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水作冰1V2》 相逢何必曾相识(1) 韩宁也没想到自己二十五岁生日是在市内最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度过的。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二十五岁生日这天,还被傻逼老板押着加班改方案,待从办公的写字楼匆匆赶到朋友们订好的餐厅时,早就错过寻常饭店的经营时间。 韩宁倒不是包子性格,只是她为了工资而像每个平凡的打工仔一样忍受着资本的压榨,也保留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不愿给旁人增加多余的麻烦,便拎着蛋糕,牵着朋友,空着肚子走出了下一秒就打烊的馆子。 出了馆子没几步,朋友小甲看不下去,先是手指青天,痛斥了一通磨人恶心的资本,接着又脚踩大地,批判了一顿社会作息的规律,然后看着韩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怜爱,问她为什么不揭竿而起。 还不待韩宁有什么反应,她又来一句,别忍了,今天可是你最大,想做啥都成,姐给你实现。 三分心疼,三分阔气,三分仗义,汇成让韩宁一顿挠头的云里雾里。 一旁的朋友小乙同小甲交换眼神,意味深长地点着头,说从今天开始,二十五岁前的人生全别想,之后的人生启程新篇章,但谁今天是包子,谁永远是包子。 其实韩宁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在小甲所批判的社会规律之下,就被两位能诠释真正的自由——想不做就不做什么的富婆朋友,定义为包子。有更多拒绝权利的有钱人是无法理解普通人的,就像她还有两小时就结束的生日,她认为这段时间只够和朋友好好吃一顿饭,但小甲小乙显然不这么认为。 当然,她在两位朋友热烈的注视下还是表现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准备浓情蜜意地说跟她们两个待在一起就是她今天最想要的时,二位行动派便提前决定,今天的恣意先从吃开始。 小甲小乙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了刚才的馆子,片片上桌的椅子将她们团团围住,小甲拍出一张卡,利用金钱的力量逼得老板重新开张,打包了五斤牛蛙十斤生蚝,接着油门一踩,三人拎着打包好的食物瞬移到韩宁平时都不会路过的某会馆门口。 某会馆在屹立在一排风格各异的建筑之间,灯带颜色都是卓尔不群的彩色,乍一看上去夸张,但是门头跟日本料理店一样,黑底白字钉在一边,上面写着小小的“古与”二字。带着得体微笑的男领班早就恭候多时,一帮光着膀子的大奶男站在他后面,不可描述的部位写满了“祝韩宁生日快乐”。 韩宁瞪大眼睛,嘴角的笑容怎么都压不下来,还来不及问小甲小乙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一出,那男领班就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接着大奶男蜂拥而上,簇拥着我们脚趾抠地的主角,走到全场最奢华的包间,开始她们由男模服务着,吃生蚝嗦牛蛙,边喝酒边唱歌的夜生活。 吃喝玩乐这贯穿普通人一生的四个字,韩宁一个晚上尝遍了,尝够味了。 她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又暖烘烘的,至少在程程出现之前,她是已经既来之则安之地接受了朋友们这份用心的荒唐。 一切戛然而止于二十三点五十一分,或者说,这个时间之后,一切变得更荒唐。二十三点五十一分,韩宁从厕所回来,她发现自己座位上的男孩子换人了,新来的男生穿着白t,头发清爽利落,整个人都洋溢着蓬勃的朝气,他起身伸手搀住韩宁,冲她微笑,露出左边一颗讨喜的小虎牙,“姐姐,你好,我叫程程。” 韩宁脚步不稳,一头撞进他怀里,努力让自己口齿清晰地问,“刚才那个呢?” 先前那个弟弟,撬生蚝壳贼快,还人乖嘴甜,她被哄得通身舒爽,现在那人不打招呼就走了,韩宁有些不快。 “他喝多了,吐了满身,不好再照顾姐姐了,所以我来陪您,好吗?”程程声音说不上好听,但对于韩宁来说意外的顺耳。可哪有陪酒的男模酒量不精,她挠了挠耳朵,对这个粗糙的解释并不满意,嘟囔着,“什么啊?” 带人过来的领班眼见大主顾情绪不对,立马过来打圆场,才说程程名校毕业,相貌堂堂,多才多艺,甚至还会变魔术,说到魔术,韩宁眼皮子才稍稍一抬,就感觉有什么在自己耳边一掠,这男孩扶着她拉开了一些距离,接着一朵玫瑰出现在她的眼前。 是一朵边角有些打卷蔫吧的红玫瑰,在昏暗的灯光下,并没有展现出它原本的迷人,想来作为道具已经出现过不少次数,充满着疲倦烦躁,同它主人营造的感觉,天差地别。 她心觉好笑,抬头看向被领班夸张吹嘘,可实际手段非常一般的新人。 耳边乱七八糟的,有女人的娇笑,有男人的低语,有不知所云的动感节拍,也有一段突然涌上耳际的电影台词。韩宁以前嘲笑有些片子,先不说拍摄,剧本的遣词造句就引得人发笑,什么叫惊天动地的一秒? 这一瞬间,如今韩宁才知道自己错了,女演员的低沉嗓音好似响在耳边,那句台词是这幅画面的旁白。 他问我最想要什么?我说是惊天动地的一秒。 时间像调了0.5倍速,一切都慢了下来。韩宁看向那饱满微张的唇,到挺秀俊丽的鼻子,再到他原本很锋利但是在昏暗灯光浸泡下而显得柔和谄媚的眉眼,那双眼睛如同汪汪水潭,又好像泛起波澜的镜子,每一道涟漪折射出的,不是这迷幻的灯红酒绿,而是她懵懂的,受义务教育时期,刚转入实验学校的每一刻局促。 是四年级。老师跟家长说这是整个小学最重要的阶段,奠定基础的同时承上启下,所以她离开了原本的区小学,由父母托人花钱,将她送进了本市有名的寄宿制实验学校。 好神奇,为什么在这么成人的空间里,她格格不入地会想起十岁的自己? 老师说,这是新转来的韩宁同学,来,韩宁你坐到第三组第四排。 第三组第四排,第三组第四排……她怕找错出糗,十分认真地数着,但其实第三组只有一个空位,她走过去,捏紧了自己的书包带子,以后要朝夕相处的同桌笑得灿烂,他给韩宁拉开椅子,说,“你好,我叫程一。” 岁月如水,一晃十五年,那张童稚又秀气的脸等比例放大,褪去了孩子气,成了眼前的模样,他仍然笑得灿烂,却并未认出自己,还说,姐姐你好,我叫程程。 时间可以消磨很多曾以为不朽的事物,就像她已经不记得高中后排人的模样了,可为什么在此时,韩宁透过几近一半生命的时间,第一眼认出了小学同桌?她的视线好像凝在程程的脸上,对面报之淡然的微笑,但手中那支早不娇艳的玫瑰微微颤着,至少它不同拿着它的人那般面上看起来如此气定神闲,它害怕尝到拒绝的味道。程一,程程……连自以为高超其实笨拙的小技巧都很类似,她如阳光般温暖热烈的小学同桌,也会不定期地给她变出一袋咪咪虾条。 可程一又怎么会成为男模? 韩宁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可笑到,她自嘲又无奈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啊……” 一前一后两句话一样,但意味不同,程程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接受,他松了一口气,笑容重新自然起来,扶着她的腰坐回沙发上。 凝滞的时间重新启动,甚至加快,回归到这个世界本来的节奏。小甲小乙在另一边被哄得喜笑颜开,搂着大奶男模的细腰唱眉飞色舞,没有发现她这里的小小变化,而韩宁在程程一句句的劝哄下,将酒一杯杯地喝下,再听他说,酒不够了呢。 男模嘛,靠出卖色相卖酒赚钱,无可厚非……韩宁抬起手指,想触碰一下程程的脸,但是属于程一的那份熟悉让她不由自主地顿住,她犹豫地想,他是程一吗?还只是一个酷似旧人的男模?可若他真的是程一,那自己又抱着怎么样的心态继续同他接触?韩宁,你要想清楚,这可能是昔日的老同学,曾经的同桌。 但是……撇去程程就是程一这一想法出现后的震惊,韩宁,你扪心自问,是不是有些微妙的窃喜,在如此昏暗的环境,还喝了不少酒的情况下,自己也能第一时间产生质疑,这份熟络是不是不该出现在久未联系的小学同学之间? 在她自问自答的时候,心里藏着秘密的泡泡缓缓升起,被她自己,亲自戳了一个洞。 而此时,程程感受到她的犹豫,主动凑近,将脸颊贴在她的手上。 他的脸颊细嫩,这是天生丽质的柔软,体温比她的还略高些,能灼人似的,更不用说他的眼睛了,带着不由分说,难以言喻的鼓动。程一贯会这招,从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开始,他就会带着这种不露声色的恳求或引诱,静静地看着他的说话对象。 他想让韩宁买酒,他赚提成,韩宁虽然被迷得头昏脑涨,但还是清醒地明白眼前男人的目的。 这不就是被小甲嘲讽的社会规律嘛,万物的本质都是交易,他是古与会馆陪酒的,不会无缘无故对着女人柔情似水,但韩宁现在,贪婪地想要更多。 朋友说,二十五岁前的人生全别想,之后的人生启程新篇章,同程一,或是酷似程一的人相缠,不就是给自己一次不留遗憾的机会吗? 也许是心存侥幸,也许是酒精给她带来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将手指移到程程那张湿润且带着酒香的唇上,用力按了按。殷红的唇由于被迫受力而发白,韩宁的笑容如花朵般绽开,是前所未有的瑰丽。 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程程有些愣怔,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念出他有些意想不到的话。 韩宁说,“我不想喝酒了,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玩玩?” 藏着秘密的泡泡悉数融化,里面是她青春时期,对程一长达六年的关注,以及。 肖想。 相逢何必曾相识(2)h 韩宁喜欢程一。 她小学不懂,只知道自己很喜欢盯着程一看,看他上课积极地举手,看他操场上飒爽地踢球,看他午休时趴在桌子上的侧颜……然而这些她都是偷偷摸摸地看的,韩宁害怕程一转过脸来,问自己,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可韩宁答不出来,也不敢回答。 她是自卑的,她知道程一这样外向开朗,条件优秀的男孩有多耀眼,她也知道自己,有多普通。 等到小升初之后,他们两个从同桌变成同校不同班,程一的身影不似从前那般好寻,韩宁也没有改变看他的习惯,她不知道情不自禁地寻找他的身影是情动的动作,不知道自己小心和保留是暗恋的形容,等到她懵懂地翻开第一本青春小说,书里的描述像是戳中了她的心事,韩宁才面红耳赤地体会到了原来这就叫喜欢。 程一不一样,出众的人身边围着很多人,他能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一些青涩的新鲜。 初三那年,听说他谈恋爱了,韩宁遇到过一次。那女孩辫子长长的,校服短裤下露出的小腿细细的,整个人像夏日荷塘里从绿叶里冒出来的尖荷,不负古人诗中的描写,走在程一身边柔顺婉约。 初中校园那般大,每一次遇见都额外珍贵,但那回,韩宁第一次错开视线。 程一也没有看见她,应该说,自从他们不是同桌之后,程一好像就没有看见过她。 —— 那个人已经在浴室里洗了好久的澡,久到她可以把过去回溯整遍。 韩宁躺在酒店的大床上,自嘲地笑了笑,随后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从前的自己还真是……算了,管他呢,反正自己早已不是曾经的韩宁了。 —— 身子早就洗干净了,可谢程一还是在浴室闷头冲水,酒店的花洒水压十足,砸在身上跟冰雹似的,他恍若无感,单手撑着冰凉的瓷砖墙壁,平白无故地受着这份酷刑。 也不算平白无故,他想,谢程一,你真是昏了头了。 就算这样来钱快,也不能真这么做,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刘哥说今天来了大主顾,在VIP包厢里挥金如土,他本就懊恼自己来迟一步没赶上进去的时间,接着平时对他照顾有加的小夏哥,就把机会让给了他。 他要陪的女人是主角,今天过生日,听其他顾客说这女人不久前才意识到前男友的渣男本质,现在已经心痛到麻木,失去了生活动力,要求他务必把人哄好,哄顺,哄活泼了,虽然小夏哥说看起来没啥事,但谢程一还是留了神,大主顾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大主顾一抬手,他就把脸贴过去,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实在太乖了,大主顾满意地对他上下一通打量,然后点开手机计算器按了一个数字,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玩玩? 在这里,换个地方玩玩的意思不言而喻,会馆第三层楼往上,就是方便客人行事的酒店。 那个数字,如果是他现在的级别,仅仅是靠陪酒来说,很难一个晚上做到…可能他更努力一点,便不是难题,只是没想到,在眼前女人柔声的询问下,他就轻易地颔首,鬼使神差地选择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捷径。 他可悲地想,自己从什么时候远离了本一直习惯的宽广大道,逐步走向了少数人才不得已迈向的“出路”,所以鬼使神差谈不上,形势所迫更谈不上,重要的是踏出了那一步。在进入古与会馆之后,他早就选择了放弃尊严。 再者,那个女人给的,毕竟不算少。 谢程一又不由自主的想,或许那看起来文静的女人也只是想找份慰藉,找处宣泄,在没有朋友注视下的地方静静地流一会眼泪……可是再怎么想都是他的猜测,他已经和客人单独出来了,那就是务必让客人满意,不然便是给会馆招惹麻烦,一直体谅他家庭情况而对他多加优待的小夏哥和刘哥那儿,交代不过去。 谢程一叹了一口气,关上水,擦干了身子走出去。 韩宁这回是喝多了,一顿乱七八糟的追忆往昔后,就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酒醉的人通常只想睡觉,她沾到被褥没多久就上下眼皮打架,花钱点的男模洗澡跟让女娲重塑一样漫长,所以等谢程一出来,非常有职业操守地替客人脱完衣服准备进行前戏时,韩宁已经半梦半醒了。 女人陷在被子里,睫毛垂得实在,偶有呓语,并不清晰,细腻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粉,还带着独属于她自己的清甜香气,这一切谢程一并不反感,就在他做好心里建设,鼓足勇气要对着女人的嘴唇吻下去时,身下的女人头一偏,半睁着眼,嘟囔了句什么。 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继续闭着眼去探寻她的唇,刚刚啄了下唇瓣就听到韩宁笑了一声,“你不是要订婚了吗?恭喜啊……” 谢程一心思剔透,韩宁的一句话就能让人了解到前后始末,他松开攀住女人肩头的手,睁眼打量着她的脸,他想到其他客人说的话。 “她那个前男友,分手才两天就要跟别人订婚了,真不是东西……” “姓王的就是没人性,他妈的,耽误我们家宁好几年,我们家宁什么人找不着,大明星她都配得上!” 韩宁的恭喜真心实意,嘴角也是实实在在地往上扬着,就算谢程一以自己的心境揣测对方心境,也并不觉得她在强颜欢笑,哪有什么为情所困的影子? 他略略有点迷糊,如果不是为情所困,为什么又随随便便地点了个男模,难道这就是富婆做派,还是因为自己的长相吗?也是,外形本来就是会馆里第一重要的嘛,谢程一这样想,心里不可避免地泛起一点酸涩。 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回应,躺在床上的韩宁倒是先睁开眼,费力地打量了一会眼前的谢程一,先是愣住,眸子里透露出来的思绪千回百转,没过多久喜笑颜开,双臂合拢搂住了他的脖子,声音居然有些娇娇的,“是你啊。” 她原先那个眼镜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谢程一这时候才发现她的眼是上挑的,十足的妩媚,此刻紧盯着自己,亮晶晶的。 谢程一被她这么盯着有点难为情,才想说什么,韩宁就直起身子,吻住了自己。 正值晚夏初秋,温度还没降下来,窗外传来跑车噪耳的轰鸣。 因为距离很近,谢程一只能用余光模糊地感受到她的发丝和轮廓,仅仅是这些,已经足够让自己久违的心浮气躁起来。 这房间里是没有开空调吗,怎么一点凉气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像是火点着了,出了一身惊慌失措的汗,火源来自眼前的女人,源于她伸进来的舌头以及时不时抓一把自己胸膛的手。 馥软滑腻,柔若无骨。 说来可笑,如今二十五岁,他还是头一次同女人肉贴肉地靠在一起,他并非没有接触过女性,相反,凭他的外貌条件,大学时期足以让很多女孩子趋之若鹜,可在深入了解他的家庭后,示好的女生便不愿再继续相处。 没有正常人愿意主动靠近苦难,这无可厚非,让别人来和他共同缝补一地鸡零狗碎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事,在了解到自己的家庭会成为未来另一半的负担时,谢程一就再没想过感情的事。 但男人总归是有需求的,他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忍不住嘲笑自己真是该做男模。 纠缠了不知道多久,谢程一觉得自己也要醉了的时候,韩宁松开他,二人唇齿间拉出一道淫靡的银线,他不敢多看,别扭又匆忙地转过脸,接着感觉有滚热的呼吸撒在自己的胸口,他咬紧了下唇忍着羞意偷瞧,发现这女人在贴近他翘尖儿的乳头。 饱满微翘的唇被吻得剔透,此刻离他红艳艳的奶头不到两毫米,口中的热气仿佛要融化了他的肌肤。老处男谢程一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有点害怕,有点慌张,又有丁点儿期待,觉得主次颠倒了,又庆幸女人的主动不至于让自己露出生疏青涩的狼狈。他像岛国动作片里的女人,敏感到接触了她的气息都要惊叫呻吟,谢程一浑身上下都紧绷绷的,连带着出了汗的手心也开始微微地抽搐。 韩宁捕捉到他的目光,抬头冲他懒洋洋地笑道,“请我吃咪咪虾条,先吃咪咪,再吃虾条,好不好?” 她一双招子波光潋滟,明晃晃地印着自己的模样,谢程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和包厢里表现大不相同女人,心头突突地跳。 女人是戏谑散漫的,但这轻慢态度并非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产生的,而是出于她本身的随心所欲。 可话又是什么意思,是富婆玩弄别人的方式吗?这是什么游戏,虾条是他想的那样吗?……不待他胡思乱想,韩宁便低头将那引人采撷的小果子一口叼住,她用舌尖碾磨过乳晕上的细小微粒,牙齿轻触着愈发挺涨的乳头,最后才舌面贴上中央,磨蹭,吮吸,舔咬起来。 谢程一因为陌生的快感有些哆嗦,他不自觉地呻吟出声,抓紧床单想往后躲,但无处可躲,只能双手撑在后面,挺着身子仰着头,供韩宁顺势而上地玩着自己,眼看着女人一边用舌尖打着转,绕着圈的勾弄他的乳尖,一边在他旁边的胸乳上用力地抓揉着,很快留下一道道印记。 随后女人的手一路往下,伸进了他围在腰间的浴巾里。 相逢何必曾相识(3)h 韩宁的手先拨散了他腰间的浴巾,那物什就蓄势待发地跳出来了,和她纤细而秀美的两手相比,实在算得上形容可憎。 谢程一脸上发烧,倒是听到韩宁感慨似的哇了一声,叽叽咕咕念叨这是波士顿龙虾条,接着就用双手捧住了那沉甸甸的物什。 相触的一瞬间仿佛触电,握实了之后却犹如隔靴搔痒,韩宁酒醉没劲,手上动作又轻又缓,晃晃悠悠抓不住般地一上一下,那手的温度真切切地激着他,但手的主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玩弄模样,谢程一甚至想扶着韩宁的手动作,还不待他行动,韩宁就低下头,探出湿润柔软的舌头,碰上了那物什的顶端。 谢程一僵住了。 口腔的热度逐步艰难地包裹住整个柱身,严丝合缝之时,难以想象的快感自第六端蔓延扩散,搅弄着自己的那根舌头明明柔软得不像话,但是他偏生觉着如武器一般结实且锋利,带着锐不可当的力道,赐予自己神话一般的快感。 额角和后背都沁出了汗意,谢程一抑制不住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怪声,他扬起头,透过半湿的碎发,猝不及防地对视上自己的眼睛。 为了迎合客人的性癖,床背后头的墙壁贴上了整面镜子,整个房间因为折射的同样内容看起来宽阔无比,逐渐要贴合在一起的两个人在其中醒目却又不值得一提。谢程一不知道这面镜子见证了多少金钱促使下的交合,他瞧不起自己因为一点钱而扶着女人进房间的姿态,如今他眼中似雾非雾,一片朦胧,双腿大敞,任人亵玩。 更让他觉得有些难堪的是,就算自己头昏脑胀,被炙热的快感所淹没,仅存的理智还将目光投射到那人的身子上。 他面向镜子,女人面向他。 韩宁跪趴着伏在他的腿间,她身量长,又塌着腰,臀便高高地翘着,像跃出水面的鱼尾海妖,肌理有闪烁的光泽,纤薄轻盈的布料包不住洁白弹润的两瓣,只能虚虚地向下延伸去,中间的部分倒是相当吻合,紧贴着包裹出丰满而神秘的轮廓,也从内里氤氲出了一点暧昧的深色。 她调整着舌头的幅度,以便更贴合那性器的形状,水却越吃越多,打湿了他的身体,沾粘了她的脸颊,入夜了,外面的车声少了很多,室内除了韩宁的咂啧吞咽声,便是谢程一的哼喘低吟。 性器在两唇的滋润下蓬勃到从所未有的硬度,谢程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一块去了,那物什的顶端冒出了麻酥酥的酸意,快感不停地攀升,如同流星极速从天际滑落,濒临爆破,而此刻韩宁却停下来了,她用双手重新代替唇舌,重新套弄起来,指尖却埋撑在眼口处,然后韩宁缓缓抬起脸,看着谢程一。 初中升入高中,手里流传的读物从青春伤痛变为成人文学,她躲在被子里偷读,脸颊绯红之际,想得是程一的身影。她做过这样的梦,梦里的自己把他五花大绑,嘴巴也封得结结实实,留着一根粉嫩嫩的肉棒任她胡乱搓玩。 那是十几岁时的春梦,醒来时内裤一片湿润,而梦里的程一想射又不能射,祈求且恍惚的眼,便是她日后睡前构梦的灵感来源。 很多次,自己脑海中,程一的脸已经是一片模糊,而这一切在此时又具现化了,梦和现实她分不清,可是韩宁又不敢叫一声他的名字来确认。 程一,还是程程? 她心里嘀咕了两句,便否定了要确认他的想法。记忆里的人再也怎么绚烂,也是过去了,青春从来是用来回顾的,更何况暗恋是一个人的,以前的自己就没有勇气追逐,难不成现在自己就敢纠缠吗? 韩宁笑开,只要他的眼神确实是祈求且恍惚,自己心里就有着奇异且释然的满足了。 她松开了堵在眼口的手指,加速了手上的动作,谢程一在边缘之际被堵了好一会儿,此刻骤然放松,那物什当即难耐地跳动了两下,腰腹也不自觉地向上顶了顶,他扭着腰,渴望着更多。 韩宁的动作称得上粗鲁,谢程一好似极为痛苦地从喉咙里哽了一下,接着端头颤动,白浊自顶喷出,颇有艺术性射出一点高度,然后落在他腰间的肌肉上。 韩宁哇喔一声,身子一歪,倒在一边的床上,费力地睁着眼睛想看看这样酷似旧人的面容高潮后会有什么表情,但极度的困倦只能让她模糊地意识到男人胸口的起伏,接着。 便没有接着了,韩宁拗不过睡意,入梦不过顷刻。 她是真的困极了。 —— 好在第二天是周末,没有扰人的闹钟,韩宁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旁边人已经不在了,但手机的扣款记录和朋友的调笑留言提醒着自己昨晚荒唐的一掷千金。 韩宁拨了拨头发,起身去厕所,路过垃圾桶由不得多看了两眼,发现里面有个物尽其用的避孕套。 记忆在她把那个极像程一的男人玩射了后戛然而止,之后就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韩宁顿在原地,她的目光凝在那个兢兢业业隔绝传承的工具上,有些不知所措。 本意是只想玩玩那个男生,毕竟人是会馆陪酒的,韩宁不会贸贸然和他发生插入式关系,排除自己主动要求的可能,只能是这个人趁人之危占便宜了;还是说,这点钱本身就包含了这不可描述的活塞运动,那人秉着服务到底,让客户无可挑剔的原则,坚持完了一整套流程。 韩宁忽就懊恼起来,自己本就不懂这边的弯弯绕绕,昨晚上还淫心大动整那一处,多花了钱不说还提心吊胆上了。她心里紧念着慎行慎行,冲进浴室洗了个澡,心里才略略平静下来。 镜子里的人洗褪脸上斑驳的粉黛,露出素净的底色,颧骨之处一些不明显的晒斑,颊上缀着的几颗痘印,无一不彰示她原本的平庸,韩宁望着自己的眼睛,一些画面翻腾在眼前,如同华美的水晶灯,折射出多面的瑰丽,是昨日,也恍如隔世。曾经遥不可及的眉眼淬着酒香,润泽的双唇仍擒着琼浆,涣散神色,放空思想,她好像在酩酊大醉之间做了个梦,又好像在梦里酩酊大醉一场。 真正的程一,在被人口的时候也会这样吗?还是说,他会摁着自己的后脑勺,要求再深一点? 她微张开嘴唇,探出一点舌尖,模拟着那个场面。 突然闯进视野的男人揭开了她尘封已久的暗恋及意淫,她回忆起那个挺拔的背影,心想天之骄子程一现在会是什么工作呢?比起其他男生,他的语文英语出乎意料的好,韩宁知道他喜欢历史,或许他会报考知名大学的历史系,日后成为一名钻研学术的历史人才,还是说,他会创业,或者子承父业,韩宁从成为程一同桌时就知道,他爸爸经营着大公司,常常出差,家中都是妈妈操持,长大后的程一当然也有极大的可能选择这条路。 他自小便优秀,身边女孩如潮,拍起的浪花一年高过一年,想必现在,该是有门当户对的对象了,模样定然可人,是同他般配的模样……模样,话说,程一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呢? 应该……水池的龙头上落下一滴水,砸在瓷面如同绽开一朵细碎的烟花,散落的痕迹很快同其他水流汇合,无声湮灭,韩宁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对自己说。 算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1) 韩宁前男友叫王言洲,是个非同一般的有钱人,在豪门圈子里也是争相结交的权贵。 自两人和平分手后,韩宁就非常理智地保持着一个前女友应有的分寸,两人微信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上个礼拜五晚上,王言洲发的生日快乐,而韩宁,没有任何回复。 这次在医院看到王言洲,她还是小吃了一惊的。 韩宁大姨妈迟到了,虽然试纸测试结果安全,但她还是害怕是之前那次不谨慎的一夜情留下了什么后患,就在周六早上来医院挂了个号,跟导览走着走着,就在路线指示牌旁看到了前男友。 周末的公立医院人声鼎沸,他所站的区域间隔不远,却安静洁新地泾渭分明。 韩宁视线上移,重新注视了下指示牌,才发现,这是一条岔路口,一边主道是通向嘈杂陈旧的妇科,另一边是这家三甲医院刚刚建起来不久的健康管理中心二部。王言洲手里拿着一本白色手册,上面大字龙飞凤舞——婚前体检。 也不知道王言洲是怎么样在人群里也迅速锁定了灰扑扑的自己,两人对视,韩宁感觉他好像也有几分意外,然后将手里的物什归在身后,就有要往自己这个方向走的动作。 主道挤挤挨挨,过路的人都疲惫且眉头紧皱,王言洲外形条件好,个子拔尖,在拥挤的环境鹤立鸡群,像个走斯文败类人设的大明星,带着个无框眼镜文质彬彬。 他从容地逆着人流,速度却不算慢,从整洁无人的体检区域过来,背景像是一键灰阶,整个环境都和他不搭,但此时,韩宁确定没有看错。 一瞬间,她心里莫名腾起一股微妙的情绪。 怎么说呢?两人分手还没有满一个月,以前一些觉得她攀附王言洲,而看她不顺眼的同学还在时不时地内涵她这些年都不过是玩物,这还是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和王言洲分手的同学,接下来消息越传越远,还会有一波,再一波,而那些人是没有胆子舞到王言洲面前的。 两个人交往前,韩宁就知道他们没有结果,不过,谁不想和帅哥谈恋爱?她衡量过利弊,王言洲能带来的超过自己损失,所以大二那年,她在圣诞节的雪夜,握住了王言洲的手。这一交往就是五年,流言蜚语在两个人持之以恒的平淡相处下不攻自破,不过,无论多少个午夜醒来,看到王言洲的侧脸,沐浴在月色或者沉浸在灯火下,带着朦胧的缱绻,韩宁也不会幻想和一个极度利己主义者的以后。 现在……韩宁突然发现自己因为王言洲这块烂肉而招来了一堆嗡嗡的苍蝇,而这块烂肉又心安理得毫无顾忌地上了别人的餐桌时,心里便非常的不愉快起来。 不过韩宁没有想过报复或者抱怨,是她自己,在明知道可能会食物中毒的情况下,选择咽下那块可以充饥的烂肉的。 她消化掉那点点不虞,朝那个目标方向走,与王言洲相对,两人避无可免。 王言洲的卧室里面有一瓶EO香水,浸染到他的身体,也沾上他每一件衣裳,久而久之,那也就成了他的味道,韩宁觉得奇怪,明明还有一些距离,但那点香水味似要触碰到自己的鼻头了。 周遭吵吵嚷嚷,两个人距离持续缩短,韩宁戴上了面具,她扬起了笑容,在社交范围内,朝着迎面而来的王言洲,礼貌报之一笑,然后点了一下头。对方张口想说什么,但正儿八经触及到她的笑容时反而哑住了,韩宁的反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于是王言洲的嘴角十分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是严格标准下长大的孩子,承袭了父母的严肃得体,任何时候都不喜形于色。同韩宁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仅是柔和了一些,所以在他的面具有所破解的那一刻,韩宁就捕捉到了。 罕见,韩宁觉得新鲜。 但很快,这个细碎的表情就平复了,有人在后面小跑着追上王言洲,高跟鞋哒哒的,随后一只做着亮闪闪美甲的手伸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 粉色胶底配彩钻,落在铅灰色的常服上,不搭,却又配极了。 王言洲恢复了小王总独属的平静。 同时,韩宁也敛下目光,与他擦身而过。 女孩的声音响起,像是棉花糖融在水里,甜滋滋的,“言洲,今天医院太忙了,咱们的号得排到下午了,太耽误功夫了……哎呀就算我有关系,也不能插队嘛,不过我都跟同学打好招呼了,下周二咱们再来检查呗,行不行嘛?” 王言洲说了什么,韩宁没听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王言洲对这个订婚对象是相当满意的,他都愿意放弃私人体检中心的专属服务,而抽时间陪她在这个公立医院充当炫耀的角色,就足以证明了他的足够在乎。要知道,小王总日理万机。 想想以前,两人虽然是男女朋友关系,但很少共同花时间去做除床上之外的事情,王言洲对韩宁的生活不多了解,韩宁也从不多问王言洲的事情,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以男女朋友关系遮掩的炮友,深入又不深入,含糊又不含糊。 韩宁忽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于是转进了长廊里的厕所,这块的人都端着塑料小杯收集物料呢,她耐心地等了一会,进入隔间后拉下裤子一看,发现自己姨妈来了。 好事儿,她呼出一口气,心里松快了些,团在一块的糟心事都被冲散了不少。生理期做不了检查,挂的号虽然是白费了,但时间空出来不少。 韩宁在男女厕所之间的公共洗手台上,就着滴滴啦啦的小水流洗了会手,想着回家去的路上,顺便去趟生鲜超市买点菜,还可以把车送过去保养一下或者约人打个球,晚上甚至还能做个美容,就不用自己卸妆了。 她有一堆惬意的安排,想想就值得哼上个小曲,韩宁关上水龙头,一抬眼,就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站着王言洲。 这家医院的妇科是市里数一数二,但同它的名气一般令人在意的,还有它的老旧,因为建筑时长悠久,厕所及走廊的结构并不宽敞,散味系统也有问题,而王言洲站在离厕所不远处的过道边,毫无如厕意图地泡在尿味和消毒水味道混合的环境内。 虽然没有一点窘迫,一点不耐,但也如天仙落泥潭,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韩宁的目光从他那张脸上挪开,抽纸擦手。 王言洲是真的好看,那张脸细看有些女相的漂亮,但是因为气质有时过于冷清,有时过于严厉,别人根本不会盯着他端详。 他的前女友韩宁倒是会缩在他怀里打量。 她把纸丢进纸篓,拢了拢肩上的包带,转身离开。 王言洲跟上了自己。 “生病了?哪不舒服?”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韩宁再一次意料之外,顿时心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没吭声,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改变了路径,拐进了楼梯通道,周六的医院人挤人,无数人上楼下楼,有人急着缴费见缝插针,有人行动不便慢慢吞吞,她同形形色色的过客接踵摩肩,但EO的味道却一直萦绕在身边。 韩宁想起他们刚确定在一起的那个圣诞节,他们去了商场吃饭,吃到很晚,商场下班前的那班直梯本来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到六楼电影院时,乌泱泱挤进来一圈叽叽喳喳的小情侣,他们就被挤在最里面,王言洲把她圈在怀里,韩宁的鼻头戳在王言洲的毛衣上,很拥挤的温暖,他的味道紧紧地环绕着自己。他们同电梯里的其他小情侣无异。 就像昨天的事。 已经到了一楼,韩宁持续朝大门走,走到一半忽然被后面的人扯住胳膊,用劲很大,不容置喙地将她拉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 韩宁快被今天的王言洲搞晕头了,处处令她始料未及,她还没有表现出一些错愕的不满,王言洲倒是先发制人,在医院的标识板后面,两人被阴影笼罩,韩宁不愿意抬头,王言洲只能盯着她的发顶,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了韩宁是在逃避,而这逃避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王言洲心头不悦的褶皱顷刻间被抚平,好整以暇的目光中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满意。 至少,她并没有把真正把自己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说:“怎么生病了?” 没有常识的男人认为生病就是发烧,伸手就要试探她的额温,全然忘了两人是在妇科相遇的。韩宁后退一步,在王言洲的穷追不舍下终于抬起头,她脸上是一种很平淡的表情,王言洲从来不用解读旁人的心思,而此刻韩宁的情绪他便更看不懂了。 他本以为,韩宁的逃避是因为她的舍不得,看到自己会伤心,而自己见证她的伤心,也好像是见证着她的爱。 而韩宁仅仅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人,但是又透露着陌生的审视,这一些混杂,终归于礼貌的平淡,就像刚刚的时候,她对着自己打招呼的那个笑容,对任何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她都会这样,这个认知让王言洲心里腾起从未有过的异样,好像流沙四散,水花无痕,过去的种种皆弥散,吹落在风中,两个人将再也不见。 韩宁说:“你在干什么?” 他的手悬在二人之间,保留着一个尴尬而可怜的姿势。 韩宁继续说,“即使我真的生病了,你也应该跟我保持恰当的距离,更何况你很快就要结婚了,未婚妻还在身边。” 她有个说不上缺点也谈不上优点的特点,就是韩宁向来会把话说得很明白,亲近者会觉得她是多么的坦诚爽快,而曾经的亲近者却会觉得这份坦诚及爽快原来是这么令人无所适从的尖锐。韩宁也明白自己的话有多么刺挠,不过伤在他人身,爽在自己心,今日初见王言洲的不虞烟消云散,韩宁痛快了不少。 被膈应的王言洲收回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心理素质过硬,那句质疑他行为的“你在干什么”,王言洲并没有回复,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听不出异样,镜片后的双眼也是韩宁习惯的冷静平淡,他说,“有两份重要的文件落在你家,什么时候方便,我去取。” “我找到直接叫跑腿给你送过去。” “也可以,地址还是东望那个。” 韩宁点点头,“好,那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韩宁。”转身之际,王言洲突然喊住她,韩宁侧身,却因为光线看不清王言洲镜片后的眸色。 他说。 “韩宁,路上小心。”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2) 回家的第一件事,韩宁彻头彻尾把家翻了一遍,找出了王言洲所有的痕迹。 王言洲有些怪怪的,今天一开始他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个要吃回头草的男人,可是韩宁知道,王言洲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对于他来说,婚姻无非强强联合,利益交换,他不可能允许一个毫无助益的前女友作为一个不确定因素,存在于他以及他精挑细选的合作伙伴身边。 可他又为什么那样?韩宁思考不出所以然,眉头便锁紧了,王言洲家大业大,能在一定程度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如果真有意做什么出格的事,届时惹一身腥臊的,唯有自己。 她迅速将屋里搜出来的王言洲残留物集中到提前准备好的盒子里,将他所说的重要的两份文件一目了然地放在最上面。 第一份文件,是王言洲公司内部出的文件,和一家外国公司的合作计划书,据韩宁了解,这份文件早已签字启动;第二份文件,是其他公司做一份策划方案,主要宣传推广的就是王言洲公司与那家外国公司的共创产品,方案做得精细,来自国内知名的营销咨询公司戏胜,无论是ppt还是估值回报都做得相当用心且诚意十足。韩宁也是营销界内人员,虽然赛道不同,但是大类消息共通,她也知道戏胜几乎包揽了昌锐的全部项目。 只不过这两份文件的标注日期,都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了。 待东西收拾得齐整,她视线微垂,落在角落里,那两卷整理得完美的领带上。 或许是因为过多的应酬透支了能量,王言洲同韩宁待在一起的时候,多数是沉默的。两个人得空的周末午后,总是相偎在沙发上,电视里会放着韩宁想看的电影,阳光透过薄纱在地板上形成斑驳,而在影影绰绰之间,他们两人的身子也会更亲密地交迭在一起,空间里除了电影主角的对话,还会多出两道沉重而细碎的呼吸及呻吟。 出现在她家的两卷领带,曾经是作为道具的存在。 韩宁的脸有点红,随着记忆中手脚的束缚感涌上来的,还有周身若有似无的触碰,王言洲的吐息好似在耳边,慢悠悠地问她的感受。 不得不说,他们的床事非常和谐,未来的时日里她或许很难再觅得一个健康,养眼,事少又同她非常契合的床伴了。 思及此处,韩宁叹了口气。 —— 所谓的两份重要文件实际上并不重要,这是王言洲能想到的,能让两人再见面的最方便的一个理由。但是现在生活便捷,跑腿迅速,韩宁说到做到,真将文件以及一些其他琐碎的东西,委托让人一同送到了东望国际的这所公寓里。 他坐在沙发上,盯着这箱东西,而后抬头,环顾客厅四周。 这是离他公司很近的一户平层,面积不过一百五,却是他和韩宁最常待的一处住所。 地毯是她挑的,花色不常见,说是模拟的亿万年才形成的瑰丽岩层;餐边柜上的一溜茶杯酒杯都是她买的,韩宁说,喝茶喝奶喝咖啡都要用不同杯子;还有桌上的花瓶,两个月前新换的,当时韩宁推着购物车,在乳白色花瓶和奶黄色花瓶之间犹豫不决,他听到韩宁在喃喃自语说着颜色不同的利弊,而自己面对她的犹豫,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当时他在想什么?在想家人口中那个合适的订婚对象。 其实没有必要,王家并不需要用他的婚姻来增势,不过同张家的女儿结婚,倒是能省去很多麻烦,他不看重婚姻,韩宁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未来,他想,或许他结婚了,他和韩宁之间也可以没有变化。 东望的房子,他们住了多年,韩宁的痕迹已经融在自己的生活里,很难剥离出去,但他在韩宁那里,就只有一纸箱的东西吗?这箱东西如此彻底而果断地送来,就代表着他们之后一刀了断,再无联系吗? 就像她当时走得那般决绝。 王言洲心里五味杂陈。 他一向认为韩宁是个很知趣的女人,就像当时在大学期间,韩宁接住了他抛出的橄榄枝,柔顺如藤,攀住了自己。 那时他身边有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韩宁的出现,为他挡住了很多别有用心的接近,他本以为他们的关系只会持续到自己毕业,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里,他见识过同学或下属,因为一通电话苦笑着哄人,因为一个节日礼物而绞尽脑汁,可王言洲从来没有因为感情的事费心,他很早就意识到韩宁经营的这片公寓的天地,是他避风港的存在,韩宁从无麻烦,从不添乱,一切井井有条,深得他心,让他放松,也继而让他习惯。 他习惯了韩宁挑的长绒棉床单,习惯了和她周末一起去逛不远处的进口商超,习惯了她生理期来前的主动和讨好,习惯了离开公司之后,进入充满着她气息的生活。 变动始于二十五天前,他在阳台抽烟,抽到烟盒空了,又待在阳台上散烟味,随后洗了手,进了房间。 韩宁洗过澡,头发还有点潮,半覆住侧脸,她靠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1987年岳麓书社出版的西游记,床头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她,模糊了韩宁的五官,也模糊了轮廓。 那一个瞬间,王言洲以为他们是成婚多年的夫妻,他甚至有些担心又期待韩宁要嗔怪他在阳台上呆那么久做什么,即使他心里清楚韩宁从不过问他的任何举措,她什么也不会说。 韩宁的注意力始终在她手里的那本床头书上,或许是王言洲注视久了,韩宁感觉到,抬起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看到哪一章?” “寇员外喜待高僧,唐长老不贪富贵。” “快大结局了吧。” 韩宁点点头,“还有三章,就到九九数完魔灭尽了,到那个圆满无聊又不切实际的结局。” 王言洲笑起来,“本就是神魔小说,你还说什么切实际……” 韩宁不理他,重新埋头投入到那本泛黄的书中,只余时不时翻页的声音。 他收起表情,再次定定地看着陪在自己身边五年的人。王言洲突然很想知道韩宁的反应,犹豫再三后,好似平静无波地将那句话说出口。 韩宁,我要订婚了。 她的影子投掷在墙上,一动不动,但也没有过几分钟,屋内响起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她说,好的,我知道了。 随后翻身下床,拖出了行李箱,收拾尽了衣物,还把个人用品悉数扔了,清理地仓促,妄图一瞬间将此地恢复成王言洲单人居住的模样。 看着她的劳作,王言洲心里腾起一股罕见且隐秘的愧疚,这份新鲜的情感,促使着王言洲拉住了经过他身边的韩宁,却顿口无言。 他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 韩宁率先开口,她脱离了王言洲女友的身份后牙尖而刻薄,“小王总还想说什么?不会是还要同我打个分手炮吧?” 说罢,她挣开了王言洲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他的世界。 这轮的西游记没有被她看完,匆匆地丢在了他的床头。 她的微信框仍旧是王言洲的置顶,之后也再没有亮起过。 他让律师去找韩宁,给予了足够的补偿,可是律师连人也没见着,隔着电话便得了韩宁绝对不会给王言洲未来造成任何困扰的允诺。 她是个合格的女友,也是个合格的前女友,消失得无声且干净,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今天,他正和准订婚对象婚检的今天。他看到韩宁第一眼是错愕,随后是喜悦,也正是不受控制的这份喜悦让他意识到自己对韩宁是不舍的,他想,韩宁出现在这里是巧合吗?她来医院却又没有去诊室,难道说,这次韩宁纯粹是为他而来? 王言洲追了上去,但是韩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本来以为韩宁的躲避是讳疾忌医,他本以为拉住韩宁的那一刻,她会如往常一般知趣,顺势攀住自己的手。 可她说,你在干什么? 你很快结婚了,你的未婚妻在身边。 韩宁话一出口,王言洲脑子陡然冒出情妇二字,但他暂时无法将这个词和韩宁联系起来,从脑子里流连到口中的话又慢慢咽回去。 他紧紧地盯着韩宁,声音恢复到往常,扯了一个借口。 韩宁有点奇怪,还是说更奇怪的,其实是重新认清自己的王言洲。 王言洲身边不缺乏解闷释压的异性,韩宁不是他可选择范围里最漂亮的,但他一直觉得合适及省心,久而久之便懒得换了,这些年他们仅靠身体交流,王言洲有些意外韩宁对他的影响。 他罕见地觉得有几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同韩宁说自己要订婚,不过站在他的位置,自然能看到更多可能。 他有的是机会,让韩宁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补偿(1) 韩宁捧着那份右上角印有昌锐logo的文件时,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的上司在椅子上欢呼雀跃,神采飞扬,说着昌锐的小王总原来这么有眼光,撇了巴巴追着他们跑的戏胜,直接把新品牌的营销第一炮就给他们工作室来做。 “小王总说啊,你们陈式开工作室享誉国际,案例更是如雷贯耳,这次跨界合作,期待有不一样的奇妙碰撞,哎呀,真的是,我也是头一次见小王总,没想到他这么看好我们工作室,那形容词说得我都害臊了!”韩宁的上司是工作室合伙人,他三十上下,带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大黑框眼镜,脂粉气浓郁,惟妙惟肖地模仿过之后,他的脸此刻已然红透了,一双细长的手爪子上下扑腾,“预算也不限,咱工作室的咨询费问也不问,他,他小王总,昌锐也太豪了……难道,难道是要先用一个新品牌测试一下咱们,然后收购咱陈式开当他们昌锐的品牌部吧?” “不得不说,市场人的想象力的确是丰富。”自动玻璃门打开,一个穿着棕色皮背心的短发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个同韩宁手中一样的文件夹,递给了逐渐恢复正常的镜框男,“昨天签的合同,第一批款今天已经到了,咱们两年前同昌锐下面的公司合作过,当时没这么积极,这次这么迅速,反倒是怕我们反悔似的。” “特事特办,这说明小王总对新品牌的重视啊。” 短发女人没接话,只是笑笑,同韩宁投过来的视线对上。 “今天早上我打听了,这个项目虽然没有开放竞标,但毕竟他们俩都合作这么多年了,戏胜老早就把初步策划书交过去了……昌锐的品牌部倒是没说哪里不满意,可昨天却风向一转,这朵花居然落咱家了,界内都在称奇,更别说戏胜在背后骂得有多难听了,等着咱们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呢。” 镜框男嗤了一声,“戏胜有什么好恼的,又没跟他们签合同,没签合同,人儿昌锐上就有再看看的权利,赶着的给人家递方案,就是不被重视啊,”随即,他的笑容又扬起来,“小王总倒是对咱们挺关注的,还说咱们的案例好呢,就是韩宁带头做得那两个全案,让咱们照着那个来。” 好了,说到自己头上了。 与两个上司的目光对上,韩宁苦笑了一下,垂下脑袋。 镜框男和短发女是陈式开工作室合伙人,一个研究市场,一个钻研设计,两个人都姓陈,镜框男叫陈式,短发女叫陈开,工作室名字就简单粗暴的叫陈式开。 陈式开工作室不大,统共就两组人,主要服务领域就是餐饮及快消品中的零食,在这两个板块,也算是头部了。韩宁刚拿到昌锐新品牌的基础资料时,以为是王言洲新创了餐饮项目,却没想到就是她从家里收拾出来的那份文件的缩减版。 产品是珠宝,材料是国外采出的一种新类稀有金属,他们工作室八竿子打不着的领域,上司居然就兴高采烈,毫无顾忌地接了。不过攀上了昌锐,如同获得了飞黄腾达的直通车票,陈式开的接受无可厚非。最让韩宁想不到的还是王言洲的态度,这个新项目对于昌锐来说九牛一毛,而王言洲却要过问,亲自挑了乙方不说,听式总所言,王言洲昨天还颇为反常跟他好一通寒暄。 “毕竟这次产品,是咱们从未接触过的,小王总就算有中意的类型,咱们也不能照猫画虎,”陈式咳了一声,终于有了几分领导的样子,“这次的项目一组负责,二组协作,我和开总全程把关,将昌锐作为我们跨域的第一项,做他个万众瞩目的大爆。” 韩宁被叫进办公室时,这案子分配给她的项目一组就尘埃落定了,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然而甲方付的多,项目难度高也意味着她的报酬会更可观,韩宁不会跟钱过不去,在陈开同她确认一切都没问题就启动时,她搁下对王言洲的腹诽,点了点头。 接下来便是对接,双方组了个工作群,韩宁发现除了昌锐和陈式开的人,还有两位名头标着那外国公司的员工,头像是非常爽朗的自拍照,昌锐在人员齐整后就主动约了沟通时间,乙方随机而动,待众人都确认好后,韩宁回了个OK。 时间约在下午三点半,地点在昌锐大厦十三楼。 到了时间,她和同事驱车到定好的地点,一路上同事都在好奇地讨论跨域项目,讨论昌锐小王总的个性模样,临近终点,被大片玻璃幕墙覆盖的昌锐大厦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厦如尖刃般破天劈地,高耸入云,在阳光下折射出多角度的闪耀光泽。别出一格的锋利设计让昌锐大厦称得上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随着距离越缩越短,昌锐大厦的奢华越发清晰,韩宁听着同事的讨论变成惊呼,她心里一片默然。 王言洲是故意的吗?她不知道。 她又想起王言洲在医院,非常失礼地扯住她的胳膊却又只是说一点无关痛痒的屁话,突然心里一阵没底。 昌锐大厦一共九十六层,下十二层,上七十二层都租出去了,留了中间十二层内部使用,韩宁对这里还算熟悉,东望国际离这儿就两公里,他们相处的几年里,她从东望国际给王言洲送过不少材料文件。 昌锐的人早就在大厅等候了,韩宁甚至还看到了王言洲身边的刘秘书,与其说是迎接倒不如说是观察他们这方来了哪些人,韩宁同刘秘书相视时,竟还感觉他似乎松了口气。 “式总!这里!”刘秘书上前几步,扬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他与众人一一握手寒暄,到了韩宁,两人指尖虚触,刘秘书的笑容越发灿烂,“路上不堵吧?” 韩宁也笑,“一路绿灯,畅通无阻。” 十三楼是为新项目临时僻出来的办公区域及仓库,地方宽广,人员不多,韩宁从电梯出来没走几步,一眼就看到墙壁透明的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昌锐的人了,其中还有两个做头巾白袍打扮,想必就是同昌锐合作的外国公司成员了。 众人快走了几步,敲开了会议室的门,在秘书的带领及介绍下,一一打了招呼,项目组的人都是从昌锐抽调的,除了王言洲的秘书外,韩宁又看到个别熟面孔,心照不宣地点头致意后,她转向那两个浓眉大眼高鼻梁的头巾白袍哥。 这下韩宁是真的有几分吃惊了。 头巾白袍哥身后站着位穿浅色正装的翻译,清爽利落,朝气蓬勃,可称为全场不抢眼却是最养眼的存在,虽然一直低着头,但是俊朗难藏,锋利的眉眼间还有几分韩宁才能捕捉的尴尬。 这么巧。 韩宁的耳边一下子炸开许多声音,自己的淫语,男人的喘息,还有夜晚路上,跑车的轰鸣。 嫖客和男模在灯红酒绿之外相遇了,明明白白,没有隐藏的现实碰面,韩宁倒是未见局促,可是也并非对那个方向完全不予理会,她也有在意的地方。 韩宁冲两个头巾白袍哥笑了下,随后垂下自己灼灼的目光。 伊始短暂的惊愕过去,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能正式认识眼前这个男人的机会。 这一次,他会怎么介绍自己? 程程,还是程一? 补偿(2) 王言洲来到十三楼的会议室时,就看到韩宁盯着那两个阿拉伯人身后的翻译。她其实藏得很好,但王言洲倒是对她释放的额外关注一目了然,从他的方向看不清翻译的模样,只能囫囵看出身形不错,只是身上西装起了几道褶皱,看起来质地不大好。 他走过去敲了敲会议室的玻璃门。 上司出现,坐着的众人自然全体起立,王言洲一进来就先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同合作公司的人员打了招呼,还腔调自然地开了玩笑,惹得两个白袍阿拉伯哥哈哈直乐,翻译没有用武之地,低眉顺眼地站着。 王言洲的目光没有过多施舍给别人,他转过身,视线正大光明地落在韩宁身上。 从这人出现开始,韩宁便一直垂着脑袋,听到身边的同事轻轻地抽气声时,才投去一瞥。 王言洲肩宽腰细,好身材抻得那件定制的灰蓝色衬衫恰到好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的手臂线条性感流畅,比腕上闪烁的手表还引人注意。 趁他同头巾白袍哥说话的时候,韩宁的目光从他的背部,滑到腰侧,再到臀部……王言洲的背特别细腻,实属蚊子上去站不住脚的程度,韩宁搂上去时,手总爱上下流连,从肩到腰再到臀,感受着那如绸的山峦起伏,他的屁股结实挺翘,手感很好,但是韩宁摸得次数不多,其实他们之间姿势用得很少,也很少做有情趣事,现在想想,真是亏本。 她抿了抿嘴唇,错开目光,听到王言洲示意大家坐下,又对着陈式简略地重复了遍品牌背景后,然后转向了自己的方向。 “之前一直很欣赏番茄客的营销策略,昨天和式总开总一聊才知道是韩老师的手笔,我还说,不管等多久都要韩老师做咱们这个项目,没想到今天就得见韩老师真容了……”王言洲的声音悦耳清润,尾调渐垂,带着一丝例外的懒散,晃悠悠地漫到韩宁的耳边,温柔到令她起了身鸡皮疙瘩,“菲奥娜并不是很稀有名贵的材质,这几系产品的市场不会受限,韩老师也不要因为跨界服务有负担。” 话头落到韩宁身上,她再龟缩在一旁,这个时候也得出来客套几句了。自下而上,韩宁抬头,目光终于落在王言洲脸上。 他的眼狭长,眼睫绒密,瞳色偏浅,甚至此时望向自己时,还带着惑人的粼粼水光,好似水自月亮中央渗透出来,逐步蔓延包裹了整个星体。 被他这么认真的注视,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王言洲的女相完全来自于他这双柔润的眼,配戴眼镜或是冷眼看人时,倒能压一压,但此时他有意释放信号,皮相的魅力自然一览无余。 韩宁心里不动是假的,这动但也不是小鹿乱撞,而是小鹿高空坠落,哐当一声巨响。 就像是对待任何一个常规的合作伙伴一般,王言洲温和坦荡,但这不是平时的他,数年相处,韩宁自觉对王言洲的为人处世有几分了解,他何时纡尊降贵同寻常乙方谈笑风生,这般平易近人的形象,韩宁笃信,王言洲在发骚。 搞什么名堂?韩宁用余光撇向刘秘书,而刘秘书肯定知道什么,但他眼观鼻鼻观心,立于一边不动如山。 韩宁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还是带了点礼貌的笑意,“既然控制了成本,那我们的选择便多了,具体事宜,我们到时候和您的团队沟通清楚,定给您个满意的方案。” 王言洲手里拿了一份供他们传阅的资料,随意地翻检着,翻到设计展示页,停顿了,问道,“韩老师,那你觉得这些产品怎么样?” 老板没来之前,两波人溯源到设计,该提问的提问,该赞美的赞美,方方面面都说尽了。 就是难为了韩宁,又当着产品经理和设计师的面儿,把刚才对他们的褒奖升华了再给王言洲说了一遍。 可能是对韩宁的语言艺术不满意,她话音刚落,陈式又笑容满面迎上去:“万物本质皆为销售,无论是吃到肚子里的,还是身上的配饰,总归属于消费品,销售逻辑还是那一条!王总您放心,我们的营销顾问,华大一把手吴教授,也会参与到这次的项目里来。” “是吗?”王言洲分了些目光给旁人,不咸不淡道,“吴教授的确是业内德高望重的前辈,他的作品我也有所了解过,风格一贯稳妥鲜明,那么有韩老师主笔,吴教授加持,定能事半功倍。” “是是,吴教授精益求精,可从来没和什么别的工作室合作,我们陈式开也是因为一个金奖项目才得了他老人家青眼,”陈式也不太好意思一直自吹自擂,搓了搓手,眼睛一转,看向王言洲,“我们这些不算什么,今天来到昌锐真是开了眼了,在个饰领域,无论是设计还是营销,近些年一直墨守成规,要说还是王总敢想敢做,各方面的选择都极具前瞻性。” 相比较之前,他敏锐地察觉到昌锐小王总的态度稍微冷下去一点,于是久历社交场所的陈式立刻转了口风,大张旗鼓地夸了王言洲,但那个被奉承的对象仍然神色平平,笑容淡淡。 韩宁看着自家老板借着喝起咖啡的动作侧脸,朝自己这边挤眉弄眼,难免有些头疼。 她这次作为主策划,理应是该和对方团队多沟通的,或如陈式一般,从恭维中获取更多的信息,或是主动体现自己的素养,并肯定对方的选择,但韩宁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那人坐在不远处,可有些话,话到嘴边打了个卷,还真就说不出来了。 华大一把手,或者在其他领域成绩非凡的陈式开……王言洲真的看得上眼吗?他明明理都不想理。 王言洲轻飘飘地开口了,他将前瞻性的美名冠在自己的团队上,韩宁也顺势将目光重新放到对面,给予对方肯定且礼貌的笑容。 这一看,又不由自主地看到了低声为两位白袍哥翻译的那人。 也并非不由自主,实在是因为他无论身姿还是脸蛋都难以忽视。 不过如今还是工作状态,韩宁自然不做非分之想,况且这儿还是王言洲的地儿,她也不会落下什么被他诟病的把柄,可还不待韩宁收回视线,就有声音自会议桌另一端传来,直愣愣地砸到韩宁头上。 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四面八方的目光。 “韩老师,你也这么觉得吗?” 王言洲敲了敲桌面,随后将手搁在桌上,歪了下脑袋,又问一遍,“是吗,韩宁?” 韩宁耳朵拎着呢,她听到对方团队的产品经理说这个系列专门为年轻女性设计,问陈式开团队女性成员的意见。但是她另一个女同事才答完,双方还没有进行礼貌地一来一回,王言洲的再次提问就中断了这个环节,他甚至不等韩宁回答,还又重复了一遍。 韩宁朝王言洲的方向抬起头,目光最先落在他的领口。 王言洲的衣服多数定制的,为了嵌合身份很多都是低调的深色,但他本人意料之外的有几分工于打扮,配饰和发型每天都能收拾得妥帖且别具匠心,比如今天,沉稳的藏蓝色西装搁在一旁,灰蓝色衬衣正式不乏优雅,精巧的运动系腕表,增加了休闲感,他早上该是抓了头发,大多数都撩到了后面,此刻有几根落了下来,并非端坐着的王言洲整个人都散发着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他不以为意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散发着魅力,目光裹了枫糖浆似的柔和甜蜜,透过额前的碎发,朝她投来。 她心里迭声骂人,此时韩宁确定了,这厮是冲着自己来的。 有人说,生意就是扯皮吹牛的酒局上谈成的,可怎么生意谈成之后的售后还是扯皮吹牛啊,王言洲还紧着她一人索取情绪价值,说不定这等情况日后还不止一次。面对此时波橘云诡的局面,韩宁暂时只想出两个方法。 一,和王言洲聊聊,开诚布公,问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二,能躲则躲,毕竟家大业大的前男友现在是有妇之夫,她凑得太近,未来遭殃的也只有她一个。就怕第一个方法聊过之后,也只能用第二种方法应对。 她露出颇具专业素养的应对微笑,说,“当然。” 好在不久后,日理万机的王言洲被另一个秘书叫走了,对面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刘秘书还在,他负责收尾,问了下陈式开这方面还有没有不明白的的地方,就准备让他们告退了。 氛围轻松很多,陈式开的工作群炸了,都在说昌锐的小王总仪表堂堂,帅得过分,韩宁眼睛一瞥手机,看到有人穿插发了一条:小王总好像对韩宁老师不一样,她登时心头一跳,只得苦笑着拿打工人的说辞对付过去,结束发送的缝隙之间,还瞥了一眼身在两白袍哥后面的那人。 正巧,对方也在看她。 视线相触,那人像手沾火舌般撤回目光,低下头,脸皮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肖似程一的他微微侧脸,可以看到出鼻梁很挺,右脸颊靠近鼻子的地方有颗痣,痣?程一脸上有痣吗?韩宁握紧了手机,觉得略有混乱,刚才还想听他自我介绍,等到正式开始会议,韩宁才醒悟过来,作为翻译的幕后人员需要什么自我介绍。 明明低头的模样与幼时低头读书的程一如出一辙,为什么他脸上会多出一个本不属于程一的痣?那天晚上,自己可能就是见色起意,哪是什么真因为十几年前的旧梦,或许她早就不记得程一的长相了,又或许两人真有几次相似。 但那一晚更多的,还是为自己找了个理由。 因为他像我从没有获得过的奢望,所以请给我一次机会。 补偿(3) 刘秘书把陈式开的一席人送到楼下,又礼貌地问了他们怎么回去。虽然都是坐车来的,但临近下班时间,陈式让大家不用回公司,直接下班回家。韩宁的车还在原来写字楼的停车场,但她也不想回去了。 这里离洛小甲家近,倒是可以约个饭。 她如此打算着,正要说再见,刘秘书突然问了一句,韩小姐,两份资料都带着了吧? 韩宁有些不解地表示自己只拿到一份资料,谁知听到此话刘秘书的脸色晴转大雾,充满了韩宁看不明白的懊恼,他说,“我想起来了,菲奥娜的采集资料是后准备的,可能是我忘在办公室了,瞧我这脑子,不好意思啊韩小姐,还麻烦你再等等,我去拿了给你。” “不用麻烦,刘秘书,您可以……” 韩宁劝阻,说可以发邮箱,刘秘书不听,说网上传输还是不如U盘,便一溜烟跑走了。看着刘秘书渐渐远去的背影,韩宁只得回头对着其他同事笑笑,让他们先走。 她独自坐在一楼大堂的候客区,掏出手机,静默了一会,随后在列表里找到刘秘书的微信,点开,刚想逐字逐句地打下自己的所在位置,接着她瞄到最后一条消息。 是半年前,刘秘书发的机票信息。 那次是因为她临时要前往北京维护客户,但当天,各大航班的机票都销售一空,韩宁手足无措,做了好坐火车熬一晚去北京的准备,她在东望的房子里胡乱地收拾着洗漱用品,王言洲发现了她的窘境,给自己的秘书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刘秘书就雪中送炭,他发来了那条消息:韩小姐,打扰了,去北京的机票已买好,航班信息如下。 过去的几年里,韩宁同刘秘书打过几次交道,她知道刘秘书有多专业,无论是工作上的紧急事件,还是日常出差的种种安排,甚至是老板临时布置的额外任务,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若有所感一般,她抬头望向客梯的方向,4号客梯门徐徐打开,韩宁意料之内地看到了王言洲的身影。 像忘记带资料什么的低级错误,刘秘书根本不会让它发生,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领导授意。 王言洲走得不疾不徐,身姿挺拔,没有一点工作了一天的疲惫,跟能发光一般,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路上偶尔有人对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应,看起来心情很好。 “韩小姐,久等了。”走到跟前时,他先不忘初衷地递给韩宁一个U盘,接着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韩宁面前,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姿态悠然自得,王言洲微微扬了扬下巴,开口,“聊一聊。” 如果是王言洲跟她说等一等,她肯定置若罔闻。只是难为了刘秘书,还要配合他的领导演这么一出,此刻的韩宁低头盯着桌面,只能保持着礼貌,语气是公事公办的轻柔,“小王总有事请说。” 王言洲的目光毫无顾忌,他紧紧盯着韩宁,像是要把人盯穿,他说,“今天晚上回东望住。” 只此一言,激得韩宁的假面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有些不理解地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小王总,如果不是工作相关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韩宁拿着包起身想走,王言洲同时起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曾经大而暖,但此时跟铁一样,桎梏着韩宁。 正值下班时间,大楼一层人流极大,候客区离大门不远,所有回家的工作党都能看到身价不菲,即将订婚的昌锐小王总,在公共场合同一个陌生异性拉拉扯扯。 挣扎更惹人注意,韩宁不敢多动,她困惑地看着王言洲,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她想,王言洲怎么不要脸呢? 韩宁相当不解了,回忆起那天王言洲在医院的举动,今天在会议室的紧问,她声音冷下去,多了讥讽,“你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这个被质问着的男人相当坦荡,他似乎真的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也不在意自己的举动会为韩宁带来什么样的非议,他从来只顾自己,当初向韩宁表白是,和韩宁说我自己要订婚了,也是。 “不回去住,那就赏脸一起吃个晚饭吧?”他嘴角的弧度不下,倒是胸有成足,料定韩宁不会拒绝。王言洲不在乎别人的声音是因为这些声音影响不到他,他在金字塔尖,塔底的众说纷纭撼动不了他的位置;而韩宁不一样,她本身身份就有几分微妙,若是她插足旁人的消息传出去,群众一人一口唾沫都足以淹死她。 况且,比起回东望的房子,只是吃个晚饭当然在韩宁的接受范围之内。 王言洲的拇指贴合着韩宁的肌肤缓缓摩挲着,指尖如同提醒她一般地些微用力,然后他听到韩宁声音艰涩地说了声好。 ……好。 好像还咬着牙一样。 “走吧,”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王言洲如她所愿地松了手,韩宁立刻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对上韩宁警惕又防备的目光,王言洲愉悦地笑了一声,“司机已经在门口了,去迎春路那家馆子怎么样?” 迎春路是离两个人的大学很近的一条美食街,好吃的很多,但他们俩在校期间只钟情其中一家川菜馆,韩宁喜欢那儿的酸辣蹄花和火爆双拼,王言洲不太能吃辣,但陪着韩宁把菜单吃了个遍,也挑出了几个自己能吃的素菜,只是川菜馆的素菜基本都是蒜蓉的,吃完之后味大得很。 王言洲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冬季,两个人吃完之后压马路消食,回校的路上总能看到很多很多黏糊糊的情侣,别人走着走着就亲一口,他们俩眼巴巴地看着,又嫌弃彼此嘴里有味,正嫌弃的时候,突然下雪了,那雪飘得缓慢又优雅,像人造的一般均匀飞扬,韩宁仰起头,张开手掌接住,看着一朵朵雪花落在手心,又融化在手心。 雪慢慢变大,落在韩宁没有温度的睫毛上,眉毛上,堆成了难以自行消磨的白色,王言洲替她抹去,抹着抹着,本来只有食指在动作,却变成了全手捧住她的脸。 韩宁持续地仰着头,开始不舒服,她眼睛亮亮地瞪着王言洲,洇出一口白雾,“干什么?” 这样的她看起来漂亮极了,生动又娇俏。 王言洲弯下腰,调整了一下姿势,看着韩宁皱着的眉头松下来,才轻声细语地说,“你嘴角还有红油呢。”他的拇指轻捻了一下韩宁的嘴角,看着她被辣得还没有消肿的嘴唇,神色晦暗。 “你也一股大蒜味,还嫌弃我。” 然后他就吻了下来,唇贴唇,冷淡与滚烫磨蹭。 想到从前的事,王言洲的目光又落到韩宁的嘴唇上,如今的韩宁日日带妆,嘴唇勾画得殷红而饱满。 门口,司机已经站在后座车门旁边,看见韩宁还朝她点头致意,随后便打开了门。王言洲的举动,韩宁不是不明白,她是水晶心肝儿的人,怎么会看不懂王言洲眼里直白的欲望,他说着两人的曾经,他把自己带进从前的日子里。 等到了迎春路的川菜馆,王言洲径直带着韩宁去熟悉的座位,对着老板悉数报出了她爱吃的菜,又用滚热的茶水烫涮了碗筷,王言洲亲力亲为,韩宁冷眼相待,看他如此,好像除了着装之外,和大学时候没有任何不同,但只有两个人知道,心境早已不同。 但当初的心境就有多纯粹吗? 最后一道酸辣蹄花上桌后,王言洲催促着韩宁动筷子。在一桌子红红绿绿掩映间,韩宁发现了王言洲的委曲求全,他的手肘碰到桌子,价格高昂的定制西装已经沾上了一层油腻。 韩宁大二的时候,王言洲研三,迎春路离学校近,他们才来得多。后来随着两个人的陆续毕业,进入职场,王言洲从清冷淡然的学长变成了说一不二的小王总,追寻回忆里的味道这件事,他们从没有做过。 王言洲一贯冷凝的目光透过镜片折射出不易察觉的温柔,“你不是总念叨他们家的菜,说哪儿的蹄花都没这儿味。来,碗给我,我给你盛。”他的声调温和,仿佛完全忘记了那日他们已突兀的分手,忘了自己身侧已经有了另外的人。 分手后还能做朋友吗? 不能,至少韩宁是这么认为的。 “小王总何必如此?我以为和异性保持距离,是每个有妇之夫都明白的道理。”她不动筷子,眸色泠泠,“如今能享受你这份殷勤的,应该只有你的未婚妻。” “你难道要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她心里难免浮起了些许苦涩,韩宁知道他不可能后悔,或者不可能说出后悔,他是王言洲,高高在上的王言洲,只能体验人间烟火的王言洲,和她耳鬓厮磨了五年的寻常周末,如今重新回到了璀璨辉煌的生活里。 王言洲,同她永远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面的人沉默着,睫毛轻垂,遮住了一切情绪。 韩宁的苦涩变成带着嘲讽之味的怒火,早该料到了不是吗? “那你想做什么呢?让我做小王总养在东望国际的情人?从前女友转换成见不得光的外遇?”她的声音不大,却能正确且不容置疑地落在王言洲的耳朵里,“我倒希望是我在胡言乱语,对吗?” 最后一句,从咄咄逼人柔软成了妥协的祈求,她不想和王言洲走到难堪的境地,如果真的陷入此般,那最后难堪的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僻静的角落,是他们曾经常坐的位置,王言洲看着她,好像上次同她在此还是昨天的事。 “说起来,我们相处,五年了吧。五年里,你好像都从来没问过我这么多问题……”王言洲自哂一笑,随即认真了神色,他说,“首先,我没有在任何平台和场所公布什么具有法律效益的婚姻承诺,我的婚姻情况是未婚,所以我不认为我是有妇之夫……” “其次,关于我想做什么?”他望着韩宁,目光带着迷惑性的坦然,“韩宁,如果说,我只是想给你一点补偿呢?” “你不愿意见我的律师,那我便通过项目的形式变现,”思及韩宁方才的舌剑唇枪,他心情微妙,似叹非叹,拿碗盛了七分满的汤,递给了韩宁,“至于你看不惯的这份殷勤,也只是我希望乙方能够好好服务的一份礼貌。” 是吗?并不是。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是并没有逾距,他的解释也站得住脚,而她的反应暴露了一切,暴露了真正不坦然的人是谁。 王言洲趁着喝汤的动作低下头,好似并没有看到韩宁窘迫而微微发白的脸色,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他知道,韩宁不复那日在医院甩开他手的冷淡。 她说得越多,代表她越在意。 韩宁还是急了。 免贵姓谢(1) 这顿饭自然不欢而散,以韩宁的匆匆离开告终,但是王言洲确定了韩宁的工作是能稳步进行了,饭桌的那袭话说得倒也堂堂正正,如果韩宁在一而再地避而远之,就是她自己问心有愧了。 韩宁走了,王言洲自然也无心吃饭,他缓步跟出去,看着韩宁的身影越来越小,上了临站的公车,才对司机示意,准备离开。 45路是绕城环线,并不能直达韩宁家,可网约车要排队,地铁站还有距离,彼时的她只想快些离开,站台这儿来什么车便上什么车了。 车厢空荡荡的,寥寥几个乘客面露疲惫,路灯的光一轮一轮地映射进来,照得车厢忽明忽暗,韩宁把胳膊放在窗边,感受着略有凉意的风,慢慢冷静下来。 她想,韩宁,你真是没出息,一点也沉不住气。 可就算能沉得住气,又如何呢?和他平静地吃完这顿饭,暗示着王言洲,他已经是一顿无关痛痒的前尘往事?好像自己表现得不在乎就是赢了,可为什么要表现自己赢了呢?掩盖不了的事实就是,自己在明知不可以的情况下,还是偷偷流露了一些心意的。即使她难以启齿,不想承认。 五年,平凡却又刻入记忆的五年,她清楚地知道没有以后的五年,在不久之前戛然而止的五年,并不是能轻而易举地抛弃的,面对王言洲利益为上的迅速抽离,她的自尊只够支撑她限时的冷漠,只那一次在医院用了,便还没有恢复过来。 韩宁原以为自己不会难过,但那也是原以为。 车厢里的灯光闪烁,微不足道地照耀着,45路晃晃悠悠地行到正在修路的老城区,这里的路灯不似方才那边明亮了,接下来的一路都是持续性的昏暗,司机在半旧不新的临时站台落了脚,上来了仅看得轮廓的一大一小。 小的很懂礼貌,跳上车便对着司机说了叔叔好,童稚清脆的声音划开了沉默疲倦的空气,带来一份新鲜活泼的气息。他上车也没有叽叽喳喳闹起来,乖顺地站在大的那个身边,努力站稳着脚步挑拣着位置。他们在韩宁的前两个位置坐下,接着那个孩子便声音轻轻地说起今日的所见所闻。 中午的学校食堂吃了虾仁和黄瓜,虾仁好美味,黄瓜好难吃;有同学在课上做鬼脸被老师发现了,但老师也没有怪他捣乱;今天留的作业是听蝉鸣,但是他仔细听了很久,都没有在托管班的外面听到。 “哥哥,我们房子外面会有蝉叫吗?好像都没听到过……” 如果你们住得小区绿化还不错,又没有人特意捕蝉的话,应该还是能听到的,韩宁这般想。 她搜索了下回去的路线,随后收好手机,起身,准备在下一站下车。 “应该会有的,我们回去后,可以先在外面在转一转,仔细找一下。” 是男中音,低沉悦耳,仿佛有磁性,入耳熟悉得令人一震。 熟悉是因为韩宁今天才听过,她不由得抬起头来,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仔细地分辨着前座人的衣裳是不是今日掩在两个阿拉伯人身后的浅色正装,方才平静的心神又被这一道身影搅乱,韩宁的脑袋登时不平静了,闹哄哄的同时,好像有一道声音说,韩宁,因为他像你从来没有得到的奢望,所以,老天也帮你一次。 他们在两站后起身,这站该是临近终点的最后一个居民区,剩余的乘客都陆陆续续走到了公交车后门口,韩宁捏着手机,也随着不大的人流走了出去。 这是一大片老式的居民楼,路两边都是招牌甚不光鲜的小店小馆子,韩宁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那对兄弟停在一处小小的水果摊前,脚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溶浸在廉价的烟火里,哥哥揽着弟弟,问着他要吃什么,笑容疲惫而温暖。 他的侧脸……他分明就是那天晚上的人,也明明白白的是今天的那个阿拉伯语翻译。 韩宁驻足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有些困惑。 斑驳的墙体,脏污的街道,水果摊前全是斑点的折扣香蕉和不知道泡了多久的半切菠萝,以及那个男孩提到的托管班…… 记忆里的程一是一个家世很好的人,相较于他人,他洁净的衣领永远可见熨帖整齐的痕迹,脚踏的鞋子无论什么材质永远一尘不染,举手投足之间也永远是被优越生活喂养出来的从容开朗以及自信,好像他就是生活在没有灰尘的地方。 他母亲也非常重视对他的各方面教育。 下学的周五,韩宁看过不止一次,他那气质卓越的母亲,穿着丝质的白裙,站在一辆红色小车的旁边,笑意盈盈地等着他,预备带他去上各式各样的兴趣班,或者参观各种各样的展馆。 那时他接触的乐器,才成为他同桌的韩宁听都没有听过。 如果他真是程一,他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如果这个眉眼肖其的男孩真的是他的亲弟弟,那,他那一看就生活优渥的母亲呢,去哪儿了?如果他真是程一,是否在这几年里突逢巨变,以至于他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要做些陪酒卖笑的活? 韩宁不欲深想,又忍不住多想,她方才叫了车,输入地址时的手竟然隐隐发抖,订单发送之后,也因为地处偏僻而久久未有人接单。她脑海中画面起伏,一会是程一青春少年时期投篮的矫健模样,一会是古与会所他介绍自己叫程程的低眉顺眼,再而是今天他工作时严谨之余同自己对视时的那一眼。 她抬起头,那对兄弟已经走远了,哥哥的手里提了一袋水果,满满当当的,把塑料袋撑得极薄极透。 恰逢洛小甲这个时候打来电话,韩宁接通之后对面噼里啪啦的一通全没有听进去,等到洛小甲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韩宁你听没听到啊,她才静默着回过神来。 韩宁捏着手机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有风自街外吹来,好像也带来了幼子追寻的隐隐蝉鸣。 “小甲,你还记得,你高中学校的那个……程一吗?” 她想,自己的举动应该称得上尾随吧? 在面对旧人的这件事上,她想要以最坏的描述来形容自己,好像她摆脱不掉青春时期如影随形的自卑,即使验证了她偷觑的人或许就是那跌落云端的天之骄子,韩宁也无法一下子把他当作淤泥里的角色。 “程一……” 洛小甲在那头重复了两遍她吐出来的名字,随后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噢,我记得,不就是你从初中就喜欢的那个人嘛,当时不是老来我学校看他。” 韩宁和程一,小学同桌,初中同校,初升高韩宁考试失利,同目标学校失之交臂,因此他们也去了不同的方向,但是她的朋友洛小甲正好和程一一校,高一课业不繁重的时候,韩宁借着找洛小甲玩的理由,去他们的学校,在篮球场上寻着那个越发耀眼的身影。 后来,在程一打篮球的时候,球场边多了加油声,来自一个白皙纤弱的女孩子,个子不高,中气倒足,洛小甲和韩宁说,程一在他们学校很受欢迎的,应该是和那个女生谈恋爱了。 又谈恋爱了,初三,高一。 也是,他这般的男孩子怎么会缺女生喜欢? “……是,就是那个程一。” 好奇怪,她的朋友们其实在很久前就笑话过她的暗恋行为,她当时承认得痛快又坦荡,还说再来一次的话,她决定不当别人青春里的背景板,那番豪情壮语,她还记得,但此时的回应,倒是有说不出艰涩。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走到那对兄弟方才停留的水果摊前,地面上堆砌着菠萝皮,老板卧在躺椅上,就着灰蒙蒙的电扇送来的凉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里的短视频。旁边是一家老式糕点店,社区店都打烊早,玻璃展示柜里仅摆着两排桃酥,一堆麻花,其余的几个托盘都空空的,韩宁还眼尖地发现角落里有几块破损的老式南瓜饼。 明明对着中式糕点,她却想起十岁的程一从家里带过来的一个蛋糕,那是小木屋造型的蛋糕,巴掌大,巧克力奶油覆得均匀,想来就滋味浓厚,程一从书包里一拿出来,韩宁的视线就凝在上面了。她是住宿生,于她来说,零食的选择仅限在学校的小卖部,精巧的小蛋糕可是稀缺资源。和她一样的住宿生占班级的一半,嗅着味来,聚集在程一的身边,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讨要着。 韩宁反而被挤到一边了,她的文具袋都在旁人的推搡之间摇摇欲坠。一时间,韩宁负气,她沉默着将桌上的东西收好,跑去了走廊上。 “你不是从听到他谈恋爱之后,就不关注他了吗?后来叫你来我学校玩,也不来了……” “去学校玩有什么意思,再说了,那个时候你不是拉着我陪你追男同学?” “得了吧你,咱俩半斤八两……”洛小甲想起之前的日子,哼笑一声,随后又回归主题,“你现在怎么突然问起程一?” 她一时间卡了下壳,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不是说,他是你们学校的风云人物,那他之后呢,他,考到哪儿了啊?” “我记得当初喜欢他的女生可多了,老是有人去图书馆堵他,高一的时候,他被来了个夺命十三堵,直接把他吓得够呛…他应该选了文科吧,哎,文科理科?怎么没印象了啊…当时你说不想听他消息的时候,我就不刻意记了…可是,不应该啊,以前那些消息,我也没刻意打听,就钻我耳朵里了,班里好多女生讨论他的……” 洛小甲絮絮叨叨,韩宁屏神分析着那些话,叹了一口气,“你那个时候就忙着谈恋爱了,就算是彭于晏都入不了你的眼。” “发福的彭于晏入不了,但是巅峰时期的他也不是不行,”洛小甲突然一叫,声音怪异起来,“噢,我想起来我为什么不知道那个程一究竟选文选理了。” “嗯?” “他家好像出事了,所以分科那年,他休学了。” 天空突然闪烁了一下,紫色雷电划破夜空,在云后如蛇般扩延开,几秒之后,沉闷的雷声响起,空气里泛起风雨欲来的闷热。 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随着上课铃的响起,十岁的韩宁不情不愿地回到班级,围在程一身边的同学都各回其位了,她伸手进桌子抽屉拿书,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韩宁低下头,看到那是一个蛋糕盒子,透明的包装里面,居然还安安静静地立着大半个实在整齐的小木屋蛋糕,巧克力奶油覆得均匀,想来就滋味浓厚。 她惊讶极了,抬头看向旁边的程一。 程一笑起来,朝韩宁眨了眨眼睛,他用口型说。 留给你的。 免贵姓谢(2) 夜幕已垂,陈式开工作室的灯明亮如星,自从接了昌锐新品牌的活儿,一组都卯着劲干活,先不说自家组长韩宁每日全力以赴,视死如归;更何况老板也施压呢,说若是昌锐的活儿能做好,那陈式开就不只是餐饮领域的顶尖了,他们第一次接其他赛道的项目,自然也要做出能代表陈式开的首秀。 过了九点,一众人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她瞅着喝了两杯咖啡还哈欠连天的下属,说:“你们还有什么没弄好?” “近三年类似品牌的国内线下活动我都整理好了,发你了。国外的,我还在弄。” “我这边还差两个牌子的数据。” “组长,我这儿大致都OK了。” 韩宁听罢,点点头,“看样子也都没多少东西了,那大家就都先回去吧,剩下的明天再给我。” 部分同事如蒙大赦,部分同事紧着时间加速,他们看着不动如山的韩宁问:“组长,你呢?” “我先把第一版的案例分析看完,”她盯着手里打印好的资料,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你们先走吧,先走,路上注意安全。” 办公室一阵收拾东西的悉悉索索,随后静谧下来,仅留了韩宁和他们组的一个负责舆情分析的晨姐。 昌锐的新品牌叫ME,More Eternal的简写,也有一语双关的意思,根据ME的产品经理以及品牌经理提供的材料,一组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整理出类似品牌的全方面案例。 韩宁罗列了一堆品牌,要求组员把这些品牌发布新品时,国内外所做的所有活动,以及活动反馈都整理出来。大家都明白这次项目之重,干活时也没有怨言,很快就交了第一版,也就是韩宁手上打印出来的这份。 她一目十行,透过着白纸黑字分析那些品牌活动的成功之处,再逐步记录,等到一大本案例翻阅过半,手边的草稿本累起了厚度,韩宁只觉得脖子酸极了,她抬起头捶着后颈,正巧晨姐完工,啪的一下关上电脑。 “第二份的舆情分析我也发你了啊,可真累死我了,”晨姐刚过而立之年,是个风姿绰约的老员工,洒脱自在,松弛从容,韩宁入职时便在了,帮过她不少忙,两人私下亲近,说话也没什么拘束,晨姐一边缠着充电线一边抱怨,“ME那边给的什么资料啊,关于菲奥娜的全是阿拉伯文和英文,看得懂的字儿还都是机翻的……菲奥娜,非常好的材料,爱来自摩洛哥,我天,这机翻味。”她说到最后,尾调成了怪模怪调的翻译腔。 韩宁重新埋下头,翻阅着手里的材料,嘴上倒是尤其自然地顺着她的腔调说下去,“哦,说真的,这感觉真是糟糕了。” “……我的老伙计,你也别太拼了,”晨姐看了她一眼,收拾完桌上的东西,又去会客室拿了几包饼干,利落地拆开包装塞进嘴里,挎着的LV小手袋被挤得鼓鼓囊囊,她声音远远传来,“你呀,别把任务想得那么重,我倒是觉得无论你提出个什么,小王总那边都是能过关的。” 韩宁心里一颤,怎会不知道晨姐意有所指,她岔开话题,点进刚刚被抱怨的菲奥娜材料文件,“我来看看这个菲奥娜的机翻究竟有多么歹毒。” 瞧着韩宁那副故作耳聋的模样,晨姐踩着高跟鞋当当当地走过来,双手撑在桌上,朝着她挤眉弄眼,“哎,这次昌锐找到咱陈式开,我可不觉得真是陈式谈下来的……”晨姐声音压下去,“那小王总对你有意思呢,自己送上门来了,之前在昌锐开会……” 韩宁听不得那些,打断她,装模作样地端详着电脑上那些材料,“我看这些材料是要好好地翻译下了,这中文,驴头不对马嘴,要是真的用了他们给的这个材料,简直是事倍功半。” 她们俩才是真正的驴头不对马嘴,对面那人显然还是兴致勃勃,竟然直接将韩宁的电脑盖上,信誓旦旦:“要是这都看不出来,我这些年的舆情可是白干了。” 韩宁无奈地掰开她的手:“姐,赶紧回去吧,这么晚还不回去,圆圆该不高兴了。” 晨姐摆摆手,“这周我清净,她在我前夫那儿,我多晚回家都没事。” 韩宁不吭声了。 “行行行,”往日里也并不是没有开过甲方的玩笑,但头回见韩宁这般躲避,看她排斥的模样,晨姐笑起来,她低头瞥了眼韩宁那迭厚厚的草稿,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利用别人的好感为自己谋一些方便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大家都能轻松点,要我说,这次项目难的不是提案,也不是效果,想要什么效果砸钱就能办到不是,这次愁的啊,就是如何做给业内那些人看。” 她说完便离开了,留下韩宁一个人在偌大的办公室。 如晨姐所言,效果可以砸钱,过程可以简化。韩宁想起先前王言洲那日说的话,心知如果自己真的交上了预算高又一团屎的方案,王言洲也会轻描淡写的同意,这毕竟是他所说的补偿,用一种他能够的方式。 ……他能够的方式,那他王言洲怎么不直接支付宝转账! 不过,倒也还是那句话,这次愁上加愁的,是如何做给业内的那些同行看,王言洲不愧是王言洲,利用职场之便接触到她,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补偿,实际上还是不肯损失丁点儿的生意人,他推掉合作已久的戏胜,也不挑选其他闻名遐迩的工作室,反而迅速地为新品牌ME签约了陈式开,就等于把陈式开直接推到了幕前,那除了戏胜之外自然还有诸多双眼睛盯着他们,等着陈式开能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跨域案例。陈式陈开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会集百家之力,付出比戏胜多出百倍千倍的汗水来完成这次的服务,说到底,王言洲还是赚了。 旁人不知道自己和王言洲的渊源,还认为被昌锐的小王总青睐是什么可以走的捷径。韩宁和他相处五年,虽然少谈工作之事,但也清楚那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若是内容简化,第一关陈式陈开那儿就过不去。 她起身倒了一杯水随后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并不明晰的夜景。 先前的那场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两天,接着又转成小雨淅淅沥沥地淋了两天,远近交汇的灯火相映,如织车流的鲜红尾灯都泡在雨后残留的水雾汽中,成了一片闪亮的朦胧。虽说很晚了,外面倒是一点也不减热闹,或许生活在这里的人偶有停歇,但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停止它的活跃。 —— 自从上次和洛小甲说过她高中同校的程一,洛小甲就张罗着搜集人消息去了。洛家是扎根于此的本地豪门,洛小甲自然也继承了宽广的人脉,她办事效率极高,素来以有求必应自诩,麻烦事多则两天,少约半日,便能打着汇报进度的电话邀功。这次让她打听程一,三五日竟然还没个音讯,最后还是韩宁提了一溜水果杀到了她家,将人摁在沙发上才听到了实情。 洛小甲第一句是:“韩宁,你怎么就突然对过去的事感兴趣了呢?” 要说这个世界上谁能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身边,韩宁不敢说自己的父母,但洛小甲绝对是一个,闻此言,她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怎么啦?”韩宁试探地轻声问。 而洛小甲的表情很微妙,她的声音也轻轻地,“那个程一,他……” “他是私生子,他的妈妈,是个小三,他高二那年休学,就是因为他爸的那个原配,打上门来了。” 韩宁迷惑地揉了揉脸,她并不怀疑自己的好友在这件事上说谎,她只在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 跟地方台的调解节目一样,伸冤人上来就扔出一个惊雷,韩宁从来都是置身事外的大惊小怪,或与同伴一起咋舌,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自己竟成了剧中的错愕角色。角色?她又是什么角色,她什么角色都算不上,她是台下的观众,被受讨伐者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牵扯得心神摇晃的观众。 洛小甲看韩宁这个模样就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 说程一那个出轨的老爹是个北方人,老家那儿有老婆孩子,二十多年前才来咱们这做生意时就和程一他妈好上了,借口出差一南一北地来回跑,居然就这么相安无事十几年,但就程一十七岁高二那年,东窗事发了。原配带着乌泱泱一大群娘家人来抓了个现行,直接把程一他妈工作搅黄了,还说让小的也别好过,小的嘛,就是程一了,这就有了休学那一遭。他那个爹自知理亏,什么都依着他的原配,程一他们住的房子,开的车子全卖了,好在程一他妈是本地人,还有房子,就回到程一姥姥姥爷那儿住了下来。 当时的洛小甲,一边说着一边盯着韩宁的神色,她自知语气里是有轻蔑的,可她实在是控制不住。洛小甲他爹是生意场上的大人物,也是万花丛中过,她当然瞧不上这前仆后继破坏旁人家庭的莺莺燕燕,韩宁和她这么久的朋友,两人的价值观自然是一样的,不会认为熟人卷到婚外情里就是什么追求狗屁的开放式婚姻,通奸就是通奸,通奸还下崽就是天理不容的存在! 但这个天理不容是韩宁这小人生前半辈子的念想,后半辈子的…一时兴起,哎哟,姑奶奶,这可千万就是一时兴起地问问啊,洛小甲在心里这么祈求着,随后就听到韩宁有点恍惚地问,那之后呢,程一回来上学了吗? 洛小甲当即就心里一沉,痛快答了,但也没说全。 “上了,还是市中,选的文科,考了个还不错的外国语大学,毕业后出国,去了大使馆工作,现在冠了他妈的姓,姓谢,谢程一,也算是脱离标签,前途辉煌。” 免贵姓谢(3) 翌日中午前,一组成员陆陆续续把昨天说的文件交齐了,两版材料韩宁都看完了,脑子里渐渐串联起适合ME的首宣计划,本该是要下笔如有神了,此时的她却找不到状态,韩宁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慌。 “还忙呢?吃饭去呗。”此时一组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敲了敲,二组组长乔游靠在门上,朝她看过来。 烦躁的状态被打断,她短暂释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乔游走到她身边,上下打量着,问,“听说你们连着加班一个礼拜了,怎么,超级大金主那边催着你们出方案?瞧你这头油的,瞧你这脸色,悠着点!可别猝死了。” 乔游对她一向说不出什么正常的话,不过今天的乔游虽然发挥依旧,但她却感受到乔游透露出来一点隐秘的开心,这不妨碍韩宁甩他一记眼刀,“看乔组长这嘴毒的……今天上午没在甲方那边受气吧?”她声音压低,继续说,“还是你那小男朋友又哭着闹着要跑回美国了?”她说完就扭头,招呼着埋头苦干的同组同事去吃饭。 乔游主攻视觉设计,出圈作品不少,但模样倒是与自己精致细腻的作品相反,黑皮寸头,孔武有力,韩宁知道乔游取向也是个意外,她也没成想有一天下班心血来潮走了楼梯,就在拐角看到二组组长猛男乔游被人抵在墙上亲。这下好了,两个人本就有藏匿在和平外表下的竞争关系,此时带着假意友好的薄冰被韩宁的错愕一瞥激得粉碎,自此,乔游对着韩宁暴露了他尖酸刻薄的本性。 不过吵着吵着,就从针锋相对到惺惺相惜,转折点是因为乔游要跟别的公司争一个在机场不久就要起飞的大客户,但是怎么也打不着车,韩宁恰好顺路,带着一脸紧张的乔游争分夺秒,在不违反交通规则的前提下,实现了一把速度与激情。 乔游成功谈下了客户,也被韩宁帅到了,再次叽歪的时候嗓子都捏起来,被恶心到的韩宁恨恨地想,人事当时估计是要招个阳刚男子来冲散整个工作室的阴柔之气,但没成想是个陈式二号,现在整个工作室最阳刚的估计就是陈开了。 乔游听了她的话,眼睛一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随后又伸出手往韩宁面前一晃,“看!” 那黝黑的中指上多出了一枚银白的戒指,韩宁一开始没明白,反应过来他特地炫耀的意思是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说:“哟,喜事啊,那你中午高低得摆一桌!” “大家等等,”还不待乔游反应,韩宁就开口了,她的声音成功留住了几个准备热饭的同事,韩宁促狭地看着乔游,大声说,“乔组长体谅我们辛苦,说是邀请我们吃饭呢!就是楼下那家粤菜!” 周围哄闹起来,乔游没法,但也痛快地说了一声“得!”,就拉了自己组的人一起往楼下去。除了出外勤的,两组人加起来也有不少,聚在一起跟团建似的。他们不可避免地聊到了一组最近服务昌锐的过程。 “他们员工都效率挺高的,要什么都挺快的……我跟你说,我们之前的几个客户,要什么素材都没有,连关键词都是我替他们总结的。” “国际大公司哎,我们上次坐电梯,来来往往都是外国人,电梯里全是香水味,给的材料也全是英文,还有好多都是大写的,我看起来可是够呛……” “厉害不厉害还没看出来,倒是被他们装到了。” 听到他们说到材料,韩宁慢悠悠地问自己的组员,“之前发给你们的ME原材料文件你们看没?怎么样?” 菲奥娜的大致情况,在那天的会议上已经通过那两个阿拉伯人介绍得很清晰了,韩宁后来又把王言洲那U盘里的补充资料给全组,这下全外文的资料加上那啼笑皆非的机翻让所有人都如晨姐上次抱怨那般“苦不堪言”了,韩宁一边心想,这“借口”般的资料真的重要吗?一边又不愿意漏掉一丁点东西。 大家的反馈同晨姐的差不多。 乔游插嘴道,“那他们也太不细致了吧,这种情况,就应该让ME的人重新提供一版有正确中译的材料,”他拱了拱韩宁的胳膊,阴阳怪气,“说不定人家昌锐以前跟戏胜合作就是这样,与国际接轨不是,人儿就是用英语作为媒介,你们要是跟人家要材料,人家不会觉得咱们就是就是不洋气,就是庙小,服务不来大客户吧?” 他这么一说,有些恬静的姑娘还真被他唬住了。 “不如乔组长帮帮我们咯,”晨姐搭腔,朝乔游眨了眨眼,“陈总不是说了,这次二组给咱们一组打配合吗?” 韩宁斜睨他,“乔组长贯会灭自己威风,那你说,该怎么做?” “让你们组长给你们翻啊,”乔游笑,“你们还不知道自己的组长多才多艺博古通今啊?” “以主观理解去揣测甲方想法,”她扫码又点了两个菜,“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被客户臭了。” 经常被投诉的二组组长乔游一噎,停顿了两秒,又在那边摇头摆尾,惋惜咋舌,“看来你们组长是要让你们独自面对疾风咯。” 闲聊过半,韩宁也不可能眼看着乔游煽动情绪,她给自己的组员投去稍安勿躁的目光,随后说,“晓蕊,你下午跟ME的项目助理要一下上次会上那个翻译的联系方式,”她抿了下唇,低着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解释自己的行为,“我们让ME提供原料中译,他们也是要通过原料公司的翻译审核后再给到我们,那不如直接联系原料公司的人,省时省力。” 要说韩宁没有私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一听到他们说到菲奥娜的材料,她就把耳朵竖起来了,其实更早,在昨个晚上,韩宁看到那些不明就里的阿拉伯文,便想到了那个人。 先前自己同洛小甲交流,韩宁敏锐地感觉到了洛小甲的保留,但从她能坦诚的描述中,还是能得到两个重要的讯息。 一,程一确实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他重重地摔入了尘土飞扬的俗世之中。 二,他考得是外国语大学。 一模一样的眉眼,雷同就业方向的大学,平凡简陋的环境……洛小甲说完,韩宁已经觉得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了,记忆中眉飞色舞的少年与那个疲倦的背影渐渐重合,她能想象到那个人再失去支柱后承担起生活重压的模样。 最后再确认一下吧,韩宁这么对自己说。 小组员等不到下午,当即就联系了ME的项目助理,等到他们一伙人吃完回程走在路上时,晓蕊走近韩宁说,翻译是昌锐的合作公司统一安排的,ME的人没加微信,倒有那个翻译老师的电话号码。 昌锐的项目遍布全球,翻译这块自然有大需求,就像为他们长期服务的戏胜营销一样,翻译公司应该也是稳定合作的。 韩宁说,好,发我。 旁边的乔游人逢喜事精神爽,中午破费了也没多少怨言,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银白的戒指,乐滋滋的,等晓蕊离开他开口:“这种小事还要亲力亲为干嘛,让他们联系啊。” 韩宁看着号码发过来,她甚至还在心里默读了一遍后才熄灭了手机。这时她转过脸,对乔游说,“同传和书面是两个板块,这个联系方式是那个同传翻译老师的,万一他做不了我要的,我也方便和翻译公司沟通其他需求。”她站在办公楼入口的檐下,捏紧了手机,“你先上去吧,我吃多了,再走走消消食。” 要是平时,乔游质疑她的决定,韩宁早就嗤笑一声懒得理他了,哪还有什么解释?韩宁没有发现自己矫枉过正,仍是故作认真的神色,乔游好笑地看着她,看她越说越多,还走走消食,这烈日当头的。 “随你。” 乔游直奔冷气十足的办公楼内,韩宁也在斟酌过措辞之后,点开了那个号码的呼叫键。 悠扬的彩铃声响起,明明是没有调过的音量,她却觉得声音大得扰耳,扰耳的同时韩宁似乎又能清楚地听到其他声音,身边经过的外卖小哥急匆匆地走着,说东西已经放进取餐柜了,重新回到写字楼的职场人员端着冰饮抱怨着太阳的歹毒,聒噪的蝉栖在不远处的树上日复一日的单调吟唱…… 今年的蝉可真吵啊,像初中毕业那个嘈杂夏天的蝉一样惹人心烦,那年夏天的韩宁看着自己的成绩黯然失色,在分离之前,恼恨着自己的怯懦和无能;但今天的风好像是有一丝丝凉意的,就像高考后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的风,送来了令人重获新生的好消息以及无限可能的展望。 她静静地等着,直到彩铃结束,手机一明一灭地彰示着通话已结束,韩宁才意识到电话没有人接。 心头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跟蹦极似的,开头想着也就跳得那一瞬紧张,之后就是自生自灭了,得从容,可她这算什么,装备检查完全了刚要下脚,身后有一人拉她,说:嘿,韩宁,你先等等。 她自己都快忍不住笑了,撩了撩头发,进了写字楼等电梯。 小组的人都进入办公状态了,工作群里热闹起来。乔游给她私发条消息,说刚才有件事忘说了。等那边再弹出一消息,韩宁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 乔游说昨天自己在双C楼的番茄客吃饭,碰到戏胜的策划总监杨郁金了。 番茄客连续两年都是陈式开服务的,是韩宁一手跟的品牌,市内的十八家分店她都去过,自然知道双C楼的那家店是离番茄客总部更近,戏胜的人儿出现在那儿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服务更迭,团队替换虽说都是常态,但韩宁可不想失去这个客户,好在陈式开和番茄客的合同都是年签,距离结束还有四个月。 韩宁决定同番茄客的赵总约顿饭,稳定下感情。 她刚准备跟赵总联系,就有个电话拨过来了,韩宁不假思索地接起。 “您好,刚才在工作,抱歉没有接到您的电话,这里是未来翻译的谢程一,请问您是?” 是男中音,低沉悦耳,仿佛有磁性。 正好电梯来了,韩宁随着周围一起等待的人走进去。 听着那头的话,她好像没反应过来一样,慢吞吞地说,“哦,我是陈式开工作室的韩宁,你是负责阿拉伯语的翻译吧,我这有份文件,得麻烦你翻译一下……” 这位未来翻译的翻译官说了什么,韩宁听不清楚,大概是因为在电梯里,信号受到了影响,她只凭着多年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嗯嗯哦哦的潦草回复着,直到对面说了加微信详聊,预备挂电话时,她醒过来一般,仓促地问,“老师,您贵姓?” 她并非没有听到刚接通时,那人的开场白,只是真相来得那么猝不及防,韩宁反而不敢置信了,她想要一次真切的肯定。 “免贵姓谢。” 对面声音和煦,如此说道。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1) 有时候韩宁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 就算自高中结束之后整个人脱胎换骨般的张扬起来,也还是掩盖不了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那落荒而逃的尿性。啧,错了,不是有时候挺没出息,她是时时刻刻都挺没出息的。 人还真是一种莫测的生物,她大学的时候被那般耀眼的人告白都没有发怵,这边听到一句免贵姓谢,胸腔里就跟打起了鼓似的。 韩宁通过那人的微信申请后,咂摸着他的名称,谢程一,比从前多了个字,就同从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在他还是那个积极向上的人,从大使馆到现在国内翘楚的翻译公司,不再有背景的谢程一需要有多少努力才能走到如今?韩宁心里起了一丝隐秘且酸楚的自豪,但又被涌上心头的记忆打破。未来翻译的待遇应该不差,那为什么他还要在古与会馆做那样的事?他这么缺钱吗…… 跟做梦一样,明明在电话挂掉的那一瞬间已经肯定了他的身份,但看着聊天框的白色气泡却涌上了随时就能湮灭的不真切感。她此刻蓄意接近的,是熟稔且怀念的美好曾经,还是充满着戏剧性的忐忑现实? 越想心里越酸,越想越抓心挠肝,韩宁索性闭眼,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了。 小组忙碌的讨论声提醒着她该投入工作之中,韩宁简单地和这个来自未来翻译的谢程一交待了下前后因果,并把文件发送过去后,就掐灭了手机。 昌锐使用钞能力走了svip通道,一组的人将手上的案子收尾后就全全开展ME的项目,提案的时间在国庆之后,说快不快,说慢不慢,韩宁边整合着组员提供的材料,边拉着大家开展了场头脑风暴,就着众说纷纭的想法拟了个草稿。 对于这次昌锐的项目,众人的积极度只增不减,都想把ME的首仗打出个名堂,这是好事,同时韩宁叮嘱他们也不要忽略了其他品牌,必要的维护还是要保持的。 她这般说着,忽地想起来乔游先前那些关于番茄客的话,便开始完成之前被打断的联系,但很奇怪,番茄客的赵总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服务了两年的品牌,韩宁自认为对对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反常的举动,登时让韩宁心里腾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今天一出门便生成的慌张瞬间变得实际起来,看来这慌张并非莫名其妙,而是冥冥之中的意有所指。 韩宁忙放下手里的杯子,开始收拾东西,并说:“晓蕊,番茄客这个季度的季报做好了吗?打印一份给我。” 她坐言起行,准备直接去趟番茄客的办公室。 双C楼距离韩宁的办公园区有十几公里,韩宁油门踩得猛,把四十分钟的路程缩到二十多分钟,本想杀个措手不及,但还是吃了闭门羹。前台的姑娘脸熟得很,她们打过照面,但也不妨碍对方说赵总出去了,去哪儿也不知道。 “韩经理,请问您这边具体有什么要事吗,你可以先同我说,等赵总回来,我第一时间替您转达。” 小姑娘笑吟吟的,韩宁听着这极其敷衍且不认真的话,心生一种演电视的荒唐感,她是不是要在外边苦等,等着赵总昂首阔步而来时,冲上去祈求一个能改天换命的十分钟,或者追着赵总的车,嗅着尾气大声地说出自己的种种优势,最好还有一场砸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暴雨,她在雨里再来个凄凄惶惶的趔趄? 不知道赵总为什么要使出这般敬而远之的失联方式,此时的韩宁对于番茄客来说好像是一个陌生的业务员,她那因为社交而压制住的烦躁如同气球一般越吹越大,啪的一声破了。 韩宁想,既然被拒之门外,那只能泰然处之了。 “好啊,那麻烦你帮我转一句,”韩宁凑近前台姑娘,也如对方一样笑吟吟地,“你就跟赵总说,没必要这么抵触我,毕竟陈式开和番茄客的合约还有四个月,服务还是要继续的。再者,陈式开也是番茄客的代运营,各个平台的账号还在咱们那儿呢,就算是等不到四个月后便要换团队,也得要交接不是?” 前台姑娘被韩宁的态度整得摸不着头脑,但也听出了威胁的味道,她很明显的犹豫失措起来,瞧她的模样,韩宁提醒,“你要是怕耽搁了,可以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你的领导,问他能不能快点回来。” 韩宁的泰然处之不代表接受,她花了油费和时间来到番茄客自然不打算无功而返。韩宁表达的意思很明确,陈式开毕竟控制着番茄客对外的形象,利用各个平台的媒体账号会蹦出些惊世骇俗影响品牌形象的言辞,还是让曾经推广大V反水还是易如反掌的。当然,这等破坏规矩的方法,即使到了最坏的局面,她也不可能真的这么做。 可她得这么暗示。 韩宁是典型的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做这行的,又有哪个心甘情愿地把老客户拱手他人。她只想逼得紧一点,引得那赵总不得不见自己,就算最后真的无法挽回,韩宁也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其他人撬了客户。 前台姑娘在她的示意下谨慎地打了一通电话,没过一会得了回应,堆起笑容领着她进去,见那外出但不知道去哪儿的赵总了。 餐饮品牌的重头从来都在门店,所以总部的人并不是很多,她一一扫去,和韩宁打过交道的人都礼貌的点头示意。 另一边,赵总脸色有些尴尬,请韩宁坐下之后倒也没有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第一句极度坦诚,“说实话,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这句话本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但韩宁却是心头一突,“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等于“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合作到此为止”,她当即明白了这话代表着赵总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 “哎哟,赵总怎么会这么想?您先看看这个季度的情况,各区的分店都保持在了前三,入围今年年度的S市必吃榜是完全没问题的,”入职三年,也并非没有见过大风大浪,韩宁微微一笑,以不变应万变,即使刚才在前台牙尖嘴利,此时她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仿佛真的来汇报工作,她从容不迫地将打印好的季报递过去,见赵总不吭气,也不接过,又从包里取出一个相当精美的长罐,“先前得了两盒太平猴魁,清明前的芽头茶,我记着您是品茶行家,这次就给捎来了,您得空试试,看这尖茶是不是名副其实。” 韩宁把长罐推过去,赵总为难的脸色有了一丝动容,随即转变成苦笑。 他翻阅了一下季报,状若感慨,“你们这个圈子的消息还真是传得快,我昨天才和戏胜的杨总监定了意向,我公司的都没几个知道,你倒先登门了。”赵总顿了一下,抬起头看韩宁,“韩经理,你的能力我了解,这两年陈式开的服务,很好,我很满意,所有的产出都很契合番茄客,消费者反馈也都很积极,说实话,我是打算和你们长期合作的。” 韩宁没兴趣理会这即将转折的客套,她没吭声,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赵总话到嘴边,几次落肚,最终长叹一声,“戏胜给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价格。” 这倒真是没有想到,韩宁甚至有些迷惑了,戏胜服务的范围极广,虽然主要负责奢侈品,快消品的营销,但近几年也衍生了其他支线赛道,不过作为营销咨询界的头部品牌,它的报价从来都是让人闻风丧胆,可赵总居然因为价格而选择戏胜? 看出了韩宁的不解,赵总补充。 “他们的报价是陈式开的三分之二。”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2) 时针分针刚一对齐,洛小甲就准点给朝九晚六的韩宁拨了通电话,她连续约了韩宁三天去打壁球,这厮连着拒绝了三天,但洛大小姐素来坚忍不拔,不折不挠,只不过这次电话一通,对面倒是没有未卜先知的拒绝,而是掐着嗓子柔声地招呼了一声,这让本充满雄心斗志,准备与其斗智斗勇的洛小甲一时间噎在原地。 韩宁见电话那头不吭声,重新拿起手机看了看备注,才哦了一声说,是你呀。 从番茄客的办公室离开,她虽然谈不上失魂落魄,但也不免悻悻。一开始的韩宁还想着循序渐进地陈述自己为番茄客创造的业务成绩,再捎带提一下陈式开从不上涨的实在价格来唤醒被大公司迷惑的赵总,可没想到人家戏胜的杨总监,不仅百忙之中抽空同一个先前毫不相干的餐饮老板吃饭,还给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报价。 陈式开报价的三分之二,等于打了六六折。 这点,韩宁出乎意料,同时她也出乎意料戏胜的大费周章。 当工作室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为求发展稳定,都会开始在可控范围之内挑选甲方,更何况众品牌趋之若鹜的戏胜?这些甲方无一例外地有两个共同点。一,他们本身就稳定地持续发展,只要锦上添花,无需雪中送炭;二,甲乙双方同等level,双方在各自的领域都是NO.1,那么合作便是强强联手,共赢的同时还能造势,成为彼此的背书。 规模庞大的甲方为了节约成本,选择较为一般的乙方倒是能理解,但排期爆满的顶尖营销主动去找并非第一梯队的品牌而且降价提供服务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如果是两年前,韩宁还会认为戏胜同自己一样,是在下注,把服务当投资一般,下注潜力股品牌。但番茄客早就不是两年前籍籍无名的小店,如今的时间正是尴尬,她唯一想到可能让戏胜如此做的,便是因为陈式开之前“抢走”了本属于戏胜的昌锐新项目——ME。 可韩宁总觉得不至于,偌大的戏胜,还会缺案子?但戏胜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呢,翘了陈式开的案子,还正好是她韩宁的客户? 她不敢冒险,挨个联络了一组的其他客户,防患于未然地进行了一通热络的寒暄。洛小甲给韩宁打电话时,她还没从社交中剥离出来。 洛小甲的电话熟门熟路,韩宁自然知道了她的来意,她正好心中郁郁,急需发泄,便主动提及了打球的事。这回轮到洛小甲愣住了,她赶紧查了下常去体育中心和壁球馆是否有空位,没两分钟就讪讪地说已经没场地了。 韩宁天天叨叨加班加班,洛小甲这几天习惯被拒绝,自知无功而返,当然也不会主动订位置。主要现在时间迟了,各项运动的场地都不多,两个人在电话里嘀嘀咕咕一阵商量,决定去打国民运动——羽毛球。 她们俩都是精力充沛的爱动之人,从初中到大学,经常约着游泳打球,等到拿了驾照之后两个人又多了一项爱好,徒步。她们俩酷爱爬交通不便的野山,S市周围的野山几乎无一幸免,都被二人到此一游。等两个人的社交圈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扩大,运动小队从两个人增加至三人四人五人六人,经历过闹腾欢乐,也体会了磋磨龃龉,那些人陆陆续续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最后在不同地貌间开疆拓土的还是韩宁和洛小甲二人。 不过韩宁工作之后,洛小甲体谅她工作辛苦,也很少主动提徒步的事儿,这时候球类竞技又重新回到了她们的视野之中。 约的地方是体育中心一楼的室内馆,两人几乎差不多的时间到,洛小甲一如既往的精致活泼,水粉色的运动装显得整个人嫩生生的,相比之下,才下班的韩宁一脸死气沉沉,即使她已经换好了相当娇俏的运动鞋服,也挡不住身上散出来的那令人抑郁的班味。两人抱着好了一下,随后二话不多就发球开打。 韩宁会的运动有很多,但练羽毛球的时间最久。她自小学时接触羽毛球,师承爹娘,她爹身法矫健,攻势凌厉,贯以发球取胜;她娘球风轻灵,角度吊诡,讲究的就是个出其不意,在二位教练手下成长起来的韩宁选手,技法那是相当的全面。洛小甲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初中第一次交手时,彼此眼里就迸出了惺惺相惜之光。 她们俩打得又快又狠,多局之内平分秋色,裹着风声的球落在网拍上,频频响起能回响在整个馆内的击打声,引得旁边的人转头观望。 在四十分钟之后,洛小甲瞅准角度一记反手杀球,韩宁救球不急,以零点几几的距离与其擦拍而过,她滑跪在地上,没忍住重重地咒骂一声,与之同时,胸口那纠结成团的雾气也因为痛快的运动而逐渐散开。 “比赛暂停,中场休息!”洛小甲做了个stop的手势,转身朝长凳走去,她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一瓶水,递给韩宁。 瞅着多年的好友吨吨喝下大半瓶,早看出她不对劲的洛小甲才抱着胳膊开口,“说吧,今天这是怎么啦,火气这么大?” 韩宁也不藏着掖着,一脸晦气地道,“单子被翘了。” 她深入简出地给洛小甲讲了下事情经过,甚至把没来得及和赵总自表的多年的尽心尽力也一并说了,接着再狠狠地骂了一通赵总见利忘义,抛弃糟糠之乙。韩宁虽然这般说,但她心里也门儿清,毕竟陈式开的价格是不可能再低了的,如果自己是赵总,面对着一个成本下降,质量却不会打折的选择,应该也会毫不犹豫的同意。 “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吃番茄客,都没有折扣了?”洛小甲抓住韩宁的胳膊哀嚎,触及对方想要杀人的目光后才停止,接着正色道,“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们家菜就那样,也就是营销做得好,才有今天的成绩,离了你我看他们离gg不远咯。” 她没吭声,过了一会才小声地说,“戏胜怎么这么小气……”韩宁用毛巾盖住脸,声音闷闷地,“……说到底,还是因为王言洲。” 如果不是他把ME这个项目塞给陈式开,那么今天也不会遭此变故,韩宁今天细算了一下手上的重头客户,发现居然屈指可数,正在进行中的还只有ME这一个。自王言洲那晚提了订婚的事,她便认为韩宁,王言洲这两个名字甚至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她马不停蹄地搬出了他的世界,谁知他又利用职务之便挤进自己的生活,做着仿佛要旧情复燃的举动,但又说着冠冕堂皇的言辞,王言洲前后矛盾的行为总是能自圆其说,韩宁的牙尖嘴利占不了片刻上风,更可笑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日后还要抱紧昌锐的大腿了。 “躲不过就迎头上……其实我倒觉得,这次是可以让你一鸣惊人的机会,你借昌锐的势,增加曝光,以后多的是品牌找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一个小小的番茄客垂头丧气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了。” 韩宁苦笑,“说是这么说,但策划案都没出来,还不知道之后会被甲方毙多少次呢。” “你别给我又整不自信那套嗷!”洛小甲拍了一下她的背,凶巴巴地说,“你这活像被一个丑男踹了,然后来了个帅哥追你,但你直念叨自己无福消受一样!” 这形容怪异地很,不禁触及韩宁思绪,“八月先被前男友踹,九月再被客户踹,我靠,那我这段时间也忒霉了,”她喃喃自语,“十月份别告诉我老爹老娘再整出个二胎!” 洛小甲哑了一瞬,随后又因为她带着玩笑意味的话而咯咯笑起来,两个人闹作一团,等冷静下来,洛小甲望着体育馆极高的吊顶感慨,“说实在的,你之前在新界的时候都能独当一面,还怕解决不了一个ME?我可不认为你搞不定这些。” 独当一面只是朋友之间的谬赞,新界是全球顶尖的广告公司,当年大四的韩宁有幸去新界的中国北京分部实习,参与过不少大型项目,也是在实习过程中,她发现自己更乐意参与进快速消费品的项目之中,简单而迅速地为大众解决需求,或令大众冲动而感性地消费。所以在回到S市后,她选择了术业有专攻的陈式开。 她明白陈式开目前的资源有限,昌锐的ME于自己,于公司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跳板。 只是事情跟王言洲挂钩,她就觉得没那么轻易。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一阵,没多久便到了球场使用时间,韩宁称自己今天的球艺有失水准,让洛小甲玩得不尽兴,准备请她吃一顿大餐以做补偿。 走到羽毛球室内馆的出口,她把两个人喝空的瓶子丢进垃圾桶,回首便看到洛小甲走不动道了,呆愣愣地看向一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韩宁发现便利店门口站着个身量很高,体型健硕的陌生男人,男人深目高鼻,脸长而窄,十足的混血感。再看打扮,运动装,肩跨球包,脸上还照着护目镜,应该是刚从楼上的壁球室走出来的。 韩宁瞅着洛小甲的模样就知道她看上了,正盘算着怎么要联系方式呢。 “我去买瓶水。”她把舞台让给洛小甲,随后快速走进便利店,边走边回头看剧情如何发展,一不留神差点撞到杵在立式冰柜前的人。 那人的肩膀近在咫尺,韩宁赶紧收回了脚,她忙不迭地说了声不好意思。 她低着头,进入眼帘的,是一双属于成年男性的腿。这人的速干裤稍稍高于膝盖,蓬勃却不突兀的大腿肌肉隐在其中,往下看,可以看到腓肠肌紧实饱满,跟腱部位又骨骼感强烈,线条相当流畅性感。 实话实话,这撞韩宁审美上了,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男人皮肤偏白,膝盖处竟还泛着一丝丝红,无端地多了一分引诱。 一时间,她居然口干舌燥了,买瓶水成了真实需求。 那人转过身,视线下落,竟然喊出了她的名字。 “韩宁。” 这个时候,韩宁才意识到,自己鼻尖一直萦绕着那瓶EO的气味。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3) 王言洲盯着她,目不转睛,从发梢到脚踝,一点也没有放过。 在他出声的那刻,韩宁很明显的愣怔了,即使她没有抬头,王言洲也能感受到她的错愕。 女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后退一步,正好碰到货架上的膨化食品,那些薄薄的包装如何能承受突如其来的重量,宛如被人扼住咽喉,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小王总,这么巧。”她扬起笑容,打了个招呼,脸上那三颗小小的黑痣,也被牵动起来。 面前的韩宁已经换下了那身白色的速干上衣和短裙,打完球的她冲了个澡,卸去残妆的面容如荷般清丽素净,也是多少日夜枕在王言洲身侧那般常见的寻常模样,她头发还有些湿意,大概是想着走出去风一吹就可以干了。 王言洲突然想到两个人在大学时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个日夜交替的黄昏时刻,他和友人走在羽毛球场边,一个来不及接起的球乘风落在他的脚下,不远处有女孩子的笑声,他俯身拾起球后,看到一个身材高挑匀称的人影转向了自己,那姑娘没走近,声音传来,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把球抛过来吗? 如她所愿,王言洲手一扬,球如划破暗色的白色流星,重新回到被金卤灯照射下的球场上,那道身影轻快地移过去,瞅准方位,预备的姿势将身体拉伸成一个夸张的角度,挥拍的速度似乎难为肉眼所窥见,欲坠的球被重重一击,发出的声音响而炸,引人驻足。 友人说,我还以为人家要跑过来搭讪你呢。 他朝那儿看去,从阴影到明亮,运动中的那个姑娘,面容清晰起来。 五官恰到好处,不争不抢,可以被拎出来夸赞的,是那如雪色的肌肤。 王言洲注意到,她的左眼尾自下颌,有三颗可以连成一线的黑痣。 韩宁的容貌在他所接触的女性里并不算出挑,读书期间,他身边的朋友在知道自己和一个家世容貌都不出众的女生在一起时,皆大吃一惊,他不以为意,任由自己放纵在一时的新鲜里,王言洲看着自持,却不是个会压抑自己的人,他清楚地知道,即使一开始被此人的热烈鲜活吸引,也会日趋无聊,乏味,腻烦,麻木,继而那时,他大可给予一笔补偿后选择结束,另择他人。 但是没有,谁承想这份一时的新鲜变成了食髓知味的习惯,直接持续了五年,直到他到了如今这个以婚姻为砝码的年龄。 “韩宁……”王言洲转过身,又低声念了一下她的名字,韩宁无端地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无尽的温柔和怀念。 便利店的过道狭窄,两人相对而立,韩宁难免陷于他投下的阴影之中,她登时觉得空气稀薄,王言洲好像走近一点,一只手拿着两瓶水,另一只手如鬼魅暗影般,似乎要朝她的脸颊伸来。 她头一偏,螃蟹一般横着走了两步,从那诡异的氛围中突破出来。韩宁不欲想王言洲现在的脸色,她迅速挪到冰柜前。 “刚才看到你打球了,球技不减当年,落点还是很准。” 身后的王言洲慢悠悠地开口了,她心里冷不丁一惊,直接忽略了似乎隐隐彰示着亲昵的后一句。韩宁有些慌乱地想,刚才在球场也没有看到王言洲啊?他应该没听到自己和洛小甲在背后蛐蛐甲方吧?她后知后觉记起来这家体育中心是阶梯式,韩宁和洛小甲所在的羽毛球室内馆正巧是玻璃顶的一楼,讲话的时候她们也是坐在了靠墙的凳子上,或许他是二楼的训练场,然后正巧低头看到了自己。 “……早就手生了,哪还有什么不减当年?”她笑了一声,相当谦虚地回应着王言洲的话,突然想到如今的合作关系,又寒暄着试探,“小王总今天也得空来打球,刚才好像没见着你?” 他指了指上方,“我在二楼打壁球。” “噢,这家体育馆的壁球室还是蛮好的,环境蛮好的,”韩宁松了口气,她举起手里的水,又示意一般望向窗外,“那您好好玩,我朋友还在等着我。” 她朝王言洲颔首告别,随即快步走去自助结账台那边扫码付款,便利店外的洛小甲和那个男人相谈甚欢,眼睛亮晶晶的。她走过去,听见洛小甲话锋一转,向对方介绍着自己,然后那个男人看到她便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随后比起大拇指。 韩宁不想多说,胡乱地点点头,拉着洛小甲想走,但眼放精光的好闺蜜此时的下盘非常的稳,轻易拖拽不得。 洛小甲的笑意扑面而来,她喜滋滋地继续说,“这是奥利弗,刚从德国回来,他刚在二楼看到我们打球了……”说着说着,话就哽在喉咙里了,因为她看到王言洲也从韩宁身后的那扇自动门里走出来了,还走过来了。 王言洲把手中的饮料抛给那名叫奥利弗的男人,然后对上洛小甲视线,同她礼貌地翘了翘嘴皮,“好久不见,洛小姐。” 他站在自己身后,应该是有着适当的距离的,可是韩宁觉得王言洲的呼吸好像喷在了她的后颈,滚烫的,酥酥麻麻的。 有一瞬间,韩宁因为这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巧合而心如死灰。她迷惑了,今天所发生的种种好像都暗示着一句话:缘分妙不可言。 洛小甲觑了一眼韩宁的神色,声音有几分勉强,“好久不见。” 他们社交圈子相同,在王言洲没认识韩宁之前,就在聚会上见过几次。 王言洲向自己的朋友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奥利弗哇哦了声,然后转向似乎是唯一没有关联的韩宁,用不太标准的中文热情地向她介绍,“这是Adrian Wang,我的同学,今天我们在二楼一起打了壁球……” “其实我和韩小姐也认识,”王言洲开口,“我们……” “是,”韩宁从善如流地接过话,“王先生是我的客户,他正委托我们公司给他的新品牌制定营销策略。” 这话没有任何不妥,可心怀鬼胎的几位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奥利弗不明就里,或许刚从国外回来的人就是钝感力十足,他那张帅脸上充满着浑然不觉的惊喜,连说着好巧好巧,然后扭头兴奋地看向尴尬在原地的洛小甲,“这么有缘,那就一起吃晚饭吧,就去刚刚你说要带我去尝尝的必吃饭店?” 韩宁听到洛小甲率先拒绝,拒绝地犹犹豫豫,结结巴巴,“算了吧,反正,反正咱们也加微信了,下次有时间再约吧,我请你。” 在韩宁和王言洲于冰柜前相遇时,便利店外的洛小甲和奥利弗明显聊得相当投机。奥利弗闻言,立刻耷眉拉眼,非常不解且失落地摊开手,“why?这么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是啊,为什么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回王言洲是货真价实地笑了,他走到韩宁身侧,俯身看她,眼睛弯弯,“听式总说,这段时间韩小姐加班加点地在赶ME的项目,正好今天给个机会,让我来犒劳一下韩小姐。” 分明是再有几个月就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但他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脱下西服的王言洲少了锐气,多了随和,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更是格外纯粹得惹人想亲近。富有美貌的人往往都清楚自身的优势,利用外表刻意释放着友好的信号,以让对方兑现自己的要求。韩宁有过一秒的愣怔,这种感觉遥远而熟悉,却并不是他们五年感情里曾存在过的。 她敛目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小王总开玩笑了,如今还在筹备阶段,方案还打着草稿,又谈什么成果,谈什么犒劳呢。” “韩小姐听过一句话吗?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兵精粮足,战无不胜。你为ME精心筹备,我也很乐意为你们陈式开做好后勤工作,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到我的诚意。” 看看,多么体贴的甲方。 韩宁闻言,心里冷笑,刚要出言讽刺,就想到了什么,呼吸微不可闻地一滞,不由得有几分懊恼。她才失去了一位全案大客户,为了稳固原本的职场位置,她怎么能让自己和身为大甲方的前男友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再添任何不快? 她抬头,正好对上王言洲的眼,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绽出一抹笑容。 韩宁的声音不大,但足以清晰地传到在场其余三人的耳朵里。 “小王总真的太看得起我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你说得没错,我后悔了(1) 吃饭的地点选择在一家精致海鲜火锅店,离体育中心不过一公里,奥利弗没有想到被洛小甲吹得天花乱坠的美食竟然如此巧合地就在旁边,还怀疑地问,这是真的是你推荐的必吃餐馆吗? 这是吗?这显然不是。 不过装修奢雅,一客一炉的精致海鲜小火锅俨然也是个妥帖体面的待客场所。他们来得迟,包厢已经没有了,大堂经理殷切地推荐可以欣赏河景的二楼临窗座位,说是河景,其实不过就是离这座城市的运河分支近一些。 奥利弗对大堂经理的说法很感兴趣,立刻欣然点头。众人随着服务员来到指定位置时,外面恰好结束了日夜交替的半明半暗时刻,河边的一串小灯笼模样的路灯倏地亮起,倒映在宁静的河面,泛出如月色般柔和皎洁的波光。 “哇哦!”奥利弗跑过去,趴在窗边兴冲冲地。他回国时间不久,除了见识到代表着国家发展蓬勃的高楼大厦之外,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富有古典特色的公共设施。一排排恬静的圆影儿被晕染开轮廓,稳稳当当地由微澜托起,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澄澈,所折射出的双重光影比之岸上霓虹也不遑多让。 见他感兴趣,韩宁说,“二十四廊和望甘亭的夜景也很好看,古渡码头可以坐船夜游,还能经过那儿……现在的古渡码头已经重新修建过了,扩大了不少,听说晚上还有很长的游行彩船。” 她顿了顿,看向旁边落座的洛小甲,示意般地说,“差点忘了……古渡那块小甲熟悉,先前改造的项目她有参与动线设计。” 洛小甲一怔,抬头看她,另一边的王言洲微笑着把菜单递到她们面前,“我记得洛小姐是旅游管理专业的吧?” 这两人还真是……洛小甲的目光从韩宁坦然的面容上收回,又匆匆在王言洲看不出情绪的脸上绕了一圈。 初始洛小甲还为两人的意外碰面还心惊胆战,一度相当内疚自己为美色诱惑而造成了当下的局面,自己在桌子底下又是抠手又是拽衣角,结果他们倒是没事人一人一般,默契十足地话题迁到自己身上来了。 “……是的,没错,”她控制不住的嘴角下撇,“您记性真好。” 洛小甲心想,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很难看,因为韩宁在桌下,偷偷踢了她一脚。 彼此都是成年人,也不是控制不住情绪的傻子,两个本该尴尬的当事人都泰然自若,洛小甲也该恢复到本来的样子,她是个不会把话落在地上的人,看着投来视线的奥利弗,也顺势应承下来带对方游玩的话题。 “其实这些年来大众只着眼于S市又盖了多少楼,金融市场交易总额又达成了什么神话,他们早忘了这儿也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除了刚刚说的古渡码头的二十四廊和望甘亭,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值得一去,比如栖灵寺啊,百鸟林。” “百鸟林,听说很多人去那儿打卡落日。” 洛小甲赞同,“那里的落日确实值得一赏,但最好的观景位置,百鸟林的西边已经在一百年前被刚刚成立的河心公学圈起来了,河心公学就是如今的S大……”她说到一半闭嘴了,飞快地看了一眼韩宁。 奥利弗闻言歪头,“S大我倒是前不久才去过。” “……” “也是因为正在研究的一个项目出现了棘手的技术问题,还是托言洲的关系找了那个大学相关专业的教授帮忙,这才得以解决,”奥利弗说到此处,端起饮料同王言洲碰了一下杯,略表遗憾地继续说,“只是那天,毕业于S大的王先生并没有心思带我领略一流学府的风采。” “还正巧去的是S大的林西校区,”王言洲抱歉地笑了一下,自嘲道,“你也知道,我只是个钻钱眼儿里的商人,就算是再带你去一次S大,我也不知道那圈起来的百鸟林在哪儿……不过现在好了,术业有专攻,你认识了洛小姐,就等于有了本S市旅游指南。” 奥利弗回过头看洛小甲,似乎听到她呢喃了一句什么。 “嗯,你说什么?”他倾身过去,想听清楚她口中的话。 奥利弗没有听清,可韩宁和王言洲却听清了,她重复了一遍:还正巧去的是林西校区。 洛小甲大学是在广州上的,S大同她没有任何关系,有关系的,是王言洲和韩宁。一个在S大的林西校区读了三年经济学硕士,一个在S大的林西校区念完了四年的本科。 韩宁清楚地知道,她那句重复的言外之意,纯粹是感慨今天的种种机缘巧合,自己的朋友和那位王先生的种种机缘巧合。韩宁没吭声,面前的火锅冒着泡,金属内里的边缘粘上了浮沫,余光里,右边的人夹起一筷子蔬菜。 不大不小的四方桌,奥利弗坐在自己对面,左边坐着洛小甲,那右边的位置自然就属于王言洲。这个距离,比上次在川菜馆相对而坐更近,抬手就能碰到,呼吸就在耳畔。 这让韩宁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湿热凌乱的夜晚,亦如此时屋外玉盘高悬,月色透过没有拉好的窗帘,照射在她汗津津的小腿上,背后是滚烫的心跳,耳侧是习惯的吐息。 一顿饭吃得不疾不徐,话题过渡到洛小甲和奥利弗身上,便由他们主导节奏,前中期倒是一切正常,只是在最后,王言洲额外点的那道焦糖布丁上桌之后,洛小甲似乎有些难以维持她对奥利弗露出的完美笑容了,她潦草地吃了一勺子,就拍了拍韩宁的腿,示意她陪自己去卫生间一趟。 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洛小甲观察着韩宁,第一句居然是抱歉,第二句你没事吧? “跟我道什么歉,我还以为你把我叫到这儿,是为了让我给你今晚出谋划策的……”韩宁看着她那副神色,一下子明白好友在拧巴什么,“就算没有今天这遭,我以后上班还得跟他有交集……再说了,你不是对那个奥利弗有意思,现在有机会,正好给你牵线搭桥了。”她笑起来,推了推垂着头的洛小甲。 “工作那是无可避免,但今天……”洛小甲郁郁,“如果在便利店门口,我们俩直接离开,也没现在这些事。” “现在?现在也没什么事,不就是吃个饭嘛,”韩宁捏住她的嘴,认真地说,“小甲,其实我也没有想过和王言洲有以后,和他分手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没什么的。” 洛小甲沉默下去,她怎么会不知道韩宁是个想得多的人?在王言洲说出林西校区的那个瞬间,洛小甲的脑海里都不可避免地浮起过去的画面,更何况是韩宁呢?她这么一说,洛小甲又心疼了,她宁愿韩宁哭一哭,能够放开她那些压抑着的千回百转。 只是在韩宁松手后的不过半秒,洛小甲又忍不住地恨恨出声:“不是,那个姓王的今天什么意思啊?那白开水,那布丁,他想干嘛?” 饭局的主题是机缘巧合,但是王言洲的行动也是巧合吗?闻她此言,韩宁的唇角也略略僵住。 先前一落座,服务员就倒好了四杯香茶,王言洲抬手,要求再上一壶白水,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随后就把水壶放在了临近韩宁的左手边。还有最后的甜品,店家已经送来了清凉的水果餐点,他再次招手,追点四份焦糖布丁,火锅店的焦糖布丁有什么可尝的! 这些是不是王言洲的怪癖,洛小甲不清楚。 但她知道,餐前喝白水,餐后吃布丁是韩宁多年外出就餐的习惯。韩宁总说,若是大餐之后没有甜软的点心,那这顿饭就没有一个完美的句号。今天这顿火锅,虽然韩宁先接过菜单点菜,但她仅仅点了自己的锅底,洛小甲心猿意马,也只是囫囵地把招牌菜点了而已,连本人都遗漏的事项,好像被王言洲刻意又隐晦地提起,更别说那一桌和韩宁喜好重迭度极高的菜了。 是啊,王言洲他想干嘛呢? 原来将水壶放在自己不顺手的左侧,为大家多点一份甜点,也是他所说的补偿吗? 韩宁低下头,说:“谁知道呢?” “我看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他想既要又要,一手抓着准备联姻的千金,一边又舍不得你,你是没看到他暼你的眼神……” 她没说话,推门走出卫生间,来到镜子前,拧开水龙头冲手,水很凉。 韩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谁知道呢? 洛小甲犹豫几番,还是出声提醒:“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真不怪洛小甲多想。 两人考上大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韩宁碰到不少花样示好的男生,但在彼时的韩宁眼里,好像这些人就只是会喘气,没有任何能吸引她的优点,结果升入大二的那个冬天,韩宁和王言洲在圣诞夜亲嘴的照片,刷的一下就飞到洛小甲眼前了。 确认关系是王言洲先提的,除了同校学长的身份,韩宁对他一无所知,还是洛小甲以世家圈子里的认知,叽里咕噜地给她讲了王言洲可为外人道的经历以及抢手程度。 王言洲的出色有目共睹,可洛小甲并不觉得自己的朋友配不上他,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她问的是,韩宁,你看上他啥? 这个问题,在韩宁和洛小甲絮叨那个谁时,她也问过,那时,韩宁红着脸罗列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事。 韩宁,你看上王言洲什么呢? 外表?身材?眼界?阅历?韩宁一怔,像是随口说,又像如数家珍,她笑起来,当然,他还很有钱,小甲,你也说了,他很抢手,所以我看不上他,才是稀奇事。 确实啊,为什么有人要拒绝王言洲呢?可她还是觉得奇怪,奇怪韩宁不像之前喜欢那个谁一样,事无巨细地向自己倾吐着心动过程。 只是如果真是因为这些而喜欢这个男人,那被时间浸润的王言洲愈发地令人难以拒绝,再者,他以实质性的细心行动蓄意勾引,那怎么没可能让韩宁再次心动,继续恋恋不舍他们五年的曾经? 本来,作为娘家人的洛小甲是相当中意王言洲这个女婿,但是自他为了生意要跟旁人家的女儿订亲时,她才发现王言洲和圈子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韩宁慢条斯理地抽纸擦干手上的水,她说,“当然不会,你把我当什么了,”然后,她点了点好友的唇,“赶紧补好妆,准备你的下一场约会吧。” 你说得没错,我后悔了(2) 禄厚精致海鲜火锅明亮的招牌下,韩宁对着车窗里的洛小甲和奥利弗挥了挥手。 朋友逢春,她乐见其成,韩宁不想当灯泡,拒绝了同他们一起去古渡码头的邀请,她抬头看了看日趋饱满的明月,抬脚往体育中心的方向走去。 “韩宁。” 随着车辆的远去,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也渐渐消失,所以身后的一切都被放大了,她清楚地听到脚步声,却还是因为那道并不意外的呼唤声一顿。 心里叹了一口气,韩宁知道自己没法静悄悄地走了,于是转过身,看着从明亮大堂走进暗色,正收起手机的王言洲,“小王总,今天破费了。” “吃得怎么样?” “很不错,”韩宁立刻绽出一个无法挑错的笑容,“说真的,这条街都是卖运动用品和男装的,没人能想到这儿居然能藏着个这么新鲜的海鲜店。” 瞧,从不厌其烦的加速离开切换至礼貌相迎从容相待竟是如此的丝滑。 她不知道她刚才蹑手蹑脚的样子多像一个依土而眠的素食动物,她也不知道自己镇定还明晃晃透着讨好的神色里还是溢出了一丝不耐,王言洲相信,如果自己并非正与韩宁合作的甲方,她还会一如先前那般刻薄,大可给他一记白眼扬长而去。 事实上,无论是韩宁尖酸阴损的一面,还是她口是心非的模样,于王言洲来说,都是少见,意外而且新鲜的。他的目光落到韩宁左手拎着的帆布袋上,袋口微敞,里面装着她在体育中心换下来的运动套装,王言洲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打球时的模样,纤薄的裙子随着她的动作轻盈起舞,臀腿的轮廓若隐若现,这是他了解的,熟悉的,曾经的模样。 就像今天,她平和,温顺地坐在自己的旁边。 很久了。 他们之间很久都没有这般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了。 王言洲走到韩宁身边,示意,“走走?” 韩宁犹豫,“我想你的司机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你了。” “他会在体育馆门口等我,”王言洲迈下台阶,沐浴在月色里,“我猜你应该是顺路的吧?” 她的车还停在体育馆负一楼的停车场,确实得和王言洲一同走这一公里多的道儿。事已至此,韩宁的心态已经是稳当当的了,就像她同洛小甲说的,纵使今天不碰面,那只要合作还没结束,就有千千万万次碰面。想躲,是不可能的,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只不过她韩宁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使出叁十六计的呢?就算是绕不开这世间最俗的情字,她心中也还是那很现实的话,其实我和王言洲没有想过以后。 韩宁点点头,随即与王言洲并肩而行。 两个人围绕着“工作”,“工作之余该如何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是他们认识多年来最为无关痛痒的一次谈话,他们彼此仿佛心有灵犀,都轻描淡写,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如蝉翅般轻薄的平静假面。一如多年前的滚热夏风迎面吹来,似乎引人回到过往的岁月,那时的他们还未牵手,似乎彼此还果敢许多。 忽然耳边有狗吠和小孩哭闹声传来,这动静立刻将韩宁从令人不适的氛围中抽离出来,她开始张望着寻找声源,随后就看到沿河的小道上有叁两停足不动的行人。 他们走的是大路,往下一点便是沿河的一溜小路,大多行人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吃了晚饭,携了老小以及宠物在此溜达消食。此时的喧哗声正是来自于散步的一户家庭,年轻的小夫妻带着约莫叁四岁的幼子以及神气活现的小博美吹晚风,结果孩子和小博美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夫妻俩也不劝,把单独给他们腾了一块地,笑盈盈得看着。 韩宁的目光都锁定在那条气得又蹦又跳的白毛小博美身上,只觉得可爱极了,她的注意力虽被吸引,但步履却没有停,只不过她走出二里地才发现这场不足为道的路人插曲倒是把王言洲给留住了。许是一直接受精英教育的王言洲没看过人和狗吵架吧,一时觉得新鲜,不过王言洲也是傻,敢在夏天的户外停足,也不怕歹毒的蚊子把他给叮穿了。 想是这么想,韩宁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自顾自地离开,于是退回去,原地踱步。 闹剧在夫妻俩一人抱起一小只收场,王言洲收回目光,语气虽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但此时竟多了几分莫名其妙地温厚,“上次和奥利弗回S大碰到传播学的张老师了。” “……传播学的张老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这茬,韩宁咀嚼了一下前缀,过了几秒才迟疑地说,“不会是指导辩论赛的那个张老师吧?” “是他。” 正好走到两个路灯交界处,一片昏暗,韩宁只看到王言洲点头的弧度,也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紧。 韩宁大学期间也就参加过两场能有指导老师的辩论赛。当时指导韩宁队的,是他们院儿正值壮龄的张拒平老师。第一场辩题,“顺境还是逆境更有利于人的成长”,韩宁作为正方一辩开了个立意相当完美的头,出征告捷,喜气洋洋;第二场他们抽到反方辩题“创造是活着的最大意义”,一行人大呼简单,斗志满满地准备着,结果韩宁出了纰漏,让对面钻了空子,二辩叁辩也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惨败于正方“欢愉是活着的最大意义”。比赛结束,张老师领着垂头丧气的众人走出场馆,正好迎面碰上来接韩宁的王言洲。 王言洲还没结束学业就在市场上闯出一片名堂,毕业了后直接被授予杰出校友表彰。 那时是深秋,此时的他正领完属于他的荣誉,穿着深灰色的长风衣风度翩翩地走过来,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尚未剥净的青涩,俏生生的脸,冷冰冰的眼,视线扫及到张老师和韩宁后,露出了个标准的笑容。 张拒平老师眯着个小眼,左右打量了一阵,恍然大悟道,“我可算明白我们这次败在哪儿了。” 韩宁不明所以地瞅着老师,等待这份恍然大悟。 “咱们辩论最忌随心,无论抽到什么辩题,都要跳出主观意识去剖析它的可取之处。在这点上,我们的一辩选手俨然没有做到位,不过啊,这也不怪你,”张老师摇摇头,故作高深严肃,他大掌如惊堂木这么一拍,但接下来的话确实让人面红耳赤,“我要是有这么个对象,观之令人心旷神怡,那我自然也不会认为创造是活着的最大意义!” 那反之就是欢愉是活着的最大意义了。 韩宁腾地一下,脸爆红了。 欢愉,汉语词语,拼音是huān yú,意思是欢乐愉快。 辩题里的欢愉,老师口里的欢愉分明是一个意思,她却不由自主被调侃地胡思乱想了。 刚刚战败的阴云洗涮一空,辩论队的其他队友都开玩笑指责她色迷心窍。 王言洲已然靠别人的讲解明白了前因后果,却只是抿着唇,笑而不语,一双招子冰雪尽消,波光潋滟。 “冤枉,冤枉啊……”韩宁忙不迭地大喊,可是绯红的双颊增添了她的可疑。 王言洲姿色在此,必然申冤不成,再看王言洲的反应,似乎真的相信是他自己把韩宁迷得敌我不分了,倒还有些不知所措上了。最后这件事口口相传,愈演愈烈,系里也有人知道了,为此韩宁倒是有几天时间抬不起头。 往事模糊,此时除去地上时大时小的影子,被风穿过的树影似乎也要躁动。 “张老师已经不带辩论队了,他说自己本就不是这块材料。不过他现在出了不少学术论文,已经评上副教授,而且生活也相当幸福,今年又添了二胎……他还问我们,”那发紧的声音又出现了,韩宁侧耳听着,听到他说,“他还问我们,领证了没?” 你们领证了没? 韩宁甚至能想象老师的语气,她不想太尴尬地沉默下去,于是扯开嘴哼笑了一声。 倒真的是好笑,这话由他王言洲说出来。 王言洲恍若未闻地继续说,“张老师还认为我们会走到最后呢,”他的声音正常起来了,又有那种若即若离的疏远味道,可内容却让她意外,“但是你不这么想,韩宁,你觉得本来就和我没有以后,分手也是意料之内……” 体育中心就在眼前了,韩宁停了下来。 也是,禄厚海鲜火锅的洗手台只有一个,任何在那儿待得久一些的人说不定都能听见她们透着那薄薄门板出来的喋喋不休,她没想过王言洲正好在。 真是荒谬。 不过既然正好在,那就把之前的话都说开。 她甚至没有质问王言洲这可笑的偷听行为,而是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承认了。 “对,我确实没想过。” “难不成你想过吗?” “不管你和张家小姐李家小姐订婚我都没意见,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做过豪门梦……” 韩宁似乎充满了解脱的松快,她滔滔不绝,“其实你没必要在公司整那出,在饭桌上整这套,说真的,你没必要一定给我个交代,凭心而论,这些年我们相处得不错,各取所需,我们双方并不欠彼此什么。” 无论是同陈式开见面寒暄的王言洲还是紧着前女友喜好点菜的王言洲都是不同寻常的他,至少在韩宁的眼中,他是如此。 她直白了当地表述着,行了,王言洲,事已至此,好聚好散,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 眼前的人半隐在昏暗里,只看到线条流畅的下半张脸,他的唇紧抿着,不愿意透出半点情绪。 韩宁单拎出来,也是个吃喝不愁的中产家庭走出来的精致女儿。 但阶级无边,王言洲走不下来。 玩玩可以,但游戏总会结束,在戏外装深情款款就是你的不对了。韩宁心想,除了知道她那饭前喝白水,饭后吃布丁的习惯外,你王言洲还知道什么,还敢在这装怅惘,说以前呢? 事已至此,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无非是是ME不要她服务了,终止合作,他们之间也就这么点连接了。 她垂下头,觉得也没必要王言洲相顾无言浪费时间,可韩宁还没来得及迈步,手腕蓦地被人攫住。 …… “感谢你的坦白。”他的声音没变,可无端令人觉得阴恻恻的,韩宁后退一步,他就上前一步,手一使劲就把人拽到了自己的跟前,“你没想过以后,正好,我也没考虑过什么结果……那我们,就只着眼于过程。” 头顶的路灯突然闪烁了一下,沿河小路的各色人声都远去了,此刻最震耳欲聋的,是她的心跳。 韩宁一时没有消化他的意思。 王言洲似乎笑了一声,笑声是从喉咙里哼出来的,他低下头,目光好似要把跟前的人儿生吞活剥。 “韩宁,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后悔了。” 你说得没错,我后悔了(3) “你难道要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韩宁,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后悔了。” 在川菜馆有所保留的双方,终于在吃了一顿海鲜火锅后完美地袒露了心迹,达成了闭环。 在王言洲攥住韩宁的腕儿,强制地缩短两人的距离后,她终于得以见到他先前被黑暗淹没的面容,看到他那双深藏暗欲的眼。 目光率先放肆,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招架不住的直白赤裸。 他个子高,远看瘦条条的,凑近了才知道王言洲的身量有多大。韩宁在女性中已然相当高挑,此时不费周章地被他乌沉沉的身影和化不开的气息笼罩着,感到空前的压迫。 如果他选择继续正大光明地和自己在一起,何必说这么多屁话?先前在川菜馆,头头是道,一副装模作样的坦荡,今天在火锅店,看似温柔的怀念体贴,到最后这王言洲还是不负洛小甲所想,亦不负不久之前自己所料,确实起了那最令人唾弃的想法。 韩宁恨恨地想。 对方似乎察觉不到韩宁的鄙夷,只是一味地紧盯着她的唇。 逐渐趋于平静的夜,掌心活跃而滚烫的脉搏,混合近在咫尺的呼吸,早就让他感到一种令人头昏脑胀的混乱气息。他很清楚,这几乎完全归于自己。 吻过去的念头急促地逼迫着他,而小王总却缓慢地体会着这份名叫渴望的罕见情绪。 那张唇总会溢出承受不住的呻吟,却从不讨饶。目光再往下,到她的脖颈,那里洁白,细腻,情动之处沁着薄汗,却是自己最愿意的埋首之处。 然而不耐的挣扎远比久违的满足先来,韩宁企图从他掌心逃离的动作,唤醒了王言洲。 “公平起见,我也要坦白我的企图。” 他抬起正束缚着韩宁的那只手,五指贴合着她的内腕肌肤一路上移,摩挲的力道之大,足够留下疼痛却暧昧的红痕。待到了掌心处,王言洲无法上前了,在对方蕴着怒气的目光里,他触及到了韩宁的拳头。 可两人的力量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即使她用尽全力,但王言洲只要略略施压,便轻易推直韩宁紧扣的五指,两掌贴合,继而不容置疑的,在彼此相触的视线里,同她严丝合缝的十指相扣。 他微微一笑。 “甘六奇明年老产品升级,同时还会推出一款从所未有的新口味,他们还没有想好如何攻略中国市场,我想你会帮他们出出主意……”为首屈一指的国际品牌做广告,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 但此时,似乎也无法撼动她眼中那份顽固的抵抗。 看着她预备张口的形状,王言洲慢条斯理地打断,压得更近,他呼吸灼热,喷洒在韩宁的耳边,“别着急拒绝,我想以后,你需要更多能帮你站得住脚的客户。” 以后?站得住脚的客户? 韩宁重新咀嚼了一遍这句话,脑海中有什么千丝万缕地联系起来,串成一个残酷的事实。 “番茄客是你搞得鬼?”她不可置信地喃喃。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随后王言洲直起身子,点头,相当大方坦然地承认了。 “是我,我本来还想亲自告诉你的,没成想你已经得到消息了,”他甚至还有心情开个冷冰冰的恶劣玩笑,“怎么,他们是不是早就不想和陈式开继续合作了,所以刚挂了戏胜的电话,下一秒就通知你们出局了?” “你知道的,昌锐和戏胜互利互惠,有来有往,合作了这么多年了,这次戏胜既然丢了一个本该属于他们的案子,那我就赔他们一个。” “或许一个番茄客还不够戏胜盈利……”他又罗列了几个品牌的名字,还意有所指地都是韩宁的客户,看着她愈发按捺不住的眼神,王言洲竟然愉悦的笑了。 两人不再联系后的第一次相见,王言洲察觉到自己还想要韩宁。 他可不是光想不做的人,那么第一步就是试探。 川菜馆的试探,试探她愿不愿意回来,可是那次她的言辞相当激烈,明明白白彰示着不可能,好嘛,那接下来就是计划了。 他百忙之中还注意陈式开那边的情况,趁韩宁专心忙活的时候,让戏胜的杨郁金联络了番茄客的老板,他自己承担了让利的部分,要求戏胜给了番茄客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 曾经的客户远离,此韩宁陷在正在进行中的ME项目里,现在还被告知,你的其余客户也许还会继续被戏胜撬走。王言洲知道,一个客户对于韩宁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以作品说话的人,如何不在意靠作品打出来的职业生涯? 他的三言两语可以阻断韩宁足下的路,也能将机会推到她面前给她大展拳脚的空间。 商人唯利是图,不做无用之事。但在韩宁身上,王言洲可谓是耗费了时间及金钱,又怎么不算重视呢? 信奉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的韩宁不买账,“小王总,你是在用我的工作来威胁我吗?” “你误会了。不是威胁,而是提醒,我一直希望你能意识到,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可能影响到你的前程。” 王言洲已然用行动证明了他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像是想到什么,他一顿,嘴角弧度拉大,笑容是竟然有几分诡艳,“对了,下周就是中秋了,这次给伯父伯母寄的东西好像提前到了。” 从前在每年各式节日前,王言洲都会为王家的各长辈准备合适的礼物,后来进了昌锐,这件事就交给了刘秘书,刘秘书梳理了人物名单,韩宁的父母也在其列,那么在王言洲的允许下,这一送便是连续的几个年头。 当初和王言洲在一起时,她没跟父母说,王言洲自然不反对她选择隐瞒,于是所有礼品的署名都是韩宁。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保留着节假日给她父母寄礼品的习惯,也不知道他此时为什么提这茬,无论是什么原因,韩宁瞧着他的模样,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巨大且莫名的骇意。 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但刚有反噬到自己身上的案例证明王言洲能干涉的事情太多了。 留白予人无穷想象,韩宁刚才还故作淡然不屑的面色慢慢瓦解,目光里是藏不住的错愕。 她仓惶的情绪还是漏了出来,王言洲望着她,想到幼年时期,偶然飞进家里的那只麻雀,比起长辈豢养的蓝顶小鹦鹉,这只麻雀灰扑扑的,长得乱七八糟。他头一次见到气性那么大的小东西,不禁逗,一逗就踩着小黄脚蹦跶,蓬着翅膀横冲直撞,大有不撞坏墙面誓不罢休之势。 但最终还是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被人逼至角落。 韩宁的脾气也说不上特别好,但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倒是从来没有吵过架,她在他的面前,至少顺从柔和。现在,王言洲只有一句平淡的陈述,就给人足够的想象空间,他想,韩宁应该会生气的,至少是会无可奈何的,她会不会揪着自己的衣领,痛骂自己厚颜无耻,王言洲不介意让她这次把脾气发个遍。 他放软了语气,“韩宁,订婚不算什么,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影响我们的生活。”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他在说什么? 和自己相比,王言洲从来不会是个把话说得特别明白的人。 韩宁的耳朵嗡嗡的,她深知他底色本就是自私,但此时闻言也仿佛陷入到一种从未设想过的陌生之中。韩宁还没来得及阴阳怪气,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你的私欲而抛弃我的原则?而今,她开不了这个口了,如何和一个没有原则的人说这些话呢,她本以为的刁钻语言在对方的无耻面前竟是如此地没有攻击力。 轻柔的吻不容置喙地贴过来,王言洲明明浸泡在夏风中,触感却是冰冷的,干燥的双唇取暖似的磨蹭。 这居然是亲吻。 在对方企图撬开牙关的那一刻,她率先反应过来后,用足了狠劲,甩开了王言洲的桎梏。 那年大二的圣诞夜,后来持续的五年,点点记忆如碎片般闪烁在眼前,韩宁颓然地闭上眼睛。 原来这才是需要她消化的后劲。 秩序、混乱与暧昧(1) sep or n 8.co m 韩宁再一次跑了,这次的背影哪有上回的体面,大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小情儿。 这个词在王言洲的圈子里不陌生。 酒局饭桌上的张王李赵常搂着些没骨头的女子,装模作样地介绍这是我的小助理或是其他更上得了台面的身份,实际桌子下早就勾搭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诠释着何为酒色财气的不堪。 小王总对此行为相当不齿。 或许是家庭方面的影响,他在女色方面,算是商圈里根正苗红的一股清流。在诸多青年才俊似乎不知道正当男女关系为何,背地里养了一个接一个的情人的情况下,他在和韩宁交往的五年里,诚实且坦白,从不否认自己和韩宁的关系,亦从不接受其他女子的靠近。 初始,情妇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难堪地压下去,总觉得这个词怪怪的,似乎带有些强迫意味,他不喜欢。 王言洲想要韩宁,他希望的是让韩宁自己,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回他的身边,主动地祈求一个位置,就像他在预备收购看中的公司时惯用的一招,诱敌深入。让对方陷入难以翻身的深渊,再无可奈何地将自己的心血拱手相让,愿得一份救赎。 这总不是强迫吧,是他们自己无能为力,又心甘情愿的。 王言洲自认为,自己从未把韩宁和小情儿这三个字挂钩。 韩宁很端正,模样端正,爱好端正,三观端正。 但他又慢慢发现,这端正下,原来是一丝冷,一分野,一点怯。 柔顺了五年的人失控一般地活泛了,韩宁说那些屁话的时候是如此的决然,他轻轻碰了碰,竟有几分扎手的痛,于是王言洲本末倒置的急了,他不明白为何如此,只知道要迅速找回平时的尽在掌握,游刃有余。他急着收拢五指。 于是过早地亮出底牌,过早地暴露企图,过早地尝到了韩宁的怯。看好文请到:po1 8a r.c om 有了怯,就代表着示弱,纵使这偏离了他的计划。 那时,王言洲的脑子里有两个声音纠缠不休,一个说,你心怀鬼胎啊,你巧取豪夺啊,你是恶霸啊!另一个声音坦然,我是,不管或早或晚地被看穿,我确实是。 王言洲忍不住想起韩宁淬了晶莹又咽下泪的眼,觉得自己挖掘出来的这点怯,像是埋在层层花瓣之间的蕊蜜,食髓知味,令人心颤。 韩宁没哭过。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敲,他定了定心神,让自己从这些可称为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剥离出来,他说了一声进,刘秘书从屋外走了过来。 距离那次不欢而散过去了好几日,现在正是中秋假期的第一天,整个公司都放了假,刘秘书却还是严正以待的正装模样。坐在王言洲这个位置,几乎是全年无休,身为他的秘书,也是随时待命。王言洲要泡在工作里,那刘秘书把排好的行程汇报给他听,满满当当的,细致到分秒。 “利胜那边风声鹤唳,管理层们都急着找下家,周总也在想抛售的事,您看这个时候……” “暂时别动,再拖一拖,”昌锐覆盖的区域太多太大,他早就习惯了一心二用,双管齐下,王言洲边皱着眉浏览着文件上的数据,边回复着刘秘书的话,“周松的电话也别接,等他自己找上门来谈价。” 他合上资料,又说,“这份项目的预算有误差,需要重新估一下。” 这是最后一项要决定的事,刘秘书把他批阅完成的文件整理好,站在一旁,看王言洲没有动身的意图,提醒道,“王总,晚饭定在七点,董事长的车子已经在楼下了。” 王家人各忙各的,素来聚少离多,但逢年过节,在家一起吃顿饭是传统规矩,所有家族成员都会为此留出时间。只是这次稍有例外,今天是农历十三,将八月十五的团圆饭提前是因为王言洲的父亲要在中秋当天飞到托木斯克参加一场学术探讨,节后又要回国赴青海开展国家级科学工程,时间堵得可怕。 如刘秘书所言,母亲的司机已经候着了,见到王言洲不卑不亢地招呼了一声,随后为他拉开门,王言洲进车微微一愣,点头喊了声母亲。 他本以为只是母亲不希望让他迟到,派了司机来接他,没有想到昌锐的董事长王堇翊正端坐于后座。 早年的王堇翊沉浸在自己一手建立的商业帝国里,说一不二,任凭见了谁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近几年,权力逐渐转移给愈发成熟的王言洲,她才吝啬地露出少许柔和。 两人虽然在同一个集团,但王家的产业又怎么可能局限在S市?王堇翊满世界出差,前段时间才回来,算来,他们母子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了,她端详着儿子的脸,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瘦了。” 王言洲上车。 “家里请了个广州的厨子,海鲜做得很讲究,你在家多待几天,尝尝他的手艺。” 他点头,“好。” 车内安静下来,王堇翊看着儿子,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哪个商人不是从觥筹交错,唇枪舌剑之中走来的,王言洲深谙攻心,但也更是青出于蓝的精于此道,有一次她碰见还在上学的王言洲和她请来的教授模拟收购,你来我往,引经据典,从中文切换到英文,美式发音和英式发音对冲,甚至还夹杂着几个国际地狱玩笑,没人把话落在地上。 战役持续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毕竟王堇翊来时他们就已经开始了,最后以老教授投降告终,老教授喝着王言洲递来的水,脸色由红转为如常,又再次转红,满面都是见了出色后生的欣赏和激动。 那时的王言洲才高二,他早早地确认了以后要进的大学,那王堇翊就提前为他做好准备。国外四年,国内三年,从锋芒毕露的傲慢到深不可测的内敛,他能和各色各样的人相处地挑不出错处,除了他的父母。 往思令王堇翊生出一丝怅惘,许是她现在上了年岁,诸多事情上她虽仍旧毫不退让,但在想到王言洲幼时,却愧疚陡升,那么心绪便是有些不可控地奔向伤感地带。 她轻轻叹了一声,从一边拿出两个盒子,递给王言洲。 一个是崭新的丝绒小盒,另一个是看起来还算呵护得不错的古董黄花梨木方盒,比他手掌大一些,有几分眼熟。 他接过来,依次打开,一副绿得吓人的翡翠葫芦耳饰和一枚翠得能滴水的镯子进入视野。 “你不是和张家的女儿走得很近,听说前不久还任由人拉着去做婚检了?”虽未时时见面,儿子又不主动说,但有些消息还是能进入她的耳朵里。最初听到这桩事的时候,王堇翊以为是儿子被人做文章了,后来心想,如果没有他自己的默许,这些消息也放不出来。 王堇翊的目光落在那副耳饰上,继续说,“纵然我们是长辈,也不能失了礼数,这是给那孩子的见面礼。” 葫芦的成色极其浓郁,也兼顾了清澈纯净,周边镶了一圈恰到好处的钻,中和了绿翡本身的沉重,想来应该会受年轻人喜欢。 好东西,他合上丝绒小盒的盖子,将另外一个黄花梨木方盒托在手里,相比之下,这个镯子就显得有些寻常了,饶是有历史传承的厚度为它增添色彩,在那副耳饰的对比下也显得平平无奇。 王言洲转头看母亲,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 而一直期待和儿子缓和关系的王堇翊此时却错开眼,她看着窗外流向身后的景色,声音如远山的雾一般轻渺,“……这是你爸那边的东西。” 王言洲用拇指摩挲着镯圈外壁,体味着那润而冰凉的触感。 “你要是想好了,就把这东西给那张家小姐,也算是王家认了这个儿媳。” 他早就不是要父母做主的年纪,王堇翊知道自己的儿子在S大读研的最后,非常之快地谈了个看不出任何出挑之处的女友,五年都无风无水无波澜,但如今却这么快地和张家小姐传出事了。 她怎么不认为这是而立之年的王言洲给出承诺的信号? 王家,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传世珍宝数不胜数,这枚镯子虽不是最昂贵的,却是王堇翊心里最珍重的,予以王言洲身侧之人,也是最富有意义的。 王言洲没想到母亲说出这话,有片刻愣怔,但也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为何觉得这个黄花梨木盒眼熟了。 这是她办公桌上的唯一例外。 不管是老宅还是公司的办公桌上,总会有一个如此的黄花梨木盒,不争不抢地依纸笔而置,自他幼时起就放着了,王言洲一度以为王堇翊有多个这样的玩意儿,后来才发现盒子是随她而行。他不曾想过里面竟然是个镯子,亦不曾想过这个镯子竟来自于和母亲不合已久的父亲。 自他记事起,父母就不对付,外祖抨击他们把行程安排得满满的,就是为了躲避彼此。他们看彼此不顺眼,所以对唯一的孩子,也格外悭吝目光和爱。父亲是入赘的,入赘前便投身科研,他家世不显,性格古板,凭这这些特征就知道他不是个浪漫,会用首饰讨好异性的男人。 那么镯子的含义不言而喻。 王言洲心里其实也有些意外,父母如坚冰般的关系,好像通过手掌上的重量透露出并非如此的信号,但他没有在意,只是垂着眼瞧那通透的镯子。 张家小姐肤色不白,与绿翡碧玉并不相称。 王家的儿媳,他咂摸着这个词。 秩序、混乱与暧昧(2) 随着两侧车流的减少,他们一路驶进了北山,山林树木愈发苍绿茂盛,古宅错落的轮廓也渐渐显在眼前。 下雨了。 细小的水珠落在车窗上,汇成一股一股。 等到古寂肃穆的老宅露出全貌,车子也停稳了,有人上前来开门,并且得当地为其举着伞。 王言洲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接过那人手里的伞,独自撑在雨中。等待母亲从另一边车门下来,由下人先护送进宅,才动脚跟上她的步伐。 这座绿瓦白墙的宅院据说已经近两百多年了,但在经年地养护修缮下,竟没有任何排水的问题,也没有一点点腐朽的木霉味,看不出建筑的实际年岁。 平时王家人几乎都住在市里,但事关传统节日,总是会默契地回到这里。 中国人口基数庞大,富豪数不胜数,王家被争相结交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们丰厚的资产。 王言洲外祖前面的五代嫡系,要么在旧朝为官,要么就是跟随了新党的步伐。 鲜少有人从商。 比起存款,更浓厚的是底蕴。王家称得上是名门,盘根错节于中国东南方向的名门。 祖宗们没限制小辈发展,到了外祖这辈,他老人家成了个浪迹天涯,四处写意的画家,论起家族蓬勃,他更在意个人快活,于是王家开始人口单薄。 如今的王家叁代单传,饶是现在叁世同堂,也不过四个人,冷清,没有寻常老一辈所渴望的人丁兴旺的模样。 穿过雕梁画栋的长廊,来到就餐的正厅,王言洲就看到精神矍铄的外祖在滔滔不绝,大谈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的作画思路,父亲坐在他的下首位,带着点客气的笑容,不远不近地听着。 等母亲打完招呼,王言洲对着两位长辈颔首,“外公,父亲。” 王言洲的父亲是入赘的,按理,王言洲应该称呼他的外祖为爷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外公外公地叫下来了,也没有人反对。 父亲的反应略显平淡,嗯了一声,目光在儿子的脸上一扫而过。 “这小子,”老爷子看到小辈很开心,示意他坐在一个离自己很近的位置,“怎么感觉有点憔悴?” “昨天是没有休息好,”面对长辈释放的体贴和善意,王言洲没有如先前那般答得言简意赅,他收起了自己的冷淡,又补了一句,“事有点多。” “不要跟你妈一样,大半辈子和公司的老板椅过日子,”外祖拿王堇翊当负面教材说教他,“正好今天补一补,看看要吃什么。”老爷子话落,从椅子背后摸出一张折了几道的宣纸。 王言洲接过展开,露出恰好能满足于老爷子虚荣心,又不至于太过夸张的惊讶表情。 只见每条折印框住的都是各种水产原料,墨韵清晰,层次分明,所描画之物神采飞扬,跃然纸上。他一开始还奇怪外祖为何让他点菜一般的架势,没想到竟是已经绘出了一本菜单,他思及王堇翊所说的,那个做海鲜很讲究的广州厨师,看来是很得外祖的心。 王言洲说都行。 外祖大掌一拍,吆喝走菜。 他其实不太乐意吃海鲜,吃海鲜就想到那天晚上。 今天碰到的桩桩件件都不关乎韩宁,好像又绕着韩宁。 王言洲盯着刚端上来的清炖九石公心想,距离陈式开提案日还有二十叁天。 —— 韩宁在干嘛呢? 她也在想,二十二天后就要提案了。 自那天开始,韩宁的车就保持着Sport模式。 她那辆贷款还没还清的雷克萨斯LC如影般穿行在被暮色笼罩的高速上,油门踩到底,听着引擎的咆哮,感受着全车几万个零件为此刻的自己而沸腾,韩宁才有一种能喘气的感觉。 王言洲没有步步紧逼,但是他的话却如影随形,这次的性质完全不同,不是她捂起耳朵,避而远之就可以解决的,在截止日期之前,对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结局都一样,但不知过程是主动还是被动的答案。 这些天,韩宁投身于连轴转的工作及社交之中,加班,约客户吃饭或是和朋友聚会都可以,她只想让自己忙起来,忙碌的时候她不会胡思乱想。 可身边总会空下来。回家之后,洗漱之后。 独处,会把不安、焦灼、难过一一放大,韩宁不想被负面情绪占据。于是她抓起车钥匙,冲进驾驶座,在深夜的环城高速上一圈,两圈,叁圈地绕着,破风疾行。 永远在突破最高转速的轮胎撕扯着地面,韩宁的精神保持高度紧张,此时,别无他想。 经过摸索尝试,她用于发泄的驾驶路线已经趋于稳定,时间控制在两个小时左右。大脑放空完毕的时间过后,她就会乖乖降速,进入城区,然后在离高速口不远的一家快餐店大吃一碗面条,任由自己陷入到血糖上升的困倦之中。 接着回家睡觉。 只是今天快餐店没开门,她打着手机电筒看清拉链门上贴着的告示,老板回家过节了,中秋国庆一块过,两个礼拜后才回来。 中秋。 今天正好是农历十四,团圆日的前一天,但韩宁还没回去。 那天晚上,刚离开王言洲,韩宁就打了个视频电话给爸妈,不动声色地套出了他送去的东西。 这次和往日的没什么不同,仍旧是长辈适用的日常保健品,进口水果,养生酒,大牌丝巾和皮夹,一束搭配得当的鲜花以及两盒包装精美的月饼。 除了那花束上的贺卡。在爸爸发贺卡照片过来的时候,韩宁看着卡片上的字,一愣。 –中天一轮满,秋野万里香。 时至中秋佳节,风柔雨润,花好月圆。祝愿伯父伯母身体康健,椿萱并茂,棠棣同馨。 言洲贺上– 言洲是谁啊? 隔着手机,爸爸的声音传来,疑惑。 她一副不痛不痒不在乎的样子,“一个客户。” 妈妈凑过来,“花不是你订的?” 韩宁摇头。 “我说呢,这次送这么早。哎,你怎么给了人家咱家地址……” 她嘴里泛涩,心里发酸,低下头,“啊呀,就是,案子做得太好了嘛,非得要送点东西,拦不住……” “噢,这样。”往常也有过这样的事,他们似乎没再存疑。 韩宁的父母爱炫耀孩子,手机画面里,他们把其余默认是女儿买的东西堆在一起,一边说她浪费,一边又美滋滋地拍着照,估计一会要发朋友圈得意女儿有出息了。 可真的是自己有出息吗?这套东西对于王言洲是洒洒水,对于韩宁是半个月的工资,对于他们来说是炫耀的资本。 这些年,她本人虽然没有正大光明地接收王言洲的物质馈赠,却心安理得默许了他于自己父母的每一分给予,这份在潜移默化之间养成的习惯是如此的虚荣,怎么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债台高筑? 这点认知让韩宁心灰意冷,更让难堪的是,她发现自己无法对父母坦白,这么多年,你们收到的礼物都是来自另一个男人。 瞧,多么的讽刺,她这没用的原则在此刻生效了。 韩宁打开手机搜了下附近开门的店,都是烧烤,划了半天屏幕才发现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叁公里,晕碳的意图变成实际的饥饿,她驱车离开。 将近十一点的麦当劳居然还有不少人,多是叁叁两两抱着团的小情侣,韩宁取了餐一回头,还在角落里发现个小孩。 第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出幻觉了,那么纤薄的白影儿,在犄角旮旯里,孤零零地捧着一本花花绿绿的读物。 真是小孩,深更半夜独坐在麦当劳的小孩。 可能是离家出走,或是被遗弃了? 还有点眼熟。韩宁今天戴的这副眼镜度数不是特别够,此刻看得不算真切,她眯着眼睛打量,打量,突然呼吸一滞,她想起那个昏黄摇晃的车厢,想起孩童天真的言语。 腿不自觉就动了,韩宁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瞧着他的模样。 瘦。 其实韩宁猜不出他的年纪,但下意识觉得这个孩子应该达不到他实际年龄所应有的茁壮。 透着衣服能见到肩骨的轮廓,头发短短的,刺刺的,有汗味,皮肤的颜色在灯光下看不真切,或许原本是很白的,但过了一个暑假,难免会晒黑一点……察觉到韩宁的目光,那男孩抬起脸,与之对视,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一点点疑惑。 韩宁悚然一惊。 她其实不太详实地记得程一小学时期的模样了,更多仍然分明着的,是他们相处的细枝末节之处,比如,程一的动作,笑容,扑闪的睫。年龄越大,回忆越远,那个阶段的模样从人变成人影儿,轮廓无可避免地模糊了,然而此刻,一切都又清晰还原。 许是韩宁停留的目光太久了,孩子眸子里的疑惑放大。 她立刻醒过来。 藏好自己波动的情绪,韩宁准备和这个孩子攀谈,她先是扫视了一下刊物的内容,随后用相当轻快的语气说,“哇,你在看《Top Gear》吗?我猜里面肯定有关于世界汽车拉力锦标赛的内容!” 他还是没说话,但韩宁发现,共同的兴趣爱好消磨掉了对方的一点戒备,这孩子的眼睛里亮了起一点点兴奋。 “我们可以一起看吗?”韩宁继续努力。 他略显犹豫地颔首。 将杂志推过去一点。 《Top Gear》是来自英国的一本汽车杂志,语言自然也是英文,上面有一些复杂的词汇被笔圈起来做了标记,显然,这个孩子并不是只看上面的拉力赛车插画,韩宁有些讶异,又觉得同谢程一生活在一起的他本该如此。 韩宁对这上面的东西有几分了解,同他继续交流,“2024年度的拉力锦标赛赛程公布了……我猜你是丰田车队的粉丝?” “…错了,”他终于开口了,小脸鼓着,声音嫩嫩的,却有几分严肃,“我忠诚的是福特M-sport。” 听着他这般说法,韩宁忍俊不禁,又赶紧说,“噢?这么巧,我也是……小车迷,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谢镜,我叫谢镜。”孩子眨了眨眼,警惕感似乎在流失。 “我叫韩宁。”韩宁笑开,伸出与他相握。 存在于大人间的社交礼仪明显取悦了谢镜,但这也不影响谢镜对她的怀疑换了个方面,这小鬼头问,“你真的是福特的车迷?”他刚要出题考考韩宁,远处就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心头突突的,听到小鬼头叫了声哥。 有人大步前来,韩宁挺直了背,也随脚步声而抬头。 如同烟花蹿向高空,却骤然而止,本该期待绽开的地方还是茫茫的一片黑暗。 来者不是谢程一。 秩序、混乱与暧昧(3)四百珠加更 谢程一晚上有个现场翻译的活儿,时间不巧,正好卡在弟弟晚托班结束的时间,他接不了谢镜,就打了个电话请朋友帮忙。 只是没想到这次活动临时增加了环节,到点之后又拖了两个小时。等谢程一结束了工作,到和朋友汇合的地方,朋友宋小夏脸都黑了。 谢镜从宋小夏身后出现,边欢呼着哥哥,边像个小炮弹似地撞过来。 他连忙蹲下身,张开双臂,娴熟地将这小人抱起来。 “谢先生,你要知道今天是节假日,会馆那儿人挤人,包厢全是满员,我可是撇下金…姐姐来给你带孩子,”小夏哥咬牙切齿地举着手机,给谢程一展示着领班和主顾给自己发送的信息,他压着声,“你得知道,我为你损失了多少钱!” 谢程一连声抱歉,说着我赔,并且坐言起行,递了袋东西。 “这什么?”小夏哥这才发现他手腕上挎着个相当精美的礼品袋。 “今天活动方给的。” 小夏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袋子各类型的避孕套。 “操,”他气笑了,“你这次又接的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活儿,耽误你到这么晚就给你这些玩意儿?” “翻译的活儿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为了防止他再蹦出什么脏话,谢程一捂着谢镜的耳朵,温声道,“有的赚都是好活。” 今天这活是他私接的,给接待外宾的工厂老板做随行翻译。 工厂是乳胶制品工厂,避孕套是他们的主营产品,老板人虽然爱灵机一动地增加接待环节,但在结账时是出奇的爽快,况且伴手礼这种东西,一向是客随主便,作为工作人员还能分到一份,哪里还会抱怨内容。 谢程一好脾气地补充了一句,“你总归是用得到的。” 这回小夏没说话了,他把东西收起来,停顿了两秒,上下打量了谢程一一眼,“这几天古屿人多,都是年轻的,只要陪……呃,不用多做什么……你来不来?” 宋小夏经年累月在夜场,有些词张口就来,可谢镜还在谢程一怀里。他顾忌着现在的孩子早熟,眼前这个又格外敏感,所以一句话断断续续的,说得别扭又古怪,但他知道谢程一听得懂。 谢程一摇摇头。 捕捉着他的神情,宋小夏明白了什么,“钱够了?” “还差一点,但是快了,”谢程一吐出一口浊气,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情实感的轻松笑意,“谢谢你,小夏哥。” “谢什么……”这份感谢并不沉重,却好像穿过千岩万壑,宋小夏望着他,那双眼已经不复初见时的清澈明亮,但此时仿佛轻舟已过万重山,拭去了蒙蒙的灰。 他想说什么,但到最后只是化成一道叹息。 “好事儿,行,那你……”刚想让谢程一好好过团圆节,宋小夏却觉得提起中秋二字对他来说是种残忍的提醒。谢程一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蓬勃,坚韧,好像背负着什么,都能咬着牙扛起来,性格是如此,外形也是如此,带笑的眼,微扬的唇。 可他的遭遇足够令人怜惜,面对这么个韧性十足的人,宋小夏却怕自己不经意的话成为他夜深人静时追忆过往的一根针。于是叁缄其口,只能指了指路边,“我先走了,我打的车来了,”他又伸手轻轻地掐了一下谢镜软幼的颊肉,“镜儿,你夏哥走了,下次再带你玩。” “小夏哥拜拜。”谢镜乖乖地摇了摇手。 周围安静下来,相依相偎的背影在暗色里无端透着寂寥,谢镜稳稳当当地被托着,歪在谢程一的肩上,哥哥的气息安心地包裹着他,很快就让孩子陷入到精力耗尽的疲倦之中。 “哥哥,”孩子的声音响起,“58路现在还有吗?” “今天不坐公车了,咱们打车回去。” 谢镜的声音有迟疑,也有一丁点儿没有底气的怯意,“…可是打车很贵。” 谢程一显然没有想到弟弟会说这样的话,心里一时间又酸又涩,满满的愧疚冲上来,他单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纸,抽了一张,展开替谢镜擦了擦汗,声音轻柔,“没关系,这不是在假期吗,假期打车有优惠呢。” “真的吗?……”小人儿有点不信。 “真的呀,再说哥哥今天不是加班了嘛,加班都是有加班费的呀,还够给小谢镜买一个小汽车蛋糕呢!明天哥哥带你去买好不好?” “好……”小人儿傻乎乎的笑。 与此同时,他们右后方的车突然启动,发动机咆哮,前灯的强光扫在了地上,一辆银色的车缓缓从四四方方的示意线条里驶出来。 “谢镜!” 车停到他们身边,车窗下移,车里的人喊,“你想不想当回领航员?” 每一个参加拉力锦标赛的赛车手,副驾上都有一位播报路况的领航员。 谢镜扭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困倦似乎被兴奋驱散,像做梦一样,原来不止是新年和生日,他们从不过的中秋节也有礼物,一辆线条流畅凌厉还带着尾翼的双门轿跑,不再只是掌上的塑料玩具,而是就这么惊喜地出现,并且真切地邀请着自己。 小汽车蛋糕要等到明天,但是成为一辆轿跑领航员的机会就在眼前。 韩宁觉得巧。 在麦当劳时,她认出了谢镜喊哥的男人,是她生日那天,一开始陪自己的男模。 显然他没认出韩宁,并且还将韩宁当成了居心叵测搭讪小孩的奇怪大人,只是这人似乎不能一直陪在谢镜身边,他进进出出地,谄媚地打着他似乎拒绝不掉的电话。 谢程一不在,跟谢镜说话还要时刻被一道质疑的目光盯着,韩宁觉得没趣,就拿着快餐来到车上,刚消灭了个汉堡,那叁个人出现在自己车跟前。 她发誓车窗开一个小缝是为了透气,但那些话随夏末炎热的风一起吹进车里。 韩宁对着谢镜示意一般地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她没有看谢程一,但她知道谢程一在看她。 风水轮流转,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个人的目光也会为自己停留,驻足。 可韩宁却不觉得高兴。 或许初始,她有那么些微末的窃喜和激动,可切实地感受到之后,涌上来的是滚滚无尽的心酸和悲哀。 秩序、混乱与暧昧(4) “哥……” 弟弟沉浸在似梦非梦的晕眩里,他眼里的希冀太明显,太灼热,只是谢程一的腿好像生了根,他认得眼前这个人,第一次,灯红酒绿下的鬼使神差,第二次,刀光剑影下的仓皇对视。 “这个地方不太好打车……刚才你那朋友应该也等了挺久的,”韩宁懒懒地靠在椅上,侧头,目光终于平移到他脸上,“谢,老师?” 她用得是明面上的工作称谓,谢程一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 谢镜懵懵地捕捉到这位姐姐和自己的哥哥可能认识的信息,于是眼神愈发殷切。 “好吧,”犹豫再叁,他同意了,弯腰刚放下了弟弟,谢镜就欢呼着跑向副驾驶,谢程一还立在主驾驶旁边,声音有些难为情,“……麻烦您了。” 韩宁推开门下车,给他腾出上车入口,“举手之劳。” 双开轿跑虽然是四座,但是后排空位很小,还需要将前排的座椅推动,腾出道缝隙方可进入。 她不考虑实用性,买这辆车的时候纯粹是个人喜欢,但此刻竟然有些意外之喜。 副驾驶留给谢镜了,那谢程一只能坐后面,主驾驶椅子后面的入口过窄,他个子高,块头大,只能侧着身子进去,但还是费劲,一会胸卡住了,一会那挺翘的臀挤出轮廓,左调整右调整着,很慢,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观察他的人。 韩宁本来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但从容的表情很快就被打破。 谢程一今天还是穿得那身浅色正装,左腿支在地面,用力,伸到了她跟前,绷出了韩宁不得不多看两眼的线条。饱满流畅,此时将宽松的西裤撑起来了,裤管之下,皮鞋之上,还露出一截将他脚踝包裹得完美的正装袜。 有点透,性感得很。 韩宁逐渐口干舌燥,在谢程一完全上车,尴尬地脸红着偷觑自己时,这种感觉到达巅峰。 她低低地啧了一声,不算平白无故地燥起来,然后上车,将门砰地一下关上。 车里空调十足,窗户关好,外面的一丝炎热都挤不进来,谢镜落座后小心翼翼地四周环顾打量着,不一会儿,这小人的声音响起,又轻又笃定,“我就知道你不是福特的粉丝,你喜欢的是丰田车队。” 韩宁正在调整着后视镜呢,见他盯着方向盘中间的标志,笑了笑。 “好吧,被你看出来了,其实他们两家我都喜欢……现在请领航员先生告诉我地址,”她替谢镜拉好安全带,“咱们准备启程了。” 谢镜先是回头,打量了一下自家哥哥的神色,他看着谢程一在黑暗中点了个头,才报了个小区名,就是韩宁上次坐公车跟他们下的那块地儿。 韩宁装作困惑。 领航员是得提供线路指引的,但小谢镜平时都是坐公共交通上下学,公车上所见景色都是流动的两边景色,从前面来看还是很少的体验,现在又是半夜,凭着他单薄的记忆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韩宁开了导航。 到了一些有标志性建筑的岔口时,谢镜也还能先于导航说出方向,有时候说错了,韩宁也按照他说的走多绕一圈,也没有抱怨,倒是谢镜有一些别扭地给自己讨一些颜面。和自己一样的兴趣,又天降一般地带来了小男孩期待的帅气,韩宁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谢镜的好感,他早就不复之前在麦当劳时执拗的沉默,也会对韩宁露出一些矜持的亲昵。 过一会谢镜的声音越来越小,再过了一会,就彻底没声儿了,韩宁扭头一看,睡着了。 她把导航的声音调小,之后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不期地对上谢程一的双眼。 一双里面的疑惑显然超过的疲惫的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后者似乎吓了一跳,如同毛头小子好奇地偷看感兴趣的女孩却被抓了包,耳廓上迅速起了红,他匆匆移开视线,专注地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窗外。 韩宁心怦怦跳。 好像被烫了一下,又好像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掠过一条闪电,而后炸开贯耳雷声。 二十五岁了,怎么碰到这人所产生的反应还是这么青涩,还跟上学时候似的……韩宁腾出一只手揉搓了一下脸,让自己平静下来。 其实进入初中后,有一件让韩宁特别后悔的事。 韩宁转校的第一年,同桌是程一,但是他们班每个学年都会打散换位置,到了五六年级,韩宁和程一就只是同班同学了。同班同学虽然不如同桌那么亲密,但也是下了课一转头就能碰到的存在,那个时候的韩宁话少,但程一是个闲不住的,嘴甜能干成绩又好,和他互动的人多,他也热衷和别人互动,两个人之间倒还有几分联系。 直到上了初中。 两人都升入实验中学,但不在一个班了。 十叁岁的韩宁还处在开悟不开悟的边缘,不知道自己的悸动是喜欢,仍是用目光追随那个身影。 她傻,不代表别的姑娘也傻。 那么个程一,进入初中第一天就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用双语进行了演讲,演讲完毕还对乌泱泱的人群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把那天耀眼的阳光都给比了下去,在响彻操场的掌声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走下台阶。初中校友来自市内各地,陌生得很,但仅此一天,大家对程一就都熟悉了。 程一自此,身后有了小尾巴。 和韩宁这种暗戳戳的小尾巴不一样,总有女孩勇敢而热忱地表达着欣赏。 两个人升入初中之后过了两天才面对面的相遇,第一次正面碰见,非常之猝不及防。 在楼梯拐口,韩宁忘了自己干什么要那么着急地往下冲,一头撞进来者的怀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那人轻捏着她的胳膊,分开两人的距离,在韩宁还晕头转向的时候,先唤了一句,“韩宁?” “……” 是程一。 身侧还站着个姑娘,细眉大眼,身量纤细,漂亮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她也看着韩宁,因为程一对韩宁的不陌生,水灵灵的眸子里透出好奇以及,警惕。 比起周围新认识的人,还算相熟的小学同学让程一有一点欣喜,看清楚她的面容,程一的不确定变成热情的打招呼:“嗨,韩宁,你……”你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后面那句话没说出来。 被对面那人的反应堵住了。 韩宁眉梢一扬,视线从女孩那儿滑到程一身上。 挣开他的手,韩宁后退两步,声音清淡淡的。 “你谁?” 妈的,现在想起来了,也是要给自己一锤子的程度,韩宁咬牙切齿,觉得自己真的很装。 装的后果就是他们俩初中叁年就算同校也不怎么碰见了。 想来是上天看到她的悔悟,所以制造了一次又一次的巧合。 韩宁现在穿着洗漱之后才穿的宽松T恤和短裤,即使如此,她也假模假样地正了正衣冠。她盯着前方,心想,现在不一样了,韩宁,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吃都吃过了…… 思及此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方才炸雷一般的对视于心里那片旷野上落下了点点星子,火种点燃了干草,隐秘的火星一路蜿蜒,顺着她的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韩宁手心出汗,竟然后知后觉,男人躲开的那一眼是躲古屿会馆那个点自己的女人,而不是躲让自己早就忘却的旧时同学。他们已是皮肉贴合,互感滚烫的关系,韩宁和谢程一是这样的。 韩宁和程一不是。 “谢老师,”驾驶座的女人闷闷的声音划破车厢,谢程一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在看自己,眸色沉沉,平静地说,“之前让您帮忙校对纠正的翻译,还是夜里叁点多才发到我邮箱的……谢老师最近很忙啊?” 事情过去的稍微有一些时间,他抿着唇回忆了一下,小声地说,“……抱歉。” 韩宁很清楚,他的工作和自己的一样,都是要排期的,都要分先来后到的,谢程一俨然是需要完成当天的工作才能抽出空给她完成未走正式流程的委托。车稳当当地经过两边商铺,关上门的水果店、老式糕点店……最后停下。 韩宁侧身解开安全带,回头,“谢老师,你知道的,我们公司和昌锐的品牌部打配合负责ME的营销……” 谢程一应了一声,也低头去解自己的安全带,后排那么窄,他早就不自在了一路,何况现在韩宁回头,两人的距离更小了。 “ME的产品原料菲奥娜基本上都来源于摩洛哥,所以我们打算除文章之外的一切产出都做双语版本,我还想请谢老师帮我们校正,”韩宁顿了一下,“之前您是为昌锐的ME服务,但这次的话,是我们陈式开请你,算新的项目。不知道谢老师有没有时间?” “……” “嗯?” “有时间的,”谢程一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轻声说,“谢谢。” 新项目新算钱,没有人会拒绝,况且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活儿,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的活儿。 谢镜睡熟了,呼吸绵长,谢程一没有叫醒他,弯腰入副驾将弟弟单手抱在肩上,另一只手拎着小人儿的书包。 “谢谢。” 这声谢谢是谢韩宁送他们回家。 “那节后我去贵司沟通合作,预祝合作愉快,谢老师,”韩宁冲他笑了一下,伸出手,他连忙把书包腾到腕儿上,空出手礼貌地握住她凉而馥软的指尖,听对面说,“我叫韩宁。” 他神色如常。 “谢程一。” 不被烧死的办法(1) pop oba8.c om 谢程一觉得这个叫韩宁的女人有些眼熟。 并非见过两次面的眼熟,而是很早的时候,就透过她的眸色,能窥见什么困于旧忆的色彩,好似画地为牢的梦境。 另外那叁颗缀在颊上的小痣,他总觉得…… 肩膀上的小人儿动了动,哼了哼,随后抬头直起了身子。 “醒了?” 谢程一抱着弟弟爬楼梯,老式居民楼的楼道灯应声而亮,昏黄落地,为他照出眼前的路。 谢镜眼睛睁一半,迷瞪瞪地朝四周望了下,又抵不过困倦趴回他的肩头。 他拨了拨弟弟汗湿的刘海,沉默着继续上前。 谢程一和韩宁之间一直缺一个正儿八经,面对面的自我介绍。但其实韩宁今天没有站在车前同他握手,谢程一也知道她姓甚名何。那天在昌锐开会,他记得那个后走进屋的男人,他身上充满上层人独有的高高在上,温和有礼是他被教出来的处事方式,用以遮蔽他骨子透出来的傲慢。 那个男人甫一出现,他就感觉到对方似乎格外地不屑自己。这些年来,谢程一见惯了各样的脸色,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叫王言洲的男人对韩宁的不同,旁人都称呼她韩组长,那个男人初始也如此,但往来话语间,相当熟稔地唤了一声韩宁。 声音不大,提醒人似的,入了他的耳,把他因为回想肌肤之亲而起的热,压下去一半。看好文请到:pornba 8.co m 那次陈式开的工作人员给他打电话,他也正忙着工作,匆匆回复时根本久没有把问他贵姓的声音和那个夜里,那个会上的人联系起来。这段时间催债人追得不紧了,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一头扎在工作里,不留一丝空隙时间地处理着那些四处接来的碎活,加了对方的微信之后,他相当迟钝地通过对方的昵称才有所察觉。 一丝夹杂着难堪的凉气从脚底涌起,窜到天灵盖。 古屿来钱快,他实在没法的时候就去那里兼职。他听小夏哥说过,有些客人不满足于陪聊喝酒,若是四目相对,觉得合适,那长期关系就成了;若是更为弱势的一方不同意,那部分纠缠不休的客人可能会顺藤摸瓜,沿波讨源地在青天白日下找人儿。 他和这个小富婆发展过实质性的关系,提心吊胆地往那块想无可厚非。 不过等他解决完对方的工作问题后,便没了下文。 谢程一松了一口气,以为到此为止。 所以这回,韩宁出现在自个儿弟弟眼前,还表现地认识的那一刹那,谢程一无可避免起了一身惭愧的鸡皮疙瘩,抱着谢镜的手瞬间就箍紧了,他沉默,他害怕对面笑着叫自己在古屿会馆用的名字,嗨,程程!然后让自己唯一的亲人,示自己为榜样的弟弟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如此讨生活的一个人。 …… 好在没有,这人表现得好像将那晚上的事完全地忘了。 谢程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贴满开锁、通下水道等广告的铁门,然后往墙上摸了一把打开了灯。 一下子亮堂起来,拥挤又整洁的小客厅出现在眼前。 这些年S市发展极快,但外面的日新月异似乎和这片居民楼无关。 并不上档次的木制家具,家电上盖着的钩花蕾丝……谢程一所居的这处两室一厅,好像还停留在上一个年代。 墙上的钟敲响了,指针往一走了去,新的一天,恰好中秋。 他家周围都住的是老人,还保留着中秋祭拜月亮公公的习惯,有一点点燃的香味透窗而来,与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下意识地,谢程一抬头往其中,那扇没有门的卧室看了一眼。 那扇卧室空而白的墙,旧得踩一下就能夹脚的木地板上架着一张医院里才有的护理床。 小时候,相当小的时候,记不得年岁了,母亲牵着自己手从大房子出来,进到了这片楼,指着一对相当慈眉善目的老者让他喊姥姥姥爷,他照做了,然后那老头就会哼了一声背手而去,而被称为姥姥的老太太领他和母亲进屋,从桌上拿月饼和酥糖给他吃。 到了晚上,姥姥就会捧着新鲜的供果和高高的盆香到楼下,点燃,这里的家家户户都这样,从窗子外望去,点点红星,接着漫天香味飘进屋子里,凝成了他对中秋夜晚的记忆。 后来,升高二那年暑假生了事端。 房子里涌进了大量的人,为首的中年女人把母亲和自己逼到角落,那个他叫了十六年爸爸的男人,躲在人群后,什么动作都没有。 背着手的姥爷和笑眯眯的姥姥早就去世了,唯一的舅舅听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打工,所以母亲除了他没有别的依靠。 于是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力大无穷地突破了重重障碍,拎住了祸端,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在这个予以他血脉之人的眼眶上。 耳边尖叫此起彼伏,有人来抓他挠他扯他头发,但谁都按不住,左邻右坊都来了,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着这个别人家的好孩子红了眼,一下又一下地抡拳。 他记得这个男人告诉他,以暴力解决愤怒,是最无能的表现。可他怎么不告诉自己,遇到这种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最后是母亲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说,我们走,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走。 这处就成了他们娘俩的归处。 母亲被小叁多年,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私生子,谢程一怎么可能只打了那人一顿就消气,就在他精心酝酿着报复计划时,母亲拿着检查出有孕的B超单从他们住着的四楼一跃而下。 大难不死,甚至那个男人的孩子都还顽固地保留,但是她腰椎受伤,双腿受损,瘫痪在床,成了更窘迫的存在。 因为跳楼的后遗症,她甚至不被医生允许做剥离这个胚胎的手术……突逢巨变,无人可依,担子都落在他肩上,比起让那个男人受到惩罚,彼时的谢程一更害怕亲人决然赴死。母亲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明显。 她怎么能不恨? 那个男人远走高飞还不放过自己,留下一个孩子吞血噬肉地消耗着她长大。 无数次,他发现母亲恍惚地盯着水果刀,剪子,于是他或扔或卖了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改了姓,辍学在家,亲力亲为地照顾着母亲。 护理床就是那个时候来到了家里。 他摇了摇肩膀上的弟弟,低声说,“到家了,冲把澡再睡。” 谢镜是安静性子,但就算动得少,这么热的一天下来,谁身上不是粘嗒嗒的,何况从小区门口走到家里,还吹了一路热气。只是小孩哼了两声表示拒绝就不理人了。 他没法,把小孩抱到房间,从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拽了毛巾准备他擦擦。 半梦半醒的状态虽然疲于应付,但不会说谎,谢程一心里犹豫再叁还是想问谢镜是怎么认识得韩宁,毛巾刚刚覆上小孩儿的脸,他就看到谢镜的嘴嗫嚅着什么。 他凑近,听了那个普通柔软,于他们又不寻常的词,愣在原地,心尖就跟被数万根针扎了一样,泛起绵密的痛。 谢镜在喊妈妈。 不被烧死的办法(2)五百珠加更 去昌锐提案之前的两个假期,韩宁都过得很潦草。 陈式开工作室目前处于一阵不上不下的焦虑境地。按理说,他们虽然着手做眼前的方案,但也需要维稳老客户,持续接进新客户,自从接了昌锐ME这个项目之后,意向客户确实水涨船高多了不少,但基本上都没有正式签约。 她和晨姐、乔游私下约饭时聊过这个话题。 “有几个品牌,本来早就应该签约了,但陈式搭上昌锐后跟人儿拿乔,想抬价,本来以为板上钉钉,我背调都做好了……结果现在,按以前的价格也没把人签下来,”乔游熟练地在辣锅里捞鸭血,不等吹凉就咬了一口,然后就被烫得嘴皮打颤,好一会后,才继续又说,“……你们不觉得有蹊跷啊,好像背后有人使诈似的。” “不是好像!”晨姐盯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敲字,嘴上的话依旧不落下,“咱们家妥妥地被人搞了,还看不出来啊?” 乔游四肢发达,智力灵感全在捏笔的指头上,听着她的话不明所以。 “……不是,我有时候真好奇你那一枝独秀的一技之长,真能稳当当地支撑你坐稳二组组长的位置?”晨姐解决了手上的打字活儿,冲他翻了个余味悠长的白眼,“陈式开也算够到过行业天花板,不是没吃过大客户带来的红利,可哪次像现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说一组的番茄客,你们二组也丢了两个项目吧?” 乔游没反应过来,在那嘴硬,“我那是合同到期了。” “那是不是也莫名其妙地没续上!” 被堵在那儿,乔游脸红脖子粗,然后就听到晨姐罕见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小道消息,说这次和昌锐签约是口头合约,只是为了集思广益,只是陪跑!到时候不管提什么方案都不可能通过的……” “不是,为啥啊?白纸黑字合同生成,还玩竞标那套啊!”乔游唾弃,“不用想,消息肯定是戏胜放出来的……还大公司呢,又挖客户,又泼脏水。” “不止是戏胜,肯定也有旁人推波助澜,什么集思广益,难听点不就是说昌锐预备骗稿吗?戏胜一个策划公司,哪敢明着造客户的谣,昌锐不澄清,十有八九是默许的。” 她止了话头,显了忧色,冲着沉默吃菜喝酒的韩宁投去一瞥。 明面上抱住昌锐大腿,但是预期的变现没有随之而来,甚至还有被踹的风险,陈式又满世界满瓶不动半瓶摇的张狂,得罪了不少人,现在这样,业内人士对陈式开的羡慕都变成笑话。 本想靠着昌锐的ME突破赛道,结果现在成了救命良药,领导层都把希望赌在昌锐接受服务后满意而正向的反馈上,韩宁的压力可想而知。 她的方案其实已经做好了,在陈式、陈开、吴教授轮流要求下又改了好几回,拟讲无数次。 “跟昌锐那种公司比,陈式开还是太年轻了,”晨姐端起酒杯,示意碰一下,“当时签的那么轻松,我还以为……” 韩宁手中的酒杯轻撞上晨姐的,发出一声叮的脆响,她笑了一下,歪着头问,“以为什么?” 她其实喝了不少了,气泡,白的,啤的,还混着喝,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醺醺然的醉色,只是面容带了倦意,两眼也泛着水润的朦胧。 “干吗把自己放在下位?马斯克说过,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把自己当成承受者,被动地去接受事情发生,”该她蔫了急了的时候,韩宁倒是冷静,可能是知道这回是冲自己来的,也知道解决的法子,端坐在白雾缭绕的火锅之后漫不经意,侃侃而谈大道理,“做不成就不做呗,况且,要不是这茬,我还不知道咱们意向客户里有那么多好苗子……” 她随口报了几个名字,都是之前被淘汰掉的,产量体量特别小的品牌。 乔游听了直摇头,嗤笑,“弯腰扶贫,也不看看自己下不下得到那层台阶。” 韩宁也忍不住翻他白眼了,“投资懂不懂,别以为人家爬不上来。” “你还敢给这些翻脸不认人的小品牌做案子,怎么着,养第二个,第叁个番茄客?” 他们两又陷进这个模式,乔游还专挑人痛处戳,晨姐看不过去了,肘击了一下他,用武力迫使这个嘴上没门的男人闭嘴。她知道韩宁心里定然郁闷,韩宁不是乔游这种技术型人才,迟钝又神经大条,她察觉得到外界有针对性的影响,昌锐这边过不去,那其他大品牌一时半会是先别想了,只能从曲线救国。 韩宁倒不是真如自己所说的,做不成就不做呗。 她想做成。 上班了几年,舌头有了肌肉记忆,说着有机会合作的社交寒暄张口就来,但那次许诺给谢程一的,却是深思熟虑的。 她听到了,谢程一跟那个男的说什么钱不够,还差一点。那时候韩宁就坐着车里,盯着那个抱着谢镜似乎能顶天立地的男人,盯着他打卷的衣服下摆,盯着他背上一点点折痕,稀里糊涂地回忆着洛小甲打听来的消息,揣测当初的程一怎么就成了这样? 韩宁想走到他面前,甩出一张卡,说,这有点小钱,先拿去解决。 她不如王言洲或者洛小甲,自幼泡在黄金里长大,但韩宁家境殷实,事业小成,足够她不疼不痒地挥霍一次,尝一把骑士精神。 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韩宁想,如果相当直白地牵扯到钱,他们俩就变味了,虽然本来味就不正。 钱,韩宁能给,那别的女人也能给,他在古屿会馆,能认识的有钱有势还漂亮的姑娘多了去了,她从上学的时候就比不过人家,这回哪能还硬刚? 而且如果他真接了自己的钱,保不准将来也会接过别人更多的钱。 韩宁咬着嘴里的肉,无法想象曾经或未来的谢程一因为经济原因而搂着别人的模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用工作机会把钱送过去就不一样了,正经的机会,多好,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没有挣扎的考量,稳妥,平和,只要付出脑力劳动即可。 不是说还差一点钱嘛,那她给这个机会,也许……他会感恩戴德。 况且,还不是自己的钱。 昌锐的结款。 王言洲的钱。 杯子中的液体在灯光下晃荡出惑人的颜色,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颓靡被酒气洗涤一空,韩宁心口,蓦地就回撞起一股荡气回肠的爽快。 她抓过手机,在列表滑溜半天没找到人,最后还是搜出了王言洲的联系框,一点开,消息停留在她生日那天,祝她快乐呢。 那天她是真快乐。 不被烧死的办法(3) 这可不是酒壮怂人胆。 韩宁出现在昌锐大厦时还带了工作文件。 和乔游晨姐告别时已然更深露重,她窝在网约车的后座,看着光照微弱的手机。 生日快乐。 …… 你在哪儿? 公司。 我一会过来,二十分钟。 车里开着相当冷的空调,闷着说不上来的味,韩宁想吐,她将窗户开了条缝儿,风呼呼啦啦地灌进来,打在脸上,这才好过些。 王言洲在加班,她不意外,等到了大厦门口,那人已经在楼下等她了,还是一如既往的寻常打扮,早上梳得妥帖的头发落下来点,乱得随性,乱得讲究。 他正偏头看旁边的绿植,并不明亮的点点灯火浸染了他的侧脸,柔和了他的气度,现在的王言洲看不出年岁,似乎和读研的时候差不多模样。 韩宁第一次见王言洲就是这样。 她去教务处送资料,办公室里有个男生拿着文件请教老师项目问题,他那时弯着腰,低着头,过了会,直起腰板,韩宁才发现是那么挺拔那么大只的一个人,她还腹诽这学长爸妈给孩子喂得啥啊,长得跟个窜上天的大房梁似的,接着走近了,看到那人的侧脸,稍微地晃了晃神。 没等她反应,那人便附和着老师笑了,含蓄有礼地表达着感谢,牙齿很白,较之屋外阳光更耀眼。 只不过侧脸两分像,就足够让她的心酸涩起来,顷刻间被拉进尚不算远去的青涩年岁,韩宁突然就明白什么叫过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一一重现。 后来打听了一下,这个学长学业有成,家世也相当之好,流出的正脸照片其实和程一天差地别,但她无端觉得,程一上了大学,也应该就是这样,挺拔,干净,有礼,国之栋梁的模样。 这是韩宁对王言洲的第一印象。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朝她走来。 酒味没散干净,残留的被王言洲嗅到,他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韩宁。 韩宁能喝,喝完令人闻声丧胆的斤数也跟没事人一样,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酒品也好,做完了想做的事,扭头就睡,窝在床上不踢不蹬不哭不闹,只是这并不算麻烦的一面,王言洲没见过几次。 有点意外。 他认为,此时的韩宁似乎,可能,应该还处在对他相当反感且抵触的情绪里。 他不是不记得那天晚上,韩宁的眼神。 多恨呐,刺目的恨意汪洋般地就流泻出来了,她惶然,她惴惴,她恨不得先行一步冲上来掐死自己,她想一刀两断,她想玉石俱焚。 王言洲唯恐逼得不紧,又担心做得太过,番茄客这件事他是强硬,但送给二老的贺卡上他连姓都没写,礼貌地像个平凡的晚辈,王言洲自己都觉得这份点到为止太过虚张声势。可他又想,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他耍了心眼,韩宁心里难免会因为自己拿针对旁人的那套算计来对付她而感到寒心。 所以,以这般算有些亲密的模样出现,不在他的预测里。 或者就是她妥协了。 她来找他复合。 王言洲没有说话,但极其自然地伸手想替她接过包,好吧,其实也并非特别自然,他的指尖伸出去,并没有落到实处,稍稍停留了会,看韩宁是拒绝还是接受。 韩宁有些迟钝,过了会才把包递过去。 包里有笔记本电脑,平板以及零零碎碎的文件,她确实背累了。 “去哪儿?”王言洲好似松开口气,眉眼间尽是舒展开的柔和。 韩宁朝上面指了指,“你办公室。” 王言洲挑挑眉毛,眸光流转,晕出几分疑问,但没问理由,转身刷了门禁,让她先进了电梯。 韩宁就站在他身前,身上的酒气之后,飘出了几乎要消耗殆尽的香水味,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慢悠悠地晃到王言洲的鼻尖,他看着韩宁的身影,彻头彻尾地体会着她长大成熟的瑰艳。 他们俩确定关系的时候,王言洲是已经发育成熟不再长,不再变了,但韩宁才二十岁,还是个青春洋溢,一笑起来眼睛都弯没的小孩,每年都是不同的样儿,热衷摸索着发型和装扮,挖掘着与时俱进的兴趣爱好……身子也会有些稍稍的变化,蹦跶多了,那小腹就会柔韧又结实,吮吸多了,乳上的小点就会比前些时日更大一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化停止,韩宁趋于稳定,习惯地穿起干练的职业装,臀腿裹在窄裙里,双脚踩在高跟里,脸上的笑容调整至恰当好处,时时挂在脸上,逐渐就成了习惯。 收敛了,王言洲回国之后也是这样,他毫不意外地感慨,为什么不同的职场经历也能将两个人打磨成相似的模样,或许他们的底色本就是一致的。 电梯到了楼层,韩宁率先走出去,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停在原地。两边都是长廊,通向看起来没有差别的开放办公区,王言洲猜测,她应该是忘了自己办公室应该怎么走。 在昌锐和陈式开合作之前,韩宁因为给王言洲也来过几次大厦,大多数时间都是放在前台由前台转交,或者刘秘书过来取,她亲自拿上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王言洲带着她穿过办公区,这里已经陷入沉寂,丝毫不见白日的紧张纷忙,然后来到他的办公室。 他的确在加班,桌上摊着很多合同,电脑也没有关。 “耽误您工作了,”在候客区坐下后,韩宁就说了句用以寒暄的废话,接着坦明来意,她拿出包里的平板,打开,戳了几下,“还请小王总帮我看看,有哪些还需要调整的?” 王言洲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垂首看屏幕上的内容,竟然是她为ME做的提案。一时间,他明白了韩宁的选择,于是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落坐她另一边的沙发上,故作困惑不解地看了看手表,说,“韩组长,我记得今天不是陈式开提案的日子啊。” 韩宁想嗤他,但自从见识到这人装模作样迫人讨饶的本性,她也不意外他说出这样的话。 …… 不意外归不意外,她在心里还是骂开了,真无聊,明知故问什么呢,这不是如你所愿了吗,还不满足,整什么欲说还休的职场调情。 当然她也没有直接地做什么,室内灯火通明如白昼,这个夜也远比白昼漫长。 “是啊,就是因为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所以我不想遗漏任何一个可以规避掉的问题,想请小王总帮帮我,找出,分析,解决,然后给予您团队最完美的规划,”她按了一下连接了平板的设备笔按钮,将平板上的PPT翻了一页,也不等王言洲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我当时做这个的思路是……” 王言洲在心里批评她,没礼貌。 但对亲近的人那么礼貌做什么? 每字每句她都滚瓜烂熟,韩宁上下嘴皮轻描淡写地一碰,深入浅出地将内容娓娓道来。或许因为这个板块于她来说是全新的,切入视角是前所未有的大胆,而提到风险,她做足了功课,用尽了心思,每一个假设都很成熟,每一份应对都很从容,她聚焦的点毒辣,锐利,贴合ME所愿意面向市场的形象,也很直接地撞进人心。 尽管一开始的模样很谦虚,但此时的她是相当的自信,不难看出,韩宁觉得自己的这份方案很不错,她甚至都没有端坐,就像聊天一样,将自己的想法详尽阐述。 王言洲本来真的开始看那份方案,又被她条理清晰,逻辑清楚的观点勾回去了,他的目光留在韩宁脸上,轻轻地笑了一下。 “韩宁你真喝酒了?” 她一顿,“喝了一点,酒味很重吗?”韩宁担心他可能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补充了一句,“但我脑子很清楚。” 王言洲嗯了一声,没有继续酒和是否清醒的问题,他手指划过平板,翻到了个别页,“ME这支团队之前负责的是奢品,你的这份方案对他们来说,可能有点……” 他斟酌着字眼。 “薄。” “你是说看不上眼?”韩宁倒是单刀直入。 “比起以前,这次的目标受众是更广泛的人群,投放渠道,推广方式……方方面面都需要调整,他们知道这个理,只是形式,一时半会还扭转不过来,”这也是ME推行时,他们内部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问题,虽然是内因,但乙方介入进来,就会变成群起而攻之的外部原因,王言洲倒不是质疑自个儿团队的成熟度,他太清楚什么叫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正儿八经处理公事的时候,天上神仙都能被他们拽下来挑出一身毛病,“其他方面都没有问题,主要是线下,线下活动举办形式这块……一共五个城市五场活动,虽然表面看起来,主题都不同,但是本质上似乎都太普通,也太平易近人了。” 他把平板递到韩宁面前,指着上面的画面,“前四场活动可以不修改,第五场我建议你增加预算,并且要强调ME背靠昌锐。” 韩宁一点就通,也看到了另一个角度,“让大家意识到轻奢的ME背后还是顶尖的设计师服务?” “讨消费者欢心。”他点点头,“也延续了昌锐一贯的作风。” 那就是从薄到厚,于ME团队来说是一份面面俱到,近乎完美的方案。 “只加最后一场的预算,那前几场的观众会不会……” “那就看你怎么如何设计活动了,小成本也能做出相当成功的现场。” 平板一瞬间暗下去,显示电量告急,王言洲起身来到办公桌前拿自己的设备,“我这边有几个不错的案例……” 他一转身,差点撞到韩宁。 办公室里铺了地毯,走起来一点动静也没有,王言洲不知道韩宁在他动身的那一刻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不被烧死的办法(4)h 他也不让开,就那么低头看她,看她浓密的眼睫轻颤,鸦翅一般地振翅覆盖,又缓缓睁开。 王言洲问,“干什么?” “学习。” 这真不是说谎,韩宁就这么仰着头,求知若渴地看着他,又低头,盯着他手里的平板,期待王言洲都能说得不错的案例是什么。 事实证明,就算是能喝,也不妨碍酒精误事,一通来我往的工作交流,就让她迟钝地忘了正经事。 正经事?跟甲方沟通活动形式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 王言洲对当老师没兴趣,甚至对韩宁的学而不厌感到不快,他没回刚才的沙发上,就这么直接地坐在独属于自己的办公椅上,一个人的位置,韩宁只好侧站着,扶着他的椅背找了个相对合适的地方靠着。 也不知道是真没好角度还是他故意的,韩宁总看不清平板上的画面,倒是能听到他在那边煞有介事的讲解,“你看这个场地,选得就好,虽然又是户外又是晚上,但结束了灯光秀一抬头就能到看到漫天银河,而且那天有流星雨……” 沉淀的醉意让她不自觉地有几分松懈,韩宁听得心痒难耐,难免有些絮絮叨叨,“那户外不是有蚊子吗,电蚊香都没有地方插吧……还有灯光秀,设备搬过去就很费劲了吧?流星雨?我都没看过流星雨呢……” “你没看过流星雨?”王言洲闻言侧脸。 也就是他侧脸的这个空隙,韩宁看清了他平板屏幕上居然什么也没有,感情刚才都是他自导自演,真他妈能装,她一下子就气着了,转脸刚准备质问,王言洲就托住她的脸颊吻了上来。 不容置喙地撬开她的唇关,四面八方地探扫了一遍,再裹着她的舌尖一下又一下地吮吸。 本来不想这么急,但真的太近了。 这个时候的韩宁,眼瞳如渊如潭,纯净得吓人,没有半点那日恨欲其死的复杂,直直地摄住他的心魄。 韩宁脑袋空空,周身都是软的,此时任他纠缠,好像陷入了松软的云里,脚下都有点不稳。 怎么回事? 感受到她要起身往后撤,王言洲干脆把人拉过来,韩宁晕头转向之间,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了他的腿上,王言洲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后颈,稍稍施力,就让韩宁不得不垂下头。 他仰面凑上去,先是舔她颊上那叁颗连缀的小痣。 韩宁方才得了喘息,混沌的神思也稍微清明点,想起了来意,一个偏头错开他的继续,同他面颊相抵,轻轻喘息。 “除了线下活动形式,小王总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倒是王言洲反应了数秒,才明白她有始有终地说着策划的事,肌肤相亲的时日阔久,久到不算小别,她韩宁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一时间,他有些牙痒。 王言洲素来清楚自己的外在条件,小时候,即使脱离开家庭,他也能凭外貌受到诸多优待,步入校园,更是成为了热门话题,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S大的期间,一亲芳泽这个词更多的反而是形容在他身上,总有女孩窃窃私语,王言洲学长好相貌,不说和他春风一度,就是贴近了有些肢体接触,也是她们占便宜。 当时和韩宁在一起格外顺利,他自然也认为这份顺利归功于自己的外貌,他没有自负到韩宁短短时间就透过他光鲜的皮囊爱上他贫瘠的灵魂,那太难了,从生理性喜欢开始,没什么不好。 但是生理性喜欢会消失吗?王言洲不知道,但他认为,至少现在,这份喜欢应该不会消失。 他贴着韩宁的耳朵发声,“没有。” “那我就认为您已经大致通过我的方案了,想来有您的指导,后天的提案一定没问题。”韩宁撑着他的胸膛直起身子,口中说着好话,但不给半分眼神,她停顿了一下,见王言洲没有别的行为,随后就准备顶着张染了绯色的脸,从他身上下去。 王言洲没有限制她的动作,懒懒地往后仰,躺在办公椅上,口中却说,“那我是不是得讨点报酬?” 意有所指。 他摘了眼镜,眼波流转,眉梢含春,又等着韩宁主动上门。 韩宁终于赏他一眼,看他那副淫心大动的骚浪模样,心里登时腾起了股无名火。 王言洲不是说自己的每个选择都能影响前程吗?那她来了,还提着前程的这茬来了,她可以阿谀,可以奉承,可以同他虚与委蛇,以获取昌锐小王总可定生死的那票支持。男女之间不就是那档子事吗?既然他想要,她妥协,王言洲大可扯了她的衣裳随意索求。 可他偏不,他就爱折辱人,就要韩宁凑上去,咬着他的嘴唇求欢。 小王总得偿所愿。 韩宁凑上去了,不,应该说冲上去了,牙齿相当野蛮地磕到了他的唇瓣,让意犹未尽的王言洲顷刻就尝到了血的滋味,只是韩宁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匆匆将窄裙往上撩起,右腿一横,就跨坐在王言洲的腰间。 家伙事儿早就硬了,此时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压,王言洲都收不住喉咙那发出的一声闷哼。 王言洲心里又批评,急死她了。 虽然这么想,他心里升起一股隐秘的窃喜。 就知道不是他一个人急速地分泌着多巴胺和肾上腺素。 王言洲引着韩宁,韩宁也不可能真的顺着他的意,她是捧着这人的下巴吻得难舍难分,唇舌迎来送往,呼吸交错相容,她的手也从王言洲的脖颈流连在对方的胸口,隔着他的衣衫不住地抓捏,相处五年的好处就是她很清楚王言洲的敏感点,既然他要韩宁主动,那也要承受不上不下的风险。 实在急了,王言洲向上用力地顶了一下她,韩宁猝不及防,身子一阵起伏,她抬起脸,盯着王言洲,在对方可谓是春波粼粼的目光下,摇动着腰,抬晃着臀,隔着布料磨弄着彼此。 办公室空调很足,王言洲却出汗了,他抬头,把垂在额前的碎发顺着额头悉数撩后,一张俊俏的脸没有别的遮挡,白净净地送到韩宁面前。 “韩组长,”王言洲声音竟是又柔又轻,似乎带着难以承受的脆弱,“别折磨我了。” 他率先讨饶。 不被烧死的办法(5)h 韩宁骂得对,这厮就是骚,就是浪,就是爱调情,她从前竟没察觉出来。 从前。 从前的两个人,王言洲行色匆匆,韩宁和顺知趣,在东望国际里更多的是沉于欲望的纠缠,或沉重喘息,或婉转娇吟,头昏脑胀之际一句话都不多说,偶尔有些捆绑的情趣,还不来及细细体味,就被对方急不可耐的呼吸吞噬。 身体契合是无疑的,但比起现在,王言洲方觉少了很多情趣。 他看出来韩宁心里有气,故意吊着他,只是……瞧着她俯下的面容,似笑非笑的唇角,感受着掌下的细腻和逐渐灼人的体温,不知怎么地,王言洲生出了失而复得之感。 韩宁强硬着,那他也愿意在这档子事上服软,放低姿态哄着她,勾着她,生理性喜欢就是能操控人心,王言洲想,自己到底是肉体凡胎的俗人,挣不开人体演化千年而形成的激素掌控。 王言洲说完了那句话,就解了自己的扣子,露出肌肉分明的白皙躯体来,他牵着韩宁的手抚摸着自己,见她满眼复杂,又拉着她的另一只手贴着自己的脸颊,不住地磨蹭。 韩宁抽了一口气,泄愤似的在他的胸肌上狠掐一把,“搞什么名堂,你不就是想要做吗?要做就做,整这副模样干嘛!” 面对她的气急败坏,王言洲低低笑开,整个身体都微微发颤,连韩宁手覆着的乳尖都在抖,贴合她的掌心,慢慢地硬起来,不容忽视地提醒着她,王言洲的情动。 正巧韩宁的拇指滑到了他的唇边,王言洲张口就含进去,边舔边咬,回答着她的问题,“不止。” 此言一出,他有些愣,却不知道愣什么,他想要韩宁,韩宁也就在眼前,那还不止什么? 韩宁没有多想,眼前这般陌生的王言洲让她有几分羞怯,她闭着眼睛去解对方的裤子,想着快些解决。 可是西裤的纽扣又小又圆,她手上又有点汗,总是差临门一脚,韩宁撑在他大腿上又蹭又磨,眼睁睁看着那团鼓包夸张地涨大不少,抵在她的腕儿上,滚烫炙热。 王言洲催促一般的喘息荡在她耳边,韩宁暗骂自己挫,真没这么狼狈过。 好似见不得自己再受煎熬,王言洲终于伸出手来帮忙,韩宁瞧他那手,本来十指如白玉,此刻每处关节都沾了粉晕,再飞快抬眸看他一眼,发现小王总哪有了先前气定神闲的勾引模样。 情欲以色彩的姿态尽显,无数薄红浮在他本来净白的皮囊上,大张旗鼓地言明此人早就落入凡尘。 等王言洲自个儿把下身剥得干净,韩宁撑跪在他腿两边,勾着自己的内裤往下拽,她也不是圣人,下面早就汩汩冒水,将这层薄布浇了个湿透。 韩宁自己感受得到,但看不见,但她从王言洲的注视中察觉泛滥程度,这人在她将那布料褪下的一刻就贴过,紧紧地搂住她的腰。 韩宁咬紧了唇,听见他说,“拉丝了。” 王言洲右手掌心向上,备好中指和无名指,伸进了她两腿之间,轻轻摩挲着那处私密,拇指往上一些,在分拨阴唇,寻找着那处肉芽。 她穴口窄,每次入体都要磋磨彼此许久,同时王言洲也记得饮酒会弱化人的五感,所以耐心十足地放软着她的身体,拇指上提前沾了她的水,滑滋滋的,很快就将肉芽来回逗弄地充了血。 韩宁受不住,只觉得他明明碰得是外部,痒确实从内里升起的,来来回回地扯着她,扯她心神,扯她躯体。 痒,酸,还有那说不出的爽,明明是往日里欢好常有的滋味,今天却有些不同,好似格外绵长,韩宁的快感层层积累,情难自制地喘息出声。 身子有些战栗,仿佛躲避,又似奉上。 察觉时机差不多了,蓄势待发的两指就着黏腻,滑进她的身体。 五年的相处让韩宁熟悉王言洲何处敏感,自然也教会了王言洲怎么让韩宁爽快。 甫一入内,穴壁软肉就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它们怀念,它们眷恋,所以亲吻,吮吸他的手指,贴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空隙,王言洲缓缓向里伸,虽然轻车熟路,但也小心翼翼,待到了一处,他若有所感地曲起两指。 指腹轻扫。 韩宁的胯骨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王言洲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不放过韩宁任何一个反应。 他开始进出,轻缓反复,准确无误,来回几下后,他两指略撑了一下,似乎在尝试韩宁的弹性,不知道试出什么结果,下次再进入的时候,挤进了食指。 叁根。 撑在他肩上的手登时就软了,韩宁低吟一声,搂住了他的脖子。 馥软的胸乳迎面而来,娇吟在侧不绝于耳,两个人先前还只存喘息,这动静无疑是火上浇油,贴在她腰腹上的王言洲一顿。 心波荡漾起来。 胯间那话儿都难耐地跳动了一下,叁指铆了劲,开始提速。 这份发难防不胜防,韩宁的喉咙都不够时间做出甜腻的回应,身子被他仅用手指就撞得一颠一颠,毫无意识地把乳儿往他嘴里送。 “韩宁。” 王言洲喊她,声音模糊不清,她下身汁水泛滥,上身倒是体面,还穿着跟他讨论工作时的那件珍珠白的丝质衬衫,就连这样了,也好好地扣着,一点未解。 她身子瑟缩了下,穴里源源不断地数泡晶莹而粘稠的淫液,一部分裹在王言洲的手上,一部分因为他的动作以及重力影响,翻溅滴落。 好巧不巧地落在王言洲的性器上,迫不及待地为进入做着润滑。 他嘴巴发干,想舔舔嘴角,却碰到她衬衫的纽扣,于是王言洲用牙齿舌头并用,一颗一颗给她解开。 上身的肌肤逐渐裸露,韩宁颊上的红早就一路往下蔓延,他感受韩宁的反应愈发激烈,双腿和腰臀齐齐颤抖,于是又将人箍得紧一些,埋首在她挤在一起的乳里。 右手动作没停,怀里的人被送上畅快的高峰,从血肉里掀腾起来的快感足以令人摇摆挣扎,但王言洲的双臂桎梏着她,韩宁便没有多余的动作,短促地尖叫一声就直直地倒在他肩上大口喘息。 “韩宁。”王言洲亲了亲她的头发,又唤了一声。 不被烧死的办法(6)h 他的手指还在韩宁体内,淹在她汪洋失控的甬道里,绞缩抽搐的余劲儿还在,王言洲知道这个时候再刺激一下,韩宁能爽得晕过去。 只是他没有,任由自己胯间欲望高涨,任由韩宁伏在他左肩,呼吸渐渐平缓,回过神来。 “舒服吗,韩组长?”吐息拂过发丝,嘴唇寻掠汲取着她肌肤的温度,从额头到鼻尖,十分缠绵。 韩宁回声如蚊讷,懒而轻慢。 王言洲圈着她,另一只手的叁指慢慢撤出,只是退到穴口,并不离开,还不轻不重地掐捏着她的两瓣,不疼不痒地拎着她的芽尖儿。 性器沾着淫水,顶着她的臀缝滑动,企图不言而喻。 感受当下对方尚未抒发的蓬勃渴望,思及刚才自己神魂颠倒的舒爽,韩宁推开他的手,主动摩挲着王言洲那物什,缓缓对准自己扩张好的甬道。 王言洲本钱雄厚,胯间那话儿份量可观,当时他试探的动作韩宁不是没有察觉,想来现在应该可以了,可他又不再行动,大概又是想要她主动。 算了,她垂眸看了一眼王言洲溅了一层水的腰腹,觉得事已至此,已经无所谓了。 就在韩宁直视着他欲色沉沉的眼,稍稍起身,打算准备去拿防护品时,王言洲却误会了她想抬腰是直接坐下去。 他止住了她的动作,说。 “没套。” 没人能承担意外,至少韩宁这么觉得,她认为谨慎的王言洲也如是想,他何等身份地位,下一代自然也是同他家世相当的千金小姐方可孕育,所以宁愿忍着,就这么忍着,韩宁讥诮地想,小王总真是定力无穷,令人佩服。 韩宁知道他的为人,却不清楚他的想法。 从不清楚。 这次做了万全准备,韩宁没有立刻说,反而故意问道,“那怎么办?” 那样子好似在说,没事的话,那她就走了。 王言洲还束着她的腰,刚刚意识到她的动作就稍稍用力把人压向自己,滑不溜丢的那话儿被一拨,登时移了位置,滚热硬挺地紧贴在她小腹上。 躯体相近,肌肤将合,中间夹着粉嫩粗硕的灼人性器,这个画面,比起负距离接触还令她面红耳赤。 “能怎么办,蹭蹭呗。” 他语气平淡,内容倒是轻佻。说完,还真就挺着胯将那玩意儿磨在韩宁身上,没几下就把韩宁胸部以下私处以上的位置蹭了个淋漓尽致,皮肉先前被淫水滋润过,此刻油光水滑,把王言洲来回撸了个酣畅爽快,这人一边瞧着韩宁,一边嘴里难耐地哼哼着,韩宁被臊得心慌,赶紧喊他的大名。 听出来她有些恼,王言洲幅度小点,拉住她的手去碰自己的柱身。 “那你帮我。” 韩宁心烦意乱,不大甘愿伺候人,坦白了,“我包里有套。” 王言洲染了情色的眼含着笑,星眸流转,一片潋滟,“你包里有什么?” 韩宁真以为他没听清,不耐烦地重复,“套!” 话音未落,她就被王言洲扛起来了,眼前的画面登时颠倒,但她知道王言洲正朝沙发那块,她放包的地方走去。 她那么高的人,王言洲就跟抱小孩似的,一手稳稳托着,韩宁歪靠在他肩上,看他勾起一条包带,将包内空间完全呈现在她面前。韩宁探身去翻拣,王言洲就在一侧暧昧不明地跟她咬耳朵,“韩组长准备的真全面啊,看来今晚是对我势在必得?” 韩宁闻言顶娇俏地翻了个白眼,“小王总粮草先行,那我又怎么会打无准备的仗?” 看到她喜怒于形,毫不保留对自己的烦闷,王言洲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愉悦。他早就从疑惑韩宁真实性格的状态过去,明白了她曾经的乖觉和顺都是理智使然,而今天的这般模样,远比往昔所展现的要生动鲜活真实得多。 那他也袒露无疑本我,两颗心好像毫不保留地跳出了躯体的束缚,就这么全力以赴地贴合了。 余光瞥见她已经翻出那个小巧的盒子,王言洲呼吸登时停滞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颠了一把怀里的韩宁。 接下来的事就发展得十分迅速了。 韩宁落地的那一刻就被王言洲调转了个方向,他一手提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带好套的性器从她的臀肉,磨蹭到她汁水泛滥的穴缝,未多停留,就破开两瓣顶了进去。 窄窄的进口箍着他的龟头,内里的穴肉熟练地攀上来,吸裹住他,禁荤的时日里,他连自亵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性器敏感地要命,王言洲控不住地嘶了一声。 不敢停留回味,腰一用劲,整根没了进去。 韩宁被这一下撞得泄力,手脚皆软地趴在沙发上。 身体比她率先想起来欢好的味道,甬道深处立刻汪出一泡液,王言洲就着她的滑软,叁浅一深地抽送起来。 胀,撑,酸。 初始的速度不快,好似给她反应的时间,等韩宁断断续续,猫儿似地吟出了声,身后那人便将轻拢慢捻的克制都给忘了,如得了鼓舞般地疯狂起来。 后入的姿势让他进得极深,每一次都是长进长出,先前手指没照顾到的地方尽数撑开,内里深处的叁种感觉杂糅在一起都沸腾起来,逐渐汇成了麻和酥。 不待她仔细消化,身后的人再一次撞过来,是与之身份不符的急切粗鲁,快感犹如拍上来的浪,尽情地将她淹没。 每一下都戳弄得又急又快,与指淫那种层层积累的快感不同,被性器大力征伐的爽意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很快,韩宁的小腹开始难耐地抽搐。 王言洲一把将她垂软的身子捞起来,不止下身纠缠,上身也紧紧相贴,他的手覆上韩宁的侧颈,示意地轻推了一下,待人转向,便含住了她的唇。 较之前克制不住的吻不同,这次的搅弄啧啧有声,津津作响,似乎跟下面的水声攀比似的,上下两嘴都被照顾迷糊了,王言洲扯了一下韩宁的耳垂,命令道,“睁眼。” 韩宁迷瞪瞪地同他对视,不明所以。 他用口型说了句,那儿。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是他办公室外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也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两个人分不开的身体,清晰无比地印在那玻璃上。 不被烧死的办法(7)h 绞着性器的肉壁一下子就缩紧了,狠夹了王言洲一遭。 王言洲不是韩宁,就算爽也压着声,家伙事儿被挤压的那一刻,他从脊椎骨麻到手指尖,喉咙里当即巍巍挤出一声颤。 就在韩宁耳旁边。 收了尾音一瞥,他瞥见韩宁嘴角若有似无的一丝笑,立刻觉着自己处在被动的劣势。 “韩组长,夹死我了。” 王言洲盯着玻璃上白花花的人影,一口咬在韩宁的肩膀上,性器瞅准了能让她受不住的一处碾磨硬碰,身下发泄一般地翻腾抽送,誓要将她也进出个求饶出声。 顺着韩宁的假面缓缓褪去,暴露了本性,他从来都是这样,嘴上习惯性或谦虚,或含蓄,或示弱,但实际上,事事都要争个高低先后,从不肯委屈。 不过几十下,韩宁就脆弱地要登顶了,甬道痉挛,飞速收缩的同时,大脑一片空白,失神亦失声,办公室里只回荡王言洲的吟哼。 他的吟哼也只过一秒就变调了,女人潮吹的汁液也是滚热,性器抵不过持续的绞收和突然的灌溉,淫水涌灌时,他腰一酥,就这么射了。 积攒了数月的精液喷薄而出,隔着套将韩宁烫了个哆嗦。 一股一股,射尽了也没退出来,他埋在韩宁体内继续感受她的温暖。 说实话,素了这么久,这火泄了跟没泄一样,心底有虫似地还引着他渴望肖想。 韩宁扭着腰肢退出去了,她累极了,直直地向前倒去,任由自己栽进柔软的沙发里。 脸朝外,韩宁毫无意识地半睁着眼,直到不远处架子上搭配得当的新鲜花束入眼,她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 有黄有蓝,缤纷跳脱,热情却不俗气,花艺师手艺不错。 王言洲的好日子过惯了,虽然事事讲究,但他不是个有心思在这种事的人,他没有,下属也不敢多此一举,那谁送这花来,又能正大光明地摆在他办公室里,结果只有一个。 贤者时间总是会放大人的情绪,韩宁耳边一直回荡着王言洲跟自己说要订婚的话,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从前的挣扎抵抗是个笑话,她跟王言洲,终究是走到这一步。 耳朵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转眼一看,发现王言洲又撕开了一个新的套。 韩宁翻了身,手枕在脑袋后,不言不语地盯着王言洲给自己重新硬起来的那话儿上膜。 这个男人无论何时看都是赏心悦目的,情动时周身泛粉,更是让人心猿意马,只是韩宁看景的心思却歇下去了。 欲火消除,她投身进了另一种火海。 在王言洲欺身上来时,韩宁踩在他的胸膛上,隔断了两人的距离。 “小王总,你之前说甘六奇的新品市场让我来做,还作数吗?” “自然。” “可我不只想要甘六奇,”她的脚尖慢移,蛊惑似的在他的肌理沟壑处转圈,“Coto、犸氏、亿兹国际的资源你能给我吗?” 常听有人把叁观尽毁,节操碎了一地挂在嘴边,可是父母启蒙的人生观,学校教育的世界观,自己摸索的价值观哪里是那么容易分崩离析的?除非有人以不可阻挡的摧枯拉朽之势,将自己残忍、冷漠的思想,强灌入他们的脑海。 韩宁体会到了,王言洲的行动如海啸,令她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但,就像韩宁第一次以陈式开韩组长的身份跟他见面,抿着唇不愿多开口时,陈式说的那样,万物本质皆是销售。现在她出卖的东西越来越多,那报酬自然也要越来越多。 小王总不是信奉万物置换之理吗? 王言洲紧紧地盯着她的眼,那里面不复困于黑夜的煎熬,取而代之的是对青云直上的野心和渴望。 是自己追逐在先,他又怎么会拒绝韩宁的要求,王言洲捉住她的脚,手顺着她的脚踝一路流连上去,“可以,入场券给你,但能不能留下,得看你自己的。” 有这句话就是成功一半了,韩宁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货真价实的喜意,她主动地攀附过去啄了王言洲的脸颊一下。 察觉到她态度转变,王言洲有意逗她,“这时候说的话你也信?” 韩宁相当乖觉,“无论什么时候,小王总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说完,柔顺地挽着他,任由王言洲打开了自己。 情到深处,他用鼻尖蹭着韩宁的耳廓,舌头裹住她小巧的耳垂,不住地吸吮,不住地喊她名字,比起过往竟有几分说不出缱绻,韩宁紧闭的睫毛轻轻一颤,没有回应。 纠缠着的触碰之中,她想起一件久远的事。 韩宁有一次化妆到一半,端着镜子左右照看,说自己耳朵小,耳垂薄,忧心忡忡着将来会没福没钱。王言洲却不觉得,纠正她笃信面相是封建迷信,又说她哪哪儿都生得妥帖得当,令人喜欢,又怎么会没福没钱? 王言洲在前,谁都逊色叁分,她没有傻乎乎地问自己如何生得妥帖得当,而是紧着自己在意的点继续问,福禄何处。 那个时候,还没有成为小王总的王言洲抽出一张卡递给她。 是他的副卡,额度不敢想。 福尚不可知,禄唾手可得。 韩宁没接,心却一下子冷下来,她那时也是有几分烂漫的年纪,和这般模样的人牵手相拥难免心动,也想过为什么王言洲会看上自己,偷偷揣测这莫非就是一眼万年,天定良缘。 她不是没见过王言洲同旁人谈笑自如的模样,就算他随口捏掐个瞎话,韩宁听在心里也比给张卡来得熨帖,况且她本就是随口说说,顺着话题同他聊天,哪里是真的要什么钱。 他这种操作便是打发。 韩宁剔透,登时收起那么点儿女情长,盯着他侧脸搜寻那么点熟悉的轮廓,追忆从前。 她觉得他们各怀鬼胎。 或许王言洲起源于欲望,但欲望总以厌倦收场。 上次是五年,这次是多久? 她真傻,那五年里,名声坦荡却没要他一分钱,这次地上转地下,定要争个福禄双全。 困惑(1) 正式提案的时候,王言洲不在现场,刘秘书说他有要事飞去温哥华了,陈式开和ME的人默认老板不参加,双双松了一口气,只是气没吐足呢,刘秘书笑眯眯地打开会议软件说,小王总线上恭候多时了。 温哥华慢国内十五个小时,王言洲那头已是深更半夜,名字旁边的麦克风小标有些起伏,他不咸不淡地同众人打了个招呼,又邀请了一个人进入了会议,那个人的名字韩宁有几分熟悉,王言洲主动介绍,这是昌锐的聂副董,市场营销起家,建立昌锐的功臣。 那人笑得憨厚,很受用小王总的褒奖,他谦虚地说,今天来也是来学习一下,看看贵司会如何为我们的ME铺设会受年轻人所喜欢的世界。 韩宁想起来了,聂健,广告界的老前辈,算是无出其右的存在,她曾经在新界实习的时候见过一面。有那么几秒,韩宁卡壳了,她以为那些沸沸扬扬的谣言是真的,陈式开这回真的是陪跑的垫脚石,王言洲出尔反尔了,他虽投了给自己的一票,最后是否通过,还是会让昌锐的聂副董以更专业的角度否决。 可看对面,ME的工作人员也是不知所措,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如果只是ME品牌部和陈式开,那只要乙方极尽巧能地把策划讲述好就行了,现在来了两个总部上司,那双方都得斟酌推敲言辞,生怕说得没水准,或点评得没水准。 这哪里是只针对他们? 难道真就是来听听? 就算是这个原因了,无论什么结果,她权当是一次经验。 事实证明,是韩宁小人之心了,在她紧捏着翻页笔和众人阐述完自己的方案后,虽然没有如雷贯耳的掌声,但是也没有很明显的刁难,领导让自己人先说想法,结果自己人比陈式开的还紧张些。 大问题没有,小毛病挑了几个,王言洲和聂健不置可否。 接着王言洲和煦地问,“聂副董,你怎么看?” “学习学习,不敢多加点评。” 韩宁连忙说,“有您的指导是我的荣幸。” “谈不上指导,那就交流一下?”聂健呵呵两声,真心实意地感慨,“洞察全面,聚焦准确,贵司的方案是满满的诚意啊……其实现在很少能看到这么敢想的策划了,从早期的品牌放权,到策划公司创意自主度的不断收紧,一整套流程下来,创意的实现程度可能只剩下10%,市面上也因此充斥着大量模块化,形式化,企图让所有消费者都喜欢的企划,那样才太假,太胆小了。” “实不相瞒,在接到贵司委托时,我们也想过做出一份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卷,让ME的受众涵盖所有的消费者,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韩宁朝刘秘书那儿的摄像头看了一眼,隔着屏幕绽出对方一抹相当自信的笑容,“就像小王总另辟蹊径选择陈式开,那我们也玩一票大的,就从曾经擅长的角度去发现产品的优点。” “另辟蹊径?”聂健咂摸了一声,“不错,倒是该另辟蹊径。” 他竟然说了声不错,韩宁得前辈称赞,喜不自胜,情绪有些外露,祈祷着这句赞美之后没有转折。 确实没有转折,你来我往了几个来回,一切可谓是有惊无险的顺利,韩宁的心在王言洲隔着屏幕说,那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期待ME和陈式开合作共赢时,彻彻底底地落了下来。 刘秘书还是笑容满面地和诸位说着辛苦,看着聂副董的头像退出会议室,然后把投影仪关了。 与此同时,韩宁的锁屏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来自王言洲。 她没理,反扣了手机,兴高采烈地跟ME的产品经理和品牌经理连续握手。 接下来他们需要做的就是为ME上线两条广告和安排五场活动。 没得到回讯,过了一会儿,那头直接打电话了,她虽然静了音,但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动,韩宁只能礼貌一笑,低头拿起来看了眼,就被上面亮晃晃来电显示吓得一跳,她存王言洲号码的时候没有设任何昵称,就是那相当明目张胆的叁个字,此时不知道有没有被其他人看见,她有些心慌地将手机捂在心口。 韩宁匆匆告辞,说去厕所。 等电话接起来,王言洲好像知道她在干嘛,慢悠悠地说,“没必要和他们说那么多话,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噢是吗?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可能是因为天遥路远,王言洲的声音似乎有一点延迟,“想跟你说恭喜,但是你不看我的消息。” 她调出王言洲刚才发来的消息,果真是这两个字,韩宁心底道无聊,可回味起提案时的情景还真是紧张得七上八下,本来以为板上钉钉,但聂健的参与又让她屏气凝神……等等,韩宁捕捉到一个字眼,王言洲说的是你不看我消息,而不是你没看我消息,前者拒绝的意味更浓,也彰示着她当时实际的操作,加之王言洲接通电话的开场白,韩宁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看你消息?” 他坦言,“刘秘没关摄像头。” 还以为王言洲说完合作共赢的那一刻就下线忙自己事去了。既然没有,那就代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韩宁理直气壮地噢了一声,全无被抓包的歉窘。 毕竟她也没什么不对,自己是忙于工作。 王言洲却没有回话。 慢慢地,韩宁接到他电话时如炮竹般燃起的心,慢慢地,平息下去,仅留一地彩纸余灰。 她嗅着空中残余的硝烟味,清楚地记起自己的定位。 一时间两人无言,任凭静默的气息在电话两端流淌,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是他们过去五年都没有的经历,纵然前不久才坦诚相待,韩宁却感到了一丝不适,她刚想挂掉电话,王言洲就出声了,“Conen万圣节会有个活动,你和我一起去。” Conen是昌锐旗下的一个设计稀奇古怪的奢侈品牌,韩宁默了一默,讥诮地翘起嘴角,才想问以什么身份去,那头说,“也为你接下来做ME的线下活动找找灵感。” 如此,那就是以韩组长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去,韩宁没有拒绝,她说,“好。” 王言洲提醒,“聂健和他的夫人也会在场,你做好准备。” “什么意思?” 他停顿了两秒,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韩宁,昌锐的副董怎么可以有空来听一个新品牌的策划方案。” 韩宁没开口,王言洲继续说,“他夫人是亿兹国际的高层,你说你想要资源,我总得给你先铺个路。” 原来是这样,这才是聂健加入视频会议的原因,自己还想过,这是王言洲另一种拒绝的方法,韩宁心头突然就涌上了一丁点儿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怪异,她犹豫了一下,舌尖没压住话,轻轻地飘出去了,“我还以为……” 将说不说,话没过半,王言洲听着那古怪的语调,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还以为,王言洲当然知道她会以为,只是没想到完全冲着相反的方向去了,于是他也顺应着她的以为说下去了,相当平静,声音听不出恼意,内容却有几分罕见的犀利,“对,我怕我离经叛道,一叶障目,看不出方案的好坏,所以,就请聂副董替我把把关。” 自己明明说王言洲另辟蹊径,他此刻非得贬义十足地说是离经叛道,一叶障目,两个成语汇在韩宁耳朵里,怎么都像四个大字——受人蛊惑。 相隔万里的大洋彼岸,王言洲自己都觉得自己话多了。 看着视频的时候,他其实很清楚地察觉到她的情绪,韩宁即使面上遮掩地很妥帖,但是总是会有一些暴露心绪的小动作,比如她被聂健点评的时候会紧张,不停地摩挲着她手里的翻页笔,比如被夸了之后,嘴很容易撅起来,然后她就会轻咬一下下嘴唇以保持平静,比如最后确认市场计划就按这个方案走时,她冲旁边的同事抛去的得意,做作,又讨喜的一瞥。 韩宁会隐藏自己的负面情绪,但毫不吝啬能感染到众人的喜气洋洋,他情不自禁地想原来乙方的方案被通过,是会这么的高兴,这份正向的情绪浓烈到王言洲迫不及待地也想去感受,去体会一遭,想对视她充满雀跃之意的眼,想听她在耳边欢呼,耶!过了! 或者,她说,王言洲,谢谢你。 他会说,谢得太早,还不知道市场反馈。 但他心里会说,其实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是你自己获得大家的认可。 然而没有,她还问,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韩宁真奇怪。 王言洲觉得自己也很奇怪。 温哥华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却没有去洗漱,从觥筹交错的酒宴回来已经过了叁个小时,他还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他喝不少,头还有些晕,但还是上线再听了一遍韩宁的方案。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就像很早之前看到她打羽毛球,看她耐心地开导着一个不敢挥拍的小女孩。她说自己曾经还是个很不自信的人,但是只要多尝试多体验,让经验成为你自信的来源就好。 小女孩说,我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办? 她说,那就找到一个让你有勇气去体验人生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朋友,是老师,是偶像,或是伴侣,无论谁,或是什么身份,对照着他,能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就行。 王言洲嗤之以鼻。 但不由地想,她说她曾经不自信是什么样的? 直视日光谁都觉得刺眼,可是被风吹散阴云后显露的日光竟是如此柔和。 王言洲凡事都得研究个剔透,他告诫自己,分解欲望,才能控制欲望。 可他分解不了对韩宁的探索欲。 于是他驻足了,他停在原地,他想去感受。 困惑(2) 洛小甲得了消息,知道她的方案通过了,也要来给她大肆庆祝一番,韩宁这几天跑其他客户,请人吃饭到胃胀,好不容易到周末准备清淡饮食,歇一歇,对洛小甲的盛情难却避之不及。 可这人还是杀到她家了,四仰八叉地往沙发一歪,边刷手机边跟她贫,“大客户都搞定了,也不给自己放个假,找那些口袋翻空都倒不出半点儿油水的小客户干什么?” “客户一去如山倒,哪能光指着昌锐……况且,你怎么知道小客户口袋里倒不出油水啊。” 韩宁正照镜子呢,她心痛地发现自己下巴上冒了两颗痘痘。其实那天从昌锐大厦出来,一行人就嚷着方案通过属于阶段性胜利,应该庆功,于是咋咋呼呼地去大吃了一顿,接下来几天她自己又盯准了几个有发展潜力的食品厂商,天天往人家那里跑,邀人家下馆子,大鱼大肉接连伺候,火气就冒下巴上了。 之前和乔游晨姐说潜在客户里有几个不错的,真不是开玩笑。和王言洲挂掉电话她就想过了,她是要资源,但也不能全由他给,要不然好也是他,赖也是他,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到最后真靠昌锐赏饭吃了。 她想,就如当时给番茄客服务一样,一点点把一个小品牌做起来,无非就是苦一些,跟得紧一些,姿态放低些,报酬收少些,最重要的是那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资源。 就算番茄客最后被戏胜抢走了,它从籍籍无名到如日中天,有人能否定韩组长一路帮扶,在其中的努力吗? 韩宁咬牙切齿,没人。 吃一堑长一智,她再发展独属资源时,一定要把协议签好。 忽而,韩宁想到什么,从镜子里睃洛小甲一眼,“以前我提案通过,甚至是方案成功的时候你也没来给我庆祝啊,这次是怎么个儿?” 她先嗤了一声,“能一样吗?这次是昌锐……” 洛小甲又想到什么,手机也不刷了,登时过来捧住韩宁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遭,“宁儿,没受气吧?没憋着吧?” 韩宁被她一顿乱撸整迷糊了,“受什么气?” 洛小甲手一顿,犹豫地说,“你给昌锐提案,我以为王……” 她才冒了一个字,韩宁明白了,连忙捏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洛小甲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通她的神色,片刻,举起手机,给韩宁看了两张风景照。 在韩宁魔掌之下,她含糊不清地说,漳晃山景区翻新改造,要不要去看看? 看见那两张照片,韩宁却是不由自主地一愣,记忆深处有一些模糊的画面翻腾上来,秋高气肃,云似乎离得很远,她数着脚下年代久远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慢慢地攀着,身边有精力无限的初中男生跑过,嘴里嚷着快点啊,集合了,不知道是对结伴的朋友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S市周围的山大多数都是绵延起伏的,虽不出名,但开发完善,安全系数很高,漳晃山尤甚,是市内各大中小学举行春秋游的首选,韩宁小学来过一次,初一来过一次,之后就没什么机会了,时间一晃而过,别了数年,再瞧着那漳晃山的绿不掩翠,竟还能把曾经的画面一一还原。 韩宁来回看着那两张风景照,点点头,说了声行。 其实也考虑到很久没有徒步远足了,两人换了双合适的鞋当即就行动。刚刚入秋,空气还带着夏天残留的燥,洛小甲上车之后搜的导航终点不是景区而是古屿会馆,韩宁瞅着她明目张胆地暴露想法,笑。 “不是说去漳晃山吗?” “是去爬山啊,但别忘了今天的主题是庆祝,那景翻来覆去地修整也不过就是草,花,树,还不是得看点新鲜的,”洛小甲压低声音,贼咪咪的笑,“找两个小伙子出外场玩玩嘛,要是爬到一半,体力不支,还能让他们俩把咱们背上去……” 打两份工,赚一份钱,韩宁没想过男模出外场也可以这样,她心想,难怪洛小甲这次开了辆suv呢,感情是要越货。 被朋友的资本家想法折服,韩宁佩服地竖起拇指。 两个脸蛋嫩嫩,块头大大的男模已经站在会馆门口等了,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乖乖地叫着姐姐,天真烂漫地爬上车后座了。 今天是周六,天气不错,漳晃山风景区入口停了很多车,她们绕了三圈才见缝插针找到一个位置。 这个景区确实修葺一新,检票处从上学时候的人工转成电子了,进去后没两步的正中央,还立了巍峨却陌生的大石碑,要不是上面鲜红的三个字,韩宁快不认识这是漳晃山了。 洛小甲和韩宁都来过这儿,但是那两个会馆男孩不是本地人,凑在石碑那里打卡拍照,洛小甲被他们哄得心花怒放也甘愿举着手机当摄影师,韩宁撇下他们,缓缓,独自地望着那一如既往,窜进群木深处的石阶。 就像学生时期跟着大部队一般,她徒步而上,第一段落的阶梯远没有曾经记忆里的那么漫无终点地长,她几乎没消耗什么体力,就爬到了第一个休息亭。 小亭子也算有些高度,放眼望去苍松翠柏,林涛如浪,倒是真能荡涤心中浊气。韩宁总是跟人打交道,就算工作途中没碰见什么不顺心的事,一天下来也如同被抽干精气,积郁在胸,有时候韩宁真的很羡慕洛小甲能投身于旅游项目规整这份工作中,自然永远是最好的倾听者,不用言说,就这么地待会,便能知悉你心中每一丝烦闷,化解每一条焦躁。 学校春秋游时选什么漳晃山啊,那个年纪活力十足,谁稀得踩着石阶看木头,现在的孩子也如是想,或累,或无趣,或要吃休息亭的烤肠,一路上韩宁听到太多稚嫩的要求和抱怨。 等了没多久,终于听见洛小甲的声音了,她声音稳了许多,不再轻浮,“你也是实验中学的?……我?噢,不是,我不是直升,我小学不在那儿上,我是后来考进去的,我闺蜜倒是直升……” 阳光太刺眼,周围太嘈杂,韩宁听得断断续续,也看不清她身边站着谁,不过洛小甲的搭讪功力一向是可以的,难不成两个男模相伴在侧,还让她搭讪成了一个曾经的校友? 韩宁站起来,准备启程,忽而听到一声嫩生生的轻唤。 “假粉丝姐姐?” 怎么,她是粉条装粉丝吗?为什么喊她假粉丝? 看清出声者幼嫩的小脸蛋之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韩宁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是四年级,他们在漳晃山秋游,那人跟自己肩并肩走,突然说韩宁你的肩膀上有个虫子,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得屏住呼吸给她轻手轻脚地拍开;一会是初一,他们在漳晃山春游,她慢吞吞地落在后面,有精力充沛的男生一路打闹地跑过她身边,说着快点啊,集合了,是对她说的吗?不是吧……不管是并肩,还是越过身侧,韩宁觉得自己始终那个投射目光的人,那人的背影被她追逐着。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程一会站在台阶下看她。 你的痛苦我都心疼(1) 台阶下。仰视。 那岂不是能看到她下巴的两颗痘? 韩宁立刻抬手捂着自己的下巴,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场景不是做梦。 洛小甲旁边真是带着谢镜的谢程一。 他戴着顶登山帽,穿着白色的无袖背心,线条相当明显的胳膊上挎着谢镜的黄色小蜜蜂书包和一个胖嘟嘟的水壶。 喊她假粉丝的也的确是谢镜,仅见过一次的小孩望着她竟然又惊又喜,好像有说不出的期待,他也戴着小帽子,看起来和谢程一的是亲子款。 洛小甲不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韩宁心心念念的谢程一,也不知道韩宁早就以工作为由,主动对其联系,还上前几步乐呵呵地介绍,“弟弟们的……朋友,没想到和我们是一个学校的,都实验学校的,巧了。” 原本那个男人眼中的错愕是如此地明显,听了洛小甲的话后,反而立马消散。他白皙的面皮似被开水烫了一下,逐渐泛起了红,并非羞涩,而是窘迫,他微微偏开头,躲开了韩宁的目光。 麦当劳送他兄弟回家的那一晚,她妥善地在谢镜面前规避了他们更深的联系,也许是她忘了,但此时于阳光下,被她的朋友明明晃晃地提出来了。 是老同学,是客户,也是仅此一夜的主顾。 或许这个人会想起来,想起来自己在灯红酒绿下对她的谄媚,然后会用审判的眼神看自己,又或许,将不再直视他作为翻译的主职,从而抛却正经,将谢老师这一称呼叫得更有轻佻的味道,或许……或许太多,谁又知道呢? 十七岁那年开始,他的人生就无路可退,事已至此发生的桩桩件件,他都不后悔。 除了怕影响谢镜。 在石碑那儿的时候,他还感慨着以前来这儿春游的时候,还没这东西呢,就听到有人喊他一声程哥,一回头看到两个明显在出外场的男生冲他摇了摇手,被他们簇拥着的女人听到了他的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带了一点明显不太着调的笑,问,春游?你是本地人? 他没有对那两个称得上是同事的男孩装不认识,他礼貌地笑着回应,点点头,直言,是。 接下来便是一路同行。 想来韩组长就是这位女士说得,和他一个小学又直升同一个中学的闺蜜。 他不禁苦笑,心底不可避免地涌起一点难堪。 真是有缘。 “是你啊,小车迷,干嘛叫我假粉丝,还惦记车队的事呢,”韩宁心里忐忑半天,才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她没理一众大人,先弯腰回应了第一个叫她的谢镜,跟小孩有了点小互动后,才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说,“真是巧啊谢老师,带弟弟出来爬山?” 洛小甲左瞟右瞟,有点狐疑,是弟弟们的正经朋友?不像啊,他很了然弟弟们在出外场啊,再说了,看他这攒劲儿的小模样也好像在古屿会馆见过啊? 真弟弟和假弟弟也审时度势地观望,谢镜觉得韩宁好像有点僵。 谢程一稍稍一顿,听她这么说,竟然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顺着韩宁的话继续往下说,“是,他学校留了周末作业要写游记,就带他来漳晃山转转。” 看他从善如流地接茬,韩宁转而向洛小甲介绍,“今天真是巧了,大家都认识,我和谢老师其实有些工作上的来往,先前昌锐ME那个项目,谢老师还帮了忙呢。” 洛小甲怎么就生出一种,韩宁在护着他的感觉,这两人配合无间,这话好像是说给她听的…… 不过既然朋友都这样了,洛小甲明面上也故作惊喜,“是么?那也太有缘了。” 他们在休息亭碰面,便顺理成章地坐在这处休整寒暄。 洛小甲虽然面上收敛了浮薄轻率,但心里倒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她趁韩宁起身丢垃圾的时候,对谢程一溜须拍马地试探,“说实话我这朋友的能力我是了解的,事必躬亲,从不求人,她请您帮忙,势必是对您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谢老师想来定是人中龙凤,人物中的人物……” 无论是先前还是现在,谢程一待人接物都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平心静气,“其实谈不上帮忙,我们公司先前接了昌锐翻译的委托,”他简单交代了一下背景始末,“……有些文书资料没有替韩组长他们理清,是我们的疏忽,理当为其解决的。” “翻译?谢老师何处高就?” “未来翻译,我从事阿语和英语翻译工作。” 洛小甲噢了一声,未来翻译有点名头,在哪儿做翻译的话,应该不是特别差钱吧,感情是个真真的正经人,“我说呢,腹有诗书气自华,谢老师这气度看着就像个文化人。” 其实看不出来,谢程一这打扮就是个青葱水嫩的小伙子,装大学生也有模有样,韩宁回来时就听到这么一句,心想洛大小姐真是把她爹酒桌上那套油滑都给学来了。 她刻意不看那对兄弟,冲洛小甲指了指台阶,“歇得差不多了,继续吧?” “行,”洛小姐撑着膝盖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转头看谢程一,“谢老师,咱们叁都是老同学,要不一道儿故地重游吧?” 韩宁可不想。 洛大小姐随口而出的话太多了,她就是这种人,通身抹了油似的,再退避叁舍的良家妇男都得被她逗一逗。现在这场面乱得很,两个古屿会馆的弟弟,还有谢镜,韩宁怕她一个没分寸就收不了场,让谢镜看到少儿不宜的场面或者陷谢程一到什么不上不下的境地。 韩宁是念着谢程一,但她也不急于一时,刚想替谢程一以带着小孩的理由拒绝,谢镜就擦擦小手,从亭中石凳上一跃而下,若无其事地站在韩宁身边,好像时刻准备出发。 谢镜拒绝接收哥哥投来的目光,兀自垂头踢脚尖,小孩的心思是如何好懂,且倔强。 谢程一无奈道,“不打扰吧?” 两个男模弟弟连连摇头,洛小甲也笑眯眯地,“这有什么好打扰的,和优秀校友一块再游漳晃山是我们的荣幸?是不是,韩宁?” 今天的韩宁罕见的奇怪,奇怪的沉默,介绍完这个谢老师之后,他们俩之间就没有别的互动了,洛小姐心想,平时她也不这样,碰见个俊的骚的,先得用目光将别人视奸一遍,再钓鱼执法引着对方主动勾搭,她稀奇,刚才韩宁不是还嫌自己的态度不行,赶着护人家嘛,怎么这回连个眼神都鲜少抛给他了,难不成是顾忌这位谢老师带着个小崽子? 她又拱了一下韩宁,“发什么呆呢?” 韩宁想说我脚程快,谢老师带着个小孩儿不方便,视线触及到谢镜发顶的旋儿后又咽了回去,任命般地低声附和,“荣幸,荣幸,咱们启程行吗,祖宗。” 哄洛小甲,还是骗自己,韩宁不知道。 她起身朝前走去,同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站在原地未动的谢程一一眼。 谢程一乖乖地杵在原地,看起来倒还是从容不迫。 但真的仍旧从容不迫,心平气和吗? 不是。 他藏起来了心头漫上来的一丁点儿委屈。 你的痛苦我都心疼(2) pose wu.co m 但委屈受多了,这么一点也不算什么了。 谢程一不是看不出来,韩组长是不太乐意他们一道儿的,但他还是跟了上去,毕竟谢镜对韩宁亦步亦趋。 漳晃山是连绵不断的山线,很快他们下坡,来到第二阶段的山脚。两个块头大大的弟弟简直徒有其表,远远地落在后面,身体素质还不如谢镜这个二年级的小孩儿,好吧,实际情况是谢镜走不动还有谢程一背着走。 一路上,洛小甲喋喋不休,可能是因为多了一个校友,她今天的话格外多,从食堂大妈抨击到教导主任,从校园设施批评到规章制度,韩宁的初中回忆也是好坏参半,她对物理深恶痛绝,平时听到这些,早就跟她一块开口骂了,韩宁功力深厚,上下嘴皮一碰能把教物理的秃顶老蔡头气得再生出头发来,只是她今天就像个生了锈的水龙头,拧到底也挤不出一点水花。 装什么呢?难倒不知道相喜一物不如共厌一物吗?和校友回忆从前不就是得从形色各异的任课老师开始数落吗? 韩宁肯定知道,她和洛小甲就是因为共同讨厌一个人才玩起来的。 眼瞧着自己朋友这儿莫名其妙地撬不开嘴,洛小甲又去问这位谢老师,她知道谢老师和她们俩是一届的,但结果,这男人所在班级的任课老师和韩宁她们没一个重复的,连体育老师都不是同一个,洛小甲心有戚戚然,暗道缘浅缘薄,真是不可定夺,将重点重归于祖国的这片大好河山。 至少漳晃山是真的共同游过。 第二阶段爬到一半,韩宁开口了,没出声,肢体语言表达着疑惑。 她脚步慢下来,眼神搜寻着一处,韩宁记得这个位置有一株石榴树,掩在苍翠之间如火一般绚烂,石榴树花期在叁到五月,她小学的那场春游,正好带领韩宁见识到了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只是现在非春非夏,她已然错过了最佳观赏期。 无花无果的石榴树只剩一身似黄似绿的叶,隐在群木之中。 “在找什么?”看好文请到:heiswu.com “我明明记得这里有棵……”韩宁一顿,反应过来,止了话头,回头望去。 刚刚出声的是谢程一,正值最使人困倦的下午,谢镜趴在他肩上,已然进入梦乡。 洛小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耳边早就没有了她的碎碎念,而韩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此时才察觉。 浩浩荡荡的部队没了影子,现在只有谢程一,立于她侧后方,目光直接,没有躲闪,直直地看着韩宁。 不是纸醉金迷的彩灯下,不是十叁楼办公室的人声里,不是昏暗车厢的镜子中,阳光之下,坦坦荡荡,只有彼此。 他没有任何谄谀趋承的模样,干净,端正,即将言笑晏晏,是韩宁幻想过的,他们最好的,相遇的模样。 在他们经过两次的石榴树前。 一瞬间,韩宁几乎要信以为真了,照在身上的阳光太温柔,为她遮下隐秘晦暗的龌龊心思,也为他掩住令人局促的交易关系,一切不妥的,都弥散在从多年前吹来的风中。 谢程一不在万水千山之外,她也不会再清淡淡地说,你谁? 那也是几乎信以为真,重点在,几乎。 确认谢程一是真实的之后,韩宁就丧失了鬼使神差的勇气,知晓他如今这般,她又怎么会轻薄的贸然?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 就在韩宁要错开目光的时候,一只不长眼的大甲虫扑闪着翅膀从旁边的草堆子里飞出来,两钳六爪,凶神恶煞,双翅嗡嗡地跟个小型轰炸机似的飞到空中,它茫然无措地在太阳光下盘旋一圈,确定了目标之后,立刻升空缩成一团令人叹为观止的小黑影,然后提着速,笔直地冲着谢程一坠下来。 一切都现实地令人猝不及防。 谢程一雷打不动的表情终于破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上这个乌漆嘛黑的小轰炸机,他惊慌失措地跳起来躲,只是躲没躲掉,倒把背上的谢镜给颠醒了。 谢镜迷迷蒙蒙地刚睁眼,就听到自家哥哥罕见地在叫唤,好像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内容半点听不懂,然后又听见韩宁姐姐也在说话,但声音明显比哥哥理智冷静很多,什么小心台阶,别挡着人,哎,孩子,颠着了,你过来,我不怕虫,啧,别动,我来抓…… 韩宁伤感婆娑的心绪被这一插曲冲得一干二净,为了不挡后面游人的上山路,她赶紧把背着孩子还手舞足蹈的谢程一拎到一边,伸手去给他拂那把他衣领当停机场的轰炸机。 真是的,一点儿没变,还跟以前一样怕虫子,那次春游也是的,自己肩膀上趴了个虫子,他明明害怕,还打肿脸充胖子说要给她掸开,结果掸到他自己脸上去了,又呜呜哇哇叫了个半天,最后还得是韩宁给他解决。 轰炸机确实难缠,认准了谢程一似的,有倒刺的爪子紧紧攀着,韩宁踮着脚,一条条给它掰离,谢程一紧张的喘息就在头顶,麦色的肌肤就在眼前,两根突出的锁骨下面就是蓬勃的胸肌,韩宁这回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一心只想把她胆战心惊的程一从恐惧中救出来。 韩宁安慰着,“别动,马上就好了。” 谢程一怪地不好,“……这地方不能久待,有石榴树,石榴树招虫……捉住了没?” “马上马上,还有一条腿……” “你小心点,别掸,别让它受惊……” “放心吧,就算掸到我脸上,我也不怕。” “我,我怕,飞到你脸上我不敢抓……” “哎哟,不劳烦您……” 他们就这么对着话,语无伦次,但谁也没有发现彼此话里的漏洞,谁也没有想起这遭像个时隔多年的轮回,一个沉浸在恐慌里,一个专注在拯救中,也忘记了先前的别扭,生疏,望而止步。 轰炸机终于被韩宁全须全尾地抓在手中,两人双双退后一步,都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谢程一脸上飞快地染了红,他倒是没有躲开视线,坦诚地笑着,“见笑了,我还挺怕虫子的。” 这点也没变,他从小到大就相当诚实地面对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缺点,即使这缺点无法克服。 真好,她情不自禁地想着,好像还是以前的样子。 其实韩宁明白,这个时候她应该打个哈哈,比如,哎呀,谁还没个害怕的东西,像我,我就特害怕周一的起床闹钟哈哈哈哈……但她面对这人的时候总讷口少言,先前相当自然的模样烟消云散。 她没什么话说,只是想笑,是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抿着嘴,带着些莫名其妙的笑,她也如实做了,谢程一先是一愣,似乎被她感染,颊上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扩大了一些。 直到。 “韩宁你抓个屎壳郎在手里干什么?” 洛小甲赶上来了,其实她刚才在后边看半天了,先前韩宁看着不显山露水的,没一会功夫居然已经当着孩子面主动投怀送抱了,只是她到两人跟前才觉得啼笑皆非,谁投怀送抱还傻愣愣地抓这个大甲虫。 韩宁也不如一开始那般精神紧绷着沉默,她看着洛小甲身后那两个大汗淋漓的弟弟光着膀子慢慢走来,恶作剧的一笑,将轰炸机丢过洛小甲的头顶,说。 “吓你。” 她心情不错。 你的痛苦我都心疼(3) 轰炸机刚掠过洛小甲的头顶就展翅飞走了,但这足以让洛小甲和两个弟弟惊叫一声,全场最镇静的反而是谢镜了,他困惑地歪着头,不理解大人怎么会怕虫子。 不出意外,韩宁被洛小甲骂了,压着声骂了两句。 洛小甲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腰,然后胳膊往韩宁肩上一横,把人勾过来,头对头地窃窃私语。 “有情况啊?” 韩宁没吭声。 “真是工作上认识的啊,我看你们俩不是才见过一两面的样子呢。” 韩宁还是没说话。 “别以为我没看到,”洛小甲怪笑,“刚才你眉开眼笑的,一开始还可劲装,问你要不要一道走,还可不情愿嫌我多事的样子,你那眼神,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想上人家又怕被拒绝,跟上学时候看那谁一样……” 做朋友这么多年,韩宁这点心思于洛小甲来说不算难懂,她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变化,朋友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这些年韩宁立身处世越发游刃有余,就越发能够和她青涩羞怯的少女年华形成对比。 洛小甲本来无意地打趣,可笑着笑着,她就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了,其实韩宁连嘴角都保持着和先前一样的弧度,眼神却变得晦涩难解,洛小甲不由自主地重复一遍自己最后一句话,又思及前段时间,韩宁突然托自己打听的高中同学的事,心头登时咯噔一下,囫囵咂摸出些非比寻常的味道。 若有所感,洛小甲回头看了一眼和弟弟们碎碎闲聊的那位谢老师。 那人肤色算不上白,眉眼是出尘的干净,可周身萦绕着疲于生活的碌碌浊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这份干净淹没。 程一,谢程一……洛小甲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个长期以来如大雾般覆在韩宁心头的名字。 信息搜集来时,洛小甲看过他的照片,近照没有,那时一张高中入学的证件照,青春期的男孩笑得阳光而舒展,模样和这位男士慢慢重合。 弟弟们叫他程哥,他又姓谢,还是个翻译。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雾可以随时间流逝而消散殆尽,却没有想到这并非一片雾,而是一根攀在韩宁心脏上的藤,日积月累地以思念作为养分,偷摸着长出些参天的形态来,枝条顺着血管缠上百骸,愈发沉重,树大根深。 韩宁知道吗?她知道谢老师是她的程一吗? 自己前不久捏着电话和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她探听的近况,她有对照吗? 洛小甲脑筋一绷,半试探着开口了,她感慨地骂道:“韩宁,这么多年了,你他妈的,还是这么没出息……” 看过人间芳菲,居然还能没出息地吊死在一棵树上。 洛小甲的句句全是实话,但韩宁这回才开一次尊口,她惜字如金吐了嗯,然后又郑重其事地说了句是。 要这人不是那个程一,洛小甲捕捉到她的承认还不得当场跳起来,可这人是程一,洛小甲就没了下文。 她不愿意让韩宁继续把心思浪费在这男的身上,她看了资料,这男的,不好。 足下是通向幸福彼岸的罗马大道,还是延伸到火海的钢索吊桥,韩宁浑然不觉,她目不斜视地走着。 洛小甲怪异别扭的哑口无言引得韩宁睨了她一眼,对上朋友欲言又止又故作坦然的眼神,韩宁有些意外发现,洛小甲也真正地认出了这位老同学了。 既然如此,韩宁上次没有追问的后续,她也得全盘托出了。 不是说谢程一毕业后出国工作吗,那怎么又回来了?谢镜怎么回事,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吗,如果是,怎么总是程一带,他们妈妈呢?还有,他有着正儿八经的体面工作为什么还四处兼职?程一说,钱还差一点,差什么钱,为什么会差钱? 第二个山头爬完,洛小甲恹恹地,对接下来的行程没兴趣了,她朝弟弟们挥了挥手,说想走可以,继续爬也行,去留自由,今天的外场到此结束。 韩宁洛小甲准备返程,临时小团即将散伙,谢镜熬不住了,主动牵住了韩宁的衣袖拉她到了边上,哪还有第一眼时的矜傲,期期艾艾地问。 “我还能继续做你的领航员吗?” 原来这小人一路跟着自己想得是这些,韩宁不禁失笑,蹲下身子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当然没问题。”接着,她故作烦恼地想了想,“领航员不仅要告诉驾驶员路况,还得指挥如何到达目的地,可是咱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谢镜没有想到这茬,一时间被问住了,茫然地看着韩宁。 上一次是送他们回家,这次无缘无故地,总不能又用送自己回家的理由,一直蹭假粉丝姐姐的车吧?显然谢镜还没有对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无师自通,哥哥被自己要求在数步之外的地方待着不许过来,他求助无门,只得听韩宁安排。 “不着急,你可以构思规划一下,”韩宁有随身带纸笔便条的习惯,她在纸上快速地写好自己的号码,塞进谢镜攥着的小手里,又提醒似的点了点他手腕上的可通话手表,“想好了之后可以打给我。” 构思规划…关于这类词汇,这个年纪的谢镜听到的更多的是想一想,他就这么看着与自己平视的韩宁,心想,假粉丝姐姐没有把他当作小孩子,没有着那些大人脸上那种‘你都不满十岁你什么都不懂’的漫不经心,也没有觉得他年纪尚小就由着他的纵容。除了学校里的女老师,谢镜周围的女性,年长者居多,几乎都是来自左邻右舍,她们疼谢镜,是给块糖,送碗菜的疼,她们不会关注谢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味地投掷着令人退怯排斥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怜悯,对小孩子的想法表面恍然大悟,给予称赞,实际抛掷脑后,并不在乎。可这回,谢镜能在韩宁的眼睛看到认真。 认真,是不是也代表着重视,多罕见啊,足以让这个期待着细腻关怀的孩子迅速地分泌出触碰的渴望。 谢镜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个便签纸,用力点头。 “可是我只有六点半后才有时间,”韩宁继续循循善诱,“你六点半应该已经放学回家了吧?” 小学放学早,她清楚地知道谢镜应该会去上什么培训课或者晚托班。 果然,谢镜摇着头说,“没有,我还得在锦湖区艺术中心上课。” “锦湖区艺术中心?那里好像离锦湖小学很近。”她故作疑惑。 谢镜飞快地承认了他就在锦湖小学读二年级,他已然忘了上次坐了假粉丝姐姐的车回去之后,哥哥教育他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可是现在,假粉丝姐姐已经不算陌生人了,谢镜说,“我知道你小学是在实验学校上的,和哥哥是一个学校的。” 谢镜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是耳朵一直听着大人的对白,他有些小小的气馁,久负盛名的实验学校和他住的方向是城市的一东一西,一头一尾,他无法和哥哥上同一所学校,他现在也没法和韩宁更贴近一点。 韩宁不否认,但是她跳过了这个话题,“那说好了,我等你联系我,然后我去艺术中心接你,记得征求你哥哥的同意,别让他担心。” 好。 承诺即成。 一枕黄粱(1) 上学时,老师有一次讲了一枕黄粱这个成语背后的故事——沉既济的《枕中记》,程一对这个传奇故事的设定感到稀奇,什么枕头居然能让人大梦数十年不醒。在他眼里,任何梦都有难以自洽的逻辑问题,他明面上接受了老师官方又通俗易懂的讲解,背地里始终保留了那么一点儿疑惑,结果生活这位老师言传身教,给他上了一课。 程一出生在一个说很标准又不标准的家庭里,标准的原因,和那个时代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家也是男主外女主内,他与母亲相处的时候更多,一开始,他对父亲的感觉更多是一个迢迢千里外,拎着大包小包的影子,是某天开门后来了个风尘仆仆的高个子宽肩膀男人,母亲说,快叫爸爸,然后他被高高地举起,兴奋地抱着。 逐渐长大后,这个影子在母亲期待的言语中和他所身处的实际体验中慢慢凝实,程一知道父亲是能力非凡的,父亲能让他们娘俩住进人人艳羡的大房子里,父亲带给他的罕见礼物能让幼儿园所有小朋友都眼巴巴地围在他身边,父亲能够轻而易举地用一只胳膊就把他举起来,甚至父亲即使不在身边也有解决所有问题的能力,一个电话就能把母亲的焦躁和他的不耐烦抚平,程一想,真厉害啊,他的爸爸,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程一幼儿园小班的时候,班上有个孩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父亲常年在国外,母亲独自带他,但两人的性格却天差地别,那个孩子寡言地像颗闷死在土里的种子,而程一在阳光雨露的灌溉下茁壮成苗,不难窥见日后有成的模样。 同父亲聚少离多的同时,程一的母亲热情,开朗,毫不吝啬地表达着爱意,填补着属于父亲的这份空白。她是一名电台主持人,主持着一档音乐节目,不管播放到任何曲种,她都温和风趣地笑着,声音圆润动听地流泻而出,和她的声音一样,母亲本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一道耐看的风景,小孩子的虚荣心与生俱来,即使优越的生活将程一这一特点压到谷底,但是在母亲如此与众不同地出现在校外那接孩子的人群之中,还是会让程一迸发出由衷的自豪。 然后她牵着自己的手,去上任何一个在那个年代都不算寻常的兴趣班,才艺课,在程一表现优秀的时候真心实意的赞美,在程一失误犯错的时候轻声细语的鼓励。她是慈母,谁说慈母多败儿,这份鼓励式教育下,程一不负众望地成为了大多数家长常挂在嘴边的别人家的孩子。 聪明、阳光、积极、耐心、谦虚,举手投足都难掩出色,更可贵的是还保留一份宽厚。 有一回去姥姥那儿,程一被指挥去打麻油,他那时候还小,个头没长开,但不耽误叁步并两步走,去时快,回时快,提着打好的油瓶上楼,从虚掩门缝里听到姥姥说。 “还是随了谢家,没丁点儿那人的算计……不着家也好,省得让这么好的孩子沾了那股子精明。” “妈,说什么呢。” “说什么,说实话呢,你是当局者迷,你是鬼迷心窍……” 回复姥姥的是母亲的叹息,但是那叹息并非对此言的认同,而是一种任其评论的妥协,程一从姥姥的口气中听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知道她们在说父亲,可父亲除了忙一些,又哪里有什么不好?他是顶梁柱,双手为自己和母亲撑起一个家,走南闯北太正常了。 姥爷也不喜欢父亲,他还在人世间的时候,批评地更狠,姥姥是打圆场的角色,现在姥爷走了,好像总得有个人要延续着对父亲的不满,但好在,自己和母亲是同一条战线的。 程一推门而入,语调轻快说,“姥姥,又说我爸坏话呢?” 孩子的话里没有责备或是埋怨,他只是当这烟火气十足的家长里短,但长辈却因为他的加入而缄默下来。 日子继续过得特别饱满,色彩斑斓,如一条充沛的河水,欢欣而畅快地流淌,长辈对他仰望之人的不满犹如投进湍水的一枚小石子,只在那一瞬留下过水花。 母亲的生活顺风顺水,大多数事物唾手可得,除了父亲的时间。 程一的生活如他母亲一般,大多数情况一片坦途,烧心之事唯二,一件事是姥爷姥姥对父亲的态度,但程一知道,那是针对母亲的,母亲承受着更多,唉,其实也算一种甜蜜的指责,他们只是希望父亲能多陪陪母亲吧。 还有一件事,刚升上初中之后发生的,在楼道间偶遇的小学同桌不认他了。 不是不认识,是不认他了。 国人从幼儿园开始,每天就被分配着手拉手的伙伴,他因为讲话礼貌,模样可爱,总能获得周围人的争相青睐,他跟任何一个分配过来的小朋友关系都好。升入小学之后,同桌就成了最容易成为朋友的存在,朋友,这是除去亲缘后的第一个羁绊,程一仍旧还是那般待人接物的模样,照旧与每个人挑不出错处的寻常相处。 除了四年级那学年遇到的同桌。 那个女孩是转学生,相当冷淡自持,不太爱理人,但程一看得出来,这并非她性格倨傲,而是因为有些自卑,但有什么可以自卑的地方?程一找不到,他就那么日复一日地同她这般模式化地相处着,对方相当浅淡地回应着。 直到有一天,同桌的课外读物里掉出来一张充当书签的明信片,上面的印画是才进入中国市场的美国大片变形金刚,程一那时相当的熟悉,他捡起递还给同桌,问,“你喜欢大黄蜂?” “一般,我爸寄给我的。” 程一捕捉到一个寄字,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的父亲远在天边,可她又是个住宿生,难道她的妈妈也没时间照顾她?那个年纪的程一难免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他看着这个女孩儿重新低头埋在书里的模样,心里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一挤,心肺被粗鲁地挤到了旁边,歪着,呼吸不畅。 自这天开始,他待这位同桌与从前那些稍稍不同。 紧着好东西先给她投喂观摩,就算被其他同学觊觎上捷足先登,也会袒护保留下来,再备一份,同桌是个很好用的词,程一会笑着拍开那些人伸上前来的手,说,哎,我同桌儿都没吃到,你要什么呢?明天给你带!他素来说话算数,周围围绕着的小同学悻悻离去,等待明日。然后这时,程一会把他同桌儿被蓬乱的桌面收拾好,在趁她没回来之前把那呵护下来的东西放进她的抽屉。 他开始称呼这位同桌,同桌儿,加上儿化音,好像整体语调都是向上走的。 不过这位同桌儿很有不受嗟来之食的气劲,摸到了他的巧克力蛋糕,又往抽屉里更深地摸了摸,甩了一包咪咪虾条给他。 交换。 可这哪能一样啊,程一是走读生,同桌儿是住宿生,她的购物来源就是学校的小卖部,要真算作交换的话,无论是价格到价值都不对等,女孩也意识到了,她犹豫了下,转而坚定地说,“下礼拜给你带好吃的。” 程一什么好吃的没见过,他说,“不用了……也不用等下礼拜,要不你把那张大黄蜂明信片给我?” 同桌儿抽出那张玩意儿,果断地递过去,“给!” 这么爽快,程一小吃一惊,“这不是你爸给你寄的吗?” “是,他这礼拜要回来了,还会给我带更多东西呢。” 终于提到这个话题了,他问,“你爸也总出差啊?” 同桌儿情绪略略低落,“嗯,一阵一阵的。” 噢,他闭了嘴,明明他也是这样,都习惯了,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等到下周,程一的同桌儿俨然因为周末的快乐相处而变得面色红润,他瞅着那张圆溜溜的脸不知道怎么就起了逗弄的心思,说,“你不是说这个礼拜给我带好吃的吗?” 忘了。 小脸上的红收起来点,过几秒又过得更红,他的同桌儿再次摸进抽屉,掏出了两袋咪咪虾条。 唉,加起来一块钱的东西。 她却伸手在他晃了晃,企图挥去他一脸故作的失望,严肃解释,“这是小卖部最后两袋虾条,老板说了,该虾条断货一周,所以在这段期间内……该物品珍贵程度堪比苏门答腊虎。” 和同桌儿成为朋友后,程一就有些后悔,他幼儿园的时候就应该主动和那个寡言的孩子搭话,看看对方是不是也如同桌儿一样抿着唇,脑中却是更有趣古怪的想法。 他是很开心的,这种开心和操场上运动踢球那种荡气回肠的爽快不一样,是一种让人暖暖,忍不住沉浸的感觉。 随着相伴的日子逐渐累积,程一和同桌儿交换的不止是那些零嘴,还有家庭的情况,和一点孩子的心声。程一说我爸也总是出差,回来也给我带各种新奇的玩具或者是时兴的电子用品,其实,这些倒是其次,我还挺想他的。 程一从来没有表达羞涩,他坦然感慨,这回却觉得可能没感慨好,头一次对别人说自己对家庭的想法,措辞是不是该重新整理下,脑子里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点惑,好像在告诉他,朋友的存在就是让你无所顾忌地表达,贴心的朋友。 而后的两年,他们同班,却分了不同的同桌,程一很明显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联系淡了一点,班上很多同学找他玩,可她怎么不来找自己?自己去找她,又能听到窃窃私语,那个年纪什么都是模糊,朦胧,欲语还休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成了新鲜和刺激,也会招来别人的嫉恨。 两张木头工具凑在一起蓄起的友谊,也因为距离而消散了。 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淡到忘记。 一枕黄粱(2) 思来想去,程一只觉得同桌儿不理他的原因是因为十二岁那年的事。 小升初最关键的一年,大多数人已经从孩童期进入到了青春期,男女交往是一道半遮半掩的门,诱人窥望,朦朦胧胧地明白些意味,可是又说不清楚。知道但模糊,这就是兴奋点。 有人退后避嫌,有人趁机贴近,有人的目光紧紧相随,从暧昧到不快,程一体会到的,就是第叁种情况,他感受到的是前者,暧昧;至于不快,那不是针对他的,大多时候这种目光会倾注到同桌儿身上。 这时候同桌儿已经不是同桌儿,但程一几乎很少叫她那个明面上的大名,他无比怀念着两个人比肩而坐,分着一包零食然后大聊特聊所见所闻所想的时光,同桌儿喜欢动物小说及神魔怪谈,添油加醋地给他讲沉石溪笔下的狼王或者是孙悟空的离经叛道,她的口才很好,说得引人入胜,程一能入迷地听完课间十分钟,甚至她在说要去上厕所时,程一还提醒她快点儿,等人走了之后,他从那些奇诡的故事中回过神来,心想同桌儿太多时候都是寡言的,但在感兴趣的事上能够滔滔不绝,是不是证明了她本身就是个表达能力很好,却又懒得应付的人? 程一由衷地觉得同桌儿的内心世界,比他缤纷那么一点。 同桌儿聊得是所想,程一聊得是所见所闻,最开始丁点儿卖弄的意思也没有,但能收获她藏在眼睛里的艳羡与赞叹,这时候程一会稍稍忘记一点在别人跟前展露的谦虚,带着几分羞怯地说,其实钢琴可难练了。 “那你还考了证?” “是啊,考证也很难的。” 她明白过来,哼了一声,乜斜程一,啐道,“……显摆。” 程一无辜地看着她,“只有一点点显摆,一开始我真的不敢上手,看着黑白键,觉得那可太庄严了,琴键又滑又亮,不敢碰。” “那你又怎么学了?” “轻轻敲了几个音,然后那个老师说我是天赋选手……” “……” “他说我是二十一世纪的贝多芬,一开始我妈妈还以为他是那种骗钱乱夸的老师呢,没想到才一天我就能独立完整地弹奏一首曲子了。” 察觉到同桌儿的口型,程一又无辜地补充,“不是《小星星》。” 同桌儿面无表情,“《两只老虎》。” 接着两个人的话题就变成什么样的刷牙方式能最快达到最佳洗漱效果了,程一说先挤一点牙膏再嘴里嚼一嚼,然后左右手各持一只牙刷左右开弓,同桌儿深奥地问,这个最佳洗漱效果,是谁定的标准? 乱七八糟。 就是因为乱七八糟,打碎了他模式化的待人接物,让程一意识到不正常不常规的答话原来是这么舒服。 但是这样的相处方式,被有些同学说成是换着花样拍程一马屁。 他觉得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但是没有顾忌,直到有一天他从活动课回来,看到几个以身体不适留在教室的女同学翻着同桌儿的笔记本,笑着挤着传阅着,眉眼里传递着的信息,令人感到不适且压抑。 同桌儿被簇在中间,绝望地看着她们抛着,戏弄着自己的东西。 十二岁,小得很,善意来得纯粹,恶意也同样纯粹。 程一要上前给她解围,但和他一道儿回来的打球队友徐放拉住了他。 “陈静是在吃醋啊,你看不出吗?” 这是什么入不了耳的词汇,程一不可置信地想,这个带头欺负同桌儿的女生吃哪门子的醋,有什么资格吃醋。 徐放一语道破天机,“哎哎看不出来吗,陈静喜欢你,但你跟这姑娘走得太近了些,陈静不敢说你,就自然而然去找她的茬了。” “这是什么歪理。” 他继续要上前,徐放再一次挽住他,“你要给陈静难堪吗?你不是让她更难做吗,别让忘了,她们都是住宿生,要是真的闹起来,宿舍关上门,谁都不知道,所以……” “所以什么?” 程一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冷淡。 那段时间才传出了住宿女生校园霸凌的事件,所有人都敏感地忌讳着这个带有暴力色彩的词汇,徐放想说万一因为程一的干预,有女生记恨在心,在不见人的地方继续使坏,程一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他想的是,人前这个女生都这么的堂而皇之,那背后呢,是不是更甚?但无论哪种情况,他似乎都鞭长莫及。 那个笔记本是同桌专门记录读后感的本子,从四年级一直到现在了,写得满满当当,绑线已经有些破损了,被这么来回一抛,险些散架,程一从陈静对面的女生手里将它截获,在陈静那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看看她又有什么新招拍马屁”中,缓慢而牵强地扯出来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尽量用平缓的语气。 “这里面都是关于《狼王梦》《疯羊血顶儿》还有《西游日记》的读后感,怎么你对这些小说也有兴趣?”在陈静慢慢红起来的双颊中,在她的伙伴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程一引导性地打了个诳语,“我以为你这样有气质的姑娘,更中意张爱玲的书。” 有气质的姑娘是什么样的姑娘?程一觉得有气质的姑娘又是什么样的姑娘?张爱玲又是哪里来的? 程一在胡扯,神色是认真的,什么胡扯,程一为什么要说谎,他无论哪方面都出色,他待人又宽厚,他干嘛要说谎。 徐放的嘴巴张成圆形,他和周围的人一样,把投在同桌儿身上的目光,转移到陈静身上,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能给出相当准确的形容,但带着模糊偏向的一句话给足陈静万众瞩目的感觉,也让她的同伙迅速升起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本以为被欺负的这女生是偷摸着接近程一的那个,没想到竟然是组织行动的你抢夺程一的关注!这怎么可以!劲使错了方向不说,还被最不应该指挥的人指挥了! 嫉恨一瞬间就转移,其他的同伙登时同仇敌忾起来。 这是他程一第一次向现实低头,第一次没有正面解决问题,第一次明知道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却还是如此行为了,想来他的骨子里到底是没有那难能可贵的宽厚。 他把小笔记本儿放在同桌儿的手心,指尖轻碰到她肌肤的那刹,同桌儿就捏紧了本子收回手,脸皮红了白,白了红,她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 另一边的目光如刺如刀,程一心想同桌儿究竟懂不懂他这法子的迂回婉转。 什么时候,跟女同学说句话会被解读成其他意思;什么时候,跟好朋友走近些都会衍生出歧义,好像男男女女之间就非得是那爱情? 程一终究是没解释,颓然地说了一声没关系,就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陈静倒是反常的收敛起脾气,她因为心上人的一句话,赶忙买了张大才女赫赫有名的《第一炉香》,但这本书始终没有到自己手上,总被其他女生抛着挤着扔着玩。 也就这一件事,可以意会,但没来及说出来的事,程一自觉处理得不算好,对同桌儿有愧。 他一直想,应该还有一句道歉。 陈静初中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再也见不到了,程一在最后,她递来同学录,并声如蚊蚋地说自己已经看完了张爱玲作品时,早就冠冕堂皇地给出了答案。 “我想你欠她一个道歉。” “什么?”她显然没理解。 程一不动声色地指了同桌,也就是这份不动声色,似乎戳痛陈静了,陈静反应过来,她的遭遇曾是某个人的轮回,某个人当时的遭遇是自己鬼迷心窍,而自己的遭遇呢,是眼前这个人的故意而为。 她一瞬间有了气节,不再受心上人的话指使,“不可能。” 程一不会强人所难,他只是皱了皱眉,推回了同学录,将视线投到一边。 陈静突然问:“你看张爱玲吗?” 程一说:“抱歉,我从不看她的书。” 好像有几分恶劣。 他心想,自己这十几年,也并非清风霁月。 较与小学,初中的课业忙碌得多,两人又不同班,真的越来越像两条交错而过的直线,笔直向前,越行越远。 除了楼梯拐角,最近一次的相遇是秋游,说是秋游,但对他们这种从小学部直升的分子来说呢,也算是故地重游,同桌儿第一次来漳晃山的时候带了一顶黄灿灿的帽子,开始时,程一还觉得这帽子上有两个角很可爱呢,走着走着,这两个可爱的小黄角就开始招蜂引蝶。 程一怕虫且无解,但他认为女生会更怕虫子,故而壮起鼠胆,给同桌儿一路掸虫,没成想在第二阶段的石榴树那儿遇到个巨大无比的黑虫。 然后他就把这个大黑虫弹到自己脸上了,到现在,程一都记得它那细爪嵌在他皮肤上的触感,爪子是锯齿的,像被一把微型的锯木刀堵着,入肉零点零叁分,但足够触目惊心,程一大脑一片空白,想大叫,声音却被旁边徐放的狂笑压过去了,徐放就只知道笑,震得群树石块都抖上一抖。 同桌儿的脸上出现不耐烦,对他的,也是对徐放的,她把自己推到一边,轻描淡写,无足轻重地就把那个大黑虫拿了下来。她的手很小,可这虫子一到她手里就变成了区区小虫,程一惊魂未定之时,无不惊奇地想。 第二次游漳晃山就没有虫子了,徐放拿着一瓶杀虫剂给他熏得千奇百怪,味道浓烈到绕漳晃山叁日不绝,称他这次保证不受小虫干扰,还是个完美的校园男神模样。噢,然后他们俩就带着一股子异香,从同桌儿身边嬉皮笑脸地飘过去了,程一眼前的同桌儿还是不变的模样,对他的出现清淡淡,她低头数台阶,动作如乌龟,后面和她玩得好的女同学速度更慢,爬不动,在那儿聒噪地长吁短叹。 程一没忍住,跑着经过,回头喊了一句,快点啊,集合了。 同桌儿置若罔闻。 徐放看他如看天外来物,指着手表说,距离咱们班集合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呢。 程一悻悻,得,随她吧。 眼瞎耳聋,心口不一,这是她一开始的模样,现在又对上了。 一枕黄粱(3) 程一玩得还算好的同学里,第一个谈恋爱的是徐放。 他坐在位子上,周边簇着几个也跃跃欲试,眼冒精光的男同学,大谈特谈青春感想,无非是小姑娘头发香香的,小姑娘嫩手软软的,小姑娘脸蛋红红的,与他们这些汗流浃背奔在操场上的臭男生截然相反,令人神往。 他们有几个翻来覆去提起的女同学名字,程一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要说他神往吗?定然也是有过。 程一身边跟着各式各样的女孩子,性格模样不同,但都大胆优秀,她们的话难免有时候会让人招架不住,程一就苦笑着拒绝,抱歉,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可做得成朋友吗?又做不成。 徐放把朋友和对象分得很开,怒斥程一明明对这种事情手拿把掐,却偏要臭矫情。 怒斥之间,徐放得陇望蜀,已经新欢旧爱迎来送往,程一臭矫情到高一下学期。在一个相当平静又暗藏风波的日子里,他被一个有史以来最大胆的姑娘,冲上来抱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程一甚至来不及反应,那人扭头跑开,在他的怀中留下饼干和纸条。 窃窃之音入耳,叁人成虎,学校里终于诞出了他谈上恋爱的谣言。 纸条上写着,她对自己早已钟情,想在暑假和他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共同进步,奔往未来。 早已钟情? 早已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他遇到过不少次,是程一相当排斥的一种情况。 没有足够的良好互动,没有长期的互相理解,就直接这样转化了无缘无故,没有任何支撑的爱情,他认为有点浅薄。 徐放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始,他不认为,程一没有体会到徐放口中的香软嫩,他心中是浪涛汹涌的惊怒急,程一唯记得当时他退后数步的脚,踩在了一个被人随手扔在地上的易拉罐上,刺耳扭曲的噪音穿过了人群的起哄声,令程一烦上加烦,讨厌的很。 他想,怎么就这么容易把感情说出口? 好的感情,就应该像他的父亲母亲一样,共同担起生活的风雨,共同体会人生的美好……他平淡又不乏浪漫地这么想着,出了电梯,然后就看见自己家门口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有打过招呼的,其他楼层的邻居,也有口音陌生,凶神恶煞的外地人,他们脸上有同情,有轻蔑,有唏嘘,有兴奋,见到了程一,他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挟住,程一别扭极了,但这种别扭和今天在学校里的那种不一样,程一的脚步慢了下来,明天是暑假的第一天,每个学生都不会不期待着回家,可他却生出一种恐慌。 好奇怪,离家越近,越能听到一个从未听过的尖利声音在他们的屋子里叫嚣。 第一眼,他发现家里很乱,地上有碎了的玻璃,他们的全家福摔在了地上;第二眼,看到母亲,母亲呆滞地坐在沙发上,她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一如既往地化着淡妆,漂亮,但此时眼角却模糊了,她像一枝被揉折过的鲜切花,急速地从边缘泛起了颓败的黄。 而后,视线转到那个在他家作威作福,发出尖利声音的女人身上。 这是一个极瘦的女人,高颧骨,薄嘴唇,像鲁迅笔下的杨二嫂从书里走出来了,抱着胳膊,张着双脚,真如细脚伶仃的圆规一般。阵阵叫嚣在程一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停止了,此时他们相互打量,女人皱着眉头,率先开口。 “小杂种。” 程一从来没听过这种评价,愣住了。 对于母亲来说小杂种叁个字倒像是一个按钮,那么纤薄的身子,在程一的余光里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随后咬着唇,含着泪,毫不迟疑地给了那女人一耳刮子。 现场落针可闻,一瞬间寂静之后是更加高涨的咆哮,来自屋内,也来自外面,程一被外面的人浪挤到母亲身边,再挤到角落,过程中他见到了站在另一边的父亲,心想,原来他在啊,那他垂着头,是不敢望,还是不想望? 他不是傻子,看清了母亲的承受、弱势、挣扎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处在了什么样的现实之中。 每一个梦都有难以自恰的逻辑问题,程一早该想到,他明明姓程,却上了谢家的户口。这个家庭是如此标准而又不标准,他早该怀疑,自己却仍旧被那份标准的美好蒙蔽,他以为顶天立地的父亲原来是个披皮陈世美,姥姥说得没错,他算计、精明、无耻、卑劣,用完美的父亲形象藏了十六年。 那一耳光不止是打在那个女人的脸上,也打醒了程一,他彻头彻尾地悟了何为身陷囹圄,当局者迷,何为一枕黄粱,大梦一场。 闹剧以母亲拉下打红了眼的程一落幕。 血、唾液、泪水可以擦干净,但少年的恨,是无法消散的,任凭风吹日晒,磨灭不了一点。他被母亲带走,宿在姥姥家那张嘎吱嘎吱作响的床上,辗转反侧,没有想以后的日子会天差地别,只想当下,当下如何让那个男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程家栋是做钛白粉料生意的,工厂在北方,但这里有门面房和临时仓库,临时仓库里的粉料都是买家订好后运来的,程一想,他可以毁了这些订单,程家栋那么在意他的生意,那就从他最在意的点下手。 他喊了十六年的爸爸被他打伤了,那天眼眶汩汩地冒血,现在不知道栖在何处修养,医院?或许曾经那个温情脉的家里?他哼笑一声,反正程家栋一时半会找不过来。 程一翻身进库,先是想方设法捣坏了仓库内会告状的摄像头,然后重新设置了湿度温度预警,再把用塑料袋装着的,冻好的冰块,塞进了那些个粉堆里。 钛白粉料遇水就废了。 程一一连塞了数十个粉堆,各种档次的都照顾到了,看着杰作,这才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结果刚走出去一条街,就被一群地痞流氓堵住。 就算是东窗事发也没有这么快的。 程一有些奇怪,这些人上来就打,俨然是带了任务,可自己除了程家栋,还和谁有愁有怨,他咬着牙抵抗围殴,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面是十只手,他被压在地上,护着头。街头斗殴,其实要的是对方疼,要对方求饶,不是真的要致死,为防止出什么事,都是往身上招呼,有个人却反常地把他的脸掰正,露在阳光下,里里外外地瞧了瞧,然后再对照着手机上的照片,朝着他的右眼眶,狠狠来了一拳。 任务似乎更具体点,不仅仅是要他痛,对方也要痛快地解气。 “不好意思啊,小兄弟,破坏了你这张脸,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谁叫你打了人家的老公呢?” 那人用膝盖抵着他的脖子摇头晃脑,拿手机给他拍了个照片,又喊着小弟来看,“瞧瞧,这拳到位了没?哎,别说,打完了之后这两个人都长得像起来,像他老子。” 小弟在那边吹捧,夏哥拳法松弛有度。 痛,真的痛……拳头落下来的一瞬间,眼睛是黑的,砸出了一片细密的星星,耳朵什么都听不到,慢慢才是嗡鸣,最先蹦出来的感觉是晕,再开始麻,想睁眼,睁不动也睁不开,眼前的黑转成了红,那是直视太阳的红,也是血的红,骨头裂开的痛最后冒出来,爆炸一般的火辣和细细绵绵的刺疼交织,经久不灭。 原来被打的滋味是这样,程一当时的那拳比这人的还狠,够程家栋受的了,想到此处,他居然过瘾地笑了起来。 血染了头发,糊住了脸,这人居然还能呲个大牙乐,渗人,这群混混心里都发颤,有小弟犹犹豫豫地问夏哥,不会打傻了吧? 傻?真正傻得是谁? 听到他们的话,程一抬了抬下巴,用那只没受过伤的眼睛,示意他们向后看。 除了那个叫夏哥的,四只脑袋齐齐转向,正好和角落里的摄像头大眼瞪小眼,他们没想到自己的行为曝光地如此光明正大,一时间,都哑住了,任由这机器完完全全地录下来他们的正脸。 刚被打第一拳的时候,程一就看见了,他半个小时前还在干着捣毁摄像头的活儿,现在走在路上,对摄像头自然还保持着敏锐。 在他计算着报警之后要多长时间才能抓住这群人时,眼眶就被砸了,昏天暗地之间,程一无不唏嘘地想,这个程家栋何德何能啊,负了自己原配,但那个可怜的原配还要帮他,报复回来。 他过瘾的笑容变了,愈发替无依无靠的母亲不值。 死(1) 徐放从小就给派出所当差的哥哥送饭,见惯了街头混混斗殴到头破血流的模样,但是这次见着这般的程一,冷不丁一惊。 他几乎都不敢认,那个灰头土脸,派出所门口徘徊的少年,是那个神采飞扬,众人趋之若鹜的好学生。 哑巴了半天,徐放才憋出一句,“程,程一?” 程一嗯了一声,就被徐放冲上来捏住肩膀,“我操,你他妈怎么搞的! 徐放端详他,发现不仅脸上有新伤,胳膊上还有旧痕,是属于女人的抓挠掐痕,“被人勒索了还是找茬啊?不会是前几天那强抱你的女生吧?咋的,她混黑的啊,你不从就找人打你一顿?” 他的脑回路奇奇怪怪,程一顾不得皱眉,他嘶了一声,因为徐放恰好捏在了他的伤口上了。 徐放赶紧松了手,看他这样,又觉得气急了。 “走,去找我哥,青天白日的,还任由他们目无王法了!” 程一此时如无依浮萍,就被他拽着一角衣袖,穿过停着警车的场地,穿过贴着红色的忠诚、为民、公正、廉洁的玻璃门,他感谢自己有徐放这么一个气势汹汹又古道热肠的同学,力所能及地将他带到了最合适处理此事的警官面前。 不枉他特意绕路到这个稍微远一点的建民路派出所,不枉他记得徐放说过一句,暑假了,又得给他哥当外卖小哥了,每天四点半,老妈牌下午茶准时出炉,然后准时准点,风雨无阻给那狂加班不回家的大哥送去。 点心盒几乎是摔在自家兄弟的办公桌上,里面的黄油香沿着缝隙透出来,是烤得酥酥的花型曲奇饼,此时估计已经被震碎了。 徐放吸引了整个办公室人的注意,哥哥徐开刚要斥他,又见弟弟小孩求助般的目光,旁边的男生眼睛上凝固着的血,才意识问题的严重性。 校园霸凌?劣性斗殴?不是,不是,徐开认识弟弟的朋友,徐放邀请这个男孩来家里一起打过电玩,是个干净温厚,成绩斐然的出众男孩,他会卷入到什么事件之中? 反社会人格无缘无故的故意伤害?但身上伤口的报复意味过于明显,难道说是,家暴? 他认真地看着那个叫程一的男孩,对视着他完好的左眼,没有怯懦或者是劫后余生的惊惧,那里面是迷茫,是毫无光亮的心如死灰。 徐开说:“你需要帮助吗?” 许久,程一才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我想报警,但是那个人说……她是我爸爸的原配。” 他气若游丝,轻不可闻地补充,“所以,我被打是应该的吗?” “程一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什么遣词造句,徐放没听懂,什么被打是应该的,这明明是他们能寻求帮助的一条道啊。 他不明白,听惯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徐开倒是懂了,他站起来,扶起程一,盯着这个因为曾经世界被打碎而恍惚的孩子无不惋惜地说,“并非应该的,你可以追求她的刑事责任……先过来处理一下伤口吧。” 冰凉的酒精棉触碰到脸上的脏污时,程一打了个颤,他怔怔地看着洁白的墙面,开始叙说着受伤的经过,他略过了那五双落在他身上的拳头,描述了一个由那个原配参与进来的故事。 他没有隐瞒前几天那个地覆天翻的起因,没有隐瞒自己把程家栋揍进医院,坦言着自己对给予他血脉的长辈付之的暴行,他想报复却被那个称之为原配的女人约到临时库房,如他揍程家栋的模样被人揍了一顿。 程一顺序颠倒,语无伦次,但两位听众却依旧能通过他凄惶、无助、脆弱、怔忪的模样把这个故事给补足。徐放都傻眼了,他没见过程一这个模样,也没有想过他会经历这种事情,徐放一会站,一会坐,听得心焦,听得着急,对徐开急赤白脸地怂恿,这是故意伤害,去抓她,抓那个女的。 血缘关系真的是一种多么好的保护罩,也是任何纠纷的遮羞布,他打了程家栋不用追责,但那个站在血缘之外的原配就有理由受到制裁。 今天他从库房里整完原料后,就遇到了那个女人,她穿得鲜艳,但挡不住面容晦暗。 程家栋的办公场所,程一远比这个原配来得熟悉,他猫着,听到她在打电话,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和那头说着什么,公证,财产分割的话题,然后拿着属于程家栋的一串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找着,找到了程家栋公司的章。 晦暗的面容露出了一点称不上胜利的喜色,接着扬长而去。 程一意识到,这桩事里,没有谁是胜利者,这是前一秒的意识,下一秒,他被摁在地上,收回了这份感慨。 徐开不似弟弟,他保持着冷静,冷静地怀疑,“半大小伙子,能被一个女人打成这样?” “哥你说什么呢!”徐放跳起来。 “不关你的事,我在办案!” 徐开相当严肃,他人高马大,一把把人拎出去。 程一反而松了口气,他很清楚,这件事如果交由别人受理,很容易认定是伦理纠纷,接着变成鸡零狗碎的谈资,赔笔钱打个圆场就是最好的结果,徐开的严肃倒是他希望的。 他沉默了一会,先是苦笑,既而听不出语气地说出怨毒的言语,“我也想照她的脑袋来一下,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闭上眼睛,“……但不止她一个人,还有……” 敲门声打破了他们的对话,徐开说了一声进,探进来一个脑袋,“徐哥。” 是他的同事,从门的间隙间看不到徐放跑哪里去了。 “什么事?” “门口抓了个混子,好像跟他的事,”那人朝程一方向努了努嘴,“有点关系。” 佐证了程一所说的“不止她一个人”,却又像是自投罗网的巧合。 徐开看着眼前的男孩。 审讯还没有结束,他非常主观地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他努力地在这个少年的眼里搜寻着,搜寻着可能会出现一些惭愧的动容,一些狡猾的痕迹,或者一些谎言的漏洞。 ……没有。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那真是藏得太好了。 “哥,我小名叫一宝儿,一个男生叫一宝儿,是不是太滑稽了,我爸取得,肉麻,但就这么一直叫下去了,叫到现在,上次徐放来我家,听到我爸妈这么叫我,都要笑疯了……” 他开口了,答非所问,徐开没有制止。 “可前几天我才发现,我叫了十六年的爸爸也是其他孩子的父亲,有别的孩子也骑在他的肩膀上长大,叫他爸爸……”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 “是真的吗?徐哥,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 混子叫宋小夏,被民警拖进来的时候,先见着徐放,吐出来一句,刚才跟你进来的那人呢? 徐放警惕,“你是谁?” “你他妈管我是谁!”宋小夏咆哮了一句,接着声音低下来,“没种的小子,敢做不敢认,还真他妈报警了。” 徐放立刻和拽着宋小夏的人民警察互换眼神,“叔叔,你听到了吗?”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位民警也对自己一捉鬼头鬼脑者,就是疑似涉案人的出手如神、慧眼如炬感到惊喜,他洋洋自得,拍了宋小夏一掌,“老实点。” 徐开闻声而来,几道审讯下,听到了个差不多的故事,故事里,宋小夏是从犯,负责束缚程一,那个女人是主犯,抡着临时库房的清洁工具,实施虐行。他问了地点,时间,以及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亲戚。”宋小夏鼻子里哼了一声。 “亲你妈个头。”徐放在旁边骂人。 徐开把徐放赶走了,让他去陪程一。 旁边的警官:“谁有你这么爱寻衅滋事的混蛋亲戚?寿康路派出所都成你家了!” 建民路派出所是他第一次来,但是调出来的信息里,另一个派出所有太多宋小夏的进出记录,听到这话,宋小夏咧嘴一笑,“就是因为我混蛋啊,不然找我干嘛。” “你!无药可救!” “反正最后都是要开口的,宋小夏,晚配合不如早配合。” 宋小夏盯着徐开,“什么关系,警察叔叔你想不到吗?不是亲戚,不是姘头……是雇佣关系,她出钱,我处理,本来是想让我替她搞那个小子的,但是那个娘们不解恨,偏要自己动手。” “你知道这是犯罪行为吗?” 他没说话,目光转到一边,玩世不恭地躲避着。 “看来是知道了,也不算是完全无可救药,这回是改过自新来自首的?”徐开抿了抿唇,这么说着,但明显不信。 “那个女人是个外地佬,她跑得了,我跑不了,别到时候责任全推我身上来,让我承担他的医药费……”宋小夏想到什么,又嬉皮笑脸起来,“我可就只是抓着这小子的两只手啊,别的什么也没干,警察叔叔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监控啊。” 库房的监控毁了,徐开去那里时,现场因为钛白粉料的污染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被称作作案工具的清洁用品也被夜班员工攥在手里来回洗了数遍,在几个员工的惋惜叹声里,这里成了一片空茫。 徐开来到了程一曾住的小区,从周围居民的口中得知前几天的这里,却是有一场闹剧,他们说着程一母亲的开朗可亲,说着程一的优秀懂事,说着他那天的疯,说着那天他被瘦女人又抓又挠的殴打。 徐开再来到医院,那个女人正照顾着卧床的丈夫,程家栋不至于被程一打残,只是事发突然,气血攻心,登时冠状动脉瘀堵,粥样硬化,头昏耳鸣,倒床不起。 徐开没直接说来访原因,问了些她一些行程上的问题。 最后徐开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宋小夏和那个女人的交易记录,就在前一天。 确实,这个女人她今天来过办公室和库房,确实和宋小夏有报复性盘算,确实在所有人面前打过程一,确实恨。 有动机,即使没有直接性证据,一切都能串联起来,此时最关键的是宋小夏的口供。 宋小夏和程一素不相识,背道而行,没可能为他作假,况且谁作假,那么豁得出去? 于是徐开请她喝茶。 死(2) 程一不接受调解,说要告她,就像徐开说得,他可以追求刑事责任。 任务明明完成,那个混混却倒戈串供,瘦女人相当困惑地听着眼前的警察陈述完她的罪证。 而程一在玻璃窗后望向她,目光淬了毒,转向其他人时,又带了蛊惑性的光。 成功了,瘦女人一无所知地走进他编织的陷阱里,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至少在审讯期间,她只能无措地被拘在这儿,程一心里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兴奋,他无法克制脑海中的想法,甚至已经开始为他们绘写结局:一个缠绵病榻,一个锒铛入狱。 母亲一蹶不振,能依靠地只有他了,他要让这些人罪有应得。 报复的火焰高涨,成功的第一步,烧红了他的眼。 整个城市包裹在闷热而燥郁的空气之中,每一个檐角,每一片树叶,每一盏路灯都蒸发尽了那零星半点儿的清凉水汽。极目之处高楼林立,钢筋、水泥、木材被烈日灼烧着,或是淹泡在滂沱大雨里,在变化多端的气象里缓慢地腐烂,从坚不可摧到不堪一击,从辉煌绚丽迈向衰亡颓唐。 像是要唤醒他似的,程一接到了一个电话。 告诉他意外发生的电话,汇报者是现在所住地方的一个邻居,叽里咕噜的,程一初始没听出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直到对面实在是含蓄委婉地没招了,劈头盖脸地砸了一句,你妈跳楼了。 他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回一句你妈才跳楼了,脑子突然冒出母亲消不去红的眼。 惊天霹雳,迎面泼凉,程一抬头对面自己印在玻璃上的倒影,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皮子一直在跳。 又耳鸣了,是伤口发痛了吗?程一的痛觉神经麻痹了,只觉得周身都泛起冷。 见他没声,对面喂喂了两句,然后飞快地报了一串地址,挂了电话。 跳楼是意外吗?不,不是意外。 是一时兴起吗? 他的左眼被鲜血覆盖时,盯着那个摄像头,也是一时兴起地想出了偷梁换柱的栽赃计划,母亲跳楼也如他一般吗?怎么就跳楼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值得她眷恋的了,对吗? 那他呢? 玻璃上印着的程一,面容是从未见过的扭曲模样,眼神也是昏沉的莽,消极的浊,满满的算计,一股子精明,姥姥还认得她称赞不绝的外孙吗?姥姥说自己一点没随程家栋,但那倒影,分明就是个程家栋。 确实,这个世界没什么值得她眷恋的,她儿子也已经死了。 —— “想好了吗?” “嗯。” “想好了的话,就在这块签字。” 母亲情况稳定下来的第二天,程一回家收拾一下医院陪床的日用品,其实那个才睡了几天的老居民楼里没多少东西,他决定去趟之间住的地方。 总归是要面对,并且彻头彻尾地断干净。 密码没换,嘀的一声,门开了。程家栋养病,瘦女人奔走在医院和律师所,最后再到派出所,所以没人再来这儿,屋子里沉睡了几日的混乱,只是一眼,他的呼吸难以抑制地重了起来,一切都历历在目。 他直接先去洗了个澡。 压力大,或是心烦时,程一就爱冲澡,任凭自己被极大的水流砸得生疼,这里的淋浴设施是现在住着的地方无可比拟的,姥姥家的出得很慢,淅淅沥沥,滴滴落落,他还没有习惯。 没习惯?程一手劲大了点,妄图洗干净身上的味,和程家栋很像的味。 他还是得像谢家人,也得是谢家人。程一在这个屋子里冷静而现实地翻出来属于他们娘俩的东西,值钱的首饰,存着他历年压岁钱的卡……其实还有很多牵挂的,比如说他的自行车,他的钢琴,他一柜子的乐高,他每年都会抱一张回家的证书或者奖状……带不走了,这些都只属于过去那个没有烦恼的程一。 从这儿离开后,他捏着户口本,去派出所提交了改名申请。 成为谢程一之后,他就需要考虑生计的问题,给母亲交完医药费的时候发现她们的存款所剩无几,母亲跳楼的原因是发现了怀上了程家栋的孩子,三个月了,她这回是孩子不想要,人也不想活了。只可惜,孩子命大,她福薄,伤了身子还留下了种。 这意味着,他们日后有源源不断地大笔开支。 程一他不能失去母亲,除了那些置换回来的钱,眼下还能捞一笔的地方,就是那个看自己,是要告,还是调解的瘦女人。 说来也巧,徐开虽然把人羁押着,但这件事没有绝对直接的客观证据,所以一直保持着犹疑,倒是母亲的消息以及程一改名的事传来,建民路派出所只要是听过这事的人全一边倒了,都对程一报以同情,说孩子是没错的,对瘦女人这个同样受伤害的原配,倒是投之唏嘘鄙夷。 人就是这样,对待未知全貌的事物之前,总会对更弱者起怜。 程一这几天全扑在医院,最近一次去派出所,还是因为改名申请通过了,徐开提了一嘴和解的事。 “现场被清扫了,没有勘察记录……物证也没有。”他把更换过的户口簿和身份证递给眼前的男孩,短短几天,他已经大不一样,没有那天流泪的脆弱,如一根竹子,不管是风吹,还是日晒,仍旧节节向上,显出些不屈的韧劲来,徐开有些不忍,徐放这几天还因为不肯上补习班而跟家里大呼小叫,他的同学已经需要独立承受这些风风雨雨。 即便如此,徐开到底还是说得明白了点,“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按纠纷处理。” 他摩挲着户口本上的名字,心想,从今以后,他就是谢程一了。 “我知道,”谢程一点点头,对着徐开说,“我想过了,那就和解。” 冷静下来后,他有想过瘦女人的事,临时的计划到底还是太仓促,但足够他讹一大笔调解金。瘦女人的亲戚在以为把小三和杂种赶跑之后就算解决了最重要的问题,剩下的,不算复杂的财产麻烦,留给了她自己处理,谁能想到她还能卷进这样的风波之中,于是人在传讯期间都回了老家。这段时间,只有那个替她处理婚后财产的律师出面,调解金因为谢程一的漠视翻了几番。 “好。”这个自然是最合适的结果,徐开还怕他倔,真死咬着不放,“想通就行,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个话问得着实难听,但徐开直惯了,想着他突逢事故,失去经济来源,眼前定然迷雾茫茫。 “上学,下学,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再多一项,照顾妈妈,”谢程一努力扯开一点笑容,“哥,还得麻烦帮我跟徐放说声不好意思,这个暑假的数学补习班,我不能跟他一块儿了。” “小事儿,我到时候让那小子把补习班的题都誊一份给你。”他拍了拍谢程一的肩膀,“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谢谢哥。” 打印机出了纸,徐开拿过来,放在他眼前,另一边有警员带着瘦女人穿门而来。 “想好了吗?” “嗯。” “想好了的话,就在这块签字。” 谢程一盯着这份和解协议,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乐霜。他突然从心里涌起一股对世事无常的感慨,因为这听起来实在像是个清白又清冷的名字,无忧无虑又似乎夹杂着凄婉,他透过这两个小小的黑字,无不悲悯地嗅到了几分命运的味道。 他想,可能瘦女人年轻的时候,并非这般模样。 死(3) 谢程一考上大学那年,借了一笔钱,叁十万整,还是当年被他摆了一道的林小夏牵得头。 他比徐放晚一年上大学,该说是比所有同期的高中同学都晚一年。高一升高二那年暑假,他除了照顾那个寻死不成的母亲,还得学会如何承担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卡里的数字只减不增,未成年的高中生上下不着,四处碰壁,他用了一年的时间,从商场钢琴演奏,到小学生家教,到便利店收营,到网吧网管,再到KTV服务生,尝试了太多不要学历的工种,半只脚踏进叁教九流,才摸索出一个相对过得下去的生活方式。 出院了之后,谢程一在家里装了摄像头,方便随时确认母亲的安全。白天他出去打工,委托对门的老阿姨帮忙照顾母亲,报酬一个月一千二。 说是照顾,其实就是提供两顿饭,并帮她解决上厕所和洗澡的问题,好在谢程一他妈是个体谅孩子的,在看到大儿子起早贪黑,买点便宜的鸡蛋还要多走二里地的时候,也终于放下了执着解脱的想法,相当配合地,没有再歇斯底里要找刀子割腕,没有再一声不吭地流着泪撞墙,没有再惹出过半点麻烦。 母亲知道,谢程一是在攒钱,为了她,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他自己的未来。 孩子出生在农历年前大半个月,男孩,对门的老阿姨比谢程一他妈还高兴,像是抱了个大胖孙子,整天欢天喜地研究起容易下奶的月子餐,谢程一也被连逼着喝两个月的鱼汤,喝冒了,鱼腥味都要溢出来了。 生养小孩费钱,但大大小小的费用支出后,他算了算,存款还有,虽然不多,但够他重新拾起课本,继续往前。 所以他申请回校。 他的身份身世终究还是传到了校园里。 有同学曾和他住一个小区,停学时,也有同学在便利店或者KTV见过他。谢程一人缘好,落井下石的人不多,但是免不了议论纷纷,唯一的好处就是追求他的人少了很多,不会再被堵在操场上,或者图书馆里了。 谢程一和林小夏算是不打不相识,第二次见面还是在KTV里,作为一个服务员和KTV领班的身份。这个时候的林小夏褪去地痞流氓的外皮了,穿着亮闪闪的小西装,谄媚味十足地走在传来阵阵鬼哭狼嚎声的过道上,然后就见着了一身侍应生打扮的谢程一。 他端着个果盘,林小夏把他拎住,左右环顾下,问其他人,“谁把他招进来的?” 有小服务员说,是副店长招的,还没几天,小夏哥你不在,没来得及介绍。 林小夏哼了一声,他那次虽然没什么损失,但到底还是走了一趟派出所,让人烦躁的是,他不得不承认被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孩要挟摆了一道,监控里,他和他的小弟们打人是货真价实的现场证据。他不怕,但跟着他的那群孩子的确是得护着的。 拳头硬的最讨厌有脑子的,林小夏拎着谢程一肩袖的手松开了,先让他去送果盘,打算之后好好跟这小孩唠一唠。 还没想好唠的开场白呢,谢程一进的包间就一阵叮呤哐啷,他赶忙冲进去一看,正巧看到一男的抓着这小子的头发想招呼他。不是,这不是闹事吗?就算林小夏看这犊子不顺眼,也不能就干看着店里的服务员受欺负,他赶紧上去拦着,被呼了一嘴巴子。 那男的说,又来一小白脸,你们这儿,是正经唱K的地方吗?还是鸭子店啊? 侮辱人格呢,在这种地方,林小夏碰到醉汉习惯了,脸上火辣辣的疼,还没摸清来龙去脉,只能好脾气地解释抱歉。对方看他低头哈腰,气势上来了,蹬鼻子上脸,提着啤酒瓶子想上来了。 就是来找茬的,他们报了警,然后两个人一如两年前一样,坐在派出所里。 唉,命啊,林小夏摊在椅子上,望着建民路派出所的熟人警察徐开,生出了一些伤春悲秋的惆怅。 其实徐开升职了,管不着这些事,但是他正要出门的时候看到谢程一,就接了这个案子。 搞清楚了,闹事的男人是因为老婆跟着小白脸跑了,今天出来喝酒,叫了两个妹妹想纾解下郁闷,结果两个妹妹陪酒陪得好好的,看见进来送果盘的谢程一眼睛一亮,区别待遇太明显,男人急了,林小夏进来后,妹妹又是收不住的一怔,看着她们眼睛一亮又一亮,男人伤心事涌上心头,抛去了理智。 太搞笑了,就算这男人有钱如何,但是女孩们的眼睛不会说谎……配合调查结束的林小夏对着派出所贴着洗心革面四个大字的镜子,左看右看,真觉得自己姿色不俗,虽然没有谢程一那青葱水嫩的鲜亮,但也算,娇艳烂漫?他甩了甩头发,对着镜子吹了一声口哨。 他瞥见刚刚和徐开聊完走出来的谢程一,问,“去哪儿?” “回去上班。” “可别了,给你放假,直接回家吧。”林小夏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那工资怎么算?” 林小夏嗤了一声,“还想工资呢,财迷啊,还是缺钱,你刚在里面,不会是算计着怎么跟那个男的讹一点精神损失费吧?” 谢程一没有说话,钱这个字突然戳了他一下,有一点恍惚,其实算是守得云开又茫然无措的恍惚。 他白天上学晚上打工,利用碎片时间如饥似渴地背单词,刷错题,一心走正道,靠着高考改变命运,但是就在备战的时候,那个遥远的,好像只是在户口本上存在过的舅妈回来了。 回来卖房子的。 在外务工的舅舅生了大病,躺在北京医院的床上昏了数天,舅妈缺二十五万,筹钱无门,想到了老家的房子,可回到之后看到他们如今这副样子,也是良心过不去的崩溃大哭。谢程一没有设想过房子这个问题,他本以为这栋老居民楼是他于这变化无常的命运之后,最后的一点安稳。 卖房子之后,他住哪儿,母亲住哪儿,那个烧钱买奶粉尿布,天天哇哇叫的小孩住哪儿? 迎头一棒。 安全感随着舅妈慢慢硬起来的心肠而消磨殆尽,谢程一打工比从前更拼命些,但刚刚徐开把他叫到一边,用一种松了口气的语气告诉他一个消息,他家那个房子要拆迁了。 这边的房子太久太老,真卖的话,可能卖不了多少钱,但拆迁的话,分得可不止二十五万。 徐开不可能透没底的话,他妻子是内部人员,消息知道的快而准,这是谢程一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但是拆迁的事有准信儿,却不是近期的计划,他得想办法把舅妈那块儿稳住。 谢程一回味着方才徐开落在他肩上的宽厚大手,久违地感受到来自男性长辈的关怀,他又看着林小夏脸上鲜红的巴掌印,也依稀地嗅出了些跌进尘土都溅不出灰的人情味,谢程一没有理会林小夏的刻薄,只对着那一刻护着他的举动说了句,“谢谢小夏哥。” 然后就回了KTV上班。 属于程家栋的那股子算计又上来了。他不可能让舅妈把房子卖了,但是也不想告诉舅妈房子会拆迁的事,谢程一心里到底是有一点怨恨的,母亲出事的时候舅舅舅妈为什么不来做依靠,为什么连个电话,连个宽慰都没有,这次回来就要急乎乎地剥夺他们的生存之地,谁的命不是命? 林小夏不知道哪儿听到了他的情况。客人闹事,去派出所的那几小时也给补了工资。不是他大发慈悲,而是谢程一那句“谢谢小夏哥”蓦地让他一惊,他头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本以为只有几分小聪明的犊子。 他身边的人都是贫苦窝里滚出来的,牙尖也心狠,唯利是图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本来以为这个犊子是个披着好人皮,但是实际一肚子坏水的一路货色,但越扒越干净,即使受了命运的怠慢,那底色的良善和厚道也几乎要瞎了他的眼。咂摸半天,跟文化无缘的林小夏吐了一句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评论——出淤泥而不染。 他有点唾弃,有点不屑,有点心朝阳光的向往。 于是林小夏带谢程一见了对自己有恩的KTV老板豪哥。 豪哥不只是KTV的老板,业务范围极广,覆盖了一大片的洗浴中心,酒吧,理发店,专门做灯红酒绿,让人晃眼的生意。 他以自己为担保,让谢程一向豪哥借了叁十万,这份决心是在他和谢程一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听见他用流利的英语告诉一个外国人厕所在哪里走时下的。 跟他们这种人不一样,谢程一成绩很好,他有将来,不是那种泡在酒色里虚无缥缈的将来,他不应该因为钱而开始走下坡路。 不算白白担保,林小夏抽了一部分利息,也想着现在留个恩惠,日后真发达了,能带自己一程。 发达,如此令穷人向往的一个词。 只是他敢担保,谢程一还不敢借呢,做了将近叁天的背调,还让徐放跟他哥旁敲侧击的打听,才摸清楚林小夏嘴里的恩人豪哥是个叁教九流最尖端的混混。 日子继续(1) 豪哥怎么看谢程一呢? 他不会理会什么可怜的身世,命运的转折,那棚户区可怜人多了去了,他哪有功夫一个个救济,况且救急不救穷,就算有个林小夏做担保,豪哥这遭借钱,也是赔本的慈悲。 但豪哥身边缺人,缺个有脑子的正经人。 机灵劲儿十足的人,有,可到底是泥潭里爬上来,正儿八经上过学的没几个,他们容易做见不得光的事,但很难做见得了光的事。 这行洗得再白终究是沾点灰,豪哥早就想养个人送到上面,那这样探听消息更快一些,或者,和护着他的人再密切一些。这个孩子苦了叁年,此时托一把,他会记得恩情,所以豪哥答应地很顺利。 谢程一本能地持着怀疑的态度,但家里房本被舅妈偷走之后,他也来不及瞻前顾后了。 这钱拿着烫手,但他有的选吗? 成功借钱之后,他给了二十八万给舅妈,多出的叁万激起了这个女人的愧疚,她抱着谢程一不敢想这个孩子付出了什么才换得这些钱,她把趁他白天上学时摸出来的房本还给他,她说对不起他,说等舅舅好了,一定会来报答。 谢程一心想,别回来,既然需要你们的时候不在,那等拆迁分钱时也别回来。 最后还是带了一点勉强的笑容,他说,“舅舅治病要紧,但也请舅妈,体谅一下谢镜和母亲。” 为什么要给那个孩子取名谢镜?是母亲打碎了镜花水月之后的幡然悔悟吗? 谢程一不知道,但他总想到一句话,君子不鉴于镜而鉴于人,他句句不提自己,让正好听到此事的对门老阿姨泪水涟涟,相熟之人都说他以德报怨,说他仁义。只有他心里清楚,这是信息差之下才存在的仁义。 这份算计难免灼心,谢程一细数了一下,他有叁次这样的时刻,第二次距离此事不算远,就是那回在派出所栽赃程家栋那个叫乐霜的原配。第一次的话,就有些年头……太多事太多事,都像上辈子的一场梦了。 接下来的日子好过很多,他考了个很不错的大学,虽然学的是阿语,但从大二开始就已经接上本地陪游的活儿,英语也没有落下。临近毕业时,学校里推荐了一批优秀学子去阿联酋实习,他表现优异,所有老师都觉得他很适合进入阿布扎比的外交机构工作,问了他的意愿后,也把他加进了那一届的推荐名单里。 对门老阿姨感到高兴,豪哥和林小夏感到高兴,谢镜那个小鬼头,都能察觉到这个从来都笑得很淡的哥哥周身漫着要勃发的兴奋。 有一种金子无论如何都会发光的感觉,终于要如愿,所有人的愿,走上康庄坦途。 只是推荐名单没下文,校方先收到一封谢程一同学经常出入声色场所的举报信。 陪游赚钱,但毕竟正好符合他空闲时间的机会不多。他要养家,他要上学,他要还账。 即使豪哥说不着急,还账周期放得很长,谢程一仍旧老老实实地连本带息的每个月还叁千块。 最来钱的日常工作还是在豪哥手底下工作。他模样好,做服务员埋没,豪哥让他去自己其他的场子工作,比如酒吧营销,举报信里的照片就是那个时候被拍下来的。这种哄人喝酒买酒的活谢程一一开始做不明白,照片里的他青涩而惶恐,但足够让校方瞋目扼腕,将他从推荐名单上除名。 豪哥自然不会怪自己,他只会恨死谢程一的正经人风骨,为什么非要在意那点脸皮,为什么非要这么快还债,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豪哥突然也意识到,这人是个主意正的,扭不动,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什么赚钱让他做什么吧,豪哥收回了对谢程一的注意,还要求他按正常利息补上欠款。 林小夏为此忿忿不平,谢程一倒是没什么想法,还觉得了却一桩心事。 接着,他家里又出了件事。 母亲死了。 自尽,服用过量安眠药,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地坐在轮椅上,但身子已经凉了。对门阿姨自责地要命,但谢程一知道根本不是她疏忽的原因,母亲认为自己是因为生计,为了她才去那种地方打工,从而丢掉了很好的工作,她自责,同时她熬了许久,也真的累了。 谢程一知道她心里从来都是死的。 可是他却忙忘了。 谢镜此时六岁,跟着幼儿园的接送车回来,慢慢地爬上楼,出现在家门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程一木然看向他,心道,这个世界,他只剩谢镜了。 —— 辍学、混混、欠账、流言、死亡…… 洛小甲已经在漳晃山的停车场停了许久,坐在自己的那辆SUV里,就着两杯冰块都不剩的咖啡,深入简出地为副驾的韩宁讲述着谢程一的故事。 这并非是一个彩色的故事,刚刚收到调查来的资料时,洛小甲就已经唏嘘过一次,她尾调收回,想和韩宁再来一次感慨,随后就发现韩宁的嘴唇抿得极紧,指尖在颤。 细微地战栗。如果不是她们贴得很近,几乎就无法察觉。 不不,不光是指尖,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哆嗦,防晒衣和身体间摩擦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洛小甲错愕,不免地紧张起来,“韩宁,韩宁!” 叫不醒她,韩宁无法抑制地想,从她不在关注程一之后,他的生活只能用贬义词来形容;她不受控地想,如果自己,自己再坚持久一点…… 她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似于呜咽的声音,听得洛小甲难受极了,她的本意是希望韩宁了解到事实之后对谢程一祛魅,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一个在底层滚了一圈,还欠混混头子钱的,还能是什么正经人?可现在看下来,韩宁非但没有鄙薄,倒好像是,心疼。 是心疼,也是心,疼。 无穷无尽,铺天盖地,撕心裂肺,追悔莫及的疼。 是啊,韩宁,这么多年了,你他妈的还是这么没出息……因为他开心,因为他难受,因为自己的错过而后悔。 如果目光再停留地久一点,再久一点,就能发现…… 黑暗中,韩宁揪紧了衣角。 她彻底没了那一点因为他寻常,而能意外重逢的窃喜,她宁愿不要他的寻常,宁愿他还是众星捧月,望尘莫及。 日子继续(2) 这回在温哥华考察停留的时间有点久,并购进展不算太顺利,对方负责人油腔滑调,明明是个粗犷外表的外国人,却能把中国俗语——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本意贯彻个精通。 王言洲靠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听他侃,然后很没有礼貌地拿出手机,戳戳点点。消息很多,一路下去都是红点,唯独最上面是干净的,他点进去,和韩宁的消息还停留在那个晚上。 怎么复合了跟没复合一样? 以前出差,她还会发条信息说注意作息,不要太辛苦,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点进韩宁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动态也是很久之前的了……难道工作很多? 对面的外国经理捕捉到他眉头微微地蹙起,当即转了脸色,“只多两个点也可以,其实我们真的很期待和昌锐有合作,但是您目前给的价格……” 王言洲头也没抬,旁边的马助理迎上去,温和地说,“Brown先生,您是觉得价格太低了吗?” 外国经理有些不悦,刚要开口,就见王言洲低声吩咐了什么,旁边的马助又给他递份资料。 “这是?” “这是您项目违规开采的数据证明,如果把这份资料送给地方部门,可能对您矿场的正常经营产生影响。” “不可能啊,我的各项数值明明是范围之内,”他赶紧抓过文件快速浏览,“什么意思,这不会是在威胁我吧?”这位西装革履的外国大汉站起来,脸上有些不可思议,他朝王言洲这边走了几步,“Adrian,我们可是大学同学……” 仍是马助理回答,“您持续开采,数值就会持续变化,可能Brown先生还没来得及做最新的检测,那正好,我们为您提供了一份真实、准确、客观的报告……” “差不多了吧!”外国经理轻喝一声,“Adrian,我更希望能和你好好聊聊,而不是听你助理说那些废话。” 马助理一顿,面颊上的微笑仍然有条不紊,他回头看了一眼王言洲,然后识趣地退下。 王言洲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目光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收回来。 “马助理说得怎么会是废话呢,Jim,”王言洲微笑着叫了下这个大学同学的名字,声音好似要追忆从前般的飘起来,但内容就并非如此了,“也正是因为我们有同学情谊,我才让马助理和你谈,如果是我来跟你谈,那可就直接的多了。” 对方被他的态度整得没头没脑,卡了一下没有回应。 “本来打算昨天回国的,但是因为Jim你拖了一天,就我看,那两个点不如降为一个点,来弥补我时间上的损失,”王言洲站起来,他个高腿长,比这位外国经理老同学还高半个头,他走过去,视线微垂,却又把话题抛给马助理,“降一个点,想来Jim Brown先生是不会同意的,马助理还是麻烦你把这份报告交给当地地检部吧。” “等一等,等一等,”对方投降了,“这份可以,还保留两个点,我签。” 王言洲没吭声,抬了抬手示意,马助理就把Jim Brown手里的那份合同抽走了,换了一份合同送到他的手上。 “什么意思?”对方有点不明白。 王言洲让他看了一下合同内容,这位外国经理才发现说好的两个点真的变成一个点了,本来以为王言洲只是这么说说,没想到合同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准备用更差的条件将他的项目签下来。 更差的条件却是对昌锐更划算的条件,如果对面不贪心地想拖着时间争取,他也不必如此。 王言洲不想纠缠,直接说了,“中国有个成语,叫树大招风,无论是你的矿场还是项目,有的是人想分一杯羹,凭你,你护不住。” 他牵出一点笑容,“但昌锐吃得下。” 合同还是签了,在对方气急败坏的控诉下签了,王言洲懒得听他唧歪,让马助理立刻订票回国。 他心情不太好,就在开口之前,翻了一下刘秘书之前给他的项目汇报进度,视线落在ME这条时,王言洲脑子冒出来一个非常虚妄的问题。 幸福是什么?是赚很多钱,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顺便在社会上铺上好名声?还是女人美貌和叁围?36,24,36?他不清楚,但他身边的人都是如此追逐的,他们眼里的成功就是幸福。 就像他总沉迷在收购、吞并的快感里。王言洲傲慢,但不妨害他是个很世俗的人,和身边的人差不多,他喜欢领略钱权魅力,可若成功就是幸福,他怎么没体会到呢,还是说幸福的滋味就是这样的不痛不痒,毫无波澜? 不如那个晚上的吻。 他摸出手机给韩宁发消息:刚收了个金矿,你想要吗? 石沉大海,韩宁没回。 他又发,瞧不上?还是要钻石矿? 还是没回。 王言洲后知后觉,韩宁应该在睡觉,因为现在温哥华十二点,国内凌晨叁点。 韩宁醒来后看到消息觉得王言洲有病。 金矿不能私有,只能由获得批准的企业开采,要是真的给她,授予她使用权,还得先从给她昌锐的股份开始。他能吗?他想到这层了吗?就知道耍嘴皮子,跟上次说补偿一样,兜兜转转地接近。 她回复了个句号,然后举着镜子描眉画眼,她下午有约,约了未来翻译的领导谈合作,还指名道姓要谢程一负责。其实几天前,韩宁就跟他们领导通过话了,没成想谢程一还是个抢手的,档期还排挺久,到今天才正式约上。 她都想好了,下午谈完之后应该就到了下班时间,她假装顺道,送谢程一回家,再把谢镜接上。 去他家的那条路上,有一家大闸蟹店,韩宁也已经提前订了两箱。届时,就借口订多了不及时吃就不新鲜了,硬塞给他们,如果谢程一实在拒绝,她就说这是给孩子的……希望他们哥俩不要这么凑巧地对螃蟹过敏。 现在十月中,正是吃螃蟹的好季节,要是谢程一不会处理,她还能自告奋勇,以搭把手帮个忙的理由登堂入室……韩宁,你可真聪明,她自己这般想。 误会(1) 哪能事事如愿? 就像她坐在车里,回程的路上一连堵了叁个红灯,五分钟了,还没过一条六百米的道,现在只能看窗外绿枝摇摇,树影绰绰。 S市多水,前几天又浇了一场雨,入秋之雨,送来阵阵寒,宣告炎炎之夏的逝去。 树叶子色浅,树干子色深,清新又沉郁。 韩宁叹了口气,摸了一把裙子上的划口,唾道,这都什么事啊? 倒霉。 韩宁确实打扮地漂亮极了,认真描摹的妆容,精心搭配的衣裙,还用留味更持久的香水,今天刚到办公室的时候,谁见了都得哇一声。她想,前几次见谢程一也太潦草了,古与的时候不提,在昌锐开会时,她脸色肯定很别扭,至于那次麦当劳和漳晃山,她T恤短裤,素着张脸,痘痘反而是最抢眼的存在。 这样可不行,她不一样了,她长开了。 韩宁对着写字楼的镜子左扭右扭,左看右看。 镜子里的女人脸颊流畅,下巴尖尖,雀斑和痘印被遮起来了,肤色无暇白皙,一双星子般的眼睛勾勒得动人,哪里还有过去的影子?韩宁舔了舔唇角,势在必得。 其实也不是势在必得,还是有点忐忑,她抽了一口气。 深呼吸。缓慢吸气,匀速地吐息,然后走出去。 和未来翻译的领导谈得爽快,价格合适,韩宁指定谢程一的理由也有理有据,毕竟他负责过昌锐原料公司的交传翻译工作。在对方领导眉开眼笑之时,韩宁同他握手,起身的时候受了下阻,她没多想,直接站起来,然后听到一声相当轻微的撕拉声。 老领导听不见,韩宁听见了,也感受到了,风从大腿根缓缓灌进去,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略略低头,瞥见那张椅子扶手处有个尖锐的突起,勾住了她丝裙的一角,此刻一块长条状的碎布挂在上面,无助地招摇。 这什么破椅子啊,刚才怎么没感受到这里还有个武器啊,韩宁的心都碎了。 价格高的不代表质量好,名牌货基本上都是一次性的,韩宁终于明白洛小甲消费时常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宁用自己的包遮住那点局促,又转身和谢程一握手。 他的手干燥暖和,她的手带了冷汗,掌心有点冷,有点湿润。 其实划痕并不算大,破得并不算特别明显,但韩宁靠着鲜亮外皮鼓起的勇气就好像是被针扎破了,她的危机处理能力一下子降到谷底,心想着如果两个手提螃蟹礼盒,就没有手挡住自己的裙子了,是要继续不体面地送礼吗?还是趁没有眼光注意时就这么离开?至少现在的印象没问题吧。 韩宁更倾向于后者,在心里叹道,就不能让自己漂漂亮亮,光彩照人地和谢程一见一回? 她有点泄气地收回手,满是凉意的指尖顺着谢程一的掌心划过,再无意而暧昧地轻触到指腹,最后心有不甘地垂在身侧。 “那今天就告辞了,”韩宁对着老领导笑了一下,“材料什么的,我会发到谢老师的邮箱,之后就拜托了。” “哎,好好好,得您看重,咱们未来翻译必然竭尽全力,来,小谢你送一下人家。” “不用了,不用了,谢老师也是忙人。”她赶紧摆手。 “没几步,送一下,送一下,再忙,送您的时间也是有的。” “韩组长。”谢程一念了一声,夹在他们俩的你一句我一句里,没说什么,只是那双眼,就这么看着韩宁,好像在说领导的任务,你推辞,我也为难。 韩宁哑住。 好吧。 她妥协。 谢程一站在她的身侧,韩宁端正站姿,拽紧小包,在电梯门合上的几秒里,继续朝外面的老领导摇了摇手。 门合拢,谢程一按了1F,电梯往下去。 就剩他们两个人,韩宁望着金属梯门上模糊的倒影,两人挨得很近。韩宁突然就觉得自己今天喷得香水是不是太放肆了,这味道浓郁,闻着头晕,在封闭的空间里更明显了……不由自主地,韩宁给自己罗列了一大堆问题,哪哪都不好。 两个小时前的自信呢?哪去了? 哎哟,韩宁,你又开始没出息了。 “谢谢你韩组长。” 旁边的人冷不丁开口了,韩宁心头一跳。 她微微偏头,那人却仍然直视前方,“之前您跟我说合作,我还以为韩组长就是随口一说呢。” 怎么这么想?怎么这么想我? 一开始,她本能地把这个问题归到自己的身上。 其实她听得明白谢程一的言外之意,他是在质疑,也在询问。 他质疑的是社会规则,太多的“有机会合作”只是分别时的一句寻常客套,太多正常合作背后牵扯着回扣或其他利益。 询问的是她的其他利益是什么,询问她的企图,谢程一在问她的企图。 “谢老师,你也知道昌锐的要求很严格,所以细节得落实到方方面面,翻译这块我没什么经验,阿语这块能想到的就只有谢老师您了,我见过您的能力,信得过您……就想跟您合作,完成项目,尽善尽美。” 这话没问题。 谢程一好像听进去了,谦虚地回复。 韩宁收回了目光,视线落在地面上的一处,那里有个细小的黑色斑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污渍,没什么看头,但韩宁就是盯着出神。 她想说自己和谢老师见了几回了,也算半个熟人,但从正经的社会关系上来看,他们算得上熟人,又算不上熟人。 韩宁相当后悔,她陷入这种说半句想半天的别扭境地,完全是因为她最初荒唐的一时兴起。她以为是疯一把,结果疯到自己喜欢的人,疯的形式居然还是砸钱糟蹋,即使他甘愿,即使不知者无罪,韩宁心里都过不去那个坎。 电梯到1F了,不少人都在等电梯,门一开还不等他们出去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来,谢程一揽了一把韩宁,以免她被碰到。 被谢程一虚虚地护着,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出去之后,韩宁说,“就送到这吧。” “都下来了,不急,就送到您到停车场吧,您今天是开车来的吗?” 她点点头,换了去地下的电梯。 这个写字楼很旧,停车场自然也不新,识别线都被磨花了。但韩宁的车很显眼,是全场为数不多的双门跑车,前几天才洗过,现在新崭崭停在那儿,叫人一眼就能瞅见。 韩宁的小高跟哒哒的,此时越走近,步伐反而越缓慢下来。她告诉自己,委实不能再这么被动地和他相处,韩宁想起那次在漳晃山,她全心全意地给谢程一处理他害怕的小危机,谢程一也无比信任着自己,他的呼吸,心跳,近在咫尺,没有任何陌生,拒绝,敌意。 她想要那样,就不能像现在这样。 “韩组长。”韩宁还沉浸在思绪里,听到有人喊她,嗯了一声。 接着谢程一很轻地问了一句,“您是在玩吗?” 他说的是,你是在玩我吗?但是我字很轻。 韩宁一怔。 误会(2) om po rn8.co m 她抬起脸,略带迷茫地对上谢程一的目光。 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字正腔圆。 韩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这回接触谢程一的方式,和王言洲接触她的方式,一模一样。有句大道理怎么说来着,靠近什么样的人,就会走什么样的路。穷人教你节衣缩食,小人教你坑蒙拐骗,自律的人教你如何进步,成功的人教你永不言败。韩宁十来岁,刚转进实验学校的时候,还不是个开朗的人,什么都藏在心里,但她的同桌不是,那个叫程一的男孩子素来有话直说。 韩宁因为经年日久的注视,身上也多了不少他的影子,更多的情况下,韩宁也是个较为直接的人。 可是遇到谢程一呢?她就变成一只紧闭的蚌,或者不自觉地学着王言洲迂回百转的那套。 她变成了哑巴,却期待着谢程一从她的眼睛里发现爱。 可她忽略了谢程一还敢不敢相信,还敢不敢爱。 印象里的谢程一不应该是问这个话的模样,他要自信,他要皱着眉头,或者带着一点笑容,俯身,说,韩组长,你是什么意思啊? 总之不该是这样。看好文请到:rou sew o.c om 停车场是如此的昏暗,不见丁点儿自然光亮,唯一的,令人心惊的光亮来自这个女人的眼睛,如火如炬。谢程一的手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当时在办公室里同她握手的感觉又漫上来了,不过两秒的相触,那份冰凉便从掌心顺延到他的指尖,味道和温度,不容置疑地将他包裹。 你是在玩我吗?你是在逗我玩吗? 谢程一喉结滚动,单手撑住车门,目光从她的眼睛落到她的唇上,他听见这个女人说。 “谢老师为什么这么说?” 避而不答。 反问。 为什么呢? 每次见这位韩组长,她都是不同的态度,若即若离,似近似远,之前说好合作,结果在漳晃山意外碰到却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之后又主动地在石榴树那块替他捉虫。那时,谢程一很热,因为爬山,也因为虫子落在身上出了一身汗,他还记得这个人替他捏住那只甲虫时,她的味道,温度也如今天一般地侵袭过来。 那感觉,那感觉似曾相识,真的很怪…… 然而之后呢,又抽身离开,他以为就这样作罢了,韩组长却和谢镜建立起联系,接着今天,又履行看似客套的承诺,登门拜访了。 谢程一眼里流露出一点惑色。 欲擒故纵,欲取故予吗?他在大学的时候见识过这样的女孩子,也在古与会馆见识过林小夏这么对待客人,豪哥更是在这点上,给他上了一课。 没有无缘无故地照顾和示好,更何况这次跟以前不同,谢程一眼前滑过谢镜祈盼的双眼。 他沉默着。 警惕着。 韩宁等待着。 刺啦噪耳的声音由远及近,这是轮胎在停车场地坪上打弯撕扯而产生的,配合这道伴奏的,还有着两束车主忘记关的远光灯。 强烈的白,将眼前人的所有表情都照得清晰,明亮,一目了然。 谢程一看得见韩宁,韩宁看得清谢程一。 他撑在车门上,是将她困在两车之间的姿势,表情却并非如此强势,被问问题的人是韩宁,可韩宁却能捕捉到他来不及藏起来,一闪而过的脆弱。 她记忆里的程一从来没有过这个表情。 他在担心。 在那辆忘记关远光灯的车从慢到快地从韩宁身后经过,谢程一的面容也重新掩在停车场的昏暗之中,这里过道很窄,尾气浓烈,一时不散,但两个人都沉默着,双方的问题无人回答,随着远去的车声,又如古井无波地落回压砂地坪上,无人问津。 韩宁看到他的眼睫垂下来。 一瞬间,韩宁明白了,他也成了蚌。 毫无征兆地,她伸出手,覆在谢程一即将离开她车身上的那只手。 “不知道我哪里的行为给你造成了这样的错觉,抱歉。”韩宁的声音很干涩,手上的力道不容置喙,双手相迭,两个人的温度很快快递起来,她已分不清是自己的手太凉还是对方的手太热。 “之前昌锐给的资料您也看了,确实有问题……这次跟您说的,ME的产出都是要双语版本,也是昌锐那边要求的。”韩宁逮着这两件事解释,她唯一能想到的让谢程一质疑的就是自己主动给他揽活。 可能被韩宁意外的主动感染,谢程一也有点头昏脑胀,忘记了抽手,半开玩笑地说出想法:“我还以为韩组长讨厌我。” “怎么会?” “上次在景区……” “……我记得上次在景区帮你驱赶了一只屎壳郎。” “呃,事实上,那是一只叁叉大兜虫,谢镜说的,他对虫子也很感兴趣。”谢程一有一点点欲言又止。 韩宁注意到他的犹豫,明白了,有点不自然,紧扣着包的那只手松开,露出那条破缝来,她挠了挠头,“你知道爬山真的很累,有时候,就不太想说话。” 谢程一半晌没说话,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然而现实的情况就是他不接受也得接受,不然怎么着呢,他跟韩宁叫板,说你当时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本来就不该多嘴问那一句,就该老老实实,开开心心地接受和陈式开的合作,只是韩宁贴近了,贴到了谢镜。 和谢程一差不多的想法,韩宁想,他们的对话,绕来绕去,居然绕到原点,她让谢程一接受了她的说法,可接受等于安抚吗?韩宁不清楚,挫败如山洪爆发。 “我不是在玩你。”她颓然地重复了一遍。 谢程一嗯了一声,因为这句话,耳朵慢慢变红,他后悔了,当时就应该再推敲下词句。 韩宁注意到了,她也发现,这句话的意味好像变了,从平述的回答变成隐秘的暧昧。 胸膛里的心脏一直跳得很厉害,静脉里的血液逐渐咆哮起来,韩宁心里七上八下地涌出一个想法。 “谢老师,”她声音轻轻柔柔的,“我不是在玩你。” 为防止谢程一挣脱开,韩宁收拢了五指,也鼓足了勇气,盯住了他。 “我是想追你。” 误会(3) 相较于韩宁愈发滚烫的眼,谢程一反而因为这句话镇静下来。 这句话比起承认逗玩他,还更有戏剧意味,他心里轻轻嗤了一声。 这位韩组长见过他的两面,台上台下,明里暗里,衣衫整洁或不着寸缕,独行于世或带着谢镜……她就是个生活在良好环境里的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有着看似不错的职业却又在酒场里讨生活的人,还是个拖家带口的男人……她是不是认为真的很有意思? 豪哥在他失去了留驻阿布扎比的机会后将利息抬到了十二万,林小夏比他还懊悔,说自己眼睛瞎了。可是没办法,钱总是要还的,本职工作的钱不够,林小夏就会尽他所能地邀自己来相对轻松的富婆局,大多数情况,这种局里,谢程一只要做一个会喝酒的花瓶,违心地说那些软绵绵的话,当然也会有人对他感兴趣,但经济优渥的人能够毫不费力地选择更多,只要他礼貌拒绝,就不会再有下文。 这位韩组长却是最难缠的一个,也是…最恶劣的那个。 就不该鬼使神差,失了分寸……他的目光飞快地从韩宁颊上的叁颗痣划过,投到了另一边。 韩宁哪里会感受不到他骤然冷下去的态度,又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冷静意味着什么。静如止水,无爱无恨的谢程一更让她难受,似乎为了表决自己的诚意,韩宁按了一下车钥匙,打开后备箱,拎出了那两箱大闸蟹。 按照她的计划,是在送他们哥俩回去的路上把这订好的货拿到的,但是出发前接到老板电话说今天有事要提前闭店,只得在来这儿之前就去拿了。她忘了要遮挡的那条破缝,两个手拎着,声音略颤,直白了当,“我还想以请你帮忙为理由,送你两盒螃蟹呢,阳澄湖大闸蟹,全是母的,足称叁两半。” 她脸红了。 能说出口的喜欢和追求太轻,成年人的脸红却是价值万金。 她在坦白,但在韩宁的心里,这无异于告白,拎着大闸蟹告白,拎着闷在她后备箱,但还是鲜活着的大闸蟹,进行一个迟到已久的告白。 单刀直入,真诚者最爱如此,只是在情感的话题上,两个真诚者却容易进退为难。 难坏了谢程一的不止这点,他不怵什么朝他进攻的叁十六计,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对进攻者的狼狈,予以漠视,他发现了韩宁裙子上的那条划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产生,但此时和她的心思一样地暴露出来,看得见内里洁白细腻的肌肤。 “韩组长,”想来是十指连心,掌中的抽搐感散去,心脏上不知道哪一处的肌肉瞬间就被拨动,软了一下,他从韩宁的车身上收回手,背在身后,再次说了一句生疏的谢谢,“既然接了您的项目,那为您尽心尽职的工作就是我应该做的,抱歉,这我不能收。现在还在上班时间,我先上去了。” 韩宁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六点了。” “我并不是朝九晚六,韩组长,”似乎对她按部就班的设想感到天真,谢程一苦笑了一声,“我晚上还要去酒会,负责一份交传工作。” “那谢镜怎么办,又得在麦当劳等你到半夜叁更?”她挽留他,不服气这段鼓起勇气的坦诚就如此结束。 但,以人家的弟弟,谢镜,做为出师之名属实病急乱投医。 “他要在艺术中心上课,上完课之后会有人带他回家。”谢程一的嘴比韩宁想象中的还抿得紧,心门也更紧,“其次,谢谢韩组长关心谢镜。不过谢镜这孩子是我带大的,他早就习惯我这样的工作状态了。” 韩宁理解了他话中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宁沉默不语,这就像那一声声谢谢,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韩宁看着他转身离去。 —— 谢镜今天很开心,虽然哥哥忙,委托了对门陈奶奶来接他,但在上完课的等候期间,韩宁姐姐却像神兵天降一样地出现了。艺术中心的同学虽然不如他同班同学,每天能相处那么长时间,可小孩子聚在一起总归是要叽叽喳喳讨论闲聊各种话题的,来接的谢镜从来只有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偶尔变成一个佝偻着背,骑电动小叁轮的老太太,这不符合一个家庭常见的接送标准,他很快就被询问,就被议论纷纷。 谢镜,你爸呢?你妈呢? 可能对面没有恶意,但是谢镜却不知道如何解释,死对于小孩子来说是无比新鲜的,如果他说我妈妈死了,必然会受到一大波令人不适的关注,就在他犹豫着的时候。 韩宁出现了。 那么好看,穿着绑着丝巾的小裙子,还香喷喷的,谢镜偷偷观察了周围小朋友的母亲,或是来接他们的其他女性家长,留心着她们的长相,衣着和发型。他很骄傲,她们都没有韩宁姐姐好看。 别人的问题从你爸呢?你妈呢?变成,谢镜,她是谁啊? 我姐姐,谢镜说,然后倨傲地像只小公鸡一样,走了过去。 韩宁姐姐说给他带了好吃的礼物。 他看到韩宁姐姐就很高兴了,站在那里绞着手指说什么叫好吃的礼物,是小汽车蛋糕吗?韩宁摇摇头,说让他带回家拆,回家就知道了。 但哥哥…… 谢镜扁扁嘴,说哥哥不让。 韩宁姐姐眉毛一竖,很唬人地讲,关他什么事,是我送给你的。 她还写了小纸条,叁下两下就画出了个可爱的小车,小车里还有小人,小人的头探出来,冲他招手,旁边写了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他的韩宁姐姐还有这份功力呢,像模像样。 谢镜想了想,还是接受了,韩宁姐姐和哥哥好像一点也不熟……虽然说过话,但哥哥从没有在家主动提过她,自己跟韩宁姐姐才是朋友,朋友之间是有自主处理礼物的权力的,就像他接受同学周廷的零件百科全书时,哥哥也没有说太多,只是让他准备好还礼。 这次他接受了,下次再还一个就是,正好他也可以用这个理由约韩宁姐姐见面。 小孩子也有着小心思,谢镜摩挲着这张纸片,笑得眉眼弯弯。 回到家打开盒子之后,谢镜发现里面是用白绿相间的麻绳捆得结实的螃蟹,和包装盒上印着的红色螃蟹不同,这些小东西还是水产鲜活时的青黑色,想动动不起来,想哭哭不起来,只能拼命地吐泡泡,吐得一箱子都是,在陈奶奶的一声惊讶的“哇”之中,谢镜意识到这是一份可能是份价值不菲的礼物。 除了留给谢镜的小人画,韩宁在箱子里也留了给谢程一的便签条,无非是先前预备送礼时,那套装模作样的话,陈奶奶先看见了,老人家也不明白背后你来我往的牵扯,只觉得谢程一脸皮薄,不收,才送谢镜这块来的,既然连谢镜都认识,肯定是挺熟的人咯。被人奉承是谢程一有出息,这份礼收得顺理成章,正好给孩子加餐。 她袖子一撸,拎着四只螃蟹就进厨房洗涮干净,上笼开蒸。 这次的活动也持续到很晚,谢程一回来的时候,他们小区除了昏暗的路灯几乎没什么光亮了,他身上有一点酒气,但只是因为和饮酒的人离得太近的缘故沾上的,现在多走几步,很快就能蒸发在沉寂的风里。 谢程一拾级而上,很快就攀到四楼,走到家门时,他踩到什么,就着楼道间窗户透出的光亮来看,是两个被折起来的纸箱板,应该是对门陈奶奶收着卖钱的,本靠在墙上,现在倒下来了。 他蹲下身把东西捞起来放好,拿钥匙开门。 这么晚了,谢镜屋子里还有点光亮,可能是在看连环画,或者是汽车杂志,谢程一没管,他先打开了冰箱,想喝一点冰水。 然后就看到了蟹壳通红的螃蟹。 家里有股淡淡的,水产的味儿,又腥又鲜。 眼前这只熟蟹,脚爪上的绒毛都是金黄色的,洗刷地根根清爽,蟹眼蒸熟后发紫,死不甘心地怒睁向前,有一个眼珠子几乎要弹落出来,摇摇欲坠。 谢程一突然想到什么,回到了入口处,打开手机手电筒看那两个纸箱。 纸箱上印着两只嬉皮笑脸的大闸蟹,旁边叁个大字阳澄湖,标注着这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出自蟹中名门。 跟韩宁白天拎着的礼盒包装,对上了。 生病(1)一千一百珠加更 韩宁一会觉得自己出息了,一会又觉得自己虎,一会沉着个脸追悔莫及,一会又心情好到眉飞色舞地买了一堆下午茶请了两组的同事吃个痛快。 乔游把点心当干粮,本着贪小便宜的想法噎了个志得意满,没想到在韩宁接了个电话之后,这个阔佬又大掌一挥为每个人添了一份跟八宝粥似的奶茶。 乔游颤巍巍地问,“请问是令尊从百万富翁晋级到千万富翁了?那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吵架了,求韩小姐从指头缝里漏些油水给小的吧!” 韩宁冲他甩了个不欲与无骨气之人多言语的白眼,没把乔游甩走,这人腆着脸颠颠地上去,“到底什么喜事啊,呲个牙笑半天……” 韩组长用行动解释,她走到一组的区域,敲了敲办公桌,“晓蕊,帮我打印一下和小果园的合同,对,就是我之前发你的那份,日期改一下就行,一会我带过去签。晨姐,小果园旗下产品的群众反馈也更新一下。” 乔游瞬间失了兴味,不屑地撇撇嘴,“……小果园啊?” 小果园就是客户池里最末端的存在,也是上次他们叁个吃饭时,韩宁说的好苗子,乔游还当她开玩笑呢,没想到真准备签了,他皱皱眉头,“你上个礼拜一直追着跑得客户不是就是他们吧?” 韩宁接过合同,确认了下基本条款无误,才对乔游点头说,“没错,你也别瞧不起人家,我一个礼拜跑下来,还真的觉得对方有两把刷子。” “有叁把刷子也不顶用啊,体量小的公司能给你多少钱,签这一回能养活你们一组两天吗?” “来日方长嘛。”她喜上眉梢,这都没有和乔游拌嘴。 “也就是现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陈式他们才会准你签这种小公司……”乔游因为效益开始唉声叹气,又话锋一转,“如果你为了继续找成就感而签小公司的话,我也不介意替你照顾昌锐的ME。” “亲,请勿痴人说梦哈,小果园也在昌锐大厦里,我今天正好把两家一块拜访了,”韩宁把文件收进包里,又从桌子上抓过车钥匙冲乔游摇了摇,“记得把八宝粥喝完,别辜负我的真金白银。” 乔游嘴里正芋圆珍珠西米大乱炖呢,突然想到了什么,冲着韩宁远去的背影含糊不清地嘟囔,“八宝粥是电话之后请的啊,前一顿鲍师傅是因为啥啊,真大发慈悲啊……” 韩宁认为自己一直是个体恤下属的人,就算她请下午茶这种事并非司空见惯,但一个月总能占个十来天,不过今天是点得格外多了点,原因嘛,大概就是…她想通了。 其实到现在,韩宁都感觉脚软软的,她崩了一段时间的神经因一句冲动就那么摧枯拉朽地断了,说的时候轻飘,但心里却是骇浪惊涛,这些风波平息后呢,她咂摸出了些不一般的东西。 十六岁之后的经历让他形成质疑及躲避的性格,谢程一很戒备,他警惕着各种弯弯绕绕之后的企图,可要赢牌的第一步是要出牌,谢程一都有勇气怀疑,那韩宁要是跟以前那样,连出牌都不知道如何出,又怎么能到最后呢?自古就没有把一切都设计好再开头的,鲁莽者要学会思考,善思者要克服的是犹豫,自己在数年前已经因为胆小而遗憾一次,这回也要重蹈覆辙吗? 不想。 诚然,她也觉得自己说追求有点冒昧,这些年来韩宁左右逢源,算是能摸清楚跟各类人相处的办法,面对谢程一这样紧闭的蚌,她也能做一只开蚌的刀。 只是游刃有余的条件有限,仅在不当面时生效。 脑子乱归脑子乱,处理事来还是有条不紊的,小果园的合同签完之后,她乘电梯上ME的楼层,然后和自己订周花的花店老板不期而遇。 “韩小姐,巧得嘞!”花店老板周姐倒是很惊喜,“咱们有段时间没见了!” 韩宁进电梯,随口说,“是啊,有段时间没见了,不过今儿个一晃如初见,周姐还跟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年轻漂亮,”她瞥了一眼周姐怀里那束搭配得纷呈的花,“送花啊?什么大客户啊,得您亲自来送花?” 和韩宁认识都有小五年了,周姐听她这样说还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哪里还有旁人?这个楼里也就你这一个客人得我这样对待!” 她还没听明白,周姐就把花送到韩宁眼前了,声音里带了点亲昵的埋怨,“你看还行吗?之前你跟我说不要太艳又不要太素的,搭配要彩一点的,我都照这样的给你送了一个月了,也不返图,也没个反馈,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不,今天就亲自来了,来想问问你意见……” 什么意思?韩宁偏了偏头,“给我的?” “是啊,”周姐失笑,“忙傻了?今天周一,送周花的日子啊。” 韩宁自诩是个生活多姿多彩的,往上要精挑细选奢牌里最不保值的皮夹,往下能挑剔起杂粮煎饼里薄脆的酥度,辐射范围广,才能体会这世间的每一寸美好。洛小甲说她形容自己得不准确,不用这么冗长,她韩宁就是个万事讲究的典型小布尔乔亚。 每周一束搭配合宜的鲜切花可是小布尔乔亚的标配,韩宁每次下班回来见到那一瓶含苞欲放,都会轻松不少。她当然记得是自己跟周姐订的花,很久之前了。 那个时候,她都是让周姐送到东望国际。 那个时候,她在东望国际宿得更多。 这样一看,这还是和王言洲说再见后的遗留产物,只是怎么…… 韩宁掐了个谎,“噢,我前段时间出差去了……这花,怎么送到这儿来啊?” “你对象说的,”此言一出,韩宁的疑惑更深了一点,周姐见她不信,还掏出手机翻出聊天记录,“…小孙上次去你家送花,敲门没人开,电话你也不接,他就打了你留的第二个号码,然后那个人就说以后送这儿来,喏,我还加了他微信呢,这不是你对象?” 韩宁凑过去看,嘿,居然是王言洲的头像,周姐连王言洲的微信都加上了,还备注,小韩对象,小王(周花年订)。 那上次在他办公室看到的那束有黄有蓝的花?…… 她抽了口气,这小王总真有意思,占着她的东西,提都不提,还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放着,要是他那个未婚妻来了,见了,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自己蓄意勾引,那还怎么得了? 叮的一声,ME的楼层到了,韩宁没下,按了关门键,直接和周姐一齐来了昌锐总部。 生病(2)一千二百珠加更 昌锐总部有门禁,周姐以为韩宁在这儿工作等待她刷脸开门,但是事实上按开玻璃门的是前台小姐,一时间,周姐抱着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韩宁叹了口气,把花接过来,“谢谢你了,姐,花配的很好,我很喜欢。” 花钱的那位都已经如此了,卖家再摸不着头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问,“那下周的花还送这儿吗?” 韩宁丁点儿没有犹豫,“别送这儿,我新给你个地址,一会儿发你手机上。” 周姐走远了,圆溜溜的刘秘书迈着小碎步跑过来了,见到门口的韩宁,笑得满脸褶,像迎风招展的乒乓菊。 他第一时间报备王言洲的动态,“小王总才开完会,正在办公室呢。” 韩宁跟着刘秘书来到王言洲的办公室,刚到门口,马助理出来,看见韩宁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刘秘书是负责公司内事项的,马助理一般跟着王言洲出差,后者韩宁见得次数不多,但回回都是极重要的场合。 王言洲的牛马助理敲了敲门,“小王总,韩小姐来了。” 韩宁走进去,捧着一束花,人比花娇,一脸不耐。 王言洲靠在那张很舒服的皮椅上,难得不是正装模样,通体白色,宽松的休闲衬衫,还解了两颗扣子,雪色的肌肤虚虚地漏出来。 这厮眉梢含春,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哑,“韩组长,别来无恙,看我还带什么花?” 她很冷淡:“周花。” 王言洲明白了,推了推眼镜,略略心虚。 “小王总,能不能让你的秘书助理别再喊我韩小姐,我们现在不是合作关系吗,一声韩组长也称不得吗?”她越想越气,声音不大,愤怒却是表达无误,“小王总,我发现你还真是百无禁忌,唯我独尊啊,《笑傲江湖》的任我行怎么不请您去演呢?” 韩宁生气起来颇具攻击力,一把将花丢在茶几上,看着那姹紫嫣红娇蕊颤颤,才有些扼住火气地平静下来,她闭了闭眼,心里念叨,毕竟现在还在别人的地盘上,毕竟现在还跟他做生意,毕竟还要请他牵线大牌合作…… 再睁眼时,王言洲已经端了杯水,站在她的跟前,弯腰垂头,“先别急,花的事,我打过你的电话,但你一个电话都不接我的,那段时间我根本联系不上你……东西,人家送来了,我总不好直接把东西扔了吧。”他好声好气地一句一句解释,“……称呼这个,是他们不对,韩组长,我道歉,一会再让他们道歉,罚他们奖金,好吗?” “也没必要。”韩宁皱着眉头,她发现王言洲今天有些有气无力。 “至于《笑傲江湖》,我想我可能年纪不符合要求,不如韩组长壮大自身实力规模后投资一部,然后押着我去演吧,到时候任你差遣,权当赔罪。”他声音压过来,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压得很近,“韩组长,消消气,喝点水。” 他都这态度了,韩宁不好说什么,就坡下驴地收敛了怒气,还是控制不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您贵人事多,谁能差遣得动你?” 接过水杯,碰到他手指时却是一顿,滚烫。 韩宁这才发觉,他的气息也是,扑面而来的滚烫,和之前不一样。 她拉开些距离,扭身打量他,“你怎么了?” 王言洲镜片下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这显然是案牍劳形的证明,那双眼此时注视着韩宁,汪汪含水,柔软地不太正常,他一声不吭,等着韩宁自己主动发现他的不对劲。 “我告诉你啊,你感冒了就离我远点,要自觉,别过给我。”韩宁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手贴上了他的额头试温,一试吓一跳,“你知道你发烧了吗?” 王言洲其实感觉到自己有点不对劲,提不起精神。从温哥华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回来还没有半刻钟就被拉去了临时解决一个合同纠纷,那个老板不理睬他的律师,非得见到自己才说话,风里来雨里去,他忙得脚不沾地,其实从前也是这样的,但这回却罕见地病倒了。 但韩宁来了。 这椅子还没坐热了,韩宁就迫不及待地来了,虽然一上来就发了一通火。 药还没喝呢,王言洲心里就熨帖了,他瞅着韩宁眼睛里暗藏着的担心,得寸进尺地想继续品尝她的心软,“发烧?用手测不准吧,要不你头靠过来试试呢?” 韩宁推了他一把,又考虑到他的情况,赶紧拉住了。 “好像是有点晕,你送我回东望吧?” 虽然小王总用的是回这个字,但是他可是有一段时间没在东望住了。昌锐大厦旁边的六星级酒店的顶层套房成了这位先生的临时住所,东望的居所更是一场凉透了的空壳,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变,可他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总觉得一个翻身,韩宁就能落在他的臂弯里。但没有,企图做的梦还没合眼就醒了。 “现在吗?” “嗯。” 韩宁没吭声,王言洲主动凑上去搂着她,将烫人的脸颊埋在她的颈侧,具现化了自己的渴求,“把花带上,插回咱家的花瓶里。” 时隔几日,他又说出来了,拐弯抹角地让她回去。 没有得到回应,王言洲搂紧了,更深地摩挲着,将热度全拂到韩宁的肌肤上。 “王言洲。” 韩宁很少喊王言洲的全名,更多的时候,是学长、小王总、言洲,这次这么全须全尾地喊了俨然带着严肃庄严的意味,她有事要说,可王言洲还浑然不觉,沉浸在韩宁久违的关心里。 他昏沉地厉害,无意识地展露着柔软的脖颈,也是有企图地贴近。 她挣开,退后两步,视线落在那束花上。 “情人也分明面上和背地里的,如果小王总找的是前者,我想我可能做不到。”韩宁还是那副调调,又好像带了一点冰冷的变化,王言洲不明白哪里出现了问题,眼里的疑问逐渐加深。 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内容有点生硬,韩宁顿了顿,故作轻快地说,“多谢小王总抬爱,给我一个送您回家的机会,但是我心理还没有强大到这种地步,你看,现在大家还在上班呢,被人看见我们这么出去,保不准议论纷纷。这也是我找您的主要原因,你说这花,还有你身边人的态度,都让咱们明面上的界限模糊了,主要还是考虑到您,您都要订婚了不是,这样多影响您的形象……” 明面上他们是小王总和韩组长,理应不该有太多太多的交集。 况且,谁家的情人不是藏着掖着的,就王言洲这儿的,他非不嫌事大,闹得花枝招展的。 韩宁咬着嘴唇,索性挑明白了,“您就算我又当又立吧,背地里怎么依着你都行,但面上能收敛些,成吗?” 王言洲生病了,脑子也成浆糊了,跟没反应过来似的,“情人?” 他重复了一遍,韩宁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不然呢?你身边还有合适的,做这些亲密举动的位置给我吗?”韩宁对他散出来的低气压感到莫名其妙,眼珠子滴溜一转,犹豫地说道,“open relationship?” 王言洲像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突然退后一步,一只手撑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捂住嘴,垂头咳嗽起来,肩膀簌簌地颤,从轻声到撕心裂肺,咳得眼尾由白转红,洇出了生理性的泪珠。 韩宁有些不忍,往杯子里添了一些热水送过去,王言洲没接,只是一瞬不瞬地,紧紧地盯住她。 “我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以前?”韩宁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男女朋友?” 他不置可否。 韩宁当他默认,只觉得荒谬,感情小王总才是又当又立的那一个? 她笑了,“那不行。” 生病(3)h 干咳了半天,胸膛里一片火灼似的痛,剧烈的起伏慢慢平息,但吹不散他的病气,即使撑着桌面,王言洲也仍然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他都多少年不得病了,身强体健,无病无灾,就算一个晚上转叁场酒会,胃也从来没有矫情地抽搐过。 这次一个小小的感冒引起的咳嗽,却轻而易举地把人压垮了,真是温哥华的冷风厉害,还是有别的原因?王言洲不欲细想,但更倾向于是韩宁的言语雪上加霜。 “我看还是让刘秘书带你去医院看看吧?”韩宁好言相劝。 说实话,今天的王言洲挺好看的,穿得好看,模样也勾人,眼尾泛红水光潋滟,带个无框小眼镜禁欲得要命,没有继续装平易近人,但是那藏不住的傲慢味也没露出来,周身萦绕着疲惫,倦怠,好像这个时候把他推倒为所欲为,他也没力气反抗。 原来这就是病美人,韩宁边看边想。 王言洲看她那个眼神岂会不知道她生了龌龊心思?当即冷笑一声,“怎么,前脚和我探讨会被人议论纷纷的两性关系,现在又用这么黏糊糊的眼神看着我?” “黏吗?”韩宁下意识地一摸眼睛,随后反应过来,“你说得对,我得走,长时间待在您的办公室也会被人议论。” 她说到做到,转身拔腿就走,刚碰到门把手拉开一条缝,身后就冲过来股劲,捏着她的手,把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王言洲的办公室安静下来了,韩宁觉得门外的开放办公室也安静下来了。小孩摔门似的,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也会被人嚼舌根吧,小王总?韩宁很无语地想。 身后那人手劲大,脾气大,语气却不硬,就这么顺势而为地从后面抱住韩宁服软,“我要韩组长带我去医院,”王言洲在她耳边吐息,“还是说,去医院之前,韩组长要先尝尝叁十八度的我?” 亏他说得出来,平时是个脸不红心不跳的骚包,现在是个脸红心跳的骚包。 但是做的话,这样不太好吧,她心想,要不让王言洲把口罩戴上再做吧。 韩组长嘴上却是相当严肃地批评,“我看刚才我说的你是一点也没听见去。” 王言洲在她旁边喘得欲火焚身,手已经从她的裙沿钻进去了,顺着她的大腿内侧一点点地往上滑,食指贴着她底裤的边缘磨蹭着,再慢慢挪到布料的中心,准确无误地按住她那被包裹得完全但跃跃欲试的芽尖儿。 就隔着一层门板,会不会有人偷听啊……今天又是在办公室,但这回外面有人她就得憋着声音了……要不,自己爽完就走吧,省得让别人看出来,毕竟等王言洲结束又得好长时间……韩宁脑海里乱糟糟的,她头昏脑胀地分泌出了一些面对错误的罪恶,以及刺激。 他的手太烫,即使不是特别用力,存在感也足够强烈,韩宁感觉下半身要被王言洲点着了,张开腿不由自主地想祈求更多,王言洲的两指顺势挑开布料直接探进去,深深浅浅地缓慢伸动起来。 王言洲一手松松地揽住韩宁前倾的腰,一手在下,耐心十足地为她服务。韩宁这段时间也素着,感觉来得很快,又麻又酥的快感蛮不讲理,冲撞地她整个人都要爆炸,脑子里那点鸡零狗碎的破事全被震到九霄云外,唯独留下绵延不绝的后劲。 爽得她神魂颠倒,忍不住喟叹一声。 待指上的汁水呈奔洪之势地漫到王言洲的掌心,又淅淅沥沥地往下落,落在他的裤腿上,氤氲出一块接一块并不明显的颜色时,王言洲盯着失神的韩宁笑了。 他最乐意见韩宁这个样子,只有他才见得到的样子。 就在此刻,韩宁的手机却突兀地响了两声,惊醒了沉迷于欲望里的她,韩宁的手朝上衣口袋里伸去。 见韩宁还能理清神智去抓手机,王言洲有些不痛快,自己都拖着病体去讨好她了,连做这档子事都能分神,他去桎梏韩宁的动作,下身顶着她的臀,“别看。” “得看,别忘了现在是上班时间,万一是领导找我呢?”韩宁的决定不容置喙,她点开未读信息,眼睛一瞬间睁大了。 谢程一:韩组长您好,第一版资料已经翻译好发到您邮箱,敬请查收指正。 谢程一:上次的螃蟹都给您蒸好了,放了料做成了熟醉蟹,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叫跑腿给您送去。 谢程一:[熟醉蟹配图] ……这小子还真是犟,一点也不想欠她的。 大闸蟹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吃个鲜活劲儿,既然都已经装在包装盒里,那么多放个半天都不会对味,韩宁还想着要是这人倔到原封不动把那两箱螃蟹送回来,她大可以借口都不新鲜了再推回去。结果他蒸熟了还做成能当礼品的熟醉蟹,这就不是送了,就等于自己的东西让这小子帮忙加工一下而已,都不用一来一回,就都谁也不欠谁了。 聪明,韩宁有些想笑,但还是小带埋怨地嘀咕了声暴殄天物。 这次怎么回?要是说自己不吃熟醉蟹,那也太…… 与此同时,王言洲的两根手指再度不爽地嵌了进去,非常鲁莽地对着她承受不住的一处直直扫刮,他恶狠狠地叼住了韩宁耳珠反复研磨,非常不满她将注意力分享到别的事情上。韩宁猝不及防,憋不住喉咙里的一道呻吟,手却摁到了那四个狭窄的小字[按住说话],一声软塌塌,柔嫩嫩,娇滴滴的嗯嗯嗯就这么送出去了。 王言洲听到了那声咻,当即明白了什么个状况,蹙起眉头,“撤回。” 韩宁也被这变故惊呆了,欲哭无泪,“我们俩是实时对话,他肯定听到了,现在撤回才欲盖弥彰呢。” “那也不行。” 王言洲怎么可能允许韩宁的这种声音传到别人的耳朵里,见她不动,当即就抽了手,作势就要拿她的手机亲自删,韩宁却连忙护住。 看着她这样的举动,王言洲都要气得那白净的脸皮更红,但还是平心静气地稳住韩宁,“不管你做出多么合理的解释,只要是成年人都会对这些动静想入非非……未成年人也是,所以再发展到下一步之前,我劝你最好还是赶紧撤回,避免一些莫名其妙的骚扰。” “……行,退一步来说,就算他是正人君子,保不准有鬼使神差的时候,也会在半夜睡不着觉,或者酒喝多的某天,打开你的对话页面,听着你的这些声响意淫。” 韩宁本来还紧皱着眉头呢,听到他的话却忽然舒展开了。 这要是发给旁人,她肯定第一时间撤回了,但这是谢程一,她第一时间心跳如鼓,但第二秒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因为谢程一将球打回来的举动,韩宁难免产生一丝微妙的不快,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陷入到了半死不活的僵局,很难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下手,但这遭意外却给了她新的启发,韩宁刚才护着的行为是故意的,听了王言洲的话,现在也不藏着掖着了,眉梢甚至带了点兴奋,“真的?” 这回王言洲是要气笑了。 还不待他说什么,韩宁又像是从另一件世上发现了什么关键信息,狐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地这么清楚?你是什么角色?正人君子?” 小王总倒是罕见地被噎住了。 为什么知道地这么清楚?无非一个原因。 这事他干过。 —— 小剧场: 上班中的谢程一收到消息。 韩宁:[语音2s] 谢程一相当淡然地按下了语音转文字。 生病(4)h 温哥华不比S市多雨,待了一个礼拜,全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东道主Jim待人接物实在没得说,在繁华如梦的温哥华市中心都能为他寻了一处极富东方色彩,古色古香的雅致酒店。 为了收购价再涨点,这人可是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每天工作聊完之后,就谄媚地携着王言洲四处游玩,体验不同的异国美食和自然风光。 地标建筑,奢华闹市,甚至是筹码堆迭,见不得光的暗处都逛透了,夜幕降临之际,Jim还给王言洲贴心地安排了特殊服务,一连叁个晚上,都有各具风情的他国美女来敲房门,金发女郎、南美珍珠,最后一个甚至是穿着超短运动裙的日本女人。 他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只是在见到那个细眉细眼的女人微微一怔。 她并不出众,但王言洲知道Jim把她送来的原因——今天下午,王言洲多看了她一眼。 真是神通广大,都能把酒店里的客人都抓来给他暖床,王言洲觉得Jim的心领神会过于好笑,神色冷得要命,用日语对那不知道收了什么好处,此时面色绯红的女人说了一句,你走错屋子了,接着就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确实,在这位客人进来餐厅时,正在喝下午茶的小王总目光有一瞬间地停留,但绝对不带任何性意识,只是单纯地因为她身上那件运动装和韩宁大学时穿得那件九成相像。 王言洲的视线投向窗外,停驻在辉煌如焰的夜景之中,过了一会,他点开手机,转到相簿,没有翻找太久,就调出了一段视频。 很简单的一段羽毛球对练视频,视频里的两位主角已经开局有一段时间了,两个人脸上都是汗,在阳光下,镜头下,亮晶晶的。 伴随着扣杀的击球声,还有一道道或轻或重,或狼狈,或轻松,或难以坚持丢盔弃甲,或胜券在握成竹于胸的喘息声,一回回,一次次,从麦克风里晃悠悠地飘出来,将王言洲来轻轻托起,送进半梦半醒之间。 网拍碰到白羽是每一下深入,她的每一次喘息都是承受不住。 声音予人无限遐想,王言洲也难逃例外,或者说,他本来就想如此。 他闭上眼,觉得被韩宁的声音亲吻着,抚摸着。 她的指尖似有若无,如蜻蜓点水,划过敏感之处又迅速离开,余味袅袅,绕梁不绝,王言洲觉得她就在身边,温温柔柔地托腮望着自己,等着他睁眼,好像等他睁眼之后就会很不客气地掐着他的命根子,笑得狡黠,吐气如兰:“学长,又在想着我自亵啊?” 是啊,又。 这种糟糕的事,他在还没有和韩宁交往之前就做过。 王言洲从不相信什么情不知何处而起一往而深这种不知所云的屁话,但是他不会违抗无形之吸引,也信奉欲望尽头是疲倦。 他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让人记录下韩宁打球的样子,也有本事让视频只收了韩宁那片的声音,竭力的喘息是情动的起端,他摩挲,他反复,他回味,他认为得到后就不会再注意,他总是太自以为是,认为越陷越深,食髓知味是幻想出来的词。 可跨越重峦迭嶂之后,云雾散尽,居然还是只看得见韩宁一人。 所以在韩宁狐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时,他顿住,却没有否认,甚至有点隐秘地渴望韩宁挖掘到他早在数年前就回荡起来的心思,更深,最深的心思,然后恍然大悟他的卑劣,如醉方醒他的渴求。 空气中有点点花香,缕缕体香,还有香水味。 夜凉如水的酸冷配着一点甘辛,一点烟熏,来自王言洲身上,来自他那瓶EO,此刻被韩宁那甜度极低的琥珀尾调勾缠住了,原料碰撞,杂糅荟萃,形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又不甘心的味道。 “韩宁,撤回,成吗?” “小王总,我自己解决,成吗?” 都在祈求,都在挽留,这或许是王言洲是第一次用求人之态,如此低声下气地同一个人说话,因为韩宁,关于韩宁。 他半点不想给他人窥见。 可韩宁察觉不到,她也很固执地不想在谢程一的事上都被这人左右。 王言洲的手撑在她身后的门上,将韩宁困在自己的两臂之间,让她完完全全地陷入到自己的阴影之中。他非常想夺过韩宁的手机,把那条该死的消息撤回,但是触及到韩宁眼里的警惕,又把心思压了回去,前段时间干涉韩宁太多,今天周花的事情又被发现,他不想再给韩宁造成任何不愉快的感受,不想把韩宁越推越远。 他刚要说什么,韩宁先摸了摸他的胳膊,开口缓和:“行了,看你这身子烫的,还是先带你去看医生吧,走,我带你去。” 到底还是韩宁先退后一步了,她甚至想伸出手,想帮王言洲把裤子拉链拉上了。 刚才还不想跟他一块呢,现在都主动提这茬了。 转变的契机是什么,是因为那道语音消息吗,还是因为真的关心他?王言洲心里起伏不定,保留怀疑的同时又暖烘烘的。 不过焦躁起来的欲望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偃旗息鼓,给王言洲整理衣服的韩宁眼睁睁地看着他胯间那玩意儿在她的注视下,在跳动,膨胀,抽打她的手心,直到一个手握不住,货真价实地醒了,完完全全,结结实实地顶在她小腹上。 抬头王言洲眼神如狼似虎,低头那玩意儿铮铮昂扬。 韩宁往后退,收腹,“哎,别这样,水滋滋的,弄我衣服上了。” “那怎么办?去医院看男科治疗水太多的问题?”王言洲抓住她的手,包裹上自己的那话儿,待到握实在了,他满足地呻吟出声。 她说,别这样。 王言洲盯着韩宁,留意她眼神里的每一丝情绪,每一点细节,惊讶,苦恼,郁闷,以及若有若无的兴奋。 时间早就超出了两分钟,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他昏沉着,想把眼前的人拉进欲海里,想把韩宁刻意忽略,自己只能忽略的问题都抛出去。 “想吗?” 生病(5) 想,但还是控制住了。 沉迷欲海的王言洲呼吸灼人,肌肤泛粉,韩宁承认他是很勾人。 可爽过一发的韩组长在延迟性地进入了贤者时间,一脸正义凛然地痛批他们白日宣淫的浪荡行为,不利于公司发展,不利于社会进步,全方面影响彼此的健康。王言洲不认可,在心里无奈地批评她胡话连篇,但被她东拉西扯着,硬邦邦的那话儿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恢复正常。这时候韩宁才松了口气,冲他挑挑眉,“走吧,再这么耗下去,很快就不止三十八度了,我可不想让你烧坏了脑子又精尽而亡。” 嘴毒的要命,王言洲听得牙痒,一掐韩宁的腰,她又转了个笑脸,“小王总,我关心你呢。” 说送医院就送医院,见他也点头,那韩宁自然言出必行,只是要求自己要先下楼,不能和小王总一道儿。 等王言洲出现在大楼门口,韩宁已经把车子开上来了,副驾驶的门把手都拉开了。 “哪个医院?是你体检的那个私立医院吗?”韩宁搜地址导航。 王言洲点点头,被室外的风这么一吹,忽然分不清是吹醒了,还是更迷糊了。 “行,那上来吧,咱们准备走了。” 应该是后者,吹迷糊了。于是小王总坐在那辆看似低调实则偷摸着拉风的LC500上,稀里糊涂地开始数着自己的诸多由韩宁开创的第一次。 第一次坐Lexus,第一次坐韩宁的副驾驶,第一次因为一场感冒被人带去医院,作为被万人唾弃的资产阶级,王言洲其实有相熟的私人医生,打个电话让他们送两片特效药来很快就能缓解他的症状,韩宁应该知道,因为以前在东望国际的时候,韩宁有次轻微的食物中毒,王言洲就让那个私人医生带着药品甚至打吊针的一系列东西过来了。 她是真不想和自己回到东望,所以舍弃方便,宁愿送他去医院吗? 王言洲心头掠过这个想法,随即又被别样的稀奇代替。这次是他今年第二次去医院,不是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有人在乎他的身体不适,因为看病去医院?挂号,问诊,拿药?他歪头看着开车的韩宁。 她带给自己太多新的体验,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很寻常,可对王言洲来说,却是十足陌生的体验。 韩宁是个上能碰到纸醉金迷之酒杯,下能摸到粗茶淡饭之碗筷的姑娘,十岁之前因为父母忙碌,她和祖父母在乡下生活,贴近自然恣意妄为无忧无虑,十岁之后送到有名的学校读书,衣锦还乡的父母更是加倍地呵护补偿,进入初中之后交到直至今日依旧亲密的重要朋友…… 一路走来,无比幸运地承载着长辈之关心,父母之爱护,友人之相伴,终成一个磊落如阳的韩宁。 但这些王言洲没尝过。 他也是跟祖父长大的,但那个老头的爱太过随性,心情好了拉过来拍拍肩,心情不好人都见不着。爹娘更不用说了,他如同被忘在北山老宅里。 董事长王堇翊偶尔回来,嘴边的一句话却是,“王言洲,你难道不行吗?” 你的数学课不行吗?你的语言课不行吗?你的马术课不行吗?你没你父亲不行吗? 北山老宅太冷了,连这里的植物都会寻着阳光生长,何况人呢。 很多词,王言洲在书中看到却不得理解的词,例如温馨。在脱离那个家庭之后,他有段时间就照着官方解读尝试复刻,想要体会这个一眼就让人塌心的形容词。 第一步就是将他的居所布置开始,他把卧室的灯和熏香换成暖调,给床上铺上绒绒的毯子,为最肆意的绿枝配上藤编的篮子,在剔透的缸里养了两尾价值不菲的观赏鱼,他像个一个很爱生活的男人,笑着听每一个到访的朋友来赞美他出色的生活品味,却无法从中体会到半分能让自己暖起来的热度。 他明明安排自己进入到一个温暖,馨香,客气的环境之中,这和词典里的解读符合,但这还是和生活在北山老宅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直到韩宁出现,一开始出现在他的床上,他的怀里,再后来这么稀松平常地进入自己的生活,说不出有多么出色但又那么润物细无声地,完全准确地诠释了温馨这个词。 王言洲这才明白,原来这个词不单单是形容房子的,原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氛围的人很难创造这种氛围,再怎么依葫芦画瓢也是不伦不类,他曾经感受到的东西太贫瘠,倾尽全力也不过照猫画虎装了个表面。 还是推车去商超采购,他拿他的三文鱼,她装她的五花肉,他偏爱鹅耳枥,她钟情鲜切花……没什么相似点,却又无比契合地融在一起。 可也会有人在自己伤到手时捧着他轻轻地吹,会有人在他出差时关注那处的天气提醒他添衣,会有人记得且规避他在食材上的喜厌…… 自己温声细语彬彬有礼,韩宁就柔顺温婉,有时候王言洲觉得韩宁足够配合,配合到好像有那么点不真实了。 在她的柔顺温婉之前,王言洲其实在学校里见识过她牙尖嘴利的模样,对,就是韩宁现在的样子。 但那时的他不太愿意深想,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就足够了。北山老宅那里学来的,圈子里学的,得过且过。 只是他的得过且过太好,圆满了五年。 她走后,那一切都还在,可那股氛围,那种调调,却烟消云散了。天知道,那个花店员工送花来时他有多惊喜,他一眼就瞧出这是韩宁的喜好,韩宁带来的味道,连旁人都提醒着她没走远。 王言洲就这么看着她,贪婪地描绘着她的轮廓,她没什么变化,却因为不加掩饰更鲜活了。 视线太过火热,即使韩宁持续直视前方,也难以忽略,她开口:“怎么,我脸上是有股票行情吗,小王总?” 他顺势而言:“这支股技术形态有变化,基本面不太对,要研究一下。” “有问题就抛,”韩宁方向打了个满转,漫不经心地奉承,“咱们小王总从来只做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次他倒没有答话,只是移开了眼,捏了捏眉心,盯着窗外,不知所云地问了一个问题,“一会你会陪我打吊针吗?” 韩宁没想到是这个出人意料的要求,一时竟然被表面冷淡淡实际鬼上身的王言洲震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挑不出错处地应付他问题里潜藏着的撒娇纠缠味,于是只能干巴巴地避重就轻:“我想应该不需要挂水吧。” 王言洲:“如果需要呢?” 其实韩宁也是认为需要的,一秒见效的特效药总比一秒见效的特效药水更让人困倦。王言洲压榨员工的同时,也压榨自己,他是不可能放任自己因为一点小病就那么在工作时间睡过去的。 但韩宁有点烦了,提醒:“你可以发一个短信告诉你的未婚妻,让她来陪你,她更合适,”她想到什么,有点想笑,“哦,我记得那个姑娘在公立医院还有同学,她也是学医的吧?那肯定比我更会照顾人……” “如果没她呢?”王言洲打断她的阴阳怪气。 他目光平静很多,勾勾缠缠什么的,都藏下去了,“如果没有那个所谓的女人,你会陪我吗?” “如果没有那个……” 王言洲索性单刀直入,重新切回那个引发他剧烈咳嗽的话题里,如果没有那个所谓的未婚妻,你会回来吗? 车子一个猛刹,两人都同时前倾了一下。昌锐大厦在商务区最中心,韩宁开了五里地都没出闹市,这片不守规矩的两轮或三轮小电动特别多,她刚想左拐,跟前就窜出来一个闯红灯的大妈,险些碰上。 无论是是王言洲还是韩宁,无论是预备并购还是策划方案,只要起念动笔,就得设想好未来千千万个如果。 但即使如果再多,也是如果,最终发展还是要基于当下,基于实际情况。 就像她自己,明知道这片人多,怎么还不慢点呢? 韩宁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扭头:“小王总,你刚说什么?” 大概认识十五年(1) 韩宁隐晦的火气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消散,这几十个小时里足够让她在心里把为非作歹,刚愎自用的王言洲撕成九九八十一片。为什么是九九八十一片,因为吴承恩粉丝韩组长认为九九数完魔刬尽,三三行满道归根。 她完美的规划就是跟王言洲再好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她伺候完昌锐的项目,最好还能借助小王总这梯子揽个把个名声大噪的客户,让她开始熟悉别的赛道玩法,为自己的转型铺路。韩宁也没有一味地将可能性寄托在王言洲身上,她自己也在擅长的领域发展潜力股客户,虽然和以前服务的相比,体量是小了些,但韩宁一直认可自己的眼光,且相信,有备无患。 再算算时间,到年底,小王总老早就说的订婚该要提上行程了吧,那她就慢慢隐身,淡出他的视野,功成身退。 谁知道这厮抽什么疯呢?韩宁就没想过王言洲能说那么酸的话,当时她心里甚至有两个小人,一个说:扇他,骟他,你想一出是一出,你以为世界以你的意志前进是吧;另一个说:这么说会不会太伤他了?气血攻心的韩宁愤然举起千斤顶冲小人2号砸去,咆哮:伤你妈个头! 然后最后,不得不圆滑的韩组长选择装聋作哑。 韩宁不想跟王言洲拉拉扯扯,说什么“小王总这世上没有如果”或是“噢是吗你先解决掉你的未婚妻再说”抑或是“王言洲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招之则来挥止则去的玩物吗”等等,那也太扯了,成年人嘛,总得维持着体面,毕竟她跟王言洲的关系总要和和气气地走到尽头的。 对了,还得让王言洲带自己去参加Conen的万圣节活动,去结识聂健他夫人,亿兹国际的高管呢。 他的喜好是温柔和顺的乖乖牌,韩宁回忆着,心想,等时间合适之后多骂他几句,多甩他几个白眼,这人脸上应该很快就会挂不住,然后急着甩开自己了。 嗯,应该没错。 韩宁站在报刊亭前,接过了老板递来的一瓶,如今市面上几乎很少见的玻璃瓶装橘子汽水,还是冰镇的,暴露在空气里很快就在表面蓄起一层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韩宁用开瓶器撬开,仰头喝了一口,爽、冰、辣,无数个气泡刺激着她的咽喉,痛快从嗓子眼里冒了出来。 她品味着余味,像端着装有红酒的高脚杯一般,把玻璃瓶举起来,阳关正好透过逐渐泛黄的树叶洒下来,摇头晃脑地泼在瓶上,折射出粼粼之光,韩宁透过瓶身,看到马路牙子上踽踽独行,或成双成对的退休老人。 这条街怪得很,明明闹哄哄的纷杂着,却又保持着不被高速发展所浸染的,独属于旧时代的轻松和安静。 风吹叶散,令人心宁。 韩宁随口闲聊,“老板,现在温度降了,冰镇的不好卖了吧?” “还好。”老板低头玩手机,可能是看着这么个打扮得格格不入的白领出现在这里实在稀奇,又多嘴答了句,“小孩们下了课会来买得喝。” 似乎验证老板的话,不远处登时来了两个嬉笑打闹的初中生模样的人,还穿着短袖,都是红通通的脸蛋,一身的汗,视线直指报刊亭里的冰柜,韩宁退几步把位置让给他们。 与此同时,对街哐当一声,声音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值得人注意,韩宁扭头看去,瞳孔骤然一缩,余光里一辆挂着强生出租的普桑提档远去,而那熟悉的脸庞被包裹在是非中心,直至被人群淹没不见。 —— 不是什么大事,但实在令人烦躁。 谢程一今天没加班,有空去接谢镜,小家伙一见到人就兴冲冲地给他展示今天在学校的美术工艺课上用小木片做得推土机模型,一路护着,深怕磕着碰着。看他宝贝的样子,谢程一就说那今儿个就不坐地铁或者公交回去了,打个车吧。 然后可能因为谢镜太过神气活现,没注意到后面有辆疾驰而来的电动车,就贸然开门了。 不知道是为了避开车门还是真被车门刮到了,那个骑电动车的哐当一声歪在地上了。惊得出租车师傅下来赶紧检查一下后车门有没有事,确保仍旧光新亮丽,丁点儿都不影响自己继续接客后,点点头,心有余悸地开车走了。 电动车的男主人倒是还哼哼唧唧着躺在地上,谢镜头次遇到这种情况,被吓住了,本来就少有的活泼被惊慌遮得一干二净,只会站在一边担心地眨眼睛。 谢程一让谢镜道歉,自己绕着男人观察了一下,发现没有外伤后赶紧扶人,谁知道那人蜷在地上根本不起。 周围顷刻围上来一堆没牙的老头老太,各色各样的目光之间,谢程一反应过来这人是讹上了。 这里是亟待改造的旧城区,鱼龙混杂,除了留驻的老人就是外来务工的困苦子弟,太多人都想不劳而获。 是谢镜粗心在前,谢程一不好说什么,他兜里正好有四百块现金,摸出来就往那男人口袋里塞,说着大哥不好意思啊您去买点药买点药,但这人收了钱不理人,一味哎哟哎哟喊着疼。 甚至还挪上前,拽住了他的裤腿。 四百块不够,他看出来男人的企图,神色冷了下去,刚要开口用寻衅滋事的理由请这人去拘留所,人群中就突然弹出一个燃着的香烟头,白日流星般地划出一道橙红的弧线,正中那男人汗衫短裤覆盖不到的小腿。 这点小变故不太引人注意,但谢程一看到了,在他朝香烟头发射的方向看去时,地上的男人紊乱的痛觉神经也正常了,一改哼唧哎哟,嗷了一嗓子跳起来,注视着烟头滚滚而落,然后扫描人群,怒气冲冲地在其中搜寻纵火犯。 把演技全然丢到千里之外,当场成了个惟妙惟肖的二百五。 本来还屏声静气的人群轰然发出一声整齐的唏嘘,事已至此伪装拆穿,沸沸扬扬的议论指责纷至沓来,谢程一不欲多言,轻推了谢镜一把,让他先回家,自己独身善后。 那个男人面上挂不住,站起来,叫嚣着撞人不管没有王法了,可他不敢碰比他高脸又冷的谢程一,眼珠子一转,竟然往谢镜彷徨的背影伸手。 不待碰到,一根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树枝就往那爪子上砸了一下,韩宁笑嘻嘻地出现了,“既然没病没痛,兜里又揣了钱,那还不赶紧回家去啊,冲个小孩张牙舞爪地比手势干什么呢,大哥?” 她本来就高,穿起高跟鞋,更是比这个瘦小黝黑的男人高出了一个头不止,嘴里喊着大哥便是脸色却是从笑到臭。她看起来是个斯文人,却不做斯文事,边打着圆场边挤到中间,把那人逼着后退几步,直接在气势上把人压倒了。 这变故一时间又吸引了众人的眼球,那男人本就因为被一个女人的介入而被逼退感到恼羞成怒,“你,你……” “你什么你,我还没说你妨碍交通呢,堵在这块,我车都开不过来。”韩宁噎住对方,趾高气昂地将摁了一下车钥匙,宝贝座驾就在不远处顺溜地回应了一声,“还是说你跟我去警局走一趟解释下什么原因导致我违规停车?” 她的打扮和旁边的人不同,尖锐的神态无不彰示她是个路过的,无法招惹的,另一个阶层的人。 那男人虽然恶向胆边生,但是也有奸猾的判断,正在犹豫着时后面有个龙头上挂满菜的大叔按了一下电动车喇叭:“能让一让吗?我还得去接我闺女放学呢!” “差不多得了!”身边的人再度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看他就是自己摔得!” “碰瓷,我虽然老花眼,但看得真真的!” “真不要脸,讹人家小孩儿。” “哎哟这年头,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好,偏偏吓人家小孩子,不怕折寿噢。” 老头老太的评论从来更毒辣,那男人被说得面上讪讪,灰头土脸,只能眼神怨毒地去扶车,小声嘀咕:“碰上你们,算我倒霉。” 人群慢慢分散,韩宁抱着胳膊看那人鼠窜而去。 神色也如常下来。 她转向谢程一的方向,垂头,手摆在身后,因为让他见到自己的这一面,此时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脸红。 看完地之后又抬头望天,今天太阳好得要命,不刺眼,不燥热,全是和煦的暖意。 “谢老师,其实我就是来这儿散散心……” “……顺便拿你腌的螃蟹。” 韩宁如此说。 大概认识十五年(2) 夜里上班的人,常常能碰到闹事者。解决的方法有二,好言相劝,威逼利诱,或者两者混合,谢程一是循序渐进,刚柔并济,他一贯会加一些法律词汇,足够把那些头昏脑胀的闹事之徒唬在原地。 碰瓷可以被定性为诈骗罪或是敲诈勒索罪,就算不是碰瓷,那也是寻衅滋事,拘留所四十八小时不是那么好过的,他想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在人群看到有人弹出了个烟头,那只手纤长葱白,是个女人的手。 是韩宁。 然后她把手里的那盒烟塞给了一个龙头上挂满菜的大叔,并对着大叔说了什么。 再后来,韩宁从人群里冒出来了。 态度可以说的是非常嚣张跋扈,三言两语把那个人逼得面红耳赤,但真是因为停车的问题吗? 还是因为,要护着谢镜,或是……他?谢程一起了一个非常飘渺的念头,这个念头像是寺里的香,刚点燃时烟气最浓,慢慢地,也就释散在风中。 谢程一收起心绪,打了个招呼,“你好,韩组长。” —— 被邀请上楼的韩宁心里浮浮沉沉,要不是腿上还掬着个眼泪汪汪的谢镜,她真认为是电视剧投进现实了——我家到了,你要进来坐坐吗?然后接下来呢,顺理成章地嘴对嘴,滚到一起了?啧,她真是大姨妈要来了,被激素控制着淫虫上脑了。 也不怪自己浮想联翩,谢程一带前面带路,肩膀宽平,劲瘦的腰肢因为动作贴合衣服,线条若隐若现,还有翘挺挺的屁股……如此这般,实在秀色可餐,自然躲不过韩宁的女凝。 那天喝了酒,手感早就忘记了,就在韩宁揣测这两瓣是更软一点,还是更结实一点时,谢程一停下了,他说了一句到了,接着速度稍微快一点,三步并两步一跃而上,站在门前掏钥匙。 屁股消失。 然后是钥匙入锁,喀嚓一声,开门。 谢镜想起了待客之道,一抹眼,乖乖进去给她拿拖鞋。 对方弟弟的殷切相待,让韩宁实在惭愧地收起脑子里下流的想法。 细小的门缝慢慢变大,室内的情况逐渐显现,韩宁心跳开始加速,对今天战况的突飞猛进感到意外,要说这次来这儿,还真不是蓄谋,属实意外。 韩宁昨天个在中央商区开车开得心浮气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折射出来的强光跟射线没什么区别,随着地球自转没有任何差别地攻击着每一个驾驶员的眼球。 戴着墨镜也挡不住。 韩宁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一栋恐惊天上人的高楼,位于S市兴起的新区,城市没有睡眠时间,无时无刻不在发展,韩宁眼睁睁看着爹娘给自己买的房子,标榜最后一块净土的楼盘,周围都起了建筑,原本的“静中有闹”变成了“闹中无静”,于是心里烦得很。 开车逛了一圈,就来这儿了。 她先在那个糕点店买了一块老式南瓜饼,这种表面还有层消化饼干的糖油混合物,居然还能存在于这座力求时髦的国际大都市里,韩宁感到匪夷所思,但一咬,匪夷所思全泡沫化了,她无比怀念地感慨,还真是小时候那味。 这条没有沉寂下来,却被城市遗忘的老路,人多道窄,杂乱纷纷。 电子时代,沧海遗珠的报刊亭也改成了小卖部,她朝这儿走来,盯着那些挣扎生存的漫画杂志心想这些玩意儿该在这个纸媒没落的时代何去何从,想到最后也没个结果,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也干了,就跟老板要了一瓶橘子汽水漱漱口……然后,就有了这么一出。 要是有预谋,韩宁肯定会投其所好地给谢镜这个小崽子带礼物,此时两手空空,并不符合韩组长登门拜访的习惯。 韩宁一边想着待会进去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目光,不能太过明显地左右张望,一边换上谢镜拿来的一次性拖鞋。 谢程一回头,突然发现正常看韩组长的高度现在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微微下移视线,才能对上她抬起来的眼。他涌上些许迷茫,而这份迷茫在韩组长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之后,真实了。 脱了高跟鞋的韩组长虽然矮了七厘米,却蓦然多了几分和蔼可亲,冬日可爱的稚嫩。 跟她平时不同。 他喉咙忽然有点痒,谢程一咽了下口水,再用舌头抵住上牙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韩宁就问:“谢老师,你要搬家吗?” 前一秒还说不要左瞟右看的韩宁已经实现眼球的行动自由,因为谢程一家里实在没什么引人挖掘的隐私,除了刚需家电和大家具,其他的基本上都用保鲜膜抱起来了,并且客厅里放了一些还没有封起来的开口纸箱子。 “嗯。” 就这么轻描淡写一个嗯,谢镜都看不过去了,补充,“哥哥说这边要拆了。” “拆?”韩宁一愣,由衷地高兴,“拆迁吗?我说呢,S市日新月异怎么可能把这条路给落下了,原来是正在进行中,恭喜谢老师成为拆一代!按照现在的市价,货币补偿应该不会少吧?” 她熟稔热络,开心似乎发自肺腑,谢程一都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话,完全没了那天在停车场的局促。他心里这么想,却还是被她的情绪所以感染,回答。 “没有想象的多,”韩宁略带惑色的目光投来,谢程一继续往下说,“这片区域很多年前就下计划了,只是光响雷不下雨,现在才准备动工了,补偿还是基于五年前的合同条款进行调整的。” 他引着韩宁到沙发处坐下,目及她神色略有惋惜,谢程一语气不改,温和地笑了一下:“韩组长好像比我这个房主还要遗憾。” 韩宁不假思索:“我当然希望你能多拿点。” 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谢程一一时不知道如何作想,只得先收回心里那层讥诮的涟漪,端着杯子走来,还拿了吸管。 他解释道:“就算是五年前的赔偿标准,也是笔不菲又令人心动的数字了……韩组长你坐一会,我帮你去打包螃蟹。” “令人心动的数字……”韩宁咂摸出了他的意思,一下子站起来,说出猜测:“所以说刚才那人很可能是蹲点碰瓷吧,不是顺势碰瓷……你知道吗?” 这句话没头没脑地将两人拽回之前的情况里。 谢程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当然知道,难道韩组长认为自己是不谙世事,纯真无邪的小白花吗?一低头,谢镜还捧着他的木头小手办东张西望着,谢程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弟弟进屋写作业,这才继续和韩宁对话。 他说:“我这个小区的住户有两种,一,留守老人,二,留守二代,留守老人等死,留守二代等钱,想不劳而获者不敢碰更会讹人的老年人,所以专门等留守二代,那些人不会要太多,再铤而走险也不过是跟电动车发生摩擦,最多就是两千出头。两千块,对于两个月后分到几百万的人来说简直九牛一毛。” 谢程一所说的内容残忍而现实,然而面上却没有一丁点波动,边以闲谈之姿对话,边稳稳当当地从冰箱里托出三个腌料装得满满的玻璃饭盒,或者是玻璃罐,仿佛已经习惯了底层的你争我夺,他的轮廓掩在窗外逐渐昏沉的夜色里,胆颤心惊地模糊起来。 韩宁难以置信:“你知道,你甘愿把身上的钱给他?” 四张艳红的大钞,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定货币最高票额。 “假币。”谢程一没抬头,依次把三个玻璃器皿的盖子全打开,“这种碰瓷在小区门口已经发生过三起了,如果真是谢镜不小心碰到人,我会直接带人去医院,不会给钱。” 是啊,这年头真钱都在手机里,从三教九流里滚了一圈的谢程一哪里不明白这里的规矩,他甚至在谢镜还没开门前就有备无患设想过自己被人盯上的可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随身携带了搪塞的道具,所以即使没有自己出头,他也能自己解决。 韩宁朝他望去,谢程一是工作打扮,衬衫西裤,此时袖子挽到中间,露出脉络清晰的结实胳膊,此时正相当贤惠地用筷子将螃蟹从罐子里夹出来,停留在半空中,沥净汤汤水水,再装进一次性塑料盒里。 虚虚实实,有点失真。 失道而后德,谢程一早就习惯了这个道德感骤跌的冷漠世间,他嘴皮间刚要呲出些旁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台词,就从天而降蹦出个亮闪闪又牙尖嘴利的的韩宁,挡在他跟前,举着修整得极其漂亮的指甲将看不清面孔的歹人逼出了他的视线范围。 然后只看得见她的背影,她的头发,末梢打着卷,发质如缎,保养得很好。 傍晚的夕阳洒了一地,谢程一转过去,带了一点笑,然后按开房子里的灯,“刚才谢谢你,韩组长。” 为他的老练世故高兴,也为他悲哀,也有无能为力又浓墨重彩的惆怅,韩宁回道:“不客气。” 韩宁的古道热肠起源于自己一腔侠义的家庭,更不用说是她喜欢的人遇到事了,只是,她好像觉得,她有点傻?但印象里,过去的印象里,谢程一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只是如今,人心不古。 谢程一那边处理好了,把打包盒放在一个纸袋里,又提在手里颠了颠试重。坐在沙发上的韩宁不如一开始那么自然,举手投足都有一点别扭,谢程一把袋子递给她的时候多问了一句,“韩组长是不是觉得我不是好人,特别刁滑?” 韩宁没想到谢程一会问自己对他的看法,摇摇头,“当然不会。” 谢程一:“谢谢。” 韩宁疑惑:“谢什么?” “谢谢你认为我是个好人。” 其实不认为他不是好人,不代表他就真是个好人,是是非非,万事哪里就是非黑即白。但是双重否定表肯定,韩宁不想跟他讨论这么拗口的问题,所以非常武断地妄下结论:“不用怀疑,你就是。” 谢程一有些失笑,“韩组长才认识我几天啊,这么无条件信任我?” 不待韩宁回答,他倒是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四十五天。” 谢程一是从两个人在昌锐那次会议上见面开始算的,韩宁缄默下来,默念。 大概认识十五年。 谢老师的胡茬(1)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 他甚至没有把人送到楼下,谢程一盯着门,没动。 谢镜听到动静,从屋子里探出来头来。 “哥,韩宁姐姐是走了吗?” “走了。” “她怎么没跟我说再见……” “人家本来就是路过……我去做饭了。” 谢程一脱了衬衫,换上背心,系好围裙。 门又被敲了敲,这回是谢镜去开门,门口的动静含含糊糊,洗菜的谢程一听不清楚,问:“是陈奶奶吗?”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回身走去,竟看到韩宁去而复返,她一脸苦笑:“谢老师,能借你电脑用一下吗?” —— 人是五分钟之前下楼,电话是三分钟之前接到的,邮件是两分钟前发过来的。 韩宁在即将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两指撑大手机上的画面,秉着呼吸扫描着截图上的每一寸角落,听着晨姐在电话那头语速飞快地汇报情况:“我在小明星的软广视频下面检索到一条新发送的评论,大意是说她手上的ME手链很像沙特一位自由女设计师的作品,说得很含糊没有人点赞,但是稀奇的是,有两个粉丝量极少的营销号先后发了分析这个小明星穿赝品的视频,视频里也带到了跟这个评论差不多的话,评论起得很慢,虽然基本上都在批评那个小明星……” “明面上冲着那个小明星去的,实际上是含沙射影地带出ME产品的抄袭问题,不然那两个营销号不可能翻来覆去地讲她的首饰,”韩宁理了一下思路,“抄袭问题很严重,完全跟ME的主旨——真我,相违背,晨姐你去扒一下那个沙特女设计师的社交账号及邮箱,我去联系ME核实情况,在评论形成矩阵之前,把应对方案整理出来。” 不管是抄袭还是准代言人穿假货,无论是哪一点都能给还没有正式问世的ME产生极大的影响。 在新界时,带她实习的老师就跟她说:别觉得自己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恐慌是神经质的行为,做这行的,就是得有听风就是雨的敏锐。 那头说了声好,韩宁挂断电话,都不用犹豫是回公司还是借用谢程一电脑,她果断地重新上楼。 谢程一看出了她急,当即把湿手放在围裙上一擦,拿起带回来的电脑包,给她腾位置开机。 韩宁等着,眼里隐隐窜出两簇暗火,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焦灼。 趁着开机时间,她解释并交代了一下情况:“陈式开为ME做了两条视频,第一条视频是请一个相当特立独行的小明星以vlog的形式,让她隐晦曲折地在举手投足之间展示产品,软广,效果不错,ME也有之后请她代言的打算,只是现在爆出来这个小明星的东西都是假货,并且ME也又疑似抄袭的问题……” 她假装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但笑容实在勉强,“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我想我就得和昌锐告吹了,请你翻译的那条官方推广视频也许得延迟上线了。” 屏幕亮起,谢程一把位置让给她,温声说,“有需要喊我。” 晨姐速度也很快,扒出了那个沙特设计师在ins上发布过的首饰设计稿,迅速给她发来,韩宁来回看,切换了十来次,又把ME的图片和那个外国人的设计稿放在一起,除了颜色不同之外,越看越像。 刚才在楼梯间,韩宁已经给ME的品牌经理和产品经理发了邮件,情况刻不容缓,发送会议的邀请一下子就接通了,产品经理大气不敢出,含糊其辞地说手下的设计师确实有借鉴的成分。韩宁一听,快站不住了。 韩宁所处的位置不是什么餐桌茶几,因为实在太急,她直接把电脑放在客厅那些摞起来的牛皮纸箱上,直接站着办公,现在听了这消息,勉强靠在旁边的箱墙上。 耳机里,公关、市场、品牌已经闹起来了,但是核心思想就是打死也不能承认抄袭行为,韩宁心累,但在现在她是乙方,只能认同,如果一个幼童期的品牌爆出这样的消息,直接完蛋,她对着麦克风说:“那我建议你们尽快拿到那个沙特女设计师的授权,把那位女士拉到ME的阵营。” 品牌部表示会先联系一下。 晨姐的头像狂跳消息,韩宁索性把她拉进会议:“攻击小明星和ME的评论矩阵行成雏形了,2:1,爆发的速度攀升,明显有人推动。” 她刚进来就言简意赅地扔下来一个炸弹,韩宁的耳机里静默一秒,随后传来不同程度的抽气声。 韩宁没工夫听这群人在那边大惊小怪谁让敢惹昌锐,王言洲那个死出得罪的人不要太多,昌锐和他们主子一样,横行霸道四处吞并,韩宁认为可能就是哪处猴年马月的雷,她匆匆撂下一句,既然是有人蓄意为之,那我先去探探那个女设计师的口风。 “也麻烦你们尽快确认一下授权拿价,以及那个小明星的情况。” 她退出了会议,浏览一下那个小明星软广视频下面的评论区。 [还特立独行保持真我呢,穿假货说真我,真他妈装。] [本来以为姐姐是个很酷很个性的人,没想到……算了,已取关,祝安好。] [一开始我还觉得她手上那个稀有金属的链子好看呢,一溯源,也是个冒牌货。] 因为ME现阶段的关注度并不是特别高,如果不是刻意引导,基本上不会注意到,韩宁突然就想到上次和乔游、晨姐吃饭时讨论陈式开的现状,也是处于风波之中动荡,无端的,韩宁觉得背后推手是同一拨人。 韩宁用手机登上ins和推特,她简单浏览了下那个设计师的主页面,然后言简意赅地用“炫酷拽”来形容这个被头巾包裹着的中东女人,然后心里称赞这才是真的特立独行。 不过说实话,特立独行的第一感觉就是很难妥协,她滑动着那些似是而非的标点语言,以及她那晦涩难懂到翻译软件识别不出来的手写文字图片。 直到谢程一经过她身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这不是孔雀草和乌丹玫瑰吗?” 谢程一家的阳台上养了一排小菜,他正要去那儿拔两颗葱做菜呢,被韩宁盯住了,她眼里的小火苗烧到谢程一身上,心想,谢程一不就去中东实习过一段时间吗?又是学阿语的,倒把这茬忘了。 “孔雀草和乌丹玫瑰?什么意思?”她举着手机送到谢程一面前,上面是似是而非的图案,很抽象很灵魂。 谢程一解释:“孔雀草和乌丹玫瑰,分别是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的国花。”他凝神看了一下那些手写文字内容,“这位女士说她在做一个国花系列的饰品。” “你可以帮我回复一下吗?就说我很喜欢这套作品,觉得通过她的作品见识到了中东的辉煌文化,用阿语。”谢程一把葱搁在一边,看了她一眼,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轻车熟路地敲出一段文字发给她。 韩宁还转去翻译了一下,她手里没有防窥屏,一举一动都落在谢程一眼里,他心里起了一点微妙的不忿,觉得她不相信自己。 前脚还说他一定是好人呢。 韩宁来不及理会他那难以察觉的小情绪。对方正在线,很快回复了个谢谢。 下一秒,对面发来一串长文。 “谢老师?”她扭头问谢程一。 谢程一没有接过她的手机,而是俯下身子,略略凑近一点,刚看一眼,就微微皱起眉头:“你来自中国,你会阿语,你也是要买我的这套作品吗?” 心里有什么想法涌现,韩宁的心狂跳起来。 谢老师的胡茬(2) 韩宁简单梳理了一下。 一、 国内有人来找过这位自由设计师,想买断这个系列的作品。这个人应该不是ME那个说自己的是借鉴的小设计师,他能把抄袭说借鉴,就说明他的版权意识没有强到支持他尝试买断。韩宁主观地认为是昌锐的对家,可能这人,或者这个公司不知道从哪里了解到了ME有些产品存在抄袭,便想把源头,即解释权握在自己手里。 二、 这位自由设计师的态度是高傲的,因为谢程一说,他翻译讲究信达雅,其实对面的用词很不屑一顾。韩宁猜测,正是因为她这份高傲,所以她没有把自己的作品卖给那个可能存在的对家。对家也认为昌锐的ME无法攻克对方的傲慢。 三、 一个韩宁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可能,那个对家是从哪里得到了ME抄袭的这个信息,不可能是那个视频,ME的最终产品和设计稿终究是有出入的。更大的可能是,那个对家看过ME的设计稿。 是内部人。 本来应该争分夺秒地把消息同步进临时会议群,但韩宁却没有动作,她犹豫的视线从群里,产品、公关、市场、品牌各部工作人员的头像一一滑过。 “接下来说什么?”谢程一在她旁边问。 在跨国聊天上,韩宁扮演了一个对中东文化非常感兴趣的中国富豪,她欣赏这位设计师的才华,并由她的作品衍生出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想法:打造世界国花系列珠宝。 韩宁稍稍踮脚,“她怎么说?” 她看不懂那些曲曲绕绕的字,转成中文之后又语句非常不通顺,所以韩宁盯着谢程一的脸,等待下文。 “她说集齐国花系列也是她的一个心愿,但是因为资料的不够充足以及经费有限,她只能望而止步,如果你能帮她实现这个系列的梦,她会很高兴。”谢程一补充,“态度很好。” 真不枉她捧着哄着这位设计师半天,韩宁捏拳偷偷了耶一声,口风探到了,但她没有将该信息转达给品牌部,而是拿过手机,拨打一个电话给王言洲。 她长话短说,言简意深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并亲自询问了买断价格,买断远比授权更安全,王言洲高瞻远瞩,很痛快地同意了:“你不是说她很傲吗?那就问她要多少钱,我们把选择权交给她,给予她足够的尊重。” “真的?” 王言洲笑了一声,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酥酥麻麻的:“假的。” 韩宁也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傻,这桩事算是解决了,就被高兴冲昏头,还问王言洲这种问题。 “那正式联系的话让ME品牌部去对接吗?” 王言洲:“让刘秘书以昌锐的名义去,你一会把那个人的邮箱发给我。” “行……”韩宁想到一开始的内部怀疑,咬着嘴唇,低声说了,“还有件事,我怀疑,ME里面有人和策划这件事的人暗通款曲。” “我知道,”王言洲散漫的声音略略严肃了一点,“刚刚查出来了,内部反水的是产品经理,他从前负责的是奢侈品,这次来负责ME一直心里有怨气,觉得不符合他的职业‘调性’。” “他早些时候结识了晖喆集团的一位高管,人家见他有跳槽的心思,就许诺他一个和在昌锐一样的位置,前提是,把昌锐的水搞混。” 韩宁叹了口气:“只是他是弃子,还没有去晖喆,对方就开始提前操控舆情了,对吗?” “没错。” “……这次的舆情是哪家公司替他们布置的,你知道吗?” “目前还没有查到线索,产品经理说,是晖喆那边安排的。”王言洲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轻柔,“韩宁,这次是昌锐的问题,让你蹚浑水了。” “好吧……”甲方这样,韩宁能说什么,只是情绪因为那句没查到线索低落下去,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你身子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上次她把人送进医院就离开了,后来王言洲给她发了一张温度计的照片,哪止三十八度,都已经直逼三十九度了。 韩宁觉得他偷偷拿热水泡过那温度计。 “好像还没好,头疼,你要不要来看看我,”一不是正事,对面的声音油滑起来,骚味从手机喇叭那小孔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不过就算身体不舒服,伺候你还是没问题,韩组长。”最后一嗓子韩组长简直是缠绵悱恻,甜腻得令人目瞪口呆,浑身哆嗦。 与此同时。 “韩组长。”门被扣了两声,谢程一的身影出现,手里的葱变成锅铲,声音平平听不出起伏,却又无端让人觉得有点惊悚,他说:“饭好了。” —— ME的潜在危机处理得当,暗涛汹涌不及水面就已经落下帷幕。小明星在各大平台上火速公布了自己的购物记录,并且发布了郑重的警告声明,风向倒是有渐倒的趋势,只是不知道这购物记录是真是假罢了。 一切在三小时内解决,很快。 是很快,也很快过了寻常人家吃晚饭的时间,韩宁一看手机,居然已经八点半了。 她和王言洲打电话是出了门打的,就站在两户之间,这里黑梭梭的,只有掩着的门缝透出来光亮。 而此时门缝大开,谢程一背光,脸色看不清楚,只能目睹他被花边围裙包裹的高大身材,以及手里传来油香的锅铲。 不知怎么的,韩宁觉得自己被抓包了,狐狸精还在那头喂喂喂老公你怎么不说话啊,她赶紧掐断了电话,准备去哄自家的贤惠娇妻。 老婆你还会做饭呢? 不是不是。 哎呀都这么晚了,孩子睡了吗? 呸呸呸。 小美人,今天就来好好奖励你一下! 韩宁服了自己了,脑子鸡零狗碎的台词乱窜,最后汇成了句,“能再帮我用阿语给那个设计师发一条,‘我公司同事稍后联系你’吗?” 谢程一没吭声,就当韩宁以为他要拒绝自己时,这位身穿花边小狗熊围裙的帅哥微微侧身,说:“进来吧。” 韩宁苦大仇深地看着他那侧身露出的一小条缝,觉得就算是谢镜也可不能轻轻松松地过去,但谢程一明确表示,就这一条道,爱走不走。 好吧,既然你要奖励我……韩宁的目光描摹了一下该男子凹凸有致的上半身,闭了闭眼睛,横冲直撞。 谢程一是故意的。 他背光,脸上表情看不清,但是韩宁脸上的任何情绪都是一览无余的。 谢程一看到韩宁闭上眼睛,当场就微微皱眉,不明白她想什么,下一秒,那只手就准确无误地覆住自己的胸膛,她还调整了下位置,确保拇指压在了那点凸起上。 轰地一声,谢程一的脑子炸开了,五颜六色,五彩斑斓,五光十色的,全是那天晚上的记忆,韩宁就是这么贴上来的,用她的舌头。 明明只是先碰到一处,身子骨却像被只修长葱白的手狠狠地抓捏掐了一把,浑了他的脑子,搅了他的胸腔,鼻尖又嗅到味儿了。 她身上的味儿,魂里的味儿,勾人的味儿。 接着韩宁面对面地挤上来了,隔了一件衬衫,一条围裙,一件背心,三层障碍,却还是使他周身的血液齐刷刷地冲到身下去了。 谢程一被她这么磋磨着。 心想。 是香,是软,是嫩,还韧。 引着他紧绷骨肉,却颤颤巍巍。谢程一不想自己的狼狈被发现,连忙弓起身子,可后面哪有位置可以退,头和肩膀便失衡地送出去了,韩宁就在跟前,睁大眼睛接他个满怀,还没接实在就哎哟一声。 谢程一一只胳膊就能圈住她的肩膀,此时两条胳膊无处安放,货真价实地把人揉在怀里了。 听着耳边沉重的喘息,是极速的心跳,过了一会,这时韩宁才解释那声哎哟。 “谢老师,你胡茬扎着我了。” 谢老师的胡茬(3)h 锅铲掉在了地上,溅落了油,又粘上了灰。 没人管它。 胡茬,今天谢程一给她做翻译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下巴上覆着薄青的一层。 谢程一不像王言洲那般处处精致,他俨然是个更糙一点的存在,麦色的肌肤,结实的身材,眉眼清晰干净,却也被碌碌浊色掩着,仔细一看,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戾气。 但在韩宁心里他仍旧是阳光灿烂,笑着露出一颗虎牙的男孩。 直到今天,他那么近距离地,长时间地站在自己跟前,韩宁需要仰头看他,看他时刻滚动着的尖尖喉结,看他线条利落的下颌轮廓,看他新冒出来的,引人上手行动的胡茬。 她初始觉得有那点反差,但也如梦初醒地发现,他其实早就褪去青涩的外皮,沉淀了更深厚,更诱人的物质。他散发的,也不独独是那股子带着青春回忆的酸涩,而是锋利的,浓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 贴在她颊上的胡茬刺挠,韩宁却没忍住蹭了蹭。 本来就被一对大奶撑得离奇的小狗熊花边围裙,此时又被顶出个包。 无法忽视的包。 韩宁看不见,他们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他消火,况且就这样,他也不可能消火。韩宁蹭蹭又不满足,微微偏了偏头,正好把耳珠送到他的唇边。 蓦地,谢程一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就在韩宁以为他要启唇叼住的时候,肩膀上的重量骤然一松,拥住自己的热量迅速消失,韩宁一脸迷茫地看着松开自己的谢程一大步进屋而去。 路过餐桌时还不忘嘱托一句你们先吃,然后就把自己关进厕所里。 搞什么东西?韩宁从地上拾起那可怜的铲子,晃进屋里,扫了一眼他做的菜,芹菜香干,口蘑鸡肉,以及漂着葱花的西红柿蛋汤,两菜一汤,荤素搭配,香味四溢。 厨房也被收拾过了,半点油污没有,盆盘锅铲齐整,她把铲子丢进水池,在心里给予肯定,嗯,是个贤惠的。 但也是个有病的。 她揉了一把谢镜毛茸茸的脑袋,把盛好的大米饭推到他手上,说:“没所谓,先吃。” 小孩藏不住心事,嗯了一声但是没动筷,显然是在觉得自己家哥哥情绪不对,是因为自己先前不小心碰到人的事。 韩宁看他那样,心里唉声叹气,拿出他哥费了半天劲才打包好的螃蟹,堆码了两个个大脐圆的,送到他手边,又亲自开了盖,“吃吧,小小年纪,别想那么多,我去看看你哥哥到底是什么毛病。” 离卫生间还有两步,就听到里面有电动刮胡刀工作的声响,她心觉好笑,自己说这么一句,他还真上心了,饭也不吃就先来刮胡子了。 门没锁,虚掩着,韩宁可以从虚掩之间看到谢程一的背影,她推开门,伴随着那陈旧的嘎吱声,刚想调笑下他的认真,就看到谢程一在…… 自慰。 也确实在一心二用的刮胡子。 围裙已经被脱下来挂在挂钩上了,他的背心卷上去被胸肌撑住,奶头还软陷着,目光顺着肌理下去,他的腰腹上都是汗,被卫生间的灯光一打,亮晶晶地,有云母的光泽,再往下就是那话儿了。 沉重,艳红,蓄势待发,凶相毕露。 他撸得相当不得要领,从头到尾,用劲得要命,不像着疏解,也不像为求那一瞬的快慰,像是折磨。 十步之外还有个祖国的花朵,花朵他哥就在逼仄的卫生间做这档子,左手在上,捏着嗡嗡作响的飞利浦,右手在下,探进半解不解的裤裆里,主打一个叁心二意的紧锣密鼓,属实出乎韩宁意料。 韩宁是弹簧,遇骚则弱,遇纯则强,一下就明白,他刚才大步流星地跑走是为什么了。 而她又个是非典型的,欺软怕硬的主儿。 韩宁故意移开视线,抱着臂,歪在门框上,盯着他家卫生间天花板,声音轻飘:“谢老师,干嘛呢?” 谢程一在发现没锁的门被人破之而入时,耳根,到脸,再到脖子,都已经红透了。 小程一雄赳赳气昂昂,遮不住挡不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转过去,直接背对韩宁。肩膀微微颤着,直到传来关门声,他以为韩宁走了,双肩登时劫后余生地塌下来。 可关门声之后,又是咔哒一声,上锁的声音。 一阵电流感从他的尾椎感窜起,直上头皮。 方才幻想过他把周身都揉碎的手,此时真实地从他的胳膊下穿过来,搂住他,有一道鬼魅般的声音响起,沿着他的脊背爬上来,钻进他的耳朵,“你这样的玩法,别把自己玩坏了。” 先前的沉默、客气、淡然彻底灰飞烟灭,这个狭窄的空间此时流动的,是心惊肉跳的欲望和暧昧。 谢程一很后悔,他不应该借韩宁电脑,不应该让她在自己的客厅挥斥方遒,不应该听她的恳求然后帮她和那位沙特设计师沟通,不应该打断她和旁人的暧昧叫她吃饭。 不应该在那晚,进她的包间。 黑暗的过道之间,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笑声,亦能感受被韩组长被话语撩拨微红的脸颊,她也在自己面前如寻常女孩般不安过,但害羞局促的模样转瞬即逝,留下来的,更多的,是玩弄般的游刃有余和漫不经心。 是啊,谁会真心对待一个在夜场里睡过的男人呢,即使对方说了追。 他忽然想起自己可怜的母亲,忽然觉得被人玩弄是个轮回。 谢程一任命般地闭起眼睛。 他喉咙相当沙哑:“那韩组长说,该怎么玩?” 韩宁本来在那色心澎湃,肖想着趁清醒的时候好好玩玩小程一,结果耳朵一拎,把他那妥协一般的话丢在嘴里一抿,就能发现谢程一的不对。 她扭身探到谢程一跟前看他的神色,一愣,哭了? 真哭了? 任谁也没想到韩宁在该被美色冲得头昏脑胀之际居然会做出这个动作,谢程一眼里来不及藏起的万般委屈难过呼之欲出,此时被韩宁瞧个正着,他本能地去躲避,可转哪儿韩宁跟哪儿,直到转了个圈,韩宁烦了,直接坐上洗漱台的留白处,双腿强硬地夹住他的腰,不让他再动。 然后又捧起他的脸,对上他的眼,其实泪没落下,蓄在其中,还轻轻红了眶而已。 谢程一觉得很丢脸,明明他都已经承认自己败给欲望,任命般地打算被对方为所欲为了,可韩宁偏偏要直面他秘而不宣的痛苦。 他侧过脸,唇恰好落在她手心处,无声地呢喃了一句。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韩宁。 被刻意忽略的过去(1) 是啊,韩宁。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如果你要完成青春期半夜叁更的绮念,你就别看着他的眼睛企图触摸他的灵魂,如果你…… 她凑上去,如珠如宝地触碰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吻,常见于缠绵悱恻的事后,不在前戏范畴,带着无比珍重的味道。 谢程一周身几乎可以略而不见的哆嗦有一瞬间的停顿。 他害怕,害怕和自己母亲一样遇到巧舌如簧的骗子,他像是被高高地抛起,轻轻地落下,摇摇晃晃,即使动作足够小心,还是荡起一地无人清扫的尘埃,那些灰色的颗粒悬浮在空中,蒙眼蒙心。 他忽地鼓起勇气,又带着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飞快地偏头看了韩宁一眼。 韩宁也在观察他,对接到他那一眼,只那一眼,便会意了他堆积在脉搏深处的脆弱,既而恍然大悟地难受起来。 从未知者的角度来看,谢程一毕业的学校还不错,如今的工作还有模有样,外形条件可以,没有择偶难题,即将也要迎来一笔苦尽甘来的财富,除了被一个小拖油瓶限制了自由之外,日子过得应该不错,没有一点受过去所挫折的痕迹。 忍耐永远是国人一生绕不过去的必修课,他在经历那些事的时候无人倾诉,独自承受,唯独自己劝自己苦难的日子终将像一场会停的雨一般,总会过去。时间久了,他也能用平淡语气回答别人对他家庭的提问,一切伤害似乎如风吹山岚,掠过无痕。但实际呢?那些伤痛如同被雨湿透黏在身上的衣服一样沉重。 是她揭开了疤。 数年前经受的寒冻钻进皮肉,深陷骨髓,是病是毒,难以根除。 韩宁保护欲一下就冒出来了,她见不得谢程一这样,于是身子微微前倾,搂住他,静待了五秒,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户口本上的地址是这儿吗?” 这不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谢程一嗯了一声。 韩宁说:“那你一直是城里户口。” 她思索着什么,嘴唇张合几番,最终笑了一下,缓缓开口:“我是农村户口,十岁之前,我都是跟着我爷爷奶奶生活,在地里打滚长大的,闹腾,那个时候亲戚都说我不像个姑娘。” 谢程一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他不想打断这个氛围,韩宁背对着镜子,谢程一却直面着镜子,他看着自己配合着这个女人被勾着脖子,弯腰,接近,凑近,贴近,颈项贴合,发丝纠缠。 “……撒野到叁年级结束,我爸妈突然重视我的各方面教育起来,为了以后能上一个好的初中,好的高中,他们把我送进一个离家特别远的名校,真的太远了,所以我只能寄宿,我那个时候辫子都不太会梳呢,全宿舍就我一个不会梳,在我折腾的时候,其他女孩子都已经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 她腾出一只手,移到谢程一的后颈,就像安抚小猫小狗,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轻缓且痒。 “……没办法,最后还是宿管阿姨帮我的,帮了一个月,我自己才熟练起来,”韩宁轻笑一声,似乎是想起了愉快的事,但内容不然,“我的那些同学呢,表面上都很礼貌,但其实呢,都不太看得起我,我没什么特长,功课什么的都比不过他们,甚至学英语都比那些同学晚一点,我以前天不怕地不怕,但那个时候最怕那些人轻视的眼神……” 说到轻视,谢程一垂下眼睛,这也是他怕在韩宁眼里看到的。 韩宁继续说:“他们都是一水的富二代,或者能歌善舞成绩特好的小眼镜儿,其中我的同桌就是两者结合,个中翘楚,哦不对,他视力很好不戴眼镜,这个人呢,长得也好看,班里不管男孩女孩都喜欢他,老师也喜欢他,我跟他比,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能穿过时间,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到那个叽叽喳喳,进入那个尚不能抬脚踏入青春期的时代,韩宁在他耳边问,“那个时候,我可自卑了,都不敢多跟他说话,总是想,这个人会不会也瞧不起我?” 谢程一没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韩宁什么也没等到,直起身子和他对视,兀自笑了,骂了一句:“傻子。” “他没有瞧不起我,相反,他很照顾我,那人挺好玩的,平时彬彬有礼像个小公子哥儿,但是又有点胆小,还常常要保持着绅士风度护着我,那段时间,是我人生里屈指可数的,不太开心的片段,不过有他,那些不开心也不算什么。” 韩宁的眼神相当柔软,“所以,我也不会瞧不起你。” 他怕的就是轻视,玩味,戏弄。韩宁最后一句,一语破的。 只是谢程一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关联,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哦,他脑中记起一件事,那次漳晃山,她的闺蜜说韩组长,好像就是从实验学校小学部直升到初中部的。 他们是校友。 四年级的确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学年,当时的转学生很多。 谢程一高中之前的生活,可谓是无忧无虑,但却是他不愿意回忆的,有意深埋在心底的一段时间,毕竟那段时间里有程家栋,是一枕黄粱,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面前的韩宁似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稍微把他推开了些,低头瞥了一眼他的胯,随后用轻快的语气说:“不管什么方法,小程一总归是下去一点了……你去跟谢镜吃饭吧,好好跟他说说,小孩子因为你难过半天了。” 她从洗漱台上下来,整理一下衣着,“今天真是麻烦你帮忙和那个设计师沟通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她抬手把落在颊上的发丝夹在耳后,尽力对谢程一露出一个笑容,“我跟谢镜说了一声,今天就先走了,多有打扰。” 韩宁一下子将卫生间的门打开,有些力道,将外面的空气呼呼啦啦地带了进来,迅速冲散了这里原本旖旎的氛围。 她心里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韩宁也是掂量了一会,才准备开诚布公,她做好了和对方叙旧的准备,只是谢程一眼里丁点都没有过去的影子,这让韩宁觉得自己的勇气和无措是那么的。 没必要。 所以,她继续是韩组长。 —— 提到谢镜,谢程一先出去了,他让韩宁稍等一下。 他们家卫生间用的是双管灯,有一管颜色不太对,发黄,韩宁仰头看着那管灯疲倦地工作着。 说实话她也有一点累,韩宁一直担心着谢程一知道她是四年级那年的同桌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自己。现在反而不担心了。 外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有说话声,有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有开门声,有关门声,没声了……还等什么呢?时间不早了,今天也发生不少事,她好回去洗个澡睡觉了。 韩宁走出去,没什么意外地发现这两个人都不在了。 不过还是得等,她想起来微信,会议软件账号,邮箱账号,都在他电脑上挂着,此时谢程一电脑息屏了,韩宁不知道密码。 她站在之前那个位置,百无聊赖地点亮屏幕,出现了一个系统默认头像,和他的昵称:one,以及输入密码栏。 一只手伸过来,骨节分明。 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转圈加载,出现桌面。 “回来了?” “嗯。” “谢镜呢?” “对面。” 韩宁的手在触摸屏上丝毫不停,她一一退出自己的账号:“这么晚了,去对门家里干嘛?” “他在不方便。” 韩宁终于停了手上动作,扭头,看到对方的胸肌,再抬头,看到对方的下颌以及没剃干净的胡子。 她眯了眯眼,消磨掉的兴奋回归了一点,“你要行什么方便?” 被刻意忽略的过去(2) 韩宁也就是逗一逗他,人在卫生间被搂一下都泫然欲泣要哄半天了,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地在剖白心迹之后,急色地扑倒人家。 谢程一这人她是发现了,只能先过个嘴瘾。 如果是王言洲,第一句话就已经打蛇上棍了,而谢程一只说了一句谢镜在不方便,就被韩宁逗得想入非非,让红晕爬上了自己的脸。 他回答韩宁的问题:“说话不方便。” 韩宁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噢!原来如此,谢老师要说什么呢?” 谢老师的身高和胆量成反比,要形容的话,他在调情方面的胆量就跟钢笔里的墨囊一般大小。 调情方面的见识呢,或许跟钢笔尖一个大小? 其实不然。 在夜场里当花瓶的次数不多,足够他耳濡目染,虽然不及林小夏那样能搭着客人的肩膀跳热舞,但用眼神示意什么的,也是能做出来的。就如同他第一次在包厢里见到韩宁,能感受到她想触碰的犹豫,于是主动地将脸颊送上。 那个时候,他希望她消费。 眼下呢,你希望什么,谢程一? 他也是人,即使时刻告诫着自己要警惕戒备,要小心周围,把自己包装得再欺霜赛雪,也是个肉做的人。 从来都是被人挑住下巴,左右打量,可也有一天,有人捧住自己的脸,眼神真挚,语气珍重地填平那些说不上口的沟壑,心头是久违的熨帖,暖烘烘的,无法不为之动容。 抵不住,想挽留,却不想用那种勾栏方式。 不是程程和客人。 是谢老师和韩组长。 那寻常方式应该怎么来呢?他想。 得先从朋友做起吧。 韩宁还处在对谢程一有那么半分讨厌的情绪里,原因是因为他经提点后,对过去仍无知无觉。但看到他被逗得有点窘,有点羞,有点捉襟见肘的笨模样,难免犯了女人都可能犯的错误,心软。不对不对,心软也是错了吗?心软是褒义词。 她回过身,没察觉两个人距离挺近似的,继续给电脑消消乐,清除自己的痕迹。 谢程一抬起胳膊搭在笔电旁边,像是虚虚地搂住了正在捣鼓笔电的韩宁。 他手上青筋明显,顺延而上,手臂上的脉络也是显着的凸起,一条一条蜿蜒着,好似源源不断散发着生命的热量。 他说:“要不先吃饭吧?” 韩宁:“不吃口蘑,不吃鸡肉,不吃西红柿,不吃鸡蛋,不吃芹菜,不吃香干,不吃葱花,不吃大米饭。” 谢程一脾气好:“那给你下碗馄饨吧?” 韩宁没说话。 过了两秒,如她所愿,谢程一终于问了:“要吃什么?” 关机,合盖,韩宁往后倒去,正好靠在谢程一的肩膀上,抬起睫毛,故意望着他意味不明的笑。 ……懂了。 谢程一当真了,又把头别过去。 不过四十五天,如果算上那晚,也不过五十多天,都认识不到两个月。 没有足够的良好互动,没有长期的互相理解。 这样太快了。 就算,就算那晚上,有过一次…… “谢老师,”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好看,韩宁心痒难耐,这回是真忍不住抬手去挠,去抚弄,“现在什么意思啊?” 十月中下旬的晚间已经带了凉气,风从未关的窗户透进来,把阳台上的植物吹得枝条碰撞,哗哗作响。韩宁穿着一件轻薄的丝质衬衫,在阳光下尚可,但此时是有点受不住的。她的指尖都是冷意,沿着他的线条描摹,感受没有胡茬的光滑以及漏网之鱼的粗糙。 再到他的喉结,指甲轻轻一刮,似把他的温度都给汲走。 谢程一喉咙一紧,一把攥住她作乱的手,刚把那五指捏在手心里,又跟想到什么似的狼狈松开。 只是他松开收回的动作太急,手背碰到了那摞起的牛皮纸箱。 最顶端的牛皮纸小箱摇摇晃晃地,在边缘挣扎,坠崖般地在他们眼前消失,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伴随着卡片洒落的声音。 终于给了他一个理由暂时离开鼓噪的环境,谢程一转过去,弯腰去捡,触碰到物件的指腹却蓦然一顿。 半晌他干涩的声音响起。 “韩组长呢,你是什么意思?” 韩宁趁这个时候给他把笔电收拾进电脑包,答道:“我的意思从来都很明确,我想追你,我想要你。” 她在说话,但照片上的人却只是沉默的笑着,十多年前的照片被塑料膜封存的很好,所有人物都鲜亮着,在单薄的相片上熠熠生辉。 那一点点飘渺的心动在女人的温声细语中越蓄越浓,早就不是那么一点点初燃的香了,袅袅青烟升至上空,欲望埋在香炉里的灰烬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膨胀,他想着韩宁,所以他一眼就在字里行间中看到了那两个代表她的字。 韩宁。 谢程一的心脏就像被那生了锈的弹簧拨片猛地震了一下,不由自主又余味悠长地嗡鸣起来,一股说不出来的酸回荡在他胸膛里,这碰碰,那戳戳,把满腔血管冲撞个残缺不全,支离破碎。 模样有一点变化,那时她脸上的叁颗痣极淡,还没有透出活色生香的味道,但名字却是一样的。 在韩宁这两个字的左上方,是另外两个字,程一。 这是一张小学毕业合照,他因为要搬家了,所以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节省体积地和一些收藏着的明信片放到一起。 然而现在,这张照片如同一根点燃的导火索,炸出了他刻意忽略的过去,也把照片里的人送到他的眼前。 回忆如画卷,一幅幅展开,穿过隆冬般的高中期,往前回溯,是春光灿烂的岁月。 “你好,我叫程一。” “韩宁。” “有虫子在你后背上,别动……不是,它现在是在我脸上吗?呜呜呜——” “别吵行吗?我给你拿开。” “哎,我同桌儿还没吃到呢,你急什么?……给。” “……谢谢,交换。” “嗨,韩宁,你……” “你谁?” 不是程程和客人。 不是谢老师和韩组长。 是程一和韩宁。 同桌儿,喊一声,尾调上扬的那个人。 “那个时候,我可自卑了,都不敢多跟他说话,你说,这个人会不会也瞧不起我?” “他没有瞧不起我,相反,他很照顾我,所以,我也不会瞧不起你。” 他确实个傻子,傻到失聪了,听不明白她的话,非得眼见为实,心里总矫情着太快太快不过两个月,原来是已经十五年。 泪突然就砸下来了,货真价实的饱满大颗,滴落在相片的塑封上,滑下去,烟花般四散,摔碎在地板上。 心里想法太多,嗡鸣声仍在,他窃喜久别重逢,他幡然知情知己,他悲哀物是人非,他的手哆哆嗦嗦,抹了一把眼泪,把照片反扣收好,直起身子。 韩宁正好绕过来,问:“什么东西,没摔坏吧?” 谢程一未答,抬眼看她,酸胀难耐的眼眶不敢轻易眨动。 看着他的模样,韩宁有点吃惊:“你……” 不待她说什么,谢程一擒住她的五指,紧紧地,揉住在掌心,颤着,但不放开。 他问:“是认真的吗?”是认真想追我,想要我吗? 韩宁觉得他就像一只被抛弃过的小狗,一遍一遍地要主人肯定,“认真的,真心的。” “那你只要我吗?” 韩宁笑了,“不然呢,我只跟你好。” 猝不及防的,谢程一压了下来。 他很青涩,生疏,牙关咬着,在韩宁的唇上落了两个轻如羽毛的吻,韩宁意料之外,但很快反应过来,咬住了他的唇瓣,逡巡,摩挲,来回,反复,不让他离开。 眶里多余的泪还是砸下来了,地心引力的过程中已经被风吹凉,冰凉地落在韩宁的脸上。 “韩宁……”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像祈祷,也带着一声叹。 然后张开了唇。 被刻意忽略的过去(3)h 韩宁觉得自己今天表现良好,拎着对方裤腰带进攻了,但也不乏似水小意,柔情相待,所以谢程一献上一吻以资鼓励……就是吻技实在粗糙,还得要韩宁主动纠缠,才能把他从憋气般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他要么僵在原地不敢试探,要么肆无顾忌太横冲直撞,好在韩宁是个耐心的老师,裹挟着,吮吸着,松一下紧一下地勾搭着,很快让谢程一脑海里蒙蒙升起原来接吻是这个滋味的恍然。 青春年少时气血方刚,听着兄弟的描述,也曾闯进过乱七八糟的梦里,但当货真价实地亲到了,才知道别人的形容和梦境一样,太过虚妄。亲朋友是这样,还是亲韩宁是这样,又或者是亲喜欢的人是这样? 他喜欢同桌儿吗,他喜欢韩组长吗,他心动眼前这个韩宁吗?他无法一一分清不同年龄段的感情,但却能明白,他被眼前这个既是同桌儿又是韩组长的人窥破了狼狈之后,竟是劫后余生的安心,他想,居然是她,还好是她。 好也罢,坏也罢,使自己情绪波动的,始终是她。 韩宁觉得差不多了,她率先撤出,没成想谢程一衔住她的舌尖不肯松口,睫毛颤抖,还想继续。他身子贴上来了,手滑到韩宁腰间,把人压向自己,把那滚烫硬实的物什压上她的腹上。 他想到韩宁的话,不管用什么办法,小程一总归是下去点了……刚才说的。 欲望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你还有什么办法,”除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下去?” “嗯?”韩宁被他缠得晕乎,闻言一愣,先是错愕,随后居然有几分犹豫:“可以吗?” 他应该没自暴自弃吧?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嫖他吧? 谢程一的脸皮鲜红欲滴,嗯了一声,再度亲了下来,顺着她的唇角吻到耳朵,终于咬住那早已垂涎欲滴的耳垂。 不得章法,更多的是用牙齿咬磨。 韩宁被他咬得头皮发麻,手从他的背心下沿钻进去,从腹肌的起落之间流连上他的胸口,抓玩,掐尖,挤捏,在耳边一声声粗喘中,那软粒很快立起来,诉说渴求。 “衣服脱了让我亲亲吧。” 谢程一乖觉,盯着她,单手伸到后领把那件背心拉住,一提,一下子就挣开束缚,令人心猿意马的躯体暴露在韩宁眼前。 韩宁不客气,扑上去,先咬了一下他的喉结,然后顺下去,埋在他的胸肌里,开始宠幸右边。 她的右边,他的左边,他的心脏。 舌头是软的,覆在他坚实起来的软粒上,舌头又是硬的,刺破他的肌理,往他心脏的方向钻。 宠幸完这边宠那边,韩宁一点也不厚此薄彼,他鼓鼓的胸膛软乎乎的,先是蹭再是舔后是嘬,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红痕,她还不忘记抬头觑一眼谢程一的神色,见他没有什么反感,才放心地重新埋下来。 韩宁幸福地都醉奶了。 她快忘了自己有什么消火的任务。 直到谢程一终于忍不住,炸出一声喘,胯间挣出更深更热的轮廓,韩宁才回神,直视眼前人蓬勃愈发的欲望。 她靠在谢程一怀里去解他的裤子,那话儿被包裹在薄薄的布料里,已经撑到极致了,顶端冒了水,把深灰色的内裤氤氲潮了一片。 拉开,一下子弹出来,裸露在明亮的灯光下,带来一阵独属他的气味和晶莹,映在韩宁眼里,摇摇晃晃,非常惹眼。 他的家伙事,往上翘,带点弧度,深红色的。 她先伸出一指轻触了冒水的前端,翕动的小孔瞬间紧缩了一下,然后张开五指,轻轻套弄,来回几遭,把自己的手都磨个湿润,韩宁再度一拨,松开桎梏,那玩意儿便啪的一下竖挺挺地打在他自己的小腹上,反反复复几次。 颤抖的,不自觉地挺动着,可怜巴巴的。 “韩宁,韩宁……”谢程一被摸得迷糊,睁不开眼,一味地喊着怀里人的名字。奇怪,他不喊韩组长了,韩宁如此心想,接着淋漓湿透的两指一路而上,压住他的唇瓣,游进微张的唇缝中,刮楞一下他的牙齿,然后在他的口腔内,夹住软舌搅弄。 属于自己的味道骤然袭来,谢程一睁开眸子,恍恍惚惚地望进她漆黑的眼。 和自己折磨的撸动不一样,她纤长的手像把自己带入了个梦境,手绵软的,细腻的,带着一些韧劲的,灵魂和五感升空,他分不清是自己在索求还是韩宁在索求,那次她是锐不可挡,这次也一样,虚虚实实,轻轻重重,似泡在春水般波澜泛滥的浮云里,又是折磨的。 给我吧,韩宁,给我吧……他终于出声了,可他说出口了吗?还是只在心里怯怯地念着,谢程一不清楚,他只知道韩宁一手掐着他的舌尖,一手按压他的铃口,水深火热,欲海难收。 “把我包拿过来。”韩宁先发出动静,皮肉之外的命令。 谢程一先是四顾了一下,找准了方向,在几步远的位置,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变数,深深地贪看了韩宁一眼,才疾去疾回地取来了她要的东西。 韩宁从包里翻出一片方方正正的避孕套。 长指翻动,循着锯齿边准备撕开。 谢程一震在原地,她怎么连这个都准备了,她早就想好了,她…… 看到他脸上震惊,猜出他心中所想,韩宁尝到好处嘴上也轻佻,“不想吗?” 想。 但,太窄,太嫩,太紧,尝试过一次,箍得他痛,绞得他疼,匆匆不过两叁下,带着茫然的爽意就被夹射了,他有些讷讷地说:“好难进去。” “什么?”韩宁没反应过来,发现谢程一脸上又冒出了一点害羞和难堪,突然就想到那个她把人玩射了后毫无知觉的后半夜。原来他真做了,难怪早上在垃圾桶里发现个套,可这么大的玩意儿做起来怎么会没滋没味的,他技术真有这么差吗…… 不能浪费这么美味的原料。 “我教你,”韩宁去拉自己腰后面的拉链,一拽,长裙松松地落在地上,她牵着谢程一的手往自己下面送去,“先帮我扩张一下。” 韩宁的身量在他面前自然算矮的,谢程一还得弯下腰去抚弄,和韩宁相处本就像旱地寻源,他一直压抑着冲动任她亵玩,一碰,忽而觉得这点渴意是半分也控制不住了。 “需要我,帮你舔吗?” 被刻意忽略的过去(4)h 要吗?要呢。 韩宁应了一声,然后被抱起来了,抱到刚才放笔电的纸箱上,好高,伸直手就能碰到天花板,垂首,就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谢程一了。 她的两腿被扛起来,扛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谢程一微弓着身子,抬着脸,慢慢往前,靠近腿心。 韩宁那次在昌锐大厦见到他时,就发现他把头发剪短了,不如之前那晚在会馆时那么长,长发柔软,短发刺挠,他今天可能是为了见客户,还用发泥抓过头发了,现在硬棱棱的,磨在她的大腿内侧,有点扎,有点痒。 他没刮干净的胡茬也是祸端。 呼吸喷在下身,灼热,韩宁把腿张开得更大些。 嘴唇压上来,隔着薄布,自上而下地先轻吻了一下,然后舌尖挤兑了一下那处湿润的痕迹,韩宁往后仰,靠在墙上,伸出手指把布料拨到一边,完全袒露,窄缝滴蜜,随着韩宁的呼吸似在启闭。 清清楚楚的,他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开她的外阴,水已经很多,滋润着那艳红的两瓣,能够相当顺畅地被舌尖衔起裹住来回滑弄,但当想往中间深入一点时,就受到了滞阻。 韩宁后靠倚在了墙上,两手撑在纸箱边缘,指挥:“上面,舔上面的阴蒂。” 谢程一依言,往上寻到那颗娇颤颤的芽尖儿,乖乖伺候。舌头再软,对于芽尖儿的来说始终是粗糙的,韩宁的呼吸控制不住的粗重起来,可这人到底还是太小心,太生疏了,快感时有时无,时快时慢,不得劲。 韩宁抚摸上他的脸颊,再一路往上抓住谢程一的头发,胯骨往上一顶,让这人的唇舌鼻尖完完全全地压陷到自己的下面,粗鲁地把芽尖儿全方面地照顾了一遍,两瓣也承受了对方猝不及防喷出的滚烫呼吸,这触感刺激得韩宁绷直了脚尖,这才痛快地低吟一声。 亲自示范让谢程一怔然,也得了要领,他回神后,专心地照顾了一下阴蒂,从细节到整体,没有放过每一个角度。 他的手分别搭在韩宁的大腿上和她身侧,很快,他就感受到韩宁的肌肉绷紧了,低吟声也更软和,更急促了一些,这些改变让谢程一愈发热衷这颗已经充血的芽尖儿。终于在收回舌头,运用牙齿咬上那粒时,酥麻的爽意积攒到临界点,韩宁难耐地扬起身子,哆嗦了几下,大股汁水喷出,浇了他一脸。 高潮了。 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着凉风迫使自己冷静,韩宁恍惚地盯着谢程一,眼见他眼里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几分震惊,心头涌起难言的兴奋。 喂他吃穴,请他喝水。 真是新奇的体验。 缓了半分钟,韩宁屈起膝盖,脚踩在他肩膀上推了推,“差不多了,带套。” 泄了一次身的韩宁大脑相当放松,没有力气去维护自己哄着谢程一的模样,懒洋洋地看着他相当生疏地把那乳胶制品往自己那红柱上套。 看男人自己折腾肉棒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说真的,谢程一以前的肤色算是白皙的,随了他那个美人母亲。直到上高中之前,都不是现在的颜色。 如今是起早贪黑的风里来雨里去,还得抽空带着谢镜四处兄弟游,是晒着了不少,但主要集中在脖子和胳膊上,但平时不暴露在阳光下的地方,还隐约看出以前的肤色。 有色差。 可这色差怎么不就晒成个背心型的呢? 还有那话儿,韩宁哂笑。 她曾经还幻想着谢程一的那根会是粉嫩嫩的那种呢,那天晚上看得也模糊,只对轮廓粗细有着印象,现在在强烈的白炽灯下一切都清楚了。 乱七八糟的想法之中,他带好了。 谢程一看着韩宁,怎么会知道这人在脑海里对比幻想和实际的出入。 他总觉得韩宁的眼神带了点戏谑,多了打量,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竭尽全力的表现,从前是家里管得严,后来是没有空想这档子事,关于性这方面,他了解的来源无非是兄弟半含半露的描述或者是分享来的小电影链接,可是无论是话语里或是画面中,这一切似乎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可他笨拙地束手无策,不得要领,第一回已然给他了个教训。 “抱我下来。”犹豫间,韩宁张开手臂,待他抱稳后咬住他的耳朵,“再用手指扩一下,可以操了。” 说完,便擒着他的双指在两瓣之间拨弄,然后慢慢碾进湿润的缝中。 好热,指尖起火,从这端燃烧,扑上大脑,蔓延经脉,浸润百骸。 穴肉密密麻麻地吸住了谢程一,湿滑,紧致,柔嫩,甘甜,他忽地就无师自通地进出起来,可这淌蜜的甬道实在拧巴,往里伸推拒着,往外抽挽留着,跟曾经的韩宁一样,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现在的韩宁呢?谢程一一下子抽出手。 空虚袭来,得不到满足的穴口难耐地翕动着,在暗处张合,偷偷求欢。 韩宁低哼一声,掐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再度把自己送到他的手上。 谢程一低头咬住她的唇瓣,学着她之前的模样,舔了一圈,随后两指再度嵌进她的身下。 有了前例,这回顺畅。 只是太急太快,韩宁骤然被他弯曲的指无意碰到敏感处,当即酸软了腿,周身战栗起来,“可以了,可以了。” 声音好娇。 先前她那点似笑非笑的戏谑烟消云散。 韩宁背过去,双手搭在箱上,臀翘起,感受到身后滚烫地贴近,在她的尾椎骨上难以忽视地跳动着。 胯被人一捞,脚踮起来了,谢程一携着她的臀往上提了提,腰背再塌下去了一点,滚烫的那话儿兵临城下。 韩宁心跳如鼓。 两瓣被撑开,火热的物什严丝合缝地慢慢没入,她酸胀地难受,扬起头难耐地呻吟,后背的蝴蝶骨因为下腰的动作而明显展露。 盯着她略出薄汗的脊背,谢程一的手在她腰臀折线的位置摩挲,感受到她下身的吞咽,一用劲,整个深入。 全全覆住,他喘了口气,她一声呜咽。 被刻意忽略的过去(5)h 他那东西上翘着,抵着壁肉磨进去,甫一入内就准确无误地刮蹭了下她藏头露尾掩在深处的敏感点,这遭的爽快并非刚刚被口时的层层堆积,是尖锐的,酸酥麻胀爆炸性地袭来,撞得韩宁头昏脑涨,眼角溢出来不及擦去的生理性泪花,身后的男人就尝试着长进长出,再一次撞来。 “呃啊……”她指尖蜷缩起来。 更往里面挤了一点,韩宁的吐息拉长,带着无形而缠绵的媚。 抽出,呻吟渐缓,进入,呻吟高亢。他摸索着,该停留在哪处,也在忍耐着,爽意一如既然地令他感到茫然,茫然中带着射意,韩宁的内壁绞着他颤抖,他能感受她甬道嫩肉的推拒感结束之后,是容纳的欣喜。 比第一次好多了,不再寸步难行,他想。 明亮到几乎令人晕眩的白炽灯,打包到一半的错落纸箱,以及光裸着两个人,像是幻象。 ……是真实的吗? 不同阶段,不同模样的韩宁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点点滴滴的涓涓细流汇聚为成千上万的咆啸澜涛,无论是数年前还是近期,彼此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初见,本末倒置如轮回般的明面相处,因为她产生的破碎,也在因为她而愈合,悲喜交替之间,衍生出梦境般的新生。 他的手从韩宁的腰间上移到她的胸口,包裹住那摇晃馥腻的乳儿,感受她的心跳。 好快。 可是,是什么时候快到超出常速的,是二十五岁的生日时,还是白驹过隙前的校园时期? 他不禁掐捏了下手心的柔软,韩宁嘤咛一声,臀肉颤颤,往后倾移,主动蹭了下他的身子。 在自己戴套的时候,韩宁脱了衣裳,他虽然低着头,余光也能捕捉到她的衬衫一落而下的弧度,之后就是一件轻薄的蕾丝内衣,没有半点扭捏,拖沓,谢程一又想,原来在清醒时做爱,她的反应是这样的。 他覆盖住韩宁扣在纸箱边缘的手,忍不住埋下身子,趴在她的背上,控制腰腹肌肉,开始耸动,韩宁在怀,他毫无规律地操弄起来。 身上出汗了,身下出水了,贴合的地方薄汗淋漓,丰沛汪盈,碰撞作响。 那话敏感地要命,负重破穴慢慢习惯了甬道的挤压,里面把攥着他,爽快和射意攀升上他的脊背,越往里越紧实,越痛快,韩宁的身子好像在亲吻着他,渴求着他,淫靡的水声都要鼓励着他再快一点,如她所愿,如己所愿。 克制之中放肆了一点。 他把她撞上了纸箱,韩宁带了点哭腔,口中语调不成言。 不是这样,不要一味地撞…… 太快了……好笨,丁点儿技术没有…… 先慢一点…… 听不懂,吟哦让人上头,性器只想在里面被她吮吸。 受着强刺激,韩宁站不动了,身子往下面坠,谢程一捞了一把,把人都快悬空似的捧起来了。 有那么几秒,她的支撑只有他的胳膊和那话儿,韩宁混沌的脑海划过一丝害怕跌倒的清明,甬道登时紧张地,大幅度收缩了一下,穴口内陷,把他全须全尾地绞了一下。 疯了,射意在叫嚣,他顿了一下,没敢动,忍得好辛苦。 韩宁喘着气,觉得自己刚才有点狼狈,稳定后抓住他的手,泄愤地咬了一口,说:“……我要在上面。” 抽出性器之后带出一片温热的水,浇在谢程一的大腿上,淋漓一片,从温热到冰凉。 他把韩宁抱到沙发上,一坐下来,韩宁的双乳便有意无意地凑上来,将他的脸压住。 从双乳之间看他蒙蒙的眼睛。 韩宁心想,有点色。 那个曾经现在台上演讲,春风得意的少年,此时被她压在身下。 “张嘴。” 他听从指令,还是以韩宁先前在他怀里的示范,在她的胸脯上蹭了两下,然后张开唇,任由绵软馥腻的乳肉滑进嘴里,舔着嘬着咬住她的红尖儿,再一吸,含住了大半,再抬眼看向韩宁。 韩宁也在看他,眼如夜里涨潮的海,星光垂泄,一片粼粼。 他脑袋乱糟糟的,最热的不是他的那话儿了,而是大脑,他移开眼。 韩宁说追他,那他们现在到这一步了,或许,可以尝试着交往,韩宁的话,他是可以的,那她愿意吗?她应该……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 他声音很小,然后哑住,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喘。 韩宁直接坐下来了。 没在意他说了什么话,刚才的韩宁专心扶着那根性器在自己的入口处磨蹭着,掌控权眼下在她手里,终于不要忍受他乱七八糟的横行了。 先前被操开了,这次进入地很顺利,没有多少曲折,她再次紧紧地包裹住谢程一,穴肉前仆后继地绞住这个前叁十秒还在体内的肉棒,重新点燃起他身体上的亢奋。 随着韩宁的起伏,喘息或近或远地交融,由于重力影响,汁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浇在谢程一那话儿的沟壑处,经脉处,阴囊上,连接处都是蜜液拉丝的泥泞。 韩宁知道怎么能自己舒服,她先来回摇摆着,用他的性器把自己甬道四面八方都碾磨个遍,快感缓冲着,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始寻找那个让自己颤抖的点。 谢程一扶着她的腰,被她带着颠簸,腰胯忍不住上挺。 忽地,韩宁开始加速了,她后仰着身子,谢程一亦追随而去,叼住她的乳头。马眼被她甬道里穴壁上的颗粒挤压着,摩擦着,带着迷惑性舒畅爽快,他脑子里捆缚住的想法慢慢松了些,现在只想猛箍着韩宁的腰,让这摇摆不定的人贴近自己,让自己往那处操。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收不住地顶着,放任自己享受这份拉扯他魂魄的快感。就在韩宁的呻吟越发千回百转的甜腻时,她身子一抽搐,内里深处涌出一股水,稀里哗啦地浇在,被攀咬着,爽到极致的肉棒上。 他本来一直忍着,此时被这么一刺激,一下溃不成军,牙关里登时挤出一句鲜少说过的脏话。 她是他的开闸关卡。 韩宁身子绷得紧紧的,整个内腔倒是哆嗦起来,绵延不断地收缩起来,咬住那根不知所措地射精着的肉棒,仍在醉生梦死地纠缠。 爽了。 睡到了。 她圆满了。 登云梯(1) 内裤在接吻时就浸得一干二净,韩宁只看了一眼,就卷起来丢入垃圾桶。 她将衬衫的扣子一个个系好,又理了理头发,除了真空的下身,以及微微脱了的妆,镜子里的韩宁看起来和刚来他家的时候别无二致。 走出卫生间,她发现客厅里的纸箱已经规矩地放好,没有异样,只是那沙发是布的,上面洇着一块尚未晾干的水渍。 谢程一也穿戴整齐了,在厨房开火,煮馄饨。 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了,他加了一点凉水,馄饨登时七上八下,表面不甘心地安静,陷入短暂的沉寂。 韩宁靠过来,手撑在台面上,看着。 “什么馅儿的?” “猪肉虾仁。” “煮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得完,”他拿了两个碗,海碗,容量相同,在里面洒调料,“一起吃。” 盐、糖、味精、生抽、麻油、紫菜,虾皮。 “要胡椒粉吗?” “要一点。” 厨房灯暗,人影囫囵。 他们之间得有个说法,不是吃完了馄饨一拍两散的说法,韩宁看着他柔和在黯沉里的侧脸,如是想。 但是韩宁,你确定现在的谢程一还跟以前的程一一样吗? 他经历了那么多事,不再关注他的日子又有太多年,五个手指都数不过来的年份,足够谢程一周身的细胞都更新了一遍,更何况是心灵呢?两个被时光洪流推往不同方向的人,峰回路转地出现在彼此的视线里,惊喜冲动外,除却满足你过去的肖想,也要考虑现实的问题。 他是崭新的人,是拥有着程一过去的谢程一。 韩宁,他之前看你的眼神,审视、无奈、自嘲、冷漠,以前那人有过吗? 没有。 而你呢,韩宁,你也没资格评论他,你现在跟王言洲还不清不楚呢。 她望着那再度从水下漂起,滚在水面的馄饨,心里骂着自己。 在生活这个动词上,韩宁从来都是把热情和时间留给了自己以及朋友,爱情的话,占比是很低的。这也是她能跟王言洲相处五年的原因,王言洲工作忙,但韩宁的各方面需求也照顾得上,两个人也不会像寻常情侣一样持续向对方索求着情绪价值,除却床上舒适,他们这方面也是默契合拍的。 再加上门第错落,上流阶级和中产家庭存在着逾越不了的差距,她深知或早或晚,自己和王言洲终有一天会分开,故而也没有必然要跟他成家的压力。 这样的状态,夜以继日,日复一日,她舒服地适应了,人际关系里关于爱情这方面,也把过去的心动尘封住,落上灰尘,生成不被轻易蛰痛的老茧。 然后谢程一出现了,带着过去的朝霞露水,却是用不同以往的姿态出现了,新鲜的,弱势的,从未见过的姿态,碰了一下她的心窍,拂去了灰尘,搔刮了下老茧。 说追他是认真的,正好也在追求的过程对其多有了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 得到了。 她也没拒绝,看着他羞红的耳朵是如此的志得意满。 韩宁心想,人性卑劣,她韩宁尤其。 那怎么办呢?为了他放弃王言洲吗?王言洲是她的登云梯,是她的破局者,至少现在……不太可能。 况且,谢程一今天又为什么主动呢? 她还不知道呢。 如果真的,和谢程一稀里糊涂地确定了,那他能接受自己之前的那套相处吗?还是说,自己要为之改变? 馄饨好了。 煮馄饨的汤冲开了调味料,液体旋转摇晃间,内馅儿饱满的馄饨一个个不情不愿地跳进去,准备完成它们为人果腹的使命。 “好香。”心里纷乱,她嘴上不忘记夸人,“闻起来就很好吃,谢老师真是生活技能满点,叁两调料吊出大骨汤的味儿啊!” 谢程一给她递了调羹,她从善如流地低头,用其尝了一口汤,笑眯眯地,“咸淡正好,如我所赞,谢老师厉害。” 谢程一抿唇笑了一下,眼神柔软,丢下一句,“如果嘴甜能收钱,我想我该付费了。” 他端起碗走出厨房,来到餐桌。 韩宁有些不习惯,他真的有点不同了,之前都不会这样讲话的,现在什么意思?那他会主动开口吗? 在桌边坐下后,她用调羹搅着馄饨,藏也不藏自己的心不在焉。 谢程一在观察她。 注意到他的目光,韩宁托着下巴,懒洋洋地一笑,先发制人。 “谢老师,我在想一点事。” “什么?” 馄饨在碗里苦不堪言地碰撞,韩宁的语气轻飘,“本来说今天谢老师帮我解决了个翻译对话的大忙,是我欠谢老师人情,我还苦恼着之后怎么偿还,结果,后来谢老师又奖励我了……” 奖励。 对她的奖励。 也应该是对他的奖励,韩宁究竟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 谢程一咬住调羹,觉得有点奇怪,嘴里的馄饨是对面奶奶包的,深海虾仁配新鲜夹心肉,四十年的手艺,本该鲜美无比,但他吃不出味道了。他默不作声,等待下文。 “……所以谢老师为什么这么做呢?”她微微弯了弯眼睛看他,她向来直白,这回又直白中带入了引导性的信息,遮掩住自己的心思,“是不是谢老师觉得我还不错,所以给我个实习的机会?” “什么?” 谢程一恨自己像个呆子,没明白她的想法时说,什么;因为她的话错愕的时候还是说,什么。 可感觉真的不太对。 他找补,“其实……” 韩宁打断他。 “唔,考察期。”她终于吃了一口馄饨,嚼完之后,才解释,“我知道谢老师之前一直不太相信我,甚至还说出我是在玩你的这种话,只是现在对我有那么点改观了,所以给我个接近你的机会,对吗?” 不对。 他是鬼使神差,但如何解释他的鬼使神差,说知道了你是我的同桌儿韩宁,你说要追我,说是你所以可以。 本来以为顺理成章的话却卡住了,谢程一突然觉得有一点荒唐,今天晚上的一连串,够鬼才李安再拍一部《饮食男女》了,如此,他也回归到现实,去评估开启一段感情的可能,于是说。 “实习期多久?” 一个礼拜? “两个月吧。” 两个月应该够她处理好王言洲那边的事了吧,两个月也足够她摸清如今的谢程一了吧,当然,也够对方了解她的。如果实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彼此都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那也可以及时止损,至少把回忆里的美好画面给保留住。 韩宁是自私的。 谢程一已经窥见了。 刚才,现在,都是她说了算,一边提问,一边把决定都做了。 他答应了,“好。” 韩宁笑了一下,听他继续说:“所以实习期从今天开始对吧?” 她点点头:“是。” “那请多指教,韩宁,”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闷又暧昧,“实习对象。” 登云梯(2) hehua n 4.c om 北山老宅是由叁座小楼加一个九曲十八弯的长廊花园构成的时代遗物,但为了提高舒适度,八十年代大力修缮过,所以也并非纯粹的古色古香,这儿,王言洲童年所栖之地。 记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成的,他无法追溯到最早记事的时候了,或许是叁岁,或许是四岁,但不管如何,那个时候王堇翊已经事业有成,已经用第一桶金买了房子,城里的好地段,那个年代的别墅区。 她自己常住着,然后把她唯一的儿子留在老宅。 倒不是说老宅不好,这里有很多价值千金的字画、瓷器、铜鼎和小铜佛,铺陈在诸多房间里,墨味木香浓厚,茶饭玩乐不缺,足够他大开眼界,不同模样的老师经过各色窗棂,从春到冬,从幼到少,将他培育得十项全能,却没能赐予他一个钟灵毓秀的魂。 外祖有时候会感慨,说他就算跟他亲妈接触的少,却也越来越像王堇翊,对数字敏感,喜欢象棋,热衷征伐,无论遇到什么事,总会回归到运筹帷幄,不起涟漪的镜湖状态。 这是夸奖,但外祖又会骂他,骂他闭目塞听,没有灵气。他不懂,为什么说他闭目塞听,他的见识从来比同龄人超前,王言洲表面谦虚自嘲说自己的不足,实际却对这个老头的定性审判不屑一顾,置之不理。 长廊是他最常走的一处,走了数年,去时踏,来时蹬,抬头是黑压压的雕梁画栋,沉沉地坠下来,不见天空,他早就习以为常,毫无所谓地行进着。旁边就是花园,那里有嶙峋假山,缤纷花圃,只是他鲜少停驻,极其吝啬地转身看那里的景色。 这次他却停下来了,新鲜地赏着那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景,真没有变化吗?不谈年有四季,每天的风速皆有差距,绿枝落叶如何被吹起,都是不同的,况且,外祖还常有很多无礼的新想法,并要求园丁为之实现。看好文请到:h eh ua n2.c o m 回头望去,长廊曲折通往压抑的小楼,外祖、王堇翊和父亲在那尽头,或看他或不看他,面容早就模糊了,看不清表情,足下的砖路慢慢瓦解,黑云罩顶的廊檐也渐渐弥散,风中传来一股极淡极淡的花香,混合着琥珀尾调,困在他的鼻尖。他抬头,蓝空湛如洗。 王言洲缓缓睁开眼睛。 时间正好指到下午两点,他在短暂的午休里,做了个梦。 两点零一,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敲,他的秘书助理了解他从不出错的生活节奏,掐着点进来给他送文件。 前面几份都是各部门的来年规划,陈词滥调,毫无新意,翻了几页就被合上。 倒数第二份的文件是关于昌锐各品牌入驻寿康路张氏百货的各项评估。 寿康路是金云行政区最后一片老地,房屋建筑时间基本上都在上个世纪,之前因为谈不拢的拆迁预补从而搁置几年了,今年才重启章程。地处位置不错,周边叁里地内已经有了四通八达的交通关卡,未来几年也确定了会在那处建立商圈的计划。寿康路是最适合做“西边市中心”的地方。 S市很大,十六个区内环线全覆盖,但东西南北,百姓们各有爱去的商圈,中心城区集聚银川东西路,东边人民热衷福门楼,南边独爱琼山公园至城南汇,北边依山傍水,临岸是数里天街。 就差一个西边。 商圈计划生成,商场和酒店名额都已经被张氏内定,就是那个家里小女儿和他传出订婚谣言的张氏。 准确来说,并不是谣言,他也亲口和韩宁说过。 张氏经营着数个百货公司及酒店品牌,因为这层即将生成的姻亲关系,对方许诺,只要是昌锐的品牌,婚后,无需费用便可以入驻他们的百货公司,并且也会倾尽己力,为其在国内的直辖市以及国外打造代表着昌锐的星级酒店。同时,张氏也需要昌锐为他们赋能,从建筑过度,触及不同人群的消费市场。 眼前这份金额评估也是以张氏目前的报价为主,前所未有的低价,代表对方的诚意。 只是一张证,加之一场做给界内人士瞧的婚礼,就可以实现互利共赢。 这样的联姻,比比皆是。 王言洲的视线再一次垂在那个数字上,无非是八个阿拉伯数字重复交替,白纸黑字打印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也不会有变化,他无端地就想起那个梦,以及不应该在梦里生效的嗅觉。 花香。 王言洲对植物原生味道并不是特别敏感,但有一件因为气味的事,他倒记忆犹新。 刚同居的时候他和韩宁常去采购必须用品,超市出来后没几步就是花店,她得空就抱一捧。有次正值栀子花上市,他们俩前面有一对情侣在花店挑选,女孩子对栀子花流连忘返,男生却不喜,理由和《人间草木》里,汪曾祺的形容一样。 栀子花粗粗大大的,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 “香得都快发臭了。”那男生嘀咕。 韩宁听到了,在旁边绘声绘色地模仿汪老先生赐予栀子花的心理描写:“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栀子花的味道一下子就钻进鼻子了,那个时候还在口罩期,隔着叁层无纺布,飘进来的,捂在里面,轻易不散。 那是王言洲头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植物的气味,心想,哦,原来这是栀子的香味。 他没有因为莫名其妙的浓烈而皱眉,而是在假装温馨的情况下,忽然真正懂得了一点,生活的烂漫。 上次那束花……韩宁已经要求刘秘书把那束花用作一次性的会议桌花,很快就在下班时候被一些不明真相的同事你一枝我一枝地瓜分了,没人再相送,没人觉得小王总的办公室应该放一束花,所以他的花瓶空了一周。 王言洲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按铃把刘秘书叫进来,说,“这叁份规划都打回去,重做。” 他语气很平,却让刘秘书觉得他火气大得很。 “还有这份评估也是,让张氏那边重新报价。” 这份报价也有问题吗?刘秘书摆放文件时用了点心机,因为他知道这份报价太完美,足够让任何想进驻张氏百货的品牌喜笑颜开,即使前面不满意,这串数字也能抚平小王总的情绪。 刘秘书跟着小王总太久了,略一思考,他就明白了,王言洲的意思是重新提市面上的正常报价,他不满意,不是对这个价格,也不是对张小姐,是对这背后,小王总曾认为无足轻重的交易关系。这也意味着他也不需要再用小王总正在开会的理由来搪塞那个会把电话打到他这儿的张小姐了。 他回应了一声明白了,刚准备出去,门被马助理敲了两下,不待马助理开口,好久不见的奥利弗探出一颗脑袋,“Adrian~” 是老朋友了,见里面也没有旁人,奥利弗挤进来,直接走到王言洲办公桌前。 “你怎么来了?”王言洲有点意外。 “来告别,我要回德国了,叁个小时后的飞机。” 王言洲闻言有些讶异,他看了下日期,十月叁十,距离韩宁送他去医院,已经过了四天,中间除了有一次关于那个沙特设计师的通话,之后的韩宁又销声匿迹了,她忙得很呢……哦对,奥利弗也在这儿待了一个月了。 他说:“这么急着走,洛家小姐带你把S市都逛完了吗?” “应该没逛完,第叁天她就不想接待我……”奥利弗有点尴尬,小王总心领神会,除了工作的事情之外,韩宁总耐心不足,她朋友也是如此。 王言洲起身拍了下奥利弗手臂,表示遗憾道,“连一个为你饯行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他拿起一旁的风衣,“走吧,我直接送你去机场。” 话题转到王言洲这儿,奥利弗的目光下移,看到他摊开在桌面的资料,“小王总送我,不会耽误工作吧?”他略略凑上前,“你在干什么……简历?应聘昌锐的工作还要放两张照片吗,正面侧面都有,这么严格吗?” 王言洲手里是最后一份文件,是一份简历形式的人员资料,但内容可是要丰富得多,他刚要合上文件说不重要,就见奥利弗稍稍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奥利弗的食指压在其中一张侧脸照片上,试着玩中国的老梗,他说:“这人不会是你流落在外的弟弟吧?” 王言洲不喜欢莫名其妙地和别人沾亲带故,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他跟你有点像吗?” 王言洲眉头皱得更紧了,瞥了一眼那份资料上的人员名字,谢程一。 这人像自己?他嗤笑一声。 可电光火石之间,脑袋里涌出一个想法。 王言洲想,韩宁不会是因为他像自己,所以才对这个谢程一另眼相待的吧? 登云梯(3) 王言洲心情起伏,但还是依言送奥利弗去机场。 两人落于汽车后座,王言洲升上隔板,和奥利弗聊天,聊奥利弗正研究的课题,聊他们一去不返的大学生活。他很自然地抛话接梗,所以还算愉快。 可他心不在焉。 韩宁的手机没有防窥屏,个子比她高的人睇一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又何况是从身后搂着她,把下巴搁在她肩上的王言洲呢。 那时他们处在前戏里,韩宁的心跳被盛在手上,因为他的动作而加速,从掌心传到耳边,像在他耳边炸烟花,砰砰砰个不停。 然后喘息中多了叁下提示音,一切就都变了。 烟花有一瞬间地停滞,却比之前燃得更猛烈。接着,她还发出去一句原本只有自己独享的语音,并且,说什么都不肯撤回。 谢程一,他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人的备注。 即使照料如私人医院那般细心妥帖,为保证准确无误的判断,诊断室的灯光也仍旧是令人刺目晕眩;即使韩宁开车送自己来医院,带给自己诸多梦幻般的通俗体验,也无法改变有另一个男人听到她呻吟声的事实。 温度计显示叁十九度,医生遗憾地建议:最好还是得耽误点时间打吊针,可以保证滴速。他拒绝了,还是要了两片特效药,在昏睡来临之前,终于打败犹豫,强撑着眼皮,把这个几乎快忘记的名字告诉刘秘书,让他查一下这人的信息,以及和陈式开的关系。 然后到,现在。 车速很快,窗外的近景一片模糊,远处的建筑匀速移动,那些高楼大厦后面卧着穷阎漏屋,这座城市里也藏着各式各样的人。 秘书提供的资料很全,近五年的情况都罗列了,从这些纸面信息来看,他和韩宁看起来从无交集,还是因为昌锐才开始合作,一切都好似正常,平静,顺理成章。就好像他们的起点真是楼下ME的那场会议,然后他们打了个照面,韩宁多赏了他两眼。 就只是两眼,王言洲总觉得不对劲。 想到这个人的兼职工作,心里更为不屑。 这类人是真正的爬藤植物,顺墙而上,只为自己生长,韩宁只是因为他像自己而多看一眼,估计就让他产生了错觉。男模什么的,手段很多的,这个谢什么会因为那多看的两眼而觉得这是个顺势而为的好机会吗?他会怎么做? “你还记得Jim吗?就是上课一直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总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绿绿的Jim……”奥利弗在旁边叽叽咕咕的,从社交软件上翻出照片,递给王言洲看。 “Jim·Brown,记得,我前不久还在温哥华和他见了面。” “他……等等,那他之前在ins说的混蛋同学真是你啊?” 奥利弗憋着笑,刷刷刷地翻动着屏幕,又找出一个帖子,配图是几张庆祝的香槟夹杂着高尔夫球场,内容是感慨,感慨有些人即使拿自以为是的谦虚掩盖,也无法磨灭经年累月的混蛋气质,结语——冷漠而傲慢的人终将孤单一生。像是笃定小王总这种人士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社交平台,所以他不顾忌也不留情地点出了混蛋的硬性条件,方便老同学对号入座。 王言洲知道自己的不择手段偶尔会得罪些人……不是偶尔,数量数不清,或许这些人加起来足以把他的昌锐大厦淹没。 冷漠,傲慢,自以为是的谦虚。 他承认了,“我想,百分之百是我,之前我和他见面时,以一个有史以来的低价并购了他的家族企业,”王言洲停顿了一下,居然也感慨地笑道,“那个矿场,很值。” “Jim说的真没错,你这个样子真的超混蛋,你说的低价就等于抢了吧?”奥利弗模仿那个老同学愤怒的表情,“如果我是Jim,听到你的这句很值应该会给你一拳。” 王言洲点评:“暴力不可取。” 奥利弗彻底笑起来,他重新拿起手机,“跟你提他,倒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他不久之前有小孩了……你看这个Jim,没有什么做生意的天赋,但生活上确实出奇的完美,也就前天,他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孩儿,好可爱!” 屏幕上是合照,Jim的妻子和那两个猴子般皱巴巴的新生儿。王言洲听到自己违心地说了两声可爱可爱,奥利弗继续说,没想到一下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身边的人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有的人摔倒在华尔街一蹶不振,有的人变卖了家产却仍然和美,都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时间是穿林而过的风,当时吹得叶片簌簌作响,而后停滞无声。是啊,这么多年了,他和韩宁也认识很多年了。 脑子里出现Jim的文字,有太多的声音为这个旁白配音,都是他曾经的对手: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混蛋,终将孤单一生。 这其中也会包含韩宁的声音吗? 眼前突然浮起那晚,韩宁说番茄客是你搞的鬼后,不可置信的眼神。她没说话,但无声之中又有一道气声,属于她的:王言洲,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太多夜晚同床共枕,王言洲明明知道番茄客是她一手扶起来的品牌,自己还是说干扰就干扰,说摧毁就摧毁了,为的是什么?让她回来。 她回来了吗?做了两次爱,其中一次还无疾而终。 她坚决不回东望国际住,她鲜少给他发微信说工作之外的事,她身边好像出现了一个有两分酷似自己的影子,存在挤进她生活的可能性。 不管是那个谢什么,还是Jim的讽刺,都拨开他眼前的迷雾,让他有一种韩宁可能会越来越远的恐慌。 王言洲脑子很烦躁,嘴里却能说出截然不同的话,他和奥利弗继续互动,把人送到机场后,还表现得非常不舍,隔着车窗嘱咐对方,“下次回去要提前跟我说。” 奥利弗对着不下车的王言洲摇摇手,笑道:“下次见。” 他平静地等奥利弗转过身去,逐渐进入机场的人流里,然后对司机说:“去陈式开工作室。” —— 拜访理由很充分,陈式开的韩组长为昌锐解决了一场潜在的公关危机,小王总带了下午茶及薄礼来此致谢,只是韩宁出外勤了,两人并没有碰见。 这种错过不由自主地让人觉得心坠坠的,有失重的感觉,王言洲不甘心阴差阳错,于是又来到韩宁家门口。 她总归是会回家的。 再次看到王言洲就是这般景象,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廓形风衣,双手插兜,虚靠在她家门口的墙壁上,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身形容颜都隐绰在声控灯里。 旁边的鞋柜上放着已经息屏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 “小王总?”韩宁从电梯里出来,有点吃惊。 日理万机的王言洲好像一副在等人的样子,可韩宁宁愿相信王言洲把他的办公室搬到这儿来了,也不相信小王总在做等待这种浪费时间的事。 那他最好给自己缴纳房租。 王言洲转向她,笑起来,“好久不见。” “学妹。” 登云梯(4) 18年的十月,夏末秋初,S市举行半程马拉松,报名开始后没多久,当时一位炙手可热的男明星就在微博公布了自己报名成功的截图,并配文“要不要和我一起跑进秋天”,消息一出,S市18年半马的参与人数空前绝后的高涨。 情况超过预期,志愿者也要增加人数,韩宁就是后一批被鼓动着成为志愿者的学生。 开始前一周,她简单培训过后,被分到用水区的一个小节点。 该节点为了遮阳遮风,方便劳作,已经搭起了简单的棚子,韩宁是头一遭过来,此时不知道从哪一步入手,就寻思在现场找个人问问。 然而现场只有一个人,她看到有个身量很高的男生站在棚内,低头浏览着手机。 韩宁走过去,开口:“你好,请问是李……” 她话没说完,看到那人侧脸,就先哑了下去,这个人韩宁记得,是她在教务处看见过的学长,有着让她心跳声震耳欲聋的侧颜。 那人抬头,然后朝着声源转过来,露出一张很标致的脸,五官夺目,留白少,正面线条柔和,带着点女相的漂亮。漂亮似乎不该形容男生,但这又是韩宁的第一感觉。 第二感觉,很冷。 那双在镜片后的眼睛像盛满黑水的静谧湖泊,无波无澜地朝她扫来,不动声色地从她脸颊上的小痣滑过,再而荡开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涟漪轻晃到唇角,他露出一点温和客气的笑容来,“你好,找李恒吗?他有事出去了,大概十分钟后回来,你可以先坐等一下。” 韩宁完全靠身体本能回应,张嘴说了一声好的,然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进入到棚下的阴影之中。 她先把周围打量了个遍,叁张桌子,一把椅子,脚边堆着未开封的纸箱,以及敞开了口的工具箱,看起来一片混乱……韩宁最后还是选择和那个人一般站着,不远不近地,平行地站着。 然后韩宁偷偷转脸,描摹他的侧脸。 真的有两分相像,具体在那如出一辙的高眉弓和落下的睫羽,即使转过来后,那两张脸是完全不一样的,可韩宁的视线仍是一遍遍地落在那令她心跳如潮涨潮落的起伏之处,不停逡巡,不停地徘徊。 任由对方不自觉地,把自己拉回泛着话梅糖味的数年前。 直到李恒回来,气喘吁吁地叫了她一声,“哎……新来的志愿者?韩宁?” 韩宁点点头,端正了身子,“学长你好。” “不好意思啊,刚才……刚才……” 李恒想解释,但因为赶着回来呼吸急促,说不清话,喘得厉害。看他这样,韩宁便从包里拿出一瓶从滴滴专车上薅下来的小容量怡宝,半拧开,给他递过去。 李恒有点诧异,对她报之一笑,接过来后痛快地干了一瓶,顺平了气,才继续说,“不好意思啊,刚才指导老师临时召集我们开了个会,说我们这个节点一会还要再往前挪一点,再挪一百米左右。” 他又扬了扬空瓶子,声音不大,“谢了啊,你还怪体贴的。” 余光里,那人也收起手机走过来,个高腿长,两叁步就到了跟前,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U盘,抛给李恒,似笑非笑,对李恒的语气多了一点熟稔,“同学,我也等你很久,但你对我视而不见。” 他好像不是志愿者,来这边只是为了给李恒送个U盘,此刻完成了任务,也没有走。 “当然要先照顾女孩子,”李恒嘿嘿一笑,顺便介绍,“这位是王言洲,可能你已经听过他的名号了,就是一年上表白墙叁百回的那位言洲学长,说不定你们女生比我还了解他……咳,这是新闻传播学院的大二学妹,叫韩……” 那人伸出手,韩宁很惊讶他的正式,也伸出手同他掌握。 “王言洲。” “学长您好,我叫韩宁。” —— 韩宁没忍住笑了一下,心想他韩组长叫腻了,又开始另一个路数。 注意到他脚下放着一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知道他有备而来,韩宁便从鞋架里多拿了一双家居拖鞋:“小王总今天致力送温暖吗,先是去陈式开转了一圈,没想到下班后还带了食材亲临乙方的家门啊……” 下午的时候,一组工作群里都快炸了,来来回回无非就是几句话,昌锐的小王总来了,哇塞小王总帅得好客观,这下午茶也太精致了吧,他们带来了ME的首饰,办公室人手一份礼物,大公司就是豪啊,我这是明星同款吗,宁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王言洲的场面活儿一向周全,此时陈式开工作室的男女老少应该都为他的脸蛋和钱包所倾倒了。 韩宁低头瞧了一眼那敞开口的袋子,“排骨、玉米……是打算煲汤?你不是不爱吃中餐吗?” 王言洲没有解释,看到她手里提着的包装袋,反说,“你去购物了。” “买了双鞋,”韩宁比他坦然得多了,“还是为了明天的万圣节活动,小王总要给我报销。” “没问题。” 韩宁心情挺好的,她下午去的那个甘六奇,也就是王言洲之前许诺的那个甘六奇,对方无比配合,并且显然也是对陈式开以及对她韩组长做过功课的,韩宁这回被实打实地吹捧了一次,体验了一遭大脑飘飘然的感觉。 被捧高兴了后,兴高采烈地又去百货公司转了一圈,买了一双适合明天参加Conen万圣活动的高跟鞋。群里的消息她必然是看到的,只是甘六奇的办公室离陈式开工作室太远了,很快又要晚高峰,能预见回程时水泄不通的路况,王言洲就算去了陈式开,也不给她发消息,韩宁就觉得他也没什么要事,说不定是顺便找她领导吹吹牛呢,她这般想,索性就往群里扔了一句,我不回去了。 如果王言洲真的一定要等到自己,那群里的人,比如说晨姐这样的,肯定会和王言洲解释,咱们组长太忙了,回来的时间还不定呢。王言洲想见她大可以发一个消息问她在哪儿,或者让她去哪里,但他不。 就像电视剧里痴心不悔的苦情男二一样,等在人家门口。 指纹准确,门滴了一声,韩宁需要拉开门,自然也微微往后退。 然后她碰到王言洲的手臂。 门缝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是家里造型钟的声响,声控灯识别不到此等动静的分贝,所以又暗下来了,一下一下,走针的声音在两人的呼吸中,缓慢地放大。韩宁突然就明白王言洲为什么这样了。欲擒故纵,诱敌深入,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吗?他就是喜欢别人主动去求他,飞奔着,着急地,惊慌失措地去找他,其实他今天在陈式开的时候,完全可以耍点花招,让自己不得不回去,可是他又罕见地没有这么做。 韩宁仰起头,正好撞进王言洲落下来的目光里,撞进他早就不是当初那般镜湖般平静无波的目光里。 “别人见小王总一面都要等好久,我这回却反过来让大忙人小王总等,真是罪人。” 听她自嘲,王言洲静默了一瞬,随后才开口,语气里苦涩和释然混合:“在你提供的等待里,我倒是想明白很多事情,你也算是帮忙了。” “想明白了,然后就到我家门口等我?要是不知道我家地址怎么办,也不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要是我今晚不回来呢?” 王言洲换上那双丝绒感十足又不至于太热的拖鞋,手上那袋的东西,沉沉地坠着,重量不容置喙。 刚才,他在想:你知道我在陈式开等你,但是你去甘六奇签完约后也没有回工作室,反而去购物了……韩宁,你不想见我吗? 而此时,他又听到韩宁的问题,听到自己心绪的回答:所以我很感谢你,没有不留一点痕迹地就走,还能让我找到你。 王言洲说:“想明白了,想给你发消息,但设备没电了。” 旁边是灰头土脸,哑口无声的笔电和手机。 韩宁乐了:“行吧,那进来充电。” 她一下拉开门,碰到那个购物袋,哗啦一声,声控灯又开始工作,两人的眼前一下子亮起来,与此同时,王言洲的吻落在韩宁的额头。 他说:“我好想你。” 登云梯(5) 今天在陈式开工作室,接待王言洲的是陈开,是那个较之巧舌如簧的陈式,更因为缄默而显得真诚的女合伙人,他们不由自主地,或受王言洲引导地,谈到韩宁。 陈开给他端了一杯咖啡,苏门答腊曼特宁。 她说:“王总可能不清楚,韩组长是新界出来的,来我们陈式开其实算是屈才了。” 王言洲知道,但他故作惊讶,挑眉:“是吗?” “当时我问韩宁为什么会离开新界选择陈式开,她说,‘实不相瞒,新界服务的对象有一定的门槛标准,也因为这份门槛,我错过了很多好的品牌,但陈式开不一样,包罗万象,立地也顶天,’,我和陈式都被她逗笑了,她用词太恢弘了不是吗?我们就说,立地可以,顶天可能还不太够。” 咖啡旋转着,荡出一点点零星的泡沫,陈开从独立办公室的透明玻璃中看向一组的办公区,继续说,“当时一组的成员,都是接触的中不溜秋的品牌,中规中矩地服务着,韩宁来了之后,各种类型的客户都接了一遍,一组那个时候上蹿下跳,活力十足,她也活力十足地被很多人说小话……不过后来她做到了不是吗,曾经的小品牌梅品味蒸蒸日上,新签的小果园也逐渐向好,您的ME也服务得妥当……” 王言洲笑着应和:“我想贵司也有转型的想法吧,ME这个案子足够让你们接触到其他赛道的客户。” “只要人在社会,都是希望越爬越高的嘛,不过今年之后,我们可能也要筛一筛客户了,倒不是像新界那样设置门槛,只是希望我们以后合作的客户都能遵守行业道德,”陈开意有所指,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转到韩宁身上,“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收到过关于韩宁的投诉呢,她就像一块方糖,迅速而丝滑地融进咖啡里,缓解了周围的苦涩,为那些品牌提升了甜度,直到……番茄客成为她的滑铁卢。” 陈开说韩宁入职以来没有丧气过,除了和番茄客解约的那段时间。 韩宁和自己不同,他目的性强,太追求万无一失的结果,而韩宁是追求过程的人。王言洲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享受过程本就是个开放式的结果,你得接受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失败。 即使失败是人为。 就像他让戏胜把她一手扶持起来的番茄客撬走。 就像那天晚上,他拽住韩宁的手,不顾后果地说,你没想过以后,我也没想过结果,那么我们就只着眼于过程。 就像韩宁没有再对他避而远之,也窝在他怀里小意温存,他却总觉得还不满足。欲念是会无穷无尽膨胀的,分别之后,王言洲才发现他早就习惯,便不满足此时字面上的关系解读。但他有没有想过韩宁是否甘愿呢?她会在背后抹眼泪水吗? 陈开说那段时间韩宁状态不好,连带着整个一组都垂头丧气,韩宁当时忙着调研ME市场,又要开拓新客户,还得安抚组员,身兼数职,当时陈式陈开还怕ME的提案过不了,想转给二组来做。 王言洲听得心里不舒服,他知道是自己的原因,但在明面上,却还是刺陈开说得太多。 陈开笑了,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以为是王总想听这些呢。” 进入社会以后他们就被各种各样的因素绑架了,王言洲放眼的是昌锐的未来,韩宁在乎的是工作,不知不觉之间,也成为她组员的依托。 他们不像大学的时候,目光更多是落在彼此的身上,所以现在被影响,所以剑走偏锋。 王言洲知道怎么会让韩宁痛,他也如是做了,于是尝到她示弱的怯,这份怯也在其他人的口中具现化,令他的忧怖愈发深刻。 但韩宁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和他谈这么久的恋爱……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想你,想从前偷看着我的你,想生活在我生活里的你,我想和你有以后,我想以后都是我们。 好在现在,联系没有断,不是吗? “我好想你。” 那句我好想你的回音还在空中,吻已经落下来,十分单纯地碰贴到额头的肌肤,却尝出了几分珍重的味道,温度转瞬即逝,王言洲拥住她,又覆住韩宁的手笑着将她推进家门,那个吻,像悄耳的告白,像偷摸的道歉,不郑重,于王言洲来说,却罕见。 韩宁摸到墙面的灯,屋子一瞬间明亮起来,韩宁天天忙得很,沙发上和桌子上堆了不少衣服和杂物。 王言洲找到厨房,然后把那一大袋东西提溜进去。她家厨房是开放式的,也因为热爱做饭所以留给这处的空间很大,王言洲放好东西后第一时间打开她家的冰箱,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发现没有腌螃蟹的影子之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慢慢打量起这个屋子来。 韩宁的家是典型又讲究又乱,估计就一百平出头,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地,到处都有古怪的,或一些孩子气的玩意儿。王言洲不觉得意外,在东望国际的时候,她也时常捞一些小家具来装饰屋子,只不过那会挑得更符合那处装修的风格。 她那张绒绒的沙发上放了一排丑得各有千秋的玩偶,沙发上面是收藏橱柜加书墙,东望国际的书房也有一排书墙,韩宁总是叽叽咕咕,要是地震了,坐这儿等于坐进一个不可翻身的无间地狱,水泥块砸不死自己,接二连叁掉下来的书也能砸死自己。没想到她一边吐槽,一边自己家也装修成了这样。 橱柜里有很多造型别致的杯子,还有各种木头雕刻的造型猫头鹰,一排初始宝可梦,Q版关老爷和财神放在一起,面前还各有个迷你香炉,最角落还有个西游四人组猜拳的小手办…… 他想,还以为她已经不喜欢这些小东西了,原来还是这样,王言洲本来就见过她这一面,见过她二十岁时的面貌,经历,爱好,随着分秒针滴答滴答逝去的时间,又翻腾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撞在王言洲眼前。 他不禁莞尔。 王言洲找到插座,给自己的设备充电,然后注意到桌子靠墙边处,有两个摇头晃脑的亚克力小猫摆件,他盯了许久,不确定地说,“这猫……” 韩宁正拿了两个脏衣篮分沙发上的衬衫和下装,闻言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是小豆包和叁根毛……”她后知后觉自己说得含糊,“就是花花的小孩,嗯,你还记得花花吗?” 王言洲当然记得,花花是他们S大林西校区绝育猫团的漏网之鱼,一只圆滚滚的天仙叁花,也算是自己和韩宁相熟的契机,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冰凉的亚克力猫头,“你收养它们了?” 韩宁嗯了一声,把篮子搬去阳台,声音传来,“收养了两只,当时花花一共生了五只,送出去叁只,还有两只太丑,没人要,我就带回家给我妈养了。” 我都不知道,王言洲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郁郁,“怎么不跟我说?” 韩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忙完了之后才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咕咚喝了一口,“我们当时不熟啊,况且,小王总你应该不喜欢猫吧?” 对猫,她喜欢,李恒也喜欢,王言洲没感觉。 王言洲知道他师出同门的李恒有喂猫的习惯。那次如往常一样,他们的导师受邀在校外举办了个讲座,两人去旁听,结束时也是一道下楼,走着走着,旁边的李恒突然来了一句,“你不觉得韩宁挺可爱的吗?” 他步履不停,和李恒走到电梯处,伸手按了往下键后才说,“谁?” “就是那个志愿者学妹啊,上次半马和我负责一个节点的,你不是后来也来帮忙了吗,你见过的。” “记得。”王言洲好像想起来了,他声调平平,内容里有几分鲜见的促狭,“怎么,你喜欢她?” 李恒被他这么一问,有点猝不及防,因为共同导师的关系,他和王言洲的关系还算是近的,王言洲给人的感觉很好相处,又很不好相处,似乎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心情好的时候,他能很轻松地谈天说地,谈笑风生,好像和谁都能交上朋友,扮演着同门、学长、学生的角色;心情不好的时候那薄纸一般的温和一下子就被撕开了,露出尖锐傲慢的本性,话还是差不多的,但你就是能感受到对方扫过来的,如针一般的气息。 这个时候的王言洲好像是两者混合了,李恒下意识地回答,“……不知道,应该吧。” 电梯到了,把那有些奇怪的氛围留在外面,两人走进去,密闭的空间里,李恒想到了什么,手里的袋子捏得作响,有几分紧张,与紧张相伴的,是李恒脸上那刺眼的,居然有几分浓情蜜意的,傻气。 “手里是什么?礼物?” “不是,什么礼物啊……猫粮。” “你不是住在学校宿舍吗?还能养猫?” “哎,不是养的,是学校里新来的小流浪。” 大学里到处都是膀大腰圆的猫,被爱心泛滥的学生喂得无法无天。 王言洲不在乎,但看李恒那样,猜测。 “和你喜欢的那个韩宁一起喂?” 李恒没说话,半晌,才嘿嘿一笑。 王言洲似乎也笑了一下,低头摆弄手机,不再作答。 出了电梯,王言洲才再次开口,“我开车来的,要顺便带你回去吗?正好我也回校。” 李恒觉得最近的王言洲实在热心,刚要捏拳碰一下他的肩膀,导师就打了电话过来,对面声音之激昂,几步之外的王言洲都听得见,半分钟后李恒苦了脸,“你先走吧,老头找我有事。” “没事,可以等你一会。” “太够意思了,但是……估计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是之前那篇关于企业脱实向虚的文章出了点问题。” 王言洲点点头,对棘手程度表示理解,然后又想到什么,说:“那猫怎么办,你有跟那个学妹约喂猫时间吗?” “一般都是九点。”王言洲低头瞥了一眼表,九点,很快就到了。 袋子在李恒手中辗转,他犹豫了下,“兄弟能帮个忙吗?……帮我把东西带给她,九点,德政楼东拐角,花花一般都在那儿,韩宁也在那儿。” 九点的德政楼东拐角,韩宁轻手轻脚地移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精巧的罐头,上面几个大字——孕猫专用,她心想着这只外来客要临盆了,得补补。 还未走近,就听到谄媚的猫叫,今天的花花叫得格外聒噪,尾调拉得很长,又哑又娇,全是讨好劲儿。再走两步,她就看到有个人影儿站在那儿,花花蹭着他的腿,分外欢欣。 李恒发微信跟自己说了,让他的同学把花花必不可少的口粮给捎来。 韩宁迎上去,露出笑,打招呼:“学长。” 王言洲朝她看来,目光错开她面上的笑容,心中腾起股说不清的感觉。 那感觉就跟被正在生长的藤条刮了一下,当时不疼,过了两分钟,才发现藤条有毒,痒意爬上来。 登云梯(6) 为什么说我不喜欢猫?王言洲的想法挂在脸上,他很疑惑。 “很明显啊,”韩宁走过来,双手撑在台面上,用一种估量的眼神看着另一边的王言洲,“因为花花蹭你的时候,你真的很僵硬,你将近两分钟都没有动作,等我喊你之后,你才像个触动到开关的机器人一样,说了一句,‘花花真可爱’。” 韩宁认真地评价:“很假。” 或许是那个时候王言洲演技还没有炉火纯青,做不到对一个只因为口粮就贸然讨好的肥美小猫施以伪装,所以韩宁很清楚地看到同她彬彬有礼握手的言洲学长像个木头一样被花花反复来回地蹭,还得挤出一份从容的模样和她交流这只小猫的情况。 很明显究竟是有多明显,王言洲想不起来了,但对那天也有印象,他一向很少接触猫猫狗狗这类,外祖倒是喜欢养小鸟,它们被关在檐下的笼里,日复一日地婉转啼鸣,王言洲对此不太有什么宠物的感觉。被猫蹭也是头一遭,被一只柔软的,热乎的,毛茸茸的小猫,全心全意地讨好着,很新奇地被依赖着。 然后韩宁出现了,喊他学长,从他手里拿过猫粮,打开袋子,有奶便是娘的花花又跑到她的脚边,韩宁蹲下来,那个时候的她头发比现在长,乌亮乌亮,可能因为才洗过,所以没有扎,末梢有旖旎的旋儿,顺着脸颊滑下来,落进脖子里。 她在喂猫,喂完猫后逗猫,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花花,五指在那混杂白、黑、橙叁种颜色的皮毛之上白得耀眼,轻声絮叨着他听不懂的话。 “什么时候生啊,秋天里生的猫是什么猫,金冬,银春,草夏,什么秋呢?铜秋吗?……噢,我知道了,是天秤座的猫,但是再晚几天,就得变成天蝎座了。” 身后的风刮得柏树作响,树影交错喧嚣,告诉每一个人入秋了,王言洲站着,一下子觉得五感不够用,他听,听叶声梭梭和轻柔低语,听猫的呼噜声;他嗅,嗅着洗发水香味,以及风中尚有残留的猫粮鲜腥;他碰,碰到穿指而过的秋风,在他的掌心留下上了发条般的痉挛;他尝,尝到轻咬舌尖的痛,以及抛掷脑后的清醒。 他看到韩宁。 这个瞬间的前一秒,王言洲觉得外祖说得是对的,他确实闭目塞听,但在此刻,他却觉得无比幸运。 因为生活似乎对他打开了一条窄缝。浪漫不再吝啬。 他看着眼前的韩宁,笑了。 “很假也很傻吗?”王言洲问。 韩宁摇摇头,诚实地说:“没有很傻,反而因为你的很假,我才觉得你真了。” 他心里颤颤的,绕过去搂住韩宁,“现在呢?”身影落下来,睫毛也垂下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韩宁。 “现在大坏蛋一个。” 王言洲又笑了,心情相当愉悦,他咬了一口韩宁的鼻尖,“我说现在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带我去好好参观你其他的房间了?” 又开始了,韩宁推开他,翻了个白眼,说:“得了吧,我可不敢带你参观,我怕你看到床就起劲。” 对方很无辜地摊了一下手:“但是在厨房也很得劲不是吗?” 一脑子黄色泡泡,韩宁不想理他:“你先把你带来的东西处理掉,玉米,排骨,小米椒,还有一瓶大豆油,到底要干什么呀……我的冰箱可没有位置放这些了。” 王言洲从善如流地脱下风衣,彼此指挥:“请韩组长帮我挂好,并帮我系上围裙,然后敬请期待。” 期待什么?你不是只会切叁文鱼加煎牛排吗?住在一起五年多,没做过一次中餐,每次装模作样,端着一副热爱生活的调调下厨,结果一个小时后就端出个罗马生菜配球生菜,大学的时候吃川菜嫌味重,嫌太辣,点个蒜蓉空心菜还得把蒜泥拨开,能敬请期待什么啊?太多心声化作一句哼,韩宁咬牙切齿地接过那件香气扑鼻的风衣,回答道:“我家没有围裙。” 衣服跟主子一般骚包,沾满了EO的原料味,她甚至都觉得挂上衣架能把自己其他衣服也熏得不学好了,韩宁自顾自地嘟囔,“沾沾油烟味也没什么不好,味道对冲,正好减减你那身骚。” 说什么呢……王言洲在挽袖子,听不清,目光追随着韩宁。 这人根本不听他的嘱托,直接把衣服担在椅背上了,然后又在手机上下单了一堆家政服务后,卸妆洗澡去了。 现在是最为痛快的周五晚上,假期刚刚开始,周一遥在两天后,洛大小姐还叫她去喝酒,但韩宁是顾不上了,今天除了签约甘六奇,韩宁也在筹备ME线下活动的事,就如之前的提案所言,五个城市五场活动,第一场就在S市本地,她需要确保一切稳定,亲自去预定了的活动场地走了一遭,挑了一堆待修复的问题,要求场地方在规定时间内整改好。同时,也要为明天做好准备,明天是Conen的万圣晚会,她要养好精神去见亿兹国际的高管,其中还得要王言洲牵线搭桥。 素白的卫生间隔绝了忙碌,一切都在门外,鼓噪的心跳慢慢地静了下来。 蘸了卸妆液的化妆棉敷在脸上,等待了几秒,她移开,斑驳的色彩背后,简素的五官露出,半明半暗,像是脱下画皮的鬼,在镜子里阴恻恻地注视着,那伺机而动的自己。鬼说,韩宁,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很清楚,你最近的快乐不仅仅是来自签约了小果园,签约了甘六奇,以及明天还要接触业内顶尖的机会,你还满足在前晚、昨夜的欢愉里。 前天晚上,韩宁去拜访了之前罗列的最后一位潜力客户,一起吃饭喝了酒,但还有几分清醒,正准备叫代驾的时候,谢程一发消息来了。 [今天没加班,去接了谢镜,给他买了乐高,柯尼塞格。] [。] [谢镜说想你。] 她发语音,“谢老师,我刚才还在上班呢,现在才结束。”声音里浓浓的醉意,谢程一很快就回拨过来,问她在哪儿呢,韩宁报了位置,对面说等我二十分钟。 其实没有到二十分钟,十四分五十九秒,谢程一就打着电话出现了,她没接,坐在花坛边,脚一晃一晃,然后举起响着铃的手机,让对方找到自己,满足又心疼地看着他的焦灼。 石坛里的花等待着盛开。 她抱住谢程一。 对方也张开手臂由她依靠,听着没被秋风带走的昆虫瑟缩在暗处,负隅顽抗纵声歌唱,她脑袋空空,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执念化为现实,带给她无限熨帖的温暖。 “来的路上,我把你发的语音听了好多遍……这两天,你这么忙,也就给我发了这一条消息,”他的声音在韩宁上方响起,裹着一点点抱怨,一丝丝羞怯,韩宁能想象到他红红的耳朵,闷在谢程一怀里的她傻笑了两声,听他继续说,“然后我就翻我们俩聊天记录,韩宁,你猜我翻到什么?” 她浑然不觉,蹭了蹭他的胸口。 谢程一揉了揉她的耳朵,托起她的脸,声音又轻又抖,“你之前,第一条语音,给我发的什么啊?” “什么?” 这个时候的韩宁只想埋在他胸肌里蹭蹭,大脑转不动,努力回忆的模样实在可爱,谢程一叹了一声,“走吧,我送你回家。” “今天的兼职是代驾吗?” 她这个时候又能反应了,但此言一出,韩宁就想把自己舌头绞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说什么兼职。 谢程一没有不高兴,嗯了一声。 韩宁登时把刚才的说错话抛到九霄云外了,她挤在谢程一怀里仰着脸,望进他如星的眼眸里,好奇地问,“你会开车?你哪有时间学车?” 他刚才要解释,又想起什么,低下头,凝望着眼前的韩宁,“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时间学车?” 喝醉了的人真的无暇思考吗?不是,只是因为接近了,尝到了,就变得嘴快脑子慢而已,韩宁被他这么一问,脑子也清明了一点,她想起第一条语音是什么了,也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他没时间学车。 为什么呢?因为你知道,他要上学,他要照顾母亲和弟弟,他要打工,他要还债,你知道很多,却并不是谢程一所相告的。 “对我,韩宁,你知道多少呢?”他的呼吸压得更深,落得更低,洒在韩宁的鼻尖,“韩组长,好像认识我,很久了。” 热气扑鼻。她周身麻酥酥的。 吻掉下来了,掉在她的嘴唇上,厮磨纠缠,对方先一步说出答案,“十五年。” 镜子里的鬼突然就流泪了,韩宁蹲下来,努力蜷缩起身子,企图将自己缩成一个无人在意的粒子,但是可能吗?她看见了现实。 两个月,她信誓旦旦,以为能处理好,在家门口看到王言洲的那一刻,就蹿起了微妙的情绪,她有理由拒绝他,却还是让他进来了,面对王言洲,她如何不恨,凭什么他可以为所欲为,想什么是什么,为什么自己就不可以呢? 只是韩宁,你当时答应他违背原则的契机,以及如今让他进家门的理由,真是因为他是你的登云梯,所以需要维持面上的关系吗? 窒息感铺天盖地,挣扎之间,耳朵嗡鸣,听到不同的声音,王言洲在家门口,他说我好想你,谢程一在回忆里,他说居然已有十五年,韩宁的心脏被两只手拉扯着,无法呼吸。 人影,成双,在心脏里面,也在心脏之外。 过了许久,她才站起来,用化妆棉擦去残妆和眼泪,镜子里的鬼露出本貌,那两个男人都见过的本貌。 如果到最后,她谁都对不起,但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混淆(1) 韩宁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家里已经飘满了香味,有肉香,又有些川菜呛鼻子的辛辣气,她擦着头发走过去,心想,这人还真做成功了? 排骨汤在灶上炖着,桌子上放了几盘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韩宁捏起一个风味茄子丢进嘴里,嚼嚼嚼,最后又默默吐掉了。 她毫不留情:“我知道你为什么手机电脑全没电了,等我的那点时间里全用来看菜谱了吧?” 王言洲眉头皱得死紧,他在醒牛排,俨然已经尝过这些家常菜的味道并且放弃拯救了,开始着手他擅长的老叁样,他听到韩宁的话抬头刚想反驳,又说:“眼睛怎么红了?” “被你这茄子毒害的,”韩宁转身走开,重新回到卫生间,她知道解释不清的话王言洲容易纠缠不休,于是声音不近不远地飘过来,“洗发水进眼睛里了,辣死个人……” 再出来时头发已经柔顺干爽地披在肩膀上,从卫生间冷然的白光直接跳转进暖调的客厅,没有过渡,眼睛比大脑怔然。王言洲也从厨房里出来了,洗了手,坐在沙发上,捧着电脑回复着邮件,处理工作比做饭得心应手太多,至少此时这人的眉头是不再皱了。 但厨房还有残局,看着那些菜韩宁都心疼原料,怎么办啊,将就将就吃得了,还煎什么牛排啊?不一会韩宁就知道原因了——好一通忙活,结果饭忘记煮了。 电饭煲好冷的一颗心。 韩宁觉得自己无法以常人的心态理解小王总,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观察了一下牛排肉质,然后取出铸铁锅,置于灶上加热,再把黄油切块,整粒大蒜去头尾,迷迭香等一一准备好,开始煎肉。 锅的温度已经上来了,冒出了烟,牛排放进去,纤维骤缩发出滋滋之声,一股不过头的焦褐香登时冒了出来,韩宁煎牛排有自己的喜好,先夹着这块肉,从上层的脂肪部开始刺激,等逼出原料的脂香,再平铺,两面各待一分钟后,开始封边,转小火的同时,加入了刚才准备好的原料,黄油深陷热潮泥淖,融化极快,迅猛而轻柔地拥住牛排…… 王言洲听到动静,搁下电脑走过来时,牛排已经出锅了,他们俩都不乐意吃全熟,所以短暂的时间刚好。他如此看着,脸上涌出一些坐享其成的羞愧和庆幸,又有憋不住的春风得意,嘴角弧度不落,等待菜肴的欢迎光临。 他说:“汤好了。” 然后拿碗盛汤。 王言洲挑了一个白瓷汤碗,同等数量比例的玉米排骨装了七分满,然后跟着韩宁,端到桌上,这是他第一次来韩宁家,对这些表面沁着一层柔光的餐具并不熟悉,于是挑了个碗壁格外薄的,烫手,烙了他一路。 不过,这汤是今天唯一不负他望的菜了。 韩宁把餐盘放两边,刚要摆餐具,王言洲放下碗后的手就贴到她脸颊上来了,温度很高,用她降温。 “虽然这么说有点早,但是吃完饭之后有暖饱思淫欲的机会吗?” “没……” 被捧着脸的韩宁还没翻完一个完整的白眼,他就低头咬来,叼住她的下唇,然后在韩宁的一声痛呼中趁虚而入,不由分说地缠住她,吻得津津作响。 只两个来回,王言洲就松开她,但手滑下去,在韩宁的腰上摩挲了一把,“先吃饭。” 都登堂入室了,还急什么。 韩宁眼神剜人,“想都别想,吃完回去,别耽误明天正事。” 刀叉拖拽之间,王言洲就坐在他对面,韩宁看着他,一时间,生出了一切什么都没有变化的恍惚。漫步在夜路上时,王言洲令人失望亦绝望的压迫,昌锐办公室里,他靠在颈侧的低语祈求是滚烫且灼热,以及现在,当下,如今的他洗手做羹汤,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温柔,不曾有过。还是说,体会过,习惯了,却忘了。 眼前人举着牛排赞着熟度,对她露出笑容,韩宁却望穿他的笑容,看到谢程一吃着馄饨时,晶亮的眼睛。 她再次体会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这个于她来说鲜少感慨的词汇,在谢程一之后,她再次彻头彻尾地尝到一遍。 一切都不一样。 韩宁低头,笑得难看。 她很有先见之明,知道王言洲一顿操作后没有人愿意洗盘子,所以叫了钟点工,只是打开门让阿姨进来后,门口还有一位穿着黑色职业装的SA,手里是两大袋东西,他礼貌地冲韩宁笑:“您好,请问是王太太吧?” 钟点工阿姨才喊了她韩小姐,有个人冒出来喊她王太太,韩宁没有回答,王言洲便在后面问:“是不是东西到了?” 韩宁迅速将开着的门缩成一道缝,然后接过东西,一袋是男士内衣还有一次性刮胡刀等洗漱用品,一袋是家居服。 他什么意思?他今天还想留在这儿?还让店员光明正大地来送东西?韩宁不可置信,瞥了一眼余光里兢兢业业劳作的阿姨,推了一把王言洲,压低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不知道奢侈品店员的消息向来最灵通吗?明天小王总情人的地址就会曝光,接着你那个未婚妻……”接着你那个未婚妻或者是看不过去的亲朋好友就会带领一帮人上门抓小叁,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晚会我就参加不了了,还有一种可能,她在晚上会当众指责我蓄意勾引她的未婚夫,然后让我身败名裂……没有最残忍,只有更残忍,如果一切都发生了,那一切都会拜你所赐。 韩宁的想法一茬接着一茬,胡作非为的小王总却好整以暇,他说:“别人知道我的未婚妻是谁吗?我公布什么了吗?还有……没听到他刚才喊你王太太吗?” “……什么东西?” 错愕之间,她被王言洲搂房间里去了。 韩宁没有说话,但身体先行一步的推拒着,这次的抗拒并非调情,来得尤为猛烈,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抵触着什么,于是一顿劈头盖脸,甚至有个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小王总的脸皮上,王言洲嘶了一声,直接束缚住她的两手按过头顶,将她不安分的两腿也困在自己的双膝之中。 王言洲把人压倒在床,居高临下。 一秒后,身子俯下来,声音在耳边,分外轻柔。 “真打啊?” 混淆(2)h 浴室水声渐起,阿姨这边卫生也收拾好了,她是韩宁相熟的家政,头一次在她家里看到男性,刚才又在门口有那么一出,便说了一句,“韩小姐,原来你结婚了啊。” 韩宁如鲠在喉,不知道做什么回应,唯低头去给她转账,“阿姨,钱给你发过去了啊,还有晚间加时费,你收的时候看一下。” 方才挣开束缚的理由是外裤不能上床,说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王言洲失笑,正好从包袋里取出迢迢之外送来的家居服,“那你等我洗个澡。” 那其他地方的束缚呢?王言洲对自己来说,是愧对谢程一的束缚,谢程一对自己来说,也是放不开手脚的挣扎。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整洁如新的客厅,不知道如何清扫心里的混乱。 王言洲手机没带进去,此时屏幕亮起,是刘秘书发来的一句,收到。 这么晚了,他和他下属永远比自己忙得多,但是他还抽空泡在她不足为道的一百平米里,王言洲说他想明白了,想明白什么了,那自己什么时候想明白? 水声响,水声停,王言洲的手擦开透明玻璃上的雾气,凝结,再擦开,花洒之下,蒸汽氤氲,他混沌又痛快地想,不回东望国际也不是不行,他就住这儿,只不过通勤时间长一点,但以后上班就能跟韩宁一道儿了,她天天开车也累,自己可以开,或者叫司机,两个人一起坐后座,韩宁要是早上困,还能靠在他肩膀上再睡会,不对,她肯定不愿意靠,还会怀疑是自己这样是要占她便宜…… 韩宁这个人,抱怨总恰到好处,不会喋喋不休引人反感,你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不满,但转身之际或予安慰或实际解决,有时又有一些兴味的晶亮,还会有种被她调戏的感觉,就比如再家门口,她仰着脸笑说着行,那你进来充电吧。 这里是她的家,她的浴室,架子上的洗发水和她头发上的香味如出一辙,她刚刚也在这里,仰着面,等着热水的降临。 现在韩宁在外面做什么,看书吗?还是会点开一部期待已久但没时间看的电影?也可能会因为工作消息的突然打扰而烦躁?她肯定会拧起眉毛吐槽又甘之如饴地回应……太不真实了,王言洲怔怔地想。 他明明不喜欢浪费时间,明明讨厌狭窄的地方,但陷进韩宁的生活令他缺口般的人生突然有了一种圆满的感觉。 这种日子会持续多久?他穿过眼前,遥看未来。 门被哐哐敲了两下,王言洲抹了一把脸,听到韩宁说他的手机一直在响。 他拿着韩宁给他的浴巾擦了擦身子,最后也没有碰那件崭新的内裤和家居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调整了下腰间的浴巾,就直接出去了。 韩宁就举着手机站在门口,十分不耐,但白花花的身子一出来,的确抚平了她的不快,她控制目光,从他沾着水滴的胸肌以及那张清水出芙蓉的小脸上错开,投向远处。 鼻尖全是某些人刚洗完澡的,新鲜的热气。 王言洲头发都没擦干,落在前面的部分正在一滴一滴地下坠,韩宁都觉得有水甩在了她的手背上,刚要出口,眼前的王言洲手掌顺着额头往上一推,掌根把那些刘海全撩到后面去,又是一张无遮无挡漂亮得清晰的脸蛋,他凑过来,什么都没注意到似的,默然拿过手机。 “急事吗,要不你回去处理吧?” 韩宁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冷心冷肠地说出这种话。 王言洲摇摇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也是,他会承认什么着急,在他眼里什么都是小事,韩宁转身就走,也就在转身的那一刻,王言洲猛地揽过她的腰,身子贴着她的背,赤裸的胸膛火热,隔着一层家居服的棉料都能把韩宁烫了个哆嗦,他一只手从韩宁的腰顺延而上,指尖融着她体温雀跃般的跳舞,经过她胸前的隆起,来到脉搏跳动的脖颈,两指滑上她的下巴内侧,轻轻往上一推。 韩宁便如在门口般时靠在他怀里同他对视。 彼此的眼神先一步接吻,他的嘴唇落后一步,迟疑了两秒,才落在她的眉心,鼻尖,脸颊,耳垂,颈侧。 手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带了一点力气,似乎怕她逃脱,然后韩宁听到他沙哑地呢喃出一声请求,“转过来。” 情欲在看不见的空气中澎拜如火。 活动范围只有王言洲的怀抱,她在回身之际,他的手还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韩宁咬了一下他的虎口,然后舌尖轻缓地扫刮过王言洲的掌心。 下腹抽搐了一下,气息都乱了几分,火窜去了最隐晦的地方。 王言洲落下的视线与韩宁抬起的目光相碰,前者笑了,更是心痒,“我说怎么躲着我呢,原来是欲擒故纵。” 韩宁没有回答,手臂在他的余光里有些动作。 待冰凉柔滑的触感落在后颈上,他扬手摸了一把,才有些始料未及的突然,又一瞧,“丝巾?” 是啊,是丝巾,长条丝巾,刚才韩宁一直攥在手上的,王言洲没有察觉。 看着眼前的人将丝巾的两端打了个结,然后将汇聚的末梢抓在手里,像是拽风筝的线,也是抓着凉意透顶的金属链条。 微微往下一扯,后颈受迫的力道传来,王言洲顺势低下头去,韩宁的呼吸近在咫尺。 “那小王总让擒吗?” —— 翻身上床时,王言洲头发还是湿的,韩宁偏要在上面,于是把床上的装饰毯拖来,给他垫在头下。 随手一扎的浴巾居然这么结实,一路都没掉,王言洲那话儿早就有了反应,此时高高的,无法忽视的,顶起来了。 王言洲在看韩宁脱衣服,她穿的是很保守的家居服,带扣的上衣加裤子,她先把下身脱掉了,脱得干净,连带着她的内裤,她丢在一边。 然后直接坐在他的腹肌上,手背在身后,去摸索只此一点的遮掩,那条浴巾。 这位置坐得很虚,大腿根是贴上了他的腰侧,但腿中间的小嘴好像没有亲吻他的肌肤,王言洲难耐地挺腰去蹭,却被韩宁腾出手来,扇了一下胸肌。 嫩白的胸肌,粉红的乳尖,一齐地颤了颤,王言洲心想,她就算双手在后,胸脯挺着,好像把身子都奉上了,但真正奉上的又是谁呢?谁让他被心魔引诱,说了一声甘愿呢。 浴巾终于解开了,被她抛在一边,他的那话儿一下弹出来,贴合着她的臀缝,王言洲的性器太直,这回韩宁就想把这玩意儿压弯,压向他的小腹,然后,磨穴。 她先试了试弹性,慢慢地,慢慢地再用将腿心处完全覆上去。 韩宁腿中间的那小嘴妥帖地坐实在了,肉缝贴合着肉棒,从后往前,从前往后,到根部那前端就翘起来,她又移到前端,把那顾尾不顾头的不甘心压下来,不过几个来回,两个人的汁水交错混合,还没插入,就回荡起淫靡的水声。 欲望刚略有缓解,下一刻又失去了温暖的庇护,一回回,一次次,就如同火上浇油,他看着自己的那话儿都觉得被折磨地可怜,可韩宁不许他多动,王言洲刚要伸出手或者挺起身子,韩宁便会拉一下那条绑带,那条丝巾。 她系得是活扣,但丝巾绕脖成双,只扯一端的话,那活扣就会慢慢推上去,推到咽喉处,变成一个死结。丝巾柔滑馨香,不容置喙,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的处境,被擒的处境。 粗硕的性器滑不溜丢,一直在溢水,来回磨得顺畅,彻底分开那固步自封的外阴,与内里的两瓣牵扯纠缠,顶端蹭过阴蒂,又来回被软肉挽留,忽冷忽热,终是难耐。他喘出声,哼哼不停,声音软得悦耳,挠人心弦。 韩宁正在解上衣的手有两秒的凝滞,王言洲硬性条件很好,华丽的躯壳,天赐的声音,除了做中餐外,做什么似乎都有一定的天赋,叫床也不例外,但她突然想到另一个人。 另一个被她压在主驾上,趁着夜色,也这么蹭着是自己满足的人。 他是男中音,低沉,并非客观的好听,偏偏能入韩宁的耳朵,她觉得有磁性。 但做爱的时候却尤为沉默。 韩宁迅速地脱掉了上身的装束,同时也摘下自己的眼镜,世界稍稍有些模糊。 一时间,她也混淆了视听。 混淆(3)h 五指陷在略刺的短发里逡巡,男人的呼吸浇在胸口,烫出一个接一个的烙印。 他在喘息,急促地,沸腾地,情不可抑地喘息。黑暗之中,他有一双如火如炬的眼睛,瞳色很浅,充斥着如同幼年时期收集的玻璃糖纸那般流云易碎的光彩。 指尖蓦然被咬了一下,她回神,从夜色中脱离出来,归于眼前床头灯的朦胧之中,王言洲已经把她的两指含进去了,舌头灵活地分开她的并拢,吮过指腹,滑过指侧,关节被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吞吐着。 这种事王言洲没做过,但前几秒还是相当的生疏滞涩,后一刻已然把手指当作舌头,融会贯通。韩宁对上他的眼,瞳色很深,如墨似染,浓如湖泊,此时因韩宁随意丢去的碎石所激荡,浪花不可遏制地,一层层地翻滚起来。 韩宁哆嗦着闭上眼,将手指从他口中抽出,一言不发,扭得更为畅快,仿佛受春风蛊惑,肆意生长的藤条,盘亘在王言洲的腰胯上,汲取着养分和热量。 她身子后倒,后倒幅度很大,抓着丝巾的那只却始终记得,一手撑在他的腿上,本来掩在身下的肉穴也露了出来,嫣然靡艳的一条红润,被他的刃撞开,泫然泌出泪花,予他灌溉。 芽尖儿也探出来了,乖觉的,贪吃的,若即若离的,时有时无的与性器相拥。 阴蒂被摩擦得爽快,韩宁起兴了,嘴里也咿呀咿呀地哼吟起来,高潮来得迅猛,她上身一个颤,胸乳晃得厉害,丝巾也前所未有地迅速收紧了。 那条看起来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丝绸软缎毫无缝隙地缠住他脆弱的脖颈,窒息感无声而至,王言洲没有防备,正常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滞涩,缓冲数秒也没有恢复,大有越来越艰难的趋势,眼前霎时闪过白芒,之后又模糊起来,模糊之间,他看见身上的韩宁周身都遍布了情欲的粉,也失控般地轻微哆嗦着。 她怎么这么狠心啊? 但谁又掌控着谁呢? 只是如此的触碰,韩宁高潮了,软倒了,快感冲上大脑,冲得她神思涣散,头昏眼花,从骨骼到头发丝每一处都放松了警惕,她松了手中的桎梏,任由自己滚到一边,躺在软乎的床上,如王言洲一般地沉重地喘息着。 他们一头一尾地躺在这最小单位的诺亚方舟之上。 韩宁知道今天避不开,所以也不想躲。 王言洲凑过来,终于能把她拥住,嘴唇埋在她的肩窝,性器埋在她的腿心。 他覆身而上,圈紧了她的腰肢,往上托着,滚烫缓慢抵进两瓣,第一下,进得不容易,熟悉的紧握感一如既往,刺激得他尾椎发酥,王言洲却不想停下,一寸一寸地没入着,直到完全被她容纳,如愿以偿。 不再如刚才那般在门外徘徊。 他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呻吟。 他弓起身子,抚摸着韩宁的头发,开始动作,每一次都是全进全出,每一回都用力,在深处稍作停留,才慢慢退出,一下,两下,叁下……力道递增,没有向往日那样从前戏弄般擦着她的敏感点,而是探向更深更远更重的地方,好像报复一样地想让她也尝尝痛,好像在追求,拥有的味道。 韩宁很快就受不住,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本来缠在他腰上的腿也颤着。 “干什么?” “舒服吗?” 两句都是她发出的声音,现在,过去,明亮,黯然。 她盯着眼前那双或浓或淡,瞳色或深或浅的眼睛。 男人埋着头,短发扎她的胸口,她包裹住那根上翘着的性器,摇摆,起伏,忘我地吞吐,男人没有回答,像一个哑巴,那时的韩宁心想如果是另一个,嘴必然不会如此闭合,定要像个喇叭……颈间被柔软的碎发贴着,男人暗哑的哼吟就在耳边,细碎的吻也如声而至,性器分开层层迭迭,进退,来回,不再接受循序渐进。 操得顺畅了些后,他们换了个姿势,王言洲抱拢她的两腿,扛在一边的肩上,身下进得猛烈。 性器凿之迅猛,白沫汹涌飞溅,王言洲不收力道,将臀,外缝,里面,撞出一片片,更绮丽的红。 韩宁的背都悬空了,腿心的酥麻燃到小腹,身体里开始酝酿一场暴雨。 她两手张开,胡乱地抓着被褥床单,柔韧的小腹再次挺高,不知道是因为王言洲的动作还是自己想要迎合,坚硬的性器擦着穴壁,准确地顶撞出每一处的细碎呻吟,韩宁的声音开始没有章法,完完全全受情欲所驱动,她扯了扯那根丝巾,想要更多。 韩宁下身张着,上身也要缓解着,舌头探出了唇,蓄意勾引着。他低头咬着她的舌尖,心想纯粹得可爱。 于是,王言洲又空出一只手,拇指压上她的阴蒂。 空气沉默,落叶随风打旋,电闪过,是雷鸣,轰隆一声响,大雨倾盆。 韩宁出不来声,爽透骨了,腰胯两下抽搐后就没力地软倒,没了先前的劲儿,身子交付在王言洲手里,酸胀感尚在小腹盘旋,穴道也仍不自觉地收缩着,今晚她第二次高潮了。 这一回,太过激烈,不受她控,喷薄而出的水全堵在里面,雨滴落在伞面,炸出数朵细小的烟花。王言洲抽出性器俯下身子,埋在她腿间将那些甘霖悉数吞进嘴里,然后再度舔上那颗不堪其扰的芽尖儿,高潮的余劲尚在,这个时候铁人都受不了刺激,韩宁两腿都没力气蹬了,王言洲没休没止地攻城掠地,折磨着那颗充血的鲜红欲滴。 索取她的第叁次潮吹。 手镯和耳坠(1) 不眠不休地闹到大半夜,迷迷蒙蒙睡熟后,韩宁开始无意识地往王言洲怀里钻,颇为依赖眷恋的吐息擦过他的胸膛。 贴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王言洲把人往自己的方向,往自己的怀里带着,面对面相贴,却看不清韩宁的脸,于是他埋进韩宁的肩窝里,深深地嗅,嗅她的体温,心跳,味道。 不过,抱得这般用力,反倒使韩宁有几分清醒。 “睡不着?”她略哑的声音响在昏暗里,和伴随着脉搏声成为黑夜里唯一的指引。 “嗯。” “为什么?” 他心头滚烫,回答:“……紧张。” 韩宁半梦半醒,含糊地问:“是因为工作吗?” 后面的她不记得了,王言洲似乎回答了,然后她习惯性礼貌性地哄了一下,接着男人的温度从颈窝凑在她的颊上,片刻后松开,或许没松,不得而知,她已再度进入梦乡。 到了下午一点,韩宁才彻底苏醒,她的生物钟分外懂事,节假日从来不予以太多打扰。睁眼时王言洲裸着上身,坐在床边轻声接电话,肩背宽阔,窄腰精瘦,入眼是冷白的肤色,还有几道她昨晚留下的,未消的,浅红的指痕。 他没有发现韩宁醒了,接完电话便出去,一阵轻微的开关门声后,王言洲提了一件衣服回来,很长,连外面的防尘袋都用了柔软的织纹,应该是为今晚晚会准备的。 韩宁倚在床头,看着他一手拎着自己的衣服,一手摸着手机一目十行地划看信息,腕上还套着一个礼品袋,或许是什么画龙点睛的饰品,这般忙碌又亲历亲为,完全一副服装助理的模样。 韩宁忍俊不禁。 她说:“你其实可以回东望准备,那里离举办活动的酒店更近。” 王言洲这才意识到她一直打量着自己,停顿一秒,收起手机,并把那个礼品袋放到一边,带笑着注视她:“但在这里准备,我心情更好,心情更好,是不是效率更高?” 效率和心情确实是成正比的,韩宁不置可否,但也不想和资本家继续探讨相关话题,毕竟她还有事。 韩宁说:“陋室得小王总欣赏,倍感荣幸,不过实在不好意思,我一会要出门了,所以……”她耸了下肩膀,“条件不允,恕难收留。” 巧得很,洛小甲是Conen的VVVip客户,同样在这次在品牌活动的邀请名单里,她家也坐落在离活动酒店很近的富人区,得知韩宁要出席这次活动后,洛大小姐就热情邀请韩宁去自己家打扮准备。现在,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韩宁洗漱一下就准备出发,不能再和小王总黏黏糊糊了。 —— “所以你坦白了,你说你要来我家,他才一副施恩又为难的模样,把你放走了,不……应该说从你家离开了?” “完全准确。” 洛大小姐为王某人不知道是掌控欲还是粘人病的行为无语了片刻,将手里的咖啡递给韩宁,唏嘘:“我以为他们这种人在面积不足叁百平的地方呼吸都会困难呢……哦,对了,成功人士对入睡要求也很高吧,比如说,床上必须有十八层床垫,床头需要站着一名肤白貌美的金发女郎,捧着一本《瓦尔登湖》,用蜜糖一般的嗓音声情并茂地为他朗读,但显然,韩女士你那儿应该是不可能做到的,”非成功但有钱的洛大小姐感慨,“没想到小王总竟能如此纡尊降贵……” 韩宁打断并纠正她:“我也非常纡尊降贵地让他的铜臭味打扰到我了,好吧,但是你吃惊的点好像不对?” 和王言洲龌龊后一段时间,她终于把这个消息告诉洛小甲,那个时候的洛小甲在给她做头发,居然没有如同上次在海鲜火锅店的厕所里那么紧张,没有揪着她的头发痛心疾首,韩宁啊,你终究是犯糊涂了啊,反而这般。 奇怪。 “一天前你跟我讲这些,我会吃惊,但是我还是会违背良心站在你这边,一天后嘛,我觉得一切都正常了……”洛小姐坐在镜子前,把头发散开,从镜子里看向韩宁时,两只眼睛像接了电的灯泡一样,倏地亮了,“难道王言洲一点也没跟你说吗?” “……” “我听到风声了,说昌锐要终止和张氏百货的合作了,昌锐旗下那些品牌,那些分布在各地张氏百货的品牌,年底就会统统撤柜……和他传出绯闻的那个千金就是姓张,张氏百货的张,韩宁,你觉得他这样算什么?” 韩宁替她梳头的手没停,“才一个晚上,就有这种结果了?捕风捉影好歹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 “别不信啊。” “我只是觉得这确实是风声,你想想,王言洲是在昌锐有点地位,但实际上呢,他上面还有董事会,还有他妈妈操持着整个昌锐,你说一个晚上就能做出这种决定?同合作颇深的百货公司解约?他就是想,其他人也不可能就这么同意。”韩宁不受任何梦幻的刺激,她平静地阐述观点。 “如果是昌锐违约在前呢,他王言洲违背了和张氏的某个约定……张氏也不是逆来顺受地好吧,于是就提出诸多无理的要求,到这份上两家也没必要继续了,所以昌锐就选择一刀两断……是,王言洲虽然只是CEO,但是你不能否认是他昌锐真正的实权派吧?” “那就更不会了,那么多家店同时撤柜,需要缴纳的违约金可不少,身为实权派的王言洲,怎么会甘心让昌锐蒙受损失,”韩宁专心致志地替洛小甲梳顺头发,似乎对任何充满戏剧性的传闻都不感兴趣,冷静地令人胆颤心惊,“你是听到了王言洲和张家小姐会订婚的传闻,我是听到他亲口承认了。” 洛小姐这个时候替王言洲据理力争了,她似乎很爱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散尽家财为韩宁的戏码,言之凿凿地推翻自己的原有肯定,在那儿绕口令:“你们私下说的事,我不清楚,反正对外,我是没有听到任何声明,说小王总要跟张小姐订婚,其实当时传得一直是王言洲和张家小姐走得近,有可能订婚罢了……绯闻之所以是绯闻,就在于正主没有公开承认,随时有推翻的可能,更重要的是,王言洲没承认过张小姐,但他以前承认过你啊,说不定他今天晚上就宣布自己的确要订婚了,只是订婚对象就是自己的前女友韩宁,他那种人,惯会让人骑虎难下,先斩后奏也不是做不出来……” 韩宁一个头两个大,想把洛小甲的嘴巴捏住,又担心破坏她的妆面,只能叹气:“姑奶奶,我真吃不消你,该夸你这是随心而动的墙头草作风呢,还是堪比蒲松龄的想象力啊……这头我梳不了了,要不你还是把你的造型师叫过来吧?” 洛小甲拉住韩宁的手,眨了眨眼睛,还不死心,“正常情况下,那个张小姐肯定会出席今晚这种活动,你看吧,如果今天她没有出现,那是不是代表我说的有一定的可能性?” 她现在合理怀疑洛大小姐提议她们俩互做发型,就是趁机用歪理邪说折磨她,要不是自己太清楚王言洲的为人,韩宁八成也会陷进这似乎有着珠光般迷幻色彩的揣度之中了,昨天的王言洲是有点异常,但两利相权从其重,两害相权从其轻,他从来都不是把路走得太绝对的人。 “我倒不是站在他那边,只是觉得无论什么情况,你都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洛小甲总结,然后在造型师来之前,把讨论的这件事翻篇。 等打扮完全,两人一起去了活动现场。Conen选择的酒店很奢华,位于S市着名地标点附近,举办活动的楼层太高,光是乘坐电梯都要好一会儿,出了电梯后,再由笑容迷人的侍应生引领一段路,来到了一道旋转着的楼梯前,拾级而上才能到最终的会场。 楼梯材质看不出来,只道是莹润的黑,暖色的灯带都亮起来,像是给每一层平面都铺了细碎的星辉。头顶是与楼梯同样旋转的水晶吊灯,垂坠的,长度错落不一,每走一步就流泻下不同的柔光。 高跟鞋触碰台阶的声音搭配着鼓点,乐声越往上越明显,等踩上最后一层,韩宁确定了,是爵士乐。同时,S市穷奢极欲的霓虹夜景,冷漠的,辉煌的,庞大的,旋转的,迷幻的,流光溢彩的,藐视一切的,铺陈在她眼前。 太美,是有钱人的纸醉金迷,打工人的熬夜加班。是高空露台,以及缀在夜色里的玻璃酒廊。 说是万圣晚会,但更像一个品牌挚友派对,很多人已经到了,没有两人猜测的稀奇古怪的打扮,大部分人看起来都是非富即贵的个性和精致,除了现实中的熟人,甚至还能见到几个荧幕上的熟脸,他们穿梭在眼前露台以及不远处设置着调酒台的玻璃房内,觥筹交错,寒暄客套,和不同人来回打着交道。 洛小甲兴致勃勃地找着小王总,张小姐的身影,却不期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个名字一下子就蹦到嘴边了,她惊愕之余,不忘把声音压下去,“韩宁,那个男人,那个中东大胡子身边的男人,是咱们上次在漳晃山碰到的谢程一吗?他在这儿干嘛,工作?” 韩宁没有回复,等洛小甲转过身子,才发现她已然走出去几步,和一个脸生的中年女人开始社交,只是现在的韩宁难得有几分紧张。 她听到韩宁说:“真是好久没见了,齐总监。” 手镯和耳坠(2) “错了,该称您齐副总了,”韩宁一声轻叹后,改了口,“齐副总,您什么时候来的S市?” 齐潭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笑道:“知道我升副总的消息,却忽略了我给你发的邮件?韩宁,该说不说,你在陈式开退步了。” 韩宁藏不住错愕。按理说,这个时候不该求证对方言语的真伪,但她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切换到私人邮箱翻看了,一封来自新界齐总监的邮件跃在屏幕上,时间是五天前,内容可以缩减为“我来S市了,有空聚一下吗?” 这反应如齐潭所料,她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相反,齐潭带着能刺开这个社会冷漠外壳的久违宽容,独给予韩宁的一种长辈看后生的宽容,就如此注视着她。她们有微信这种更迅速快捷的通讯,但是齐潭显然采用了一种更正式的方法。 这两年,韩宁早就用惯了有陈式开尾缀的工作邮箱,如今再看到私人邮箱,看到数条来往的曾经,眼前耳边也涌现了以前在新界的画面和声音。 韩宁在心里,默念一声,齐组长。 以前的齐潭是韩宁的组长,后来从新界各组厮杀而出,当上总监,再平步青云,成为了如今的副总。 “实在抱歉,是我的疏忽……”韩宁甚至能挤出一点泪花,让自己显得格外真诚,“……可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命运的安排,谁又能想得到咱们今天能在品牌活动上不期而遇呢,经此一遭,我是更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了。” 齐潭乐了,“你不如说是故意来这边与我偶遇好了,这样,不了解你的人还会给你加点分……好啦,韩宁,收起你的油腔滑调,对付别人的招式可别用在我身上,听着就腻乎得慌。” “我对旁人哪会这样,”韩宁粲然一笑,先前略有不宁的心绪也因为碰见了入业导师而平复不少,她走到桌前端了一杯萨泽拉克,递给齐潭,“口味没变吧?” 齐潭接过来:“我没变,你倒是变了,”她的目光瞥向韩宁手中的柠檬水,“没喝酒,看来是寻找客户的,可是我记得,你最不屑服务这种超出人们生存发展需要范围的消费品品牌了。” “生活所迫。”韩宁很平淡地回答,她眺望着远方的霓虹夜景,是写字楼,是商场,或者是其他声色犬马的场所,价格过滤了人群,里面载歌载舞者与她身后的人大同小异,说不定还沾亲带故,她偏了偏头,看向齐潭,“您今天也是来谈生意的?” 齐潭点点头,“不然呢,我可不是这个品牌的挚友。” 这档子话的空间,一个打扮称得上全场最吻合主题的男人像蝴蝶一般旋转飘来了,他戴着更适合参加葬礼的黑色蕾丝帽,画着很精致的妆,殷切地凑在齐潭面前,“齐副总,真不敢相信您大驾光临了,是特意从北京飞过来的吗?” “当然,”齐潭和他握了一下手,面不改色,言不由衷,“你们这季度的首饰真的太有感觉了,我很喜欢,尤其是蜘蛛和美人的那一款。” “谢谢,那款超多人爱的,”这个男人笑得甜甜的,他又转向韩宁,“噢,你是正为ME服务的韩宁吧?我在公司远远地见过你一次,久闻大名。” 韩宁知道他是Conen的主设计师,也奉承了几句,握了下指尖,这个黑蝴蝶般的男人再次旋转着飘到别人跟前了。 她们的视线再次汇到一起,都不禁为刚才的虚情假意笑出了声,齐潭手中的萨泽拉克碰了一下韩宁的柠檬水,直言道,“新界要在S市设立分部了,我想问问你感不感兴趣?许你的位置不会比现在低,你会更放得开手脚。” “当时给我发邮件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吗?”韩宁没有看她,“如果觉得我更合适的话,你应该会直截了当的一个电话打来的。” “小果园那个牌子,是我侄子创的,本来他是不打算签公司的,没想到被你软磨硬泡促成了,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觉得S市分部初创,有你在会很不错……不过我又担心,”齐潭弯了弯眼睛,似乎对自己鲜少的犹豫而发哂,“我担心你对新界的想法没有变,那我不是自讨没趣?但韩宁,至少这回在新界,你不会受‘生活所迫’。” “很诱人的条件。” “你刚才也说了,有缘千里来相会,你错过了邮件我们也能碰上,不正是说明了挺有缘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下,不用着急给我答案。” “齐副总不着急的话,我这边有点着急,能不能把人借给我用一下?”旁边挤进来一道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白影,来者个子太高,韩宁抬头看,不出意外是王言洲,不同于今天早上的王言洲。 一身真空白西装可以说是倜傥风流,露出胸肌的沟壑,正好卡到第一排腹肌,头发也抓过,齐齐往后,但是额角非常心机地落下半长不短的一绺。瞧韩宁在看他,王言洲眼睛一扫,睫毛扑闪,落下顾盼神飞的一睇,匆匆低头的韩宁认为,这应该是影视剧里提到的勾栏式样。 齐潭欣然道:“当然。” “韩组长有空吧?”于是王言洲前一秒还是正经巍然,后一秒附耳过来说,“走吧,带你去聂健那儿,他太太来了。” 因为先前在提案上打过照面,再加上韩宁帮忙解决了上次ME的潜在公关危机,聂健对韩宁印象很深,有他介绍,韩宁和他那个高管太太沟通得格外顺利,交换联系方式时,一直旁听的小王总还强调了——公司是由人组成,找声名远扬的大公司,不如找声名远扬的人。 难为他一直记得,也甘心做牵线搭桥的主儿,甚至还把韩宁的风头抛过陈式开了,王言洲这样,韩宁也乐意给他几分好颜色,可想起洛小甲的神叨叨不免头疼,所以和王言洲始终保持一个错身的距离。 王言洲本没想着有什么堂而皇之的肢体接触,但她越躲,他越想碰,几次都没有凑近,他索性牙痒着罢了心思,长吁一声,倚在高空露台的栏杆上。韩宁第一眼看到他这个动作时略有心惊,心想,万一这个栏杆不结实呢?往下一瞥,才知道楼下不是一眼难望到底的车水马龙,而是空中花圃,掉下去仅是摔在花池里。 她也把手待在栏杆上,楼太高,风太急,吹得她指尖有些发冻。 “鞋子很好看。” 王言洲的目光看着不远处走动的人,不知道与谁对上了,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韩宁说:“谢谢。” “谢谢夸奖,还是谢谢亿滋的事?”他收回目光,落在韩宁身上。 “都有,”韩宁斜睨他一眼,“我认为你不该浪费时间在我这儿了,小王总也算半个主人翁,是不是该和你的那位设计师一样,游走到人群中了,”她停顿了下,“你一直在我周围,我感觉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会越来越多,幕后工作者,最讨厌万众瞩目的感觉。” 王言洲不悦:“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韩宁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朝他弯了弯眼睛。 像是印证韩宁的话,有几个人陆陆续续来到王言洲身边客套,打发走,又再来,都是对韩宁无关紧要的人,但他们定然也会问一下在视线范围内的韩宁,如此几遭,韩宁被介绍地不耐,索性谁来都不回头了,全神贯注于夜里的风景。 “Adrian!”又有人怪腔怪调地喊了一下,声音由远及近。 王言洲压低的声音也有点苦笑的味道,他说,“最后一个,应付完,我们换个地方。”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轻快,很重,哒哒声成双,是两个人。 王言洲的语调轻盈了,他换了一种语言,和对方交流,听不懂,但熟悉……噢,是阿拉伯语。阿语,韩宁微微一愣,眼皮莫名一跳,又暗暗觉得自己有点草木皆兵,昌锐旗下品牌所用的原料遍布世界各地,他经常要和外国人打交道,中东地区的供应商,太多了。 直到有个比阿语更让她熟悉的声音出现了,端正,字正腔圆,公事公办,不是传统意义的好听,但偏偏入韩宁的耳,低沉悦耳,仿佛有磁性。 “请问,这位是正在负责ME的韩组长吗?我们上次在会议上见过的。” 并非声源者本人的观点,他仅仅为他的主顾服务,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韩宁转身,她的动作,缓慢、迟疑、微不可察的无助,好像要确认一切真伪似的,谢程一怎么在这儿呢?可她能跟谁求证?她将自己的目光控制在那个中东大胡子身上,绞尽脑汁地想第一次在昌锐开会的画面,但无疾而终,王言洲亲昵地贴近提醒,说这位是蒙茨先生。 噢,蒙茨先生,她听到自己说,您好,我们上次见过的。 手镯和耳坠(3) 四个方向的西边,也就是韩宁站的方位,秋风吹拂,她脚下藤蔓盘亘,未移一步,不动如山。 王言洲在她的右手边,贴近。那个叫蒙茨的中东大胡子在她的左手边,五步社交距离,不近不远。谢程一,在她对面,很远。 韩宁在心里跟自己说,工作,工作。 她很快就恢复清明,笑容无可挑剔,赞美蒙茨的着装,赞赏他提供的原料,可每当自己说完,谢程一要开口时,王言洲都会先一步说给蒙茨听,是了,王言洲的阿语也很好,说得很流畅,应该还润色了,逗得蒙茨哈哈大笑,向自己行了一个他们国家的礼仪,王言洲又将他的行为解释给韩宁听,距离不算特别近,但脸庞偏侧,恰到好处,带点亲密。 只要涉及到王言洲,翻译就没有用武之地,就像之前他们见面的会议上一样。 谢程一在另一边,像个影子一样,低眉顺眼……控制不住了,韩宁抬眼,飞快地滑看过对面的谢程一,正巧,对面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会,犹如滚烫和冰凉的指尖相触,彼此都是不同的感觉,同时相触,同时错开,无形的线却在其中,牵扯,打结。 韩宁鼻尖上冒出来一点细密且慌张的汗珠。 王言洲看见了。 他不太乐意窥探细节,只是现在对韩宁太过上心,便看见了她第一眼的茫然,第二眼的局促,第叁眼的克制不住。王言洲喉咙里发出一声很古怪的笑。 他刚刚没认出来这个人,即使看过他的资料,王言洲的记忆不会为他保留,但留意到韩宁的奇怪,曾浏览过的信息一下子冒出来了。与此同时,好像有一根刺不知从何处生了出来,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表面又再度衍生荆棘,扎着他的心尖瓣膜,王言洲从来都没有想过韩宁身边会真的出现一个除自己和她父亲之外的异性,同她有的没的,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此外,还胆大包天地盯着她看。 但能怪谁呢? 是因为自己,自己的原因,自己造成的空隙,才让他人有机可趁。 但这个名不副实的翻译不应该有点数吗?他配吗? 王言洲和蒙茨在闲谈,应该在谈着酒,因为蒙茨把手里的酒杯举起来了,两人探究地盯着其中摇晃的液体,但王言洲说到一半卡住了,他脸上露出一种相当坦荡的疑惑,然后转向那个他一度记不住名字的小翻译,问:“您知道休闲会所怎么说吗?” 他很客气,但客气的发问都是居高临下的。 谢程一默然两秒,好像在思考,吐出一个词汇。 王言洲笑了:“不是酒吧,是那种存在交易关系的会所……您应该挺了解吧?这该用阿语怎么翻译啊?” 对面还没有神色异常,韩宁先脸色微变,她很难不去深想王言洲是不是话里有话。 她听到谢程一又说了一个单词,王言洲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和蒙茨继续交谈,但他没有好像用到那个单词,韩宁心想,按王言洲的性格,他应该会使用一个更刻薄的词汇。 她恨小语种,让自己像个傻子,把自己隔绝在有可能的刀光剑影之外。 可如果真有刀光剑影,那么为何而起?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王言洲为什么予以谢程一磋磨? 王言洲知道什么,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是只是知道谢程一的另一个身份?是单纯到嗅到一点苗头就自以为是,动辄出击,还是说,真的就是平平无奇的一次交谈呢……谢程一又是否明白他刁难的可能背后是什么?他猜测得到吗?也有一种可能,他们本来有什么渊源? 韩宁兀自笑了,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真正受磋磨的原来是自己。 束缚在蝉翼般表面下,如履薄冰的自己,陷在反复,纠结,困惑,迷惘里的自己,心惊肉跳,妄自揣测的自己。 “真是,”王言洲款步走到旁边的酒桌,端来两杯鸡尾酒,一杯给中东大胡子,一杯给韩宁,“蒙茨先生这次也是拣到宝了,挑到一杯端不上台面的,也不知道调酒师怎么回事,夜场酒也端上来了……韩宁,你尝尝这杯。” 王言洲的嘟囔萦绕在耳边,自然而然地,好像他们本该就是该耳语的关系。 但韩宁看到谢程一低垂的眼,他宠辱不惊地站在蒙茨先生的身后。 是啊,他也在工作,他这些年受得罪够多了,不可以再因为自己被人折辱,即使有这种可能,也不行。 于是她一把推开近在咫尺的王言洲,他手里那支摇晃起来的酒就像在场人的脸色,除了谢程一,都起了波澜。 他太出众,今天也打扮地艳光四射,那么多眼睛盯着他,看到了他的窘态,看到了韩宁从未有过的无礼。 王言洲始料未及地踉跄几步,酒溢出来两滴,溅到他的西装上,红色的液体迅速在洁白上晕出两点浅红色的花。王言洲有些不悦,可抬头就看到韩宁苍白的脸色。 那点虚无缥缈的气就烟消云散了,他也没顾方才被人推搡,被人落了面子,也没顾现在的场合,伸手想扶韩宁,“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过了,韩宁避开了他的手,没敢看谢程一,她转身离开。 “小王总,我今天不喝酒……失陪了。”想勾起一点笑容,但是失败了,韩宁索性彻底冷了脸,轻声对王言洲说,“请你别跟来。” —— 铺了星辉的旋转楼梯一如来时,上方的水晶吊灯也照常晃人,坐在台阶上的韩宁直直地看着,这不是一个寂静的位置,周围有来往的人,他们有时会落下不敢置信的目光,这目光提醒着韩宁,这不是一场梦境。 今天到底在干嘛呢?碰到了前上司,结识了女高管,前途一片坦荡,好事。 那王言洲和谢程一呢?在此之前,她是心存侥幸的,她知道这样不对,但是王言洲和谢程一相差甚远,不会相见,她是这么想的,并且笃定的。 她的计划,慢慢的,从王言洲的世界撤离,转而将谢程一拉进自己的世界。没想到计划还没有实施,他们就碰见了,并且自己和王言洲的连接,也越来越模糊,胶黏。 仔细想了下,王言洲肯定是知道什么东西了,不然不可能和谢程一说那些话。但他那个性子居然没有找自己当庭对质,初露的尖刻对准了谢程一,那显然认为谢程一才是因。 那王言洲极有可能找谢程一说清楚,然而这样,自己跟谢程一也就完了。 那怎么样跟谢程一不算完呢?韩宁不想结束,却又害怕谢程一对自己失望。 一旦他失望了,就会又到了那个刀枪不入的紧闭状态。 韩宁心里清楚,今天她和王言洲不清不白的味道已经溢出来了,她需要先一步解释清楚,不让其他的流言蜚语或者强词夺理钻进谢程一的耳朵,她得先发制人。 对,她得先发制人,她不能等。 韩宁想着想着,就行动了,她大步流星重返会场,穿着裙子高跟鞋也能一步跨两个台阶。可谓是一腔热血,眼前具现出谢程一失落的神色,韩宁水晶心肝,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和王言洲的亲密会刺痛谢程一的眼,会触及到他最在意的痛,但她要解释。 她发了短信给谢程一,约他在玻璃酒房的后廊见面,消息没人回应,她便挤入人群里来回张望着找。 这场活动已经进入了后半场,现在是乐队演出环节,很热闹的年轻人时间,爱玩的人肆意狂欢,尽情跳舞,韩宁在人群里看到洛小甲,她应该喝了些酒,脸蛋粉过腮红,一打照面就搂着她的脖子说张小姐真的不在,但谢程一在。 “那你看到谢程一了吗?” “刚才还真看见了,往厕所去了吧,那儿。” 洛小甲遥遥一指,韩宁顺其看去,确实看到了相熟的背影。 她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叁步并作两步,拉住那个人的衣袖。 “韩宁?”谢程一回首,有些错愕。正好旁边就是消防通道,韩宁拉着他挤进来。 门沉重结实,所有的聒噪都被挡在外面。 手镯和耳坠(4) “安全套零售装的最小单位是盒?还是片?……盒?那为什么你上一次拿出来的时候单片?” 颊上薄汗津津,他们在车上,在夜色里相贴。 那时错愕的是韩宁,她在想,谢程一攒了多长时间,才问出这个问题,年少时期的他算不上快言快语,但至少也不会委婉超出四十八小时。他在担心,心在泥里,破出一个尖芽的那种担心,因为韩宁,因为自己,因为一段在考察期的关系。 当时东拉西扯的韩宁,或许现在能回答了。 如果他问。 是继续说谎呢,还是摊牌呢?她本来急着说出口的话,在对上谢程一从吃惊回复到平静的面容后反而哑然了。他的眼珠,那么浅,那么干净,在昏暗里,没有审视,没有芥蒂,却带着一点点喜意和温柔,那么明显。 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她沸腾至焦躁的热血,像一瓢雨,七零八落地从一朵晴云上泻下来,滴滴啦啦地,把韩宁浇得冒烟,冲涮干净。 可以说不痛不痒,也可以说是激昂澎湃,韩宁平复了,平复的时候,又觉得摇摆不定的自己并不是那么干净。 她攥住谢程一的手,展现了迟来的偶遇姿态,惊喜掩不下,又故作平淡,带着狡黠和俏皮,她说,“嗨,程一,这么巧……” 选择说谎了。 明明没喝酒,却有些晕然,韩宁咬住自己的舌尖,迫使自己清醒,然后去仰头再看谢程一的眼睛,没想到他移开,说。 “你谁?” 这句话自己对谢程一说过,她总是懊悔得深刻的一句台词,但韩宁此时却忘了,摇摆的恐慌加剧,她岌岌可危地抓紧了对方的手,她觉得这句话很尖锐,是划清界限的尖锐,她本就患得患失的心突然被高高地拖起,摔在地上,地上是一片荆棘,她被扎得鲜血淋漓。 这是一朵晴云,还是一朵积雨云? 天气预报不准确,阴雨似有滞后性。 “韩宁,韩宁,”谢程一喊她,见她没反应,就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微微弯腰,嘴唇贴住她的发顶,柔声安抚,“怎么了,开个玩笑,你以前不就是这么不理我的……” 韩宁看见他身边站着其他女生的时候,很冷淡地说了一句你谁,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扬长而去。 而自己看到韩宁身边站着其他男人的时候,都不算冷淡地说一句你谁,她就这么大反应。 还需要自己再主动去安慰她。 不知道哪一句话就这么戳痛了韩宁,她呜的一声,双手箍紧了他的腰:“这能一样嘛,你不要吓我。” 这怎么不一样了,他是看见了别人的有意接近,但韩宁也躲开了不是吗?怀里的温度是真切的,她躲着别人,投到自己怀里。谢程一很清楚,也早就想得到,韩宁长得好,性格好,她想哄人的时候自有一套办法,漂亮话出口成章,谁都能喜笑颜开,谁都会喜欢。 那个男人,那个穿着定制白西装,习惯垂着眼皮看人的男人,他看向韩宁时,眼里呈现的东西,和自己的实在太相似了。 然而韩宁视若无睹。 是自己占了先机,才得几分她的青眼。 他由她抱着,声音轻而雀跃,“同桌儿,我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有那么一刻,韩宁以为被发现了,发现她的隐瞒,她的卑劣。 她和王言洲扯不清的关系有一个很好的保护壳,就是他们曾经男女朋友的关系。 但当王言洲真的冒在谢程一的面前,韩宁才发现,除却她的朝叁暮四,她还怕着,有人会挖出一桩埋藏在多年前的因——她同王言洲在一起的真相。 比起她的徘徊,更是她愧对王言洲,也愧对谢程一的真相,很难看出相似点的替代品,诸多隐瞒下遮掩住的,她从来只在下游的肖想。 韩宁总以为自己是个坦荡的人,但今天方认清了自己,原来她真的很会说谎,她可以巧笑着哄骗客户,也能在王言洲面前顺理成章挪用青春期的脸红,只为趁他熟睡时描摹那渐渐淡薄的一角侧颜,可真当她轰轰烈烈地想对年少未得之人予以真诚,却又被迫陷在千谎百计之中。 她以为被看穿了。 韩宁抱着谢程一不肯撒手,劫后余生的惊慌尚在,她忍不住庆幸地撒娇,哼哼唧唧的声音从谢程一胸口传来,她笑着:“闷死你。” 她又仰脸,“闷死你,我给你渡气。” 韩宁呼吸了一大口,腮帮子都鼓起来,准备就绪。她的眼睛不如谢程一那么亮,真奇怪,她可谓活得顺风顺水,痛快恣意,如星的眼眸却蒙了砂光,反观谢程一,别后重逢时的眼是如此黯然,现在却越来越晶亮。 “胸口闷,靠渡气也是能解决的吗?”他问。 但是到底没浪费韩宁那口气,谢程一低下头,含住她的嘴唇。他熟练了一些,撬开了她本就微张的牙关勾她纠缠,而韩宁却比往日更主动,唇舌迫切不说,她的身子如痴如醉地往后倒,引得谢程一情难自抑地搂住她,压向她,周身的气息包裹住她。情欲来得极快,膨胀着圈住彼此,韩宁在他怀里,被他揉着腰肢,不受控地呻吟出声。 门忽然被拉开了,是个侍应生,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他的脸皮发红,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抱歉打扰了,请问是谢程一先生吗?有个叫蒙茨的外国先生正找着你。”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被打扰了,谢程一扶正韩宁,慢慢松开她,带着点羞涩的歉然,替她整理了下着装。 韩宁捉住他的手,说:“我刚才没看见蒙茨,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 “他之前确实说准备走了,所以我也没必要在跟着他,但既然找我,我就去看一下。” 韩宁拉住他,“那他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何必叫别人传话?” 她似乎不想他走。 想跟他继续沉浸在暧昧的昏暗里。 谢程一很无奈地笑:“手机被这儿的侍应生撞飞了……在露台上的时候,就掉在下一层的花圃里。” “难怪不回我消息。”韩宁皱着眉头,她突然凑上前,替谢程一抚平衣领褶皱,“我喜欢你,程一。” 她说得很珍重,混在从门缝处飘来的爵士乐里,珍重得令人心热,“我爱你。” 她第一次这么说。 谢程一顿住了,手拉在门把上,他看着韩宁,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我也是。” “好啦,去吧,早去早回,一会咱们去楼下找你的手机。” 韩宁轻轻推了一把他,也走出那扇沉重的门,她目送他向热闹的人群中走去,这一片狭小的空地再度陷入安静。 “听明白了吗,小王总?”她的声音像燃尽的柴火,闷在冬夜里,慢慢变得冰凉。 韩宁转身,朝着一方黑暗的角落,她默不作声,等着那人走出来。 其实她没有看到身后有那个人的白西装,或者是听到他的皮鞋声,但EO的香水味在。 一直在,她独坐在旋转楼梯上时在,她在人群中寻找谢程一时在,她将谢程一推入安全通道时在,愈发浓重,经久不散。 他从不是个听劝的人,请他别跟来,他偏偏要来。 王言洲从拐角里走出来,脸色惨白,最浓重的一笔莫过于他的眉眼。 是继续说谎呢,还是摊牌呢?对于王言洲,韩宁选择后者。 手镯和耳坠(5) 原来后廊有一条空中楼梯,直通往有花圃的下一层,从楼梯上完全走下来时,韩宁甚至看见了刘秘书,他匆匆忙忙地奔走着,见到韩宁还不忘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又旋风似地隐入拐角。 韩宁的目光落在周围,她看得出圃里鲜花是假植的,时效很短,应该是今天准备的,不是很隆重的漂亮,白绿相间,只是装饰性的美,让人不太有负担。 花圃旁边是造型游泳池,在上面时居然没有注意到,很快,韩宁想起来,这里和他们倚靠的露台栏杆是两个相反方向,上方对着很少有人走动的后廊。 很少有人走动,这意味着她有可能被王言洲先奸后杀吗?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跟着王言洲来到池边。 她看着池子里映着灯光的粼粼水波,心想,溺死?不可能的,她会游泳。 韩宁想轻松点,她还不习惯一声不吭的王言洲。手颤抖着的王言洲。 他在前面,她看不清他的面容,韩宁心里没底,但也告诉着自己,你得心一横,箭在弦上。 终于他停下来了。他抬头看,神色如常,云淡风轻。 他甚至还带着一点韩宁都装不出来的笑,王言洲说:“今天晚上有烟花,这里是很好的观赏位置,能看到全景。” 韩宁仰起头,S市没有星星,不灭的夜景照亮半边天。 她说:“是吗?” “他是谁?” “我男朋友。” “我呢?” “情人。” 多难听的词,以至于王言洲听见就忽地转过身,他看着韩宁,眼里腾起一股火苗。 “怎么,允许我是你的情人,就不允许你是我的情人?”韩宁看他这样,她甚至玩世不恭地摊开了手,无所谓自己说出了什么话,“允许你有未婚妻,就不允许我有男朋友?” 她挑衅地看着他。 设想之中的怒火没有来,王言洲扣住韩宁的双肩,他的声音似乎松了些,但还是很哑,像一根上了锈的,被压实的弹簧,刚刚有了一点能喘气的空闲,他看着韩宁的眼,分外郑重地说:“没有未婚妻了,你不再是情人,从不是情人。” 承诺哐啷一声砸下来,透过数十个字,是太重的分量,洛小甲的话荡在耳边,韩宁眼冒金星。 “韩宁,如果你在恼我这个,我向你保证,从前没有别人,以后也没有旁人,蜚语,流言都不会有,如果有,也是我和你的,”王言洲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我不会再拿婚姻当筹码。” “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不管是说的那些话,还是你工作的事,我道歉。” “你罚我,应该的。” 王言洲的声音低微到融到夜色里,韩宁在愣怔片刻后确实体会到他的悔意,同时也明白了,他眼里的火苗并非因为怒气,而是以为一切过错都是他自己的问题,以为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就可以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地解决。 与怒气相反,那是王言洲认为的转机。他的示弱也是武器。 韩宁后退两步,企图挣脱对方的桎梏,可他的体温如影随形,于是简单的两步变成了用尽全力的挣扎,她转身,被拉回,王言洲怎么会让她逃,一而再,再而叁,叁后气急败坏,韩宁是个体面人,此时却什么也不顾了,她用那双被他赞美过的,崭新的高跟鞋,不停地踹着王言洲的小腿。 那么尖细的高跟,戳在骨肉上,是必然的疼。 她语无伦次的刻薄,“王言洲,知不知道你有多招人恨……我恨你,我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学的时候干扰我,上班了折磨我,你订婚了就要甩开我,你想要了就召回我,我也真是贱,受你呼来喝去,天知道,我同你虚与委蛇有多恶心,你真以为谁都要围着你转吗……” 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韩宁痛斥之后心里是那么的不痛快? 或许王言洲该更生气,但韩宁率先怒了,盛怒之下是为自己的推脱,这段时间里,她对王言洲太过爱答不理,他才是那个被呼来喝去的那个,可韩宁要逃避,和对待谢程一一样,她要抢占先机,她要为自己找一个完美的,离开他的理由。 王言洲任由她骂着,挣扎之间,他们的距离更近了,韩宁被他困在怀里,她的手贴在王言洲的心口,那里不同往日柔软,反而有个硬物,方形的,一瞬间,韩宁周身的血都凝滞了,在血管里淤堵成疾,所有器官失血缺氧,大脑宕机,耳边嗡响。 她冒出一个可笑的猜想,又迅速被自己压下去。 ……不,不是戒指盒,这东西比戒指盒大。 他在耳边说着道歉,一声接一声,说着以前这个不在他字典的词。韩宁听得太清楚,心里也太清楚,该道歉的又哪止他一个人?于是她更疯狂,韩宁低头咬住王言洲的手,发狠,牙关咬合,施压,迫使他松手。 松手,求你松手。 因为初始的愧意,所以一直忍着王言洲的得寸进尺。一点点,一点点,直到得寸进尺变成不死不休,怎么就变成不死不休? 韩宁罕有这般蛮横不讲理的时候,她要么理智过头,要么懒得伪装,绝大多数时的真实情绪都是半遮半掩的,和王言洲从容自洽的你来我往。 此时她的装束凌乱,和王言洲两人可以称得上一败涂地。他们是滚在红尘里最世俗不过的男女,冲突尽显,狼狈不堪。泪先滚下来了,有人说眼泪是武器,但于韩宁来说更像懦弱者的自白,她不想让王言洲看见,扭头向一边,看到泳池的水面,她想,栽进去吧,溺死吧,溺死他,就会松手。 她从揣度害怕中生成了成为刽子手的想法。 泪还是被看见了,王言洲腾出一只手,为她拭泪,懈怠了专断的束缚,他早就懂得照顾眼前人的感受。也就在这个时刻,韩宁揪住他的衣领,一同摔进旁边的泳池。 冰凉一瞬间浸满衣裳,由外到内,让她的裙子更贴身,让她的胸腔更冷。 韩宁疯了,她的逃避真让她不顾忌生死,以至于坠进水池里都没有换气,心无旁骛地任由自己沉下去,或浮上来。可还是被干扰了,被王言洲捞上来后,她歪坐着一边吐味道奇怪的水,又清醒过来。 韩宁如释重负地笑了,松手了,她悲哀地庆幸自己终于和王言洲,有两掌之隔。 “……还要怎么做,”地上的人不知道她是用这种偏激的办法迫使两人分开了手,还以为这是对自己的惩罚,看韩宁难得展露一点不一样的神色,王言洲才敢出声,“会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然后,原谅我。 王言洲忐忑难安,也在想韩宁出乎意料的折磨,是不是意味着她接受的第一步,她那么多恨,那自己就一步步,一遍遍地受她的磋磨,直到她满意,直到她畅快,直到两人心无间隙。 韩宁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长袖礼裙,掐腰修身,下摆宽大,此时湿透了,黏在腿上,刺骨的凉。但她没有在意。 两掌,她缩回手,叁掌,四掌……韩宁慢慢站起身,她盯着地上的人,回味着他的话,露出了转瞬即逝的荒谬神色,没有回答问题,只留下一句,“抱歉,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回去见那个翻译吗?”她转身之际,王言洲再度出声,见她没有否认,内容变得尖刻,仿佛又有一只无形的手拉住韩宁的胳膊,“见一个在会馆里待过的男人?” 王言洲怎么变成了这样,他就算再傲慢,也不会在短暂的两个小时内叁番五次地攻击那个人。更多的情况下,他会不屑,会嗤之以鼻。 可王言洲如何能不恨,他懊悔,他祈求,他挽留,他听她斥责,心甘情愿受罚,被她绞进水里,可她却仍然要走,她还不解释自己因何离去,王言洲不能让韩宁回头,因为那个人就在她的身后,楼梯上,不远处。王言洲怕韩宁看到他,就像找到了借口。 韩宁没看到,自己却是正对着那个人的脸,然后这个叫谢什么的翻译,也在自己说出后一句话时,脚步顿在原地了,亘古无波的脸色在历经一晚上的平静后,终于变得难看,王言洲讥诮地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也有点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的下贱,自己的低等,知道自己配不上韩宁。 那就别往她跟前凑。 王言洲优雅地从地上起来,水哗啦哗啦地从身下大大小小的褶窝中倾泻而下,打湿地面,他和韩宁都没有喝酒,却好像都陌生得不认识自己和对方了。 “你知道他哄了多少女人,才能融会贯通地哄你?那个谢什么,你知不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程程?” 韩宁的脸变得煞白,她和谢程一相处甚久都不敢提及的隐痛就被心高气傲的王言洲粗暴地揭开。他面对任何人永远都高高在上,对谢程一尤甚,一直都有记不住名字的优越感,他不会在乎。韩宁浑浑噩噩地心想,既然都这样了,那最后一点遮掩还要吗? “你猜,楼上的人里,有没有他的客户?”王言洲还在极尽歹毒地说,“宁宁,如果你要找我的替代品,也该找一个干净点的……之前都是我的问题,我的错……” 他的视线穿过韩宁的肩膀,落在那个翻译身上,看他摇摇欲坠,看他胆颤心惊地等待韩宁的审判。是啊,即使现在自己乱七八糟,即使对方整洁如新,但他王言洲自己始终为韩宁保留,他身心干净!而你呢,只是她从脏窝里挑出来的替代品……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吧? 韩宁终于理解王言洲为什么总认为他们之间尚有回转余地了,究竟是哪里得到的消息,他知道的究竟是什么消息,她脸上的荒谬放大了。 她笑了一声。 “小王总好厉害。”声音十分嘲弄,随即是冷硬,“为什么你不多挖一点,挖到十五年前,跟在他屁股后的我?”韩宁毫不留情地,将语言化成绵密的针,向王言洲扎去,“挖到偷偷摸摸喜欢着他,跟踪着他的我。” “那样小王总还会说什么替代品的话吗?” “我和那个你看不上的程程,更先于你认识。” 她咬牙切齿,赤红着眼,大有玉石俱焚的意思,韩宁步步紧逼,“你在认为对方是你的替代品时,有没有想过,我看你的时候在想谁,我亲你的时候在想谁,我昨天骑在你身上做爱的时候,透过你的脸在看谁!” “你想知道吗?” “学长,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他,我想如果他能干净地成长,一定会比你出色。”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在一起?” 韩宁看着王言洲面红,转白,发青,最后如死灰。 他嘴唇颤抖着,走上前,想让她停下来。原以为是对那人的审判,没想到是针对自己的凌迟,王言洲到死都不可能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样样不如自己之人的替代品。 可这话确凿无疑的从韩宁嘴里说出来。 “王言洲,”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王言洲却觉得是最后一声,听见韩宁说,“就这样吧,ME的项目我会继续负责,但第一场本地活动我就不参与组织了,同事会接替我……我对不起你,你也对不起我,我们到此为止,应该也不欠彼此什么了。”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住,韩宁看到楼梯上的谢程一,和瑟缩在角落的刘秘书。 什么时候在的?她不知道,但很明显,王言洲知道,所以言辞如此,她以为和王言洲鱼死网破,同时也适得其反,将她的阴暗,恶心,荒诞,暴露无遗。 没想到,冥冥之中,她跟谢程一也摊牌了。 滑天下之大稽……但也轻松了,至少不用说谎了。 看清我吧,看清我这个朝秦暮楚,左顾右盼的垃圾。 她目不斜视,走上楼梯,从谢程一身边经过。 与此同时,大楼钟声响起,长而闷的敲鸣,响彻云霄的数下结束后,之前的鸣笛声都算是缄默,恭候着夜晚的来临,真正的夜晚,有人进入睡眠,有人正在兴上,曾经正在兴上的人提前备好了烟花,随着楼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炸开黑沉沉的夜色里。 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天,被硕大的斑斓花朵占据,辐射范围那么广那么远,天上地下一片辉煌,恍如白昼,韩宁看不见,她已经不在那个最佳观景位置,她沉默地走着楼梯,找着来时的路。 直到重新登上那层楼,她才仓惶地扭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被震惊住,好像是日本的烟花品种,庞大无比,可以想象运输过程,报备燃放,是多么的费时费力,有侍应生偷偷拿手机记录,她听到那个人说这场烟花,像流星雨。 被人紧张了一晚的火树银花,就这么热烈,尽情、极致地怒放着,照亮了为它付款之人凄惶的神色,那个翻译追韩宁而去,而刘秘书惊慌失措地跑到他面前,王言洲摸了一把脸,从泳池里出来,满脸都是水。 “王总,你的腿,您的腿……”刘秘书急得敬语都忘了,他低头一看,一直被韩宁踹得左腿正中央,居然慢慢沁出了红点,总不可能又是她差点撞翻的鸡尾酒。 是血。 她多狠哪,用那个武器般的鞋后跟将他踹出了血,和上衣溅上的这两点红也算是相得益彰。 他想看得更清楚点,看看韩宁的心究竟狠到什么程度,再次弯腰的时候,心口一直藏着的盒子却从衣襟里滚落,掉在了地上。 王言洲一愣,果断地伸手捞起,却犹豫地打开那个盒子,是绿得吓人的翡翠葫芦耳饰和翠得滴水的手镯。它们错落地藏在这个大小正好的绒盒之中,这是王堇翊早就准备好的礼数,是王家的见面礼。但王言洲怕韩宁不接受,就想了另一套说辞。 “睡不着?” “嗯。” “为什么?” “……紧张。” “是因为工作吗?” “不是,我怕我正式跟你说复合,你会笑我,你会不答应我。” 即使找了很精巧纤薄的绒盒,也将他硌了一个晚上,王言洲将首饰托在掌心,无声地默念,韩宁,韩组长,学妹,真是不好意思,之前一不小心把你的客户搅黄了,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可以原谅我吗,韩宁……对不起,恳求你把之前叁个月的记忆删除,我们重新开始,当我们从未分开。这个耳饰呢,是生日礼物,你上次拒收了我送过去的东西,这次就不许拒绝了,手镯呢,是复合礼物……哎哟,打吧,打吧,看我不顺眼就打吧,悉听尊便。哦对了,刘秘书文件拿过来……还记得我在温哥华买得矿吗?一份是昌锐股份转让书,一份矿产授权书,股份不多,但足够让你随便使用那座金矿了……哎,你知道能拥有昌锐股份更多的办法是什么呢?……笑吧笑吧,是啊,我也知道,我完蛋了。 他早该明白,本和自己不沾边的快乐怎么会铺天盖地将自己拢住,昨天至今早,如梦似幻的一段,原来是反噬,原来是回光返照。王言洲以为是自己的问题,靠着自己就能解决,可是韩宁才是那个因,韩宁说,她也对不起自己。 真心和财力都被丢在地上。 一场如流星般的焰火,让天空比白昼更亮,随着数朵陨落,再暗下来,比夜更黑。 不可能之事 p o1 8ts.v ip 谢程一小时候的暑假和母亲去过宁夏省的银川避暑,在那里,即使太阳当空的时间很久,也没有能烤化人的灼感,他很喜欢日照长的地方,明亮持续倾洒,会让他有一种希望源源不灭,一切皆有可能的错觉。就像那天晚上,他和带了一点醉意的韩宁十指相扣,飞驰在高速上,明明是一片暗,他却觉得有火盛在韩宁的眼里,让自己不由自主地,胆怯地,开始幻想一切皆有可能的未来。 烟花在外盛开,是败者的悼词哀歌,是胜者的祝词赞诗,如何判断输赢?被选择的就是胜利者吗?因为韩宁平静的歇斯底里,她一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终于得到解答,谢程一心里的茫然不比小王总面上的凄惶来得少,他来不及消化,但又心存侥幸韩宁或许会跟他好好沟通一下……她朝自己走来。 韩宁今天很好看,谢程一见她第一眼就在心里如是想了,往日里披着或扎得随意的头发盘起来了,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选择了长袖的礼裙,百搭又端庄的黑色,但是现在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她需要照顾,她现在肯定很难受,她要……谢程一往下走了几步,准备迎上去,韩宁速度不减,与他擦肩而过。 现在的季节已经不用避暑了,没有撼动人心的狂风,没有淹没灵魂的暴雨。 这是寂静的秋天。 谢程一想起韩宁转身刚看见他时的眼神,茫然、无助、失措、担忧、骇浪惊天,以及回归寂静的悔。 被选择的就是胜利者吗?不,不是。只因为唯一的出路在他身后。谢程一甚至觉得她在后悔,后悔那一晚的相遇,毁了韩组长对小王总,对谢老师一切的体面。 她的步履不停,越往上时越快,谢程一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身子已经先一步动了。看好文请到:yehua6.com 韩宁的确在后悔,和王言洲撕破脸皮时,也彻头彻尾地撕下了对谢程一长达数年的意淫肖想,暴露了她自始至终的丑陋心思。如果那天晚上没有鬼使神差就好了,他们至少还存着同桌的友谊,一切都没有变质,他们在一个城市,他们总会相遇,或许某一天在街头巷尾的某一处拐角,或许是等红绿时临车乘客落向窗外的一瞥,然后平静又惊喜地认出彼此。很普通,毫无戏剧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夹杂乱七八糟的关系里,翻出他记忆深处的男卑女劣,狠狠地在双方的颊上掴了一掌。 她不敢想谢程一对自己的看法。 她想远离这出闹剧的舞台。 楼上还在沸腾,都被那场烟花点燃了,洛小甲在人群中起舞,快乐溢出来,她没有多打扰,选择独自离开,等候电梯的时候,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不可以披衣服的,会把湿意困在里面,很冷,更潮,韩宁看着变动的楼层数,这般想。 于是韩宁的肩膀一耸,那件被拒绝的外套就要落在地上,然后在坠下之前,她接住,递给谢程一。 声音是从所未有的沉闷,她说,“我身上湿了,对不起,弄脏谢老师的衣服了。” “不会弄脏。”谢程一凭着本能回答。 她执拗地不收回手。 谢程一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可是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在想她那些话。 昨天,身上。 韩宁的喜欢。 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她从没有说过?那天晚上,他还问,韩宁你为什么要追我?是因为同桌这层关系起的心思,还是因为谢老师起的心思?她不回答,只是傻笑,笑着缩在他怀里,难为情地嘟囔,管这么多干嘛。 谢程一心里该庆幸,却又生出一股惶然,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颊,最终却因为她尚未完全坦白的心思而只是接过衣服。 电梯等来,门徐徐展开,那么大的空间,竟然没有一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韩宁仰头,看着那透着人影的电梯天花板,心想这里承载过多少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将他们蜷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无可避免地使其身体贴近。天知道,他们多想逃,多想对身边的人避而远之,但是不行,他们的教养告诫他们不可以做出捏鼻子的动作,所以只能偷偷屏住呼吸。 谢程一是不是在屏住呼吸?是不是在想,原来她也这样? 韩宁眼眶酸得要命,她说:“对不起。” 她做了错事。 不得不承认,那句没关系没那么容易说出口,有时候太过坦诚地承认错误也很可怕,那意味着她的错误板上钉钉,谢程一将外套担在一只胳膊上,藏住紧握成拳的左手。 可也得承认,他不想看到韩宁哭。 他尝试笑一下,找一点十来岁逗韩宁的感觉,也学习着韩宁惯有的自我开解,“实习期犯错是不是挺…正常的?” “实习期,”她低低地嘲了一声,“好理由。” 事实上,安慰人也是一种天赋,一种才能,谢程一显然不具备,任何时期的他,都不具备。他认命了,干涩而无聊地说:“我送你回去。” “怎么送?给我做代驾吗?” 他以为她心情好点了,傻乎乎地点头。 韩宁错开眼:“我没开车来。” “那我叫车。” “我已经叫到了,就在酒店门口。” 谢程一看她。 总得要为错误买单,韩宁吸了吸鼻子,她深呼吸一口,转而终于不再吝啬目光,她也认真地看着谢程一,犯了错,总得为错误买单,即使有实习期这个理由。 她故作勇敢,藏住懦弱,说,“实习期结束了,”她做着背叛的事,又怎么好意思继续待在他的身边?况且还有那么多令人难堪的自白,韩宁又装得轻快了,如先前对待王言洲一般,她心里清楚,谢程一肯定不会把场面闹得那么难看。 韩宁继续道,“我的实习期,提前结束了。” 似乎连时间都停滞了两秒,谢程一脸上出现了惑色。 不是,犯了错,该弥补,谢程一突然凑近一步,他想这么说。从第一声的拒绝里,他就觉得不对劲,即使对方道歉,他也没有任何心安,此时韩宁的逃避暴露无遗,谢程一顿悟了,心里的恐慌最终凝成一个失去的动词。关于今晚的一切,他确实是恨的,但他想象得到,韩宁这么好,肯定有一些斩不断的感情纠葛,毕竟他们才确认心意没有多久,他可以等的,可以等,两个月,明明还有那么多天,如果她需要空间…… “我是不是很恶心,”韩宁的目光从他的身上飞快扫过,今天的谢程一衣冠楚楚,西装不再廉价,一切都在向好,她反而成了污点,“我处心积虑好久了,以前都不敢,现在…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唉,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我要是好人,一开始也不可能……” 她想说会馆那次,但沉默了,怎么想来看去,她都是个不值得继续的烂人。 “谢程一,看清我吧,是我不够格。” 到达一楼了,门打开,她转身离去,谢程一这才回神,他慌忙地伸手想抓住她最初飘逸的裙摆,但此刻,飘逸的裙摆是沾了水的狼狈,不给他任何孤注一掷的机会。 他怔怔地在逐渐闭合的电梯门中看着韩宁决然逃走的背影。 从那有花圃的楼层离去时,他看了一眼独在池边的小王总,本来那般春风得意的人,此时形单影只,如路灯般伶仃。 但谁不是?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韩宁的窘态尽显,有礼貌的侍应生走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她摇头拒绝。沿着来时路,但已不是来时心境,和王言洲结束后没有坦荡痛快,她怀着满腔的懊恨与谢程一错过。 孟子同齐宣王说,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韩宁对自己说,你总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事情没了结就向谢程一轻易许诺,所以后灾轰然而至。她是心猿空用千般计,水火无功难炼魔,诸般种种,只为最后验证了一句——以若所为,求若所致,犹缘木求鱼,煎水作冰。 就像她最初和王言洲在一起时没有想过以后,触及到年少不可得之人,是不是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 煎水作冰,喻不可能之事。 谁配(1) 活动现场的灯带一闪一闪地亮着,喜人而又热闹地宣告着一切兴奋正在进行中,换好干衣服的王言洲如鱼进水般滑进人群,他手里换着不同颜色的鸡尾酒,红的,蓝的,带着奶油的,冒着火焰的,自己端的,别人递过来的,应接不暇地通通灌下去。 本来今天他还带了隐形眼镜,但是他眼睛本就敏感,猝不及防地进水后,一直红到现在,索性就把那副无框眼镜重新带回来,咋一看有些公事公办的冷肃,但衬衫不扣全,袖子几道挽,唇边带着点笑,任谁都觉得下半场禁欲打扮的小王总好像比上半场更绮丽秾艳。 小王总这般,大家都以为跟张氏联姻有关。 尚不知退婚的人以为小王总将这场晚会当成单身派对,挤眉弄眼:“想不想听点过来人的体己话?就算婚后也能玩,但最刺激的绝对是订婚前一晚!” 有自以为知情的人凑上前,呲牙咧嘴:“恭祝小王总回归单身,大好姑娘千千万万,没必要在张小姐一棵树上吊死。” 果然是万圣晚会,就算没有过分的打扮也能看出百般鬼态,王言洲明面端正的名声香飘万里,但各路男人始终嗤之以鼻,同类最清楚同类的劣根性,男人哪有不偷腥的,何况是有能力偷腥的男人。黄汤下肚,平时高高在上的领路航标就在跟前,以为能勾肩搭背地探讨所谓人生的两叁奥秘,结果换来小王总颤着声的一句滚。 是颤着的吗?跟他龇牙咧嘴的流氓小少爷酒喝多了,也许听错了。 本来还好好的小王总忽地变了脸色,旁人只能讪讪离开。 因为工作原因,王言洲总是要提前规划各种节日安排,大多时候都是作为东道主或者应邀出现在各种品牌聚会上,他不排斥,可能是因为童年太过寂静,他还挺乐意看一群孤魂野鬼聚在一起拼凑团圆,分享孤单。在国外,大大小小的节日都值得沸腾一场,他们中国人还有自己的农历节,也免不了呼朋引伴,在韩宁之前,他贫瘠单薄的灵魂曾用熏蒸袅袅的酒气烘焙过,短暂充盈过,早就练成了海量,他没有醉的可能,但有醉的理由。 那句滚是说给别人听的,也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单薄的字眼逐出体外,他本人好像被一根锋利的锥子戳了一个洞,又仿佛没有扎好口的气球被人撒了手,自以为肆意地刮过每一寸空间,声音尖如哨,在哄堂的欢呼声中,静静地,可怜地,耗尽了使它膨胀的气体,无人问津地垂在礼花彩带飘落的一角。 狂欢后的落寞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反快乐”,王言洲本有良药,可现在他退出人群,茫然地四顾,没有一个能与之对视,能使他迈出双腿向前的人。多年后的今天,置于欢呼声中,他再度尝到了离群索居的寂寥之味。 谈判大忌就是全说真话,可人人都有一肚子真心话想说,但要是真说了,无一例外都是耻笑,这个世界就这样,真诚永远是一个弱者,内心话脱口而出时就是枷锁落扣之际,半假半真,方为上道。王言洲一直懂,所以谈判几乎百战不殆。唯独这次,不再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卑微地,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地,等待一夜地,捧着真心期许相送,然后换来如此境地。 沦落至今……可以用沦落这个词汇吗?可以吧,王言洲说。 他想,是因为究竟是没有延续以前的方法,还是真心,给得太迟了呢? 所有人认为他的不对劲是关于张小姐,他就算想表演深情不悔的人设都没人会联想到那个在晚会上匆匆露面的韩组长。 没谁离了谁不行,没谁离了谁不行,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重复着,警告着,也明白了,韩宁离了他不是不行。 是啊,韩宁离了他也不是不行,但自己呢?要是能做到,当初就不会使手段迫她回头。 究竟是回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 王言洲突然从侵袭的料峭寒意中幡然醒悟,他匆匆地从露台上往电梯那儿跑去,神色之惶然,足以让路人侧目,他腿上还有个没有愈合的伤口,走起来便痛起来,提醒着他如果就这么和韩宁一拍两散,那就是真的什么都结束了。 那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刘秘书一直关注着不正常的自家老板,见他一有动作,就赶紧跟上去,可到底不如对方腿长,不如对方速度之快,直到气喘吁吁停在王言洲的跟前,才听清他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备车,备车。 他要去韩宁那儿。 他为什么不再她转身的那一刻跟上去,还要拖延这么久。 头发还没干透,再被行动起来的西风一吹,冷冰冰的,又有点水珠往下滴。 但是水是泪,他最清楚。 谁配(2) 只是今晚,王言洲没有等到韩宁。 新湖月华六区六幢的十二楼没有亮灯,写着她车牌号的车位上也没有那辆银色的Lexus。 周六是这样,周日也是,等到了工作日,他才了解到陈式开的韩组长请了叁天假,也得知道一个消息,韩组长周叁晚从S市飞青岛,直接过去处理ME第二场活动的事宜,晚上八点十六的飞机。 韩宁单方面把他删除了,在王言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壮起胆子给她发了一句“可以聊聊吗”时发现的。也是,就算现在有合作关系,只要ME和陈式开合作好就行,删除他没什么影响。王言洲感觉又回到了韩宁拉着行李箱走的那天,韩宁给他寄来东西的那天,她开始抹除痕迹,只不过这回做了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无言的告诉王言洲,我们没必要联系了。 他看着那个鲜红的标志惨淡一笑。 韩宁不在S市,那在哪里?王言洲想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她对自己避而远之,电话之后是茫然的嘟声,即使锁定了她的方位赶过去,想必也只有她的背影。明知如此,王言洲还是会在下班的时候驱着车来到她的小区,将车停在她的车位上,这是占位,但是车位的主人没有给他打电话,小区保安也没有。 他又来到她的楼层。 她离家了,门口的柜子都上了锁。 王言洲能干吗?他盯着那个静默的密码锁,想起来,其实这个房子刚到手的时候,韩宁带他录过一次指纹,后来删了,因为他跟她说得那些莫名其妙的屁话。前几天他试过,验证失败。一梯一户的空间听着舒适气派,安全性和私密性都很高,但没有钥匙的人,只能困在电梯和房门之中,这难进难退的空间里。 “为什么买这边的房子?” “环境好,户型好,最重要的是我爸妈接受得了首付,我承担得起月供。” “离你公司太远了,通勤得半个小时吧。韩宁,我还在跟前呢,如果担心钱,这不是还有我吗?” “我不要……好吧,那今天的买菜钱就交给你解决了。” …… “恭喜,消息来得突然,花准备得匆忙……我在云顶订了座,老位置,现在出发吧?” “哇,芍药、鸢尾配金鸡菊,谢谢学长,哦不对,现在您也是小王总了,小王总,你的恭喜还是要热烈一点,要说恭喜韩宁正式成为韩组长,迈向欣欣向荣的未来!” “好,咳,乘风好去,长空万里,恭喜韩宁女士凭着自己的能力得偿所愿,成为陈式开工作室一组组长,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祝韩组长继续在所享受的领域鹏程得志,宏图大展……韩组长,如何?热烈吗?” “这个祝福词是刘秘书写的还是马助理写的,有待精进!走,现在向云顶出发,先从食物开始,走向云端!” 他难受地蹲下身子,抱紧了双膝,脸颊埋在两臂之间。她说当初面向自己是看到那个翻译的影子,那跟他在一起之后经历的几个叁百六十天呢,往昔历历,主角全是他和韩宁,要说韩宁把自己一直当作那个样样不如他的人,王言洲不信,她说一千次,一万次,他都不信。 错不分前后,他愧对韩宁,韩宁说她也对不起自己,她说扯平,可哪有什么扯平,他这边平了,韩宁那里怎么能说平,不平,他就补偿,只要韩宁给他一个机会。她的机票是S市飞往青岛,这个小区就在通往机场的必经之路上,韩宁肯定会回来收拾东西。 他想如上次一般,在她家门口,等回韩宁。 韩宁没等到,倒是等来了谢程一。也就在周叁的下午,太阳还没有下落迹象的傍晚之前,提前蹲点的王言洲在六区六幢的十二楼安全通道虚掩着的门里,看到了那个叫谢程一的翻译。 他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一刻,王言洲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叫嚣起来,突如其来的阴雾积压在他的周身,是霾却有千斤重。 胸口沉沉。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的举动,盯着谢程一打量着,环顾着,彷徨着的举动,他没有选择打电话,甚至也是选择蜷缩在墙角等待着,一副流浪狗的样子。王言洲提起来的心稍微松落一些,因为看谢程一这样,应该是第一次来到韩宁的家门口。 这不是他自那个晚上后第一次见到谢程一。 周六晚,银亮如雪的车灯在韩宁的车位旁边熄灭后,王言洲才发现,韩宁不在家。 是没回来,还是又出去了?王言洲不受控制地揣测起来,跟那个翻译在一起吗?他们去哪儿,开房吗?他都让人把那个翻译的手机给处理了,他还怎么开房……韩宁付钱吗? 王言洲沉默了,如坠冰窖。直到谢程一也在地下车库出现,也犹豫地看着那个彰示着韩宁已经不在的车位,他才呼吸通畅地意识到他们不在一起。 谢程一这次来是想跟韩宁说清楚,关于实习期犯错这件事。 并不是每个人的实习期都顺风顺水,毫无波折,不是吗?只要向前总会碰到坎坷和磨难,但这个时候不是停滞不前,而是得越过,浪花淘尽金显现,谢程一不想和韩宁就卡在这儿。 其实谢程一是第二次来韩宁家门口,第一次实在匆忙,是作为代驾送她回来的那次,刚刚出了电梯就接到邻居说谢镜哭闹的电话,谢镜很少这样,韩宁让他先回去,哄他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他给韩宁发消息问能不能见一面,对面就像人机一样,弹出个对不起。 哪有人这样的,哪有人…… 谢程一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前,低低地苦笑一声。明明是该他判刑,可韩宁自顾自地把自己打进十八层地狱,哪里管他苦海无涯地漂泊徘徊?他的手触到密码锁的界面,键盘登时明亮起来,指纹触摸键没有颜色,但曾经留下过她的温度。 就在下一刻,安全通道沉重的门被推开,还未沉寂的嘎吱声里,有人冷冷地说,“你有家教吗?门铃不按就随便碰人家家门?” 看他这笨手笨脚的样子,王言洲觉得韩宁应该没有给他录入指纹,却很害怕他能输入密码,韩宁亲口相告的密码,能让他直进韩宁的家门。 话不经细想就蹦出来了,记忆也是,是关不上闸门的洪流,还是隔着一道门,那晚他担心又害怕地看着,看着事实定如他的猜测那般,是对方的蓄意勾引,没想到进入耳朵里的是韩宁主动启口的我爱你。 王言洲在看这个男人,他跟自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类型,韩宁怎么会认为自己是他。 谢程一也在看王言洲,看着这个被韩宁称作替代,但在自己出现之后,又继续和他纠缠不休的男人。 “怎么,王总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窥,就是有家教的表现了吗?” 关于谢程一的资料,王言洲很快拿到一版更详细了,韩宁和他是有过几年的交集,不过是屁也不懂的小学时期,等到了初中,他们就不在一个班了,怎么看,这个谢程一都是个路人,更别说他那个鸡飞狗跳,惨无人道的高中生活了。 “偷窥?连用词都登不上台面,我就住在对面,现在过来串串门……需要把房产证拿给你看吗?作为业主,我还得想问问你是来干嘛的,小区保安干什么吃的,什么人都放进来,”忽地,王言洲轻蔑地笑了,他的目光下落到谢程一手上提着的东西上,“哦,原来是送快递的,还真是身兼数职。” 比起对面呼之欲出的冷怒,谢程一的表情就显得很平淡了,可就是他的淡然却刺痛了王言洲,他的平静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王言洲,他的平静是被选择者的胜利。那么他的再多嘲讽也无关痛痒。 “王言洲,跟我针锋相对不如省点力气,准备点韩宁爱听的话,”谢程一学着王言洲刚才那般模样,讥诮地扯开嘴角,“……噢,不好意思,忘了你的话她根本不想听。” 被抛弃的王言洲狼狈混沌了数天,韩宁两个字就是导火线,他根本听不得半点,更何况还是从这个人嘴里就这么蹦出来,直接将他炸到盛怒的临界点。 “你也配提她?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就是精明,韩宁是你唯一能攀得上的高枝了吧,这么穷追不舍还打以前的情怀牌,是你那个死了的小叁妈教你的吗?” 领子蓦地就被攥住了,王言洲知道自己准确地戳到了谢程一登不上台面的痛处,两个人身高体型不分上下,但他就这么由着双目骤然赤红的谢程一拽着,眼底的不屑卷土重来。 “想来王总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美满的家庭环境里,只是你的父母似乎也没有教会你怎么经营感情,你这种人生来就比我们幸运一点,但没关系,”王言洲只会在他身上做文章,不被选择的他分毫不敢提韩宁,谢程一看出来了,咬牙切齿地一报还一报,“我会得韩宁眷顾,她会教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话音没落,王言洲就挣脱了谢程一的束缚,一拳就重重地挥到了谢程一的脸上,十足的力气,骨骼皮肉相撞,声音令人胆寒。他先崩溃了,那一拳恨意十足,恨他什么都不如自己,却能得到韩宁的青睐和护荫。人前要因为他拒绝自己的酒,人后要说那些话和自己一刀两断。韩宁,韩宁……他有什么脸一直提韩宁,小叁生小叁,贱人趁虚而入破坏自己和韩宁的感情…… 粗鲁的厮打使两个人都脱下了伪装,稳住脚步的谢程一反应过来,朝着那人的眼眶也狠狠来了一拳,看着王言洲的眼镜飞了出去,谢程一怒火翻腾的心下就只有一个想法,要毁他容,韩宁明明爱的是自己,但还止不住和这人纠缠,一定是他用这张脸勾引韩宁犯错,谁说上等人就一定有上等素质,他王言洲就是下贱的代表…… 声控灯被一阵阵的动静催促得常亮,就在王言洲被谢程一抓着准备再度补拳时,他突然捕捉到电梯那儿传来叮地一声,王言洲连忙甩开他的手,往后踉跄,好似被人猛烈地推了一把,撞伏在那个木质的鞋柜上。 本来稳稳当当的双门木鞋架居然左右摇晃起来,尚未平复之际,里面又响起一阵高跟鞋翻倒的声音。电梯的门匀速地打开,王言洲逼出了一点泪,紧紧地望着那一点点变大的缝隙。谢程一看他这期待又弱势的模样,登时明白过来他在伪装,装给谁看,这是韩宁的楼层,还有谁会停在这层楼,谢程一周身的血都凝固了,手里全是汗,韩宁肯定要误会自己。 不行。 谢程一双腿一软,突然低低地痛呼一声,然后跌坐在地上。 洛小甲眼前的电梯门刚打开,眼前就一片还未停止的混乱,还有两个七横八竖的男人,她吓得要命,惊呼一声:“什么人啊!” 只有她一个。 谁配(3) 两分钟前,洛小甲还在看韩宁给她发的视频。 韩宁在她爸妈那儿,正玩着她送给父母养的两只肥猫。视频里,韩宁不见影儿,唯有只人手,一边拍着猫的肥屁,一边对着她老妈傻乐出声:“令郎的臀肌为何如此浮夸?” 这妮子还不知道两男人瞅准她家大门做刑场,准备以命相搏,血溅当场。 洛小甲警惕地看着这两个人,迅速地拨通电话给韩宁,那头很快接通,传声筒里飘出一声矫揉造作的宝贝。 是韩宁的声音,王言洲谢程一俱是一震,双双抬头看向洛小甲,洛小甲被看得头皮发麻,压低声音说,小王总和谢老师在你家门口打起来了。 韩宁一听就慌了,声音大得跟开了扬声器似的,她说:“叫保安啊,没把我什么东西砸坏吧。” 她这次回去,门外带把手的柜子都上了锁,面上都收得整整齐齐,唯有那个双门鞋柜上非常小意地摆了一樽彩陶花盆,刚才被王言洲一撞,已然悄悄挪了位。 王言洲不动声色地立正。 洛小甲见这两人犹见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绕着谢程一走到门口,手指往指纹识别器上一按,门欢畅地嘀了一声,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为她开启了,韩宁还在那头嚷嚷,洛小甲进门前,对面传来一句:“不行就报警吧。” 门啪嗒一声关上,隔绝了韩宁的声音,前后快得不超过叁分钟,王言洲的不动声色像个笑话,地上那个故作娇弱的莲花也看不清神色,至此,落下帷幕的万圣晚会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韩宁早就恢复了没心肝的模样,他们暗无天日的你争我抢,她并不在意,洛小甲都说他们打起来了,韩宁都没问他们的伤情。 她甚至想让警察把他们抓走。 谢程一的唇角出了血,王言洲的眼眶破了皮,烧灼的痛意扑了上来,两个人这才发现,刚刚的举动是多么的滑稽。 洛小甲这次来是替韩宁收拾东西的,本来韩宁要回S市坐飞机去青岛,但是她这次回父母那儿待得太舒服了,实在想多留点时间,所以退票重订,准备从离父母家更近的机场出发。既然回不去,韩宁就吆喝还在S市的洛小甲到她家帮她收一点必要的文件寄去青岛,谁承想一脚踏出电梯,就碰到这档子事。 被使唤的洛大小姐免不了要叫苦连天,但她欲言又止,含糊其辞,反倒旁敲侧击韩宁有没有事。 洛小甲知道她这茬事,她疯完就发现好朋友坐在自己的豪车里哀嚎,吓得她酒醒了一半。韩宁没打算瞒她,洛小甲问了,她就一五一十地,语无伦次地全跟洛小甲说了。 “之前有事,现在没了。”韩宁停顿了一下,随后坦然地回答。 周六晚上的闹市区哪有那么容易打到车,她跟谢程一说叫的车在门口只是逃避的托辞,事实上,她也茫然无措,她也身心难受。 韩宁都不想用失恋这么单薄的词汇来形容她的境地,她也不想再度投身到忙碌的事业或旺盛的食欲里,更不想用最快的良药——新欢,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她思来想去,决定先痛快地洗了把热水澡,然后连夜开车回老家,看看爸妈。 车以一百五十迈在高速公路上一飙,肾上腺素也和严重超速的车速同比,包裹着身心的钝痛在夜色与疾风中迅速被磨成了零星半点儿的酸。 韩宁的老家在S市曾经的乡下,那个地方现已被国家征用,筑起高楼大厦,她爸妈是想什么时候退休就什么时候退休的个体户,自由的要命,就在临近的县级市买了个依山傍水的养老小别墅,看到女儿不打招呼回来,兴高采烈的一顿宠,一顿哄,偶尔远离碌市确实舒服,她那点因为男人而产生的酸,迅速在爹疼娘爱,以及肥猫的陪伴之下,变得不值一提。 洛小甲不放心,语音挂掉转视频,看到韩宁正抱着猫亲得难舍难分,这才安心。 “王言洲暂且不提,那个谢程一呢,你打算怎么办?据我所知,他好像没做错什么。” “本来也不是因为他做错什么我才离开……事实上,我已经道歉,只是我也不知道……” 韩宁沉默下去。 从来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们相处了那么久,洛小甲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她说:“上学的时候我们俩上课传小纸条,被老师抓到后,我们一边被没收罚站,一边想着下次更谨慎;后来你在新界工作,在茶水间大谈资本无良作风被甲方发现,你也只是假装真诚的道歉,学会了下次说坏话时提前先锁门;再到现在的陈式开,你曾一手扶起来的叁流品牌因为服务费背叛你,同事都劝你以后别轻易跟小品牌合作,但你只是多准备一份合作协议后义无反顾又签了一个,一个什么来着?小果园?总之,你认错挺快,但韩宁其实你知道吧,你一直是知错不改的人。” 韩宁:“这能一样吗,洛大小姐?不过看起来我之前的情感生活还算可圈可点,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例子,全是学习和工作上的。” 洛小甲:“这说明你洁身自好,但是现在全反馈到你的情感上,反馈到你与唯二感兴趣的男人的相处上。” 洛小甲总结:“洁身自好的坏女人。” 韩宁:“被你发现了。” 是啊,她就是一个知错不改的人,所以她没有和谢程一说,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为你始终如一。 洛小甲:“不过即使你是坏女人,我也站在你这边。” 朋友这两个字眼,就是为同流合污而生的。 韩宁笑得开怀:“就算我是坏女人,你也爱我。” 洛小甲非常肯定地点头。 但是谢程一呢?这对于他来说,是很难的,所以韩宁跟他说,我不够格。 韩宁说,看清我吧,看清朝秦暮楚,左顾右盼的我,看清我。 再爱上我。 从谢程一出现时,洛小甲就觉得格格不入,怎么形容呢,他是停在高级百货大楼外的,破旧的丰田凯美瑞,他是精美西点店里,用异国好原料堆砌出的普通吐司,王言洲金玉其外,表面看起来相称有余,内里到底不配,可谢程一呢?韩宁喜欢,但洛小甲觉得,他也不算相配。 “总之,恭喜伯爵家的女儿终于舍弃了骑士精神,不再救助沦落下层的异国王子,也离开讨人厌的任性国王。干杯!” “改行成大编剧了?看来洛大小姐脑补了一出西方中世纪背景的大戏。” 洛小甲利落地根据韩组长的指挥找到她要的资料文件,接着贪心的韩组长又要她把什么必不可少,轻易买不到的护肤品沙龙香也一块打包了,越说越多,柜里衣服也被扯出来两件,看着洛小甲越来越臭的脸色,韩宁哄了两句好话,说辛苦宝宝了,衣服就算了等自己去青岛买吧。洛小甲觉得这个暗示意味太明确,叹了一口气,往她的账户里打了一笔钱,备注:购物费以及,找男人的钱。 一百公里外的韩宁在沙发上手舞足蹈,觉得自己真是人生赢家。 东西收好之后,洛小甲推门出去,这两个人居然还在,只不过他们已经收拾好了混乱的自己,又重归人模狗样。 甚至还主动的,绅士的,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洛小姐,您好,”王言洲点头问好,如果不看眼角的血迹和逐渐明显的淤青,好像刚刚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洛老先生身体怎么样?好久没有拜访……” “王言洲,这里没有韩宁也没有旁人,你没有必要对我展现你那虚情假意的应酬,反之,我也没有必要对你保持礼貌,”洛小甲懒得听他废话,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圈子里,我本来以为你还算个好人,才由你和韩宁交往那么多年,没想到你和其他男人一样的烂,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真觉得韩宁缺钱吗,缺爱吗,还是缺性生活?工作上的人脉她是薄弱了一点,那也仅仅是因为你背靠王家,又多吃了几年饭占了先机而已,这份时间差经验差不应该是你威逼利诱她的锚点。凭什么你想如何就如何,当时跟张家亲近的是你,背弃张家的也是你,和韩宁说要订婚的是你,在韩宁家门口装模作样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王言洲被说得脸色惨白,他讷讷无言,双唇轻颤:“抱歉,我只是想补偿她……” “好啊,你要补偿她什么,就像我刚才说得,你觉得她缺什么,如果是男人的话,我也能给她介绍和你条件一样好的,她身边缺失的位置,难道只能靠你补偿?” 谢程一闻言眼睛里窜起两抹亮光,王言洲下意识地看了身边的谢程一一眼,他不行,难道谢程一就可以补偿,他要什么没什么,他更不行!王言洲早就做好了决定,要对韩宁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更好一点儿,为她拓路,做她后盾,可洛小甲一语点醒梦中人,韩宁自身就很闪亮,又有洛小甲在身侧,何愁难认识到更好的人? 谢程一挤上前,“洛小姐,请问韩宁去哪儿了?我,我想跟她聊聊。” 洛小姐准备按电梯下键的手一顿,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诚恳的谢程一,那模样好似在说,光记得骂王言洲,倒是落下你了。 “谢程一,你说这句话迟不迟?我记得,你初叁还是高一,哪年来着,好像跟什么女同学打得火热。” “我没有!”他急忙否认,老天作证,那真是个误会,他要是知道韩宁一直在他身后,他绝对会对其他一切女性冷脸相待,但时光不能倒退。 “就算那个时候是个误会,那在会馆碰见,总是事实。”洛小甲表情太冷,甚至带着一点点戏谑,她到底和王言洲是同个层次的人,在这方面,免不了轻蔑,“就算你艰难,就算你情有可原,就算你在纸醉金迷里仍旧保持了童贞,但你能否认,你没哄别人喝过酒吗,你没被别人摸过手吗?不得不承认,古屿会馆的小伙子们是有几分姿色,但你想配得上韩宁,最好抛了那个身份再努力几年吧。” 谢程一也沉默下来。 她的手终于落在了电梯按钮上,洛小甲背过身。 王言洲声音艰难,终于问了重点,“她不是今天从S市飞青岛吗?她今天还回来吗?” “通往青岛的航班并非只有S市有,韩宁已经离开了,并且,她这段时间都不会回来,所以请你们离开,如果你们执意要对着她家大门睹物思人,我不介意叫保安,或者警察。” 看到她手里打包好的一些东西,谢程一明白了洛小甲前来为何,连忙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洛小姐,这是我给韩宁烤的点心,能麻烦你转交吗?” 因为韩宁对谢程一的珍重,洛小甲对他的态度没有像对王言洲那般自始至终的冷,只是她扭头看了一眼那份透明包装下的酥脆点心,提醒道:“我想你该看看你的饼干,你们刚才打架的时候,好像已经把它碰碎了。” 没见过的样子(1) 公事出差,除了机票,市内交通也可以报销,但是韩宁没选择打车,她租了一辆油耗低的日产车。 为了这次ME在青岛的活动,她贴了不少钱了,比如说退机票时被扣除的手续费,但是就跟这次租车一样,她愿意为自由度和快乐值买单。韩宁做了攻略,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安排后,开车驱向网上说看了能荡涤心灵的一片海,只是还没有凑近,已经在一条往下行的道路上看见那些粼粼的水。 静谧的,铺上落日余晖的,浮着如黄钻般细碎光彩的,这景色于本地人来说是寻常的,于外来客是珍稀的,就这么夹在逐渐黯然的植物和建筑之间,也落在韩宁的眼里,一直,一直,延伸到天边。 海风腥而咸。 已经很美了,那也不必走到尽头,她将车停在一边,一棵造型崎岖的杉树左边。 就像有些人,能够短暂的相逢就已弥足珍贵。 韩宁待了一会,直到陷入黑暗,现在不比夏季,白昼的时间渐渐短了,车里的指示灯和显示屏逐渐比昏黄的路灯还要亮,韩宁也随天色一般,陷入到茫然的空洞之中,混沌之间,她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想,任由自己的灵魂飘飘荡荡。 直到她的手机叮了一下。 本不太想理会,但肢体还是习惯性的先行一步。 是洛小甲给她介绍的男人,她的一个堂兄弟还是表兄弟来着,发来的青岛好吃小店集锦。 雅俗皆备,看起来是个追求地道也追求质感之人的精挑细选。 只是这行做惯了,其实对吃食并不是太感兴趣了。 洛大小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从她家回来后就给她不停地推男人,正经的,不正经的,都推,直到名单里出现了奥利弗,韩宁才觉得她这动作有些誓不罢休的不对劲。 嘛呀,韩宁说。 洛小甲:物色你的被窝人选。 洛小甲:……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怎么把我玩过的男人给推过去了…… 洛小甲:新来一波! 不选不行,韩宁如果不理会,对面就一直弹窗,于是韩宁随机挑了一个,到现在都没记住对方名字,洛小甲也反应半天,最后恍然大悟,说这是她哪位高大潇洒英俊多金的亲戚。 高大潇洒英俊多金的亲戚人在伦敦出差,只能线上聊天。 韩宁回复了个谢谢。 然后切出去,顿住。 亲戚聊天框下面就是谢程一。 几分钟他发了消息,但由于免打扰,她并没有听见,韩宁点进去……发来的是位置信息,青岛胶东国际机场。 王言洲跟过来韩宁不意外,但谢程一受限比他要多得多了,怎么也来这一套。 他来了,谢镜怎么办?谁照顾?谢镜前一天还跟她聊天,说哥哥做菜好吃,自己乐高难拼。 她停在输入栏里,对面可能捕捉到她的昵称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迅速地传来一条简讯。 谢程一:[能见面吗?] 在谢程一之前,率先找来的是王言洲,相比还要询问能不能见面的前者,小王总在韩宁和ME山东区工作人员对接上时,就追到了青岛,他没出现,但韩宁的客房在办理入住时免费升级成了套房,房间里的花天天都会更换,每晚的桌上还有酒店提供的欢迎礼,第一天是精美但至少说得过去的甜点水果,第二天就是一瓶价格不菲的库克香槟。 第叁天。 第叁天韩宁退了房,订了一间自由入住的民宿。放弃了酒店免费洗衣烘衣,以及超大花洒这两点真的很可惜,但好在没人打扰,这家民宿在老城区的巷子里,车难停,韩宁进来难,别人也是。没有客房服务的隐私空间,如果真有旁人进来的痕迹,韩宁可以问责报警。王言洲就是不能给一点脸,只要接受了一点点,他就会觉得有机可乘,继而循序渐进地达到目的。 反观谢程一,就礼貌多了。 韩宁叹了一口气,给他发了民宿巷子口咖啡店的地址。 从这条下坡路回程还有些远,等到韩宁回到巷子口才发现咖啡店提早关门了,她有点扫兴,同她一样扫兴的还有还有一对慕名来打卡的小情侣,这里有一款水果还是蔬菜的饮料卖得挺好的,韩宁白天出门时就看到有人排队,想来生意太好,已经提前闭店了,门口放了一块小牌牌,解释了供不应求的原因。女孩气鼓鼓的,男的表现得比女孩子还生气,说老板怎么能这么不会做生意,就这么损失了两位大美食家的点评,他这般,反而使女孩心态平和了,他们像两个幸福的傻瓜,贸然地来到了打烊的店,可哪有咖啡店,晚上还会开门的,韩宁后知后觉,失笑起来。 错过就是错过,今天的时间总归是浪费了。 但这两个傻瓜心里的世界还在营业,他们手拉手离去。 两人走后,韩宁才发现,店门侧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牛仔裤,黑卫衣,一双半旧不新的板鞋,稀松平常的年轻打扮,他走出来,那家网红店门口长明的南瓜灯突然闪烁了一下。 照得他脸明明灭灭。 好青涩的打扮啊,她的心脏莫名地酸溜溜起来,是胸腔里还是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她,这好像是大学时候的谢程一。 他走过来。 好像把他从高一之后就缺失的模样一步接一步的补全似的,高二、高叁、大一、大二、大叁、大四、实习、工作……从最初开始缺失的年份里走过来。 谢程一在她面前站定。 韩宁怔怔地仰头看他。 也不过一个礼拜没见面,也不过就在前不久打算不再见就不再见。 不亮的路灯照不清谢程一的面容,也照不清她的心,在暗色里,她居然有些贪婪地描摹面前人有些虚幻的眉眼。 意识到自己盯得久了,韩宁错开目。 她张口,想问为什么你在青岛,但又觉得逾距,不适合他们趋于冷淡的关系,便问,“约我见面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较之韩宁的贪婪,是更为滚烫的热。 这些年,他经历过希望破碎,所以不敢轻易许愿,但再遇到韩宁的几个个夜里,他盯着手里滑软的发丝,感受着掌下细腻的温度,他祈祷,如果我和韩宁的重逢是一场绮丽的梦,那神啊,我恳求您,赐我长眠。 可梦醒梦碎。 谢程一捏紧双拳,指尖掐着掌心,他努力扯出一点笑容,“韩宁。” 谈不上好久不见,他言其他,“我给谢镜办了转学,就我们以前的实验,那里翻新过,现在很不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韩宁略略讶异,又觉得这么做没什么问题,因为那个学校的师资力量属实强大,老牌名校。 “转学这周……翻新好像是,前年的事。” 这么快,效率倒高。 “但那个学校离你家很远啊,接送很不方便。” “我给他办理的住宿。” 二年级就住宿?韩宁的讶异放大了,她又觉得哪里不对。 “住宿生可以用小天才电话手表吗?”她怀疑地问。 谢程一看她一眼,“可以的,他们老师白天没收,晚上发放。” 还能这样。韩宁不说话了,她心想谢程一这么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说他把谢镜送去他们俩的小学重温旧忆了? “有一个教授看到了我给ME广告提供的翻译……他找到我,邀请我,和他翻译一本阿拉伯文的作品。” 韩宁一愣,消化了一下,展露笑颜,“好事啊。” 是好事,所以和你分享。 听出来她祝福得由衷,谢程一扯出的弧度也更真诚了一点。 韩宁说:“那你这段时间就接这一个活吗?公司那边怎么说?” “未来翻译被昌锐的王总收购了,他拟了一个名单,安排部分员工驻扎外国的原料产地,为期一年,工资翻倍,”谢程一说,“我在名单上。” 韩宁又消化不了了,“那你……” 这次的笑容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了,他说:“确实最近只有这一桩辅助翻译书籍的活儿,我不会去国外,”谢程一补充,“因为我辞职了。” 韩宁先前还在想他处处受限的境地,现在境地如镜子般一片片瓦碎,咖啡店的小南瓜灯终于不闪了,柔润地持续明亮起来。 耳边有海浪声,配合着心跳。 那条下坡路,她未走到尽头便返程的海,是静谧的,是粼粼的,但也在暮色四合后的暗夜里,偷偷的,澎湃的,拍石浪碎的,涨潮。 没见过的样子(2) 谢程一说韩宁是他的贵人,是因为她给了自己翻译ME阿语广告的机会,所以他才能被那个老师看见。二十五年,和人打交道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又经过世事催熟,谢程一不是那种客套不起来的人,但是韩宁来得太快,横冲直撞,叁下五除二就跨过了礼貌又安全的距离,与他皮肉相贴,他刚准备练习与之相处,规划细水长流,对面就毫无防备地告诉自己,她是同桌儿,一直看着自己的同桌,他那些经验堆成的客套也就变得苍白,毫无用武之地。 一句话说得磕绊,但好歹韩宁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眼里是请给我一个表达感谢的机会。 韩宁眼里是,呃,不好意思,或许今天不太方便。 “韩宁,我以为我们再见,还算得上是朋友,”他声带受损似的,说话听起来很艰难,“就算不是朋友,但也是,老同学吧?”谢程一苦笑了一下,“你对任何一个老同学,都会拒之千里之外吗?” 好似带了祈求。 韩宁问:“晚饭吃了吗?” 根据谢程一发位置信息的时间来看,他所在的航班应该有为他提供晚餐,但是他从韩宁的问题中看到机会,所以很快带着希冀似的回答,“没有。” 眼前的她目光似乎都柔和了点,像她软而凉的手抚摸在脸上。她说。 “那就快去吃。” 韩宁丢下一句话,然后绕开谢程一,往前方,往巷子入口走去。 态度不算冷漠,内容也算关照吧,可韩宁你到底要怎么样,并非拒绝的拒绝就这么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谢程一转身追上去,两叁步,抓住她的手,可是一触到肌肤,真如记忆里的那般软而凉,他就有点失控了。 是渴望,渴望顺势而上,手臂绕过她的前肩,将韩宁拉回来,靠在自己的胸膛。 只是韩宁已经因为牵手的动作停驻,他就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 他不想让韩宁不愉快,从而再有被拒绝的可能。 路是黄色的,影子长长的,彼此的温度是传递的,谢程一看着她微卷的发尾,这些头发就在不久前旖旎地散在他的脖颈间,他们是那么的亲密无间。 “我没有因为那些事生气,韩宁,就算我生气了,可你的解决方式对我这个受害人是不是反而太残忍了?”怎么可能不生气,一字一句旧事重提,他也能察觉到心里的火就像燃气灶上炖着的米粥,平静,翻腾,烧沸,咕嘟起来……只是她居然避之不及,一走了之,给予他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她到底是在惩罚自己,还是惩罚他?骤然失去她的酸痛每分每秒地积累,最后漫过了那被她决然浇哑的火气。 他不在对面,韩宁却躲避似的偏过头,再低下头,她咬住嘴唇。 “……我觉得愧对你。”关于王言洲,也关于我后来那些坦白。 她想,如果这人不是谢程一,她的道德感反而不会作祟,可是他偏偏是,并且没有任何追究的姿态,这让韩宁的羞愧,惭愧,更深。韩宁觉得自己要脱敏,脱敏的第一疗程是谈及此事,别说谈了,她思及此事就色变,本想着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谢程一又出现。 “愧对我,就对我好一点。”他慢慢贴近,尝试着触碰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的后颈。 然后额头贴上去。 他能感觉到韩宁一瞬间僵了身子。 “韩宁,我知道你清楚我家的事,所以你也明白我那个名义上的爸爸有多混帐,但不得不承认,高一之前的为人处世,都是他教我的,”是啊,谢程一快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自信、礼貌、真诚、克制、爱好广泛、学识渊博,还有一点恰到好处的圆滑,有钱的生意人培养出的孩子大同小异,只不过他的自信还没有成长和王言洲那类人的傲慢,他就已经发现了隐藏的本质,所以迫切要脱下那层被程家栋培养浇灌出来的骨肉皮囊,“从前的程一能吸引到很多人,我很庆幸,也能吸引到你,韩宁,我很高兴是你,但是我又怕……怕现在的谢程一可能木讷,寡言,笨拙,自卑,我不确定能不能吸引你或……留住你。” 或许有些特质变了,但是谢程一能保证自己的真诚常在,以及坦诚。 燃气灶上炖着的,平静,翻腾,烧沸,咕嘟起来的米粥最后还是选择了乖乖地装进碗里,晾到恰当的温度,为他的食客填裹肠胃,熨帖心肺。 他甚至把问题揽在自己身上。 那声音从身后传到耳边,非常近,可被他这么一说,韩宁岔神了,突然觉得被曾经的程一吸引是不是代表着自己很庸俗?可是宝贝谁都爱的。 他说:“那么长时间没见,中间都发生太多事,有处理好的,有没处理好的,但是这都不应该影响我们两个人继续往下走。自你出现之前,我根本没有过跟女生有过这样的相处……所以现在的我可能不够好,但我会练习,练习相处或者该规划该怎么样的约会……如果还有其他的担心,”谢程一的声音很认真,他好像在许诺,“给我一年。” 谢程一进入社会太早,早就明白了现实问题的严重性,可这份明白也只是明白,就像一道命题,在脑海里,但没有戳到痛楚,但韩宁出现后,命题会成为带着毒液的注射器,推出空气,呲出了一点水花,注射进他的身体,即使不太愿意深想,但谢程一还是会查询她的座驾市值,会揣测她风衣的标签价格,也在换算,他需要努力多久,才能给她比肩原生家庭的优越生活。 中产,一个看起来普通但城市里大多数人还够不到的阶级。他不确定韩宁有没有听懂,却没敢重复一遍,他似乎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口中尽是苦涩,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有可悲可笑可怜的自尊心。 但最终,人总是会抓住对自己有利的点,谢程一说:“韩宁,如果愧对我,就别推开我。” 没见过的样子(3) 韩宁久未作答。是她窥破了自己的自私吗,对比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底牌,发现原来是那么不值得一提。青岛没有那么多坦途,韩宁在上方,这是一条上坡路。 “不是还没吃晚饭吗?”韩宁回头,她说,“前面有家馄饨店,好像还开着门。” 她没有挣脱开他的手。 影子纠葛在一起,人也是。 那种失重的感觉终于没了。 这顿时间的谢程一就像一个跳远却跳不到终点的人,他始终虚浮,无法落地,但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地面,落地那瞬间脚后跟是痛的,发麻的,也真实的。谢程一的另一只手触碰到她的衣角,他终于抱住韩宁。 带着欢欣地抱住韩宁。 韩宁在想,这算什么呢?她的手覆在搂在自己的那只手上,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脖子间,他轻唤自己的名字,好像要用自己的回应来确定这一刻的真实,鼻息,呼吸都是热的,胸腔蔓延到耳侧的心跳是响亮的。 没错啊,他是自己极目远眺那么长时间的人,怎么舍得远离,韩宁没有考虑自己先前那样对谢程一是否算是狠心,她只知道自己不舒服,所以要结束,她已经决定把这个人归类到回忆这个文件夹里,只是谢程一又出现,像是程序错误,保存键或者关闭键失灵了,他不甘心就如此殆尽,这个时候好像有个声音在她内里深处说,人生体验家韩宁,你有没有想过,青春年少独恋时的对象,来找你计算结果? 她给不了结果,又没有抽身离开。 韩宁又想,这算什么呢?她是对谢程一心软,还是自己。 私心又起? 谢程一说,“你等我一下。”他好像真的很高兴,远去的脚步都是疾速且欢快的,像雀跃在钢琴键上的清脆音符。他拖来一个小行李箱。 小行李箱就这么在无人的路边被打开,一股子黄油奶香味溢出来,“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咖啡味的杏仁酥吗?我研究了一版,还有羽衣甘蓝饼干。”那么点大的行李箱,两叁件衣服放在一边,另一边好像都是小零食,韩宁知道他做菜很有一手,可韩宁向来得寸进尺,在他做菜的时候总说自己等不及,谢老师应该烤点没热量的小甜点先给她垫垫胃,这两年哄孩子的蛋糕都是买的,但就这两天,谢程一烤出了一大堆东西。 他是老板兼职外卖小哥,一脸期待地等着韩宁收货给好评。 韩宁心猿意马,突然想到王言洲,那天猝不及防地来到她家,急乎乎地展示厨艺……还有之前的酒店欢迎礼也是,称得上浮夸,就差没有摆上一座甜品台。原来他们都肤浅地认为,抓住女人心的前提,是抓住女人的胃吗? 她接过那个小包装的杏仁酥,拆开,咬了一口。 “好像糊了。”韩宁说。 “怎么会?”谢程一有点错愕,换做以往,这种自我怀疑是不会出现的,他做事缜密,无论是工作还是吃食这块,他都能做到尽善尽美。最近却是特殊,因为韩宁,也因为工作上碰到了问题,白日夜间,难免恍惚,他在想,难道是烤箱受热不匀,有哪处温度太高了,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尝到,就这么不小心地包装起来,又送到韩宁的手上。谢程一懊悔得要命,“怎么糊了?”他小声地说,好像在骂酥饼不争气。 他低头凑过去研究那块杏仁酥饼,被韩宁抓在手上的咖啡味杏仁酥饼。 也就在他毫无防备地凑近之际,韩宁亲在他的唇角。 软软的,凉凉的吻,烫红谢程一的脸。 “是不是有糊味?”韩宁问。 “好像……没有吧。”他像是手被烫了,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韩宁拧眉,“谢老师嗅觉失灵了,还是味觉失灵了?再尝尝。” 即使有坡度加持,即使她在上方,身高还是不太够,韩宁踮起脚咬住他的唇瓣。 在黄油奶香和若有若无的咖啡味里,有人问,“谢老师今天住哪儿?酒店订好了吗?” 她发誓她就是问一下,没有任何性暗示,是谢程一用那种无家可归的眼神看着她,所以她才决定把他带回民宿,让他有个坐着的地方浏览一下附近酒店,咖啡店关门了,馄饨店……杏仁酥都吃饱了,还去馄饨店干嘛,总不能就在大马路上找酒店吧,那样太像离家出走或者私奔了。韩宁订的民宿是一座小洋房,还带着有秋千的花园。有两层,两层都是隔开的套房,外部有楼梯直通而上。韩宁订的是楼上,她本来想让谢程一不那么费劲,直接也订这里的房间,但看了下手机上的订房页面,发现楼下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订出去了。 各种饼干码在桌面,一堆,像民宿的欢迎礼。 谢程一坐在行李箱上,看着韩宁,又低下头,那种无家可归的眼神又出现了,他不明白,自己都已经来到她的房间了,韩宁怎么还把他往外赶。 “明天我要早起,和昌锐分部的人沟通活动流程,很重要……你在,我还怎么早起?” 韩宁怎么这样……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把手放在自己大腿上,她还挠了挠,她往内侧伸。 谢程一抽了一口气,这感觉就跟那回在浴室被她搂住一样,不确定性笼罩住他,谢程一抓住她不安分的手,两掌合拢,将作乱者包裹其中。他纠结起来。 韩宁只是没有拒绝他,然后就把他带来这里,他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甚至没有恢复实习期的身份。 他亲了亲两掌中的手,又拉过她的另一只,摩挲着手背,慢慢往袖口里钻。 谢程一攥住她的腕,往下拽了拽,韩宁理解了他的意思,弯下腰,贴过去,鼻尖没有躲开,轻轻地碰了碰,然后到嘴唇,他含住她的唇瓣,舔弄,吮吸,又在韩宁不满意这份太过缓慢的触碰时,长驱直入地刮过她的上颚,确凿无疑地吮住她的舌根。就这一下,让韩宁软了腰似地倚靠在他身上,手却来了力气,从他卫衣下沿伸进去,流连在他的腹部肌肉,以及往下延伸,压在他蜿蜒而下的经脉上。 吻得津津作响,按得喘声连连。谢程一从脸颊到脖子都红了,他把韩宁的呼吸吞进喉咙里,手伸进她的衣服,朝她后背的锁扣伸去,他说:“我来当闹钟,明天我喊你起床。” 韩宁好像清醒了一瞬,推了一下他,“…你在的话,我可能一个晚上都舍不得睡。” 说话这么好听,但内容是拒绝,不想他留下又勾他做这种事,摆明了是不想负责的态度,谢程一的神色一下子就冷下去,又不想让韩宁看到这样的自己,只能勾起一个很难看的笑。 “韩宁,”他仰头看着韩宁,又靠在她的胸口,紧紧地搂着她,“我们是不是复合了……是不是,恢复到实习期?” 她说是,他今天就任她索求,并且接受不能在这里过夜的事实。 韩宁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上次以为许了时效,就能游刃有余的解决,结果出现那样的纰漏,她现在怎么敢轻易把是或不是说出口。谢程一有多重视承诺,韩宁就有多怕承诺,她犹豫了,就在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如救命稻草般地震动起来,她好像找到理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赶紧从他的怀里退出去,接起电话。 是昌锐分部的工作人员,说明天要探讨的活动流程要大改,修改后的文件很早就已经发到她邮箱了,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回复邮件,韩宁迭声抱歉,说自己马上就看,那头又说,韩组长你的酒店地址是某某路39号吧,我们有一个同事顺路,把打印好的一份流程给你送来。很快就到您的酒店了。 韩宁意料之外,她酒店换民宿后,没有跟昌锐的工作员工说,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条路的39号?不过这个插曲来得及时,正好让她错过谢程一的问题,她把手机收好,走到门口,对着低头的谢程一说,我要去拿点东西,你可以先把你的酒店确定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她想,谢程一应该听到了,她也不算逃避,顺理成章。 韩宁深呼吸一口,开门走出去,从外梯走下去就看到尽头杵着个高高的人影儿,她的脚步犹疑了,缓慢下来,但那个人倚在楼梯的边缘,好像一切都无关痛痒。 无关痛痒。 直到韩宁轻喊了一声,王言洲。 下一秒这个人影儿就抬足而上,一把扣住她的手,继而不容置喙地握住了她的腰,韩宁只觉得脚离地了,被他半抱着半扛起来,她不可置信地喊他的名字,锤他肩膀,动静却不敢闹太大,深怕被楼上的谢程一听见,又要陷入不可开交的难堪境地,王言洲没有出门,反而往一楼的套房里走去,直到他迅速地解锁开门,直到一阵天旋地转,颠簸停止,韩宁陷进被褥里,直到她看见两眼充血的王言洲好像要掐她,但是手最终还是没用地落在她的肩上,人也颓然地倒在她的身上。 韩宁才反应过来。 楼下的套房是他订的,电话是他让人打的,自己和谢程一之前的举动或许都被他看到了。 又这样。 她屈起膝盖,再次想踹向他,王言洲也还是那副躲也不躲的样子,他半撑起身子,垂首看她,韩宁,这个在几年前粗鲁又野蛮地在他心田里撒了一把种子的人,五年多的浇灌,五年多的施肥,种子破土而出,他才发现不是鲜花,而是荆棘条,层层迭迭,弯弯绕绕,拥住他,束缚他,捆绑着他,是圈套,是囚笼,是枷锁,他认了。 只是。 “你这么快就选了他?”他的声音好痛苦,好像在说那个谢程一有什么好。 韩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脸偏到一边,不去看他。 王言洲挫败感十足,他苦笑一声,慢慢退下去,没有走,跪在韩宁的双膝之间。 “那这样他能做到吗?” 韩宁抬眼瞧他,看他翻下了风衣的立领,露出脖子上的丝巾,就像那个晚上一样,围在他白皙的颈间。 她嗤笑一声不欲多看,随后就感到有什么冰凉的物质被一只颤抖的手,送进自己的掌心。 王言洲缓缓地解开丝巾,在丝巾的伪装下,里面是一条闪着光芒,宽细正好的,金属锁链,一端系在他的咽喉,一端在她的手上。 眼前的男人摘下自己的眼镜,脆弱没有任何遮挡,那双黑如潭水的眼睛淬了一层晶亮而痛苦的莹润。 他用脸颊蹭了一下韩宁的膝盖,像是鼓起勇气,也像是下定决心。 “那这样呢,他也能做到吗?” 从未见过的样子(4)加更 他不确定谢程一能不能做到,他知道登不得台面的人手段必然多,但在谢程一的资料里,很清楚地描述这个男人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服务,也许没来得及,也许是放不下自尊,但至少耳濡目染。谢程一可以为韩宁放下工作机会,也可能为韩宁放下身段,如果她有兴趣,就像那晚,对自己做的那样,言传身教地打开他的开关…… 谢程一有这个机会,他已经开始做小伏低往青涩里装扮,韩宁被他勾着手时周身荡漾着独属于少女时代姗姗来迟的芳心萌动。王言洲不敢多想,脸颊抵住她的膝盖,他看见韩宁的目光里有瞠然,兴味,戏谑,他不管韩宁眼里的多种颜色让他身心都涌起何种羞赧,他想,只要现在留住她。 他垂下眼睫,只要她在跟前。 韩宁看着掌心的链条,那其实是来回折迭起来的一团银色,拉手处是鞣制多次的小牛皮,柔软又精致的做旧款,就这么看着好像是一条珍贵又新颖的饰品,也是别出一格的,牵引绳。 “王言洲你在干什么啊?”她似乎笑了一声。 挺长的,活动范围足够大,也支持她别的想法。 一团银色被展开,金属轻轻碰撞。 “我……” 王言洲才要说什么,只觉得左边的耳朵上一凉,然后下巴被韩宁托起,他带着点不敢流露的惑色,看着韩宁的五官逐渐放大,她过来了,她……凉意从左耳流转到左脸颊,鼻梁,再到右脸颊,右边的耳朵,那根银链现在不仅仅绕在他的脖子间,也好像挂在他的面容上,韩宁的神色好专注,好像在,打扮他。 王言洲很配合,但整个人因为韩宁若有似无的触碰而颤抖着,所以那根被他的鼻梁撑高的链条,也有些摇晃的闪烁,现在不单单是牵引绳了,即使牛皮拉环仍在她的手心,但这根链条当下的学名是,脸链。 这张清隽又漂亮的脸蛋,被一条意味不明的装饰物勾挂着,他潭水一般的眼眸里,既羞耻又期待的碎光比灯光下的金属还要亮。 “小王总如果做男模,肯定有很多人点吧?”韩宁托着他的下巴,拨开他遮住眉眼的碎发,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作为昌锐的小王总,自身也是招牌,每每出席各种现场,各种活动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打扮得令人眼前一亮,头发也是留得稍长一些,方便做各式各样的造型,可是怎么就没有想过尝试一下这种呢,是因为被人凝视的感觉太重了吗? “那你会点我吗?”王言洲抚摸上韩宁挑着他下巴的那只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那你会点我吗,韩宁?”他又问了一遍,似乎想听到肯定的答案。 “脸还行,”韩宁由衷点评,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那要看你还有没有其他擅长的了。” 并非是不是,但是有戏,王言洲闻言倒是从心里呼出一口气,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带上一点往常尽在掌握的笑容,引导韩宁的手在自己的颊上流连,然后来到唇上,然后咬住。 他由着韩宁扯他的舌头,还在韩宁收回手时,探出舌尖追寻她的手,继而欺压而上。 吻落在朝思暮想的肌肤上,他的手解开对方的上衣扣子,速度和力道都迫不及待地诠释着他思虑过重的想念,但他又不敢太激进,生怕韩宁不满就抽身离去,只是克制不住的喘息还是漏了出来。喘息是催情剂,韩宁还挺稀罕王言洲言行合一的床上习惯。 所以她好像表扬似的揉了一下王言洲的耳朵。 接着听到他呻吟般的呜了一声,动作更加快了一点,他的嘴唇,逡巡在韩宁敞开的衬衫中间,手往下,为韩宁解开了下装的拉链,也就在那一声响起的瞬间,韩宁口袋里的手机蓦然嗡鸣起来。 然后铃声大得像爆炸。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韩宁清醒过来,用足了力气推开王言洲,她起身,匆忙地整理好衣服。太荒谬了,谢程一还在楼上,他听到自己要去拿文件的电话,结果自己被王言洲绑进楼下……是绑进,还是诱进,她说不清,总之,不可以。 韩宁想说脏话,于是她也说了。 “韩宁。”王言洲猝不及防被她推到,歪在一边,回神后看到她蹁跹的衣角明白了她想走,他匆忙地去捞她的手,但这个时候的韩宁可以称得上雷厉风行,她要让自己逃脱这个迷幻人的暧昧氛围,也不管鞋子有没有穿错,扣子有没有扣好,头发是否凌乱,她一心往外,她摸出手机,接受或拒绝的选择页面正好结束,未接来电累积在锁屏上,她划开一看,果然是谢程一。 身后的王言洲在喊自己,他追来。 韩宁回拨过去,最好是谢程一要跟自己说已经找好了酒店,拜托了,让一切不如回到原点吧,别让她左右为难。拉开门把手的那一刻,手机里的彩铃声响起,门外的手机铃声也响起。 陌生的手机铃声,是谁的。 这个民宿真的一点也不隔音,韩宁觉得很茫然,在看到夜色里的那份电子亮光后,茫然更甚。眼前的谢程一像一道无言的影子,也像是一堵沉默的墙。 可就在张口之际,她被这个不言不语的人粗鲁地捞起,一只手臂像铁一般的焊在她的肩背上,固定她双手的动作,另一只手则像钳一样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口,张开一张可能会说谎的,言不由衷的口,韩宁骇住,谢程一的眼睛里翻滚着她从没有见过的阴沉怒火以及克制不住的,占有欲。 本来是准备来门口接她的,她去得有点久,只是拨打她的电话,铃声怎么是在楼下响起呢,他抱着怀疑的态度走近,反而听到了王言洲呼唤她的声音。 韩宁知不知道她衣服都没穿好,露着一半肩膀。 另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谢程一忽地低下头,用力地咬住她软糯柔嫩的嘴唇,这是她微凉的脸颊上最热的一处,被他折磨地温度加深。 给谁的赏赐(1) 野蛮、强硬、横冲直撞,搅得她舌根应接不暇的发酸,一遍一遍,他似乎在洗退什么痕迹,强势而专断地打下自己的烙印。韩宁吃不消,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谢程一,也深刻地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怵,也不由自主地心酸。 韩宁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或许是拜他那颗笑起来才会出现的虎牙所赐,谢程一恍若未觉,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进攻,直到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他才踉跄一步,不得不松开韩宁。 王言洲一眼就看到韩宁唇上的血迹,整张脸的血色似乎都融在那冒出来的一滴瑰丽上了,谢程一简直是一条咬人的狗,王言洲心疼的要命,把韩宁护在怀里,狠狠地瞪着始作俑者,“你发什么疯!” 就着月色,他看见韩宁低垂的眉眼和残破的下唇,才意识到自己是疯了。是啊,他疯了。谢程一只觉得那种被抛弃的感觉涌上来了,他本来打算这辈子都不去碰感情这种跟毒药一样的东西,但是韩宁,韩宁出现,她让自己从小心翼翼到满心期待,结果却期待落空,再一次把自己丢到这样的境地里。 可又能怨她什么,自己连承诺都没有索要到。 半个小时前,她说愧对自己,他说彼此都有问题没有解决,结果他们两个都忘了,既然她有愧,自己又何必故作大方,应该当时就把她的手机夺过来,把门锁起来,如她愿,遂己意,让她周身只有自己的气息,让她只属于自己。 月色明亮,照出小花园在长夜里提前苏醒的生机盎然,也照着在场叁人心怀鬼胎的不同脸色。 王言洲心疼之余,在窃喜,他伸手拂过韩宁唇上的血迹,如珠如宝地捧住她的脸庞。谢程一没忍住,他太清楚是什么原因,就像自己看到韩宁带谢程一走进屋子,只能于暗处咆哮着撕心裂肺的嫉妒,怒吼着晚来一步的悔恨……面对钟情之人谁没有占有欲?但他们的不同就在于自己服了软,乞怜且恳求,而谢程一的鲁莽让韩宁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努力按耐住得色,王言洲朝韩宁的伤口温柔地吹了吹,刚想说一句别理他,余光里的谢程一喝醉酒般的趔趄一下,韩宁似乎也在偷偷关注着这个人,立刻因为他的举动而偏头。 “韩宁。” 他这声怪得很,好像,好像。 王言洲还没有想出个形容词。 只听对方带着一点克制隐忍的哭腔开口了。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王言洲登时警铃大作。 泪水的咸味都能嗅见了。 这下韩宁不只是偏头,谢程一无所遁形的脆弱和月色一起撒过来,让她逃避不得,韩宁直接转过身去,脸色纠结地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王言洲连忙拦住她,深呼吸一口,似乎很体贴地低声说,“我看谢先生情绪好像不太对劲,不如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走过去吗?走过去是不是就代表着和谢程一恢复那层关系了,可自己真能让他不再露出这么受伤的神色吗?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就在韩宁挣扎之间,她听到谢程一自嘲地笑了一声,“抱歉,是我自不量力,越界了。” 他的身影是如此的仓惶,身后树影娑娑,有尘土的味道,季末的残花都蜷缩在角落,还有谁呢?谢程一身后还有谁能依靠呢? 至少他们还是朋友。 韩宁挣开王言洲的手,她嘴上还有被那条狗咬的口子,就浑然不觉地准备安慰那个身强体壮的谢程一了。王言洲额角的青筋都跳了一下,觉得谢程一就像在墙头上的美女蛇,美女蛇是喊着人名笑一下勾人,他是喊着人名哭啼啼地抢人。疯狗一样的咬人举动反而被他现在的表现衬得像求生的挣扎,以退为进,这招王言洲不是不懂,但他用不了,他要是退就是把韩宁拱手相让,他只能步步进,韩宁也是的,真看不出来吗……他一开始咬人是真的,现在是装的啊! 就在韩宁握住谢程一手的那刻,王言洲从身后搂住她,他替韩宁拉好肩膀上的衣服,嘴唇压在她的肌肤上,王言洲说晚风凉,赶紧进屋吧。谢程一凑到她空白的左肩,头发扎了一下她的耳朵,接着再扎进来的就是他的呜咽,喊着自己名字的呜咽声,说不要这么对我。 怎么就陷入这种情况? 王言洲的手搭在她的小腹,谢程一的手揽住她的后腰,几乎都在施力,把韩宁往各自的方向带。还没几秒,韩宁就哎哟一声,是把她拽疼了吗? 其实没有,但是韩宁也不能一点反应就没有的任他们俩这么拽着吧,所以她发出点动静,这是属于她的动静,但是韩宁很清楚,这两个人还在等她的反应,可她也不知道褒义的反应该给谁。王言洲?气没消,看他还不顺眼呢,谢程一?他总要自己负责,可自己又不确定一定会给他一个善始善终的未来。 两人很快就怕伤着韩宁而松了力道,暗戳戳地开始用言语较劲,谢程一说韩宁对不起把你弄痛了,可以原谅我吗?得到韩宁的一声嗯后,他声音轻轻地问韩宁也原谅王总了吗?身后的王言洲立刻僵硬起来,开始阴阳谢程一背后看戏的本事,话里话外牵扯到那个让叁个人都不好过的晚上,谢程一也咬紧牙关。 最后还是韩宁说了句烦死了。 原话是,妈的,烦死了。 韩宁体面人,人前鲜少说脏话,和洛小甲在一起才不把门,今晚一回两回,是真恼了,两个人讲话挺得劲的,他们中间隔着自己呢,但她呢,左右两张嘴,吵得她耳朵疼,更让韩宁不耐烦的,是自己优柔寡断的心思。她直接一前一后地把人一推。谢程一也不哄了,王言洲也不馋了,韩宁拔腿往房子里走。 还是王言洲反应快,先跟上去。 进得是楼下那间套房,楼上虽是她订的,但毕竟有个麻烦的外梯。她一进门就想上锁,但从门缝里先后滑进来两个男人。 叁文鱼,煎牛排好吃,但人会吃一辈子吗?相反,白粥和馄饨再适口,每天的餐桌上也不可能就这么两样。 现在的韩宁只想吃饱,所以冷了脸,决定不再庸人自扰之。 “我就是想放松下,别跟我整其他的,行吗?” 王言洲面不改色,谢程一脸上又青又白,好在入口处灯光黯然,旁人看不见他咬着牙神伤,他觑了王言洲一眼,才发现这个人昂贵的风衣衬衫间有一天若隐若现的银链,顺着银链往上看正好是他的脖颈间。王总好手段,好下作的手段。 谢程一想起之前韩宁在楼上对他的含糊依恋,当即上前一步,捉住韩宁的手塞进自己的卫衣,指引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同时含住她的嘴唇,这一次,耐心,温柔,舌尖勾着她的裹缠。 他清楚韩宁想要自己,她想要,他就给,她之前说来日方长,他就骗自己一次来日方长,至少要把王言洲赶出他们之间,至少在王言洲面前,让他见一下韩宁对自己的渴望。 “一分零六秒。”王言洲几乎快要沉不住的声音响起,韩宁略带迷蒙地松开谢程一,瞥了他一眼,这人走过来,贴在她耳边,说,“你想放松的话,一分零六秒就够了,我之前记录过,你最快高潮的时间。” 给谁的赏赐(2)h 韩宁被王言洲抱在怀里,嘴却被谢程一难舍难分地咬住,他今天嘴巴怎么这么可怕,总是快人一步,谢程一沉溺在她的双唇里,凌厉得很,也留有余地,等韩宁慢慢摸索过来,便张着嘴,伸着舌尖,眸色潋滟地看她,像美丽的贝放开了壳,露出软肉,韩宁是笨鸟,急呼呼地去啄食,又被阖住,相争不休。 忽地探来一只手,男人的手,宽手背,长手指,带了力道,青筋显露,韩宁的扣子扣眼刚被来回拉扯着,已经松了,一拨就散,衬衫极其自然地向两边垂开,半杯罩托住的乳颤了颤,柔软地蹦在被胴体之色惑晕的谢程一眼前,他刚想伸手触碰,那只用力的手就从左到右地把那对乳,揉搓地颤巍巍。 殷红半遮半掩,又被人护住。 王言洲在她身后,推了一把韩宁的下巴,湿润的吻从她的耳侧流连到唇际,亲昵,不戏弄,唤醒她的痒意,没有断档的你来我往,柔情温存,韩宁面色酡红,周身没骨头似的向下软,他抄住她,再度舔上她的耳垂,问,“谁亲得舒服?” 韩宁端水四平八稳,“宝贝亲得舒服……” “哪个宝贝?”王言洲不甘心,继续问。 韩宁想说两个宝贝都亲得舒服时,她低呼一声,谢程一搂住了她的大腿,他跪在地上,这个高度呼吸正在贴在她的腰腹,他开始细密地亲她的腰,谢程一仰脸,略有胡茬感的下巴抵在她的腰肉上,有些酥麻,目光透过她的双乳,自下往上,和她对上。 “宁宁,你想怎么放松,让我来。” 这个时候让她怎么说?韩宁茫然,却悄然与他十指相扣。就在这时,眼睛从身后被一只手蒙住了,手的主人不喜欢韩宁被亲着时候还看着别人。站着的王言洲居高临下看着跪着的谢程一,嗤笑,他也想乞怜?趁韩宁的视力受限,他抬脚踹向谢程一的肩膀,松开韩宁的耳朵,用口型说,滚。 黄油奶香随着激烈的动作一下子剧烈摇晃在空气中,谢程一满心满意看韩宁,没设防,被他踹在地上,还不肯松手地牵着韩宁,也拉着王言洲怀里的她一阵动荡。 她只是想放松一下,但被牵来扯去,身体同时被两个男人的气息充盈包裹让韩宁觉得诡异,她裸露或尚未裸露的肌肤被四只手覆盖,洗退烙印同时打上记号,周而复始,不得喘息,嘴唇得不到空间,可怜的舌头被翻来覆去的搅弄,她不喜欢这样,她没有准备地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折腾,甚至比起自己,他们的衣裳都称得上完好。 感觉被玩了……自己像两个坏小孩正争抢着的玩具,一不留神就容易被撕坏。 陷入自己思绪的韩宁被王言洲趁机压在床上,现在只有他的香水味在上方,足够让她游刃有余地招架,韩宁却不满,她推了一把王言洲的胸口,勒令,“把衣服脱了。” 又转向偷拉她手,顺着胳膊吻上肩头,重振旗鼓的谢程一,“你也是。” 卫衣到底是比衬衫快了,谢程一提着领子往上一拉,那件轻薄适中的卫衣就被提起,过头,丢在地上,分明的肌肉挤进韩宁的视野,谢程一推开在那边对扣子着急的王言洲,一把搂住韩宁,解开她后背的搭扣,然后用自己宽阔的背完全把春光挡住。 不可能让那人看到的,这是他的韩宁,谢程一这样想,可是一对上韩宁的目光,紧绷的精神就涣散,她脸上欲色不掩盖,明晃晃的叁个大字,取悦我。 他亲着她的脖子,到锁骨,到起伏的胸脯。 柔软的乳被他热腾腾的身子压着,肌理摩擦之间,殷红的小粒硬挺起来。有布料撕扯的咔嚓一声,有人急了,脱衣服没得章法,伏在她身上的谢程一又被推开,半边身子被王言洲据为己有。 他们彼此怒目而视,分庭抗礼,上身赤裸的,在她的一左一右。 王言洲在右边纠缠着,手不轻不重地覆盖着她的右胸,没有限制掌下之物的摇晃,感受着乳头跃起亲吻他的掌心,像是韩宁的身体主动索吻,他捞到韩宁的腿,将她右边都夹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胯间的炙热毫不夸张毫不遮掩地贴近,提醒一般地蹭了一下她的大腿。 左边的谢程一收不住力道,一下掐得太重一下揉得太轻,是故意的,还是一不小心的,他扶着韩宁的手压住自己的左胸,低沉又暧昧,难掩伤心的蜜语却溜进她的耳朵,“宁宁,触碰彼此的心跳是不是代表着我们更贴近一点?” 这种话他都会说,看来他要翻译的书是阿拉伯青春疼痛文学吗?这个模样格外可怜,韩宁快碎了,掌心下的手感太好,忍不住用了点手劲,她低喃一声,“宝贝……” 王言洲还晕头转向呢,一声宝贝如当头棒喝,他目眦欲裂,咬着牙,不欲想那个他瞧不上的谢程一,这个人怎么可能和他相提并论,和他一起进入到韩宁亲密称呼的范畴之内,王言洲就知道韩宁不喊人名模糊概念闪烁其词是有意为之,他也抓过韩宁的手,粗鲁地往自己的胸肌上按。 好像谁没有似的! 他的胸肌也好,但不如谢程一的大,更漂亮的是他的腰腹,那里紧致又结实,没有过分瘦弱也没有过分壮实,掐捏正好的,极其优美的,赏心悦目的流畅度,并且,昭示着树大根深的经脉,清晰明了地向下蜿蜒。 韩宁也不克制,在他的腹肌上流连。 怎么办啊?韩宁混沌地想,她快摸不过来了。 给谁的赏赐(3)h 在送那两只幼猫去父母那儿时,韩宁的爸妈已经养了一只狗,喜乐蒂,性子敏感又恬静,结果带出来的猫却有非常传统的狗狗性格,韩宁一回去,叁根毛和小豆包就嗷嗷地扑上来,没有一点寻常小猫的矜持,挤在韩宁身边蹭来蹭去,见她不理会就跳到她身上,用鸡毛掸子似的蓬松大尾巴扫她的脸,这般粘人殷勤,是为了猫条,为了韩宁去操控它们钟情的激光笔,也有可能,只是为了她的垂青。 就像现在,这两人都没有任何定型产品,原生的头发形态,王言洲的柔软,谢程一的微刺,倚靠在她的左右颈侧,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他们的味道,右边烟熏甘辛,是漫上来的珍贵原料香,闻得出价值及价格;左边是暖呼呼的甜香,又卷着似在蓝天白云下的清爽,拿什么都不好衡量。 谢程一先熬不住了,他把人往自己这边揽,而王言洲若有似无的冷哼一声,手在韩宁的脐下辗转,意图往更下的地方伸去。 韩宁忽然转向左侧,捧住谢程一的脸,在他颊上落下一个吻,然后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太迅速,王言洲心惊肉跳地以为韩宁选定了对方,还没出声,韩宁又转向他,声音懒懒的,带着一点说不清楚的笑意,“能打破最快纪录吗?” 王言洲的瞳仁立即覆上一层疯狂的喜悦,都懒得去看那个定然会失魂落魄的小子了。 他先在韩宁的唇上叨了一口,接着一翻身,吻住韩宁的小腹,移动着位置,来到她的双膝间,手拉住她下装的两侧,连带着贴身衣物也一同褪了下去。韩宁好配合,翘起腿,方便他脱得顺利,王言洲激动地要哆嗦,庆幸、期待、得意、喜出望外……快要被韩宁选择的百般情绪所淹没。 韩宁把腿架在他的肩头,露出腿心处。 已经泛滥了,在不甚明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一片汹涌而沉寂的晶亮,小穴藏在外唇里翕动着,一片银河有迹可循,如同宝藏。 赏赐给他的宝藏。 他虔诚地吻上去。 甫一碰到,韩宁就出了气声,她在床上不是特别爱出动静,所以一点不同都能给人很大的鼓励,今天可能是因为有人在旁看着,韩宁敏感得淫液一片接着一片地汪洋,王言洲熟练地将其悉数卷入口中后,舌尖再次袭住阴蒂,学语音的人绕不开弹舌,谢程一或许用这招伺候过韩宁,但他也擅长语音,甚至比谢程一会得语种多得多,大舌颤音,小舌颤音什么的,谁又不会呢? 韩宁被他有力而密集地发颤着攻击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持续攀升的快感太过尖锐,她不禁扬起身子去配合他的唇舌,手扣在王言洲的发上,鼓励着他继续,更深……这就是摸索了五年的好处,王言洲太清楚如何催熟她的欲望,如何收获欲望的果实,他们青涩辗转,成熟入迷,持续失控,一直沉沦。 阴蒂被吮得肿胀通红,同时两根手指慢慢地来到芽尖儿下的肉缝处,分开外唇,分开两瓣,就着黏滑插进去,适应了内里的温度和湿润后精准地碾扫向那片略不平的开关。 太突然。 “呜……”韩宁这回没忍住居然叫出了声,猫哼似的,而后是一片水色在灯下喷出,浇在对方的眉毛上,睫毛上,在滴滴地往下落,那一瞬间,韩宁夹紧了王言洲,内侧腿肉牢牢地贴着他的耳朵,脸颊,然后一如既往地回味在失神里。 短短时间,韩宁的腿已经沁出了薄汗,王言洲肩膀亦是,他清扫了下韩宁腿间的战场,但不擦拭自己脸上如同胜利勋章似的水痕,他终于看向面容黯然的谢程一,低声挑衅,“计时了吗?” 他太过志得意满,以至于以为韩宁那声躺下是对自己说的。 谢程一还没理解韩宁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就听到她对王言洲说打破纪录的话,不被选择的痛犹如山崩似的摧垮了他,难以消化,随后韩宁就牵起他的手,她高潮来临时,出汗的掌心还要束缚住他,这个时候,她还要让自己知道她在为其他男人而秾艳绮丽地绽放……好残忍,韩宁真的……然后韩宁拉了他的手,说躺下。 他愣愣地被韩宁压在身下。 裤子被解开,半脱,深色的内裤已经鼓起了相当可观的尺寸,因为韩宁的注视,藏在布料下的那话,还难耐地动了动。 她要干吗?谢程一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甚至没幻想过这种场面,韩宁要当着另一个人的面,主动跟他发生关系。 他不知道王言洲刚才的想法,他只觉得现在是不是疯了,一切都是梦吧?可是拒绝不了韩宁,谢程一的手一会掐在韩宁的腿侧,一会落在她的腰上,甚至还推了推她的肚子,但始终都让她在上方,那个让他不知所措的位置。现在被选择的是自己吗?只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是…… 王言洲快疯了,他知道韩宁的身子在潮吹后会软一阵,但她居然还坚持用在上的姿势坐在谢程一的胯上,明明她才因为自己舒服得失神,现在却……为什么?为什么是他?难道她就是一视同仁,天公地道,就是这般公平的不厚此薄彼吗?他去拉韩宁的手,低声下气地悄声询问,“刚才是,”王言洲艰难地闭了闭眼睛,“刚才是哪里不满意吗?” 韩宁正隔着布料玩谢程一的肉棒,勾一下,弹一下,器物挣出了纤维的包容度。这一幕太过碍眼,王言洲恨欲其死的怒气也只针对韩宁身下那个人。 她说:“没有不满意,小王总好厉害。” 王言洲脸上挂出一点苦笑,他去捧韩宁的脸颊试图重新吸引她的注意力,又见她躲开自己的手,反而点了一下他脖子间的银链,“借用一下。” 他自然交托而出,只是没想到韩宁是要去捆谢程一那双欲拒还迎,欲言又止的双手。 谢程一被韩宁的态度早就折磨得没有脾气,此时也没有挣扎,只是咬紧嘴唇,羞耻地闭上眼睛。 韩宁拉开布料,谢程一弯而翘的深红色肉棒弹在他的小腹上,韩宁直接往根部碾坐上去。 王言洲错开眼,觉得难堪。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韩宁。” 这个时候的身子实在是软,韩宁动作地有些费劲,她把谢程一的肉棒扶正,对准自己的穴口,缓缓沉腰坐上去,有了时间短但实在舒适的前戏,她的甬道做好了接受的准备,但分量不轻的那话儿全部挤进去的时候,她还是发出了些受不住的喘息。 为什么一定要女上位?因为她能看到王言洲。 韩宁开口,“王言洲,做爱不算什么。” 她的语气很微妙,王言洲想起来,当时她问自己是否能破记录时的笑容也意味深长。周身漫起一股无措的冷意,不知为何而起。 孤零零撑在床头的王言洲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有几分熟悉,只听韩宁继续开口,“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影响我们的生活。” 耳边轰隆一声,似有雷声暴雨,像是回到了夏天,那个路灯下有蛾子飞舞的晚上。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后悔了。” “韩宁,订婚不算什么,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影响我们的生活。”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我们还像从前一样……”韩宁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可能不算什么,怎么可能……她怎么可以这么说? 王言洲往后退了一步,脑袋里嗡嗡作响,每一根神经都在被烈火烧灼,疼得他周身痉挛,像是掷身进滚水中,可他又觉得冷,寒意细卷,进入他的骨头缝里,冷得他牙关都在打哆嗦。 他骤然恍悟,原来当时的韩宁是这种感受。 那年的圣诞夜,五年多的旧时光似乎都因为一句台词而悉数破碎,丢在痛苦的洪流里鞭长莫及。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韩宁置于那种境地…… 但到底是说了,木已成舟的事实。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会觉得真没有人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吗?或许没有人,因为在说出这句话时,你已经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就像王言洲了解她的身体,韩宁也了解王言洲的身心,他热衷谈判,所以也有一张刻薄的双唇,别人说再多的话,再多的重复,再多的抱怨,对他来说,也仅仅是习以为常的雁过不留痕。那个晚上,韩宁可以冲他大喊的内容有太多,可还是决定不再相见,就这么罢了,只是他又是惹是生非的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她是有几分心猿意马,但狗链子一戴就认为以前的那一切可以烟消云散吗? 说不恨是假的,只是……只是她从来不痛快。 韩宁努力欣赏着他的表情,欣赏着这份她熟悉的,只因为一句话,旧忆,约定,得体的一切就这么分崩离析的表情。唯独切身之痛才会让他会明白,那一句对不起,是多么的单薄。 她对谢程一的那句对不起也是同样的单薄,韩宁身下的谢程一,终于明白韩宁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不为先前,是为他,作为道具般的现在。 给谁的赏赐(4)H 她的手压在谢程一的腹部,他被紧束的快感淹没,身子不停地哆嗦。 撑压着,韩宁抬起,坐下,带着弧度的滚烫,强硬地剐蹭着她甬道的前壁,腿几乎快软了,但是自己选的,她缓了一下,重新动作。 谢程一被王言洲的链子捆着手,连抚摸都做不到,他感受肉棒被花穴吞没,推出,被她的内里,渐入佳境的吮吸挽留,他斗胆挣开眼,去看这令人羞赧的窘境,去揣测她的心情。 可韩宁都没有看他,平时全神贯注,或者是带点戏谑的眼神现在都没有,她在看那个王言洲。 这像是兜头一瓢凉水,浇得谢程一发抖发颤。 他呼唤她的名字,宁宁,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后半句却如同棉花一般哽在喉咙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想这究竟是给他的赏赐还是惩罚。 这次的无助是货真价实的,即使韩宁和自己肌肤相贴,但谢程一一点点安全感都没有得到,她只是要做给王言洲看吗?他无法不带着十二分的酸意如是想,酸意和戾气交织,越想越痛,腰胯施力,迫切地向上顶,陷在甬道里的肉棒,企图往更深的地方开凿。 因为下方的动作,韩宁身子仰起来,往后倒,双臂并拢撑在枕被上,只为扶持着自己酥软的身体,胸前荡出乳波,点点殷红,犹如摇晃在高脚玻璃杯里散发着香味的红酒,反复来回漾着,零星半点地撞上杯壁,又带着余味地滑落,谁都想尝一口。 她在王言洲口中瑰丽地盛开,也在谢程一身上极致地怒放,韩宁贪恋着谢程一的滚烫,放肆地前后左右摇晃,幅度小但如骤雨般地起落,已经潮吹过一次,第二次登顶的时间会延长,让韩宁上瘾的快感逐渐积蓄,不消片刻,她就感觉到甬道即将不受控地抽搐痉挛,于是她收回了昂扬的下巴,盯着王言洲的脸说。 “王言洲,谢谢你的润滑。” 四分钟,韩宁一点也不克制,一点也不忍耐,她像个秒女,抬高身子,尽情地泄了出来。 泄在谢程一身上,为他也挂上胜利者勋章。 谢程一在挣扎,挣扎着解开手上的束缚,韩宁当时心急如焚,绕了一圈,两圈,叁圈,没打什么结,他用力,但链条间相碰,相惊伯有,反而有几分费劲。他可以从王言洲的神色里窥到韩宁的心狠,也是,她都这般对待自己了,怎么不能说是个狠心的女人,可为什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心,难道是自己逼得太紧了吗?他失措地想,但又不肯就此作罢,爽够的韩宁容易进入贤者时间,会变得冷静,谢程一甚至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离开的身影,她要是真的烦了,真的会离开…… 最脆弱的时候,最毫不设防的时候,即使她前一秒还对自己冷眼相待,但此刻的王言洲无不庆幸地想,终于被他等到。 韩宁被王言洲抱起来,本还以为他会气愤地拂袖走开,但没有。 在韩宁讥诮的眼神里,王言洲突然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掴去,事发突然,韩宁的手无力,做不到舒展,王言洲的力道是实打实的,所以那不是一掌,更倾向于一拳,她愣住了,觉得自己的关节都痛了。 “你发什么疯?” 她想抽回手却被桎梏住,脸皮上出现红痕的王言洲擒着泪吻上来,颊上的温度还没有散,下一刻韩宁便被脸朝下,压在床上,有解开皮带的声音,王言洲蓄势待发的那话抵在了她的臀肉上。别这么冷,韩宁,如果一直这么冷,那可不可以让你一直陷入最脆弱的时候? 王言洲说:“韩宁,对不起,我是发疯了……韩宁,你之前也是想要我的吧?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来给你,我会让你舒服,让你放松的……” 韩宁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刚抬眼,下巴也被强硬地托起来,挣开银链的谢程一抓着她的手,摁在自己被抛弃而得不到抚慰的肉棒上,呼吸落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韩宁,你不是愧吗?不是说要补偿我吗?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糟蹋我?” 他咬住韩宁的下巴,颊肉,再到嘴唇,韩宁的脸痛得要死,伸手推他,但是后腿被王言洲拉得悬空,手一动,弓起的身子就失去平衡趴下来。 趴在谢程一的腰上。 湿润的甬道已经被手指和肉棒扩张过,虽然静默过一点时间,但进去不算特别费劲,穴肉和它们冷漠的主人不同,欢迎着截然不同的来者,王言洲看着自己的一部分破开肉缝,慢慢与韩宁交融,紧握感包裹着他,王言洲犹被握住灵魂,他终于满足地喟叹一声,不收劲,蛮横地往前一顶。 韩宁惊叫呻吟,身子向前匍匐,声音和姿势,都刺痛了谢程一。 肉棒恶意地刮过两只乳,殷红的奶头都沾了龟头上的黏液,他撩开韩宁垂下来的头发,把她的头按下去。 “别为他叫,别光说不做,韩宁,补偿我……” 他用肉棒堵住韩宁的呻吟。 这栋洋房好像有些年份,这张双人床也是个嘎吱嘎吱作响的老古董,韩宁被人从后面操得摇来晃去,但摇来晃去的身子就被眼前的人固定住,两只白嫩的奶子被掐得痛极了,嘴巴也是,谢程一相当野蛮,好像带了惩戒的力道,不容置疑地把她的舌头,钉在自己的肉棒上。 她发不出来动静,床的呻吟反而是最吵,与之相伴的,还有两个男人的声音,王言洲边挺腰边哭,往日动听的低吟变成了哭腔,好像被强迫的是他一样,热烫的眼泪掉落,被空气扇凉,再被自己的体温蒸发,谢程一是气音,哄着她,说如果她真的乖就好了,说别离开自己,说她的嘴巴好棒,语无伦次的,最后却是私心澎湃,说韩宁你要记得,你自己说愧对我。 主动愧和被动愧完全是不同的概念,韩宁被操得神智混沌,嘴巴也一直张着,撑得又酸又涨,闻言立刻起了一股子气,牙齿故意下压,碰在他肉棒的沟壑处,蹭过他敏感的龟头上,谢程一被疼痛刺激,低低地抽了一口气。 王言洲俯下身子,扣着她的腰,想将她拽直起来,上面动作温柔,下面的水声一次不少,撞得韩宁眼前的世界都在摇晃,穴肉最敏感的地方被他轻而易举地捕捉到,狠狠地撞着,操着,臀肉颤如春波。她昏昏地想,贱人…… 王言洲是不可能被气走或者是因为她的话伤心逃窜,消失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把韩宁和这个姓谢的丢尽鸳鸯戏水的春情里。 至少要有露脸的机会,至少让韩宁念起他的好,哪怕只是床上的好。 有一个道理怎么说来着,当事实对你有利,就强调事实,当规则对你有利,就死抠规则,当一切都不利你,你就拍桌子,把水搅浑……韩宁恨死了,他妈的王言洲,真的是无孔不入的疯子……她捏紧拳头,夹紧了穴,听到身后的哭腔骤然停止,变成一声千回百转的哼吟。 谢程一瞅准机会,把韩宁捞过来,她被掬着两条腿再次压在了谢程一的胯上,弧度夸张的弯棒一点也不客气地插进去,韩宁水莹莹的唇得以放松,发出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听得人心要炸了,谢程一卡紧了她的腰,疯狂地往上送,不得章法不得要领。 口中声音不成言,身下酸爽沉沉堆砌在小腹上,凉透了的十一月,韩宁身上都蒙了汗,小穴被插得服帖,没有再排斥任何一根肉棒,怎么进来都是痛快,淫水太多,浇潮了谢程一身下的床单,摇晃的奶子再次被人用两只手拢住,不是谢程一,他的手在腿上,是谁,她好像发烧,像做梦,像奔跑在迷雾中的人,看着那张被欲色困住,如黑潭般的眼睛凑近,眼睛的主人张开唇,叼住她的乳尖,也拢着她的手,圈在自己那根粉嫩的肉棒上。 直到疲倦的后半夜,她的穴也没有得到休息,王言洲和谢程一都紧绷着,谁都不肯射,就算射了,也要迅速地借着韩宁的手或唇把自己撸硬,调整到让韩宁爽快的马达状态,这自然苦得是韩宁,她不记得自己泄了多少回,喷泉也有休息的时间,但韩宁没有,水润透了席梦思的弹簧。 眼睛快合上的时候,她瞥见床头有一张小卡片立牌,是房东留下的,一大堆禁令,禁止抽烟,禁止大声喧哗,禁止违法行为……现在算什么禁止行为吗? 还是那句话,韩宁恨死了。 现在把腿间的谢程一踢飞的力气都没有,王言洲这个贱人,美名曰给她补充水分,给她喂矿泉水结果喂到了胸口,水流一股一股,他非常开源节流地凑去舔。 妈的,刚才还是打轻了,韩宁恨恨的想。 再见(1) 真正停歇时,窗外天空泛蓝,王言洲替她卸了残妆,谢程一抱她冲了澡,好似知道自己刚才太过冲动粗莽,谢程一替她服务时轻声地说对不起。 这个晚上听到的对不起,说出的对不起,就跟花伞一开,冒出的水那般密集。韩宁置之不理,阖着眼皮,等出去浴室后又被王言洲用浴巾接过去擦拭身体,这个时候他们倒是默契。 楼下的床是不能睡了,楼上还是干净的,王言洲抱她上楼,在她耳侧悄声说,要不今天就别去上班了,休息一下。 韩宁双眼紧闭,睫毛一颤,一言不发,似是拒绝。 等到身子进入到被子里,两侧的软垫也因为男人的重量而一左一右地陷下去,有手要抚摸她的发丝,韩宁说:“别碰我。” 一方讪讪地退开,另一方想替她掖被子,甫一接近,韩宁就埋进被沿里。 那只手静默下来。 王言洲罕见地没有任何表情,沉沉地看着韩宁,目光代替指尖描摹至叁颗小痣,他腿一迈,先一步挑中了旁边近在咫尺的沙发。谢程一无声地与王言洲对视,本想说等她睡醒,但等她睡醒后自己会等来什么呢?天明不可避免,照亮两个人的无可奈何。 韩宁再睁眼时,蒙蒙的光已经泄进屋子,她拢共合眼一个小时,没睡着,精神持续紧绷着,两个男人已经陷入沉睡,但都睡得不好,王言洲半蜷在沙发上,手脚不得施展,眉头也蹙着,陷入难以逃脱的梦境;谢程一靠在躺椅里,环住胳膊,他似乎有点冷,口中有低低呓语。 她静默片刻,轻手轻脚地离开。 等把自己关进密闭的车内,韩宁才有一点真实感,她搓了搓脸,体力耗尽的饥饿和心力交瘁的倦怠席卷上后视镜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韩宁,可能因为没有好好防晒,她的晒斑明显了一点,眼下青黑明显,眉梢也没有什么被喂饱了春情,整个人实在称得上难看。 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冷处理,去工作无异于投王言洲的罗网,所以和青岛负责人沟通活动的安排,也注定要爽约了。五个城市五场活动定的时间是个连号,对于统筹全程的幕后工作者来说不可能一场落地后再安排第二场,韩宁把S市活动准备期间遇到的问题发至青岛负责人的邮箱时,已经在青岛通往北京的高铁上。 她合上电脑,乘务员正好来发小零食,一等座车厢人很少,韩宁想着肯定有多余的备份,就腆着脸多要了一盒。是沙琪玛猪肉脯这些,高糖高油,韩宁连塞两块,风卷残云之后掏出手机整理仪容仪表,发现衣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了条没剪掉的新衣标签,光明正大地搭在她的肩上。从S市去青岛没带衣服,身上这件从店里到袋里不足两天,本来今天还轮不到这件,但是事急从权……韩宁蓦然锤了一下椅子。 怎么就这样了? 身体几乎对折,腰被人抬着,女人垂眼就可以看到自己大腿内侧密密麻麻的牙印和被折磨得红肿不堪的私处,上面浇挂着浓精,太过淫靡的画面,此时有一只手加入进来,两指蘸了一点释放后的污浊,举在她眼前,有一道声音说,韩宁,尝尝,这是我的…… 谢程一的眼睛太亮,亮得吓人,和平时不一样。 韩宁的脸上终于不是假大空的愧色,是掩盖不了,消退不散的情潮,他不在乎其中有几分是归于他,有几分是归于王言洲的,反正韩宁失控了,先是推拒抗色,再到无力抗衡的气愤羞赧,最后是沉沦入海的失神……他逼迫韩宁回答问题,想让她承认,她的身体里有自己的一部分,她不可以做到挥袖离开,她不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她不能就这么无所顾忌。 韩宁…… 他的索取可能已经超过了补偿的范畴,但谢程一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韩宁怨恨,他承受,如果韩宁要承诺,他给。 他巴不得。 他不要韩宁再带着心疼,怜悯,愧疚看自己,他要韩宁落到实处,成为他的人。 裹满精液的两根手指再一次地消匿在她的穴道之中,在呜咽声里,她的身体咬住他,他也咬住她的身体。 谢程一睁开眼,他是被摔门声吵醒的,梦和记忆渐渐重迭,忐忑惊慌浮上心头,他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身子先前持续蜷缩着,此时站起来,四肢百骸无一不再宣之疼痛。他置若罔闻,驱动身体,去找韩宁。 床上空无一人。 他朝声源走两步,卫生间里冒出来却是同时失措茫然的王言洲,他双目赤红,疲态尽显,举着一部手机,手机在说,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谢程一的手机却在此时突然响起来,在裤子口袋里震动着,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只是一串没保存的数字,他却抱着希望似的接通,王言洲也紧张地望过来,然而对面只是一道和煦的男声。 “是谢程一谢先生吗?” 不是她,对啊,不是她的号码。 他声音哑得厉害,“……是,您哪位?” “我是张瀛教授的助理,之前和您洽谈过和张老师合作翻译《巴迪·扎曼传》的事,您叫我小陈就好,发给您的资料和合同您看了吗?” 他想起来了,这是被韩宁说恭喜的事,王言洲也听到了,自嘲地后退一步走出房门。 谢程一没用脑子思索该回什么话,完全是工作积累下的本能应付,他坐到那张韩宁陷进去的床铺上,想。 她想要什么呢?还真的是自己追得太紧了吗? 过去的人在眼前,时间、陪伴、爱,力所能及的奉上她从不在意的的金钱……包括她眼馋的身体,都给了。 但她走了。累得抬不起腿的韩宁,冲澡都直不起腰的韩宁,一碰到枕头就沉沉睡去的韩宁,早就走了,床铺凉透了。 再见(2) 姓谢的翻译留下的伤口灼眼,下手狠,下口也狠,但是给了王言洲一一抚平那些伤痕的机会,王言洲窃喜,韩宁会认清这个她一直护荫庇佑的小翻译其实是个控制欲强烈,下手又没轻重的混蛋,所以那晚,谢程一有多粗暴鲁莽,他就有多克制小心,极力给韩宁足够的温柔缠绵。除了一开始。 为自己争一个机会,被她依赖的机会。 陷入情欲的韩宁的确如此,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怀抱靠近。 但醒来之后,王言洲知道,谢程一跟她完了,那些不可言说,还不清的帐,都被他的疯狂勾清了,韩宁也挣脱情欲苏醒了。 —— 北京的活动是最后一场,连号日的最末,也是最宏大的一场,一组的同事处理好其他城市的事宜也都陆陆续续来了,包括二组的乔游。 乔游是头回来北京,一来就拉着韩宁和晨姐去尝豆汁,韩宁从不自讨苦吃,捏着鼻子退避叁尺,晨姐胡言乱语说自己备孕呢,不宜喝抹布水,最后下肚的只有乔游一人,呲牙咧嘴的也只有他一个。 “那个品牌部经理,真是有够折腾的,之前说咱们拟的博主名单不符合他ME的调性,请他举几个他要的例子呢,又全都是近期出事的,”晨姐给乔游记录丑样,跟韩宁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还有那个小明星,这次也打包顺带来了,我真怕有什么幺蛾子。” “哪个小明星,穿假货那个吗?不是说假货都是他那个男朋友送的,她也被渣男摆了一道吗?” 在晨姐唉声叹气的目光里,韩宁明白了男友送的假货只是一种公关策略,不过没所谓,韩宁摊开手,“至少她风向逆转了,大家都被煽动着攻击男方,她支持者不少。” “可到底不是真金不怕火炼啊。” “别担心,小明星只是个宣传大使,ME的正牌代言人太有来头。”韩宁说了个名字,是在国际上都享有盛誉的一位影星,晨姐吃惊了,捂着嘴,“他们搞什么啊,这么神秘,一点消息都没走,等活动结束我可是要去要签名的。” “就是噱头咯,你想想,她亮相,小明星就降位了,闹出海啸都是无人在意的小水花。” “真够牛的,”晨姐赞同地点点头,后又忍不住喃喃,“不过这次活动结束,也意味着和昌锐的合作正式结束了。” 韩宁嗯一声,笑着斜眼看她,“大公司福利太好,舍不得啊?” “我又不是昌锐的员工,得点小利还不是沾某人的光?”晨姐嘴快,她知道韩宁不太爱听这种跟昌锐挂钩的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缓缓,但见韩宁没苦笑,没气恼,倒是有几分惘然。 正好乔游走来,听到一句昌锐,一句小利,愣头愣脑地插话,“最后一场活动小王总来吗?活动伴手礼应该还能分到吧,上次拿到的那套手链真的太赞了。” 那次陈式开工作室的男女老少都分到了伴手礼,就是王言洲出现在韩宁家前的那一次,晨姐白了他一眼,一向水火不容的韩宁倒是什么表示都没有,她说,“我看看你上次拿到的有多赞。” 乔游存了图,拿出手机找出来给韩宁看,她煞有介事地放大,缩小,“嗯,顶货……很遗憾地告诉你,这次的伴手礼只能跟参加活动的来宾拿一样的,够不到这么好了。”对上乔游失望又不解的目光,韩宁笑了笑,像解释又像公布,“我和小王总分手了。”就在几个月前。 不过也没必要补充了。 韩宁头一回把和甲方不单纯的关系摆到明面上,又唏嘘,什么头一回,也只有这个甲方的关系不单纯,不正常,她在晨姐和乔游收不住讶异的目光里轻松不少,没有想象当中藏着掖着躲避着的难以启齿,她挥挥手,先往前走,“去场地了。” 韩宁这次来没报名字,让乔游作威作福了一把,房间也蹭晨姐的双床,北京分部的员工都不清楚乙方派来协办的人里有个总负责人韩组长。王言洲能追到青岛是因为露名,他还不至于把韩宁的照片贴到公司群里做通缉令。所以藏头漏尾,隐姓埋名的韩宁觉得王言洲不会找来。 也真如此,S市的活动比北京的早,陈式陈开亲自控场,现在的品牌活动都有现场直播,为得就是和消费者拉近距离,韩宁在手机屏幕上看到和周边人交流的王言洲,他状态不错,应该带了隐形眼镜,眸如春水,言笑晏晏,坐着的姿势不过分端矜不过分散漫,人精致到头发丝,一身墨绿色的休闲西装衬得他肤白出众,比旁边描眉画眼的姑娘还多几分好颜色。 韩宁看着就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恍惚,王言洲是比自己更体面的人,不提那天晚上的失态,洛小甲也在电话里跟她提过现在的小王总在昌锐不好过。韩宁一语成谶,王言洲搭上张氏又撤出,即使给足补偿,被撂了面子的对方定然要给他难堪,昌锐是实业,素来走保险稳妥的路子,多数高层也觉得这般行为是胡闹,意图干涉,他母亲王堇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给予太多支持,一时间,两方施压,王言洲即使成功斡旋,也是要经过一段焦头烂额的时间,但是直播画面里,完全看不出来。 这么想着,画面一转,已经切到其他人身上了。 韩宁本来打算以观众视角剖析问题的,结果现在觉得索然无味。 她在平板上记下:期待感不足。 看了这么久,居然只有这一个问题,那在王言洲之前,期待感怎么足了?韩宁更是觉得无聊,反正也有别人收集整理这些,她直接关了平板和手机。 这个时候晨姐抬起头,她在检索关于ME活动直播的关键词,一直低着的脖子酸得要命,肚子也叫起来。 现在是晚上了,他们晚饭吃得潦草,举办活动的这几天,没人能做到常规休息常规饮食,见韩宁也关了设备左顾右盼,便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饿了,起身从包里翻出两个密封袋递给韩宁。 晨姐说:“隔壁西点房买的,垫垫。” 她没拒绝,投之目光却一愣,“杏仁酥?” “是啊,咖啡味的,没尝过这种,感觉还挺稀奇的,希望吃了今晚不会失眠。” “稀奇,”韩宁也重复,声音低下去,“希望没烤糊,也希望吃了不会失眠。” 再见(3) 第一场活动很顺利,助理晓蕊把记录下来的细节点,整理成档,发送至韩宁邮箱。 同一时间点,韩宁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主题是日期,韩宁一时想不起来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直到看到正文:为什么食品饮料行业的陈式开工作室可以接手昌锐集团的新品牌ME? 像莫名其妙的八卦小道,只是并不吸引人,韩宁为其打负分。 附件里一堆图片,是她和王言洲,地址是在昌锐大厦的昏暗一楼,噢,是那次,她和同事吃完饭,找小王总探讨方案的那个晚上,韩宁往下拉,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床照呢,结果只有他们穿着衣服的照片……王言洲心情很好,礼貌周到,替她拿包,他低头看自己,目光被碎发遮挡,无法浮现在屏幕上,但是那晚的韩宁记得……还有电梯里的监控画面,单独拉出似乎是要标明时间,月黑风高可行不轨的时间,监控画面里的王言洲也在看她。 现在这个目光没了,韩宁涌起一股发消息给王言洲的冲动,想恭喜他多了一个粉丝。 陌生邮件的发送者好像知道她在工作,也确定了她的浏览时间,在韩宁浏览到最后时,又发来了新邮件,韩宁一点开,就皱起眉头。 搞什么啊?这次的内容是谢程一。 和谢程一的照片是他做自己代驾的那次,自己坐在花坛边上,自己扑在他怀里,环着他,他也抱着自己,唇边漾开笑容,纯粹又憧憬,是陷进幸福的傻笑。 韩宁来来回回看这些照片,只觉得胸腔里的五脏六腑被人攥住,一时间呼吸都难了起来,她很清楚,这不是因为对方带着威胁味道的邮件,而是因为照片里除己之外的主角,她推拒在照片外,现实中的两个人,她不由地抚摸上后颈,肩头,那里有一个人的牙印,一个人的舔吻,当初很深很疼,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力气,所以留下的印记很重,掀开布料一看,是浓郁到那晚的触目惊心,但很多伤口不用擦药也会痊愈,随着时间过去,痕迹平复,肌肤光滑如初。 她想直接问来者的目的,从那个疑问句里不难窥见,对方认为她是蓄意勾引王言洲获得了资源,并且显然认为她和王言洲并非一次性交易,应该是把他们定义为世俗不容的一种关系里。关于谢程一那封呢,就含沙射影她背弃金主,另寻新欢。第一封邮件威胁她的职场形象,第二封邮件威胁她和金主的关系。 韩宁不知道自己猜测的准不准,或许和对面那个人一样,知道的不少,但知道的又不多。 想做什么呢?公布第一封还是第二封,没有前者,后者毫无意义,然而他不敢直接行动就意味着他忌惮王言洲。韩宁懒得理会,只觉得对面忌惮王言洲又没有主动同自己说什么要求,那等他熬不住,想好了再来说。 虽然有威胁,但实在不多,还是在自己对同事坦白了自己和小王总关系的前提下。 她忽视了那行文字,直接关掉设备,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王言洲、谢程一和她纠葛一段时间,除了伤痕外,似乎没有留下什么能反复回味的东西。 犹豫再叁,她再度点开邮箱,保存了两张主角不同的照片。 她想,韩宁,你真是无可救药。 第叁封邮件发来的前二十分钟,韩宁在赶工布置场地。 其实大部分都已经差不多了,韩宁和乔游环着全场检查。 “前叁场活动反馈都不错,不管是线上还是线下,”乔游边走边说,“陈式他们已经准备签一些同类型的小品牌逐步试水了。” “那交给你咯,乔组长。” “趁你手热,他们肯定会优先往你手里塞。” “接不了,”韩宁摆摆手,“甘六奇、小果园现在也要重点关照,无暇其他。” “他们管你无暇有暇,往后顺延呗,”他们绕到背景墙这块,这次的巨幅背景墙艺术感十足,是纱幔配大量的镜面元素,定制金属logo尺寸夸张,乔游站在下面看这个硕大的连笔字母,摸着下巴质疑,“这确定挂得稳吗?” 韩宁嘲笑他少见多怪,乔游吹胡子瞪眼。她的同事除了在知道她和小王总关系的那一刻惊讶外,其他时候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甚至都懂事得没有过多的八卦。她刚要怼他,一转眼在远处看到一抹白色背影,个高宽肩,腰线收得很漂亮,熟悉的胆战心惊。 天大地大,难道真避不开小王总? 一时间,她心里起了腻,烦他追赶过深,又有几分了然,王言洲本就是个事不止不罢休的人不是吗,他一定会缠到如愿以偿为止。 匆匆地收回眼,可并没有什么令韩宁牙痒又失神的声音响起,也没有人恭恭敬敬地问好,她再抬头,哪有什么其他人,这才恍然刚刚是个可笑的错觉。 乔游顺着她的目光,“呆看什么呢?” 的确是呆看,韩宁笑了,笑自己矫情,如果真的想避开,她就应该直接退出这个项目,游走外市,而非欲盖弥彰,自以为销声匿迹,她又笑了,笑哪有什么了然,哪有什么了解,王言洲和谢程一一样,看清了韩宁。 晨姐这个时候进来,手里提着一堆盒饭,高声道:“开饭。” 韩宁岔回原来的主题,“你说陈式他们要试水的小品牌是什么……” 出差预算有限,伙食相当一般,他们仨一聚首的时候就说得空去吃涮羊肉,但事务繁忙,最多的空闲就是在酒店到活动现场的路上,快步拐进一条巷子买份根本不符合风土人情的豆汁儿,叁个人面对开饭无一例外都是死脸,只是今天晨姐的步伐匆匆,有几分占小便宜般的笑容满面。 两人也招呼着场工休息,乔游先一步迎过去,待他凑近,跟在晨姐身后拎饭的小工突然扬起脸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Surprise!” 乔游吓了一跳,随后脸上就浮起了巨大的喜意,他摇摇头又招招手,招手的力气力道大到好像在拥抱,手指上的戒指在如流星般在空中划过银色的弧度,说,“你怎么来了?” 韩宁落在后面,将两人的情况尽收眼底,心想,原来是独占热闹的一对璧人。 “带了什么?” “就是一些家常菜,还有奶卷什么的……” “哇靠还有烤鸭啊!” “其实……” 探望服刑人员的家属带了厚礼,不同的中西名点,花样菜式,铺满了桌子,小吊梨汤都体贴到一人一份,绰绰有余,凑过去的人都大呼小叫,惊叹不已,感慨乔游家属的做派,乔游之前一直藏着掖着他和他对象这层关系,但看他现在脸都快笑烂了,韩宁突然觉得爱很容易就被旁观者看见,他不想出柜,以为隐瞒得好,但他的眼睛把心意暴露无疑。 韩宁等他们先挑盒饭,就在这个时候,她兜里的手机叮了一声。 她掏出来,锁屏上有个新邮件的提示小标,划开,点进去,发送人还是昨天那个不知所谓的陌生账号,内容也还是图片,但主角却是她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小果园老板,韩宁瞄着那串质疑自己业务都是靠身体换的文字,心中发哂。 是跟踪自己的吗?但真是一直跟着她,又怎么会拿真正清如许的客户诈自己? 还能调出昌锐大厦的监控录像…… 韩宁沉思,她看到发送的邮箱是QQ邮箱,直接截取@前的数字搜索,她其实并没有报什么希望,但结果遂意,她搜到人物主页。 看到主页的照片和昵称后,她居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 然后韩宁就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犹如旧弓拉满,弹簧绷到极致的声音,没断,所以能听出来是嗡嗡着竭尽全力,负重前行,韩宁还以为是自己的心声具现化了,但声音再一次出现,好像是两只栖在粘蝇板上的蜜蜂无力地碰到一起,伶仃的细脚和绒毛黏在一起,挣扎不开,发出令人心神不安的嗡鸣。细微的动静藏在欢腾的人群里,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韩宁也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她若有所感,回头看一眼,便看到偌大背景墙上,那个精致到浮夸的logo上端,倾垂了下来。 它对于一个身高有优势的成年女性来说庞大无比,更不用说,它现在,位于高空,以一种摇摇欲坠的跳楼姿态,歪看着韩宁。 原来那声音是,绳索器具无力负担超重的钢筋铁骨,发出求救般的呻吟。 她惊出一身汗,心道不妙,乔游烂嘴坏事成真,背景墙还真受不住那ME这个连笔字母,韩宁向前走,但刚刚回头的那一眼,眼球所接收到的恐慌迅速由大脑传到百骸,身子往前倾,但脚跟不上动作,两叁步走得踉跄,呈现一种相当扭曲的姿势。 远在几步外呼唤着她的晨姐率先发现了不对劲,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浮上脑海,logo是铁制的,宽幅叁米叁,边缘锋利,落下来能把舞台砸穿,更何况是人呢……晨姐猛然窜起,大喊了一声韩宁。 再见(4) 背景墙是活动现场的最重要的一道布景。吻合活动主题,奠定活动氛围,和签名墙相辅相成,为来往的各色嘉宾留下记忆和照片。而背景墙无法承受道具的原因有叁种。 一,设计不当,陈列道具和支撑道具没有调节好,后者无法持续,稳固地运用机械原理托付住前者。这点是不可能的,先前稳定的活动现场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 二,师傅安装不当,这有可能,但究竟失误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造成了这般前所未有的,山崩地裂的坍塌? 叁,目前韩宁觉得最切实际的。支撑道具的老化,现在有很多道具商以次充好,工龄已达退休标准的老木头老铁片,也赶上来当牛做马,因为ME的五场活动是连号,他们不可能把自己准备好的这些大家伙随身带着跑,北京这场活动的道具,就是在周围找的合作商。或许收货太急,看着一层新漆就以为是新东西,没有检查出承重的那一端,已经有腐蚀的痕迹。 韩宁想到自己听到的声音,那是暗红色铁锈在漆下的呜咽,该不该庆幸,她不会被风吹日晒的生锈道具扎进身体,她会被崭新的,时髦的,独一无二的定制logo临幸。 痛苦比想象中的少很多,韩宁被人抱着摔在地上,后脑和脊背被护着,手肘却蹭在地上,擦出了火辣辣的痛。韩宁有两秒的愣神,她看到了酒店的天花板,高高的,黑黑的,角落里可能有清扫不掉,死而不僵的蜘蛛网,她鼻尖动了动,嗅到了很淡的,几乎要消散的香水味。 抱着她的人支起身子,在上方看她。 “没事吧?”那人后怕极了,抖着嗓子颤着手,拨开她散乱的头发。 韩宁晕头转向地对上那双眼睛,那里面劫后余生的惊惶好像比自己的还强烈些,如潭的水眸被百般思绪覆盖,光华丛生,她抬手,蓦然挥上了那人的脸颊,在众人大呼小叫和各色的目光里,把他的脸打歪至一边。 这一动作吓到了所有人,一时间,整个活动现场都寂静下来。 手上真切的触感传来,也痛,韩宁轻笑一声,居然觉得如释重负,任由自己躺在地上,双臂大张。 “我就说,我怎么可能会看错。” “王言洲。” 曾以为这令人心烦的身影已经灰飞烟灭,现在又凝实在眼前。 可韩宁又疑惑了,一开始那道让她意乱的影子明明是白色的,可突然出现的小王总却是深灰色正装。 索性不再想,她推了推趴在身上的人,“起来。” 跟随小王总出差的马助理终于从老板冲过去救人,老板又被甩了一个耳光的震惊里恢复过来,他领人飞奔过来,齐心合力地抬起那块宽幅叁米叁的定制logo。 跑得及时,但富有设计感的字母延伸出一角,那延长的一笔还是砸在他的腿上。 王言洲脸上的惧色在她无常的表现中终于褪去,露出了一点忍耐的痛苦,他还故作从容的笑,“起不来了。” 接着嘴唇开始发白,额头也开始冒汗,痛意在慌张后终于彻底漫上来,他不再强撑,面色崩碎地说,“腿上可能要留疤了。” 金属铁板下,被韩宁用高跟鞋踹伤的左腿再度鲜血淋漓。 忙碌的小王总一直是个铁人,他应酬多,喝酒多,熬夜加班多,但从不头晕、胃痛或者有其他的总裁病,今年可能流年不利,染上点点风寒,但那是免疫系统的问题,他是棋盘上不露脸的帅,自有兵马出行,只是现在他犯了乐于助人的错,用在铜墙铁壁前最为软弱不堪的躯体作为袒护,倒在北京最后一场活动开始的前夕。 —— 坐在病房外的韩宁遇见了王堇翊。活动时间不能改,她还得上班,心神不宁和同事继续沟通现场,加班加点地把问题修复好。然后就听到走出病房的马助理的脚步快了点,低低地称呼了一声王董。 王堇翊应该才下飞机,满面倦容,旁边的助理替她拿着外套,她揉了揉脖子,具体情况马助理应该已经和王堇翊说过了,所以她听到王言洲已经睡了之后只看了一眼就退出病房,然后在过道里望着韩宁。 受伤是因为乙方,王堇翊以为她只是陈式开派来等候消息的人,直到听见她自我介绍。 稀释了一点自己的股份,拟定矿产使用权,半夜使用直升机从日本调度烟花,又施压给办事部门拿到大型焰火燃放活动许可,还单方面毁了和张氏的合同,现在再把自己搞成这样……好像一切都是从他干预了新品牌的宣传活动开始的,从他贸然地把新品牌交给了没合作过的陈式开韩组长开始。 王言洲不是纨绔子弟,王堇翊对这么老大一个人还做出这些行为感到不习惯,她觉得这是在犯浑。 或许这是诸多前仆后继的女人中独独成功的那一个,或许…… 韩宁先开的口,合情合理地为意外表达歉意,为王言洲的帮助表达感谢,以及还有补偿措施,无条件延续为ME再服务六个月,她说得很机械而冷漠,像是排练了无数遍。 “ME的情况,我想还是要等王总和你自己说,”王堇翊开口,“我不知道现场是什么情况,但听说,他一开始并不在那里?” 韩宁垂眼,声音艰涩,“是,意外的前几秒,我并没有看到小王总。” 马助理在旁边赶紧说,“我们刚赶到酒店,得知韩组长他们在布置现场,王总就想着去看一看。” “看一看?把自己腿看断了?”儿子的讥诮来源于母亲,王堇翊俨然是不信的,她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可王言洲现在以从所未见的模样躺在床上,她难以控制地古怪别扭起来,“他冷心冷肠的,真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舍己为人。。” 马助理盯着脚尖,他效忠王言洲,自然不能眼看着王董对王总的心上人发难,可是当他想打圆场的时候,集团最高领导人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让他进去看着病人。 门外只有王堇翊和韩宁。 “韩组长之前接触过昌锐的项目吗?” 韩宁摇摇头。 “那就是了,你对昌锐来说是空白的,为什么他会把这个品牌交给你?” 又是这个问题,和邮件上的一样,带着凝视的味道。这世界上的一切来往,似乎都不应该是无缘无故的,如果你没有相应的经验,别人就会自动挂上难堪的猜测,这是韩宁一直害怕的境地,王言洲让她陷入的境地,可是这回她挺直了腰板,“想来酒香不怕巷子深,小王总独具慧眼,看中了陈式开的优势。” “优势?”她扫了韩宁一眼,“你吗?” 王堇翊远比韩宁想得来势汹汹,昌锐已经因为王言洲的毁约损失了一笔,她怎么能看到自己儿子再有损失的可能,要是你情我愿就算了,可看这姑娘面上的担心就叁分。 “我太了解我儿子,就算有人死在他跟前,他只是觉得脏了自己要走的路而已,一切带有奉献精神的动作,他都做不出来……昌锐的活动太多,意外自然有,之前布置高空花园时工人砸断了腿,他都没迫停项目,结果今天古道热肠,也送上一条腿,可活动明天正常进行,他是出席不了了,我想不通,贵司有什么优势他值得如此?除了你,韩小姐,你对昌锐来说是空白的,但对王言洲来说,可能不是,”王堇翊转换了称谓,以两性视角来看眼前的韩宁,“如果你想要他的真心,我想你已经成功了。” 真心?于他们之间,真是陌生的词汇。 王堇翊见她不语,继续说:“你现在有嫁入王家的机会,如果你不想有这种牵扯,只要钱,或者名,我也可以给你,原谅我这么直接的说法,也请你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他小时候我忙,工作多,他父亲也是,我们不称职,没有给他寻常父母该提供的呵护,所以也不想着他在这方面也受到挫折……总之,无论哪方面,我不想我儿子得不偿失,韩小姐,还请直言,你想用他的真心换什么呢?” 真不愧是多吃了几十年盐的人呢,一眼就看出来他们不清不楚,只是有些地方还是猜测错了,韩宁没有否认,没有解释,只是牵出一抹苦笑反问,“如果我想换得只有清净呢?或者,您有没有想过,是您的儿子,企图换我的真心?” 王堇翊当然想过,无非就是怕王言洲一往无前却换不得,才希望从韩宁这端解决。 她可以说,嫁,又或者摇头说,王董你误会了。可偏偏…… 出车,活马,切忌一子多动,将军不离九宫内,王言洲还不会说话时,就跟着他外公抓上了象棋,这个道理怎么会不懂?世间万事诸多杀招,只感情奇技淫巧不得取。至此,将帅无子可用,本身唯有飞蛾扑火。 王堇翊盯着韩宁的眼睛,心里隐隐冒上一个感觉,她突然问,“你大学在哪儿上的?” 比起直接问她和王言洲的关系,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 韩宁还处在有些迷茫的环节里,没有想着对方在对应特征。 她说:“S大。” 蓦然,王堇翊了悟了,好似理所应当,朦胧的纠葛铺陈在眼前,原来还是那个他初次钟情的女生。叱咤风云的女强人自然知道怎么跟人沟通,但是作为孩子的母亲,她在言语方面的表达相当匮乏,王堇翊张了张口,竟然哑在原地。 半晌,她才说,“王言洲被我养坏了……其实这么讲都算是往脸上贴金,我们很少管他,小孩子模仿能力很强,在家庭里模仿表达爱的方式,转而向外表达,但我们没有提供给他这个环境,所以他根本不会,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我和他虽然是母子,但见面次数实在不多,以前的他可是太嚣张了,现在好一点了,懂点礼貌,但总是一副横样子,我还在想,这样的话以后谁会忍受他,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那个人也没有必要忍受,他自己也会改变,但是改了之后呢?”王堇翊闭了闭眼,叹了一声,“他会获得他想要的吗?” 再见(5) 9 3 p e .c om 受直言不讳的王堇翊影响,韩宁盯着第叁封邮件,然后联系刘秘书,要到了戏胜杨总监,杨郁金的电话号码。 她拨通。 “喂,您好。” “杨总监您好,我是韩宁。” 对面从善如流地笑着回应,“啊,陈式开的韩宁组长,久闻大名,来电有何贵干?” “杨总监,你社交主页的昵称和照片都这么直白,不是生怕我找不着您吗?现在又何必那么委婉,”韩宁单刀直入,“我找你是想聊聊您发到我邮箱的叁封邮件。” “噢,那是我在犄角旮旯里发现的小消息,想来韩组长可能会感兴趣,就发给您看看。” “杨总监也没必要和我打太极,您大可直言,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 “帮我?”对面轻笑着重复一声,杨郁金可能在路上,韩宁听到机动车的喇叭声,在一片嘈杂里,他十分平静地说,“我只是希望韩组长别再狮子大开口了,陈式开就那么点大,两个组的人能服务多少项目,别太贪了。”看好文请到:2hhp.com 韩宁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不是说不打太极吗?你又在装什么呢?”杨郁金的声音骤然冷下来,“陈式开先前抢了ME,我也受人之托撬走了番茄客,我以为我们算是扯平了,但戏胜已经持续为昌锐服务了七年,conen从低谷时期到现在一直都是我们做的,陈式开什么都不了解,又何德何能接下这个项目?” “你是说,”韩宁根本没得到这个消息,她无法不吃惊,“你是说陈式开要接下conen?” “韩组长的表演好精彩,”杨郁金像个不买账的观众,相当不屑,“戏胜一直在个人用品这条赛道上,昌锐是我们合作深久的甲方,我有把握十年如一日地服务好昌锐,但是陈式开呢?韩宁组长也明白吧,有时候经验比才华重要,我还是希望你能劝劝你背后的人,保持原状别冲动,否则……”他沉默一瞬,居然很真诚地继续说,“我可不是威胁人,只是想说大家工作久了,都需要一点八卦刺激,你知道的,人没事干,就爱闲扯淡嘛,我要是得了闲,说不定也会把手上的小道消息抄送给别人,保不住你的其他客户是会对你颇有微词,或者也对你产生想法……” 韩宁明白过来了,ME是新品牌,也是全新定价的产品线,让一个新的工作室接手还算合理,但是昌锐的老品牌,譬如戏胜稳打稳扎持续服务的conen,续约服务有了变化,怎么不让身为总监的杨郁金着急。 客户解约了之后,动荡的不仅仅空闲的组员,还有公司的名声,其余的甲方就会犹豫,踌躇,再考量,韩宁经历过这个阶段,自然理解杨郁金不想让戏胜陷入这样境地的心境。 只是韩宁理解他的想法,却不理解他的做法,说话也不好听,“杨总监,原来你们戏胜这么容易就被替代啊?” 对面被噎住,声音里压制不住的气急败坏,“我们打工人,比不过背靠大山的。” “知道比不过,你也敢跟我说那些话?你既然分得清谁在他面前更有话语权,不如你再猜猜,你的消息抄送后,谁会先出局?……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太好吧,要不要我给你更刺激的照片,还能让那些客户看到你连名字都避而不谈的人有辱斯文的一面……”韩宁没有焦点地直视前方,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很疯,一时都把杨郁金慑住了。 不待对方回话,韩宁如他先前一般笑得嘲弄,“ME的广告和线下活动您有看过吗?我目前还没有听过赞美之外的不满,杨总监有没有想过,或许昌锐准备把conen也交给陈式开服务,并不是因为我,而是通过这次陈式开的服务,他们才发现,原来一直和他们合作的戏胜是如此的昂贵且平庸,你不想着提高业务水平反倒想着用旁门左道截取业务,不愧是大公司,好气魄,”韩宁冷哼一声,不屑更上一层楼,“杨总监,如果我正好碰见您宴请客户,我会上前打个招呼,敬您一杯,而非举着手机在拐角拍照,又背地里做成不入流的小文章,想当大喇叭又不敢到处宣扬,最后,希望有律师能给您讲解一下,何为名誉侵权。” 韩宁说完,一口气终于通畅了,她等待着杨郁金的下文,在对方的沉默里却等来了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她声音里的嘲弄挂在了脸上,好歹也是业内大前辈,善始善终的习惯都没有。 这事完了吗?韩宁不知道,之前心里是有气的,因为她被绊住,差点被砸到就是因为看着杨郁金发来的第叁封邮件,然而事起于王言洲,也应该结于他,其他的呢,更早追溯,能追溯到他们分手后在医院的重逢,现在,也能结于医院吗? 王言洲睡了太久,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早上,饶是马助理常年出差,应对突发情况熟练,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奇怪又担心小王总只是腿部做手术,半麻药效过了也没醒。他叫来医生两次,两次医生都说是因为太累了。 马助理见韩宁看过来,勉强笑了一下,解释,“这几天小王总行程安排得满……” 韩宁没理会,她抱着胳膊站在窗边,突然往前一步,微微倾身,说,“醒了?” 马助理喜得连忙去看,“王总,王总,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晨曦透窗而入,天花板是毫无装饰的白,有垂下来的钩子,挂着药水袋,王言洲好一会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马助理的声音倒是熟悉,他朝另一边望去,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初始还以为是医生或护士,定定地看了会才发现是韩宁,她站在窗边,初升的阳光不刺眼,悉数拢在她身后,镀上一层绒绒的亮边。 模糊又不真实,王言洲眨了下眼,不敢确认。 他其实很昏沉,半夜麻药散去,他就算在梦里也疼得厉害,直到现在才好点,说话的力气还没积攒够,只能一味地贪看着韩宁。 韩宁走来,弯腰,没有束的头发倾泻下来,她轻声细语,十分温柔问,“嘴干不干?现在还没到能喝水的时间,只能拿湿棉签蘸一蘸……” 态度真好,这段时间以来,最好最真的态度了,王言洲难得被她好声好气地对待,本来就憔悴的眉眼更是软成一滩水来,他无不凄楚地心想,之前就是自己太健康,太身强体壮了,要是多生生病,大病不要,如上次的感冒就好,就能多得韩宁的垂怜。 马助理浑身不自在,小王总太怪了,目光在韩组长背过去的时候像钩子,转过来的时候像小狗。未得领导一眼的马助理终于说,“王总醒了,我去找医生。” 冰凉的棉签触到干燥的唇,王言洲忍不住伸出舌头去汲取为数不多的湿意,可终究乏力,露出一角的舌尖朝上,粉色堪堪碰及到一点苍白的上唇。 韩宁投下的阴影顷刻消散。 她说:“今天晚上最后一场活动你出席不了了,你的母亲,昌锐的董事长会代你出席。” 王言洲反应了许久,才从她的话中听出今日何时,活动为何。韩宁在陈述,他听出了其他的,所以张了张嘴,打乱你的步骤了,韩宁。 他声音低微。 韩宁坐在床沿,望向窗外,“你母亲问我,为什么你会把这个品牌交给我?” 这次很明确,她听到王言洲发出一声嗤笑,他说:“别管她。” “好,不管她,”韩宁点点头,又说,“你知道那个东西砸下来前,我在干什么吗?” 他不知道,等她解答,韩宁点开手机迅速地按出邮箱页面,调出第一封陌生的邮件,怼到王言洲的脸上,初晨,半明半暗的病房里,亮度拉到满的屏幕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像是打碎玻璃的一束闪电,几乎刺得他睁不开眼,王言洲适应着亮度,慢慢咀嚼上面的文字,他就算再昏,也读得出长句背后的意思。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明明是秋季,进入胸腔的空气却冷得像刀子。 韩宁在生气吗?生气是应该的,所以她的温柔后面是决绝吗? “这人是谁,想干什么?”王言洲气若游丝,“让马助去查。” “不用大费周章了,是个熟人,杨郁金……”她停顿,“你想把conen交给陈式开来做?” 王言洲点头。 “理由呢?” “是内部商讨的结果,具体的你可以问刘秘……马助也知道。” 居然是可为外人道的理由,韩宁眉头松下来,看来不是他的一意孤行。 王言洲不想让她回忆起被人揣测的境地,却也没打算隐瞒,他嘴巴张张合合,犹豫地说:“一点私心也没有……那也太冠冕堂皇了,反而让我的明恋像个笑话,戏胜那边是不打算合作了,所以在慢慢抽出项目,更多的……”他动了动手指,牵住韩宁的衣服,用行动表明,我想见你,徇私你不理我,那就徇公。 他从不是克制欲望的人,此时赤裸直白地投注着渴求、急切、胆怯的眼神,想获得韩宁的首肯。 所以他会获得他想要的吗? “王言洲,你应该知道,我喜欢谢……” 他不待听全那个名字就打断韩宁的话,有了力气似的,眼里满是希冀的光。 王言洲说:“如果你真的决定甩开我,你就不会在那个晚上摇摆不定,你就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和我发生肢体接触,更不会一直在我床前等我醒来……”他用力地抓着那个已在他手心的衣角,王言洲心想,承认吧韩宁,他紧紧地盯着她,“你是喜欢姓谢的,但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他,但如果我说我不介意呢,我不介意他,你会因为他介意我,继续一而再,再而叁地远离我吗?” 他是在说傻话吗?韩宁忍不住如此想,他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可能说全,但又说他不介意谢程一。 那谢程一呢?谢程一,谢程一……等到见面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