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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哇,勒死我了,力气好大。”那股灰暗的抑郁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出现在这个总是迷眼微笑的男生脸上。

    “是你说要抱紧点的!”

    “我认了,麒麟臂中死,做鬼也风流。”侠客贱贱地扭头问旁观者:“看到我们多恩爱了吗?羡慕吗?”

    乌奇奇翻起半个白眼,捏住侠客下巴让他和自己对视。“第一反应是去看别的男人吗?”

    一副看戏的大爷模样,飞坦身子前倾坐在垃圾堆上,岔着腿,胳膊横在膝头,表情无语。薄唇刚抿起来,对方就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不爽,冲上来猛亲一口之后转身吱哇怪叫着逃走。他的无语具现化成满脸黑线。

    侠客欣慰地说:“阿飞长大咯,没有出声干扰也没有随手拾起武器朝我们扔,而是在乖乖在一旁等大人谈完恋爱——”

    飞坦活动着筋骨慢慢站起身,吓得侠客也咿呀怪叫着落荒而逃,大喊:“奇奇等等我!”

    “快跑啊!”乌奇奇牵着侠客,二人跌跌撞撞踏过别人家的房顶,一路来到一座被月光照耀得格外神圣的建筑外,玻璃彩窗中透出温暖烛光。更多免费好文尽在:j iz ai8 .c om

    侠客比她先一步推开院子的拱形铁门,看来对这极为熟悉。他感叹:“好久没回来了,来这做什么?”

    落后几步的飞坦眉头收紧,速度明显慢了几分。

    穿过蔬菜园,乌奇奇用侠客的手掩口打哈欠说:“这里有位很会讲故事的爷爷。我还有个想拜访的……人。咱们借宿一晚明天再走吧。”她轻手轻脚推开厚重的木门,伴着一阵夜风走入。

    教堂从来不上锁,甚至在燥热的夏天会永远敞开,凡是有需要的人皆可进来避风。

    乌奇奇坐在木质长椅上。悬挂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垂着头,谁也不看,而乌奇奇想见之人就是他。整座建筑的金碧辉煌和流星街格格不入,金银珠宝无法饱腹却能喂饱信仰。置身其中的男人对此并不在意,他只穿一条白腰部,尽显素净。他伸展双臂,准备给世人一个拥抱。他头戴荆棘做的王冠,佩戴鞭条抽出来的满身烙印做珠宝,首饰是掌中的钉子,除此之外别无身外之物。

    侠客在她身旁坐下,她放松地将头歪到他肩上,双眼刚合上就睡着了。侠客想抱她去寝室,她缩起身子拒绝离开。

    “好吧,明天会落枕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侠客单手揽住她的腰,略带倦意的目光落在飞坦背影上。

    飞坦站在祭坛前,手掌悬浮在烛火上取暖,只不过离得太近,然后他缓缓徒手掐灭摆放在祭坛两侧的蜡烛,那瞬间散发出焦糊味,几缕灰烟飘扬,空荡的教堂陷入黑暗,凉意更深。

    沉睡的乌奇奇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流星街的河边。有六头肥美、健壮的母牛在饮水。随后有六头丑陋、瘦弱的母牛挪到河边,哞哞叫,在垃圾堆中觅食。沿岸有脆弱的芦苇和麦子从垃圾堆中长出,干瘪的穗子被东风吹干。

    有位走路时低垂着头的男人走过她身边去安抚那些瘦弱的小母牛。他穿金戴银,富得浮夸。头上金子和宝石做的荆棘冠过于沉重,刺得他浑身是血,滴落在河里时,染血的河水慢慢涨起,河边的芦苇吸收到水份逐渐饱满。但水势还不够。

    对岸一位小女孩在梳理自己淡金色的两根粗辫子,悲伤地望着他。

    他脚埋进河中如陷进流沙,无法靠近。他又看了女孩一眼,像在诀别,便再不同她对视。他拾起垃圾中被遗弃的枪支,射杀那些肥美的牛,乳白的奶水从它们体内混着血一并流进河里,水势更大了,但还不够。他捏紧头上的荆棘,像挤海绵一样决心要把自己的血水榨干,但还不够。金灿灿的珠宝从他身上脱落,纸币铜币从兜中溢出,叮铃咚隆落进河中,水位生长,灌溉岸边的沙地。

    血将要流尽,他跪倒在河边,凝望当中的倒影。和珠宝一同褪去的是年龄。他困惑望着水中小小的男孩,不知是何人。

    乌奇奇手搭在他肩上,想要唤他的名,怎奈也想不起他是谁。明明应该认得的。她问你是谁。

    “我不知道。”他喃喃盯着倒影,无视她伸过来的手。

    “那不如我们去问你的朋友。”

    “嗯?”

    “对岸的女孩,她一直看着你,一直在等你。”

    “……太晚了。过不去。”他示意高涨的河水。

    “我水性还不错,我可以背你过去。”乌奇奇手贴在自己腰侧,比划出男孩的身高。

    他面色诧异,宛如看到精神失常的人。“我、不需要。”

    “那我牵着你过河吧,快点,我们得抓紧时间,等水势再大些就真过不去了。”不等男孩拒绝,她捉住他的手,二人手掌贴在一起那一刻,长长的钉子穿透他们的手背与掌心。彼此相连,不可分开。

    她惊呼一声,“你没事吧?”随即她意识到这是梦,因为一点也不疼。

    男孩的诧异更浓重,他晃了晃二人被刺穿和捆绑在一起的手,说:“没事,但这样很不方便。需要将你的腕子斩下来。”

    “不不,绝对不用,你去哪我跟着就是了。”

    “……跟紧,我不等你。”

    滴答滴答。不知是谁的血沿着手臂流淌,凝聚成汹涌河水。

    红越来越浓稠。新鲜的铁锈味刺鼻。

    瘦弱的牛羊终于有福了,

    他们此生不曾抛弃这片贫瘠的故土。

    祂曾向亚伯拉罕起誓的应许之地,

    如今他们无需离开故土也能抵达,

    因为有人要替他们去迦南人、赫人、亚摩利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之地,

    将美好宽阔、流奶与蜜带回。

    慈悲的风终于记得吹过被遗忘的荒漠。

    飞舞的一粒粒黄金是麦子。

    倒在河边的尸体化作这土壤的养分。

    被罪恶滋养的麦穗膨胀。丰收。

    血水带来的生命令男孩很满意,他沿岸行走,持握的枪支如同牧者的拐杖,若河有干枯的迹象他便继续射杀那些肥美的畜生。乌奇奇挽起裤脚,迈入河中,俯身打捞漂流至此的垃圾和尸首,清理水域。男孩走得很快,若是乌奇奇稍慢一些手上的窟窿便被扯得血流不止,她只好加快步伐。

    单手生活行动不便,但适应之后,他们的一辈子便这样平平淡淡流逝。

    苍老的乌奇奇翻转查看自己满是褶皱的手掌,皱眉开口:“不对,不该这样。”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间倒流,河水逆流。

    “什么?”男孩不解地抬起头。

    乌奇奇示意死在身边肥硕的牛羊,问:“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当然。”男孩指向身后,“瞧,我的牛羊不必再饥饿。”

    “我觉得还不够。我们应该再往上走,去看看这么多垃圾是哪里来的,去看看河水为什么只剩这么一点。”

    男孩仍旧不解,因为他觉得道理很简单。“有什么好看的?住在上游的不在乎处于下游的我们,他们要把河水榨得一干二净,宁可喝到撑死或是装进瓶子里,也不愿把水留给别人饮用,因为没有占到便宜、没有把一切装进自己口袋就是吃亏。每头牛羊都为自己而活,既然如此,我同样要为自己而战,从他们口中掠夺,饮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现实真的这么不留余地,非黑即白吗?”

    “世界什么颜色跟我有何关系?我只知道我的弟兄姊妹在遭受苦难。不曾有人在意我们,我们何须在意他人?”

    苦难……这个词让她定定打量血染的土地、河流和梦中人。因为男孩的步履从未停过,身姿过于挺拔,她都没注意到瘦弱的身躯早已遍体鳞伤,青一块紫一块,四处是荆棘刺出的血洞。她懊悔地道歉,问:“要不要休息一下?你不累吗?不疼吗?”

    “不能休息。何况,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你还没看够?”男孩望向下游的故乡。

    “我还没看清,你就把他们给杀了。”她为自己的眼拙感到不好意思。“不过我所认识的世界并不像你所说的,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沉默。男孩低头观察二人相连的手掌,说:“那就出发吧。”

    乌奇奇展露笑颜,男孩生怕被误会,补充道:“我愿意陪你走,是因为这不耽误我所要的,可继续向前进的你,渴望得到什么?”

    想得到什么?

    自从结识了流星街的居民,有个愿望就在心中埋下种子,只是她无法对着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空谈远大理想。不过现在在梦中,所以再不切实际的梦想也可以畅所欲言。

    “我想……去找大家都能开心幸福的办法。”别别扭扭地说出口后她松了口气,仿佛这是什么罪该万死和可耻的梦想。她摸摸男孩的黑发,说:“也希望你能得到片刻安宁,不用再杀戮。”

    大大的灰眼乌云密布,几下飞速的眨眼便打散了迅速积攒的柔软。他别过头,口气甚至比之前还冷淡:“我倒要问你,不累吗,这么在意别人。”

    这个小孩嘴巴也好凶。她笑着揉揉鼻尖,如果对飞坦和侠客说出刚才的话,他们一定也是类似的回答吧,大骂她笨蛋,蠢货。当积极总被负面反馈打压,当然累,可是观念明明相差甚多,他们已经在尽可能地妥协和包容她,夫复何求?况且,打个比方,对一个被逼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大力推崇阳光的好处、对一个买不起食物的人推荐吃饭要营养均衡,这不纯属找骂的行为?傻瓜是她没错了。

    她肩膀沉下去,唉声叹气:“超累的。所以要尽早把这里变成一个不需要我们再操心的地方。快走吧!”

    哑口无言的男孩被蹦蹦跳跳的她牵着,这次由她领路。

    他们要去寻找的宝物可比传说中彩虹尽头所埋葬的一桶黄金更加不可思议。好在一切只是梦一场,这么想来便又合乎情理了。

    但即使是在万事皆有可能的梦里,她也没能如愿。他们只是不断走啊走,一辈子就过去了。

    脊背依然挺拔如松,男孩变成白发老人。时间抹去了他的杀气。他平静地问,这样你满意了吗?

    她也苍老许多,昏花的老眼注意到对岸有个小小的身影,女孩子对她用力摇头。乌奇奇也同意,便哑着嗓说:“不对,不该这样——”

    摊开的书籍从库洛洛膝上滑落,在落地之前被惊醒的他给接住。出于习惯捧起书,捏着纸张,却并不翻页。许久后,他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掌,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睡裤兜里的红宝石怀表显示将近凌晨。他起身拉开酒店套房的窗帘,俯瞰旧金山繁华的夜景,车流如河水滔滔不绝,不远处传来隐约的海浪声。外表上他仍是心如止水的淡然,只是眼睛稍稍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