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心眼忒小》 第1章 [古装迷情] 《世子爷心眼忒小》作者:在酒【完结】 文案 [财迷打工人婢女x高傲骄矜纯爱世子] 婢女莲衣在蜀王府混日子,不敢太得力,盼着多攒点钱放良归乡。 本来挺好,直到她无意冲撞了世子,从此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世子爷心眼忒小,非但和她过意不去,还派人将她跟踪,藏巫毒娃娃在她房里恫吓。 莲衣战战兢兢,成日打探何时能回扬州老家。 挨到放良那日她带上盘缠就走,怎知世子一路穷追,吓得莲衣猛踹他一脚,撒丫子逃跑。 *** 世子慕容澄发觉身边的婢女肖想自己,被她的锲而不舍打动,大发慈悲回应起她。 他派人对她嘘寒问暖,还屈尊做了她模样的布娃娃,岂料她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放良那日他本想替自己讨个说法,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踹了一脚。 慕容澄抱着伤腿辗转反侧,越想越气,决意找她问个明白。 数月后,回乡的莲衣在街边摆摊,迎面走来双脏兮兮的锦绣长靴。她抬起头,身子凉了半边。 堂堂世子爷,未免太记仇了吧! *** 慕容澄逼莲衣领自己回家,遭遇街坊强势围观。 莲衣:“很难解释他是哪来的,如果说这是我打工带回来的土特产你们信吗?” 慕容澄斜挑眉梢,“荒谬。我明明是你在蜀地欠下的风流债。” 阅读指南: *双c,轻松甜饼,恋爱白痴菜鸡互啄 *世子找到莲衣会有市井篇幅,又称世子打工记 7.30.2023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莲衣,慕容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世子跟着婢女混 立意:爱拼才会赢 第1章 莲衣把刚得来的月例上秤一称,正正好好一千枚钱,折一两银子。 一千枚,提在指头上沉甸甸的,可是折成银子,又只有手掌心里零散那么几粒。 要不是盼着回乡,莲衣更喜欢攒铜钱,一大串一大串,耗子过冬似的藏满满一箱,抱在怀里捂在炕头那才叫踏实。 莲衣揣上钱串子,一路走在王府甬道,沿路花是香的,天是高的,哼起小曲,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 蜀王府很大,它是蜀地的王城,外有城墙和四门,内有三殿两宫。听说京城的皇宫比蜀王宫大得多,莲衣想都不敢想,那得多大?皇宫里的人还不得把腿走折了? 绕进膳房,莲衣径往后房去找徐嫂子。 徐嫂子是膳房管事陈聪的妻子,夫妻俩管着王府里的膳食。因而平日里进出方便,就琢磨着帮丫头小子将一大吊一大吊的铜板换成碎银,将来等他们攒够了归乡,也不至于坠得肩膀脱臼。 今晚是郡主出嫁的回门宴,徐嫂子忙得不可开交,见到莲衣,上来就一句话,“知道你要来,哝,早就给你把银子称好了,老规矩啊,我拿三钱做酬。” 说着不忘给莲衣倒水,“你这丫头,月钱拿来从不托我购置香粉首饰,只盘算着换成银子锁到柜子里,这还像话?” 莲衣喝了水润嗓子,笑出两弯月牙眼,极为讨喜,“我还要攒钱往家里拿呢。” “攒攒攒,还能叫你攒出个着落来?” 徐嫂子会不晓得这些小丫头?攒了银子回家,爹娘转脸将就女儿嫁出去,辛苦那么些年,自此成了泼出去的水,再给婆家当牛做马后半辈子。 徐嫂子将银两拨给她,压低嗓门,“你生得又不难看,还整日跟在王妃身边露脸,那要是好好伺候,将来请王妃替你赐一桩婚,再说…嗳,这话你可别说出去,我也是和你亲近才说的。” 莲衣呷口茶,点点脑袋。 “莲衣,你要真动动心思,难说不能是第二个雪雁。” 雪雁和莲衣一样,原先都是王妃身边的丫鬟,上月也没个征兆,突然就被崇华郡王给要去做了妾室。这几日再见面,俨然已是另一个人了。大鹅似的昂首挺胸,以前倒不知道她胸脯子这样挺。 “她好福气,不是谁都能像她。”莲衣信口应和,点着银子压根不当回事。 徐嫂子提醒她,“你那些钱等将来拿回家,可就都不是你的了。” “那还能是谁的?” “就成你兄弟的老婆本了。” 莲衣烂漫一笑,将银子扒拉进小荷包,抽紧了,挂到腰上拍拍,“不怕,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小妹妹,她们都盼着我回去呢。” 莲衣笑盈盈和徐嫂子道谢,揣着银子回到王妃寝宫。 她像个守财奴似的钻进宫人睡的配殿,将银子锁进盒子,再把盒子锁到柜子里,关卡重重,决计丢不了。 外头梁嬷嬷催她,要她赶紧传出去帮手。 “来了——” 梁嬷嬷见她出来,拉上她就走,“一发钱就不见人,赶紧的,今晚上回门宴摆在咱们康平宫,你可打起精神。” 莲衣利索地跟上,去到花厅布置。 她是王妃宫里的二等婢,不能贴身伺候,专门跑腿打杂,干些贴身侍婢懒得干的活计。譬如这会儿搬东西布置花厅,等到了主子们上桌的时候,在边上随侍领赏的又是那几个贴身伺候的大丫头。 梁嬷嬷指挥着奴才搬椅子,“琼光郡王坐在这儿,崇华郡王坐那儿,嗳,那世子爷的座不就吹着风了,调一调,琼光郡王坐到这个位置,好让世子爷坐中间去。” 第2章 莲衣在边上嘀咕,“那琼光郡王不就坐到风口了。” 梁嬷嬷伸出手指来点她脑门,“琼光郡王脾气好待下人和善,他晓得总有个人要坐这儿,不能是母亲也不能是兄弟。你一个奴婢操主子的心,要想今晚上拿赏银,就赶紧少说话多做事!” 莲衣搓搓脑门心,“我知道…” 蜀王共有三子,琼光郡王其实是最年长的一位,但他是侧妃所出,并非世子人选。庶出的另有一位崇华郡王,也就是讨了雪雁的那位,他么,没什么可说的,莲衣在心里都管他叫世子的跟班。 至于世子。 莲衣提起他就摇头,那位根本就是宫人眼里的克星!抽龙筋的哪吒! “哎呀,莲衣。”梁嬷嬷把莲衣的魂给唤回来,“青瓷坊的茶具怎么还没送来?我脱不开身,你拿着我的腰牌出宫,去看看怎么回事,说好今早送来的。王妃前几天还说那是套团锦鸳鸯纹,拿给郡主和滕家姑爷用最合适。” 莲衣双手接过腰牌,“嗳,我这就去。” * 清早的市集热闹非常,这时辰卖各式小吃的最多,世子爷正信步走在大街上,一身寻常苎麻衣,只当自己是个地主家的儿子。 名叫平安的小厮追上来,手里捧着刚买的早点,“世…少爷,少爷您尝尝这个,油炸糕,我小时候最喜欢吃。” 慕容澄接过来,剑眉斜挑,看着这块小油糕持怀疑态度,“这能好吃?” “好吃!您信我!” 慕容澄将信将疑,揭开被油浸透的牛皮纸,咬一口,香,比什么宫廷一窝酥、珍珠翡翠圆子都好吃,那些精巧的点心都没有这民间的糕点香甜,咽下去还觉着回味无穷。 平安笑嘻嘻问:“好吃吧?我不会骗您。” 慕容澄看向手里其貌不扬的小油糕,口是心非道:“还行,尚可入口。” 话说这慕容澄,生性骄傲,长了张恶劣又俊朗的脸孔,眉平直而锋,眼明亮透着傲气,鼻梁高挺,嘴唇轮廓秀气,桀骜精巧兼具,瞧着十分不好招惹。 事实也确实如此,要不平安也不会劝不住他,跟着他出来胡闹。 事情起因还是昨日蜀王给几个儿子布置功课,让三个儿子各自草拟建言——自大渡河一战,击退西番已有两年,而今百姓逐步走出战后阴影,若要趁此时节振兴蜀地,当从何处入手? 慕容澄为答题出宫私访,见时间差不多,再不回府只怕赶不上妹妹出嫁回门,这就要赶紧回去。 谁知刚一转身,就听身后传来纷争。一个壮年男子拎起了老摊主的衣领,“死老头,拿劣等香料当上等的卖,你这根本就不是入馔的茱萸,我买回去做鱼鲊,吃着不辣,分明是苦的!” 边上有人附和,“苦的,那是急着把新鲜的茱萸果烘干,用烟熏过了,是下等货。” 慕容澄抱起胳膊,站在人堆里看起了热闹。市场的摊位周围站了越来越多的人,都在看热闹,却没个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也没有人维持秩序。 “少爷,咱们走吧。” 平安在旁小声提议,却被慕容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指骨修长,微歪头,鸦青色高马尾似一把坚韧柔顺的浮尘,扫过一侧平直结实的肩膀。 一声巨响,那壮年男子掀翻了老头的板车,上头满满当当两袋子茱萸都倒下来,撒了一地,老头也跟着跌坐下去,正当周围人想上来哄抢,一个清脆的带着江淮口音的女声斜插进来。 “住手!这是蜀王府腰牌,我看谁敢近前!”说话的人个儿不算高,只看得见她在人堆里高举木牌的手。胳膊举得高高的,生怕别人看不见,她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手举牌,一手叉腰,“我看谁还当街欺负老人!” 蜀王府的令牌比什么都管用,亮出来就没人再上前了。 这位勇敢的正义之士正是莲衣,她刚从青瓷坊出来,穿过市场往王府走,看到这里乱糟糟的。 莲衣不敢放下装茶具的木匣,只得用下巴夹着腰牌,腾出手去扶那老者,然后蹲在地上归拢撒出去的茱萸,灌回麻布袋里,“老伯,没事了,你这就走吧。” 她赶时间要离开,被那找茬的男人拦住,“你说你是蜀王府的,那好,你既然来了,就得评评理,这死老头骗了我的钱,还在这儿卖假货骗人,你们蜀王府不管,还拉偏架!” 莲衣也不怯,脖子梗得直直的,“要公道你报官去,我就见不得你欺负人。” 男人不敢和蜀王府的人拉扯,朝那老头啐了一口,转身离开。那老头也不多言,佝偻着脊背谢过莲衣,拉上板车就走了。 平安看完直笑,“世子爷您瞧她,拿咱们蜀王府的腰牌逞威风。嘶,她有些眼熟啊,不会是王妃宫里的吧?” “就是母妃宫里的。”慕容澄有些印象,不过不记得她叫什么,“还看?再不走来不及了。” 平安也反应过来,“对对对,世子爷,咱们得赶在她回去之前先到,要是她也走膳房角门,撞上就麻烦了。” 二人预备走膳房附近的角门的回府,世子所的仆役会出来接应,于是先那婢女一步赶过去。只是到了约定好的时间,迟迟不见人来。 平安难免焦急,偷摸觑一眼慕容澄,他果真不耐,“是谁来接应?” “回世子爷的话,是吉祥。” “这么重要的事都能不守时,扣他月钱。” 第3章 “是…” 慕容澄“体察民情”却偷着出府,可见他也清楚自己身份贵重,在街上乱晃是在胡闹,不能被蜀王妃知晓。 “坏菜!”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平安急得跺脚,“那个婢女也回来了,世子爷,您快躲到我身后!” 平安虽然也是个七尺男儿,身长却矮了慕容澄大半个脑袋,肩膀也窄他许多,相较之下像只小山鸡,如何藏得住身后气宇轩昂的大孔雀。 可是这巷子尽头除了一扇黑油门,就只有一架堆着杂物的推车,根本无处藏身。 好在莲衣回府不走膳房角门,她急着回蜀王妃的康平宫复命,略过了这条小巷,沿着宫墙一路往康平宫走。 没办法了。慕容澄乜目朝平安抬下巴,“跟上去。” 第2章 宫墙笔直漫长,莲衣听到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两个民间打扮的男人尾随,她不敢细看,心脏噗通,加快脚步。 等拐进宫门巷口,莲衣稳住呼吸,先把装着茶具的匣子放下,然后抄起墙根靠着的竹竿,仔细分辨脚步,抓住时机—— 对方刚一冒头,她对准脑袋就是一竿! 竹竿掠过,竿头打下枝叶上的一阵晨露,竹叶沙沙,清透的水珠夹杂着青黄的叶,洋洋洒洒从二人脸前落下。 慕容澄反应迅速向后倾身,竹叶扫过他发梢眼角,带出他眼底阵阵隐忍不发的怒火。莲衣来不及大叫,先认出了这张面目阴沉的俊脸。 来不及欣赏露水沾湿的粉面丰颊,莲衣就被平安一巴掌打在肩膀头子,“大胆!竟敢偷袭世子!” “我我我我没有。” “你你你你没有?”平安学她结巴,咄咄逼人,先指向自己,再指向竹竿,“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抵赖?” 没时间废话,慕容澄忍住被“偷袭”的怒意,掸走肩头落叶,拧眉对莲衣道:“你是康平宫里的?” 莲衣低垂脑袋,胆快被吓破,哪还有半点适才在大街上锄强扶弱的气势,“回世子爷的话,婢子是康平宫的莲衣。” 慕容澄发号施令,“进去把膳房角门的人支走,再将门打开。” 莲衣一愣,没敢多问,点点脑袋开门进去,认命地照他说的做。倒霉催的,撞到世子偷溜出宫就算了,怎么还差点打他一闷棍…… 唯一幸运的就是这时候角门无人,她拔了门栓,慕容澄一掀衣袍随即迈步而入,将身上的苎麻衣穿出了无边贵气。这处角门最最偏僻,以前是给倒泔水的杂役开的,后来膳房改了格局,灶间往外搬了搬,这角门也就鲜少有人进出了。 “世子爷,那婢子这就——” 刚说半句,就被慕容澄冷言打断,他肩头还带着落叶,“少说废话,跟我过来。” 莲衣的脸已彻底颓丧下来,亦步亦趋走小道出了膳房,随慕容澄来在附近某间名叫乌石阁的小楼。平安欠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只包袱皮,打开是一身世子素日的常服。 从这齐全的准备来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乔装出府。 平安把包袱塞给莲衣,“你伺候世子爷更衣,我到外头把风。” 慕容澄倒不怎么需要她伺候,莲衣只是在边上接一接换下来的衣裳,时不时上前打个绳结,掣平衣褶,然后在心里感叹世子爷的腰真细啊,腰带那么一扎,跟女人的腰似的。 莲衣悄悄拿手比划,肩膀又那么宽,这到底算瘦啊还是算壮啊? 正想呢,背对着她的慕容澄忽然开口,“你不是本地人?” “额…是。”莲衣一愣,连忙把眼睛挪开,她晓得自己说话腔调和蜀地人不同,“回世子爷的话,婢子是扬州府江都县出身。” “扬州,你是扬州人。”慕容澄将这地名在舌尖一滚,剑眉斜挑,看向她,“把头抬起来。” 莲衣颤巍巍照做,抬起头只敢将眼睛往下瞥。她长了张瘦小的瓜子脸,下唇肉乎乎的,唇角上翘,是整这张脸上长得最好的地方,其他的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小姑娘干干瘦瘦,头帘因为适才天降露水,打得半湿,身上还裹一身极不显眼的酱色衣裳,简直雪上加霜。 因为瘦,也因为慕容澄俯视她,显得她头大身体小,像一根腌渍过的酱萝卜。 就这么一根小酱萝卜,还在街上学人路见不平。慕容澄问:“衣裳制式如此粗糙…你身上为何会有一等宫人的腰牌?” “回世子爷,是梁嬷嬷让我拿了出宫办事,取青瓷坊的一套茶具。”话毕莲衣才后知后觉,她腰牌揣在怀里,慕容澄是怎么看到的? 门外传来平安的说话声,像是有谁路过,莲衣透过窗缝看出去,瞥见对方衣角,是个寻常宫婢。 待人走后,慕容澄总算将莲衣遣退。莲衣刚喘口气,慕容澄又将她给叫住,“慢。” 她连忙赔个笑脸,怕他追究,“世子爷您吩咐。” 慕容澄扬眉问:“你今日有没有见过我?” 莲衣当即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她眼睛都亮了,眨巴眨巴,“我今天绝没有见过世子爷!” * 蜀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荣德郡主远嫁京城夏国公府,小女儿荣庆郡主下嫁成都中护卫指挥之子。 今次荣庆郡主回门,小夫妻两个甜甜蜜蜜,还带了些喜饼回来,分给康平宫的宫人们吃,沾沾喜气。莲衣没分到喜饼,因为她没能准时把青瓷坊的杯子取来。 第4章 分喜饼的时候,她正在听王妃的贴身婢女训话,那婢女名叫巧心,平日最受王妃器重,也因此越发的得理不饶人。 “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难怪你在这府里四载还是个二等婢!这杯子是王妃叫我去青瓷坊订的,你取货,眼下迟了,责任就成了我的。”说着说着,巧心将眼睛眯起来,“好哇,莲衣,你别是故意想招对付我呢。”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莲衣慌乱解释,“是我路上耽搁,绝不是有心害你。” “路上耽搁?郡主回门是天大的事,你拿着腰牌出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先把公事办妥,还有什么事比郡主回门更大?” 莲衣皱着脸,想着世子要她守口如瓶,有苦说不出。 “哼,你说呀?”巧心想着,又有了新的故事,“我知道了,一个你、一个我、一个雪雁,咱们三个都是同年进的王府,而今雪雁被崇华郡王要去,我是王妃身边的一等婢女,而你还只是个二等,你心里不平衡了,你有气,你要撒给我!” 莲衣见她如此,手都摆出残影,“我可没有,你不要乱说!” 梁嬷嬷从外头赶回来,见状连忙上来将人安抚,“好了巧心,你后头的话越说越没道理,莲衣也没说要你替她顶罪,这杯子没送到就没送到,王妃说了,让把杯子给郡主和姑爷带回去,不耽误什么。” 梁嬷嬷是康平宫的老人,纵然巧心得宠,也不能不听她的。 巧心哼了声,“谁说不耽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莲衣该罚,嬷嬷你说该怎么罚?” “依你说呢?” “就扣她半月月例。” 此话一出莲衣差点两眼一黑厥过去,好毒辣的手段!这康平宫里任谁不知道她是个守财奴,要她的钱,那就是要她的命! 梁嬷嬷见她一脸的精神不振,叹气道:“莲衣,今晚上你就别到跟前伺候了,就在外院盯着膳房的人传菜吧。”否则这蔫了吧唧的模样,少说还要再摔点碗啊碟的。 流年不利!莲衣在心里跺脚,说到头都是世子给害的,要不是回宫路上遇到他,也不会耽误功夫。 莲衣牙根痒痒,守在外院揪衣服角解气,此时琼光郡王伴着蒋侧妃从外头进来,偏首看过去,就瞧见影影绰绰的游廊里,有个临风玉树的人正翩翩而来,衣袍翻飞,像是阆苑瑶台下来的谪仙。 那便是琼光郡王慕容汛,他是侧妃之子,也是蜀王长子,自幼通读古书,为人谦和,是下人口中最和善的一位主子。 不过他身有顽疾,总爱咳嗽,大夫曾断言他活不过四十,因此时至今日都还未曾娶亲。 慕容汛朝这里看了过来,莲衣当即低垂下脑袋,却又忍不住掀眼皮小心翼翼朝他张望。大约是她模样太过小心,透着些许滑稽,慕容汛朝她笑了一笑。 莲衣脸孔“腾”的烧红,这倒不是慕容汛第一次对她笑,他总是微笑待人,每每婢子们被他笑脸相待,都要扭捏着奔走相告,以示幸运。 其实论模样,蜀王世子慕容澄最出众,可他脾气也最差,哪个敢多看他一眼?他对谁笑一笑,不是要大难临头就不错了。 莲衣想到那一竿子,这会儿还心有余悸。慕容澄当场不发作,别是因为今天他形迹可疑,没工夫和她扯皮。 不会事后寻仇吧?莲衣可听说过他惩治世子所的下人,看不顺眼了都拿脚踹,随随便便二十几个板子招呼过去,眼睛都不带眨的。 莲衣抖了抖,逼自己别去想。 * 那厢慕容澄回了一趟世子所,随后赶来赴宴,穿廊过来就见不远处站着个小丫头,还是那身酱色的衣裳,衬得她气色也和个酱缸子似的,正不知为着什么事丧眉耷拉眼。 平安跟着望过去,“世子爷,是她。瞧她呆头呆脑的,估摸又做错了什么事,在这儿罚站呢。” 慕容澄不甚在意,将失落的莲衣看一眼进了内院。内院里婢女们正捧着喜饼你一口我一口,瞧见慕容澄走进来,全都背过手去,擦擦嘴和世子爷见礼。 他来得最迟,门里却都是出来迎他的,就连荣庆郡主也带着姑爷出来,“世子哥哥!你又迟到!” 慕容澄让平安把礼物送上去,“明月,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回门礼,你看看喜欢吗?” 荣庆郡主上前挽他胳膊,笑逐颜开,“谁敢不喜欢世子哥哥送的礼?世子哥哥送什么明月都喜欢。” 郡主名叫慕容明月,是侧妃所出,却和慕容澄关系更近,因为她亲兄长慕容汛少年时体弱多病,鲜少和几个兄弟姐妹扎堆。 慕容明月道:“世子哥哥,我才和母妃说呢,过几日你进山打猎,可要给我也打一件裘皮衣,你以前总说那是小妇人穿的,现在我是小妇人了,也该有一件世子哥哥送的裘皮氅衣。” 慕容澄包揽下来,“倒不是难事,你就在你府里等着,我打红狐狸叫人送去,给你做氅衣。”他又看向姑爷,“滕云,好久不见。” 见到慕容澄,滕云就差单膝跪到地上,“家父今早才提起世子,叫我问世子爷安好。” 里头也久等了,慕容明月见这两人就要叙上旧,催促道:“就别这个好那个好了,知道你们两个一起在大渡河打过番人,是蜀地的大英雄,大英雄快往里边请,母妃父王早都入座了。” 主人家入了座,大圆桌围一圈,外头是传菜布菜的婢女,绕着圆桌挨个伺候过来。 第5章 蜀王素来以仁德闻名,学富五车爱民如子,厚德载物贤良方正,好似这世间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可以用在这位贤德的王爷身上。蜀王妃则是一代名将之后,坊间都说蜀王世子像王妃,琼光郡王则更像王爷,一嫡一长,一个习武,一个从文。 吃了会儿,外头飘起雨星,慕容汛看向门外廊檐,瞧见月洞门边有抹酱色的衣角。 慕容汛温声问:“母妃,门口那个小丫头是您院里的人吧?”他记性好,能叫出王妃身边大部分仆役的名字,“可是她犯了什么错?为何独自守在院外,适才明月分喜饼,也不见她进来。” 王妃一下也忘了杯子的事,看向梁嬷嬷,“那是莲衣吧?莲衣那丫头怎么了?” 梁嬷嬷含笑道:“没怎么,就是叫她在外院盯着传菜,现在下雨了,我叫她进来伺候。” 莲衣被传进来,站在门口,虽然她刚刚一直站在廊下,但身上还是吹到不少雨丝,整个人都潮乎乎的。梁嬷嬷要她谢过王妃和琼光郡王,莲衣心里暖,连忙行礼道谢。 蜀王妃笑赞了几句慕容汛,说他自幼宅心仁厚,希望世子能像他大哥一点半点。 蒋侧妃替儿子道:“汛儿优柔,我也盼他能有世子半分果断。” 桌前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些翻来覆去听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慕容澄舀着芙蓉羹,举目见莲衣正满眼欣喜地将慕容汛张望,长辈们又正好拿二人比较,他的那颗胜负之心便也跟着蠢蠢欲动。 袭击世子的重罪他都没有追究,这么点小恩小惠,把她高兴成这样? 第3章 转眼三日过去,莲衣还在为那半个月的月钱肉痛。 五百文…那是整整五百文……能给老家的房子添多少砖石…… 慕容澄可真是她的克星,那么大的蜀王府,不逮别人偏偏逮她,害她打半个月白工。 巧心逮着这次机会打压她,说她办事不力,因此再不许进殿伺候。莲衣还巴不得呢,如此一来到了放良出府的时候,蜀王妃也不会留她。 她今年都十七了,又有梁嬷嬷照拂,按理说年前放良的名录上有她不难,但她还是要打起精神,就怕谁背地里使绊子,挤掉了她的名额,不给她出府。 进院见梁嬷嬷修剪盆栽,莲衣连忙去献殷勤,“嬷嬷,我来我来,就这几盆花,我修剪了就是。”莲衣笑着收拾剪下来的枝丫,半点不掖着藏着,“嬷嬷,年底王府放良的名录,草拟了没有呀?” “无事不登三宝殿。”梁嬷嬷掸掸手心,哼了声,“我就知道。一个个都盼着留,就你想走。” 莲衣嘴巴一嘟,“我当年进的是应天府的夏国公府,是荣德郡主带我来蜀王宫省亲,才给我留在这儿的,我不想走才怪呢,这儿离我扬州老家多远,我都四年没见过亲人了。” “当初也是看你合心意,王妃才将你留下。”梁嬷嬷瞧她,“你来巴结我想出府的心思,要都用在王妃身上,这会儿早都是巧心那样的贴身侍婢了。” “我不想做侍婢,我就想回家…” “笨丫头!” “噢…嬷嬷也觉得只有雪雁那样的丫头是聪明的?” 梁嬷嬷将莲衣胳膊掣一下,“谁和你说的?”见莲衣不答,又咂舌,“我只是想你留在这王府里,得主子赏识,将来指给个田庄上的,安安稳稳度日。” 莲衣笑着打起哈哈,“真要出不去了,我也不嫁人,就陪梁嬷嬷在康平宫里剪花。” 这话倒是说进梁嬷嬷心坎去了,莲衣要真能留下,她也有个伴,这么孝顺体贴的小姑娘,说走就走了,她心里也落寞。越是如此,她也越想成全她的心愿。 梁嬷嬷叹口气,觑她,将剪子搁下,“罢了,晓得你着急,回头康平宫放良的名录一旦拟定,我第一个告诉你。” 莲衣高兴坏了,梁嬷嬷如此说,也就是答应替她张罗这件事了。 “多谢梁嬷嬷,等我回了家,年年给您寄信,您可别嫌我烦。” 解决了心头大患,莲衣本打算就这么混过在王府剩下的日子,不成想造化弄人,种下了因,必然要结出果来。 那日在乌石阁外路过的婢女叫茗香,是蒋侧妃安宁宫里的宫人,当时她到膳房递大夫开的滋补汤方,回来路上就听到乌石阁有动静,那地方素日清净,一下子传出男女说话声,叫她生疑。 走近了才发现门口站着平安,正想上前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平安就抬手赶她,不许她靠近。可是那窗户开了两条窗缝,走动起来能清晰看到里面的人影。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头一男一女前后站着,竟是康平宫的莲衣在给世子爷穿衣裳。 她吓得大气不敢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赶紧就跑了。如此憋了三日,她谁都不曾告诉,可是那么大的事憋在心里,还怎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嘴巴实在痒得不行,茗香只得将这个消息告诉身边几个要好的,要她们谁都不许说出去。谁知道一传十十传百,这才过了一天,整个安宁宫都传遍了。 人言可畏,传着传着,“穿衣裳”成了“脱衣裳”,“一前一后站着”也成了“面对面如胶似漆”,到夜里越发不堪入耳,那景象越传越精细,听着根本不像从窗前走过,而是在窗口摇旗呐喊地观战了半个时辰。 三个小宫婢罩着被子围坐在一起,中心点一支蜡烛,探讨得十分起劲。 第6章 “世子爷这么有能耐?我瞧着也是,咱们世子是川蜀的英雄,不论做什么都比旁人强!” “你刚才说那个倒吊起来的,是怎么倒吊啊?” “我想想。”说故事的婢女绞尽脑汁回顾,不过回顾的不是茗香的口述,而是她以前从避火图上看来的高难姿势。 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厚棉被倏地掀开,三个小宫婢惊做一团,通通被安宁宫的管事红嬷嬷给揪出来罚站。 次日清早,枝头鸟雀跳得格外欢腾,红嬷嬷揪着这三个婢女去见蒋侧妃。 蒋侧妃正屏气凝神打香篆,手一抖,精致的团福纹样就成了一抹灰,她轻拍胸口,像在安抚自己,“这事,还有几个人知道?” 底下几颗脑袋就没有一颗敢抬起来的,还是红嬷嬷站出来,“回侧妃的话,这消息似乎已经传遍安宁宫了。” 这回答半点不叫人意外。好在蒋侧妃脾性柔顺,并未惩处宫人,只叫红嬷嬷命人不要传谣,静静观望。 红嬷嬷招来安宁宫的大小奴婢,要他们管住嘴巴,可这安宁宫里多少张嘴?哪里堵得住,隔天蜀王妃便拉长个脸摆驾安宁宫了。 蒋侧妃也料到瞒不住,因此笑脸相迎,蜀王妃瞧她这神情,心里有气,“这么大的事,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不告诉我竟还想着瞒住我。” 蒋侧妃亲自给王妃看茶,话音稳健,“姐姐别生我的气,我如何敢拿不做准的消息说给你听。” 蜀王妃早年随父习武,是个直爽的火炮脾气,“那传言自不做准,澄儿如何办得出这等腌臜之事!他要办得出来,我第一个把他打死!” 也是为了保住世子的性命,康平宫联合安宁宫查起流言源头,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揪出了茗香。 茗香浑身打颤,怕得无以复加,一五一十将那日看到的景象如实告知王妃,“我,我路过乌石阁,看到世子爷身边的平安站在门口,他赶我走,然后…然后我就快步走过去,从窗缝里看到莲衣正和世子爷穿衣裳。” 蜀王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可见是气急了,仍压制着怒火,“只是穿衣裳?没有后头那些事?” 茗香连忙道:“回王妃的话,我,我只看到莲衣给世子爷穿衣裳!” “这是哪天的事?” “就是那天荣庆郡主回门,我记得清清楚楚。” “传莲衣。” 莲衣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梁嬷嬷来找她时她正忙着洒扫,嘀嘀咕咕惋惜自己下月的月例,听到王妃要见她,丢下扫帚就来了。 进殿只见王妃连同侧妃二人坐在上首,一红一青两尊大佛,衣裳形制华丽,也因而引人目眩,越发高山仰止,不敢直视。 莲衣吓得含胸驼背,“奴婢莲衣参见王妃,参见侧妃。” 梁嬷嬷回到王妃身侧身侧复命,转而对莲衣问话,问她知不知道为何叫她近前,莲衣嘴上说不知,其实心里在想,莫不是世子那日在外头惹了祸,牵连到她这个目击证人了? 传言就是有这种魔力,东传一嘴,西传一嘴,愣是传不进当事人的耳朵里。莲衣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今早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挺古怪的,现在又被王妃亲自问话,事情好像是有些麻烦了。 这时大殿里为保全掩面已经遣退了不相干的人,只留下目击者茗香在角落瑟缩。 蜀王妃问:“莲衣,有传言说,你与世子私下里有过交际?” 莲衣一抖,连忙否认。 王妃循循善诱,“蜀王府从来仁德治下,若有隐情你不必替他欺瞒,是世子的错,我自会为你做主,你可要想好再说。” 世子的错?莲衣一心以为世子那天在外闯祸,转念一想若是王妃手里有什么证据,早就去找世子问罪了,来问她做什么?于是铁了心装傻。 “回王妃的话,婢子不大明白,世子爷何错之有?” “这几日宫中有些传闻,说看到你和世子在乌石阁独处,有这回事吗?” 果然是被泄密了,见这阵仗,莲衣一下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说。茗香见她迟疑,担心王妃以为自己传谣,指着莲衣说:“是她,就是她,王妃,那天在乌石阁为世子穿衣的就是她!” 虽说莲衣想到了自己或许会被当众拆穿,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是以这种口吻来指证她。不就是看到她伺候世子更衣,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话又说回来,这茗香应当就是那日乌石阁外的婢女吧,所以慕容澄没在外边闯祸,只是这个婢女看到了他在乌石阁更衣,但若只是如此,可不值得蜀王妃如此兴师动众。 王妃也来到气头上,她最开始不曾给莲衣定罪,还叫她若受到欺负就站出来指证,可她却有意隐瞒,于是厉声道:“莲衣,你是我宫里的人,素日接触世子和两位郡王,竟敢起那不该有的心思!” 莲衣只觉被雷击中,事情竟朝着她不曾设想的方向狂奔而去,这下就说得通了,原来是那天在乌石阁躲躲藏藏被人误解,传起了那种谣言。 “婢子冤枉!”莲衣连忙伏下身去,“回王妃的话,这是误会!真的都是误会!那日我奉命出宫去青瓷坊,回来时的确遇到了世子爷,也在乌石阁逗留片刻,但那只是为了更衣。婢子和世子爷绝无任何瓜葛……更没有发生…发生那些谣传的事!” 王妃扬起眉尾,眉宇和慕容澄七分相似,“莲衣,我从来以为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可你这番话根本解释不通。世子为何更衣?你回康平宫的路上又为何会去到乌石阁附近?那里是膳房外多年未曾修葺的地方,你和世子去那儿做什么?” 第7章 众人齐刷刷看向她,三个问题各个都那么犀利。 可再犀利莲衣也答得上来,她唯一的阻碍是犹豫该不该出卖世子,短短一瞬,脚底板都开始暴汗。 苍天啊,为何来之前没人告诉她这会是个死局! 第4章 刚入秋,风里仍带着暑气,慕容澄身披单肩胸甲,在蜀王宫的演武场练习射术。 箭矢刺破长空,发出鹤唳般的刺耳嗡鸣,分割开气流,以破军之势三箭连发正中靶心。 平安在旁拍巴掌叫好,慕容澄却像听不见,眼神注视几丈开外的箭靶,瞳仁涣散,意识出笼不知游移到了何处。 “世子好箭法!”崇华郡王慕容潜从旁叫好,他来迟了,匆匆走上演武场。 谁知慕容澄下一瞬便剑眉倒竖,松柏般挺立的身形扭转,踅身朝慕容潜拉了满弓—— 平安胳膊画圈惊呼:“世子!万万不可!那是崇华郡王!” 呼喊过后慕容澄眼神一瞬清明,用力甩了甩头,高马尾利落扫过双肩,像是急于摆脱萦绕脑海的景象。那厢慕容潜吓得大喘气,后退时崴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几人将慕容潜搀扶起来,他摇头摆手,暗叹世子脾性难以捉摸,不过是出声打断他射箭,便要拿箭头指他,“世子,我知道我迟了,但你这……你也不能拿箭射我啊。” 慕容澄身子僵硬,故作轻松上前拉起慕容潜,对适才的事闭口不谈,“是谁说秋狩前要练箭,请我给你上课的。” “是我是我,是是是,我知道错了,下次绝对准时。哎唷,世子你可真吓死我了。”慕容潜掸掸屁股,他满心以为慕容澄刚才就是吓吓自己,恶作剧而已。 这崇华郡王慕容潜是妾室所出,打小跟慕容澄关系亲近,以世子哥哥马首是瞻。 他对自己这哥哥的脾气也十分了解,虽说从小就谈不上乖巧听话,可脾气陡然变差也是在他从军之后。特别是大渡河一战凯旋归来,府里都说他比以往更讨人厌了。 蜀王为此请来高僧做法,拔除慕容澄身上“煞气”。 不过效果甚微,两年过去大家也都习惯,人都是会变的,世子随军击退了西番军队,又深入敌营取下敌将首级,声名大噪广受百姓爱戴,都这么出名了,脾气变大也很正常。 下了演武场,道路树荫绰绰,带走些许燥热,慕容澄卸甲往世子所走。慕容潜箭术稀松挨了骂,灰溜溜没有同行。 平安拿出水囊递过去,小声道:“世子爷,您适才没事吧?快用些水。” 慕容澄拿过水囊喝了少许。 平安小心问:“适才险些误伤崇华郡王,可是因为世子爷恍惚间又看到战场了?” 水囊从慕容澄的手中划出半圆弧线,落进平安怀里,算是作答。 平安追上去,“要不…咱们还是和王爷王妃照实说了,请他们——” “请他们叫高僧来为我拔煞?”慕容澄回身警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决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要是有…” “那就是我说的。”平安拉长了脸跟在身后,挠挠胳膊,自讨没趣。 初秋总是骤热骤寒,这时节连心绪也受影响,比往常更易胡思乱想,这几日夜里惊梦,害他白日也心神恍惚。 回到世子所,慕容澄竟见蜀王妃黑着脸坐在堂上。他道了声母妃,没来及问她来意,就见王妃不知从哪抄出竹条,扬手往他身上招呼。 蜀王妃乃将门之后,自小家风严厉,能动手绝不动口。 慕容澄猝不及防左躲右闪,“母妃!母妃这是做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你做错什么了!你做错什么了!” 两竹条抽下去,王妃这才罢手,点着他上气不接下气道:“逆子,年初装疯卖傻气跑了良国公一家,搅黄自个儿姻缘,我还当你年纪小不懂事,想着便将婚事再缓缓,你倒好,学谁不行,学崇华,和婢女不清不楚!” “母妃说什么?”慕容澄跟听别人的事一样,蹙起剑眉,“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王妃乜目,“你说,你和那个叫莲衣的婢女是怎么回事?” 慕容澄听到这名字,一下也愣,心说莫不是那婢女在康平宫说走嘴,将他私自出府的事给抖搂出去了。其实这事可大可小,他瞒着不说,不过是为了往后私下进出容易些。 “她说什么了?” “你果真认得她!” 王妃提口气,按捺下抽他的冲动,“适才在安宁宫我不好细问,叫事情就此含混过去了,你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到底和那婢子有没有首尾?” 慕容澄震惊之余蓦地嗤笑,“怎么可能。”他上前作势要拿手背探探蜀王妃额头,被王妃一巴掌拍下。 王妃从不喜胭脂水粉,因此皮肤透着异于其他贵妇人的红润光泽,瞧着就非常健康,非常有力气。 “慕容澄,少跟我装傻,你要么去求娶良国公家的小姐,要么等开春了向圣上请命赐婚,你是蜀王世子,别好的不学净学那坏的。” 慕容澄本就头疼,听到“求娶”、“赐婚”越发的疼,灌下满满一杯茶,“…这定然有误会,母妃说的什么‘首尾’是绝没有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妃观察他神情片刻,“你当真不知?不知你为何被人看到和她在乌石阁共处一室!” 第8章 慕容澄倏地眉头紧锁,却没往歪处想,只是诧异行迹败露。 蜀王妃丢开竹条,望着儿子想了想,轻叹,“崇华是庶出,他愿意娶谁纳谁我不管,可你不行,你是蜀王嫡子,你的一言一行都是王府表率,不可随心所欲,更不可唯所欲为。” 慕容澄本还想解释点什么,听到最后,鼻腔轻轻出气,没有做声。 蜀王妃道:“澄儿,你十九了,是定亲的岁数这不假。你犯的也并非天大的过错,既然已经替你解决,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要听我的,开春及冠便上奏京城,请圣上为你赐婚。” 慕容澄偏首道:“既然母妃有了主意,那就按母妃说的做吧。” 待王妃走后,平安谨小慎微观察起世子神情,一盏一盏地倒茶给他,慕容澄将茶盏击在桌案上,额角起了两道青筋,“这世子当得真窝囊,比之崇华都不如,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安出去溜达一圈回来,震惊之余连忙将事情还原个七七八八,他带点说书人的天赋,将王妃审问莲衣说得起承转合丝丝入扣。 慕容澄听后表情复杂,费解居多,“不过是换身衣服,怎么传得如此荒谬,安宁宫那帮人是吃得太饱还是活派得太少?” 平安一拍大腿,“所以啊世子爷,王妃也是担心您误入歧途,您就别生气了。”他挠挠胳膊,又想了想,“要不是被人看到那日在乌石阁,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世子爷,其实那个莲衣怪可怜的,王妃至今不知道您那日出宫呢,就怕她是为了替您隐瞒此事,才解释不清,您不知道,就因为这事,她被丢去庄上了,本来还是个二等婢,这下就是个小村姑了。” “丢去庄上?”慕容澄侧目向平安,原来母妃说的“解决”,就是将那令他“误入歧途”的丫头送出府去。 * 莲衣因为死活不肯供出慕容澄,就要被送出王府了。 她到现在人都是懵的,本以为只要一口咬死都是误会,就可以两边不得罪,谁知王妃和侧妃居然担心她肖想世子,把她给送出去了! 莲衣托腮坐在康宁宫某间偏殿的第二道门口,望月兴叹命途多舛。 通常去到庄上的婢女都以嫁人告终,许个汉子养个孩子,不过莲衣不是卖了身的奴婢,她还想着回家,只打算在庄上待到契约期满就卷铺盖走人。 只是少赚了许多,庄上种地哪有在蜀王府里伺候人赚得多? 莲衣肠子都悔青了,自己惊慌之下为何要替世子隐瞒?现在回想,就该把慕容澄给供出来!她居然为了替他瞒着出宫的事,把剩下几个月的月钱全搭进去了。 思及此,泪珠又噼里啪啦往外砸。 也不知道回乡后身上的钱还够不够分,她原本想得可好了,等她带着银子回去,一半的钱拿去扩建大姐的饭馆,另一半钱就拿去资助陈恭读书上京。 说起陈恭,他是莲衣在老家的青梅竹马,那是个教书先生家的孩子,与她同岁,胸怀大志,抱负是考取功名,当县太爷。 他们说好了,等他将来衣锦还乡,就把她家酒楼设为指定酬酢地点,来往官员都得上她家消费,莲衣高兴坏了,利滚利财生财,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都是世子,先害她被克扣月例,又害她彻底断了进益,她要往他茶水里添醋!在他饮食里拌苍蝇腿!再在他靴筒里灌小石子! 可惜也就只能过过嘴瘾,要她现在揭发她也不敢,还是夹着尾巴躲到田庄,度过剩下的几个月吧…… 莲衣越想越难过,捧住脑袋大哭,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啜泣起来窸窸窣窣,像有小动物在划拉砖缝。 这动静吸引了去往康平宫的慕容澄,平安以为是野猫捕鸟,慕容澄却听出了蹊跷,那明明是个女子的哭声,只是哭得比较难听而已。 他和平安沿着甬道来在这道空荡的宫门口。 泠泠月光下,慕容澄果真看到一个酱色的身影坐在门槛上,抱着膝头一抽一抽地小声哭泣。不难猜她是为了什么事才躲起来哭。慕容澄走到她面前立定。 莲衣听到动静抬起脑袋,面颊还带着衣袖的压痕,眼圈和鼻尖都红彤彤的,像个皮没去干净的小红萝卜,老实巴交又白里透红。 大晚上这条宫道幽深,无人点灯,仅有月色,莲衣凭借眼前人不可一世的站姿认出了他。 “世子爷?”莲衣连忙起身见礼,“婢子见过世子爷。” 她站起来还是矮了他一大截,发旋乱糟糟的,是埋头哭的时候被胳膊蹭的,袖口也是一片湿濡,沾满眼泪水。 慕容澄头顶夜色双手抱胸,叫月亮的银辉镀了个清透的金身,端的是俊美无俦,傲然睥睨之姿,“哭什么,那天在街上用蜀王府的名义出头,不是挺威风的吗?” 莲衣双眼圆睁,她在街上用蜀王府腰牌打肿脸充胖子,竟被世子给看到了。她苦着脸,只求别再罪加一等。 慕容澄问:“你为何没向母妃解释那日在宫门外遇到我?” 莲衣心怀不满,小心拧眉瞧他,“不是您不让我说出去的吗?” 慕容澄瞧着这张敢怒不敢言、憨态可掬的脸,没来由觉得好笑,想了想,决定为她忠心护主的表现夸一夸她,“嗯,笨是笨了点,却也是个忠仆。” 什么?莲衣目露疑惑,偷摸瞧他。 长腿一迈,慕容澄跨过宫门,回首道:“还看,快点跟上。” 第9章 莲衣赶紧跟上,心中燃起希望,听上去慕容澄这是要帮她向王妃求情,替她澄清! 第5章 蜀王妃刚用过晚晌的玉露养颜汤,听梁嬷嬷说世子来请安,轻叹气,暗道不再与他说起那婢女的事,就此翻篇。却在此时来了婢女通传,不等那婢女将话说完,门一开,慕容澄领着畏手畏脚的莲衣进来。 康平宫寝殿挂了一只黄铜雀鸟的风铃,晚风贯入,叮铃作响,那是慕容澄儿时亲手制作,献给母妃的礼物。 蜀王妃见慕容澄板着脸入内,不出声,她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慕容澄,你想干什么?” 莲衣期待地看向慕容澄,等他还自己清白,却听他道:“母妃,您说有些事崇华能做,我做不得,我不服,我也是蜀王府的儿子,我才是蜀王世子。这婢子我要了,她从今日起便是世子所的人。” 这话如同隆隆一道惊雷劈在殿上,莲衣被劈了个五雷轰顶,蜀王妃一下也被劈得失了语,右手点着他,左手四下里乱摸,到处寻找趁手的“兵器”。 她抄起茶杯,“你…你有本事再同我说一遍。” 慕容澄瞧着那茶杯,又说了一遍,而后道:“事情也根本不似传言所说那般不堪,事实上那日我和平安私自出府,这才在乌石阁更衣换装,这婢女撞破了我,我便留她问话,不许她说出去。” 一番话听得莲衣七上八下,心都吊在嗓子眼。最愤怒的当属王妃,她本来侧坐卧榻,一下子把两条腿都放下来,又因为他自证清白,火气压下去半分,放下了杯子。 “慕容澄!你讨打是不是,故意与我唱反调。你何日出的府?便是那日明月回门的时候?” “就是那日。”慕容澄倔强看向旁处,如实说,“我带了平安出宫,稍作装扮根本没有人认出我是谁,母妃不必为此担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婢子替我隐瞒才不能辩解。” 王妃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转而问莲衣,“莲衣,世子说的是真的吗?” 莲衣就差热泪盈眶了,如果世子没有拿她和王妃怄气就更好了,“回王妃的话,世子爷说的是真的。” “我何时不许你出府了?你何故私下里乔装改扮上街?行事有度,我说了多少次要你少做那些出格的事情!你是蜀王世子,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母子两个为了私自出宫的事争了个脸红,谁也没再说起莲衣,她最后花落谁家到底没个定论,这辈子没这么抢手过。 不过田庄她是不必去了,事情水落石出,她和世子清白得不能更清白,根本就是云上泥里两个世界的人,蜀王妃也不是蛮不讲理,毕竟莲衣在康平宫四年无功也无过,何必过分苛责,于是勾勾手叫她退下。 经历这场无妄之灾,莲衣暗道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后都会事事顺意,安安稳稳直到出府。 事情解决,日子照过,莲衣还是在康平宫里当差,慕容澄终究没有履行那晚的气话,她也松一口气,还好没被推到风口浪尖。 * 入秋瓜果上市,几个小丫头围坐一圈破瓜吃,切成一瓤一瓤,大口吃得满脸都是甜瓜汁,个个脸上都笑吟吟的。日头最毒辣的午时,不用做活,还有瓜吃,可不就是喜笑颜开? 剩下两瓤给莲衣,小丫头叫嚷着唤她快来。 莲衣瞧着她们想到自家小妹,叫她们先吃,自己挽起袖子吭哧吭哧洗衣裳。 那几个小丫头七嘴八舌商量着,又把剩下的两瓤瓜挑出一瓤大的,切分成小块,各自吃了。 “莲衣姐姐你快来呀,我都忍不住想吃你的啦!” “不许,你们这群坏丫头,我再不来这最后一瓤也要叫你们吃掉。”莲衣擦干手赶过去,捧起瓜瓤咬一口,凉丝丝的汁水滑进嗓子眼,甜进心坎里。 小丫头们围着她,翘首以盼,“甜不甜?膳房叫我们各个宫里的仆役捧一个吃去,我们留心挑了这个,它不是最大的,却一定是最甜的!云棋家里就种瓜,晓得这种绿皮瓜就要挑肚脐最大的。姐姐你看这个肚脐大不大?” 莲衣问:“都切开了还怎么看?” 云棋撅起嘴,有趣极了,“那你就说甜不甜嘛。” 莲衣笑起来,连声说甜。 这群小丫头素日受莲衣照拂,只因莲衣想家,看到她们就想起老家的妹妹,其实妹妹只比她小一岁,大姐十来岁的时候,她和妹妹才刚懂事。 大姐背着小妹,领莲衣追卖烀地瓜的板车,就等车轱辘碾上石子,颠下一个来。她们把地瓜拿回去掰三份,最粗的中段留给娘,小妹吃一个尖尖,莲衣和大姐吃另一头的尖尖,莲衣人小嘴巴小,吃到的自然最少。 可是莲衣觉得好甜,那就是世上最甜,寥寥几口已然够她回味四年。 那厢巧心从院外过来,她是一等婢女,跟在王妃身边平日里吃香喝辣,根本不稀罕这一口甜瓜,可瞧她们围在一起笑,心里就是不舒坦。 莲衣见她掐着腰来势汹汹,将几个小丫头支开。 巧心瞧着那几个小丫头,不由冷哼,“到底岁数小不懂事,莲衣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还敢和她说亲道热,就不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云棋站出来说不怕,“巧心姐姐,事情早都解释开了,王妃大人大量没再怪罪,我们做什么要怕?” 巧心说未必,“表面上不怪罪,往后可再不会重用她了。要不是那些风言风语传到了世子所,逼得世子爷出来澄清,她这会儿还不承认撒谎呢,我看她就是想让王妃上当,误以为她真和世子爷有些什么,好将她许到世子所去,从此一步登天了。” 第10章 莲衣心里气得直拧她耳朵,面上装没听见,对云棋道:“快,去洗洗脸,甜瓜汁沾到脸上要痒。” 巧心还有话说,拉来边上的婢女道:“真以为人人都是雪雁?雪雁多好的相貌身段,放眼康平宫没有第二个婢女有她好看,别人不自量力想学她搭上世子,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莲衣本来都端上浆衣的木盆预备走了,听到这儿实在气不过,凑上去问:“巧心姐姐,什么是东施效颦啊?” “就是说你学雪雁不成,反而献丑!” 莲衣恍然,“学到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巧心姐姐真有学问,往后也多教教我,我好学着,绝不是那不自量力的人。” 一拳打在棉花堆,巧心气得直跺脚,快步走出去,却与人相撞,本来还想骂几句,见来人是梁嬷嬷,只好憋着气提裙裾跑走。 “怎么了这是?火烧火燎,谁撵着你了?”梁嬷嬷扭脸看向巧心跑走的方向,朝莲衣走过去,“晾衣服呢?你来,我和你说两句。” “噢,马上就来。”莲衣闷闷不乐掸掸衣裳,抱着木盆快步跟上。 梁嬷嬷引她往廊下走,绕到个僻静处,转过身来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几日世子何故与王妃频起争端?到今早还在闹不愉快,请个早安的功夫又被王妃轰出来。” 莲衣睁圆了眼,“嬷嬷来问我,我又该去问谁。” 梁嬷嬷照她胳膊打一下,“你再装傻?那晚上我就在外边站着,听得一清二楚,他向王妃要你去世子所,你还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莲衣颓丧着脸,“我真不知道!您也都听到了,世子爷不过是喊我过去解释清楚。您还看不出来么?那祖宗拿我跟王妃怄气,谁管我的死活,我冤都冤死了。” 说出口,泪珠紧跟着沁出来,莲衣委屈死了,现下周围没人只对着梁嬷嬷,实在忍不住想哭。 “好了好了,不许掉眼泪,你在这府里掉眼泪给谁看?”梁嬷嬷盯着她看,没看出蹊跷,也信得过她,以前就没听说她和世子有什么瓜葛,“既然是母子怄气,你千万躲远点,别再牵扯进去。” “我哪敢呀。”莲衣眼巴巴的,“嬷嬷,那放良名录的事…” 虽说图穷匕见,但莲衣也是真的受惊了,梁嬷嬷拍拍她,“还没呢,耐心候着,名录要等过了年开春才着手拟定。” 莲衣疑惑问:“前年去年不都是赶在年前定的名录?怎么今年要等开春?” 梁嬷嬷答:“前年去年那都是因为和西番打仗,王府财政空虚,今年有了起色,自然恢复如常。以往哪有赶在年关最缺人手的时候放人的,这几月你就做好手头上的,要有消息我告诉你。” “…我知道了。” 虽说莲衣是活契,但若是契约期满主人家不放人,她也只能任凭身契延续,好在她聪明,在康平宫混混日子,绝不让蜀王妃对她有半分留恋。 目送梁嬷嬷走远,莲衣拿袖子擦擦泪,蓄足力道,抬腿踢向墙根,也不知把墙根当成谁了,狠狠一脚,脚指都麻了。 好消息一个不来,坏消息倒是接踵而至。出宫也要等明年,罢了,嬷嬷说的不假,前两年是不寻常,川蜀是蜀王封地,边境战乱时王府首当其冲,蜀王不擅强军,更不擅兵法,先遣军队被西番人打得屁滚尿流,损失惨重贴进去许多真金白银。 好在后来朝廷的援军到了,为首的将军正是蜀王妃的亲兄长广南候,彼时慕容澄十七岁,与舅舅请缨上阵,消息一出士气大涨,之后的事便被蜀地百姓口口相传了两年—— 蜀王世子少年英豪随军凯旋,成了蜀地百姓的大英雄,得朝廷重赏,举家进京面圣,回来后每次上街都要将宽敞的大道堵个水泄不通。 反而是府里下人对世子敬而远之,好比这次的事,仆役们就想不通一个“英雄”为何要忤逆尊长。 蜀王妃也想不通,大清早骂完了他,这会儿开始心软,眼眶子也红红的。梁嬷嬷见完莲衣径直过来回话,可见适才谈话她是奉了谁的命令。 见王妃避着人拿帕子拭泪,梁嬷嬷温声劝慰,“我都问清楚了,世子没有对您撒谎。莲衣是个老实丫头,她成日待在康平宫里,兢兢业业,素日莫说世子,和哪位少主人走得近我都是不曾听说的。” 蜀王妃听罢幽怨有气地问:“那他还管我要人?” “少年人赌气,王妃千万不要当真。” 王妃轻哼了声,赌气归赌气,但到底是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几分真几分假她这为人母的也要考量,“那就叫莲衣去吧,到世子所去。” 梁嬷嬷始料未及,“可世子爷说的气话,未必喜欢,以前可从没听说世子和莲衣认识。” 蜀王妃却道:“不喜欢最好,就是要送个老实的去盯着他。明早你把人带去,只说是去服侍的,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说罢她长叹口气,两手在膝头揉了揉,“我若不趁此机会断绝他那没来由的反叛,回头他再问我要个妖妖艳艳的来气我,到时可就晚了,还不如就此堵了他的嘴!” 第6章 乌红的血顺着大渡河上游洗刷而下,军士们的盔甲、武器,亦或是身躯都成了无力抵抗的猪猡,顺水往下游奔流。 视线内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还有江水污浊的黄,军队中了西番将领的埋伏,在河水奔流的峡谷丧失大半兵力,西番蛮子还在往峡谷放箭,广南候和副将领兵突围,留下慕容澄等五十余人等候原地。 第11章 前方一声令下,慕容澄领兵往安全地带转移,途径视线暴露的空旷地区,箭矢如同雨点打落,一枚羽箭飞射而来,慕容澄在那一瞬看到了人生的走马灯,双脚僵直难以动弹。 “世子!!!” 一双手猛然将他推倒在地,皮肉迸裂的响声过后,大量温热的血液喷洒在慕容澄面孔,他被热血呛住,猛烈地咳嗽挣扎。 “世子爷!世子爷!”平安吓坏了,听到动静闯进慕容澄寝殿,来不及点灯,先来到他床边,掀开厚重的层层帷幔,就见慕容澄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地睡在床铺间。 平安连忙将人推醒,如同救回一个溺水的人,“世子,世子?世子爷!世子爷您别吓我!” 慕容澄醒过来便回了神,呼吸渐渐归于平缓,伸手拨开平安脑袋,“闭嘴…别叫。” 平安悬着的心落下,脸上的汗瞧着不比慕容澄少,“世子爷…依我看,您还是和王爷王妃坦白吧,到时是请大夫给您开药也好,请高僧为您拔煞也罢,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分明今岁开春都好转些了,怎么入秋忽然又犯起这老毛病?” “谁告诉你我梦到战场了?”慕容澄瞥他,“只是寻常梦魇罢了。” 主子都嘴硬了,做下人的还有什么说的,平安点亮一盏灯给慕容澄倒去水喝,慕容澄饮过水兀自出神,他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光看这眼含秋水的模样,任谁想得到他曾随军出征决战山谷。 又梦到那一幕了,梦中的那一幕并非寻常梦魇,而是两年前真实发生的景象,慕容澄差一点在大渡河一战中被一箭射中,是有人舍命将他推开,这才捡回一条命。 回来的这两年,最开始他一闭上眼就是战场上尸山血海的景象,日日夜夜经受折磨,屡次分不清现实和环境,譬如上回拿箭射慕容潜,也是因为他一时恍惚,误以为自己置身战地。 慕容澄在心有余悸的寂静夜里望着一地月光,不绝于耳的是蜀地百姓将他视作英雄的欢呼。 “康健的忌日要到了。” “世子爷,我记着呢,东西都预备齐了。” “时间过得真快…”慕容澄淡淡说了句什么,却不是对平安说的,房里也归于平静。 平安退出去,一觉来到卯时,听见外头小子的说话声,这才爬起来,披上衣裳跟着出去看了,险些没兜住下巴。 月洞门外那身材纤瘦的小丫头不是莲衣是谁?她抱着一只硕大的包袱皮,眼睛滴溜溜正四下打量,随后紧跟在梁嬷嬷身后进了世子所。 梁嬷嬷瞧见平安,笑着招呼,“平安小兄弟,你来,这是王妃的意思,不过一个小丫头子,世子爷要没有不给的道理,康平宫已将莲衣提拔成一等,往后这世子所里再没有丫头位份高过她,就叫她协助小兄弟你照料世子起居。” “啊?” “你可要多关照关照她,来,莲衣,见过这位平安小兄弟,他可是世子爷身边跟了最久的人。” 听到这,莲衣识相地欠了欠身,说不上什么感受,提拔为一等,月钱也跟着水涨船高,该高兴,可王妃把她送到世子所来,分明是让她来当眼线的,这日子还没过呢就已经叫她觉得难了。 来的路上梁嬷嬷为了叫她安心在世子所伺候,向她打包票,会叫她的名字出现在出宫名录上,莲衣这才放心。 莲衣话别梁嬷嬷,跟着平安蹭步去见慕容澄,没进门先打起退堂鼓,“平安大哥,你们要是不收我,我现在就走来得及,没关系的,王妃也不是非要将我留在这。” 平安瞧瞧她,笑道:“王妃将你送来,世子所哪有不收的道理,何况当夜也是世子亲口说的,向王妃讨要你来。” 他叫她先在殿外稍候,自己进殿与慕容澄回话。 慕容澄刚起来,正对着铜镜擦脸,问平安外头为何吵吵闹闹的,平安照实说了,“是康平宫将莲衣给送来了。” 慕容澄吐了漱口水,皱起眉,“送她来做什么?” 平安一愣,“不是您管康平宫要她的吗?” 慕容澄这才恍然,是他说的不假,可他那晚说的尽数都是气话,几天过去,就连记都记不清了。他来到窗畔,从半开的窗子里看到殿外兀立的莲衣。 还是那幅模样,瘦瘦小小,麻雀似的机灵活泼。怀里的包袱一个劲往下坠,她就往上跳跳,眼睛左顾右盼,略微收着点下巴,看不出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平安在旁道:“世子爷…王妃特意将莲衣提拔至一等,怕是真应允了您收她通房。” 通房…这两个字在脑海翻滚一遭,激起慕容澄满胳膊的鸡皮疙瘩。虽说尚未及冠,但他好歹在军营里待过,即便没在军营里待过,也有个崇华在耳边絮叨,想起他口中那些黏糊的字眼,慕容澄浑身不自在。 这份异样惹恼了他,他看向外头那个瘦小的影,心中的不自在就有了个囫囵的模样。 “随便给她找点事做,别叫她跟着我。” 这下莲衣倒成了热脸贴冷屁股不受待见的那个,好在她不计较,也不知道慕容澄的所思所想。在心里念了十几遍既来之则安之,莲衣钻进寝殿耳房将包袱安顿好,吸口气就打算在世子所混到出宫了。 几日过去,她逐渐放松警惕。 世子所的日子比康平宫好糊弄多了,一等婢女也不用做那些洒扫的粗活,照理说她只需要每日负责好慕容澄的饮食起居,可慕容澄哪里是个闲得住的人,自从他改扮出府被抓包,就越发肆无忌惮,想出了新招。 第12章 他先以世子仪仗出府,而后在车内改扮,买通几个轿夫,叫他们守口如瓶。 等到他从集市里出来,再回到轿子里换回原来的一身,无事发生般回到王府。 如法炮制了几回都没失误过,今次上街叫他发现了个每日更稳文群扒八三凌弃七五三六正理本文有趣的事。还记得那个卖茱萸的老者?叫人告上公堂,案子断了,他还真是个骗子,他的茱萸从来都好赖掺杂着卖,因此难辨真假,那个找他麻烦的汉子得了赔偿,这才没再找他麻烦。 拔出萝卜带出泥,官府也因此查到了几个同伙,有卖香料的,也有卖衣料的,总之那些人就像是虱子,多得除之不尽,总在市面上活跃,抓了这批也还有下批。 平安听说此事后道:“真想不到,这老头竟真是个骗子。那日我看莲衣出头,还在心里暗自觉得大快人心。” 慕容澄也道,“的确出人意料。”不过他说的是这市场上的乱相。 他分辨不出什么是好茱萸,什么是差茱萸,当日见到有人见义勇为,何尝不是在边上抱着胳膊看热闹。 只是现在在想,偌大的集市,为何没有一个专门的人站出来鉴定那袋子里的茱萸,又为何没有专人维持秩序?市集乱糟糟无人管理,街面上买卖的却是百姓生活的刚需。重要的交易场所,竟只能靠路人跳出来拉架。 说起这位极有正义感的路人,当日见义勇为,现在知道自己帮错了人,又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慕容澄派人到衙门要了些缴获的茱萸回来,让平安拿给莲衣。 莲衣起初不明就里,直到平安递给她一身苎麻衣,叫她私下里洗干净替世子收好,这才晓得慕容澄今天又跑出去暗度陈仓了。 她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安稳稳混日子到出府的心态,接过衣裳不打算声张。 平安问:“你不会转头就告诉康平宫吧?王妃是不是叫你传话回去?” 莲衣瞧他,“怎么担心还将衣裳拿给我洗?” “这是世子爷的意思,没准就是想试试你。” 莲衣瘪嘴,“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还没有笨到在世子爷眼皮子底下吃里扒外。” 平安笑嘻嘻从怀里拿出个用布包裹严实的小玩意,瞧着像一根手指,莲衣不敢接,“这是什么?” 布包打开了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而是一小挂茱萸,平安叫她尝了一粒,然后笑着说了今日在街上的见闻,“你帮错了人,那老头就是个坏的,当街行骗,真假掺杂着卖,在那条街诓骗过不少人。” 莲衣嘴里苦茵茵的,将那粒茱萸裹在手帕里吐了,“还真是苦茱萸。” 平安笑道:“叫你拿着蜀王府的腰牌逞威风,这下知道了?” 莲衣皱着脸问:“这也是世子爷的意思?叫你拿这个给我尝?” 平安一抬下巴,那是自然。 莲衣撇个嘴,心想莫非她那日拿蜀王府腰牌拉偏架,世子在怪她不分青红皂白?可她又管不了那么多,路见不平谁想得到后果。 她连忙问:“你是世子爷的亲信,你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么?可是恼我那日用蜀王府的腰牌错帮了那老者?” 亲信二字十分动听,不过平安还真不知道,挠挠头,“就叫我带来给你尝尝。别的不说,你就说苦吗?” 莲衣颔首,尝过了,是苦的。 “那不就结了。”完成了世子爷交代的,平安乐呵呵回去交差,慕容澄问他莲衣得知真相作何反应,平安回忆道:“她不大高兴的样子,撇着嘴,一看就很后悔帮了那个坏老头。” 不知为何,莲衣撇嘴的样子格外容易在慕容澄脑海展开想象,或许是因为她的表情总是生动,眼神和眉毛乱飞,特别是她受挫,看起来嘴巴一咧就能哭出来,偏又忍着,下巴颏用劲,像个犟种。 慕容澄挑眉,“我就知道。她但凡尝过一粒,也不会错帮了骗子。” 平安道:“她还问我,问我您为何要她尝那苦茱萸,可是因为恼她?” 恼她?倒也并不。那是为什么? 想着,慕容澄拈起颗苦茱萸丢上舌尖,尝了尝,苦得直皱眉,“扔了扔了,赶紧扔了。” 第7章 莲衣初到世子所,还是需要学学如何伺候世子的。世子所有嬷嬷,只是不受重用,在内寝也只负责整理整理床铺,熏熏衣裳,还有早晚的洗漱。 晚上容易些,无非是退出去前将一盏盏小灯吹熄,早上就难了,早上要给世子梳头。 这个重任交到莲衣手中时,她连拿木梳的手都不敢使劲,但嬷嬷说世子爷是男子,没那么讲究,既不涂头油也不篦发髻,甚至还未及冠,只要束起来就行了。 莲衣谨遵教导,躺床上都在梦里演练,几番尝试发现慕容澄在梳头时一贯闭眼,声都不出,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这日早晨她端着水盆和平安候在殿外,时辰一到,二人一前一后进去,平安到床边伺候慕容澄穿鞋袜,莲衣就将水盆搁到架子上,拧一把毛巾双手递过去。 “世子爷,洗脸。” 慕容澄接过毛巾,打了个哈欠。莲衣在心中大叫不好,可是嘴巴已经跟着张大,覆水难收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啊——” 慕容澄蓦地睁开眼,就瞧见莲衣飞快合上嘴低下头去,小脸白惨惨的。 第13章 “你很困么?”慕容澄问完仍觉得不可思议,干笑了声,“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一次二次突破我对婢女的认识。你若是困,不如上来替我躺会儿?” 莲衣拨浪鼓般摇头,“不不不,我不敢!下次再不抬头了,一看到就忍不住跟着一起……” 她还解释上了…慕容澄一下也没了脾气,拿巾子擦把脸,坐到了镜子前边,冷声道:“梳头。” 莲衣连忙应了声。平安去撤水盆,路过她时表情夸张地扯了扯她胳膊,不知道她大清早犯的什么毛病。 好在梳头的过程非常祥和,莲衣全神贯注瞧着发梳,再也不敢分神,她有十几年给自己梳头的经验,伺候束发可比平安得心应手多了。 莲衣也指着这颗头将功赎罪,梳完了不忘对镜拍马屁,“世子爷您瞧,多俊朗帅气!您简直就是咱们蜀地第一美男子!” 平安站在边上也跟着拍,“是啊是啊,术业有专攻,莲衣梳的头发是比我梳的精神。” “世子爷本就生得好,既有那神武的身量,又有那俊美的面庞。” “你这丫头读过书吧?怎能夸得如此精准?” “哪里哪里,照实说罢了,都是肺腑之言。” 这两人在边上有来有往地拍上了,吵得像八百只鸭子,慕容澄近来夜里噩梦频发,本就睡得不好,实在忍无可忍,“我数三声,三、二、一——” 很好,都闭嘴了。 未时下了学,慕容潜跟着慕容澄到世子所来,刚好瞧见莲衣在前院指挥小子们刷地,她一桶水泼下去,几个小厮握着猪鬃刷哼哧哼哧卖力气。 前头也说过莲衣模样甚好,当初在康平宫仅次于雪雁,其实在慕容潜这样的好色之徒看来,莲衣雪雁并无高下之分,无非是一个羸弱温婉,另一个活泼鲜妍,但雪雁那丫头看得懂眼色,几次眼神交锋她便私下里主动找上门来,不像这莲衣,脑子是钝的。 起先以为是她太笨了,现在看来,她可一点不笨。 莲衣见他们走过来,手背擦擦汗,欠身向二人见礼,“世子爷,崇华郡王。” 慕容潜虽然有些恼她的势利,但还是笑,“莲衣,你现在也是一等了,又到了世子所来,改日我叫雪雁请你上她屋里坐坐,你们也好一起说说话,做个伴?” 莲衣提着个水桶愣了愣,她和雪雁倒是也没有那么要好,不过还是应承,“她要是缺人说话,那我就去陪陪她,不过也得要世子爷的首肯。” 慕容潜笑道:“这有什么,偷个小懒,世子不会怪罪的。” 真的么?莲衣可不相信。 莲衣不知道慕容澄此时另有思考,适才雪雁被提及,她应得十分自然,难道她会不知道雪雁和慕容潜是何关系? 慕容澄略微扬眉,像是意外,又觉得合理。也是,能到世子所来对她而言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多少婢女没办法留在王府,到年龄不是许到庄上就是放良归乡,能像她这样有幸升到一等,又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少之又少。 往后她为了得他垂青,怕是要苦心钻营,想破脑袋了吧? 慕容澄与慕容潜在殿内落座,平安近前侍候茶水,二人都不是那喜欢读书的人,最开始还装装样子说了会儿今日的课业,说着说着便聊起往年秋狩,盘算下个月该叫上哪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围猎。 “世子,去年你没去,我们在山上遇到一头猛氏兽,那才叫惊险。” 这事慕容潜已经说了好几次,还是要拿出来讲,因为刚好莲衣端了羹果进来,这种事总是要有女子在场才有说出来彰显自己雄风的必要。 慕容潜道:“那日我们进山,同行的十个人都觉察出异常,自打我们进了那片林子就静得出奇。莲衣,你猜是为什么?” 莲衣捧场问:“可是因为山里有猛氏兽?” 慕容潜一拍巴掌,“对!我们几人最开始并不知道,往深处走看到了脚印这才停下,赶紧下山去了。” 莲衣又问:“那崇华郡王可曾看清猛氏兽的长相?” 慕容潜摆手,“那有什么好看的,猛氏兽的皮子我房里就有一张,狩猎遇上这等猛兽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头大熊十箭都未必射得死,死前还要与你搏斗,一爪子就能将你从马背上掀下来。” 莲衣听得入迷,抿了抿下唇,“那要是遇上了呢?” “打死它,得一张皮子。”慕容潜笑着饮一口茶,“不过下月我们要去的山里是绝没有猛氏兽的,那儿的地势不长竹子,野猪倒有许多。” 遇上野猪也够呛,莲衣道:“我老家的山上就是有野猪的,每年都听说野猪伤人,那些到山里砍柴的男人从来都不敢单独行动。” 慕容澄本来在吹茶汤,忽而轻描淡写道:“野猪有什么好怕。” “是啊,不出三箭就能射死一头。”慕容潜笑着接话,手指向慕容澄,“不是说我啊,我没那个本事,是世子。咱们世子爷百步穿杨不说,那一箭下去的力道,多坚硬的盔甲都能射穿。” “这我知道,都说世子爷是精兵中的精兵,强将中的强将。要是能见识到世子爷的骑射,那才是此生无憾了。”莲衣脆生生地捧场,可谓给足面子。 她笑呵呵看向慕容澄,后者一脸没什么大不了地吹着茶汤子,颇具气度地饮了一口,有些烫,但还是咽下去。 第14章 这就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莲衣见这位爷被哄得挺高兴,也就端着茶盘退了下去。 事实上恰好相反,早前她从不来不能将慕容澄和传言中那个蜀地英雄联系起来,莫说上阵杀敌,平日看他对凡事要求苛刻,都难想象他如何在物资紧缺的战场上生存下来。 他还吃得很辣,茱萸、花椒、辣椒、胡椒来者不拒,莲衣闻一口都要死过去,每天都强忍喷嚏将一日三餐摆上餐桌。 今日午膳又有胡椒炖的汤,莲衣捏着鼻子往桌上摆箸儿,对平安道:“世子爷吃得这么辣,在军营里的时候可怎么办?” 平安听了直笑话她,“这就是在军营养成的习惯。那年打仗又是在冬天,军士们都指着一口辛辣的暖暖身子,世子就跟着养成了这个口味,以前是不怎么吃的,现在呀,无辣不欢。” 莲衣后知后觉,想来也是,茱萸花椒这几味香料虽说在蜀地盛行,但也只有民间百姓喜爱,蜀王府乃王公贵族,怎会广泛使用这些味道粗鄙豪放的香料来调味。 平安问:“你是扬州人,吃不了一点辛辣吧?” 莲衣点点脑袋,“闻一下鼻子都痛。” 平安大笑,“你们扬州人怎么都——”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失言,摸摸鼻子,“摆好菜就出去吧,世子爷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在边上候着。” 莲衣依稀觉得古怪,难道除了她,这世子所还有谁是扬州来的。 刚回到屋里,低头就是木盆里堆着的那身苎麻衣,今天天气好,赶紧给洗了晾干,免得世子爷问她要衣裳。 莲衣打水进屋,将衣裳一阵搓洗,拧干了却找不着地方晾,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晾世子偷溜出府穿的衣裳。 她想了想,端着木盆绕到世子所后院,那儿是个小花园,有一排配殿,本该是世子所宫人的睡房,后来不知道为何被弃用,除了近身伺候的平安和莲衣睡在寝殿东西二房,其余宫人们都歇在外院的屋里。 莲衣往花园深处走了走,拉根麻绳在歪脖子树上,三下五除二将衣裳晾上去,想着下晌没太阳了再来收走。 她忙着挂衣裳,没留意平安抱着个包袱皮进了早已弃用的配殿,她站得隐蔽,平安也没发现她。莲衣晾好了衣服抱着木盆沿小径走出来,殊不知平安此时就在屋里,二人就此错开了去。 傍晚她忙忘了,等天色擦黑才想起来收衣服,提着灯笼走过去,惊讶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配殿竟大敞着房门。 “谁在里面?”她不敢大声发问,蹭步上前,“谁…” 话音未落,她看清了配殿里的景象,只见屋内摆了一张四方桌,桌上立着一块牌位,牌位前摆着贡品和蜡烛,这阴森诡异的景象已然将莲衣吓得不知作何反应。 “…有鬼啊!” “有什么鬼,我只看到个胆小鬼。”慕容澄黑着脸从门里走出来,“谁叫你来的?” 第8章 莲衣见到大活人,心里也有了底,只是腿还软得像两根柳条,站不起来。她缓过劲来直想逃,这破世子所太吓人了,好端端的大晚上还会撞鬼。 慕容澄见她这副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不由暗恼,“…你到底在做什么?” 莲衣如实道:“我,我来收衣服,白天洗了您穿到外头的苎麻衣,我担心被人看到,就晾到了后院。” 她说着,眼睛不时往屋里瞟,瞟完又被吓到,嘴角便怕得直往下咧,眼睛里分明没有眼泪,慕容澄却觉得那里该有两汩小溪似的泪水,顺女孩圆润光洁的面庞滑落,就像那天晚上在康平宫看到的那样。 慕容澄本来一脑门子火,倏地被这两条他想象出来的眼泪浇熄,化成一缕无可奈何的烟。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她压抑着嗓门,狐疑地轻声说:“我…我没哭啊,我是害怕啊世子爷,您看得见那牌位吗?是只有我能看见,还是您也看得见?” “怕吗?怕你还不退下?” “噢…”莲衣委屈极了,但也意识到门里的牌位是慕容澄知情的,从地上爬起来,掸掸屁股,“婢子告退。” 莲衣捧着衣裳连忙就走了,半点不敢耽误,她走远了又回头看一眼,见慕容澄也看着她的方向,天色昏暗,目光幽深,身后又是煞白的两根蜡烛,真叫骇人。 她吞口唾沫,心说自己大约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首先她定然不是撞鬼了,那牌位分明就是慕容澄吩咐下去准备的。谁呀?叫他如此上心,又不能摆到台面上祭奠。 莲衣回到屋里仔细想了想,有了一个猜想。毕竟她也在蜀王府待了几年,对各个宫里的事情都算有所耳闻。 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两年前的今天慕容澄还在战场,那么这个牌位祭奠的,应该是当初跟随他出征大渡河的哥儿康健。 早在慕容澄入随军出征以前,他身边最亲近的哥儿不是平安,而是康健。 康健本来和平安一样,都是家生的奴才,但是因为体格健硕,被安排从小和慕容澄一起操练,后来也顺理成章跟着慕容澄上了战场,只不过他没能回来,死在了大渡河。 莲衣见过他几面,说来滑稽,那是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却十分害怕老鼠,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纯良温厚,根本不是个当兵的材料,若非为了照顾世子,他是绝对不会入军营的。 第15章 如果那牌位上的名字真是康健,那就说得通了。配殿原本是康健和其他哥儿的住所,后来康健死了,整一溜屋子就被用来供奉他的灵位。 “想不到世子爷还挺重情义的么。” 莲衣在被窝里嗫嚅着念叨,一觉睡了过去。为了验证这一猜想,第二日清早,莲衣起个大早去找吉祥打探。 吉祥是个精瘦的伶俐虫,正盯着仆役们洒扫,笑嘻嘻凑上来,“是莲衣啊,世子爷还没起吗?有什么吩咐?” 莲衣抿抿嘴皮子,问:“向你打听件事。我来了也有几天了,一直有个疑问,大家为何要从配殿搬出来,睡到外院去?那配殿现今是什么用处?” “你说后院配殿啊。” 吉祥听她如此问,联想昨天的日子,料到她肯定看见了什么,如实道:“后院里你就别去了,康健你知道吧?你来得早,应当是听说过他的,自从康健死后,原先奴才的配殿就不让住了。你可知道前年世子所严惩的事?就是有个小子不长眼,动了康健的遗物,被世子爷打了二十棍子。这下莫说不让住,就是让住,我们也不敢住了。” 还真是和她猜想的一样,话又说回来,她昨夜只是摔在地上,没动什么东西吧? 莲衣后怕地谢过吉祥,“昨天误闯,往后我就知道了。” 吉祥嘿嘿笑道:“没事,世子爷没看见就都好说。说起来你还是康健的老乡,你们都是扬州人,说话都一个腔调。” 莲衣一愣,不知该担心前半句,还是该感慨后半句。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宫门口撞见世子的那回,慕容澄初见便听出了她的江淮口音,原来是和故人相似。 她小心地问:“你说世子爷没看见我误闯就好说,那我要是被看见了呢?” “那你可要小心了。”吉祥想了想,皱着脸道:“轻则扣月例,重则吃板子咯。” 莲衣果然大惊失色,“你说反了吧!哪有比扣月例更严重的事情?不和你说了,世子爷该起了,我去当值。” 如临大敌的莲衣决定稍微弥补一下,可是未等她想到弥补的办法,康平宫那边就派人来偷偷将她给叫走了。莲衣像个从敌营回来的探子,回到康平宫传递情报。 其实也简单,蜀王妃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全是些与世子起居相关的,别的她也不知道,也就只能答一些“吃几碗饭”、“几时入睡”这样的问题。 问到最后,王妃抛出个颇具水平的提问,“莲衣,还没有问你在世子所怎么样?还习惯吗?世子可为难你了?” 什么叫为难。这问题可高深了,足够仆役们钻研半辈子,是拳打脚踢叫为难?还是脏活累活叫为难?莲衣脑袋里转过八百个弯,殊不知蜀王妃问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世子爷宽厚待人,半点没有为难婢子。婢子在世子所很习惯,没什么不一样的。” 蜀王妃眉梢微挑,从莲衣清澈透亮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世子没瞧上她,更没有抬举她。 倒也好,省得慕容澄和他的父王一样,把庶子生在嫡子前面。 她之所以送莲衣去世子所也有她的考量,首先莲衣老实,好过那些心眼子多的,其次还是因为莲衣老实,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骄矜惯了,未必看得上这样实心眼的老实丫头。 就这么鸡同鸭讲地传递完消息,王妃授意梁嬷嬷给莲衣赏钱。莲衣受宠若惊地从康平宫退出去,心想这可真是摊上好差事了!何愁不能赚得盆满钵满归乡回家? 莲衣掰着指头走在长廊,“二等婢女月例是一两,一等却有二两,再加上赏钱……只要不扣我的钱,那这一年赚得都能顶上过去四年了。” 她盘算着回去剁点猪肉糜捏个狮子头,给康健的灵位供上,也算是她这个小老乡为昨天误闯赔罪了,希望世子可以看在两颗扬州狮子头的面子上,不要扣她月例。 回廊对面来了人,定睛一看竟是身姿翩翩的慕容汛,他想必是到康平宫来请安的。莲衣望得出神,心想自从去到世子所,她就再没机会观赏到琼光郡王仙姿玉骨的身影了,这可对眼睛不好。 先头在康平宫她还能给他引引路,倒倒茶,这下是见不着了,琼光郡王几乎不到世子所走动。 她将脑袋一低,候在边上等慕容汛先过。 岂料慕容汛在她面前站定,俊逸的身影在莲衣身前圈出一小块影,“莲衣?” “…见过琼光郡王。” “最近几天来康平宫都没见到你,你到哪里去了?” 莲衣微微一怔,没料到慕容汛还会留意她的动向,举目道:“回郡王的话,我奉王妃之命调任世子所了,现在是世子所的一等婢女。” “是吗?”慕容汛似乎并不知道此事,但他的确听说王妃往世子所送了一个婢女,因为不感兴趣,就没有打听,没想到这个婢女会是莲衣,“可是因为近来世子与王妃闹了矛盾,所以王妃特意让你去世子所照看着世子?” 莲衣想了想也差不多,虽说明面上王妃什么都没嘱咐她,但今早将她叫去那一通问话,显然就是在打听慕容澄的动向。 于是她欠欠身,答了一句是的。 慕容汛笑道:“也好,恭喜你升任一等。” “多谢琼光郡王。” 莲衣走远了回首看过去,距离太远,她只看得清慕容汛温柔的体态,心想慕容汛要是世子就好了,就能天天见到。可他身体弱,又不是嫡出,将来等慕容澄继位就要搬出去自立门户,以前她就盘算过,要是回不了家,能被指派到琼光郡王的府邸也是好的。 第16章 不过现在不用想了,她要是回不去家,就要一辈子在蜀王府提心吊胆了,还是先把狮子头落实一下,弥补昨天的事吧。 莲衣唉声叹气回到世子所,小厨房这时间没什么人,她拿布条在身上绕一绕,将袖子高高固定在手肘,再拿上一吊肥瘦适中的猪腿肉,丢在案板先切片再切丝,三下五除二斩成肉糜。 再切葱姜,用滚水激发出香气,将葱姜水和进肉糜,一个方向搅打上劲,直到肉馅弹润,扣盆不掉。 吉祥听说她在膳房开小灶,溜进来等着吃一口,却在边上看呆了,半张着嘴围观,“好厉害的手法!这是要做包子吃么?” “做狮子头,扬州狮子头。”莲衣用手腕擦擦汗,将肉馅放在一旁备用,起了油锅炸肉丸。 油锅起了细小的白泡,温度正好,莲衣在手掌抹上香油,抓起一大坨肉糜,在光滑的掌心来回捣腾,团成圆润听话的大肉丸,一个个滚入油锅,泛起大量白泡。 香气霎时在膳房充盈,莲衣用箸儿翻滚油锅里的大肉丸,直到表皮金棕才将肉丸子捞出。 吉祥想偷吃一颗,被莲衣用箸儿打手,“没熟呢!芯子是生的,还要炖煮入味,那才是正宗的扬州狮子头。” “我还以为就是炸丸子呢,怎么还要下锅炖煮?” “没见过吧?可好吃了。香料的用法还是我家的老方,你别看啊。” “我不看我不看,只要你赏我一口,我保证不看!” 莲衣忙活着起了另一口锅,吉祥为了一口吃的,主动请缨帮她烧火,葱姜香料一下锅,混合着空气中纯粹的肉香沁人心脾,她往料头爆香的锅里加入庖厨吊好的高汤,哗啦啦升腾大量气味浓郁的白气,火烧得旺,一下子就开了锅,狮子头井然有序入水,咕嘟嘟炖煮。 半个时辰后,慕容澄下学回到世子所,差点让膳房飘出来的肉味香一个跟头,那香气回味悠长,不是煎不是炒,像是炖煮了一锅汤,但又远比炖汤浓郁。 他问平安:“你闻到了吗?” 平安连连点头,“闻到了,好香!咱们膳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开火,这味道可真香啊世子爷,闻着是个大菜。” “难道是庖厨换人了不成?”慕容澄嘴上虽然不说香,但提出的质疑也算给予肯定。世子所的厨子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菜,若非是王府老人,真想将他换掉。 平安朝厨房的方向看一眼,挠挠脖子,“没听说啊,没准是听世子爷说得多了,他也发愤图强去学了新菜。” 人以食为本,谁也逃不掉美食的吸引力,慕容澄清嗓子往殿内去,心下也不免期待起今日的晚膳。可是等到傍晚膳食端上来,却没有一道菜具备白日闻到的香气。 一下子连拿起银箸的心情都没了。奇怪,慕容澄叫住传菜的平安,让他去膳房问问庖厨。 平安跑了一趟,回来面带惊奇道:“世子爷,膳房说白天炖的那是狮子头,不是庖厨做的,是莲衣擅自生火做的。” “莲衣?”她还有这一手? “嗯,炖了三颗,底下人分了一颗,说很好吃呢。” “还有两颗呢?” 平安迟疑道:“在后院,供在康健的灵位前边。” 慕容澄皱了下眉,“为什么供在灵位前边?” 平安道:“庖厨说狮子头是扬州菜,应当是莲衣专门为康健准备的,话说回来,莲衣上哪知道康健是她同乡的?” 能怎么知道,当然是找人问来的。 “自作聪明,谁许她到处打听。”饭也顾不上吃,慕容澄起身到后院配殿。 配殿内,只见康健的灵位前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一碗汤水明亮清澈的狮子头摆在案前,霎时让边上的供果都逊色许多。狮子头已经凉了,但看上去依旧诱人,香气也依旧扑鼻。 平安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康健以前也做过这道菜。他过生辰的时候就想吃一口家乡的肉丸,不过他做得不怎么样,那肉丸用筷子一碰就散了,我还以为是肉糜汤呢。” 慕容澄当然也还记得,康健唯二念叨过的家乡菜就是狮子头,另一道叫肴肉。 可惜康健厨艺不精,根本做不出他口中的家乡味道,吃着名为“狮子头”的肉糜汤,嘴硬说那就是正宗淮扬菜。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看向灵位,将酒盏满上。 平安觉得稀奇,“世子爷,您说这莲衣真有意思,怎么就知道康健喜欢狮子头?这事也就只有世子爷您清楚啊。也不是我说的!我可没告诉她!” 慕容澄看着案上冷炙,到底泄了气,“哪来的胆子,她就不怕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 晚晌莲衣到后院去收碗,却看到碗不在了,她四下看看,没看到野猫来过的痕迹,要是野猫吃了,少不得要弄得到处都是汤汤水水,更不可能连碗端走啊。 莲衣正愁没机会让慕容澄知道自己给老乡做了家乡菜,连忙去正殿求见世子,慕容澄问她所为何事,她眨巴眼睛问:“世子爷,您可曾看到后院灵位前摆的那碟狮子头?” 慕容澄正埋头做先生布置的功课,一抬头,“你觉得是我偷吃了?” 莲衣一愣,“…我没这么说啊世子爷。” 谅她也不敢,慕容澄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莲衣总算品出了些慕容澄话语中的作难,蹙起眉头,小心打量,“世子爷,我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无意惊扰了逝者,今天得知他是我的同乡,特意做了这道扬州名菜供在案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拜拜老乡,也弥补一下昨日的过失。” 第17章 她说完觉得自己这回真的太聪明了,世子爷非但不会扣她的月例,只怕还得赏她点什么。 慕容澄搁下毛笔,问:“你既已经将狮子头放在案头了,又回去做什么?” 莲衣心说这不是常识吗?“供台上的东西都是要收走的,不能放隔夜。” 慕容澄坦然道:“平安已经替你把东西收走了。” “那也行。”莲衣点点头,脑子一转,心道平安收了碗,那难说世子没有尝过她的手艺,连忙笑盈盈道,“世子爷,我明天还做,我看到膳房里还有一大块肉呢,我明天多做点,您也尝尝我的家乡菜吧,还请不要嫌弃呀。” 平安今天“试毒”尝到了第一口,到现在都回味无穷,欣然问:“你们江淮是不是还有一道菜叫肴肉?你会做肴肉么?” “会!” 平安狐疑,“你怎么什么都会?不是说大话吧?” 莲衣道:“我爹以前是扬州酒楼的庖厨,我从小看他在厨房,学到不少,绝不是说大话。” 慕容澄斜插进一句话,凉飕飕的,“你还挺厉害。” 今天的马屁拍对了,情势不错,莲衣笑道:“那我明日做肴肉?” 慕容澄没作声,算是答应。那狮子头味道的确很好,绝不仅限耳濡目染的水平。再看她那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模样,真像个压低了耳朵让人挠下巴的小黄狗。 为什么非得是小黄狗,大概是因为小黄狗的气质最厚道吧。 慕容澄往椅背一靠,双手抱胸,话语带着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兴味,“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我赏你点什么吧。你自己选,是要下月随我去秋狩,还是要一贯赏钱?” “多谢世子爷!”莲衣先行大礼道谢,然后才道,“可惜秋狩园林不是婢子能去的地方,婢子只要赏钱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眼巴巴望向桌案那头,等待赏钱降临。 虽说只有一贯,但也抵得上以往一个月的月例,她当然选钱,傻子才选秋狩。 谁知慕容澄俊脸一沉,“你不想出府去看看?秋狩没意思吗?” 莲衣当然想,但不是现在,等放良名录下来,她想出府看多久都行,“想去是想去,秋狩听着就很有意思…可我去了也没什么用,既不能陪您打猎也不能帮您驱赶猎物,不如拿一贯钱实在。” 这和慕容澄的设想不符,他替她拍板,“想去就去,要是秋狩你能打中兔子,另有重赏。” 莲衣半张着嘴,拿手指向自己,“我打兔子?” 慕容澄扬眉,“打兔子有什么难的,平安就能教你三种不同的陷阱。” 原来是做陷阱啊,还以为叫她学射箭呢,要是陷阱里真能有兔子,那她这个月不就又有月钱又有赏钱?再算上康平宫那边赏的,天呐,这世子所她真来着了,富贵险中求原来是这个意思! 慕容澄见她眼睛滴溜溜转,模样滑稽地思考,问她:“怎么样,去不去?一只兔子一两银,我叫人教你做陷阱,能得几两全看你蒐狩那日的表现。” “去!我去!” 莲衣连声答应,一两银子一只兔子,她非打得山上兔子就此绝户不可。 第9章 秋狩是大事,一年里有春猎和秋狩两大赛事,放在京城就是王公贵族们和皇帝一年二度的大典。各地藩王在此时节也会因地制宜,挑选合适的日子举办蒐狩大会。 蜀王不擅马背之术,因此在慕容澄十四岁以前蜀地都没有狩猎的庆典,直到他十四岁那年得圣旨去了一趟京城,在皇帝哥哥的带领下进山围猎,就此无法自拔,回来和蜀地的门阀子弟成立了一支围猎队伍。 一年两次,跟着京城狩猎的步调,到川蜀的几座大山里带兵围猎。 慕容澄在秋狩前就忙着练兵,他从蜀王府府兵抽调了五十人,专门为狩猎训练,届时还有其他门阀子弟到场,谁手下的队伍更强干也是一大比拼项目。 去年慕容澄还未战胜心魔,根本拉不开弓箭,便找了个借口没有参加秋狩,今岁他总算好转,也担心过于反常引蜀王和王妃怀疑,因此重新参加了蒐狩大会。 这几日他日日在演武场策马拉弓,鲜少恍惚,自认为心里已经没有半点障碍。 说起来莲衣是一大功臣,虽然她只是做了几道家乡菜,但对慕容澄而言,多少吹散了他胸中郁结的那团黑压压的迷雾,只是他自己未必知道。 慕容潜跟着慕容澄练习射术,几日下来精进不少。今日恰好是秋狩大会的前一天,他到书房读书都十分心不在焉,屡次被先生点名。 慕容潜本就不是学习的料,被骂了就被骂了,一下学就追着慕容澄要跟他去演武场。 慕容汛走在两个弟弟身后,脚步不疾不徐,听得慕容潜对慕容澄道:“你去了才叫蒐狩,前天我出府去,遇到郭藩台家的大公子,他听说你去这才要来,不过郭家二公子随他叔叔上京城去了,要是他在才热闹,你们又能一较高下了。” 慕容澄道:“滕云会带着明月去,他写了信来,说明月要亲眼看我给她打一只红狐狸。” 慕容潜一听,这就太值得期待了,“哎,世子,昨日我到世子所没见你,倒看到莲衣那丫头捡了一堆树枝子学扎陷阱,她说你答应她打一只兔子就奖一两银子?” 慕容澄清清嗓,面不改色,“她没见过世面,想看看秋狩是什么样的,我觉得好玩,就给她添了点彩头。” 第18章 走在最后的慕容汛脚步微微一滞,面上带笑地走上来,天气转凉,他以拳掩面轻声咳嗽。 “世子。”慕容汛微笑道,“听起来今岁蒐狩十分热闹,我还从未去过,能否让我也凑凑这个热闹。” 慕容潜大吃一惊,“你身体可吃得消?光是坐马车的山路就有半个时辰。” “这倒是次要。”慕容汛笑了笑,“以往不去是觉得我去了也没事做,给大家平添麻烦,适才听到还能做陷阱捕猎,一时也有了玩兴。” “那便来吧。”慕容澄轻拍他臂膀,“我叫人替你备辆结实的马车,尽量叫路途不那么颠簸。” 翌日蒐狩大会,天不亮各个宫灯火通明,宫人们大排长龙将所需物资搬到宫门口,送上马车,军士们身背弓箭手持长矛,列队两旁,蓄势待发。 莲衣起了大早随车出宫,她不是训练有素的军士,没法一路跟着马车走去南郡山,便上了慕容潜宫里的马车,和雪雁同行。 一路上二人都没什么交流,雪雁几次偷摸看过来都被莲衣发现,有些微妙。 雪雁的打扮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因此雪雁替她打抱不平似的问:“你现今到了世子所,怎么还是穿这一身?世子爷都不给你置办几件体面的衣裳?” 莲衣知道她误会了,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殊不知什么风花雪月都挤不进慕容澄的脑袋,他整天不是在演武场就是和士族公子相约马球,根本没闲工夫研究婢女该穿什么。 莲衣摆摆手笑得开怀,直言道:“我就是个寻常婢女,可没那个殊荣,世子爷才看不上我呢。” “当真?”雪雁不信,可看着她寒酸的打扮,又不得不信,“看来巧心和我说的是真的,世子爷要你去,只是为了和王妃怄气。” “可不是?”莲衣陪个笑,心道消息传得可真快,“有几个丫头是真的好命?你算一个,巧心命也好,在王妃跟前露脸,我根本排不上号。” 在车里颠了有一个多时辰,尴尬得几度鸦雀无声,总算来到了南郡山。莲衣跳下马车,就见山脚早就扎了许多帷帐,都是早到的官宦子弟。 慕容澄和慕容潜身骑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边,早已被迎入帷帐,莲衣揣上工具小布包站在人堆,准备等大家都进山了就跟在队伍后边,找几个地方扎陷阱捉兔子去。 前边一声哨响,近百名军士、府兵深入密林,队列四散开去,呈包围之势将猎物驱赶。 紧跟着仆役们牵了宝马到最前,莲衣认出那匹通身雪白四蹄子有黑斑的是慕容澄的马,他从帐子里弯腰走出来,径直翻身上马,单手勒住缰绳,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慕容澄穿上了轻便的半肩胸甲和护腕,手上戴着射箭用的玉韘,形同扳指,非常精巧,看架势就是位骑射高手。 “世子爷好神气。”山里风冷,雪雁捧着汤婆子从帐子里出来,邀请她,“莲衣,你要进来喝点热茶吗?” 莲衣点点脑袋,先进帐子休整休整,时间还早,等军士们将猎物赶过来再动身也不迟。她这一进帐,没注意到慕容澄在马背上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 “别是不知道跑哪去了。”慕容澄嘀咕了一句,叫来平安,“你去看看莲衣在哪,带她打几只兔子,别叫她跑到不该跑的地方,被箭误射了。” “嗳,我这就去找她。” 帐子外头马蹄飒沓,一众公子哥们都进了山,莲衣也坐不住了,喝干杯里的水站起来,“我不坐了,我也打兔子去了。” 雪雁有些担心,“你打兔子?你一个人能行吗?” 莲衣心里有底,“我学了一种陷阱,能把兔子吊起来,很快的,不用走远,我去扎了陷阱就回来。” “小心误闯了他们的围场。” “不会的,我这就去了。” 莲衣背上布兜子进山,正蹲在地上捡大小合适的树枝子,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靠近,她吓得汗毛直立,就怕是野狼野狗,抄起小刀转过身去,朝她走来的竟是慕容汛和平安。 才是秋季慕容汛便披上了氅衣,毛绒的貂皮领团在面颊两侧,肌肤雪白,在这山色空濛的林中不显病态,反倒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平安朝她挥手,“可找到你了!”然后就跟教育自家没礼貌的孩子似的,“还不见过琼光郡王?” “见过琼光郡王。”莲衣连忙见礼,身后搭了一半的小陷阱也因此倒下去。 平安笑话她,“怎么练了这么多次还是搭得这么差,来来来,我再给你演示一遍。” 说着他就要撸胳膊上来大展身手,慕容汛缓步上前也看着学起来。 莲衣觉得稀奇,笑问:“琼光郡王为何您也会来?我知道您要上山,但您这怎么和平安走在一处?” 慕容汛拢着氅衣温声道:“我听他们说,世子给了你个彩头,要是扎陷阱抓到兔子就有赏钱。我觉得有趣,便想看看你是怎么抓到兔子的。” 莲衣惊讶他知情,笑着说:“那就先借您吉言了。” 不等莲衣反应,慕容汛便蹲在了她身侧,接过她手中小刀削起树枝,莲衣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他微笑,“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策马疾驰,只有玩玩这些绳捆索绑的小把戏,也叫我体验体验捕猎的乐趣。若是侥幸捕到兔子,就都算你的。” 不知为何,莲衣脑海浮现了慕容澄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再望向蹲在地上摆弄树枝的慕容汛,对比之下十分心疼,也蹲下去,帮着他给陷阱缠绳子。 第19章 “我学了好阵子也是个中老手了,我来帮您。” 莲衣留意到他的衣摆拖在地上,沾到了枯叶,二人起身后主动替他收拾,慕容汛轻轻带起她的小臂,“不用,再去做几个陷阱吧,总是还要弄脏的。” 平安起先还插得上话,这会儿觉得自己十分多余,隐约觉得不大对劲,但是也没有理由打断,只好站在边上搓下巴。 三人在围场周围布置了几个陷阱,莲衣和平安累不着,慕容汛却有些吃力了,扶着树站起身。 莲衣将水囊翻找出来,双手递过去,“请用些水吧。还没来得及喝,是干净的。”随后又从小布兜里抓出一把带壳花生,“您饿了吗?吃些花生垫垫饥。” 慕容汛笑了笑没有接,只是看着她满满登登的手掌,他说:“还记得是在去年,我在康平宫看到你喂鱼,也是抓了这么一大把鱼食,撒进鱼池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难为他记得。莲衣不大好意思地收起手,“我不太会养鱼,后来梁嬷嬷就不许我喂鱼了。” 慕容汛却惋惜道:“真可惜,后来我再看,那些鱼都瘦了。” 莲衣被逗笑,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贝齿洁白,讨人喜欢,今日天气也好,头顶一束光透过枝杈打下来,将她衬得十足像个山里的小土地,古灵精怪。 慕容汛看着她,微微一笑,感到些微遗憾。不过他今次跟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弥补这份遗憾的。 他摊开掌心,“给我一颗吧,你的花生。” “好。”莲衣正殷勤掏兜,蓦地听到一阵马蹄,由远到近。 心想坏了,这里虽然是围场边缘,但要是有那不长眼的人将他们错当成猎物,一箭射过来他们可就一命呜呼了。 莲衣连忙挥手大喊:“别拉弓!这里有人!” 马蹄声逐渐放缓,两匹大马一前一后从密林中走来,竟是慕容澄和慕容潜,身后还追赶着一众帮忙驱赶猎物的府兵。 慕容澄的马径直朝她走过去,近得但凡打个响鼻都能替她洗把脸,也因距离太近,莲衣看不见马背上慕容澄的神情。 只听到慕容潜稀奇地问:“哎?琼光,你和莲衣是怎么遇上的?” 此言一出林子里适当的安静了片刻,就连慕容潜也都自讨没趣的摸了下鼻子,毕竟在外人看来莲衣在世子所的身份并非寻常婢女,非但是世子亲口要的人,还是蜀王妃给亲手送去的,不过当事三人都清楚这事情就是个大乌龙。 慕容潜干笑两声,下马拉着慕容汛往回走,“我和世子正要回营,上午收获颇丰,回去吃饱了下午再战。” “我还不累。”慕容澄一掣缰绳,调转马头,别提有多意气风发,“再过会儿回去,他们说前面有狐狸,谁跟我去猎狐?” “我去我去!”平安举双手出赛,即便不能射狐,看世子表现也是赏心悦目的呀。 “你呢?”慕容澄昂着下巴看向莲衣。 莲衣不假思索朗然道:“我随二位郡王回去吧,琼光郡王也要人照应,就不给世子爷添麻烦了。” 第10章 琼光是不认路吗?要她紧着献殷勤。 慕容澄骑在马上感到不忿,她是世子所的婢女,管好世子所的事务就够了,琼光怎么回去是他的事,即便他身体不便,那队伍里全是精兵,哪个不能送他? 是她说见识过他的骑射方能此生无憾,这才带她出来见见世面,不识好歹,错过这村没这店,要想再看他的精妙骑射,可就得等来年开春了。 “世子,前头有狐狸足印。” 军士赶回来回禀前边的发现,将慕容澄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一掣缰绳,“探路。” 又骑着马在林子里转悠了几圈,没什么兴致,狐狸也都是猎狗捕回来的,慕容澄打马回营,营地起着袅袅炊烟,炊事兵正起锅炮制鹿肉。 他卸甲进了营帐,慕容明月高兴地进来,要世子哥哥带她去选红狐狸,慕容澄提不起兴趣,“你怎的不叫滕云陪你?他今日打的狐狸比我多,你叫他陪你挑挑,挑好了先给你们府上送去。” 慕容明月委屈问:“世子哥哥,你累了?我还想叫你骑马带我出去转一圈呢。” “你下了车便待在营地,这会儿精力充沛,我骑马跑了一上午当然累了。”慕容澄靠在临时搭起的软床上,侧看向她,“你和滕云吵架了?” “没有。”慕容明月撅个嘴,“那个不解风情的,和他共乘一骑就跟和哥哥共乘一骑是一样的,那我还不如找真哥哥陪我。” 慕容澄往后一躺,胳膊挡在脸上,“就别为难他了,他这会儿估摸着在找你,出去吧,也叫我休息休息。” 慕容明月“噢”了声,提上衣裙出了帐子,过了没半刻钟,帐帘又被拉开,慕容澄懒得睁眼,“又怎么了?” “世子,是我。” 慕容澄迟疑将手臂从脸上撤下,支起身,见是慕容汛来到帐中,“是你啊,我还以为是明月。” 慕容汛含笑道:“我看她先进来就等了会儿,看她去寻滕云这才过来。” 慕容澄听出些许慎重,坐起身,请慕容汛在对面落座,“你有要事找我?” 慕容汛先道“不必”,之后显得有些局促,像是不好开口,“世子,年初母妃为你商谈婚事,后来却又搁置不谈,可是因为你心有所属,有了心仪的女子?” 第20章 慕容澄怔了怔,他脑袋里几乎没有腾给风花雪月的地方,听慕容汛如此问,一下也不知怎么作答,“倒也不是,只是远远见过一面,不喜欢罢了。” “不喜欢。”慕容汛淡淡复述,转而轻笑,被这率直的答案打动,“那世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慕容澄哼了声,“我上哪去心仪。” 慕容汛笑道:“去年母妃想着替我操持亲事,相看了几家人家的小姐,后来也都不了了之。” 慕容澄颔首称是,“怎么也都没有消息了。” “一来是因为我的病,二来也如世子所说,不喜欢。”慕容汛垂眼思忖,像是在下决断,随后含笑抬眼,“我曾与庶母直言不打算与人结亲,庶母起先不肯,后来也让步只说替我物色媵妾,我本意想问康平宫讨要莲衣。” 慕容澄本来以为他是来为婚事谈心的,听到最后才反应过来,他是来要管自己要人的,一时语塞,最后只问:“你几时有的这个打算?” 慕容汛道:“其实明月回门那日我便有意向母妃提及此事,但当日错过,之后也没了机会。世子先我一步,我本不欲相争,只是后来从莲衣处得知一切是个误会,便时时记挂在心,实难放下。” 慕容澄也看出来了,要不他那么大个郡王做什么陪个婢女浪费时间,原来是等着自己成全。 看来自己还真是一不小心夺人所爱了,不过她有什么好的?就是个愣头愣脑的酱萝卜,叽叽喳喳的,也就只有打小算盘的时候有那么点有趣。 慕容澄抚抚膝头尘土,“你今日随我们上山蒐狩,便是为了此事吧。” 慕容汛果真颔首,“若在府中,只怕我又瞻前顾后开不了口。” 这看似是一桩可以随口答应的事,慕容澄却显得过于慎重,“不过她到底是母妃那来的,要说我能不能处置还真不知道。”慕容澄说完顿了顿,忽地有些在意,笑问,“就是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是她?” 虽说是个误会,但要是传出去她如此抢手,她那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莲衣…很可爱。”慕容汛答得几乎不假思索,随后低眸浅笑,带着半分苦涩,“她还在康平宫时便是最快乐的那个,若能有一个人陪我走完这段不算长的旅程,我希望是她这样活泼,好像永远不会受我病气侵扰的人。” 慕容澄听后倒茶的动作一滞,脑袋里那片从未开垦的,名为“情窦”的土壤忽然有些松动,不过他自己无从知晓,只是觉得凭什么要让。 以前倒不曾觉得她那咋咋呼呼的性格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果然吃东西要抢着吃好吃,选婢女也是一样。 他故作大方道:“我明白了,但我不能替她做主,且等我传她问话,晚些答复你。” 慕容汛起身鞠礼,“那就先谢过世子了。” 外头莲衣无事可做,就近找了棵树坐下休息,这颗树在营地附近,十分僻静,老远只听得见悠悠飘来的轻声细语,还有风吹树叶的细响。 这一休息,没多久便入了梦。 睡梦里莲衣回到老家,娘姐姐妹妹都在家门前等她,莲衣跑过去拍拍小荷包,抖搂出一座小山包那么多的银子,所有人都笑了,莲衣说这是她秋狩打猎挣来的银子,是世子爷赏的。 姐姐妹妹喜笑颜开,拉她一并朝川蜀的方向行礼,“多谢世子爷!多谢世子爷!世子爷就是我们的财神爷!” 莲衣在梦里高兴,跟着念,“多谢世子爷!多谢世子爷!” 那厢送走了慕容汛,营帐里静悄悄慕容澄本来挺累的,忽然有些睡不着,回过味来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答应得这么爽快,这种婆婆妈妈的事也太不适合他去做了。 思来想去一掀营帐,问平安莲衣上哪去了,平安哪里知道,“世子爷,我去找找?” “罢了,我自己去。”他急着将心口这片萌动的土壤一铲子铲开,便自己去找。 营地上那些门阀公子们也都回来,有说有笑热闹非常,见了慕容澄纷纷留他到自己营帐。慕容澄找不见人正心烦,通通拒绝得斩钉截铁。 他四下找不见她,最后在营地附近的一棵大树后将她发现。 脚步声惊扰清梦,莲衣后背在树上蹭蹭,睡得仍旧甜香。 秋风拂面,带着金黄果实的香甜,充斥着慕容澄的鼻腔,而占据他眼底的,是身前女子的睡颜。莲衣熟睡后的呼吸非常匀称,红润润的嘴唇翕张,眼睫投下浓密的影,下巴挨着左肩,露出右侧一整段白皙的颈子。几缕汗湿又吹干的细头发贴着白嫩的皮肤,再往下便是严丝合缝的领口…… 慕容澄蓦地别开眼,心跳如擂,心想自己这是被琼光的话给影响了。 见她念念有词,他长吁气若无其事走过去在她跟前蹲下。 说什么呢?睡着了也这么聒噪。他好奇的附耳,就听见她正美美地念,“…世子爷……世子……财神……” 她越说越轻,慕容澄几乎没听到最后两个字,耳朵尖蓦地泛红,猛然扭脸看向她,就见她睡得正香,树荫下的面孔略微泛起红晕,唇半张着翕动,是在念他。 慕容澄瞧着这肖想自己的婢女,脸孔一阵发烫。 大胆! 大胆…… 区区一个王府婢女,居然敢对世子心存妄念,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果然,她替他保守秘密,又做肴肉狮子头讨好,心思果真没有那么单纯,瞧瞧她穿的,露这截颈子给谁看?摆明了色.诱,她别是醒着装睡,故意在这儿等着他! 第21章 这下麻烦了。慕容澄冷静下来发觉自己没法替慕容汛做主了。不是他不帮他问,而是这婢子痴心妄想,居然肖想世子。 平安依稀瞥到世子跑到营地外,便跟了过来,老远只见慕容澄目光怔愣地在大树后边蹲着,单膝点地姿势飒爽,护腕铜扣折射着点点金光,正神色认真地思忖着什么。一看便是严肃认真的大事。 “世子爷?” 平安好奇地走过去,刚打上照面慕容澄就一脸正气地站起来,厉声道:“谁许你在这儿打盹?是要我来伺候你吗?” 听他这么说,平安这才注意到莲衣靠坐在地上,“莲衣?你在这儿啊。” 莲衣迷迷瞪瞪醒过来,梦里正吃娘亲的拿手好菜,第一反应是先抹一下嘴巴,“啊?” 慕容澄这会儿已经不能以常理论之了,眼瞧着她拿手背蹭过唇瓣,他满眼只有那软乎乎被挤压变形的饱满下唇,气息不稳道:“你一个人躲到这儿偷懒是不是?不来找你,你怕是要睡到天黑去了。” “我不知道世子爷回来了…这就去备茶。”莲衣木愣愣站起身,急着去灶上给慕容澄要点暖身的热茶,只不过被猛地叫醒脚步有些踉跄,走得像喝醉了,叫人忍俊不禁。 平安看着她背影,咂舌,“真靠不住,世子爷别生气,回头我好好教教她。” 慕容澄没好气地乜他,“教什么?” 平安蓦地没反应过来,刚想说教她规矩,一抬头慕容澄已经不在边上,赶忙追上去,“世子爷等等我!” 第11章 下晌休整了一个时辰,公子哥们踏上马磴子又深入密林,莲衣好奇自己的陷阱有没有兔子上套,便也提着笼子进了山。 她不指望各个陷阱都能中,好歹能中半数吧?岂料等她挨个过去看了,居然全部落空,还坏了三个,应当是追逐猎物时被无意破坏的。其中有一个最可惜,她看到绳套上都粘着兔子毛了,竟还是让它挣脱跑走。 “我的赏钱……” 莲衣看看空空的绳套,再看看空空的兔笼,心都寒了。该不会世子是知道兔子不好上套,所以故意涮她开心的吧? 她捻起那缕兔毛,在指尖搓了搓,余光一道白影闪过,莲衣大喜若望,拨开树丛就追上去。那是只兔子,还是只行动敏捷的兔子,莲衣根本抓不住它,这一追却跑得有些晕头转向。 坏了,迷路了。 莲衣悔恨不已,安慰自己没跑得太远,等军士们从林子里撤出来,她就能靠马蹄的动静分辨方向。可是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动静,莲衣逐渐有些慌了,她不敢乱走,迷失方向没准越走越偏。 又过了一刻钟她已然灰心,只有寄希望于世子打道回府时发现少了个人。 莲衣怕得不行,之所以选在南郡山狩猎,自然是因为这几座山里有各式飞禽走兽,那要是遇上凶猛的,还不顺嘴拿她打打牙祭? 两难之际,莲衣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她满心以为自己获救,定睛一看朝自己走来的竟是一头半人多高的大熊! 那熊长黑白皮毛,模样罕见,莲衣知道这是蜀地独有的猛氏兽,是一种食竹子的熊,脾性温和,若非惹急了不会袭击人,可今天日子特殊,这头熊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军士撵过。 它见了莲衣表现异常,后背高高隆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莲衣稳步后退,不远处的猛氏兽也朝着她走来,还不时回头看看,莲衣后知后觉,发现这头猛氏兽好像并不在乎她,它更在意的是身后跟着它的东西。 随着猛氏兽越靠越近,莲衣也渐渐看清了树丛里那缓慢移动蛰伏暗处的橘色身影——是一头老虎。 谁说南郡山没有虎?!危急关头人是木的,莲衣想逃愣是迈不开腿,浑身上下唯有耳朵还算好使,否则也听不到这么响亮的心跳。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发觉那老虎并没有分心向她,而是专注地跟着这头猛氏兽,它的目标不是自己。莲衣大气不敢喘,眼睛盯紧了远处两头猛兽,一点点后退。 眼看就要退出老虎视野,树林里依稀传来军士发现猎物的呼喊。 莲衣已然不能分辨那是谁的狩猎队伍,这一瞬她眼里的猛氏兽和猛虎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天杀的!早不来晚不来!她快要脱险了倒跑出来打草惊蛇了! 狩猎队伍的到来不可避免惊动了两头野兽,战况一触即发,老虎骤然跃出灌木,飞扑向猛氏兽,莲衣彻底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慕容澄追踪巨兽足印到此,和滕云策马赶在最前,待看清前方两兽缠斗,不远处树后还站着个莲衣,二人均是一惊。 滕云的马陡然嘶鸣,高高抬起两蹄不再上前,慕容澄旋即拉弓搭箭,对准猛虎不加迟疑射出一箭。箭头没入虎肩,猛氏兽趁势一掌拍在虎头,配合得当,猛虎初现颓势。 慕容澄朝滕云探出长臂,后者抽出身侧军士的银枪,抬脚踢向慕容澄,慕容澄稳稳握住枪杆,双腿夹住马腹,白马自莲衣身侧掠过,她脖领子一紧,随后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别怕。”慕容澄声音很沉,要不是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声,莲衣就信了。 “世子爷…快跑吧……”趁这两头野兽厮打,还是快跑吧! 慕容澄的眼睛注视着老虎,看样子逃跑根本不在他的选择范围,“你越跑,老虎越追。” 第22章 莲衣都快哭了,打虎可不是她的长项,她半点也不赞成,“快跑吧,求求了,还是调头跑吧!” 慕容澄抓紧缰绳问:“小时候看过杀年猪吗?” 眼看离老虎越来越近,莲衣这下是真哭了,泪如雨下,“天爷啊,我只看过杀鸡。” “那就把眼睛闭上!” 枪尖划破天际,慕容澄浑身的力量都凝聚手中这杆长枪。 马蹄飒沓自猛虎身侧飞驰而过,慕容澄一□□进老虎上腹,可是老虎皮糙肉厚,枪头没能及时收回,生生将慕容澄翻身掀下了马背。 危急时刻,慕容澄松开了环住莲衣腰身的左臂,没有将她一并带下来。 莲衣后背一凉,差点跟着甩下去,慌乱之下抱紧了马脖子,回头却见慕容澄整个身体被甩到半空,后背着地,狠狠摔在了那头老虎和猛氏兽的战场边缘,老虎早就不再恋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频繁挑衅的慕容澄吸引。 这一下摔得慕容澄后背麻木,胸腔嗡嗡作响。这还是轻的,他左边小腿摔在大石块上,这会儿已没了知觉。 眼看老虎一步步靠近,濒死的感受涌上心头,那是种莫大的无力感,吞噬人的心智。慕容澄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一切像是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战场,面对死亡他无力招架,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死去,所有人都在哀嚎,呼吸间满是血肉的味道,尸山血海,炼狱中的景象…… 若那一支箭带走的是他的性命,又会如何? 老虎亮出尖利爪牙,蓦地扑向慕容澄,如同一支迟来两年的箭,令他如坠深渊,悔恨似藤蔓拉扯着他向下掉落。 军士们都在向他涌来,但来不及了。 莲衣眼看慕容澄闭上双眼,扯喉咙大喊:“世子!!!” 慕容澄浑身一颤,一时分不清这个声音和两年前的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因为他们都带着江淮口音,都同样急迫,但显然不是,两年前的那个声音已经为救他身死。 猛虎长啸飞扑而来,身前阴影笼罩,千钧一发之际慕容澄蓦地抓起枪杆,双臂青筋暴起,将枪头稳稳刺进老虎下颚,皮肉撕裂,热血浸润红缨,滴在慕容澄起起伏伏汗透了的前胸。 刚才那嗓子同样耗尽了莲衣所有力气,她眼睁睁看着慕容澄眼中失去光芒,甚至面对猛虎都视若无睹,差一点命丧虎口。 危急关头她差点破口大骂,没有胜算做什么拿命逞英雄?好在下一瞬他便结果了老虎的性命,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并没有耽误太久。 军士们一拥而上,将奄奄一息的猛虎从慕容澄枪头拖拽下来。 待众人归营,引一片哗然,“世子英勇!”“世子天生神力!”“太惊险了,世子爷竟然打死了一头老虎!” 莲衣站在人堆里,瞧着被军士高高抛起备受瞩目的慕容澄,心说那应当是自己眼花了吧,她怎会在慕容澄面对猛虎时,从他眼中读出轻生的欲望。一定是眼花了。 经此一役,慕容澄瘸了条腿,老虎丢了条命。 当夜回到蜀王府,慕容澄被抬进世子所,王爷王妃漏夜赶过去,得知他打了一头老虎,王妃震惊之余用手在慕容澄肩头抽了两下。 “打虎?你这臭小子居然敢去打虎?你有几条命?你有几条命!” 慕容澄肩膀也有撞伤,几巴掌抽下来疼得呲牙咧嘴,蜀王妃赶紧停手,“怎么伤得这么重?医官呢?快去叫医官来!” “医官已经走了。”慕容澄疼得吸气,“我没事,伤到腿躺着静养几天就是。” 蜀王看着儿子,又心疼又不可思议,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澄儿一人打死了一头老虎?这…人怎么能打得过老虎呢?” 平安在旁小声道:“王爷,我听说世子爷可勇猛了,一张弓一杆枪,猎虎如同探囊取物,那虎可大了!抻开了比人都高呢!” 慕容澄不大自然地清清嗓子,虽说老虎死在他手下,可那头猛氏兽也帮了大忙,那虎要是没有打斗负伤,扑上来这一下究竟谁死可就说不准了。 “世子爷真是太威风了!”平安还想说,被蜀王妃冷言打断,“这事谁也不准再提,半个字都不能传到坊间。” 王妃叫平安先出去,他便退出去关上房门,扭脸见莲衣端着热水要侧身进去,赶忙将她拦下,“别别别,王妃才将我给赶出来,你就别进去了。” 莲衣不解,“为什么赶你出来?” 平安挠挠头,说了声不知道,“对了,王妃有令,不许我们把今天世子爷打虎的消息传出去。” “为什么不能传出去?”莲衣皱起眉毛,“这也不是我们管住嘴就能不传出去的事…蒐狩当日多少士族在场,这种事情最为人称道,不出三天就都传遍了。” 平安上哪知道,作为世子所的老人面子上挂不住,咂舌道:“哪这么多为什么,不能传出去就是不能传出去。” “噢。” 莲衣端着热水在门口候着,等了半刻钟蜀王才和王妃一起出来,蜀王妃看了她一眼,见她手背有些擦伤,问她是怎么弄的,莲衣便说今日秋狩她也去了,世子爷制服老虎的时候她就在场。 蜀王妃听后有些诧异,回头看了屋内一眼,又看看莲衣,终是没有多说,只叫她和平安照顾好慕容澄。 那是当然了,今天虽然被慕容澄的突然出现吓得够呛,但转念一想,他要是不来,那老虎先咬死猛氏兽再跟上来咬死自己可怎么办。 第23章 莲衣拍拍门,拿出了谄媚得近似哄孩子的语调,轻声对门内道:“世子爷睡了吗?没睡那我可进来啦。” 第12章 莲衣进屋将水盆放下,拧了巾子朝床榻走过去,“世子爷?您醒着吗?” 床上的人动了动,因为架起一条腿,厚实的锦被扯得像一面旗。莲衣走过去,将巾子抖了抖,这才看清架子床内躺着的人,明明脚被高高架起,却还是一脸无甚大碍的模样,薄唇紧闭,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莲衣小声叫他。慕容澄皱了皱眉,没睁眼,“怎么是你,平安呢?” “平安去休息了,我叫他去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管今天她自己能不能脱险,都要好好感谢慕容澄的救命之恩,莲衣咧嘴一笑,“世子爷好神武,今天要不是世子爷出手相救,我的命可就没了。” 这话有些受用,慕容澄按捺想要翘起嘴角,掀起一点眼皮瞧她,丹凤眼斜乜着,颇有种睥睨之感。 莲衣笑盈盈的,“我听平安说您的腿伤得重,要卧床静养好些日子,不能下地,我照顾过卧床的病人,您放心,有什么就支使我去做,我什么都会做,不会的也去学,我学东西很快!” 慕容澄狐疑问:“康平宫里谁病过?我母妃?” 莲衣答:“不是不是,是婢子家里人,扬州的亲人。” 慕容澄又清清嗓子,有些别扭,“你说你什么都会做,是什么意思?” 莲衣一愣,“就是您吩咐什么我做什么。” 瞧她这呆头呆脑的样,料她没有别的言外之意,不是那等浮浪轻飘的女子,慕容澄动弹不得,笨重地挪了挪,闭上眼,“你是我宫里的婢女,不就本该如此吗?” 莲衣一想也是,低头看看手上的巾子,“那婢子这就伺候您擦洗。” 慕容澄警觉地睁眼,语调冷硬,“谁要你擦洗?用不着你,去换平安进来。” 这就谈崩了,半点加薪的机会都不给她。不过她也是真的心存感激,回来的路上她在马车里整个人都虚脱了,说不出话,眼睛都没有光彩,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直面生死,为了一两银子差点没把命搭进去。 莲衣还想再争取一下,“他去睡了,今晚我在寝殿守夜,您要喝水就——” “我夜里不喝水。”慕容澄一口回绝。 她想得倒美,守夜?那不就是睡在他寝殿外的塌上?可惜他已经洞察了她肖想自己的歪心思,怎可能叫她得逞。哼。 慕容澄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命脉,一把拉过床幔,“出去,我数三个数,否则扣你月例。一…” “婢子告退!” * 为着世子哥哥蒐狩受伤的事,慕容明月回去后一晚上没睡好,滕云躺在边上连带着醒了一夜,翌日清早就到蜀王府来探望。 慕容澄刚醒,瞧着没什么精神,哈欠连天。 慕容明月泪眼汪汪趴在床沿,“世子哥哥,我昨晚上一夜没睡好,担心你的伤势,医官是怎么说的?可有大碍?” 慕容澄不甚在意道:“区区腿伤,过几日就能下地了。” 慕容明月道:“要不是为了给我打红狐狸,世子哥哥也不会把自己伤成这样。南郡山里怎么会有老虎?真是闻所未闻。” 滕云行动力强,早就调查清楚,在旁道:“世子爷,我后来命人查看了周遭环境,猜想那老虎是追逐猛氏兽而来,大约因为今年寒得早,山脉深处许多猎物都藏匿洞穴,南郡山地势低,较为温暖,老虎也出山捕食猎物。” 慕容澄摆手,“这都不重要了,那老虎弄哪去了?” 滕云说:“已送去叫人剥制了,和明月的红狐狸一起。” 昨夜是滕云的车架拉回了老虎,蜀王妃特意叮嘱他找信得过的皮匠,消息不能走漏,皮子拿回来就收进库房,绝不拿出来使用。 慕容明月和昨夜的平安莲衣一样,不明白蜀王妃为何如此小心,但滕云清楚,不论是藩王还是藩王世子,从来都是皇帝忌惮的对象。 藩王拥兵镇守一方,若聪明些的就像蜀王,西番蛮子打进来了还得靠朝廷出兵,凡事倚仗京里的皇帝。 蠢笨些的,和官府走动密切,被皇帝视作眼中钉。 当年慕容澄随军出征,蜀王和蜀王妃千叮咛万嘱咐,要广南候看住了他,不能叫他有事,需得毫发无损地回来。谁都没对他寄予厚望,皇帝也没当一回事,毕竟藩王、藩王世子出征算不得奇事,何况慕容澄也并未挂帅,只是跟着广南候随军历练。 广南候带着十万兵力支援,击退西番只是时间问题,届时慕容澄跟着打胜仗的队伍回来,也算小有所成。谁知蜀王府和朝廷等啊等,竟等来慕容澄不顾军令雨夜奇袭,在百人军队掩护下,放火烧了敌人粮仓,顺手取敌将首级的消息。 之后不出三天,西番投降,广南候的军队靠那一夜奇袭大获全胜。 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蜀王得知这一消息没来得及开心,就只剩担忧。果然,班师回朝没多久,朝廷命蜀王携妻儿进京,表面是为封赏,实际是为警醒。 可是蜀地的百姓们不知道,他们视慕容澄为英雄,只要蜀王世子的车架上街,必然围得水泄不通,一次两次还好,后来次数多了,又传到京城,皇帝传信夸耀这个堂弟,可蜀王看到信只觉冷汗涔涔。 第24章 百姓需要爱戴他们的藩王,可一旦爱戴越过界限变为拥护,那么即便蜀王府没有篡逆之意,在皇帝眼里也有了谋反之嫌。 为此蜀王妃对慕容澄设置了诸多限制,为的就是磨平他脑袋上的犄角,叫他别再特立独行冲动处事,给蜀王府惹来麻烦。 好容易两年过去,百姓们也不再议论当年蜀王世子神勇杀敌,眼看风平浪静了,他去打了头老虎。 蜀地多虎患,若在山中遇虎,能侥幸脱险都是万幸,民间和衙门就有那专门打虎的猎户,但这些猎户也都靠陷阱、弓箭捕杀老虎,从不单独行动,像慕容澄这样与虎近身搏斗一枪锁喉的,至今闻所未闻。 从古至今,不管在戏文里还是传说当中,伏虎者有如神助,必为万人敬仰的勇士,历史中多少帝王将相以能猎猛虎为荣,在史书中大书特书,可见其含金量。 蜀王妃头疼不已,对蜀王道:“我看这消息是瞒不住的,蒐狩大会那么多人,多少是蜀地有头有脸的门阀子弟,即便我叫人挨家挨户地拜访,也保不齐要走漏风声。” 蜀王面上做得端稳,心里慌得走到佛像前头拜一拜,插上柱香,“没事的,不过是秋狩进山打猎,未必有你想得严重,遇上老虎那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这会儿怪澄儿鲁莽,就不怕他回不来?” “呸呸呸!”蜀王妃哪里还顾得上仪态,抬脚对着蜀王膝窝就踹,“我是那意思?我是在怨你这百无一用的爹为何生了个如此强干的儿子,澄儿要是多像你些,我也不必操这份心。” 这是在赞他还是在骂他?蜀王不在意这个,笑了笑,捋须子叫她宽心,“澄儿吉人自有天相,连万露寺的高高僧都说他天赦入命,是万中无一的吉相。” 蜀王妃不信,“你怎么不说高僧还讲他命带驿马,奔波劳碌,远离家乡?藩王一辈子守在封地,他能去哪?” 蜀王也解释不了,岔开去道:“总之你先别想得太坏,圣上之所以提防,也是吃过齐王的亏,十年前少帝登基,齐王趁机起兵篡权,若非广南候护驾有功,如今这天下可就是齐王的了。何况我与先帝一奶同胞,先帝在位时待我——” 蜀王妃长吁气,觑他,“先帝待你不薄,建造这偌大的蜀王府赐你便是因为你这副温吞脾气,可当今圣上在意的早不是你了,而是澄儿。他们虽是堂兄弟却几乎没见过面,与陌生人没有两样,何谈感情?澄儿有军功,经历齐王一案圣上怎会不忌惮,你说,难道我担忧错了吗?” 话到此处有些严峻,蜀王也板起脸来,最后还是背着手倔强道:“蜀王府对圣上忠心耿耿可昭日月,我和澄儿行得正坐得端,无所畏惮!” 蜀王妃扬手就是两下,气不打一处来地走了,徒留蜀王捂着胳膊直搓。 第13章 坊间到底还是流传起世子打虎的英勇传说,之所以传说,是因为无人证实,只好道听途说。 有南郡山附近的百姓说那一阵夜里山林总有响动,自家牲畜还被叼进山里,那就是老虎所为,而且就在世子狩猎之后,再也没有猛虎下山猎食村民养的牛羊。 一时间传得神乎其神,说那日南郡山上老虎一见到世子就趴下了,乖得像头橘红的大猫,世子一枪挑死了它,叫它别再出山为祸百姓。 蜀王妃到世子所瞧慕容澄,莲衣在小厨房盯着小厮煎药,被云棋那小丫头拉住,一起在廊檐下说小话。刚下过雨,飞檐断断续续往下倾水,打在泥泞地,碾碎了枯叶做养料。 云棋小声问:“听说世子爷打死了一头老虎,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你从哪知道的?”世子所里大家都不让提,莲衣诧异云棋知道此事,“王妃不是不许大家传这件事么?” “所以是真的。”云棋套话成功,眼神分外明亮,“世子爷真的打死老虎?是怎么打死的?好神气啊!莲衣姐姐跟我讲讲,你跟我讲讲嘛。” 莲衣摇头,“不行!王妃有令不让世子所的人说出去,你可别到处讲,我要受罚呢。” 云棋又用更小的声音问:“那世子爷是为救你才受的伤,这事是真是假?” 莲衣吓坏了,看向大开的寝殿门,心想这都传到云棋的耳朵里了,王妃会不知道?要是王妃觉得慕容澄这条腿是因她断的,那自己还不死到临头了? 云棋还在问呢,“莲衣姐姐,你以后有了小孩子是不是就能做主子了?你可要记得我呀,我想到你屋里伺候。” 莲衣浑身一颤,见鬼似的看向云棋,“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有小孩子呢?” 云棋也被她的反应吓到,但两人都不大清楚孩儿是怎么来的,只是觉得脸热,都低着头没再说起,脚尖在石砖上蹭蹭,等膳房将药端出来。 殿内,母子两个也一时噤了声,蜀王妃果真知晓了最开始是莲衣遇险,这才有了后来猎虎的一出。她问慕容澄为何要带着婢女去南郡山,慕容澄说了句“没为什么”就把脸别过去,踢了踢被褥,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 恰逢这时候莲衣端着药走进来,心虚地欠欠身,“给王妃、世子请安。世子爷,药来了。” 蜀王妃向她微一示意,莲衣便端着药走过去,双手递到慕容澄脸边。蜀王妃目不转睛瞧着他们两个,慕容澄莫名觉得气氛古怪,不知抽得什么风,接过药碗就想一饮而尽。 第25章 虽说喝药趁热,可这一口也是够呛,烫得他偏脸往地上吐了个干净,“怎么这么烫?想烫死我?” 他向来这个狗脾气,因此口气冲了点,往常说出口不会在意对方情绪,这次却心虚地觑了莲衣一眼,随后将眼神别开。 莲衣佝偻着将药碗接过去,退得恨不得有两丈远,“婢子知错,这就叫人进来收拾,下次定将药碗凉一凉再送进来。” 蜀王妃在旁没有作声,又都看在眼里,惊讶于慕容澄的表现,她以为他将莲衣带去秋狩,便说明待她不同,现在看来好像也并非如此。 蜀王妃抻了抻慕容澄衣领,“凶莲衣做什么?药碗烫不烫你摸不出来?何况药就该趁热喝,凉了失药性,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生修养着,别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蜀王妃朝莲衣看过去,“你过来好好伺候世子喝药吧,将他看好了,别叫他再伤着自己。” 莲衣颔首。待蜀王妃带着随行的侍婢走出去,她这才朝慕容澄那儿挪过去,将药碗奉上,慕容澄话说重了有些内疚,这会儿出奇安静,匆匆打发了她走。 出去却见云棋还站在廊下,朝她直挥手。莲衣走过去问:“咦?你怎的没跟着回康平宫?” 云棋是故意等在那的,“莲衣姐姐你来,梁嬷嬷在暖阁等你呢。” 莲衣一头雾水地跟着去了,梁嬷嬷果真等在暖阁,没有随王妃回康平宫,梁嬷嬷见了她先笑,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这会儿莲衣也明白过来,是王妃叫梁嬷嬷等着她的,“嬷嬷找我来有什么事?” “找你当然是有要事。”梁嬷嬷朝云棋看过去,云棋便识相地退到门外,将门给带上,梁嬷嬷这才问莲衣,“你到世子所也有半月,还想着回家吗?” 莲衣忽地笑逐颜开,伸手去拉梁嬷嬷的胳膊,“是放良名录有消息了?” 梁嬷嬷咂舌,“不是名录的事,叫你来是为了别的事。另一桩更要紧的事。” 莲衣小脸颓丧下来,梁嬷嬷见她如此,提口气,直言不讳问:“你来了也有半月,侍寝过几回?” “…啊?” “啊什么啊!” 莲衣霎时慌了,以为这是什么新的指示,“嬷嬷早前送我来可没和我说过!这是王妃的意思么?我不要!嬷嬷,我不要!我宁愿去庄上!” “轻点轻点,喊这么响做什么。” 莲衣有点情绪都写在脸上,梁嬷嬷带了她四年,对她最了解,晓得她不会说谎,便安抚应下,“这倒不是王妃的意思,只是我自己想来问问你,你别多想,照旧等我消息。” 梁嬷嬷探来莲衣口风,回到康平宫去复命,将莲衣说的话原原本本都学给王妃,“莲衣那丫头还反问我,说送她去世子所的时候不是让她伺候世子起居,不明白现今为何问起这个。” 王妃听后道了声罢了,“瞧他的确是不喜欢这丫头。” 她搁下茶盏,此事便也随之搁置,不会再提及了。 几日过去,慕容澄能下地了,拄着拐棍照样健步如飞。蜀王先头给他们定的课题也到了截止日,慕容澄胸有成竹,但也未曾提笔写半个字,慕容潜问起,他就翘着腿说都在心里。 世子所里这段日子药味扑鼻,慕容澄身上更是被腌渍透了,闻着苦茵茵的,都是治疗外伤的药味,他喝完药更是嘴里苦鼻子里苦,医官还叮嘱膳房不许他饮食辛辣,这下彻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养着伤却半点胃口都没有,什么吃在嘴里都是淡的。 慕容澄往椅背上一靠,不想碰面前清汤寡水的小菜,“撤下去,我不吃。” 平安和莲衣在边上站着,互相看了看,都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谁知慕容澄随即给出解决方案,“我要吃狮子头。” 平安比莲衣的反应还大,替她答应,“好好好,快,莲衣,还愣着做什么?世子爷要吃狮子头。” 那语速紧迫的,就像是慕容澄的这条腿,还有他从今往后的命脉都系在这颗狮子头上。莲衣为难起来,“狮子头是功夫菜,现在做等吃上都该寅时了,世子爷要是想吃,婢子明日起早就做。” 慕容澄问:“那今晚上呢?” 连衣看向那一桌令人垂涎的好菜,违心道:“世子爷就先将就着用吧。” 慕容澄的确有些饿了,等不到寅时,可就是想闹一闹她,故意道:“不。” 平安在旁帮腔,“你有这功夫锅都热了,还不快去?噢,是不是想着敷衍了世子爷好早些去用饭?”论狗腿谁比得上他,谄媚笑道,“世子爷没吃呢,咱们可没胃口。” “是是,本来是有点饿,一听平安你这么说,觉得好有道理,突然就饱了。”莲衣笑意不减,连声称是就要退出去热锅。 慕容澄放下二郎腿,将她叫住,“慢着,我又不想吃了。” 他说他不想吃了,莲衣的拳头也跟着硬了。 一会儿吃一会儿不吃,蜀地的变脸戏法都没他变得快!她在心里对慕容澄那张恶劣的脸孔又锤又打,暗道“你可千万别有天落我手里”! 不过她越是不忿,面上笑得越甜,“既然如此世子爷快些用膳吧,婢子替您盛汤,这是加炖药材的补汤,厨上说是大骨当归枸杞汤,您尝尝,对您的腿有益处。” 慕容澄接过汤碗,碰到了她的指尖,嫩粉的甲床,修剪得干干净净。端在慕容澄掌中的汤碗晃了晃,零星的油光宛若星光,随层层涟漪浮动。 第26章 再看她,睁个水灵灵的大眼睛瞧他,含着下巴,唇肉嘟嘟的,总感觉微微撅着,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 慕容澄扬眉问:“你还不高兴了?” 莲衣睁圆了眼睛,想不通他是怎么发现的,“我没有,冤枉啊世子爷。” 慕容澄一抬下巴,多顺理成章似的要她演示,“那你生气是何模样?” 这问题叫莲衣摸不着头脑,略显迟钝,平安在旁咂舌,一股傻小子劲儿,“世子爷问你话呢,生气是什么样的!” 哪有这么问的……莲衣不明就里,想了想,表情生硬地动动手脚,不自然地将重心歪向一条腿,单手掐腰,鼻孔出气“哼”地跺了下脚,然后犹豫地看向慕容澄,“是这样的?” 慕容澄叫她那一跺脚跺得有些心悸,早早收回眼神,将汤碗送到嘴边,又挪开,别扭道:“出去吧,有平安在这就行了。” 莲衣蹲蹲身,只感到莫名其妙,“…是,婢子告退,世子爷请慢用。” 倒像是她叫慕容澄没胃口了似的,莲衣退出去,门刚阖上她就扭头做个鬼脸,不伺候就不伺候,乐得清闲。 正好饿了,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菜剩下,吃晚饭去! 第14章 该说不说,慕容澄这段日子睡得安稳不少,几乎没再因为噩梦惊醒在黑夜里干瞪眼珠子,睡得好了,白日里也不再恍惚,脾气都变得平和许多。 平安这几日还念呢,说世子爷这腿坏得真玄乎,整个人都跟着转性。 当然他也只敢在背后议论,当着慕容澄的面最多偷偷观察,世子爷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不是腿的事,是别的地方,精气神?不全然,更像是变回两年前还未出征大渡河的世子了。 那时候的世子爷虽然一样骄矜,一样偶尔讨嫌,但性子远没有后来那么急躁,高兴了还知道和宫人们打趣,脸上也总有笑意。 真好啊,世子爷回来了。平安拍拍手掌,心想时间果真是最好的良药! 这日蜀王检查儿子功课,背着手来在书房外,透过大开的窗寮看三个儿子在案前听教习讲课,教习看见了他,他便掩唇低头,示意不要声张。 书房空间宽敞,教习手捧书册漫步讲桌前,讲桌下是三张书案,慕容澄坐在为首的一张,慕容汛和慕容潜坐在下首。三人坐姿各异,属汛儿最端正。潜儿散漫,小动作频繁。澄儿…… 澄儿高架着一条伤腿在边上,单手持书靠坐椅背,看上去,看上去非常柔韧。 哎…… 眼见教习讲得差不多了,蜀王清清嗓,迈步进入书房。 众人作势起身请安,蜀王道了声免礼,“世子腿脚不便,都坐下吧。你们可都知道我今日来是要验收什么?近一个月的时间,你们可要交出一份说得过去的答卷。” “说得过去”作为标准实在门槛太低,没办法,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澄儿潜儿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唯有汛儿从小便对诗书有浓厚兴趣,愿意刻苦钻研书本上那些看似乏味的道理。 其实最初定下这个题目便是蜀王心血来潮,蜀地百姓并不归蜀王府管辖,而是由各州府的官府治理。各地藩王与藩地官府关系各异,关系近了必然引起朝廷注意。 蜀王是太.祖帝的嫡四子,也是先帝最信任的弟弟,蜀王自幼脾性软弱,是太.祖皇帝眼中最没有帝王之相的一个,也因此因祸得福,封地川蜀,住在偌大的蜀王府只等着颐养天年。 但蜀王潜心向佛,仁慈心善,时常造福蜀地百姓,西番蛮子进犯,他便从王府拿钱为边城百姓重建家宅,赈灾施粥。此番让三个儿子做这道功课,也是为了叫他们关注民生,将来承接其衣钵照拂蜀地百姓。 他将三个儿子依次叫起来,慕容汛是第一个,他起身道:“儿子从衙门借阅了近五年来成都府的税收账册,按照大豊律法,凡官田亩税六升四合五勺,民田减两升,重租田十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三升。相比较成都府夏秋两季亩产,占比约是三十税一,就太平年来说这样的比重可谓轻徭薄赋,但两年前西番战事吃紧,因此朝廷加收蜀地田亩税作为粮饷,光是一个成都府,其一年税收便高达二百八十万石。而同年浙江一省的税收也只有二百七十三万石。” 说到这里,慕容汛躬下身,两臂平放于身前朝京城方向作揖,“儿子认为,官府若能向朝廷请令,减少蜀地战后五年赋税以缓解战时增收,可以令蜀地百姓恢复往年进益,逐步使蜀地振兴。” 说罢书房内十分安静,慕容汛直起身来,目光却看着桌案,可见他自己也知道这番话有多逾越,大豊赋税由太.祖帝在开国时制定,就连当朝皇帝都不敢轻易变动,他一个藩王庶子岂敢妄议? 他说得不假,但也不可能实行,甚至这番话也只能留在这间书房,决不能带出去。 “汛儿,你坐下吧。”蜀王看向慕容潜,叫他起来说话。 慕容潜头都快抓破了,站起来笑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说一通,临坐下前不忘附和慕容汛,“儿子认为琼光说得不错,赋税减免当是唯一出路。” 蜀王对他本就不抱期望,叫他落座,看向慕容澄,“轮到你了,澄儿。” 慕容澄从凳子上将腿撤下来,撑着桌角起身,“琼光说得是不错,当年加收赋税的确叫农户们吃不消。”这话不出所料,蜀王一早知道哪两个儿子会跟着浑水摸鱼,却听慕容澄又道,“只是他给的办法不大可行,不对,是半点不能实施,因此我最开始就没打算和官府打交道。” 第27章 “这是何意?” “父王,除却佃农领工钱度日,农户们多是自产自销,都知道蜀地农耕粮食产量是大头,但瓜果蔬菜这些不能征收进赋税的作物才多被农人拿来换钱,一是因为屯不住,二是因为种类多适合交易。所以儿子便以为管理好市集就可以使农户维持稳定进益,也避开了朝廷和赋税。” “嘶——”蜀王双眼被蓦地点亮,乍听有些意思,但也并无头绪,“市集向来无人承管,你如何想到要管理市集?若要管,又该从何管起?” “从买卖的货品开始管。”慕容澄道,“我看到市集上多是作物和织物,还有些农具,鸡鸭猪牛之类的活畜,除却那些杂项,多数货物都可以靠品相划分定价,还要有人维持秩序,统一用钱币交易,当然这些该由专人来定,我不懂,只是觉得这是百姓钱财交易的地方,不该乱相频出无人监管。” 他之所以能例举得如此清晰,是因为这都是他亲眼所见,自己不过是在指出问题,至于解决方案,大家各有所职,他一个藩王世子何须操那份心? 一番话叫蜀王颇为惊喜,市集,他怎么没想到?现今成都府最大的交易市场便是蜀王府外不远的长街,因此蜀王府的府兵在长街驻守,那条街也算是蜀王府的管辖。若要从市集入手,和官府打交道也顺理成章。 从书房出来,慕容潜追着慕容澄夸,“太厉害了,世子怎么对外头集市如此了解?我听说世子所的人偷摸出府,还以为是为着享乐偷摸出去,想不到是为着打探民情!” 慕容澄拐棍一撑走得比腿脚好的时候还快,猛然顿住,“你从哪听来的?” 慕容潜笑道:“府里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虽说都不敢议论主子,但要想一点风声不走漏是不可能的。” 说的是,这些宫人们私下里也要到处打探,也有自己的圈子,这世上有的主子还得听下人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那独轮的车子、长脖子的麒麟、绿眼睛黄头发的洋人,可惜慕容澄一辈子出不了蜀地,若非皇帝召见,藩王和藩王世子都不得离开封地。 “琼光!”慕容潜扭头见慕容汛走在后边,招呼道,“一起上世子所坐坐?” 慕容汛微一颔首,兄弟三个都到了世子所去。 其实这局面叫慕容澄有些脑袋发紧,上次慕容汛拜托自己的事还一直搁置着,但他断了腿身边要人伺候,不能把随身侍候的婢女拱手让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这么想,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世子所内,莲衣正在膳房教庖厨炖扬州狮子头,听吉祥说世子爷回来了,随行还有两位郡王,她连忙掣过巾子擦干手,嘱咐庖厨注意火候。 眼看入了冬,气候却暖和起来,这种暖洋洋的日子维系不了几天,等第一阵雨下下来,马上就要转寒。 莲衣走在廊上半个身子被日头烤的暖融融的,心情大好,端着茶盘去正殿厅堂,厅里兄弟三个正说起慕容澄提出的市集经管,都觉得十分可行。 茶水注入杯中声响打断了三人探讨,慕容澄装模作样举目看向莲衣,就好像不知道进来的人是她一样,“怎么是你?平安呢?” 莲衣觉得慕容澄见了自己起码有大半时候要问她平安在哪,这是雷打不动的开场白,究竟多嫌弃她从旁伺候,难道只有平安才是合他心意的? 平安也不过是会拍马屁,这种小伎俩她还不愿意使呢。 “世子爷今日瞧着真不一样!”莲衣笑盈盈端了茶汤到他手边,狗腿道,“今日瞧着面色格外红润,格外俊朗!许是能下地走了,心情好起来,人也跟着一并精神!” 她殷勤扑面,慕容澄显得异常矜重,背打得笔直,“我瞧着没什么不同,今早照过镜子,我一直都是这模样。” 慕容潜笑了笑,帮腔莲衣,“世子今日是瞧着格外俊朗,特别是父王问起课业站起来答话的时候。你说对不对?琼光。” 慕容汛正从莲衣手中接过茶盏,跟着微微一笑,先谢过她的茶,“对,世子今日风采出众,不比秋狩那日逊色,策论周全,令人钦佩。” 莲衣好奇地眨眨眼,“没能见识到世子爷今日风采真是我一大损失,敢问是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汛目露温柔笑意,饮茶与她娓娓道来,几句话说明白了今日学上慕容澄的精彩表现,莲衣惊讶于慕容澄偷摸外出的真实目的,同时也很陶醉在慕容汛温润如水的话语声中,想看又不敢看地瞧着他低垂的眼眸。 “咳咳。”慕容澄指节敲敲台面,冷声道,“杯子不干净,拿下去洗洗。” 莲衣端起那汝瓷杯细瞧,弯着腰歪着头,门外的光照透了瓷盏,在她手中仿佛一颗明媚的珍宝。 没看出来哪不干净,“世子爷,杯子是干净的。” “你看不到么?”她总看着琼光,叫慕容澄心跳得很烦,他抄起拐棍随手一指,“明明有灰。” 莲衣以为他要拿棍子打她,吓得直往后缩,脚底慌乱左腿绊右腿,眼看着要仰着脸摔下去,赶紧挥动胳膊把握平衡。 可这一挥不要紧,整盏凉透的茶水悉数泼向了慕容澄。 “哎——!” 慕容潜从座位上跳起来,慕容汛也放下了茶杯,四人表情各异,姿态各有各的张牙舞爪,时间都像是定格在了这一刻,这一刻隔着水幕,慕容澄来不及躲,只想伸手拉住她。 第28章 不过莲衣根本没有摔倒,她靠自己稳住了身形,同时护住了手中昂贵的汝瓷。 惊慌失措抬起头,却见慕容澄双眼紧闭,长睫打绺,白净凌厉的下巴沥沥拉拉往下着滴水。他抬手捋一把湿漉漉的脸,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第15章 这半盏茶水,是莲衣进到世子府来闯的最大的祸。 慕容澄的神情叫她能记一辈子,叫人心慌的呆滞,那双素日明亮倨傲的眼,被水给泼成了两颗呆滞的琉璃珠。 那绝对是她这短暂的小半辈子里,最窒息的一刻钟,场面静止了三个弹指,慕容澄湿漉漉地问:“你泼我做什么?” “我以为您要打我。” 打?慕容澄咬牙,他是那种人吗?“我打你做什么?我打过你吗?” 莲衣两手颤颤掏出绢子要给慕容澄擦擦脸,谁知指尖刚沾上他下巴,他便被雷劈了一般将脸别开,发梢的水珠都甩到莲衣身上。 慕容澄心跳得快蹦出来,她手指吓得冰凉,沾到他脸上跟蛇信子似的,叫人难以忽视,简直像是暗藏了什么摄人心魄的巫术…… 莲衣会错了意,以为是在嫌弃她。她紧张兮兮瞧着他,慕容澄担心自己适才反应过大,着了相,皱眉问:“又怎么了?” 莲衣团紧了两手,“没怎么。” 恰逢此时平安听见动静跑进来,见状连忙掣了袖子要帮慕容澄收拾,吩咐莲衣,“愣着做什么?还不送了二位郡王,去给世子爷拿身干衣裳。” 莲衣欠身引慕容潜和慕容汛出去,却见他们二人竟然在笑,大约是在笑话她吧。她居然当着两位郡王的面,将慕容澄泼成了落汤鸡,也得亏是当着二位郡王,若是场合再重大些,只怕她就要当场被拖出去杖责。 慕容潜笑完了板起脸,“你啊你啊,真是有够厉害的,等我们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莲衣苦哈哈颔首,“婢子知道。” 慕容汛微笑安慰,“别怕,小事而已,世子不会介意的,要是世子罚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求情。” 莲衣连声道谢,愁容满面,“就怕我被赶出去,没法和王妃交差了。” 慕容汛道:“那就到安宁宫来。” 莲衣惊诧,“我?” 不光是莲衣,慕容潜也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心想刚才那事也没多严重吧,世子虽说黑了脸,但氛围还是很有趣祥和的嘛。 慕容汛试探过后,发觉世子还没有替自己传话,倒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释然,他浅笑道:“庶母宫中正好缺个你这样活泛的人,你若是真没地方去了,我请庶母出面,要你到安宁宫来。” 他语气听着并不当真,只是开个玩笑,莲衣也跟着笑笑,觉得轻松不少,“多谢琼光郡王,还是算了吧,世子爷未必罚我,即便不要我了,我也还是康平宫的人。” 殊不知自己在外头磨蹭这一小会儿,全叫慕容澄扒窗户看了个一清二楚,平安在他身后拿巾子替他擦脸,被他抬手挡开。 “你,去拿衣裳给我。” “那莲衣呢?” “她在外头那么多话讲,怎么好叨扰她?” 慕容澄嗅出自己话语中满满醋味,恼得无以复加,那日秋狩树下难道是假的吗?她在睡梦里唤他,分明就是喜欢他,这会儿又和慕容汛相谈甚欢。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次琼光在雨天将她叫进堂屋,她眼里满是欣赏和感激,可既然如此她就该在梦里喊琼光的名字,喊他做什么?这莫非就叫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定然是她的计谋,慕容澄冷哼一声,他唯一看得进去的书就是兵法,怎会不懂欲擒故纵? 不错,这必然是欲擒故纵。 《三十六计》中记载,欲擒故纵,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她在消减他的意志,想故弄玄虚令他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从而达成她攻陷阵地的目的。 俊美标致的冷脸在此刻红一阵白一阵,心想自己还能被她给左右了,催促平安,“还不快去?” 莲衣已经抱着衣裳回来了,平安满心以为慕容澄在气头上,冲出去将衣裳从她手中夺过来,“笨手笨脚的,走走走,衣裳给我就是了。” 莲衣赶忙将衣裳双手奉上,小心翼翼试探,“那我在外头候着?” “候什么,就别到世子爷面前惹他烦心了,得亏茶水不烫,否则这事闹到王妃那儿才是有你好看。”平安回头看一眼,压低嗓子,替她出主意,“你先下去,等世子爷气消了我再告诉你。你也真是,怎么就能泼到世子身上?这种危机时刻,就是扣自己身上也不能泼主子身上啊!” 莲衣也无从说起了,轻声道谢,往慕容澄窗子里望了望,似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定睛细瞧却又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好听从安排先下去避避风头。 慕容澄见平安带着衣裳回来,却没有莲衣的影子,越发不爽,换了衣裳单腿跳到内室。 坐不住,又跳到室外看看,她真就没再回来。 难道她也读过兵法不成?可真沉得住气。 慕容澄不自觉用手掌覆在下巴,她凉丝丝的指头仿佛还搁在上头,掐捏着他。 ……他定然是中计了。 * 京城里秋狩也刚刚结束,慕容家骁勇,皇帝慕容恒宇却并不喜军务,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在不过二十五的年纪,建下功绩累累。 第29章 其中最著名的一役,当属十年前他太子登基,齐王起兵篡位,十日内从开封攻至济南。那一战,广南候随另外二位亲王领十五万精兵将齐王一路打至北平,押回京城受审。 第二日齐王的脑袋便挂上了午门,据说,是十五岁的小皇帝亲手砍的。 所以百姓说起这个皇帝,心里又敬又怕,齐王起兵造反罪不容诛,可他也确确实实手刃了自己的亲叔叔。这要丢在史书里也不过如此,可他是当前的执政者,这无疑镇压了朝野齐王余党,也同样震慑了各地藩王以及百姓。 这个十五岁登基的皇帝在此次蒐狩大会,打了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 他射出一箭未能将老虎毙命,那一箭不痛不痒,猛虎向他的马飞扑而去,是侍卫乱箭将老虎射死,这才有惊无险。不过结果是好的,也算打破了他不擅骑射的传闻,那阵子早朝文武百官都要将他夸耀一番,百姓则说这便是真龙天子,那山林之王见了真龙也要五体投地。 就这么过了一阵,蜀地有人上奏说蜀王世子也打了一头老虎。 同样一箭未死,但他当机立断持枪挑穿了猛虎喉咙。 是蜀王世子啊,慕容恒宇当然记得他,那个十七岁披甲上阵一己之力夜袭敌营,取敌将首级拿下大渡河战役的慕容澄。这叫慕容恒宇不记得他都难。 掌印在旁对慕容恒宇道:“陛下,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慕容恒宇近几日头颈不适,只得命两个小宦官抻着奏章,站在他跟前方便他提笔批折子,“各地狩猎都是这个时节,蜀王世子有多骁勇朕是知道的,蜀地又多猛虎,他猎虎也不稀奇。” “不稀奇,可是巧合啊,陛下。”掌印温声细语,研磨道,“偏偏挑这时候,偏偏陛下也在秋狩打了一头老虎。” 慕容恒宇笑了笑,“你是想说,他盖过了朕的风头?” 掌印垂下头去,“京城百姓都说陛下猎虎有真龙护体,那蜀王世子同样猎了一头老虎,消息传到民间,不知要编出什么样的故事。” 慕容恒宇直起腰背,松松筋骨,“掌印都说是故事了。” “可最令奴才担心的就是故事啊,陛下,蜀王世子骁勇善战,在蜀地颇得民心,他母亲是西安赵氏,舅舅是广南候,他早已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段为人传唱的故事。待他继位藩王,若不能成为陛下心腹,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会成为陛下不能置之不理的心腹大患。” 慕容恒宇执笔书写,淡淡道:“他是藩王世子,一辈子都要待在蜀地,如何得朕重用成为心腹?” 掌印的脑袋始终低垂着,慢条斯理而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说的是呀,陛下。那不妨将人请到京城来?” 京城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蜀地,“心腹大患”慕容澄已有新的难题要攻克,他正琢磨着如何使莲衣露出喜欢自己的真面目。 听起来古怪,但这的确是他的目的。他更喜欢开诚布公一些,若她进到世子所来就是为了攀附他上位,何不大胆争取?弄得现在他都看破了,却还要装不知道。 这日晚晌,慕容澄摆驾出府,赴郭藩台家二位公子的约。 他们得了几件稀奇的宝贝,都是西洋人的玩意,有时辰自己转着走的自鸣钟,有透得看得见人的玻璃器皿,还有珊瑚珠、高脚茶盅、西洋罗,都是好东西,从京城带回来的。 慕容澄应邀到郭府去,随行带了平安和莲衣。 本来是不想带她的,他晾了她好几日,为的就是破她欲擒故纵的计策。但是今天下晌有了变故,下午他起初在演武场蹦着单脚练箭,天上下起缠绵的雨丝,温度骤降,湿冷湿冷直往骨头里钻。 慕容澄腿疼得无以复加,于是箭也不练了,回所里添衣。 回去发觉寝殿早早点上了炉子,熏得暖融融香喷喷的,平安说这是莲衣提前准备的。 这就是女孩子的好处,平安断然想不到这么周到。慕容澄倚靠软榻,从头到脚都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将《三十六计》里的兵法都抛诸脑后了。 从寝殿出来,莲衣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两手插在袖子里翘首以盼。这阵子她为了那盏水,没少想法子赔罪。她还不知道慕容澄是否消气,搓着胳膊等平安的眼色。 等啊等,等到慕容澄身披银灰斗篷从殿内出来,走进雨幕,少年人颀长的身影高大得像座嶙峋的山峰。 狼毛围脖簇拥着他桀骜俊朗的脸孔,他动动嘴,对她发号施令,“我要出府,过来替我收着手炉。” 莲衣听他这是消气了,总算不和自己计较,上前笑盈盈从他手上将手炉接过,热乎乎的。这差事好。世子真有意思,拿手炉还要叫人代劳。 慕容澄微微偏头瞧她,见她爱惜地将鎏金铜手炉捧在掌中,贴身护着,仰脸直冲自己笑,甜丝丝的。 他两手空空,却因为偷偷对她好,觉得浑身发热。 第16章 郭藩台家的两位公子名叫郭平郭耀,郭平现年二十有四,郭耀则与慕容澄一般年纪。 郭耀也是个武痴,从小请青城山的师父教授武艺,但他比之慕容澄不同,前者学的是仗剑天涯,后者学的是领兵打仗。 今年秋狩郭耀跟他叔叔人在京城,回来得知慕容澄打了头虎,缺心眼还哈哈大笑,“陛下蒐狩也打了一头老虎,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就不知道世子打的是头公老虎还是头母老虎。” 第30章 郭平与郭藩台互看了看,都有些讶异,要说当今圣上有什么短板,那就是不擅骑射。 皇帝猎虎,朝廷无疑要拿这个大书特书大做文章,那定然要说得越神勇越好,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毕竟蛟龙岂是池中物,哪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以前贵族子弟百年不遇的事,今岁竟两桩撞在一起。 这太当回事不好,不当回事也不行,于是郭平想都没想,赶紧找了个由头请世子登门。慕容澄一到,先是被郭耀献宝似的拿出各种好东西显摆。 “你瞧这个,自鸣钟,蜀王府没有吧?”郭耀笑得别提多欠揍,“世子爷该不会还在用滴漏看时辰吧?” 慕容澄懒得搭理他,即便觉得那制式华丽的西洋钟有趣,也不端起来细看,只是说这种东西他若想要,有的是弄到手的办法。 郭耀笑呵呵弯下去戳他膝盖,“世子,你这腿还能好吗?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吧?还瘸着呢?” “你瘸了我也不会瘸。”慕容澄拿另一条腿踹他,被他躲开,“你嘴怎么不瘸?” 郭耀哼了声,“没听说过嘴瘸的。” 郭平在旁抿着茶汤一言不发,他儿子征哥儿跑进来,跳着要看叔叔手里的自鸣钟。慕容澄觉得聒噪,扭脸看向门口,没见到本该候在那儿的莲衣。 莲衣初来乍到,想找个茅厕,问路绕得有些远,回来听见回廊上几个郭府的哥儿聚在一起说得唾沫横飞。 当中有个嗑着瓜子,“真的假的,那我还是觉得蜀王世子更厉害,我可是听说他一个人就打死了一头虎,皇帝陛下只射中了第一箭,这可没有什么好比的。” 另一个笑话他,“瞧,我说什么来着,蜀王世子倒霉吧?这关头打死老虎,谁都拿他和圣上比较。” “这有什么?” 他拿手指一圈,“你们几个庸才,这当中学问可大了,且不说世子是亲王之后,皇族血脉,镇守一方。这藩王起兵的亏,皇帝陛下可是早就吃过了,这些年防患于未然的事做得还少么?起初还只是不让各地藩王涉政,后来都不许藩王私自离开藩地,只得关起门当自己的皇亲贵戚。” 莲衣站在边上听得一会儿一个表情,先是想不到皇帝也打了只老虎,之后又被那言之凿凿的说辞给唬住,心想这事情有些严重。皇帝都是小心眼儿,只怕要因为这事不高兴。 但这就是她有限的见识能想到的全部了,她想不到会有什么后果,本文由疼训裙八扒三另期七雾散六整理上传就是觉得没准会对慕容澄和蜀王府不利。 她快步走回去,看到平安探出个头,跟个缩头王八似的到处找人,不用想,就是在找她。 平安朝她一抬下巴,用力往回招手,“你人上哪去了?” “人有三急嘛。” 她重新在门边站好,掸掸衣褶,余光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过去却只看到慕容澄拳头掩面轻轻咳嗽。 莲衣听见郭家的二公子正在对他说圣上猎虎的事,不过慕容澄没放在心上,整个人瞧着十分松弛,半靠半坐,银灰的斗篷差一点点够到地上,两条腿套在革靴里,那条好腿曲着,坏腿直挺挺探出去,和四季常青的香樟子一样,笔直修长。 郭家大公子的小儿子捧着自鸣钟在厅里跑,不留神差点被他的腿绊倒。 慕容澄一把将歪倒半空的征哥儿捞起来,递给郭平,“你说的有理,但未免庸人自扰,即便圣上真觉得这有什么,至多是心里不痛快,久了就忘了,还能为了这事大老远降旨到我头上?” 他说的对,郭平也只是稍作提醒,“总是要你知道的,之后小心行事,别太张扬。” 诸如此类的叮嘱慕容澄从小到大听过不下百次,耳朵起茧,也发觉这才是郭家兄弟要他登门的主要目的,不禁觉得头疼,他被这样的担心包围着长到十七岁,往好了想是因为太出色,往坏了想,所有人都认为皇帝最该提防的堂兄弟就是他。 可他从未有过那种想法,当皇帝有什么好?当皇帝必然不会是件痛快的事。 小时候他想要当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真上了战场,又只想做个平凡人。 身体的恐惧是真实的,他从战场回来后,饱受记忆折磨,死去康健的灵魂始终萦绕在他眼前,还有顺水流走的一具具尸身,那都是他不愿再第二次面对的景象。 皇帝不必为他这个堂弟忧心,他的骁勇只够一时,为康健报了仇,手刃西番将领后便虚脱般昏迷两日,再有谁说起那天他策马入敌营,他面上应承,实际脑袋都是混沌的,根本没有记忆。 以后日子里能维系住脸面,不叫人看穿他的心疾就不错了。 慕容澄带着郭平送的几件西洋礼物回了王府,湿冷的天气叫他那条伤腿疼痛不已,回去便拧着眉头在罗汉床躺下,命平安将门窗封好,到外头去烧地龙。 “世子爷,世子爷?睡着了吗…” 莲衣小声嘟囔,收拾好他脱下来的外袍,扭脸看他抱胸侧躺在塌上,双目紧闭,瞧着怪可怜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一个当丫鬟的,还心疼起主子来了,摇摇头正要走,他嘴唇翕动,“你留下,看着熏炉,我喜欢这个气味,别让香灰烧尽。” 殿里烛火昏黄,水盏折射点点柔光,莲衣面前的香炉烟波袅袅,她偷懒靠在柱子上,眼睛眨啊眨对着慕容澄瞧,他睡着的模样很俊秀。其实他不出声不做表情,看上去都是不折不扣的小白脸儿。 第31章 梁嬷嬷说过,世子从小就被说是粉娃娃,他最不喜欢别人说自己长得漂亮,一说他漂亮得像小姑娘家他就生气,有回气急了,蹲下去直往脸上抹泥巴。 莲衣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掩上嘴,塌上人就睁开眼,眉梢一挑,又是那骄矜的臭模样,“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 慕容澄改换睡姿,仰面朝天地睡,过了会儿莲衣听见他倒吸气,动了动腿,脸孔也皱巴巴的。 她小声问:“可是腿疼?” 他应了声,想将腿动一动,架到个高一些的地方,莲衣会意地进内寝抱了床薄绸被出来,垫在罗汉床尾,撸起胳膊就要抬着他腿往上搁。 好结实的腿,跟捧着牛腱子似的,这要是卸下来砸她身上,多半得给她砸晕过去。 莲衣一使劲,没抬起来,又一使劲,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世子爷的腿真沉,您大腿只怕比我腰杆都粗。不然您也使点劲吧,我力气实在是不够。” 两条细胳膊水蛇般缠住他膝下,慕容澄早就心跳如擂,心想她抱着他的腿说的什么话,什么腿啊腰的,怪惹人面热的。别是故意勾引他吧……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二人配合着将腿挪到高处,莲衣大功告成地拍拍掌,“还疼么?我叫大夫来给您瞧瞧?” 慕容澄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骨头没长好,医官来了也没用,你随便说点什么,我好不去想这条腿。” “说点什么…”莲衣脑筋都转冒烟了,“说点什么呢?说我老家的戏吧,我们管那叫弹词,是弹着琵琶唱出来的,可好听了,就是我用家乡话唱了世子爷未必听得懂,您就听个响吧。” 莲衣记弹词记得劳,小时候爹娘忙着养家糊口,她就和大姐小妹走到街上自娱自乐,坐在石坎上听天桥弹词听一下午。 她轻声唱了一段,唱的是《三国》,谈不上多好听,胜在活泛,水灵灵一把嗓子,哄睡还是不在话下。唱着唱着有些想家,声音跟着低下来,她以为他睡着了,就没再唱下去。 慕容澄隔着几案上的灯火看向她,丝绢的灯罩子,泛着盈盈暖光,莲衣走到不远处将肩膀挨靠着红漆柱,手拧着绢子打了个哈欠,虎牙尖尖的,像只懒洋洋的小花狸猫。 她总是有出人意料的本事,唱得真难听啊,嗓音却又那么澄亮。 慕容澄闭上眼,还没睡着便知道这会是极为安稳舒适的一觉。等醒过来就赏她些好处吧,起码给她点甜头,别让她…别让她真的倒戈琼光了。 慕容澄醒过来已是寅时,睡得天昏地暗,外头都点起了灯,莲衣早就不在了,是平安在外间候着。 他听见动静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挑灯芯,“世子爷,您醒了,用点水么?” 慕容澄迷迷瞪瞪的,腿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在罗汉床上睡得太过踏实,竟萌生出这张硬邦邦的坐榻比内寝铺了厚褥子的软床还要舒服的错觉。 他坐起身措辞了一下,没好意思说得直白,他想弄清莲衣的喜好,毕竟《孙子兵法》还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平安,这阵子你多留意莲衣,看看她平日都做些什么,闲下来又喜欢和哪些人说话。” 平安端着茶盅愣了愣神,随后心领神会,他也瞧着这丫头可疑! 他一巴掌拍到自己胸脯,发出声闷响,乜目道:“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把她的动向弄得明明白白的。” 第17章 这几天莲衣觉得不大对劲,走到哪都像有眼睛跟着,可是一回头,也没什么不同,就是世子所里那几张熟面孔。 上个月的月钱下发,她从平安手里接过沉甸甸两吊钱,笑得别提多灿烂,数得清后槽牙。 平安见她笑得如此喜庆,也跟着笑起来,“怎么样?要不要托平安哥哥我出府的时候给你带点胭脂香粉?给我拿个几文钱意思意思就行。” 莲衣背过手去,铜钱甩得哗哗响,促狭道:“多谢平安哥哥好意,不、用、了。” 她回到寝殿耳房将柜子打开,把藏钱的小箱子拿出来,放在耳畔摇一摇,脆生! 本想将月钱锁起来,想了想不如趁这会儿慕容澄人在书房,她又没什么事忙,揣上铜钱溜去找徐嫂子换成碎银。 徐嫂子一早知道她要来,早早将她那份银子称好了放在案上,本打算莲衣一来就拿给她,却见这小丫头一见到桌上银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她将缠在腰上的铜钱从怀里提出来,好个腰缠万贯,“徐嫂子,你忘了么?我现在是一等了,月例翻倍!” 徐嫂子是忘了,连连点头,笑着恭喜她,“出息了,我再给你秤一两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银,莲衣不急着走,横竖卸了拿两串铜钱一身轻松,便在膳房逗留了片刻,走了以后她掐算时间还早,便又到康平宫去见云棋她们,走着走着她又觉得有人跟着自己,一个猛回头,什么都没有。 “怪事…”她挠挠耳后,只当错觉,毕竟这么个戒备森严的蜀王府,怎么可能有歹徒进来行凶?即便有也不可能冲着她一个宫婢。 莲衣就这么玩忽职守了半个时辰,始终觉得被人跟着,她想了想,不动声色拐个弯。 平安探头不见她人,加快脚步追上去,路过巷子口的时候被莲衣伸腿一绊,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第32章 等看清了跟踪自己多日的人,莲衣皱起眉头,阴阳怪气道:“平安哥哥,是你啊。” 平安见自己的跟踪任务就这么被拆穿,甚至还被反将一军,脸上十分挂不住,抱起胳膊,“你这一天天的,不在世子所当班,怎么总在外头跑?” “也就只有今天跑了跑,没有总在外头跑。” “谁说的?你前天大前天还连着回了两趟康平宫。” 莲衣乜目,“你果然跟了我不止一天。” 平安可一点不露怯,世子口谕就是免死令牌,“不跟着你怎么知道你吃里扒外?表面在世子所当差,一扭头就将世子所的消息全带回康平宫。我可告诉你,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子爷早就发现了,正疑心你呢。” 莲衣吞口唾沫,因为她并不是真的行得正坐得端。王妃送她去世子所本就有监视儿子的意思,但也从未三天两头问话,更像是放个康平宫的人在世子所警醒他。 莲衣脖子一梗,正面迎战,“那又如何?王妃和世子是亲母子,总不会害了他。何况我也没打探过世子爷的消息,王妃即便问我,也只问问世子爷近来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几时世子所里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这…”平安想想也是,可这毕竟是世子的吩咐,“总之你可要夹紧尾巴,世子爷最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下人!” 莲衣狐疑看向他,“你刚才说是世子爷叫你来盯着我的?” 平安一抬下巴,“不然我没事跟着你做什么?手头上那么多活都没干完呢,要我说,世子爷这就是在抓你的小辫子要送你回康平宫。” 莲衣费解,“可世子爷想送我回去不就一张嘴的事吗?” “嘶——,那你可要小心了。”平安神神叨叨拿胳膊肘戳她一下,“世子爷运筹帷幄,肯定在心里对你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四个字听起来真叫人汗毛直立,莲衣搓搓胳膊,觉得自己除了泼洒一杯茶,好像也没别的事惹慕容澄不快。应当就是因为那杯茶,那之后他见到她总是沉默,也不怎么吩咐她做事了,显见是嫌她不够得力。 一个世子,派人跟踪婢女,这叫莲衣作何评价?不像他办的事啊,心眼未免太小了些。 先前南郡山遇险都不见他借着救命之恩大做文章,怎么泼点水就变了个人似的?他怕水? 莲衣挠挠头,想不明白。横竖再坚持坚持就能出府归乡,他觉得她不得力大可以将她放良嘛,她还求之不得呢。 * 夜里慕容澄拄着拐正对镜擦牙,叫住平安,问他这一天里莲衣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平安正等着他问呢,赶紧如数家珍地上禀。 “她早晨起来和吉祥说过话,吃早饭的时候嫌馒头噎,到膳房要了一碗面汤。上午就是和那几个洒扫的哥儿在外院,下午您去书房,她领了月钱先是去大膳房,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满脸的笑,之后可算被我逮到,亲眼看到她去康平宫。” “她这一天天怎么总在膳房转悠?”慕容澄漱口吐了牙粉,又问,“她去康平宫怎么了?” 这倒给平安问住了,她去康平宫怎么了?“不是世子爷您的意思要我盯着莲衣动向,既然不是防止她回康平宫报信,那是为了什么?” 慕容澄两手撑着摆放铜盆的木架子,兀的扭脸看向平安,“什么?” 平安一愣,“不是么?那世子爷为何叫我跟着她?” 慕容澄腮帮子紧了紧,眼神飘忽着到了房梁,拄上拐棍往内寝去,声量转小,听着嘟嘟囔囔的,“要你办事就办,我自有我的考量。” 平安当然没有半句怨言,连声称是,伺候着慕容澄宽衣就寝。灯一熄,他便也退了出去。 慕容澄耳根清净,躺在床上想了想,从现有的情报来说,莲衣最喜欢的是钱,其次是跑膳房,真是个务实的丫头。 想到那几匹从郭府带回来的西洋罗,要是能用西洋罗给她裁一身衣裳,那她裹在里头可不就快乐得要飞到天上去了? 只是突然送她一身衣裳未免太激进了,她也不能穿着西洋罗在王府招摇过市,不然还是送她赏银?可那样就半点偏爱和暗示都不能体现了,他是打算给她点甜头,又不是真要提拔她做王府一等一的婢女。 半点没有头绪,不然……传她进来与她明说? 本世子好像有点喜欢你,决定抬举你,让你做通…通…通情达理的贴身侍婢。 慕容澄发觉自己开不了口,他说不出这句话,他以为是出于羞怯,便也无从细想。 翌日一早莲衣端着水盆进来侍候,她也刚睡醒,脸上还带着一点侧睡的压痕,眼皮些微浮肿,睡眼惺忪,红润的嘴唇含着哈欠,像只吐泡的望天金鱼。 趁慕容澄不注意,她仰头站在他身后将哈欠打出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那呼出的气如同小箭,“飕飕”射到他后脖领,叫人无法忽视,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他陡然红了耳根,以为她是故意的,背着她问:“你朝我吹什么气?” 莲衣的瞌睡瞬间清醒,站得比棍还直,不留神将他衣带抽太紧,劲瘦的腰身蓦地被罗带贴合。 慕容澄一口气怼在胸口,就差没踮起脚来。 莲衣心想坏了,又闯祸了。就她这办事风格,昨天竟还想不通世子为何要让平安跟踪自己,现在看来,他就算怀疑她是细作来行刺都不无不可。 第33章 慕容澄扯松了腰带,果真转身质问:“做什么,被我说中便要谋杀我?” “没有!”莲衣惊慌失措连连摆手,没有吹气,更没有谋杀,“世子爷休要冤枉好人,我只是一个不留神……” 他又转过去,瞧着地砖缝,慕容澄算是发现了,她总有千奇百怪的办法引起他注意,“…哪这么多不留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莲衣听他这么说吓都吓死,根本没功夫去注意他红透了的耳朵尖,心说打哈欠有什么有意无意的,大不了她今后都先在外头蹦两下,把瞌睡蹦走再进来嘛。 莲衣赶紧将话头扯远去,笑呵呵转到前头来掣平他的前襟,“世子爷今日作何安排?我看到膳房有一袋红豆,不如下晌我叫膳房煲红豆甜水,用我家里秘方,豆子熬得绵绵的,等世子爷下学就能用上。” 晨光熹微,慕容澄借门外轻薄日光垂眼打量身前女孩。 她今日梳了两股发辫,头顶分出细小一道发缝,齐齐整整显得聪明又可亲,若要摸摸这颗调皮的脑袋,又不想乱了她的发顶,就要先往左摸,再往右捋。 淡淡的,有淡淡的女孩的桂花头油香气飘上来,是开在晚秋的最动人的小桂花。 她正替他佩饰袋,手指探进鞓带和他腰侧之间,将彩绳穿过,指尖一勾,挂得牢实。那根手指一并勾在他肌肤上,隔着里外三层的衣料,向他进犯。 女孩的脑袋抬起来,顷刻成了一张漂亮有朝气的脸蛋,“世子爷?” 慕容澄这才发觉自己没有应答,“嗯…下晌郭藩台家的二公子约人打马球,我和崇华去看看。” 莲衣可惜道:“那甜水就做不成了。” 他看是她想吃吧,“你说的那红豆甜水,真的好喝?不就是豆子煮的水。” 莲衣说好喝,“夏日里吃蜜酥山喝香饮子,入冬就该吃这种热气腾腾的甜水。”她担心慕容澄看不上,“世子爷要是喝不惯,我叫庖厨煮点小元子在里边,软软弹弹的,再舀上蜜糖,就上得了您的食桌了。” 经她一说,慕容澄舌侧也泌起津液,她果真是个馋嘴吃货,光是靠说就能把人说馋。 “这么头头是道,你怎么不到膳房去做个厨娘?” “我也只有三脚猫功夫。”莲衣笑得开怀,“在家的时候大姐厨艺最为精湛,离了家到京城夏国公府,荣德郡主让我跟着她伺候,我倒是为荣德郡主炖过几个月燕窝,后来就到蜀地来了。” 荣德郡主最近一次回蜀省亲是在四年前,慕容澄大概知道莲衣的来历,她原是京城夏国公府的婢女,因为颇受荣德郡主喜爱,回蜀探亲时便与她商量,将她留在康平宫侍奉蜀王妃。 慕容澄道:“这么算起来,你才来了四年。” 什么叫才四年,莲衣可听不得这话,欠欠身,“整整四年,过完年就要第五年了。” 慕容澄没有当回事,以为她在说自己资历老,“第五年又如何,府里多的是供职了五十年的老人。”他顿了顿,总算找到个由头,昂起他高傲的下巴,“你好好做,等你在蜀王府待满五年,我自有奖赏给你。” 莲衣一听来了劲头,脑海泛起铜钱的哗啦声,“是什么奖赏呀?” “笑这么高兴,你以为是银子?”慕容澄将眼神错开,咳嗽两声,“比银子好。” 第18章 本以为就要平安无事到过完年,谁知京城传来书信,说荣德郡主夫妻两个正在来往蜀地的路途当中。 大女儿携同姑爷从京城远道而来,还赶在年前,连一个春节都等不了。信纸上写得简单,只说为走亲访友,可说得越简单就越有猫腻,哪有挑年前往娘家走动的? 蜀王收到书信便显得坐立难安,荣德郡主名叫慕容明惠,与慕容澄一奶同胞,大他五岁,从小将这弟弟当个有趣的小玩意,牵着他、捉弄他。 明惠上次回家是在四年前,时隔多年,小外孙也六岁了,阖家为她回来高兴,却也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想不明白她为何赶在年前跑这一趟。 “怎的突然就回来了?也没个征兆,信写过来就说在路上了。不会和京城婆家闹矛盾了吧?”说话的是慕容潜的生母许夫人,小门户出身,但也从不闹出什么幺蛾子,静静悠悠的一个人。 蒋侧妃道:“若是如此明惠就自己回来了,不会带上魏姑爷和孩子。” 蜀王妃到底了解自己女儿,头胎生的孩子待在身边的时间最长,总是更知心,“明惠是个识大体的,她若是紧赶着回来,不带着姑爷我要担心是她房里有事,可她这次专程回来,真叫我担心是咱们家里有事。” 三个儿子坐在下首,慕容潜颇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洒脱感,毕竟他是庶子,家里有好事落不到他头上,坏事也还有两个兄长顶着。 慕容汛入了冬咳得厉害,碍着厅里人多,始终握拳在唇畔,闷声震胸。 蜀王妃留意到他,便叫宫人到外头将地龙烧热,让慕容汛先到间壁暖阁稍作,别干等着。 蜀王妃问:“澄儿呢?不是派人去叫他了?怎的还不来?”又道,“王爷又去哪了?是他将这信拿来给我,这会儿倒不见人了,这父子两个,真是慢都要慢到一起,别的时候真不觉得他们俩如此相像。” 要说慕容澄此刻人在何处,外头下过雨路滑,他拄着拐步行缓慢,莲衣和平安跟在他身后像极了左右护法。 第34章 结果走着走着,“出溜”一下子莲衣坐到了地上。她踩到被打湿的烂叶子,摔了个屁股墩。 慕容澄左手边人突然没了,也一愣,低头看她摔得结结实实,实在忍不住不笑。 莲衣摔得不狠,只是屁股坐进水坑里,凉飕飕的,见他在笑,免不了气鼓鼓地动了一番脑筋,“婢子是替世子爷摔的,我先摔了,您就不会摔了。” “荒谬,没听过这种说法。”慕容澄朝她抬抬下巴,“还起得来么?” “起得来。”莲衣费劲将自己撑起来,刻意往后缩着点,她知道背后湿了有碍观瞻,但又不能以此为理由下去更衣,耽误慕容澄的时辰。 平安那缺心眼的还在笑,“我瞧瞧,我瞧瞧你摔得。” 他就是个憨子,打小跟着世子没接触几个姑娘,又因为莲衣性格直率,便还想探头去看莲衣后背摔得多狼狈。 莲衣见状往后撤了半步,慕容澄抬起拐棍将二人隔开,“看什么看?过来扶着我,你也想我摔上一跤么?” “婢子这就过来。” “不是说你。你走后边。” 莲衣有些怔然,算是品读出了这句话背后的关怀,看向慕容澄的眼神显得很是感激。 可那眼波融融的笑意落在慕容澄眼里格外叫他羞赧,他还从未替母妃、姐妹之外的女子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更没有收获过诸如此类的感谢之情。 于是他变得局促,“…你走后边,免得再摔倒绊着我。” 这叫什么话!真叫人感激不起来!莲衣一撇嘴,欠欠身道了声“好”,就知道世子不会这么好心。 等到花厅外,慕容澄叫她独自留下,“你身上一股泥水味,别进去了,到暖阁去弄弄干净,不必随侍。” 莲衣应了声,独自到暖阁去,想着在暖阁用手绢擦擦裙子,再烘一烘干,不至于走回去的时候还是一屁股泥水。 慕容澄拄拐跳过门槛,花厅里就连蜀王都到了,举家等着慕容澄压轴登场。 花厅内氛围有些凝滞,因为蜀王适才缺席不是为了别的事,正是郭藩台下值顺路来访,给他带去了京城的消息。 蜀王妃见慕容澄姗姗来迟,板起脸叫他落座,“澄儿,坐下。” 蜀王见人都来齐了,饮茶道:“比起明惠省亲,还有一事我要说在前头。二者…或许相关。” 蜀王妃探身问:“何事?” 蜀王两手交握在膝头,蹙眉道:“郭藩台今晨收到信函,前阵子户部有朝臣谏言出台新法度,说是十年未曾修订玉牒,今年修订发现上头在册的宗室子弟还在位的只剩一半,其余的不是犯了事就是已经过世,但几乎都从来不被上报除名,反而仍旧顶着他们的名头吃空饷。” 蜀王妃看向他,“咱们家就这几口人,十年也没有变化,你这时候说这件事,难道明惠是为了这事回来?可这和咱们家也没有关系。” “信上没说,还只是猜测。”蜀王想了想,转述道,“户部拿玉牒做文章,将几个藩王推到了风口浪尖,说宗室子弟自小博览群书有名师指点,更应该胸怀天下,为大豊所用。” “这是好事啊。”蒋侧妃目露欣喜,温声对王妃道,“姐姐,这是要一改圣上登基以来的传统,放宽对藩王的规矩了。” 乍听来确实如此,可蜀王妃却觉得不大对头。当今圣上没有理由对宗室子弟手软,他是九五之尊,又曾吃过藩王佣兵自用的亏,不可能心情一好便用一道手谕解除大豊对藩王的限制。 “圣上对此作何感想?”慕容澄原本只是听着,平安正往他脚下垫马扎,他看向父王母妃,“我虽仅见过圣上寥寥几面,但也知道他不会听从这番谏言。” 当今圣上是个手腕铁血的年轻皇帝,他的所有决策都经过深思熟虑。 蜀王皱眉道:“怪就怪在,京城那边的口风说圣上已然首肯。” “不可能。”蜀王妃摇摇头,目光冷静,“这不可能,圣上定然别有深意。选拔宗室子,之后呢?可是就要调任京城,不许回家了?”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 听起来的确如此,表面选拔有能力的宗室子,实际是在选拔人质。回头将人弄到京城,封个闲散官职,宅门一关,每日早朝,如此管控比禁足封地还要严格。 正厅里一时寂静,暖阁内的莲衣也静得像只瘟鸡。 她没想到慕容汛会在这里。一进来哆哆嗦嗦搓着手关门,从那时候他就坐在她身后,等她一转身,暖烘烘的屋里二人面面相觑,莲衣只觉得后背的泥巴汤更冰屁股了。 “…婢子见过琼光郡王。” 慕容汛看到她也很意外,待看清她身后泥水也就了然了,“你摔跤了?” 莲衣站在门边,随时准备出去,“婢子不知道琼光郡王在这里,惊扰了您。” “不妨碍什么。可是以为暖阁里没人,来整理衣裳的?”慕容汛见她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将她叫住,“外面冷,你就到那扇屏风后面简单擦擦吧,我叫人给你送件外裳来。” 莲衣受宠若惊,赶忙道不必,“多谢郡王,我把衣裳擦干净了就行,不麻烦您屋里的人再跑一趟。” 琼光郡王真是十分周到,对比之下高下立判,慕容澄说的都叫什么话,什么叫别摔他前面绊着他?即便是世子,从小众星捧月被人服侍得妥妥帖帖,也不能半点不会设身处地吧? 第35章 “那我就失礼了。”莲衣一个闪身躲到屏风后边,扭过身子拿手帕卖力地擦,擦得手帕都扯破个洞,总算清理得七七八八,起码回去的路上不会引人侧目了。 “擦得干净吗?”大约是时辰久了,慕容汛向她问话。 莲衣在屏风后边窸窸窣窣拍衣裳,扬声欢快地回答,“擦干净了,下过雨地上其实挺干净的,就是有些烂叶子,用力擦就掉了。” 她绕出来,殷切道:“郡王吃茶么?我出去沏壶热茶进来。” 慕容汛含笑道:“不必了,想来花厅里也快结束,世子该出来了,你侯着他吧。”他顿了顿,“你若是渴,就去沏茶。” 莲衣摇摇头,“我不渴!”她垂手站着有些无所适从,以往都只能偷着看他,忽然独处一室实在尴尬,“我还是去给您沏一壶茶吧。” 得了慕容汛首肯,莲衣飞快出门,到花厅那附近向候在外头的宫人讨了一壶热茶。她身影在花厅门口一闪而过,慕容澄瞥见她,微侧身子目光跟了过去,见她端上茶盘快步离开,去往了暖阁方向。 她跑出来沏茶做什么?谁在暖阁里不成? “暖阁里是什么人?”他不禁发问,打断了本来在说话的慕容潜。 蒋侧妃说:“是汛儿在暖阁,他畏寒,花厅的门总敞着,姐姐便叫他到暖阁去候着了。” 原来如此,慕容澄低头饮茶,心里跟猫抓似的百爪挠心。瞧给她高兴的,才摔了一跤便生龙活虎地跑进跑出给琼光沏茶,还有那件脏衣裳,琼光还在暖阁里,她又是如何清理干净的? 琼光也挑中了她,只怕得了机会就要好言好语地哄她到安宁宫去,倒将自己衬得不近人情了。 胡思乱想一通,厅里也都商议完了,慕容澄随即拄上拐棍出去。暖阁门一开,果真见到莲衣站在慕容汛身侧,二者都捧着茶杯,其乐融融地喝茶谈笑。 果然,占有欲作祟的人都是刻薄的,慕容澄心想要不是一站一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厅里两个都是主子。 慕容汛先看到他,与他颔首,“世子,花厅里谈完了?” “谈完了。” “谈了什么?” “杯弓蛇影,自相惊扰罢了。” 他一拐棍戳到地上,如同引了道雷到莲衣脚边,莲衣没由来打个颤,“世子爷…” 慕容澄稀里糊涂一股没来由的怨气,“不是叫你把衣裳弄干净就回去找我,你一个人在这儿端茶递水是打算另谋高就了?” 好大一顶帽子,莲衣急着表忠心,“不是,我想着厅里该是在商讨大——阿嚏!阿嚏!” 门外卷进阵刺骨凉风,穿堂而入,慕容汛裹着氅衣只是闷咳,莲衣穿的湿衣裳,打出结结实实两个喷嚏。 “莲衣,你着凉了。”慕容汛温柔陈述了这一事实,只是那口吻真叫慕容澄不虞,且他认为这不折不扣是句废话,说出来只是为了显得关切。 “莲衣,你过来,别给琼光过去病气。”慕容澄招呼她到自己边上,语调亲和,就连脸上都带着笑容。 莲衣只感觉太阳打西边出来,打着喷嚏连忙朝慕容澄快步走过去。 临别慕容澄顿了顿脚步,思忖片刻回身道:“琼光,你保重身体。见你这几日身边总是孤零零的,没人伺候,若安宁宫人手短缺,等开了年我请母妃替你物色。” 话到此处点到为止,兄弟两个都是聪明人,说得足够明白了。 “不必了,多谢世子美意。”慕容汛勾扯个微笑,起身掩唇咳嗽,“世子慢走。” 第19章 蜀王府大得很,莲衣裹着湿衣裳从花厅走回世子所,一入夜便不负所望地发热了。 戌时她便感到乏力畏寒,以为穿得少了,便往身上裹了厚厚的棉袍,等到酉时在世子寝殿伺候洗漱,她提溜着热水注入铜盆,水汽蒸上来,熏得她晕晕乎乎的。 她知道自己烧起来了,一定是入夜候在门外吹冷风的缘故,想着快些将世子给敷衍了就到香喷喷的被窝里躺着,要是明早起不来,即便罢工扣她月钱她也顾不上了。实在是太难受了…… “莲衣,你过来。”慕容澄人在内寝,不知为何忽然叫她近前。 莲衣本想忙完了赶紧走,又不得不飘飘然蹭步进去,怕过病气给他,站得远些,“我来了,世子爷。” 房里光线昏黄,慕容澄一身雪白中衣坐在床帏后边,像是故意不看她,“…你站过来。我同你说个事。” 莲衣蹭过去些,耷拉着脑袋像朵枯萎的粉红色小花。 慕容澄觉得她有些反常,定睛一看,却见她软绵绵倚着镂空隔断,头微斜,浑身杨柳枝般柔软,两颊也如敷粉般红润。 慕容澄心头触动,不禁多看了几眼,表面却哂笑道:“又在玩什么把戏?我说你今日送水怎么来得迟,原来是去攃粉了,你可真是越来越敢想了,大晚上打扮成这样来我寝殿做什么?” 啊? 莲衣眼下烧得昏沉,根本无从理解他的意思,只想快些敷衍了事,“…世子爷找我何事?” 慕容澄不知为何心中窃喜,笑道:“好,那就先说正事。”说罢别开眼不看她,两只手没来由开始攥床沿,“琼光为你找过我,他说他这辈子办不成婚事,本来想纳你,但是被我给抢先了,他以为,以为我不…总之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去安宁宫?” 第36章 啊? 莲衣脑袋晕得很,听得云里雾里,迟钝地问:“真的吗?” 慕容澄问:“你要去?什么真的假的?真的又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 莲衣觉得怪怪的,就好像慕容汛本来被一层柔白的轻纱罩着,可是这层纱被人扯开,一切都变得过于清晰,本来谪仙般的琼光郡王,怎么可以管人讨要婢女呢? 她像是已经忘了自己就是这个婢女,于是摇摇头,“婢子不去。”她还要回家呢。 慕容澄高悬的心放下来,脸上不经意浮现笑容,对她赞赏有加,“这就对了,做人就该务实,不能想着一步登天。” 他一把捞过床尾拐棍,两下跳到她跟前质问,“既然你如此脚踏实地,今晚做什么敷了粉来我寝殿?” 莲衣不禁怀疑是自己病糊涂了才听不懂,强撑的精力也快被消磨殆尽,狐疑问:“世子爷,我好像是烧糊涂了,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我没敷粉,我哪有钱买香粉……” 话音刚落莲衣就撑不住了,整个人被抽干精气似的贴着隔断往地上坐,慕容澄赶忙丢开拐棍将人拦腰抱住,怀里的身躯有多软且不去论,他只觉自己抱了个火炉,女子身体这么烫是正常的吗? “平安!”慕容澄扯直了嗓子,“平安!叫医官!” 王府医官最初以为自己是来给世子看腿的,岂料进殿看到世子健步如飞,抱着个小女子放到外间罗汉床上,要他诊断。 医官和平安都云里雾里,直到给莲衣诊完脉还有些不知所措。莲衣中途醒过来,迷迷糊糊看到自己被三个人影围着,像极了蜀地人围炉涮菜的那口锅。 医官说这就是寻常伤寒,等热退了也就好了,于是给她灌下汤药,放着她好好休息。药效上来,莲衣便昏迷般沉沉睡去。 翌日辰时莲衣醒在世子寝殿,她现□□温如常,没有大碍,但昨夜却是烧了个天昏地暗,几度呓语。 依稀记得前半夜身边有个人替她用冷水擦脸,她还握着那人的手喊娘……现在回想实在是太令人汗毛倒竖了。 莲衣抱着被子坐起来,努力回想昨夜的事,她脑袋还沉甸甸的,半点提不起劲,扭脸看天色,早就过了世子晨起的时辰,殿里应当没人了。怎么也没个人将她叫起来? 坏了坏了,这下真要扣她月钱了。 寝殿里间依稀传出翻身的动静,莲衣微微一怔,两脚够到地上,蹑手蹑脚进去查看。 却见慕容澄睡在架子床内,破天荒没有放下避光的床幔,睡姿随意,甚至一条腿挂在床沿,像是随时都要醒过来。 慕容澄昨夜几乎没睡,不想被人知道他守了个婢女一晚上,因此屏退宫人,只留下医官陪他守着。可怜那医官胡子花白是个半百老头,大半夜托着下巴坐在桌边,不过也有好处,活到这岁数第一次看到贵人伺候下人。 临走时慕容澄叮嘱他不许说出去,那医官看这岁数的男女就跟看自家孙儿似的,笑一笑,鞠礼便退下了。 慕容澄一夜未眠这会儿睡得迷糊,听见脚步便翻身支使,“…拿水来。” 莲衣连忙踩着小碎步过去倒水,小心翼翼将水杯凑到他唇边,“世子爷,请用水。” 慕容澄坐起来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不光人是懵的,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全然睁开,闷声沙哑问:“莲衣醒了吗?” “回世子爷的话,我醒了。” 此言一出,慕容澄也跟着清醒,丹凤眼倏地睁开,亮堂堂看向莲衣,见她小脸煞白,身上衣裳皱皱巴巴,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你能起来了?” “婢子能起来了。” 莲衣有些想问昨晚发生的事,又害怕给世子所添了麻烦惹他不快,便先将马屁拍在前边,“世子爷您人真好,还留我在这儿过夜,寝殿的地龙总是烧得热热的,我昨晚一晚上都没觉得冷。” 慕容澄觉得好笑,将她拆穿,“你都烧成火人了,还怎么觉得冷?”本想问问她现在感觉如何,可一想到自己昨夜自作多情,便一万个不自在。 “你——”“我——” 二人异口同声,慕容澄挑眉示意她先说。 莲衣吞口唾沫,踟蹰道:“昨晚上给世子所添麻烦了,眼下我已经不觉得难受,今天便能如常当班,绝不旷工!” 眼前的酱萝卜病一场成了萝卜干,就这样还满脑子想着她的工钱,慕容澄真想吓吓她,“噢,是嘛,那你可记得昨晚你喝的药?” 莲衣记得,那会儿她还算清醒,是医官一勺勺将汤药喂给她,便点了点头。 “你可知那药有多名贵?” “啊?” “啊什么?难道不用从你工钱里扣吗?” 也就是病了一场,否则莲衣真要蹦起来,“不行!”随后发觉自己反应太大,顶撞了世子,随即安静下来,默默贴墙站着。 “怎么不说话了?” 慕容澄一瘸一拐朝她走过去,几步路走得心里百转千回,先想到昨夜他衣不解带地伺候她,又想到她这颗卡钱眼儿里的脑袋,到底是真不解风情还是故意吊着他?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问:“平时伶牙俐齿,病一场成哑巴了?” 莲衣只觉自己渐渐被圈进片颀长的阴影,他走过来,影子也像移了一座山似的压在她身上,叫她备受压迫,透不过气。 第37章 目光所及是世子的中衣领口,被他一觉睡得松散,能看见光洁细腻的浅麦色肌肤,以及他胸前一道浅浅沟壑,叫她不由愣神,男人也有胸吗? 慕容澄跟她目光看向自己,“大胆,你在往哪儿看?” 莲衣忽而回神,惊得直结巴,“我我我我…”遂捂上双眼,“我没看!” 傻子。慕容澄轻笑看向她脸蛋,那双惯常灵活的眼睛被双手捂住,因此整张脸上只剩下她的鼻尖和一颗红似樱桃的嘴。 这两瓣唇嗫嚅地问:“我有个月的月钱被扣光了,打兔子也没得着赏钱,世子爷…那药就不要从我月钱里扣了吧……我想别的法子来抵,您看行不行?” “抵?”慕容澄目光不曾从她嘴唇移开,自认心如止水地发问,“拿什么来抵?” 莲衣双目紧闭颤颤巍巍,“我,我想想。” “好好想,想不到我就把你……” “把我?” “做成狮子头。” “别!”莲衣将脸捂得更严实了,根本就是抱着脑袋。 她正想呢,外间平安听见了说话声,他大步流星端着热水进来,“世子爷!您醒了吗?这快到读书的时候了,不能再耽搁了,再耽误就——” 年少无知的平安绕过内寝隔断,撞破了极度震撼他纯洁心灵的一幕。 世子爷素来盛气凌人,此时却将两臂松弛搭在白墙,身躯微躬,目光轻柔地注视着身前女子,而那被环抱姿态禁锢的女子别说捂着脸,就算化成灰平安都认得,那是莲衣啊,是每天被世子百般嫌弃,嘴上挑剔八百遍的莲衣啊! 那厢不明就里的莲衣缓缓分开指缝,偏脸看向隔断那头的平安,她根本不敢抬头看慕容澄,生怕迎上一张火冒三丈的脸。 “平安,平安你快来,哎呀我好像又发烧了,我先下去了,这儿就交给你了。” 说罢她一弯腰,灵活地从慕容澄的胳膊底下钻出去,跌跌撞撞地来到外间,趿拉着脚后跟踩扁的布鞋就跑走了。 平安目瞪口呆,扭头看看门外,又转回来看看屋内,是他没睡醒吧?赶紧扇自己两耳巴子,疼!疼得很! 慕容澄瞥他一眼,掣过外袍披上,“干什么呢,不是说我快迟了么?” 第20章 “原来您是喜欢莲衣啊。”小花园里,平安亦步亦趋跟在慕容澄身后,直挠头,“我还以为您是怀疑她才叫我去跟踪她。” 慕容澄不擅与人谈论此事,背着手头也不回走在前边,“叫你跟着她也没跟出什么名堂,连她喜欢什么都没有弄清楚。” 平安这会儿还在发蒙,嘀嘀咕咕,“那您要早说是为了弄清楚她喜欢什么,我不就专攻这个去查了嘛。” 眼看前头就是书房,慕容澄忽地顿住脚步,转过身来,“那你现在去查,去问那些平日和她走的近的人,就问她喜欢什么。” 平安有了新任务,这回目标明确,不会再闹笑话。他问了许多康平宫里原本就与莲衣交好的宫人,特别是云棋那帮小丫头,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有说莲衣喜欢吃瓜的,还有说莲衣喜欢银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全都叫平安头大。 等他要走了,云棋拉住他,小声说:“平安哥哥,你跟我来。” 平安跟着她走到了边上厢房,云棋进屋拿了个小布偶出来,笑盈盈的说:“莲衣喜欢这个。适才人多我不好讲,这是唯独我有的,别的女孩子没有。” “这是哪来的?” “莲衣做了送给我的。” 云棋说起这个就窝心,将小布偶的脑袋摸摸,“我和莲衣都喜欢这些小玩意,有天晚上她见我一个人在被窝里哭,知道我想娘了,隔天就扯布子教我做了这个小人偶,后来我想娘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看一看心里就好受些了。” 平安挠挠脸,有些棘手,“可这是她亲手做的。” 云棋会错了意,眼神坚定,“就是要亲手做,想着谁就做谁!虽然我说这是莲衣教我做的,其实缝都是莲衣缝的。莲衣好厉害,她说她以前给老家的妹妹做过布偶,什么小狗小猪,花样多着呢。” 平安越发愁眉苦脸,碎嘴小声道:“她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这些…世子爷可不会做针线。” “嗯?”云棋眨眨眼,“你说什么?” 平安连说三声没什么,掏出几文赏钱给了云棋,提袍连忙就走了。 等到跟慕容澄交差的时候他赔个笑脸,好悬没跪下去,“世子爷,是我没用,问来问去莲衣喜欢的东西都是些钱啊银子的俗物,那帮小丫头压根就没见莲衣买过东西。” 慕容澄皱起眉毛,难以想象,“没买过东西?她怎么跟个貔貅一样?” 平安叫这精准的调侃逗得“噗嗤”一声,随即收获了慕容澄的眼刀。 平安连忙把错误都担下来,又将自己和云棋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他,“世子爷,您看我也不是什么都没问到,只是这布偶即便知道了,也没办法弄给她,就算到街面上买,那么便宜的小玩意也根本没有意义。” 这的确难办,慕容澄老到街上转悠,不是不知道那些小玩意多便宜,都是买给小娃娃过家家的,送她实在拿不出手,何况他是想送她一件表达心意的礼物。 除非…… 慕容澄低头看看自己这双挽弓舞枪的手,一咬牙,“谁说没办法?去库房把上次郭府带回来的西洋罗拿来。”顿了顿,“别叫人看见。” 第38章 平安兜住了下巴,愕然问:“真要做啊?” 慕容澄心里没底,但面上若无其事,“很难吗?满街都是的东西,别人能做我也能做。” * 莲衣也没闲着,不管慕容澄是要将她剁碎了还是锤成狮子头,她都不想再在世子所,不对,她都不想再在蜀王府待下去了。 这阵子她没少缠着梁嬷嬷,梁嬷嬷见了她都逃,只说快了快了。 莲衣可就指着那点盼头过活了,好在这阵子慕容澄不怎么待见她,白日里不是在书房就是在演武场,夜里也关起门来点个油灯不知道在做什么,不到就寝的时候绝不放她进屋。 这晚上外头下着冷雨,莲衣伺候慕容澄洗漱,将擦脸巾接过来就看到干干净净的布面上沾着一滴明晃晃的血渍。 “世子爷!”莲衣悚然一惊,“你流血了。” 她捧着小铜镜走到架子床边,满脸的担忧之色,“世子爷您快瞧瞧,可是脸上哪受伤了?亦或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 慕容澄摸着下颌对镜照照,余光瞥见指尖血点,倏地将左右手攥成拳头,放在膝上,“…隆冬腊月哪来的虫子。” “不可能啊,巾子上真的有血。”莲衣好生紧张,这可是世子,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今晚上悄无声息死了,那她可就是嫌疑最大的人! 莲衣放下镜子,“我知道了,伤在手上,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划破了?” 慕容澄见她如此担心,还是非常受用的,稍微坐直了些,“一点血就把你紧张成这样。”他摊开置于膝头的手掌,“你看吧。” 莲衣蹲下去仔仔细细地检查,食指拇指轻轻捏着他的指尖,提起来瞅瞅,又放下。 脑袋歪来倒去,左左右右地检查,从这只手,检查到那只手。慕容澄瞧着她动作,心想她的两根指头未必有他一根拇指粗,手掌小小的,指头尖尖的,若揉在掌心,定是块凉丝丝的糯玉。 “怎么会是个小血点?这是怎么伤的?”莲衣总算揪出了那根受伤的手指,是慕容澄的左手食指,指肚有一粒不显眼的小红点,瞧着是针扎的。 不应该啊,世子爷上哪去接触针线? 她一抬头,望进慕容澄眼底,四目相对。 殿内灯火昏黄,雨打窗棂乱人心扉,慕容澄蓦地收拢手掌,闭眼吁气。 莲衣以为自己慌里慌张的将他给惹烦了,可她不检查又怎么知道只是一点小伤?真难伺候。 她站起身,默默后撤两步,“世子爷早些休息吧,婢子这就告退了。” “谁许你走了?”慕容澄兀的起身掣住莲衣胳膊,后者哪经得起他这一拽,“哎唷”一声,脚一崴便朝他扑倒过去,开玩笑,他那力道连老虎都打得,更别说这个不过他肩膀高的小姑娘了。 莲衣跟个小酱缸子似的闷声跌进他怀里,再看他,稳坐床沿纹丝不动,叫人不禁怀疑他上辈子是个桥墩。 “我…我这就起来!”莲衣努力挣了两下,手掌撑在他大腿,左脸蛋稳稳贴到了他的前胸,“啊——” 慕容澄倒吸一口凉气,压着嗓子,“你干什么?!” 莲衣浑身僵直,脑袋顶传来他异常低沉嗓音,在她听来无疑是压抑着怒火,小心翼翼道:“我,我就是想站起来,手上总要有个使得上劲儿的地方。” 简直越描越黑,使劲儿的地方?她使劲儿的地方就是他的胸和腿吗?慕容澄额角的青筋都蹦起来两根,不过不是气得,而是坐怀不乱忍得。 他咬牙问:“是你在摸我,你有什么好叫的?” 但凡莲衣抬起头看一眼,就能看到一颗红透了的脑袋,但她此刻只顾得上兵荒马乱地爬起来,慕容澄更是浑身不对劲,耳朵里都嗡嗡直响,全身的血跟煮沸了似的躁动。 他往后一撤,半个身子藏进床架,莲衣便趁此机会道了声“告退”,脚底抹油先跑了。 慕容澄心乱如麻,抓过被子将自己盖着点,又觉得太扭捏了,将被子掀开。 外间传来开关门的“吱呀”声,他深呼吸了几轮,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被人喜欢而已,她愿意揩油就让她揩,左右他不吃亏。 随后他从枕下摸出一只支离破碎的小布偶,眉眼间的傲慢冰消雾散,似是想笑,又按捺住上翘的嘴角。 * 又过去半个月,入了深冬。 蜀地不怎么落雪,今年却下了一场小雪,早晨起来地上轻薄一片,莲衣裹着袄子蹲在地上,拍拍打打,做了个巴掌大的小狗。 听说今日荣德郡主的马车就要到了,阖府上下都在预备迎她,莲衣也不例外,她原就是京城夏国公府的婢女,随荣德郡主来的蜀地,四年未见,多少也好奇前主而今怎么样。 这会儿蜀王府的主子们,连同慕容明月和滕云都在正殿静候马车驾临。 慕容澄的腿伤也已大好了,彻底不用拐杖辅助,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平安和莲衣又得小碎步跟着,陪同来到前厅。 不过多时,门房小跑过来,对长史附耳了一句什么,长史当即转脸对厅内道:“太好了!是荣德郡主和魏姑爷到了!” 满堂的人都站起来迎出去,慕容明惠牵着小儿子从车架里探出身来,见了这满庭挚亲热泪盈眶,手绢拭过眼下,抱了儿子走下来,将娃娃放到地上,“潇哥儿,快,去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第39章 小魏潇懵懂朝川蜀的家人走去。魏延年行下马车,轻轻环住妻子肩膀,与岳父母见礼。 慕容明惠的眼神行过众人,最后落在自家亲弟弟慕容澄的脸上。 心说他怎的又长高了?脸分明是消瘦了,可身躯却强健了,挺拔地站在那里,气质松弛,异常夺目。 不过自己这个弟弟什么狗德行她晓得,顽劣倨傲,自以为是,偏又长了张漂亮标致的脸,让人难以说出重话。 这样一想反而来气,要不是他闯了大祸,自己也不必急匆匆携家带口从京城赶回娘家。 思及此,慕容明惠两步上前,朝他扬手便打,“我叫你打虎!我叫你打虎!” 第21章 一行人将慕容明惠迎进门,从她口中得知,前阵子皇帝携京中子弟进山也猎了一头老虎。 听到这儿的时候蜀王妃还只是愣了一瞬,等慕容明惠说起如今京中贵族都在说蜀王世子骁勇打虎,与皇帝好有一比的英勇事迹时,慕容澄身上又挨了两巴掌。 再看蜀王父子,俨然早就得到过消息,面对蜀王妃滚烫的眼神避如蛇蝎。 “好啊,你们两个故意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这是蜀王的主意,其实那日郭藩台造访,就将郭耀带回的京中消息如实以告了,但蜀王向来不认可蜀王妃那些杞人忧天的论调,因此并未声张,只是单独叫去慕容澄,结果发觉慕容澄早就从郭耀处听说了此事。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心大,说好一起隐瞒,免得蜀王妃暴怒。 蜀王妃当真火冒三丈,“你们两个是怎么想的?这么大的事也敢瞒我?可是要等到京城里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传到蜀地,叫我最后一个知道?” 蜀王心虚得不行,还是要嘴硬一句,“你先息怒,这两件事未必关联,怎么可能打一头老虎,就叫皇帝陛下对澄儿如此忌惮?” “父王!”慕容明惠搁下茶盏,板起脸的模样俨然是个小蜀王妃,“这就不是狩猎的事,何况澄儿是只打死过一头老虎么?他空有一身蛮力倒也罢了,可他身上有军功,在蜀地得民意,还有个在朝为政的舅舅,您只说,这三件单拎出哪一件不值得皇帝忌惮?” 慕容明惠越说越来气,魏延年在边上喂膝头的潇哥儿吃频婆果,腾出手拍拍她后背,“明惠,消消气,你回来就是和岳丈岳母大人商量对策的,不要乱了阵脚。” 魏延年是个温吞性子,三个小舅子里和慕容汛相处得最为融洽,二人隔着厅堂坐在左右手边,不必说话,只笑一笑就彼此心领神会。 莲衣在角落里端着托盘,听得倒吸气,原来是这样啊,难怪蜀王妃不许王府张扬此事,如此说来,还真挺玄乎的。朝堂上风起云涌暗藏诡谲,皇帝若是觉得宗室里谁有异心,即便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也足够将一个人除掉。 但毕竟还只是猜测,莲衣没什么实感,就是觉得挺离奇的。 慕容澄听得沉默,现下又全家在场,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他,压力倍增。 蒋侧妃站出来打马虎眼,命人将桌上凉透了也没人喝的茶换下去,道:“想不到一头老虎能有这么多牵扯,这又是怎么传到京城去的?” 慕容潜撇嘴摩挲下巴,“即便齐王兵变已过去十年,但藩王封地必然还部署着朝中眼线,哪有风吹草动瞒得住圣上?” “依我说,两件事赶在一块儿就不可能是凑巧。”慕容明惠看向蜀王妃,“母妃,娘!皇帝陛下定然会叫澄儿进京,以各种理由将他留下,是入朝为官也好,幽禁府邸也罢,总之他都再难回家了。” 众人表情都颇为凝重。 慕容澄始终安静,终于松开始终交握的双手,架起二郎腿道:“既然躲不过,要是圣上选我入京,我去便是。” “你去什么去!”蜀王妃和慕容明惠异口同声,一旁的慕容明月也跟着点头连连,“是啊世子哥哥,你不能去。” 慕容汛虽然寡言,心中也在盘算对策,只可惜并无头绪,思忖道:“要是圣上真以尊贤使能为由,让世子进京,咱们家也无计可施。” 莲衣的眼睛在堂上众人之间飘忽,感叹贵妇人保养得当,四年如一日貌美的同时,也不免替慕容澄捏一把汗,无情最是帝王家,怎么连远在蜀地的堂兄弟也躲不掉。 后来蜀王又站出来打哈哈,安抚了几句,毕竟还是没发生的事,大家也都不想闹得人心惶惶,慕容明惠说自己回来就是做了过年的准备,四年了总算再度阖家团聚,潇哥儿都不认得外祖家的路了。 潇哥儿带着羊皮帽,短腿捣腾着在堂上转了一圈,忽然在莲衣面前站住,向她伸出胳膊,“牵我出去玩。” 慕容明惠跟着儿子的视线注意到了莲衣,目露欣喜,“莲衣,你是莲衣?你怎么长高这许多,四年前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一转眼变化可真大。” 莲衣的确还是个小姑娘呢,见慕容明惠对自己如此热络,也红了脸颊,“夫人才是光彩依旧,四年时间没有半点变化,倒是潇哥儿,我走的时候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如今都会走路会说话了。” 潇哥儿牵着她,抬头看看,当然记不得她了,但不妨碍他一眼就喜欢这个姐姐,她看上去亲切又漂亮,“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睡觉,我喜欢这个姐姐。” 慕容明惠笑道:“你当然喜欢她,你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是莲衣姐姐抱着你,哄你睡觉。” 第40章 潇哥儿懵懂抬首,小脑袋昂得高高的,莲衣扶住了他就快滑落的羊皮帽,笑着牵起他,“潇哥儿还记得我。” 蜀王妃瞧着潇哥儿也稀奇,就此拍板,“潇哥儿说什么外祖母都答应。”她笑看向慕容明惠,“你这次来得匆忙,身边没带多少人,就将莲衣先调到你房里去照顾潇哥儿。” 旁侧慕容澄越听越坐不住,忽地开腔,“怎么听起来全然没我的事?她是世子所的人,怎么样都要征得我的同意。” 蜀王妃道:“哪有你的事,你姐姐大老远回来一趟,你就一点不能体贴?” 慕容澄见都看着自己,也不想做得太在乎,冷冷道:“没说不给。”再看魏潇那个臭小子,拉着莲衣小袄要抱抱,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小孩? 他都还没正儿八经地抱过,要抱也是他先抱。 等那个布偶做好了送出去,应当就离能抱不远了吧,咳咳。慕容澄不太懂这些,即便人家肖想自己,他也不太拉的下脸张口去问,只好不断给出暗示作为回应,寄希望于她能看懂眼色,适当地顺杆爬几步。 不过这下莲衣就要搬出世子所去,暂时到慕容明惠的宫里当班。 难道小孩子真有做奶娃娃时的记忆?潇哥儿见了她十分缠人,就连回到世子所收拾东西都要跟着,没办法,莲衣只好牵着潇哥儿,身后跟着潇哥儿的奶母,到哪儿都同进同出。 潇哥儿的奶母姓张,莲衣只管她叫张妈,她请张妈进屋里坐,自己收拾几件换洗衣裳。 “好小的屋子,你平日就睡在这里?”潇哥儿走进来看了一圈,不大满意。 莲衣差点没笑出来,都说外甥像舅舅真是一点不假,也是个毒嘴子,她道:“可不是么,我平日里就住在这个小屋子里,正攒钱,将来也想住大房子。” 潇哥儿问:“世子舅舅为何不给你住大房子?我爹娶我娘时,用的是大房子。” 莲衣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搭腔,张妈先将潇哥儿抱起来,“潇哥儿不乱说,这可不是舅母。” 莲衣干笑两声,对张妈道:“多亏了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叫人听去我罪过可就大了。” 东西很少,三两下就收拾完了,莲衣走到床边抖抖床铺上的被褥,轱辘滚了个小玩意到地上,那东西很轻,滚到地上发不出声响,莲衣差点没注意到,恰好滚到张妈脚边,被她给拾起来。 那东西一拿起来,潇哥儿就吓住了。 张妈连忙将那东西扔到桌上,“哎唷,这是个什么玩意?” 莲衣走过去看,却见桌上躺着个丑陋的小布偶,这么个玩意是从她床上掉下来的?莲衣吓得差点没丢了魂。 想来人天生就是畏惧这些和自己长得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东西的,这布偶乍看是个小人,可细看根本禁不起琢磨。 越看越丑,丑得人心慌,再看那做布偶的布子,俨然不是汉人用的纹样,莲衣见都没见过,平添几分诡异。 张妈将潇哥儿紧抱在怀里,不叫他看,问莲衣,“这是你的东西?你做的?” “…我才做不出这么丑的布偶。”莲衣小心上前,提起那丑布偶的胳膊,卯起胆子细看,“这好像做的还是个姑娘?” 张妈也凑上来看一眼,“是姑娘,衣裳还有头发看得出是姑娘。不过这既然不是你做的,又怎会出现在你房里?还在你的床上!以前就没发现?” 莲衣忽地汗毛直立,“没有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掉出来的。咦——”她拿不住了,丢开去,“其实瞧着也没什么吓人的地方,但就是…就是瘆得慌。” “嗳!”张妈忽然压低声量,小声问莲衣,“你可曾听说过蜀地的苗疆巫术?” 莲衣吞咽一声,“我也是江淮来的,不懂这些。” 张妈捂住了潇哥儿的耳朵,一板一眼认真对莲衣道:“我瞧你像是被人算计了,你想想近来有没有生过病?亦或是感到事事不顺,总也提不起劲?” 不问还得了,一问,莲衣觉得自己条条都中,遂颔首,“我这是…被人藏巫毒娃娃了?” 张妈也不敢作准,撇了下嘴,“你瞧这衣裳的纹样,还有这实在不像话的做工,谁好端端藏这个在别人床上?床是什么地方,往上一躺入了梦,浑身不设防。” 莲衣浑身打抖,一紧张,就这么信了,“可我在王府也没和谁结过仇。” “那你可得罪过什么人?” “得罪?” 莲衣脑海浮现一张清俊骄矜的面容,转念又甩甩脑袋。 不会的,世子爷心眼哪有这么小,何况他还搭救过自己,之后除了那杯无意打翻的水,她就没再开罪过他,堂堂世子爷何至于为了一杯水拿巫术害她? “没准是野猫叼进来的。”莲衣逼自己别去想了,扯出个笑,“横竖我过了年也不在王府,多半是不会回世子所了。” 张妈跟着莲衣迈过门槛,二人默契地说起别的事,“你是活契?” 莲衣将房门合拢,“是啊,等过了年我就能回家了,等放良名录下来,我没准能跟着魏府的车架回乡。” 等二人走远了,躲在暗处的平安从廊柱后探出头来。 那布偶就是他提前半个时辰放进去的,为的是在莲衣整理东西时偶然将它发现,然后惊喜地拿着布偶出来四处询问,这时候就轮到他出来指点迷津了。 第41章 可事态发展出乎意料,她竟半点不好奇布偶来历?难不成没注意到? 平安见莲衣走远,推开她房门,只见那小布偶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十分不受待见。 “啊?这,是怎么回事?可如何是好啊……” 平安揣上那布偶去寻慕容澄,在书房门口等了小半晌,才等到他伴着魏延年出来。平安上前给二位爷见礼,随后悄悄给慕容澄使眼色。 慕容澄顷刻会意,心中挂记她收到礼物的反应,与魏延年简短话别。 等告辞走远,平安连忙压低声量道:“世子爷,我按计划行事,可莲衣没问是谁送的,也没将这布偶带走。” 慕容澄脚步一顿,当机立断,“不可能。” “是真的!我将这布偶藏在她枕头边上,可等我再进去的时候,它又跑到了桌上,就这么放着,没有出来问是谁藏的,也没有带走。” 慕容澄没再说话,拳头攥着,在院子萧瑟的冬风里吹了会儿,迈开步子就走。 他紧攥的拳头抵得指尖发疼,为做这该死的布偶,右手食指都快扎成马蜂窝了。 好好好,欲擒故纵到这份上,就让她看看纵过头的后果!她不领情,他也不管她了! 慕容澄健步如飞在庭院穿行,入目只觉枯叶像他,浮萍像他,就连泥坑也像他!他难堪得胸中发胀,简直酸涩得要爆炸…… 第22章 莲衣没敢再去想那只布偶,没准在她搬进去之前就有呢? 谁知道是不是掉在床缝里了,那没准还是失主钟爱的娃娃,丢了也难过。毕竟现在回想,那娃娃除了丑得厉害,也不像有别的本领。 房里张妈妈正带着潇哥儿,云棋那丫头也被调过来,是她自己要求的,为了和莲衣在一块儿。 “莲衣姐姐,我好想你呀。” “滑头,想我不见你来找我,都是我跑去康平宫里找你们。” 云棋挨着莲衣,坐在一起说亲道热,张妈则带着潇哥儿在塌上午睡。 “莲衣姐姐,我小声告诉你。”云棋挽着莲衣的胳膊,歪过去和她咬耳朵,“我瞧见梁嬷嬷与长史商量放良的事了,就在昨天。” 莲衣好不惊喜,反握起云棋的手,“真的?我等这消息等得掉头发!你要不告诉我,我还不敢去问。” 她这下哪还记得那“巫蛊娃娃”,所有烦心事都就此抛诸脑后,任何事不能侵扰,如此日子一晃来到年关。 年三十这一天,因为有潇哥儿穿着红裳到处乱窜,整个蜀王府都热闹非凡。红灯笼都挂起来,又设荤牲酒醴,杀鸡炖肉祭敬天地祖先。 莲衣已经有一阵没见到慕容澄了,今天府里摆酒祭祖,他一袭华服站在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冷着脸目不斜视,玉绦带,千金裘,一眼看去便是当中最夺目的那个。 边上琼光郡王捂着手炉,身披氅衣眉目低垂,莲衣看向他,刚好遇上他抬眼对她微微一笑。莲衣便也回之一礼,刚站起身,就见慕容澄冷飕飕的目光射过来,比结了冰的树枝子还扎人。 奇了,就这么行个礼,怎么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听闻他这阵子为着皇帝还未下达的旨意,被蜀王妃一顿数落,脾气也陡然间变差了,眼睛里整天没有光彩,瞧着杀气腾腾的。 待依次拜过先祖,花厅开席,蜀王府的除夕夜宴这便开始了。 仆役们也有自己的席面,轮番吃几口,到花厅待命。 莲衣是一等婢女,除夕夜自始至终都在桌边陪着主人们其乐融融,本来的确是热闹的美差,可莲衣想回家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也因此心中越看越落寞。 她找借口让云棋顶替自己,出了花厅,院里梅花飘香,身后欢声笑语,她抬头望,月亮亮堂堂的,催出她两枚红红的眼圈。 莲衣找了个僻静处,坐到台阶上,又从怀里摸出张厨房顺的肉饼,一口一口填进肚子。 “莲衣。” 廊下还是有些嘈杂,莲衣不知道身后人是何时来的,转身无比错愕,连忙就要起身,“琼光郡王。” 慕容汛今日也做盛装打扮,因此衣着厚重,瞧着像极北之地昆仑之巅的出世仙者,“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吃东西?小厅里不是摆了席,我见那几个平日和你关系亲近的小丫头都在吃席,只有你在这里。” 他话音轻柔,伴着梅香浑然一体,风过吹散了树影,慕容汛看清莲衣眼下泪水,微微一愣,“你哭了?” 莲衣赶忙抹了抹眼睛,摇摇头,“是风吹的。” 今夜的风的确很冷,吹在脸上不多时便会在鼻尖、耳廓留下淡粉印记。 可是莲衣在撒谎,她是真的不快乐。 慕容汛在她身边坐下,并肩坐在了石阶上,温声问:“你的委屈不可以告诉我吗?” 其实莲衣早就尴尬得蜷起了脚指头,打从慕容汛出现,她就想到他曾向世子开口讨要自己,实在难以大大方方与他独处。 “我没什么好委屈的,我…我就是有点想家了。”莲衣故作洒脱,笑道,“以前不这样,其实也是因为一件高兴的事,等开年放良名录下来,我就能回家了,只是触景生情有些鼻酸罢了。” 慕容汛问:“放良?” 第42章 莲衣颔首,想到什么似的,用余光小心打量他,旁敲侧击道:“我等过了年就回乡了,家里还有婚事等着。” 慕容汛稍显讶然,“…你定过亲?” “对呀,他还是个读书人呢。”其实莲衣还没正式定亲,只是突如其来成了香饽饽,担心慕容汛留她,所以才这么说。 说罢,莲衣看向他,眼珠亮晶晶在黑夜里闪烁光泽。 瞧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慕容汛笑了笑,看来世子还没有那么小气,到底替他把话带到了。 只可惜,她谁也没看上,务实地只想着老家的读书人。既然心有所属,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别动。”慕容汛叫住莲衣,将她吓得够呛,真就一动不动,慕容汛忍俊不禁,“你头发上有花瓣。” 莲衣正要伸手去掸,却见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她心跳突突,眼看那只手就要落到脑袋顶上,不远处响起个比刀尖还锋利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慕容汛的手悬停半空,莲衣更是做贼心虚,整个跳起来。 只见慕容澄站在回廊深处,头顶悬着只红灯笼,照得他上半个人明晃晃的,眉眼拢在轻薄的阴影下,宛如一条冬日结冰的小河,平静地流淌。 “你们在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调缓和了很多,缓步朝他们走过去。 慕容汛道:“厅里地龙烧得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偶遇莲衣在这里。世子也出来透气?” 莲衣怪尴尬的,想到世子所那来历不明的布偶,手都攥紧了,横竖这场合轮不到她说话,便欠欠身,“厅里还等着,婢子先行告退。” “嗯,你去吧。” 得慕容汛应允,她脚底拌蒜走出老远,没来由地心慌,总觉得世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 他莫名其妙又在生什么气?总是喜怒无常,难怪府里仆役最吃不消他!那布偶就是他派人放的吧? 莲衣骂骂咧咧刚绕过回廊,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她心下大惊,猛扭转身,果真是慕容澄跟上来了。他今日装束隆重,颇具世子威仪,面颊两侧簇拥玄狐皮子做的毛领,气势逼人。 “世,世子爷…什么事啊?” 慕容澄瞧着她,只是冷笑,随后说起了她听不懂的话,“是因为听到我大难临头就要被幽禁京中,所以你才调转枪头,想看看琼光收不收你?” 莲衣懵了,心想即便他真被皇帝弄去京城,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吧,“…没有啊,这从何说起?” “没有?”慕容澄忽地上前两步,目光咄咄,“刚才我都亲眼看到了!” 莲衣吓得直缩脖,退无可退,背靠廊柱动弹不得。 慕容澄忽地嗤笑,是他太过轻信她了,难怪母妃当初阻挠,这些仆役出身的女子,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哪里有半分真心。 莲衣弱弱发问:“您笑什么?” 慕容澄瞪她,“你管我笑什么。” “噢…”莲衣往边上蹭蹭,可爱讨喜的面庞换上逗趣的微笑,试图将人安抚,“除夕快乐世子爷,新年新气象,不要生闷气呀。” 她随口一句话一个笑脸,杀得慕容澄片甲不留,泄气地哼笑,“闷气?我生的哪门子闷气?” 莲衣答:“您现在就是一脸生闷气的样子。” “好。”慕容澄摆出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拳头攮到她脸边的柱子上,“那你让我出气。” “啊?”莲衣不禁举起两条胳膊把脸护住,把头低下去,“不好吧,您是上过战场的人,我就是个小侍婢,您要是打我,还不把我给打散了?” 这滑稽的反应果真将他逗笑,莲衣松一口气。 慕容澄觉得自己见了她真像个被踢憋的蹴鞠,憋屈死了,浑身的骨头和皮肉都发紧,非但想自己松松筋骨,还想将她揉散了再拼起来,拼成个喜欢他的样子。 他想捧起她的脑袋,透过她的双眼看透她的所思所想,看看这颗气人的脑袋里究竟装得什么。 随后他就真的这样做了。 莲衣被捏着下颌抬起脑袋,眼神由担惊受怕变为难以置信。慕容澄望着她闪烁的双眼,喉头艰涩一滚,清隽桀骜的面容随即浮现可疑红晕。 离得太近了,不亲下去很难收场,慕容澄耳边有个声音正如此催促。 他实在不堪其扰,情急之下俯身用额头重重磕向莲衣脑门,磕得她“嗷嗷”直叫。 慕容澄别扭又恶劣地问:“看什么?谁许你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什么眼神啊?她哪有什么眼神? 莲衣稀里糊涂疼得直搓脑袋,“呜呜呜,世子爷我错了。” 不远处平安赶来,目睹一切的他猛地倒吸口气,直呼:“磕到了磕到了。” * 如果说年前莲衣还偶尔见到过慕容澄,年后他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碰过面。 就连偶遇也是没有的。 不过莲衣也没空去想背后的原因,她忙死了,开年府里都是事务,升任一等的坏处就是那些大事小情都要经手,琐碎得叫人身心俱疲。 今天叫来宫里的丫头小子量体,请裁缝制春装,明天就要准备起到万露寺里听祈福法会的事宜。 第43章 蜀王崇尚佛法,每年大年初十都要借万露寺的大雄宝殿,为蜀地百姓分发米面粮食。僧人是忙不过来的,王府的仆役们便要顶上。 此事由蜀王妃和慕容明惠操办,因此莲衣也跟着闲不下来,潇哥儿全靠她和张妈看顾着,这小皮猴,没有一刻是闲得住的,这会儿又闹着要去书房找爹。 书房不是随便能去的地方,这会儿蜀王正和几个儿子还有姑爷谈事,莲衣领着潇哥儿远远在亭子里候着,张妈给他喂些剥好的橘子。 那厢书房里正闲谈,长史从屋外叩门,推门而入。 长史来在蜀王身侧,说这是拟定好的仆役放良名录,“请您过目。” 本就是走个过场,这些小事从来不用蜀王操心,他随手翻阅,颔首遣退了长史,“说得也差不多了,澄儿,你今日分外寡言,可是有什么心事?” 慕容澄早就走神,在慕容潜的提醒下抬起头,“无碍,怕是要下雨了,腿有些疼。” 蜀王问:“澄儿的腿还在疼?可瞧你走路已看不出了。” 慕容澄道:“回父王,还未大好,若要痊愈还需要些时日。” 慕容潜哈哈大笑,“世子这腿倒比气象图还灵。” 慕容汛想到雨后山路难行,道:“那要是三日后万露寺布施那天下雨,山路泥泞,可就麻烦了。” 到底说蜀王仁德,他想了想,“无妨,若当日下雨,便将布施延长一天,免得山路拥堵出什么岔子,好事成坏事。” 几人从书房出来,站在廊檐下相互道别,老远望见高处的亭子坐着三人,是张妈和莲衣带着潇哥儿,潇哥儿见魏延年走出来,急忙跑下来,一头撞进爹爹袍子里,叽叽喳喳说着适才来的路上看到了什么。 “那么直的一根树枝,张妈不许我玩。” 魏延年抱起潇哥儿,“张妈怕你戳到眼睛。” “不会呢!我可小心了。” 一行人便这么说着话走远了,人都没了影,慕容澄还往那方向看着。 慕容汛缓步朝他走去,淡淡道:“名录下来了,她就要走了,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说什么?”慕容澄猛然回身看向他,“什么名录?” “世子不知道?”这下轮到慕容汛惊讶了,“就是适才长史拿给父王过目的名录,仆役的放良名录。” 慕容澄大惊,“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在上面?” “除夕那晚她亲口说的。”慕容汛诧异世子不知道此事,“她本就是活契,做满年限就要放良。” 慕容澄强作镇定,冷笑,“她舍得么?等我入了京,她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到安宁宫去了?届时上位郡王媵妾,哪个还舍得归乡?” 慕容汛闻到好大一股醋味,不得不说有些受用,笑道:“可惜她在老家已有婚约,拒我时小心翼翼又义正言辞。我以为世子后来追上去就已经问清楚了,原来没有吗?” 这每个字慕容澄都听得懂,可变成一句话,却叫他反应了许久。 他眼看长史揣着册子走远,一掀衣袍随即追赶上去,慕容汛不知道他去干什么,拢着手炉唤了他一声,没叫住。 那厢慕容澄追赶上去,命长史将莲衣的名字从名录划去,长史本来是该弄清缘由,但见慕容澄气喘吁吁,眼神坚定,便迟疑着照做了。 当天夜里慕容澄辗转反侧,前半夜睡了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随后就点着灯再也睡不着了。他快被自己烦死,思绪纷杂,一颗脑袋都要炸开,完全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她放良就算了,哪来的婚约? 难不成这是计中计,套中套? 翌日他小睡起来改变主意,又叫平安去请长史,让他把莲衣的名字写回去。 既然她要走,他也不留她。 两个时辰前,莲衣得知放良名录下来了,颠颠去寻梁嬷嬷,翻遍簿子总算找到自己的名字,却见自己名字被划掉过,是重新写上去的。 莲衣不禁后怕,“这是何意?我怎么还被除名过一回?” 梁嬷嬷指着上头的一抹墨迹道:“你的名字我交给长史了,他也写上去了,昨日世子爷忽然开口将你除名,今早怎么写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应当是世子改口了。” 莲衣小脸板着,倏地冷下来,“难说,没准是王妃过目了,这才将我名字写回去。” 有道理,梁嬷嬷叫她宽心,“左右结果是好的,别去想了。话又说回来,你到世子所去的那段日子里都做什么了?莫不是开罪世子爷了?怎偏将你给划了?” 莲衣也想知道,她比谁都想知道是为什么! 本来梁嬷嬷还想劝慰她,是不是世子爷器重她喜欢她才要将她留下,转念一想哪有这么喜欢人的。他是世子,喜欢就收用了,谁有二话?干什么作难人家,又不是三岁小孩,喜欢谁就欺负谁。 罢了,结果是好的,这就值得烧柱高香了。 今岁仆役放良赶上了万露寺法会布施,既是两件善事,长史提议就合在一起办了。 将那些放良的丫头小子一车拉去万露寺,待听完法会用过斋饭,挨个领了户籍,再一车拉下山,若家在本地就回家,不在本地的就多给些盘缠,送到渡口去。 第44章 莲衣得知后一扫胸中阴霾,高兴得很,夜里和云棋两个钻在被窝说了许多话,担心吵醒里间的张妈和潇哥儿,几乎是用气声在讲。云棋是家生子,这辈子出不了蜀王府,但她也不想着出府,王府管吃管住还有月钱可以拿,一辈子待在这儿也是好的。 云棋捏着莲衣的手,“你出去后要过得好好的,我在这儿时刻想你,念你的好。” 莲衣陪着她畅想,“你也要好好的,我回去要赚大钱,等有了钱我就回来找你,到时你也成家了,若是搬去庄子上,我们便想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见面了。” 其实她们谁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见,但不妨碍她们说好相互念着。 “莲衣姐姐,我当你是亲姐姐。” “你也是我的亲妹妹。” 翌日清早,天不亮莲衣随车去了万露寺。 到山上时天也才只有蒙蒙亮,草叶都沾着晨露,山里石块湿滑,枯叶下暗藏春的嫩芽。 慕容澄也起了早,其实昨夜他就想到慕容明惠的宫里见莲衣一面,问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先前那些投怀送抱都是假的?都是他自作多情? 可去得晚了,魏潇那小子白日里玩得太累,早早睡下,张妈和莲衣也就都陪着他早早进了屋。 于是慕容澄便打算今早去见她,谁知到万露寺布施的粮食车去这么早,天不亮便走了,慕容澄又走了空。 “平安,备马。”慕容澄半句废话没有,提袍便追出去,咬牙道:“明明是我宫里的人,怎么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平安想说写到放良名录上就不是世子所的人了,但看慕容澄这副神情,终是没敢开口。 慕容澄翻身上马,平安也跟着叫人备车,没等马车来呢,慕容澄的那匹大白马已经一溜烟窜没了影,平安急得跳脚,“世子爷!世子爷你等等我啊!” 坏了,这叫他一个人去追,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岔子。 那厢莲衣已经到了万露寺,王府的仆役们正将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卸车,她提着不大的包袱皮站在放良的队伍里,等待法师开坛讲经。 同时慕容澄快马加鞭出城,除了上山时被僧人拦下,没有耽误任何功夫,他没工夫掰扯,下马便跟着陆陆续续的人潮往山上赶,赶到时天色大亮,百姓们正排队挨个在大雄宝殿外领粮食。 慕容澄微微有些气喘,叫住清扫落叶的僧人,“今天上山的蜀王府的人现在何处?” 那僧人听他话音急迫以为是来领粮食的,抬眼却见他衣着靡丽,通身华贵,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担心他别有目的。 “施主是?” “蜀王世子!”慕容澄干脆利落,“还不带路?” “…世子请随我来。” 此时听完高僧传道的莲衣已经快速扒完了斋饭,眼巴巴排到队伍第一个,到长史跟前领自己的户籍。 “莲衣。”长史点到她的名字颇有些意味深长,“你原是在康平宫,后来又到世子所提拔为一等,倒没见过一等婢女还想着出府的。” 莲衣笑一笑,眼睛跟长在户籍上了似的,“这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到日子了便要放良,这是规矩嘛。” “昨日世子可是为你改了两次规矩。” 一次划掉她的名字,一次又添上去。 莲衣一愣,却不打算细问,因为长史话中暗含深意,她担心问得多了旁生枝节,只想快点拿到户籍,拿到户籍便能回家。 她双手接过那薄薄一纸文书,对折揣进怀里,“有劳长史了。” “这是蜀王王妃赏的盘缠,你收好了。”长史将一只小钱袋交给莲衣,又叮嘱了她几句,莲衣拿着白来的钱财都没心思打开看看,连声应下,已然归心似箭。 腰上的钱袋子坠得腰带都往下沉,里头是她四年积蓄,叫她无比心安。 她前脚刚走,后脚慕容澄就来到吃斋的禅房,门里排着队伍,他横冲直撞进去挨个查看,长史将他认出来,惊愕道:“世子爷?…您这是?您怎么会来?” “莲衣呢?”慕容澄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她,随即气喘吁吁地问,“莲衣在哪?” 长史迟疑道:“她领了户籍已经下山去了。” 下山了?来时山路上那么多人,她要是出了山门,可就如同泥牛入海,难寻踪迹了。 屋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大约都叫世子的怪异举止吓到,全体默不作声。慕容澄作为蜀王世子的面子拖累了他片刻,片刻后他提膝迈过门槛,往山下追。 “哼哼哼~”而此时此刻,莲衣正轻快哼着小曲,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往山下走,她要去渡口坐船,走长江水道,越早越好,早点去就能早点到扬州雇车去江都了。 说的容易,可路途遥远,还有艰难的水路要走,许多人怕水都会避开水路,而选择走山路出蜀,但莲衣从小长在水边,姐妹三个时常下河泅水,因此并不畏水,当然选择走更快的长江水道。 眼看山门近在眼前,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莲衣回头一看,惊掉下巴,“世子爷?” 不过她并没有停下太久,慕容澄凝重的神情吓得莲衣拔腿就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追来,但莲衣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要不跑,或许就走不成了! 第45章 可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如何跑得过慕容澄?才跑出去几步远就被掣住了胳膊。 “啊——”莲衣危难之际挥舞王八拳,“松手!松手!我已经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强抢民女?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慕容澄措手不及被她的王八拳打中下巴,脑袋一昂,差点咬到舌头,“你干什么!又要袭击世子?” “我就是个寻常百姓,怎可能袭击世子?是世子爷您先上来抓我!”莲衣四下一指,“这周围的人都……”这周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目击。 “嘿嘿。”她倏地放软态度,“别这样世子爷,影响怪不好的,要是被人看见还以为您在做什么不好的事呢。” “什么不好的事?”慕容澄揪住她腕子,也算是心安了,还有心情和她闲扯。 “还能有什么不好的…额!”莲衣猛一抽手,没挣扎开,“还不就是…额!”又试一次,仍旧没挣扎开,莲衣眼神立马就变了,满满的气愤和不耐,“世子爷不要闹了!还要欺负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我都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 慕容澄皱起眉毛,“我欺负你?” 莲衣会错了意,点点头,“是,都是我为奴为婢该受的,绝不是您欺负我。”她顿了顿,想起个萦绕心中多日的疑问,“我屋里的娃娃也是您派人放的吧?” 慕容澄见她知道娃娃的事,困惑的同时,眼底也燃起一丝光亮,“你知道?” 莲衣整张脸都皱起来,眼圈紧跟着便红了,可怜又委屈。 这么多天她都没敢问,这下真相大白,果真是慕容澄做的,“为什么呀?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什么还要欺负我……?” “你在说什么?”慕容澄听她滑稽哽咽,本来还觉得挺有趣,听到后来这才发觉十分不对劲。 莲衣趁他这狐疑的功夫,抬腿照他那条还未痊愈的伤腿狠狠一踹,慕容澄闷哼一声,躬下身去捂腿。莲衣挣脱后撒丫子逃跑,跑远了才敢扭头看一眼,山路湿滑,慕容澄拖着伤腿又追了两步,还是站住了。 她有些胆怯地吞了口唾沫,对远处已然辨不清面目的慕容澄行了一礼,背上包袱皮飞快跑出山门,汇入了汹涌人潮。 慕容澄在山风里站了会儿,回了蜀王府。 出门时两条腿好好的,回来就一瘸一拐的,还板着脸孔,下巴多出一块可疑的淤青,靴底也满是泥泞。 平安总算在门房将他给蹲守到,见他一个人回来,心知莲衣的名字是不论如何都不能提的,随即笑着凑上前,“世子爷您回来了。” 慕容澄没出声。 平安怒斥旁侧哥儿,“都愣着干什么?世子爷回来了,怎么连一个牵马的也没有?” 说罢他连忙捂住了嘴,惊骇地看向慕容澄,坏了坏了,“连一”这样的谐音也是说不得的! 慕容澄果真飞来冷酷眼刀,平安一路追,一路轻飘飘给自己掌嘴,“我该死,我真该死啊世子爷。” 另一边莲衣跑着来在渡口,心跳如鼓,好在来得凑巧,清晨第一班船正要离港,莲衣挥手招来船夫,询价之后大大方方给了二十文,一头钻进船舱。 船舱里还有其他六人,间错开坐着,仍旧有些拥挤,夜里睡觉也只能维持抱膝的姿势。 如此坚持几天就好了,莲衣对自己说道。 大姐、小妹、娘亲……我终于要回家了…… 莲衣坐的是走货的货船,因此船身大,航行还算平稳,她小时候坐渔船,不怎么晕,船舱里有几人晕得七荤八素,将船舱吐得脏兮兮的,莲衣不得不到甲板上去,刚好撞见船老大正给大家煮饭。 船老大烧热了锅子,往里抖进一麻袋香料,随后倒油翻炒,加入大量清水。莲衣瞧得直皱眉,心说这可不叫个汤。 船老大见状笑起来,“不是蜀地人吧?船上潮湿,锅里多下些香料可以祛湿散寒!你们要是病死在我的船上,我可不会替你们收殓,随手就丢下去喂鱼了!” “我知道这种温炉,在锅里涮煮便能吃了,我还在主人家做工的时候,见过厨房有人这么吃。”莲衣想了想道,“边煮边吃,还挺热闹的。” 船老大挺喜欢这个丫头,前面说过,莲衣是个十足讨喜的小姑娘。有的人就是这样,只要笑一笑,或是做几个表情,就足够博得旁人青睐。 “我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大。”船老大打开话匣,莲衣也抱着膝头坐下来,陪着说两句。 之后的几天里渐渐熟稔,船老大便偏心照顾起莲衣,让她睡小隔层,吃新鲜水果。 如此半月过去,莲衣虽然不习惯船上生活,但对比那几个整日吐得天昏地暗的人,她也已经知足了。 船尾水波指向渐行渐远的蜀地,蜀王府这几日也如同泛舟江河,并不太平。 过完年没多久,也就是初十后的第二天,郭藩台携子登门道贺,同时给蜀王府带去了一个预料之中的消息。 “其实我年前得到了京中来信,圣上心中入京供职的宗室子人选,就是蜀王世子。思前想后,还是等这个年安安稳稳地过完了,再将此事与蜀王蜀王妃言明。” 郭藩台坐在书桌对过,两手交握,他小儿子郭耀今日也是头一次听说,反应比慕容澄都大,“爹,这消息真作准么?世子要进京?” 第46章 郭藩台睨他一眼,都懒得出声,不做准的消息他怎可能带来蜀王府。 郭耀皱眉,“但圣旨还没下不是么?” “也就只差一道圣旨了。”蜀王的嗓音有些哑然,这位子侄他是十分了解的,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十分睿智果断,可以说他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深思熟虑且不留后路的。 书房里除了郭藩台、郭耀和蜀王,就只有有慕容澄。 这是场关于他的秘密谈话,他却沉默得像尊石头,几天了,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被蜀王妃戏谑称为腌菜缸里的那块臭石头。 但这是有失偏颇的,慕容澄即便臭着脸,也是一尊肃穆的白玉石相。 “先别告诉母妃。”慕容澄放下二郎腿,整个人靠在圈椅里,显得圈椅异常狭小,“之后就等圣旨吧。” “澄儿…”蜀王话音低沉,像是在驳斥他的消极,可是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又过几日,荣德郡主该回京城婆家,一家人再度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饭桌上除却蜀王父子两个,没人知道皇帝已经内定了世本闻由鹅君羊八吧三凌七其武三留整理上传子进京,只当消息空穴来风,全家人都难免懈怠起来。 只是在饭后轻描淡写提起,也都默契地一笑置之。 慕容□□道:“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蜀王妃道:“想多了才是对的,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就该警醒着。”她斜睨一眼蜀王,“否则日子久了,真当自己生在什么兄友弟恭的寻常人家。” 蒋侧妃笑道:“好了好了,就别夹枪带棒的了,依我看咱们府上有人担忧有人宽心,不至于终日紧张乱了阵脚,也不至于安心落意掉以轻心。” 蜀王妃被逗笑,“还有人专门负责调停,我就知道你要出来说话了。”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慕容汛觉察今夜谈及此事,蜀王与慕容澄格外沉默。 他带着些微担心地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宗室子真出在蜀王府,可有什么法子躲过这一劫?” “这有何难?”慕容潜正往嘴里丢葡萄,漫不经心道,“咱们家和郭藩台关系近,京中一有消息他就知道了,只怕进京事宜都要由他操办,届时通个气,找个别的由头先躲出去避着。” 他母亲许夫人听后道他聪明,“是个办法,就是连累了郭家。” 王妃刚高兴一会儿,音调一转,“躲?能躲哪去?” 慕容潜摆手坦然道:“那再说呗,又不是真选定世子了。退一万步说,母妃,躲起来总比关起来强啊。父王,你说呢?” 慕容澄坐在旁侧转拇指扳指,听到此处,缓缓抬眼,眼神不约而同与蜀王交汇。 蜀王面色异常,没回过神来,“…啊,是,是。潜儿说得不假。” 眼下除了慕容澄和蜀王这父子俩,家中没有第三人知道京中已经定下人选,择日就要降旨请蜀王世子进京。 慕容澄早就在劫难逃了。 虽然慕容潜出了个馊主意,但比这更可怕的却是,当下没有比这馊主意更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第23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莲衣灰头土脸,身背藏蓝色小包袱皮,拿出来之不易的户籍,迎着柔曼的春风进了扬州城。 近乡情怯,她在街上越走越慢,眼看大姐开的饭馆就在眼前,那气派的门面!那加盖的小楼!莲衣热血沸腾,紧紧攥着包袱,她就知道,大姐一直是很有能力的,即便没有她外出务工,家中产业也可以在大姐和姐夫的共同努力下发扬光大。 莲衣快步来在酒楼门外,这时辰正是午间吃饭最繁忙的时候,莲衣仰头看着面前的两层小楼,只感到热泪盈眶。 正要抬腿往上走,边上伸出只手将她拦住,“哎哎哎,干什么的?” 独身的小丫头片子,衣服皱皱巴巴,鞋底也踩得薄薄一片,别是来要饭的。 莲衣本想说“找人”,见这伙计狗眼看人低,亮出腰间满满登登的钱袋,“到饭馆当然是来吃饭的。” 伙计将信将疑把她领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饭馆翻新过,现在称之为酒楼都不为过,来来往往都是些衣冠靓丽的小富之家,莲衣在心中暗喜,自己这次回来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不一会儿菜牌送上来,莲衣点了两个菜,吃着味道却有些不对,说不上难吃,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难道她认错了?这不是家里的饭馆? 忽然瞧见楼梯上下来一人,端的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身穿锦衣头戴巾帻,不正是她姐夫王谦。 王谦是个面相风流的老实男人,踏实孝顺,细瞧还有几分书卷气,当年大姐就是看中了他这点才将他招赘,否则以他家里积蓄,三十之前没指望讨上媳妇。 莲衣正要站起来朝他挥手,却见楼梯又下来一人,挽住了王谦胳膊,那是个盛装浓饰的女人,瞧着比莲衣大不了多少。 此前从未听说王谦有个妹妹,他是家里独子,那这个女人是谁? “姐夫。” 就在王谦携那女子离开时,莲衣小声将他叫住,王谦转过身来瞧见她,怔愣了好一会儿,“良花?你回来了…你从蜀地回来的?” 第47章 他身侧女子将莲衣简单打量,蹙眉问道:“相公,这是谁啊?” 莲衣的神情在那一刻起便十分严峻了,王谦是招赘进他们家的,哪里来的平妻? 王谦无法维持局面,急着带那女子离开,局促道:“良花,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叫人送你回家去。” “噢,也行。”莲衣离家四年,深知何为物是人非,但未知全貌她只好暂时将心中疑问压下。 等了没一会儿,来了个赶车的伙计招呼莲衣上车,她坐上去,马车便将她拉去了一条熟悉的巷口。这便是城南拐子巷,莲衣长大的地方。 她捧着包袱皮往巷里走,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隐隐期待。 走到家门前,她看见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了,盖起了带院子的小宅,院墙粉刷得并不精致,却看起来坚不可摧,牢牢圈起了生她养她的小家,让她永远有家可回。 “吱呀”一声,门扉从内推开,一个清丽的女孩从门里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字画。 “小妹。”莲衣轻声唤她。 沈末大抵是有急事赶着出门,以为是街坊家的亲戚,与她点了点头,没看清脸就要走,莲衣又叫了一声,“小妹!” 沈末这才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似的站住,猛然转过身来,“二姐?!” 手上的字画都跌到地上,沈末瞧着面前这张在水上漂泊半月的蜡黄小脸,激动得声音打颤,“二姐…是二姐,是二姐回来了,娘!大姐!你们快来!你们快来!” 沈末的变化很大,她比莲衣小一岁,莲衣走时她才十二,长身体的几年姐妹两个互不相见,这要不是一对爹妈生的,谁还认得出来? 二人一面相认,一面进了内院。 老房子只留了几根柱子,其余全都翻新了,瞧着就是这两年新建的,前院的桃子树李子树还是一样葱郁,莲衣瞧着那满目的生机,眼泪倏地充满眼眶。 门里沈母伴着沈良霜小跑出来,莲衣瞧见她们,眼泪再也屯不住了,“娘!大姐…” “小花…我不是在做梦吧?”沈母老泪纵横,本以为去往蜀地再回不来的女儿凭空出现,怎不叫人怀疑这是一场梦境? 母女四人在院中相拥而泣,哭着哭着又都笑起来,沈母用粗糙的指肚抹去莲衣眼下泪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花,你到外头受苦了,娘对不起你。” 莲衣抹去眼泪,笑露八颗牙,她卸下包袱皮用手拍了拍,里头发出碎银相撞的脆响,“不苦!我是到蜀王府享福去了,你们听,这都是我随手攒的,每个月大吃大喝都还有这么多富余!” “小骗子。”沈良霜轻搡妹妹,难过极了,“大吃大喝你会瘦成这样?快进来,我做你喜欢吃的狮子头。哎呀没肉,家里没肉,快,小妹,去肉铺割三两肉回来,要前腿,你盯着那屠户,别叫他拿后腿糊弄你。” “我知道!我这就去!”沈末连忙进家拿了几枚钱,一阵风似的跑了。 沈良霜说她瘦了,可在莲衣看来,家里的变化更大,娘亲长出了白头发,大姐形容憔悴,只有小妹看上去好好长大了。 莲衣抿抿唇,被大姐和娘亲迎进家门。 吃了一杯粗茶,莲衣开始侃侃而谈,说一路回来的经历,说蜀地的见闻,就是不说回来路上一次在水上遇到急流险些翻船,还有一次在山路被人盯上差点被抢了盘缠。 沈母一个劲擦泪,“傻姑娘,为什么不留在蜀王府算了?你留在那儿一辈子不愁吃穿,回来反倒带累你。” “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回来。”莲衣帮着擦泪,面上笑笑的,“要是一辈子留在蜀王府,那我才是真的再也不会快乐了。” 沈母颔首欣慰道:“好姑娘,你瞧,家里也盖了大房子,这几根柱子都是你爹当年搭起来的,我没有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你回来了,咱们一家五口人还能在这房檐下团聚。” “我看见了,这房子真好,我本来还想着这些钱拿去加建饭馆就没有多的盖房子了,这下好了,省出来的还能给小妹做嫁妆。” 说起家里饭馆,场面冷下来。 莲衣大抵也猜到了一些,姐姐姐夫应当是分开了,但饭馆还在一起经管。毕竟那虽是用沈父生前积蓄盖起来的,生意却是姐夫在做,若全权交给大姐,未必开得下去。 谁知沈良霜泫然道:“那饭馆已不是沈家的了。” 莲衣大惊,“这叫什么话?地契上写的可是爹的名字!” 沈良霜道:“就因为地契写的是爹的名字,他才那么有恃无恐。” 沈父过世多年,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便是外姓的女婿,若拿到官府分家,只是块地还好说,偏偏上头还盖着一间盈利的饭馆,这是瓜分不清楚的,要想明明白白的分钱,就得将馆子变卖。 紧接着莲衣得知了另一件叫她倍感震撼的事,生母道出内情: “你姐姐告到官府要与他合离,可他为保饭馆死活不肯,只给你姐姐留下这翻新老房子的钱便分家了。起初饭馆还有你姐姐一份,只是两年下来,就渐渐插不上手了,他每月也只给你大姐送来十两银子。” 莲衣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是入赘进咱们家的啊。” 第48章 沈母摇头,“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呢,人家要做白眼狼,你还想和他讲道理不成?” 沈良霜脸色惨淡,可见早已在这件事上吃够了苦头,“这么好的日子,别提他。” 两年过去,她最初的气愤和不甘也都淡了。只是莲衣想不明白,这算什么,一个入赘的穷男人,发达了倒养起外室来了。正要替大姐鸣不平,房门里探出个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莲衣瞧。 那小脑袋扎着一根冲天辫,两颗眼珠圆不愣登,十分可爱。 莲衣大惊,“这是…?” 沈良霜扭身擦干泪,朝那小家伙招手,“宝姐儿,来,快来见过你花小姨。” 这真是个小家伙,瞧着不过三岁,连话都说不利索,穿着开裆裤,两条小腿像两截胖莲藕,外八字“啪啪”几步跑到沈良霜腿边,要娘亲抱着。 “大姐…”莲衣看到这小娃娃只觉得心痛,“王谦真不是个东西!我这就去官府告他!” “别,别去了,白忙活一场。”沈母站起身,满目憔悴,俨然能做的都做了,“那女人是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咱们家斗不过的。” 沈母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扬州通判的儿子就要到咱们江都来走任县令,这下子还不叫他们只手遮天了…” 听着听着,莲衣发觉蜀王府这个地方,虽然处处都是规矩,但相比民间还是有秩序多了。在蜀王府待久了,当真有些不习惯外头这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 大姐孤儿寡母,被丈夫背叛,家里除了年迈的母亲就只有一个小妹,一家四口被抢走了赖以生存的生计,哪有精力和渣男贱女斗法。 还好,还好自己回来了。 “宝姐儿。”莲衣硬扯个笑去逗逗小娃娃,看向桌上沈末留下的字画,“这是小妹写的?” “她替人家写的。”沈母颔首,“家里宝姐儿离不开人,我和你大姐轮番照料,闲下来就做点针线,其他时候全靠你小妹帮人写字赚钱。” “小妹真有本事…” 说到这外出买肉的沈末也回来了,提着肉跑在日头下,迈过门槛迭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快,宝姐儿我抱着,大姐你快去做狮子头吧,这个花时间呢,晚了吃不上。” 小妹一回来,搅活了一屋子死水,莲衣也笑起来,心想那些气家里人都已经受过了,自己回来就不要让她们陪着再动一次肝火。她们的好日子在后头,还是先给家里人来上一颗定心丸。 “大姐先别忙。”莲衣将人叫住,“我外出四年,难道你们就不好奇我究竟攒下多少银子?” 沈良霜笑问:“多少?” 说不好奇是假的,莲衣将包袱皮展开在桌上,扒拉开几件旧衣裳,她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口袋倾倒在桌,里头“哗啦啦”滚出一座小银山来,里头有足足九十两,当中不光有她每月月钱,还有一些将赏赐的小玩意变卖的得来的钱。 回程路上她省之又省,但为了确保安全,还是在官道雇了马车,满打满算一共花出去五两。 不过路费该是要另当别论的,穷苦百姓家里一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莲衣带回来的这些钱,足够一家子省吃俭用过五年呢! 她却是不希望家里节俭,计划赶不上变化,带回来银子有了更紧要的用处。 莲衣想了想道:“娘大姐小妹,家里的钱你们不必省,就用我带回来的银子租个门面,重新把饭馆开起来,等凡事有保障了,我们就是把爹留下的地给卖了,也绝不能让王谦继续吸咱们家的血。” “对!”沈末也跟着斗志昂扬,她也不想沈良霜在这件事上总为家人着想处处忍让,“我这几日正物色到女学找份工来做,要是能当上教习,一年也有五两呢。” 两姐妹壮志酬筹,很快被现实抽了个响亮的耳刮。要是真有这么顺利,沈良霜早就将王谦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事实上,三个月过去,沈末没当上女学教习,莲衣也没找到价位合适的商铺。 姐妹两个只好在市集支起小摊,将前一晚做好的馄饨现煮现卖。 但谁也没有气馁,有钱就有底气,莲衣才不稀得和旁人解释什么。也没那个精力。 街坊四邻也都晓得了沈家二女儿回来的消息,私下里都说她傻,放着王府不待,回来吃苦头。 这天出摊,莲衣在前边拉馄饨车,沈末在后边帮着推,姐妹两个听街巷里有人在说:“没准她在蜀王府就是个杂工,否则谁舍得回来?” “可我听她家老幺说她在蜀王府伺候过王妃和世子,一个月就有二两,这粗略算算,她拿回来得有近百两银子啊。” “百两?听她瞎说,她家老幺最不老实,姑娘家读书,谁敢娶她?” 听她们说沈末坏话,莲衣正想出声,又听她们嗑着瓜子道:“嗳,沈家小二回来这么些日子,陈秀才一次没来过。” 另一人道:“人家现如今是秀才,见了知县都不必跪拜,还来见她做什么?” 莲衣闷声不吭拉着板车从那两人身前走过,沈末回头瞪了一眼,“嚼嚼嚼!当心把舌头根子嚼下来!” 这陈秀才说的是陈恭,他现今已是江都红人,这事莲衣知道,她回来也三个月了,进进出出遇到陈家老父也会聊聊,得知陈恭人在私塾读书,正筹备来年乡试,应当很忙。 第49章 沈末见莲衣沉默地拉车,追上前宽解,“二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陈秀才会来的。这几个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咱爹一走,恨不能将娘编排成那种女人,后来见娘守着咱们姐仨,又开始给她说亲,她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折腾点什么!” “没事,本来那会儿我和陈恭都小,说的都不作数。”连衣笑了笑,赶她到后边推车。 她的确不是在为陈恭感到低落,只是觉得自己才走了四年,却什么都变了,明明她是怀着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心情回来的呀。 那些本该给家里锦上添花的积蓄也未能大放异彩,反而成了扶持全家共渡难关的独木桥…… 三月来她偶尔也会想起在蜀王府的日子,令她惊讶的是欢声笑语的回忆还真不少,只是当时一心想着走,没有停下来开怀大笑。 莲衣拖着馄饨车,和小妹走在清晨静待苏醒的街道,其实她心中安宁,已经很满足了。 唯有一个遗憾。 她直起身敲敲腰杆,哎,要是有个壮劳力就好了! 第24章 这天早晨起来推开门,天蓝得像是染了色,一抹云彩都找不见。 莲衣伸懒腰深吸气,望着这天,平白得个好心情,清早起床就让她赚了。 大姐和沈母为方便照顾孩子,带着宝姐儿睡主屋,于是莲衣和小妹得以各占一间厢房。莲衣醒得最早,也不用担心吵醒她们,天不亮就悄悄到院里打水洗漱。 然后到厨房生火煮粥,在锅上架起笼屉,热了昨夜吃剩的残羹,就当是下粥菜。 莲衣听见东屋传来宝姐儿的哼唧声,随后便看到沈良霜衣衫单薄抱着即将哭闹的小娃娃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沈良霜问:“小妹还没有起?” “她昨晚上肯定又看书来着,我今天就一个人去了,不带她。”莲衣朝宝姐儿抬抬下巴,“是不是?带着她还要偷吃小姨煮的馄饨。” 宝姐儿被逗笑,露出两排小米牙,沈良霜动动孩子小臂,“瞧,宝姐儿笑了。叫花小姨,跟娘学,花—小—姨。” 宝姐儿开口晚,三岁了还只会叫娘,沈良霜着急,每天教她说话,不过效果甚微。 逗了会儿奶娃娃,莲衣拉上馄饨车就走了。 她边走边盘算,想着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带回来的钱成了租店的资金,她一家有手艺倒是不怕赔本,只是担心要不回爹的那块地。 那是沈父生前所有积蓄,他是扬州酒楼大厨,四十几岁攒够了钱出来闯荡,要开自己的饭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饭馆刚建起来,人便病故了。 之后饭馆便由长女沈良霜和女婿王谦接手,经营两年声名大噪,紧接着王谦就借外出酬酢为由,渐渐疏远了沈良霜。 莲衣想想都牙根发痒,可是官府不作为,沈家只能自认倒霉,这阵子倒是上任了新县令,却是扬州通判的儿子,王谦那姘头的表兄弟。 她今日仍旧到河边摆摊,卖馄饨给上学路上的读书人,也卖给清早从秦楼楚馆、赌坊窑子里出来的男人,这些人喝得七荤八素,回家路上便会点一碗小馄饨醒醒酒垫垫肚子。 莲衣为了方便,出来做生意都做妇人打扮。 但出来做生意总是难免摩擦,今天她给个醉汉端馄饨,梳着妇人头仍被言语轻薄了两句,她没搭理,结果那人蹬鼻子上脸想吃霸王餐,虽说就是两文钱的事,可有一有二就有三,她若是态度不够强硬,将来只会受人欺负。 二人在摊位拉扯,莲衣被推了一把,差点撞到滚烫的汤锅,她抄起漏勺站起来,正要理论,身后响起个男声。 “大清早就在这里闹事,孔三,上个月你才和家里保证不出来赌,怎么又叫我在这儿遇见你了。” 被叫做孔三的男人倏地泄了气,“陈秀才,我这不是早上起来散散心,到街上吃碗馄饨。” 莲衣一听陈秀才,兀的转身,瞧见了一张与记忆中那个稚气少年重叠的脸,就是更有棱有角些,多了几分成熟气质。 “陈恭!” 陈恭朝她粲然一笑,“沈小花。你不用管了,我帮你把钱要回来。” 莲衣感动得就差掉眼泪了,高兴地点点头。那孔三见陈秀才替她出头,赶紧将钱给了,灰溜溜地沿河跑走。 莲衣连忙下了一碗馄饨,笑盈盈道:“陈秀才快坐,我请你吃早饭做谢礼。” “你就别臊我了。”陈恭提着衣摆落座,姿态端正。 他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像王谦,分明是个生意人,却做书生打扮,显得矫揉做作。陈恭甚至未曾头戴巾帻,只是简单束发,灰蓝的道袍洗得褪了色,一看就是个节俭度日的人。 莲衣多给他煮了一两馄饨,临时盖上锅盖,不招待客人了。她将陶碗端过去,“快趁热吃,不要客气。” “我正好没吃早饭呢,这是几两馄饨?瞧着有三两了,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不收你钱!” “你不收那我可不吃了。” 莲衣会心一笑,收了他两文,又给他汤里多加半勺猪油。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半点不喜欢亏欠别人。”陈恭喝了一口馄饨汤,赞了声鲜美,“手艺却是精进了,看来在蜀王府学到了不少。” 第50章 莲衣坐在一旁,用汗巾子擦擦脸,整个面庞红润有光泽,像颗鲜嫩的桃,“哪里是在蜀王府学到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而今是秀才了,真有出息。” 陈恭缓慢咀嚼,看向她道:“我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大约是儿时约定好回来要成婚的缘故,莲衣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目光。 陈恭笑着说:“小花,你变漂亮了。” 莲衣红了脸,“没有吧。” “真的变漂亮了,你而今一定是咱们江都最有见识,最漂亮的姑娘。”陈恭放下汤勺,转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一回来我就忙着私塾里的事,没空回家更没空登门,这阵子我就忙完了,你等我,我会去的。” …去哪呀……莲衣眼睛里放烟花一样熠熠生辉,她没敢问出来,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要登门,就是要提亲的意思吧。她的青梅竹马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陈恭又坐了会儿,二人有的没的说了几句,莲衣就目送他到学里去了。四年不见,当初黑黑瘦瘦的陈恭长成了戏台上的唐三藏,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也是个可靠的男人了。 至于旁的她倒是没想过,只是觉得陈恭考上秀才还能将当年的话记在心里,已经十分难得。二人又是一条巷子里长大,知根知底,要真能成就一场婚姻,当然是件好事。 等回了家,她只和沈良霜说起此事,沈良霜听后替她高兴。 “我就说叫你再等等吧,陈恭这些年在外头也有些成就,秀才是乡绅,在江都有头有脸,我听闻还有人找他一起合伙办学堂,还听闻新来的县令正招纳贤才,许多人推举他去。” 莲衣一听,美滋滋的,“真的么?那要是咱们家在官府里有人了,是不是将来在江都也好办事,能把饭馆那块地收回来。” 说到那块地,沈良霜轻叹一声,拉过莲衣的手,“你当真要去找他?” 莲衣颔首,“那还有假?” 她早就计划到饭馆去找王谦要钱,虽说每月他给的钱够一家人用度,可一千文钱也不过十两,那酒楼每日进账就不止十两。 占了人家的地还只给这一点,叫花子都不该被这么打发。 于是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莲衣按兵不动做了一番调查,就是为了今日专程去找王谦要钱。她目的明确,为此甚至带上了宝姐儿。 莲衣来到饭馆,抱着宝姐儿进去点一桌菜,菜上来后她指名点姓要找王谦,大约因为她拍了银子在桌上,伙计不敢怠慢,立刻跑到后边替她传话。 王谦得知后,在暗处看了看,见她是抱着宝姐儿来的,稍加迟疑便走了出来。这就是莲衣为见他设置的圈套,因为素日里大姐根本不许他见宝姐儿,他那姘头就更不许了。 莲衣见他在对过落座,没什么好叙旧的,当日那几声姐夫都叫得她后悔。 她吃一粒酥炸花生,与他开门见山,“我回来这么久没来找你,不是不打算追究,是因为我跑遍了江都大小菜市和田庄,要和你算清一笔账。” 王谦清楚这二妹的脾气,韧得像后厨的牛板筋,否则当初小小年纪也不敢出去赚钱养家,“要说什么你就说吧,我挺忙的。” 莲衣道:“好,那我就直说了。这饭馆在江都也不算大,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寻常一个客人能来消费一两银子就不错了。楼下七桌楼上五桌,除却饭点能坐满,其他时候都有空位,粗略算算,假设一天招待三十桌,店里日营额度也有五六十,扣除成本,下雨客少,姑且算你每日净赚十两。” 说到这莲衣心里有气,不禁摇头,让伙计拿来个算盘,当场拨给他看,“一个月三十天,你每月赚三百两,就给姐姐十两?就算这地是租给你的,按市价你也该给我们每月房租八千文,合八十两银子!” 王谦听完笑了,“我知道你今天是来管我要钱的。” 莲衣哼了声,“这是你该给的,你四年前靠我家,四年后靠扬州通判的外甥女。你为了留着这间店不与我姐姐和离,她竟也愿意给你做外室和你狼狈为奸。” 这番话说得就戳人肺管子了,实际上王谦就是个小白脸,哪是他养外室,分明是他被养在外室里。 莲衣见他脸色不好了,说:“八十两,只当是给宝姐儿。” “不是我不给。”王谦撇了下嘴角,不愿意再商量,“这样,每月七十两,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八十两,少一文都不行。”莲衣抱起宝姐儿要走,“我不会来找你,日后自有官府来找。” 说到这,她不忘将饭桌上的饭钱一把揣回兜里,抱着宝姐儿走了。 宝姐儿全程嘬指头,压根不认人,对这个爹早就没有印象,莲衣带她回到家将战果汇报,被姐妹围在院里,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沈良霜说:“想不到你前阵子每天早出晚归地算账,也是为了这件事。” 沈末拍掌,“二姐你可真有办法!我就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第51章 莲衣被夸得怪不好意思,“你说得对。馄饨都包好了吗?因为这事耽误一上午,我这就出摊去了。” 她到厨房收拾了馄饨车,沈末不大好意思地说自己下晌有事去不了,莲衣便摆摆手大度地叫她忙自己的去。 早晨河边的生意是做不成了,莲衣索性将车拉到城门口人流密集处。 她把摊子支起来,摆上小桌和小凳,蹲下身生火煮水,“小馄饨——鲜肉小馄饨——一” 来了个客人,“你这小馄饨怎么卖?” 莲衣说:“一两馄饨一文钱,来一碗吗?” 客人看了看,又走了。 莲衣不着急,蹲在地上扇着火又叫卖两声,这一叫,被她叫来一双脏兮兮的男靴,稳扎稳打行至她跟前。 照理说莲衣应当招呼他落座,可是这靴子实在眼熟,叫她一时语塞,只顾盯着看。 这是双鞋面绣着银丝云纹的男靴,按理说主人非富即贵,可是鞋面却脏得不堪入眼,满是泥泞不说,走得还变了形。 谁啊?莲衣木然抬首,从下往上打量身前的男子,就像在用视线丈量一株参天乔木。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足以令她沿街尖叫的脸,那张俊美的脸孔生着一双骄傲的眼睛,而那双骄傲的眼睛里,此刻盛放着满满的幽怨。 莲衣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眼花。 不错,这真是慕容澄,衣衫脏乱、发梢沾着草叶的慕容澄。 他怎么会在这里?时间在这一刻都像是静止了,连锅里的水都和灶上的火都静止不动。 莲衣搜肠刮肚,满脑子都是放良当日她踹他的那一脚,难不成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专程杀到扬州来找她泄愤? 堂堂蜀王世子,未免太记仇了吧! 莲衣弹起来见礼,“婢…”婢什么婢,早都不是蜀王府的仆役了!她随即噤声,稍显警惕地注视着慕容澄,直到被他弹了个脑瓜崩。 “你成婚了?”他这样问。 慕容澄看着眼前这颗盘头的脑袋,胸中十分郁结。可不就是郁结?自己累死累活越过艰难险阻来到扬州,结果她回来不到半年就嫁为人妇了。 莲衣还在发愣,慕容澄在意地又问一遍,“问你话呢,你成婚了?” 莲衣回过神来,搓搓脑门,“…没有。” “那你盘什么发?” “…出来做生意,总是要乔装一下。”她四下寻找熟悉的王府护卫,但却一无所获,于是皱着脸问:“您为何会到扬州来?平安呢?” 慕容澄鼻腔出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径直在莲衣搭起来的小凉棚里坐下,板凳太矮小,令他看起来像是屈膝坐在了地上。 他看向煮沸的汤锅,“你卖的是什么?” 莲衣瞧着与这江都街道格格不入慕容澄,还有些恍惚,像在梦里,“…鲜肉小馄饨。” “煮一碗。” “…是。” 这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啊,莲衣真想勇敢说不,起码先问问他带没带钱。毕竟他眼下看起来…挺穷的。 慕容澄是真的饿了,到扬州之后他全靠走着来到江都,鞋底子都矮了一截,本想靠着线索多跑几间饭馆,将她从茫茫人海之中给揪出来,想不到她就在城门口等着自己。 要不说他这样的人是天之骄子,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并不是谁都能心想事成,要找谁就能找到。 不多时,他三碗馄饨下肚,莲衣弱弱发问:“世子爷是顺路到扬州来的?可是要往京城去?” 慕容澄将陶碗往桌板上一搁,理所当然道:“你住在哪?我累了,有什么容我睡上一觉,等我醒了再说。” 此时莲衣的脸色已经十分难言,她看着慕容澄,如同看着一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您是走丢了吗?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替您报官吧。” “咚”的一声闷响,慕容澄摸出一锭白惨惨的元宝砸在桌上,亮得扎眼。 莲衣眼疾手快将那锭银子用胳膊盖住,就差一个侧卧躺到桌上。虽然动静大了点,但好歹是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否则真说不清了,这巴掌大的馄饨摊,哪来五十两银子的流水。 慕容澄一见她这财迷样就想笑,辛苦跋涉多月,刚进城就听见她的吆喝声,他管这个叫缘分。 他问:“能走了吗?” “走!马上就走!” 小姑娘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天降五十两银子,还出什么摊?伺候好这天降的财神爷才是要紧事! 第25章 莲衣拉着馄饨车,小心翼翼回头看,后头这闲庭信步跟着自己的,真是慕容澄啊? 又回了两次头,确认这不是做梦,她总算开始后怕。蜀王世子为何会孤身一人跑到江都来,别是摊上事了吧…… 先头还在蜀王府的时候,莲衣就听说过皇帝忌惮蜀王府,要将慕容澄弄到京城去,想来是圣旨下来了,他假意进京,却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弃车逃跑了? 莲衣在心里演了一出朝堂大戏,怕得直吸气,担心窝藏他会惹祸上身。再度小心回看,却发觉慕容澄悄无声息绕到了自己身侧,自己一抬头正好撞进他眼底。 第52章 慕容澄扶着车,款步向前,“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不会害了你。”他忽地俯下身来,在她耳边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去衙门报官。” 莲衣起了满背鸡皮疙瘩,只觉得自己像捡了个通缉犯,她小声道:“前头就是我家了,我家虽然也有一进院子,但比起世子所,那就太小了,不知道您要来做客也没收拾,您不要见怪。” “无妨。” “世子爷给这五十两,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只是等到了家里我就不能叫您世子了,我怕吓坏我家里人。” “这也无妨,到了你家,我就不是蜀王世子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要去哪呀?明早我送您出城?” 慕容澄陡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你是什么奸商吗?五十两只够你尽一天地主之谊?” 一个世子何时如此节俭了,莲衣还以为他五十两当五十文来花呢,“那…那您要在这儿待多久?” 慕容澄想了想,道:“先住一阵子再说。” 二人一前一后来在拐子巷,这时辰那帮平日里无所事事,最爱说三道四的姑婆都在巷口嗑瓜子晒太阳,老远见莲衣拉着馄饨车回来,身边还跟着个陌生的男子。 这人她们当然是不曾见过的,如此出挑的相貌,要是见过一次,整条街都该传遍了。 慕容澄做了些乔装,仅凭衣着看不出身份,可那通身的贵气骗不了人,他养尊处优,光是牙口都比寻常百姓更整洁,更别提自小读进去的一肚子墨水,就算只是在肚皮里晃荡一圈就倒出去,也足够将他滋养得风骨峻峭。 一众姑婆簇拥上来,七嘴八舌问莲衣这是何人。 莲衣鲜少这个时候回家,不晓得这个点姑婆扎堆,没来得及想好说辞。 “沈家小二,这是谁呀?” “你领什么人到咱们这拐子巷来?” “脏兮兮的,人长得倒白净。”她问莲衣,“这是你捡来的?” 莲衣随即否认,“不是不是!” “瞧着个儿倒是真高哎。”说到这儿话风忽然就变了,带头的张婆子看到慕容澄扶着板车的手,“哎唷,这手倒是修得干干净净,平日不干活吧?胳膊真结实真有劲啊小伙子。” 春嫂子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先在他小臂捏了两下。 慕容澄跟炸毛的猫似的一激灵,差点没跳起来,“放肆!” 倒把春嫂子给吓坏了,捂着心口直拍,“干什么干什么!想吓死我啊!你还就说对了,我在拐子巷出了名的放肆!就捏你怎么了?就捏你怎么了?” 说着就撸起胳膊,看架势是要对慕容澄上下其手了,莲衣连忙上前调和,“哎哎哎,摸不得摸不得,人家初来乍到,不是本地人,来咱们这一趟不容易,别吓着他。” 王寡妇走出来,笑呵呵的,手绢掩面十分矜持的模样,“小哥儿是打哪来的?和沈家小二是什么关系啊?噢,外地来的,也是蜀地来的?噢,你们…?” 莲衣赶忙摆手,故作坦然,“别误会,这是我…我……”她根本没想好怎么编,打了个哈哈,“我说这是我从蜀地带回来的土产,你们信么?哈哈。”说罢为了避免尴尬,自己先干笑两声。 没人捧场,干看着她,大约都不觉得好笑。 慕容澄就更不觉得好笑了,觑了莲衣一眼。莲衣赶忙递给他一个“这都是为了大计”的眼神,叫他不论如何忍一忍。 这帮姑婆都是人精,察觉这两人之间要么不熟,要么是有点矛盾,总之不会是莲衣带回来的相好。既然不是相好,那就来劲了。 “怎么会是土产呢?”王寡妇笑起来,决意将调戏进行到底,“我瞧他可一点也不土。” 慕容澄有些忍无可忍了,后悔起赌上身家性命来到蜀地的决定。再看向身侧这对自己无情无义的小萝卜干,怎不叫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慕容澄一把揽过莲衣肩头,像是卷饼裹起京葱,牙根痒痒道:“荒谬。又在这儿跟人胡说八道,我分明是你在蜀地欠下的风流债,被你抛下找你讨债来了,难不成你想赖账?” 莲衣瘦瘦小小被他裹着,活像是被绑架,要不是知道这人是蜀王世子,她可真想大喊一声救命将人送官。 他有病吧?来这一套?是怕她不愿意收留他?别是真被皇榜通缉了!怎么如此不择手段? “我这朋友有病!”莲衣急忙将他推开,编起瞎话来,“他是蜀王府嬷嬷的儿子,生了病,我吹牛说咱们江淮有位名医,想不到她还真将人送来了,这下可好,我也受了人家照顾,不能知恩不报。” 他有病?慕容澄来不及发作,张婆子先眯起眼,显见是对这番话感到不信任,“有病?瞧着可不像。” 莲衣摇摇头,“这要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娘也就早早放弃了,还治什么呀?” 她走到几个姑婆之间,叫她们凑过来,小声说,“他呀,可惜了,是这儿有毛病。”说着用手点点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大约是从小跟着世子和郡王们长大,以为自己也是贵人,有时候说疯话,就会说自己是蜀王世子!” 第53章 “哎唷——”春嫂子一惊,“这可是大罪!” 莲衣急忙颔首,“可不是?要不是看在他娘劳苦功高的份上,蜀王妃早就将他给送出府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起来,“那蜀王妃人还怪好。” “不过我看他是挺像贵人的,难怪要生病呢,换做是我长成这样,每日对镜照着,又在王府里住着,也要痴愚了。” “瞧给你美的!” 这帮姑婆到底是被糊弄过去了,毕竟没人能想到眼前人会是如假包换的蜀王世子,相比起来,还是他是个傻子比较可信。 “哎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原本围拢一圈窃窃私语的几人忽然齐刷刷抬头,全体向慕容澄行注目礼,看得他后脊发毛。 莲衣爽朗笑道:“姐姐们好奇你叫什么,你自己说。”她可不替他编这个瞎话。 慕容澄不知道她们刚才说了什么,因此脸还没有黑完,只是道:“我叫…容成。” 莲衣神色难辨,“对,容成。” “还不走?”慕容澄被看得如芒刺背,将莲衣从人堆里揪出来,反客为主抓她进了小巷,边走边质问,“你刚才和她们说什么了?” 莲衣惨兮兮陪个笑,“…我说了您别生气啊,我也是为了帮您掩藏身份。” 她拽拽慕容澄的袖口,要他俯身来听。 这样细节的举动总是叫人浮想联翩的,何况慕容澄风尘仆仆地赶来,就是为了见她。 他们并肩走在这条江淮的小巷,想到她在这里牙牙学语,一点点长大成人,想到这里的水土教会了她弹词和斤斤计较,异乡的柔情便使慕容澄微弯下腰。 莲衣踮起脚,两手拢成小喇叭,对他道:“我对她们说…你是傻子。” 慕容澄兀的直起身,脸色紫一阵青一阵,跟要吃人似的定定看向她,“沈莲衣!” 莲衣是被慕容澄提着走回家的,她挥舞双手拼命解释,但是没什么成效,不可一世的蜀王世子岂能忍受此等折辱。 恰逢沈母牵着宝姐儿出来玩,看见这样一幕还以为莲衣在外头惹到麻烦,被地痞流氓给缠上了。 沈母护女心切,松开宝姐儿就到门边取笤帚,奋力拍打慕容澄,“松开她!你这贼人!还不松开她!” 那笤帚那么老大,少说要误伤莲衣,有两下树枝都快戳到她脸上。兵荒马乱之中,慕容澄侧身护她,每一下都挨得结结实实。 “娘快住手!别打了!误会!是误会!” 莲衣连声解释,三人气喘吁吁面面相觑,她叹一声,小心翼翼又将适才编造的痴愚求医的故事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他叫容成,是蜀王府一位嬷嬷的儿子,来扬州看病的。” 慕容澄的脸此时已经黑如锅底。 沈母将信将疑,“是这样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莲衣咂舌,“我以为她说笑呢!娘,谁想得到她真把人给送来了。” 沈母虽然觉得有些说不通,可女儿未归的四年里母女俩毫无交集,根本分不清莲衣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何况她这辈子没出过江都,女儿又已经大了,便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她。 纵使身份需要隐瞒,慕容澄也忍不了这么被人编排,“我没病,我不是——” “嗳!”担心慕容澄出言搅局,莲衣一把将他关到自己房里,“你先到里边待着,等我处理好了叫你出来。娘,你跟我来。” 莲衣一手牵上嘬手指的宝姐儿,一手拉过沈母,来在堂屋里,她将怀里的五十两掏出来,放在桌上,说这是那位嬷嬷送来给儿子看病求医的钱。 果然,没了慕容澄在边上打岔,她说起瞎话都顺畅许多。 “这么多?”沈母问:“那位嬷嬷呢?她没有一并跟过来?” 莲衣道:“人家在蜀王府有头有脸,蜀王妃哪能轻易放人?说来也巧,偏我今日到城门口摆摊,看到送他进城的马车,是他在蜀地的亲戚送他来的,那人本身也在长江一带跑跑货船,行船多日也嫌他累赘,丢给我就走了。” “那你将来还要将他送回去?” “不用,他不是脑子坏了,就是有些癔症,总觉得自己是贵人,等治好了,那么大个人了,叫他自己回去。” 这就是莲衣瞎说的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请走这尊大佛,事实上她眼下甚至不知道慕容澄是为什么来的。 沈母皱起眉,“人家都拿出五十两叫你照看了,咱们家不能亏待。看病可用不了五十两,这钱既然都收了,就得帮人把事办好,何况那也是位有身份的嬷嬷。” “我知道我知道,但娘你不用操心,交给我就是了。” 见沈母彻底相信,莲衣心里好大的内疚,蹲下去逗逗宝姐儿,站起身叹了口气,“我上屋里看看,起码天黑前要把人送去客舍。” 沈母往厨房走过去,看有什么菜,“唉,人家舟车劳顿的,留下洗个澡吃顿饭吧。” 也行,莲衣也想问问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第26章 好在家里还有王谦留下的旧衣裳,莲衣挑了套新一点的,防止被慕容澄百般挑剔。 敲敲门,“世…是不是在屋里呢?我进来了。” 第54章 沈母就在院里,听她这么问,笑了笑,“问得什么话,人家从头到尾没出来过。” 莲衣只好不尴不尬地笑笑,做好了被慕容澄揪起来诘问的准备,闭眼闪身进门,却见慕容澄安安稳稳侧身睡在塌上,面朝外,腿微微弯曲,看起来十分憋屈。 这间厢房拢共就一张榻,就是莲衣晚上睡的那张,不过穷人家的床榻用处多着,譬如这会儿天还没黑,被褥都收在角落,硬榻上摆张小桌,就是莲衣的平日点点钱,算算账的地方。 日头不似正午那么热烈,初夏了,回想踹他一脚夺路而逃已是初春的事,不算路程,慕容澄应当是在她离蜀的一个月后动身的。 圣旨有这么快吗? 莲衣将干净衣裳放下,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这鞋也太脏了,就这么穿着躺在她塌上。莲衣不假思索上去给他脱鞋,轻手轻脚,脱了鞋再脱袜,见床上的人这么折腾都睡得毫无动静,莲衣决定先出去烧洗澡水。 门一关,慕容澄眼睫微动,会心地笑了笑。 他是走水路坐船来的,来时整个王府只有蜀王与他共享这个秘密,也不知道现在王府里是怎么一番光景。 他只带了平安出来,本来不想带,蜀王要他“平安出行”,说什么都要他把平安带上。 他们父子商量好了让慕容澄到万露寺,万露寺的住持是浙江人士,曾在灵隐寺修行,找他代为引荐,往杭州灵隐寺去。 刚到船上半月,慕容澄就带着平安趁夜下船,留下书信一封将那领路的沙弥甩了,他不去杭州,他要去扬州。 去扬州的路上不是被这个骗就是被那个骗,带出来的盘缠都快耗尽,好在最后还是到了。 慕容澄让平安到京城夏国公府报个信,免得家里真以为他生死不明,自己则孤身来到江都寻找莲衣。 莲衣最早在夏国公府,所以王府没有关于她的过多登记,就连户籍也都还给了她,除了知道她姓沈,别的他全都一无所知。他所了解的唯一线索,就是她的家里人在扬州开饭馆,就这还是她亲口说的。 他做好了竹篮打水的准备,就听见那个曾经喊着“世子爷”的声音,正叫卖着鲜肉小馄饨,如同做梦一般。 其实他早已经回过味来,之前该不会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其实她根本从未有过示好。 不过他是不愿承认的,即便慕容汛说她有个未婚夫,即便她走得如此决绝顺带揣了自己一脚。 他在来的路上还想找她问个明白,可一见到她,他就问不出口了。一来怕答案真如自己所想,二来怕她惶恐防备,不肯收留自己。 想到这儿,睁眼看看这屋子,志得意满。躺都躺上了,就别想将他赶出去。 于是这一整个傍晚,他都在莲衣屋里装睡,装到后来还真沉沉睡过去,外头土灶翻炒饭菜飘香都没能将他叫醒,莲衣去喊他吃饭还被他在睡梦里训了两句。 挨训的莲衣嘟嘟囔囔回到饭桌上,又被沈良霜逮住问话,大姐到底是大姐,没有沈母那么好糊弄。 沈良霜抱着宝姐儿喂饭,抽空看莲衣一眼,“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觉着这么像搪塞我们的话?” 莲衣只顾着低头扒饭,“那还有假?人都在这了,等他醒了你们自己问他嘛。” 沈良霜又问:“他真是王府嬷嬷的儿子?” “当然。”莲衣颔首,“难道他还能真是世子啊。” 这倒也是。 沈末虽说书读得最多的,却也是家里最不谙世事的一个,她早就信了,还笑着打趣,“大姐别是在担心二姐从蜀地给我带了个二姐夫回来,刚回家路上我遇到春嫂子她们,说二姐夫长得可好了,又高又俊,和那画像上撕下来的人一样。” 莲衣听后震惊,手上拿的哪里是筷子,简直是上刑用的夹板,“这些话你也敢讲?哎呀!小妹你快别乱说!” 这下大姐也要帮着莲衣了,“小妹,这话是不能乱讲,坏你二姐声誉。”她意有所指,“传出去别人都不敢来提亲了。” 沈母和沈末一同问道:“谁要来提亲?” 莲衣脸都臊红,慌张道:“小妹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回来就这么高兴。” 沈末被这么一问,安静下来,自顾自挟菜吃饭,“没干什么,就是到女学去了。”她也像是急着将话岔开,“二姐你今早不是去找王谦了么?他怎么说的?” 莲衣一拍脑袋,“今天真是过得乱糟糟的,差点把这事忘了,大姐,娘,王谦那个臭不要脸的每月只拿十两出来打发咱们家,我今天和他来硬的,让他每月拿八十两出来,权当是把地租给他了。” “什么?” “真的?他答应了?” 莲衣挠挠脸,“应当是吧,且看月底他做何表现。” 应当,那就是八字没一撇了。几人叹口气,晓得这是场硬仗,不可急于求成。 饭后莲衣收拾了碗筷,到厨房将提前给慕容澄盛出来的饭菜热一热,又给他端了进去。 “容成,你醒了么?”莲衣这回长了心眼,索性叫他假名,推门进去,看到他正活动肩胛坐起身来。 碍于沈良霜坐在堂上朝厢房里望,莲衣将门打开着,想故意营造些轻松氛围给她看。 第55章 她将饭菜端到炕桌上,扬手对着慕容澄肩膀打了一下,“好懒呀你,睡了两个时辰,饭也不吃,夜里还睡不睡了?快起来吃饭。” 慕容澄叫她打得一愣,毛都炸开,“你——” 莲衣背对门口,双手合十朝慕容澄叫苦,一副可怜兮兮夹缝求生的模样,“世子爷别生气,是做给我家里人看的,你就配合配合。” 这可太受用了,慕容澄清清嗓子,挺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和她有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才懒得和你动气。”他看向炕桌上清汤寡水的吃食,两地饮食差距太大,叫他皱起眉头,“怎么都这么轻淡?” 莲衣早料到了,得意一笑,变戏法似的揭开一只碗盖,里头盛着冒热气的辣椒油,香喷喷的,直冲脑门。 她捏着鼻子说:“您快用吧。我刚熬的,一定好吃,是把干花椒和红番椒碾成末,用热油泼,刺啦一下等那香味上来,再趁余温撒上白芝麻……” 话没说完慕容澄就拿起了筷子,再听她说下去人可就要馋死了。 还不错,他吃得出来这不是莲衣的手艺,调味和火候都把控得当,应当是她那开饭馆的姐姐做的。因为是家常便饭,吃不出什么特别,只觉镬气扑鼻,颇具市井的热闹烟火气。 莲衣趁这时候坐到他对面,笑着说:“世子爷,等吃饱了我就带您去客舍,虽说那五十两是挺诱人的,但您也看到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官府追查下来,我这全家人都要跟着遭殃——” “谁跟你说官府在追查我?” “在王府的时候,有过耳闻,说圣上或要选您入京。” 慕容澄扬眉瞧她,哼了声,“知道的倒不少。你以为圣旨下来传我进京了?” “难道不是吗?”莲衣出府前的那阵,王府上下人心惶惶,都在为这事操心。 “还没,不过也快了。”慕容澄既然想留下来,也要适当与她托底,“我就是赶在旨意下来之前,先出来避风头的。” “避风头…”莲衣小声嘟囔,“怎么就躲到我这儿来了。” “因为出来之后我身边不能没人伺候。”慕容澄放下筷子,瞎话编得坦坦荡荡,“既不能兴师动众地带着仆从走,又不能在外置办宅邸打草惊蛇,躲到你这不是正好吗?你让我去客舍,一两日还行,但我可不想一直住在那种地方。” 莲衣听明白脸都绿了,可碍于世子淫威,又只能忍气吞声。 委屈巴巴道:“世子爷,这样不好吧?虽说您不缺钱不会短了我们什么,可要是让我这一家老小都腾出屋子来伺候您,这,这也太残忍了吧。” 慕容澄用筷子粗的那头在她脑袋一敲,“什么乱七八糟的!” 莲衣忍无可忍,捂着脑门怒气冲冲地瞧他,却听他说:“平安现在人在京城打探消息,等他来了我也就不叨扰了。而且你不必将我特殊对待,你对外是怎么说的来着?” 莲衣倏地噤声。 他冷笑了声,“你不是说我有病来托你照顾,找名医问药吗?” 莲衣想了想,想到她那未上门的竹马,还是不答应,“不行啊,这家里全是女人,您住在这儿不合适。我家会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的,要是我自己一个人倒也罢了,家里还有大姐和小妹,不能害她们被人议论。” 这倒是真的,不过不难解决,慕容澄道:“我不是早就对那帮街坊四邻说了?我是冲着你来的。所以你家里人不会被人议论。他们只会议论我和你。” 莲衣警惕地盯着他,感到十分生气,话的确是她自己说出口的,也不知道对世子出尔反尔会是什么罪名。 可他要真赖在这不走,陈家误会了不来提亲怎么办? 心里想这一通,莲衣态度强硬,“不行,您要是留在这,我就去报官。” 慕容澄被她的话镇住,皱眉问:“你可知道报官会有什么后果?” 很显然她知道报官的后果,藩王世子流落民间,自然要将他送回藩地。但要是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官府就会直接将他送往京城,之后是幽禁还是真给个官职,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一想的确有点狠,可是他先不拿她的名誉当一回事的,那就别怪她软硬兼施了。 慕容澄觉得自己这赤诚一片喂了狗,他一个世子,皇亲国戚,为了婢女背井离乡离家出走,结果就换来她如此冷酷对待? “我不走。”他说。 莲衣和他四目相对了会儿,想说点什么强硬的,眼泪却不争气地先行一步,顺面颊聚到了下巴尖上。 明晃晃一滴清澈的水珠,一并悬在了慕容澄的心上。 见她抹泪,他又生气又无计可施,再不想与她废话,赌气似的重重搁下碗筷,走出厢房,径直离开了沈宅。 等走出巷子他才想起,自己那五十两没要回来。 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也只有十文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罢了,先到客舍过完今夜再说。 * 与此同时远在蜀地,圣旨刚刚抵达,蜀王府上下如临大敌。 第56章 首要原因当然是这道圣旨,次要原因则是世子慕容澄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 最开始蜀王还十分放心,毕竟这是父子俩私下的密谋,让他称病去灵隐寺,等传旨的人回京上奏,又是两月,届时圣上要是看不明白蜀王府的示弱,执意还要慕容澄进京,那就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父子俩先斩后奏,等船开走了,蜀王才将此计告知蜀王妃,独自挨了一顿好打。 等蜀王妃冷静下来,还是谅解了他们的做法,一并对王府其他人声称慕容澄生了病,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生了什么病? 最开始蜀王定下的是头风,可是王府上下谁见过世子头疼?他不叫别人头疼就不错了。 直到世子离家刚满一月的时候,随行的万露寺沙弥回来了,抱歉地说:“王爷,世子不见了。他趁船夜泊,带着平安小施主上了岸,只留下这一封书信。” 蜀王很快挨了王妃的第二顿好打。 信上写: “父王,母妃,儿不孝,两年来一直有所隐瞒。自击退西番,儿便落下顽疾,白日恍惚入夜难寐,闭上眼便是大渡河的尸山血海,还有康健舍身相救的景象。 儿的确病了,还是种懦弱的病,只怕此生都不能再披甲上阵。此去江淮,儿想到康健的家乡,替他走一走看一看,这应当比去灵隐寺管用多了。即便好不了,也增长见闻,叫人释怀些许。 儿无恙,请释悬念,甚歉。” 此时此刻,蜀王想着那信纸上的内容,对京城来传旨的宦官道:“少监,事情原委你也知道了。澄儿病了,自从大渡河一战,他便一蹶不振,这次只身去往江淮,不管是散心也好,寻医问药也罢,他都一个人顽抗了太久,我这当爹的后知后觉,实在惭愧。” 那少监见蜀王府众人各个面露愧色,气氛凝重,不像临时找的托词,只好道:“杂家会回京如实上禀,其实世子这病症在军中并不罕见,要是杂家来得早些就好了,若能请世子进京,广南候久在军中或许会有对策。” 蜀王妃听这阉人还在说“进京进京”,难免气恼,“少监,澄儿自幼心愿就是当大将军,即便进京谋职他也难当大任,他志在疆场,从未想过入仕。” 少监道:“世子是宗室子弟之中最得圣上赏识的一位,未曾想过不等同做不好。何况这是何等殊荣,蜀王妃怎能断定世子不愿入仕?” 蜀王妃音调高亢,“少监谬赞!可他眼下身体抱恙,我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回到身边。至于我怎能断定,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为娘的再清楚不过,澄儿十七岁便上阵杀敌,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若他贪恋权势,必将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做不到如此坦荡!” 蜀王听得心潮澎湃,眼含热泪看向王妃,“对…对!若澄儿贪恋权势,绝不敢拿性命出征!” “对你个大头鬼!”蜀王妃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过身去,“送客!” 第27章 五十两没带走。 夜里莲衣坐在塌上,望着手里的五十两银锭犯愁。 本来还想尽地主之谊招待一番,这下好了,无功不受禄,五十两收得实在烫手,也不知上哪还他。那就…不还了吧?他会缺这五十两吗? 莲衣本以为自己今晚上要睡不好了,可攥着这沉甸甸的银子实难失眠,一觉醒来险些错过出摊的时辰,还是沈末来叫她,她才恋恋不舍地爬起来。 今早出巷子,那几个姑婆都在看热闹。 “我昨日看那小哥儿独自走了,沈家小二,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你要是不愿意招待,叫他到我家来。” “小哥儿人生地不熟,你不是将他赶去住客舍了吧?哎唷我们又不会说你什么。” 莲衣拉着车埋头走出去,想着该出摊出摊,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昨日慕容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和她说了,她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蜀王妃那么好的主子,自己受了她多少赏赐,就这么将世子给气走了,身边也没个仆役跟着。 他不会就此流落街头吧? 说不担心是假的,莲衣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沈末辰时便说有事外出,下午才过来帮手,姐妹两个坐在小凳上吃馄饨,嚼隔壁摊子卖的油炸粿子。 沈末吃着馄饨说:“二姐,我有个好消息跟你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莲衣回过神来发问:“是找着教书的地方了?有女学请你去做教习?” “你怎么猜到的?”沈末高兴地点点头,“对,就是远了一点,在城东,城东的知慧女学。” 莲衣笑道:“这可不难猜,现在对你来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算得上好消息?远点没事,起早点就是了,嗳,那你可就要朝九晚五去学堂了?” “我还不是教习呢,还只是助教,等当上教习一个月就有二千文。” 莲衣嘴巴微张,“二千文,那就是二两银子啊。读书可真有用,我在蜀王府累死累活做到一等婢女,也是二两银子一个月……” 沈末笑起来,“二姐还是这么可爱,那不好比,你在蜀王府管食宿不用开支,还是你赚得多。”她从板车底下抽出本书,“下晌我看着摊子,二姐你就回去休息吧,我看你这几日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 第57章 莲衣本想说不碍事,一张嘴却变成个哈欠,便也不推辞了。 吃完收拾收拾,莲衣便先回了家,沈良霜和沈母都在家赶制织坊拿来的绣品,宝姐儿正午睡,莲衣坐在炕上看了会儿刺绣便也进屋午睡去了。 睡梦正酣,忽地听见几声巨响,像是有人砸门。 莲衣惊坐而起,瞌睡全吓跑了,她推开房门出去,就见沈母和沈良霜也都抱着宝姐儿跑出来,三个大人瞧着晃动的家门,不约而同没有做声。 “谁啊?”还是莲衣卯着胆子先问。 家门外像是已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那帮砸门的人还在不依不饶,张婆子虽然长舌,但这时候却有胆子对沈家大喊她家被强盗硬闯。 光天化日哪来的强盗?其实莲衣心里大概有数,是王谦不满那日她开出的条件,找人来吓唬她们了。 为什么说是吓唬,因为宝姐儿是他亲闺女,他不会叫人动手的。 “别怕,我去看看。”莲衣来不及穿外袍,仅着中衣中裤便去到门边,拿扁担和长凳抵住了门,“别砸了!我不会开的!回去告诉王谦别欺人太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门外那人还真不是王谦叫来的,而是他那姘头。 他姘头名叫徐盼,得知王谦向沈家低了头,每月要拿八十两出来给她们,登时不乐意了,又说服不了王谦,越想越气便叫人给沈家一点颜色。 门外的人还在继续,事情却发生了转机。 只听张婆子一声惊呼,外头旋即传来了打斗的动静,霹雳乓啷的,混合身体挨打的闷响。 张婆子叫道:“容成当心啊!他们人多势众!” 春嫂子跟着大叫:“啊——打人啦!!打起来了这怎么办呐!!” 莲衣一愣,想开门看看,可是听门外打得激烈,她又担心他们进来伤到宝姐儿。也就迟疑了一刻钟,外头传来王寡妇的娇呼:“小哥儿好身手!” 紧接着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沈母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良霜也想上前来一探究竟,无奈抱着宝姐儿,只好站在远处。 莲衣透过门缝张望,依稀看见家门前的杂物倒了,还有几个地痞流氓正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慕容澄站在他们之间,手持一根烧火棍,轻轻松松转过身来,脸不红气不喘,颇具大将之风。 他将烧火棍丢开,拍拍掌心,看向门缝里的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不开门?” 莲衣吞口唾沫,连忙帮他开门,“世…是你啊。” 姑婆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描述着适才慕容澄的矫健身姿。莲衣眼神躲闪地捧场了几句,匆匆将门关上。 “不用报官吗?”慕容澄问。 莲衣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外面的那些流氓,而不是昨日自己放下的狠话,“不用报,官府也不会管的。” “官府怎会不管?”慕容澄皱起眉,“你一回来就惹事上身了?” 沈母不知道慕容澄昨日是被气走的,这会儿热切地上来招呼,“小容兄弟快请到屋里来。”她叹口气,“不是小花惹了事,是我们家里本来就摊上事了。谢谢小兄弟了,今日多亏有你。你先进来,我烧茶你吃,小花,招呼好容成小兄弟。” 小花?慕容澄看向莲衣,见她不大好意思地抓抓脖子,就知道这叫的是她了。 他屈膝弯腰小声问:“你叫小花啊?” 气流扑簌簌落在莲衣耳根,叫她抬起一侧肩膀躲避,“嗯。我叫沈良花,在夏国公府的时候,夫人觉得良花拗口,就赐名莲衣了。” 丫头小子到府里第一件事就是改名,有时换个主子就改一次名。 良花,莲花,嗯,慕容澄大概知道慕容明惠是如何想到这个名字的了。 几人进了堂屋,沈良霜也牵着哭哭啼啼的宝姐儿走出来,小孩儿被吓坏了,见着屋里的生人,还以为适才是他在外头砸门,便哭得更大声了。 沈良霜不得已只好抱歉地带孩子回到屋内,但她见了慕容澄心里直犯嘀咕,实在没想到如此意气飞扬的少年,竟然会得那种自欺欺人的病,臆想自己是亲王世子。 屋外,沈母沏茶给慕容澄,三人坐下后说了说招来流氓的前因后果。 慕容澄听后蹙眉,“既然这个王谦知道你们住址,你们何不搬家?” 沈母愣了愣,随后想起他算病人,便拿出耐心回答这个荒谬的问题,“搬不了,搬哪儿去,也没钱也没地,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根儿就在这。” 慕容澄没察觉什么,道:“不过这样实在不太安全,难说他们明日不会再来。” 莲衣道:“宝姐儿在,料王谦不敢动真格的。” 沈母却不这样想,“那是要是动不动就上门闹事,我们也招架不住啊。而且要是有下次,你如何担保他们真的还会手下留情?” “噢…” 沈母转而问:“小容兄弟的身手怎么这么好?” 莲衣正欲接话,被慕容澄抢了先机,只见他面不改色道:“世子英勇神武驰骋疆场,有每日在演武场操练的习惯。”他看一眼莲衣,“我跟着他,久而久之看也看会了。” 第58章 沈母听他这样讲,心说他不发病的时候和常人没有分别,起码分得清自己和蜀王世子。 莲衣却撇下嘴角,哪有人自己说自己英勇神武的,不过见他配合自己圆谎,她还是很欣慰的,“你今日…怎么刚好会来?” 慕容澄冷飕飕抬眼,“我那五十两银子还在你这。”不收留他,总要把钱还他。不过,这只小貔貅未必舍得把到手的钱再吐出去,那就看她愿不愿意做出让步了。 这件事还轮不到莲衣做主,沈母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说我要是请小容兄弟住在我们家里,他能不能答应?” 莲衣猛地回头,沈母拉住她,“别反应这么大,叫人家看出来,你替我问问,就说咱们好歹还能管他三餐,屋子就住你那间厢房,委屈你和小妹挤一挤,总好过再被人欺负到家门口的时候无能为力,吓坏了宝姐儿。” 莲衣觉得不妥,“可是他住在这儿定惹人闲话,叫他多来做客就是了。” 沈母不以为然,“今天发生的事,那几个最爱说闲话的也都看到了,要还是乱说就是她们心眼儿坏,何必去管那些心眼儿坏的人的人怎么想呢?”沈母轻轻推莲衣,“好姑娘,你去问问。” 莲衣撇下嘴角,“不用问了,他愿意。” 他愿意得不得了!偏她这么可怜,回了家都躲不开世子的奴役! 慕容澄大抵知道沈母在和莲衣商量什么,因此形容得意,慢条斯理地饮用着杯中粗茶。 不多时莲衣便扭扭捏捏朝他走过去,“你随我来,我有事和你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莲衣领他到厢房门口,伸手指了指,“以后你就睡这儿,那五十两…我就收着了。” 这角度堂屋里只能大概看到二人谈话,看不见慕容澄伸手掐莲衣脸蛋,“还‘你’?叫上瘾了?” 莲衣被他捏着脸,面颊牛皮糖似的高起一块,瞧着有些沮丧,“您要住在这,往后我就得这么叫,否则哪天说漏嘴,连带我全家一起遭殃。” 慕容澄扬眉答应,“好,那我就准许你私下里也这么叫我。” 莲衣被揪着脸,说话含糊,“圣旨真躲得掉么?那我这下就是你的共犯了?” 慕容澄松开手,将捏过她面颊的手背在身后,空握成拳,弯下腰拉近了二人距离,煞有介事道:“那你可要小心点,把我给藏好了。” 莲衣是真的会认真考虑这件事。 该如何将慕容澄给藏好?首先他就不能在她家里享福。 她攥起拳头给自己壮胆,小声建议,“小妹要去女学做工,我正好缺个帮手。过几天,不对,明天,就从明天开始,你跟我去练摊吧?”她为了让提议听起来合理,话末还叫了一声“容成”。 慕容澄不料她能提出如此要求,不禁后撤半步,拧眉将她注视。 她别是逮着了机会想折腾他…… 不过这倒也是个掩人耳目的办法…… “嗯?”莲衣有商有量,眼睛眨巴眨巴闪烁亮光,两手合十在身前拜拜,“可以吗?可不可以?” 第28章 傍晚沈末拉着馄饨车回家,就看到莲衣将自己的家当都搬到了她房里,待了解了缘由,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为了家里多了个生人,而是为了下晌王谦派人来找麻烦。 沈末是个嫉恶如仇不大懂得变通的脾气,“臭不要脸的,世风日下做得出这种事来,不行,明天我说什么都要找他去!” 莲衣就知道她要冲动,“找他做什么?” “找他理论!” “还以为你要去将他打一顿呢。” “打又打不过。” “那你讲理难道他就听了?”莲衣坐到她边上去,拿肩膀碰碰她,“你明天不用去学堂了?可别因为这些事耽误了咱们赚钱的大业,只有手头宽裕才能选到好铺位,你看大姐没日没夜做绣品,等将来我们租了店,还要请大姐出山掌勺呢,可不能让她为家里生计先累坏了眼睛。” 沈末想想也是,自己又冲动了,“嗯,二姐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将来有的是王谦哭的时候。” 莲衣笑起来,“而且不用担心,你是没看到世…容成多厉害,有他在,那帮流氓不会再来了。” 沈末叹口气,“家里多个人还是有些怪怪的,不过他今日真是帮了大忙,我们是该知恩图报。” 二人窸窸窣窣脱了衣裳睡下,挨得紧紧的,在被窝里直笑,“好挤呀,你往里面去一点。” 睡到早上一个醒了,起来穿衣,便将另一个也吵醒了。 莲衣出去准备出摊的东西,现在天热起来,馄饨隔夜包好会坏,她便每天早上剁新鲜肉馅,再和提前擀好的馄饨皮一起装车,边做边卖,人家要几两就包几两。 剁肉的动静很大,慕容澄悠悠转醒。他昨夜睡得不大好,这炕睡一次有新鲜感,睡久了真是浑身疼,论软硬程度,跟当年行军时候睡草席都没什么两样。 他起来想找地方洗漱,屋里却连个水盆都无人准备,他只得走到院里的水井旁自己打水。 偏首见莲衣在粗陋的厨房里忙碌,长长的襻膊从身后交叉着绕到身前,固定起宽松的袖子,大大方方露出两条洁白细瘦的胳膊。 第59章 她瞧见他,招招手,“你起来了,早上有肉包子,你吃完我们就走。” 慕容澄瞌睡半醒,朝她走过去,掣下了她捆在身上的襻膊,她身上宽松的袖子顷刻滑下,盖住了两条细胳膊。 莲衣一惊,“哎?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澄一言不发将那条蓝花绳从中间剪开,分成两段,然后抓起莲衣的胳膊,用绳子将她的宽松的袖口贴合手腕缠绕,一圈一圈贴紧小臂,俨然是军营里行军的样式。 他道:“你要是在外头也这么露胳膊干活,任凭你梳什么头都有人来找你麻烦。”说着看她一眼,“还妇人头?梳男人头都不管用。” 他替她缠胳膊,就要捏到她的手,莲衣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把手抽回来,狐疑抬眼瞧他。 慕容澄还以为自己总算点化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灵童,清清嗓子,“怎么?” 莲衣踮脚小声说:“不用帮我做这些的,演得有点过了。” 怕他不明白,她解释道:“就算不是世子,只是个仆役出身的家生子,也不会无缘无故帮人做这些琐事。你可以演得再自然一点的。” “好心当成驴肝肺。”慕容澄真叫懒得言语,撇下她就走,出去推车。 莲衣赶忙揣上两个肉包子,“等等我!你走慢点!” 今天出摊卖馄饨也是两个人,不过不是姐妹两个,而是莲衣带着慕容澄。莲衣在前面拉车带路,慕容澄在后边推。 他才出来就不耐烦了,声音飘过来,“还以为你急着回来享福,结果就是每天起早贪黑摆摊卖馄饨。” 莲衣头也没回,清脆地说:“我也以为我是回来享福的呢,但一家人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为防止慕容澄问她当初为何又要离家,她说,“我走的时候爹刚过世,家里的积蓄都被拿去买地盖饭馆,穷得揭不开锅,我走了家里少一张嘴,就能好过些。不过我也的确盼着回来的时候饭馆已经生意红火,可以借姐姐姐夫的光,享享福。” 她扭脸看他,“可惜心愿只成了一半,饭馆开起来了,姐夫却翻脸不认人了。” 慕容澄听到这哼了声,“你们江都的官府怎么连这种人都保,不过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 “他那姘头厉害呀,扬州通判的外甥女。” “扬州通判算什么。” 莲衣没出声,瞧他一眼,心说扬州通判在亲王世子面前的确不够看,可眼下慕容澄也无法亮出他那的尊崇身份。 莲衣手握这个秘密,就像是手握一把绝世好兵刃,却只能用它来打鱼鳞。 所谓“打鱼鳞”,大概是指有慕容澄陪着出摊,即便是到河边做那些嫖客的生意,也没有好事之徒再对她出言不逊了。 但他也就只有这点用处,包馄饨、煮馄饨、端馄饨收钱都靠莲衣,他就抱着胳膊站在边上,像个木头。有时候莲衣忙不过来了,客人喊他,他就看人家一眼,带着点“你是什么身份,也敢使唤世子”的蔑视。 莲衣最初无所谓,后来忙起来看着他实在碍眼,“你就帮忙收钱嘛,来都来了。” 慕容澄抱着胳膊别开脸,“我才不会做那些和我身份不符的事。” 莲衣手叉腰瞧他,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慕容澄被这四个字魔音灌耳,再看莲衣忙忙碌碌抬手擦汗,实在不堪其扰,总算放下了世子爷的臭架子,走到食桌边上,干巴巴朝食客要钱。 “你,三文。你两文。” 那两个食客刚刚坐下,凳子都还没坐热呢,差点没站起来和慕容澄理论。 莲衣连忙上前赔礼,将慕容澄拉到边上,教育道:“哎呀人家还没吃完呢!你得看眼色行事,人家吃完擦嘴了,你再上去要钱。说什么不打紧,态度好一些。” 慕容澄鼻腔出气,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吗?他那是拉不下脸。 莲衣叹口气,拍拍他结实的臂膀,为他鼓劲,“努努力,忍一忍。回去给你炖大鸡腿,加多多的辣!” 慕容澄瞧她那样,笑了声,“知道了,本世子会忍的。” 这头总算如火如荼步上正轨,那头沈末也忙得不可开交。 她早晨离家去往城东,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到知慧女学当助教,而是在未抵达女学的街口就往左拐,然后在隐蔽无人的死巷子里扒开木板,换上了一身男装,鬼鬼祟祟去往江都县衙。 沈末冲进县衙,气喘吁吁,险些点卯迟到。 “到了到了,沈墨到了!” 她扶着小帽去往正堂,只见新来的刘知县已经坐在堂上办公。刘知县名叫刘少庭,便是那扬州通判的家中幼子,刚来江都走马上任。 日前他命衙役在镇上张贴告示,招揽贤才。 他是京城人士,新官上任,对江都没什么了解,也没有自己的亲信,急于培养可造之材,衙门里的又都是些相互熟识的老油条,刘少庭不想被人糊弄,便招了沈墨这个县衙编外人员,作为自己的文吏。 第60章 沈墨自称是个穷书生,土生土长的江都人,墨是他的字,本名沈宏。 然而这沈宏,根本就是沈家的表亲,早年死在外地,户籍一直没来得及到官府吊销。 沈末此次易名沈墨,不光是为了县衙这份文吏的工作,还是为了接近刘少庭,看看这公子哥出身的县令有什么把柄能被她捏在手里,从而帮沈家一举夺回饭馆。 她在心中称赞自己神机妙算,家中老小也总算能替姐姐分担。 刘少庭道:“沈墨。” 沈末抬头,“在!” 刘少庭虽为刘家幼子,却也二十有六,为人古板,说话做事十分有威严,“你今日是第一天上值,便迟到了一刻钟,没关系,事不过三,明日别再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我需要你帮我整理这几日百姓递上来的诉状,午时之前拿给我。” “是,大人。” 沈末虽是老小,身长却高,瘦瘦窄窄面庞清丽,做男子打扮时就像个瘦弱秀气的小书生,难以引起旁人过多注意。 她坐到下首坐席,安安静静埋头翻阅起面前的厚厚一沓状书。 旭日东升,一晃来到晌午。 沈家两个妹妹都在外头鸡飞狗跳地讨生活,家里岁月静好,只剩母亲和大姐,一个带孩子的时候另一个就去做绣品,如此轮换,不至于久坐乏累。 “沈家大娘。”屋外有人敲门,是陈恭的声音。 他带着老父登门沈宅,目的却不是提亲。 沈家凭空来了个俊后生,还是从莲衣老东家蜀王府来的,消息到底要传到陈父耳朵里。陈家本该直接上门提亲,却因为这个容成,临时决定先来一探究竟。 见有访客,还是陈恭父子,沈母与沈良霜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是为儿女亲事来的。 沈母走出来道:“陈翁快请进。陈秀才,许久不见,你如今是大忙人了,在拐子巷总也见不着你。” 陈恭连忙自谦,“大娘千万别这样唤我,只管叫我陈恭就是了。” 沈良霜笑道:“说起来你小时候也不管你大娘叫大娘,而是叫小花的娘,你和小花呀,真是拐子巷的金童玉女。” 陈恭都叫她说面热了,“大姐…” “脸红什么?快进屋来,小花出摊去了,就快回来。” 陈父问:“那个姓容的小哥儿,今早我见他帮良花推车,可是也随良花到街上去了?” 沈母微微一愣,笑道:“是,小容兄弟也去了。前阵子家里被人上门找麻烦,小花独自做生意也总遇着那些不着调的人。小容兄弟蜀王府的嬷嬷的儿子,那位嬷嬷出手阔绰拿了五十两来,我心想要是能留他在家,我既能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也能借他吓吓那些泼皮无赖,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沈母说罢叹气,的确说的都是实话。 陈恭是晓得莲衣遇上麻烦的,因此表现得十分谅解,“我也都听说了,既然这是大娘的主意,想来也是因为信得过那小哥的为人。” 沈母点评慕容澄,“信得过,是实诚人,就是不大会说话。就是偶尔会犯犯病,说些我们听不明白的怪话。” 陈恭便也附和,“噢,对,他是病人。”那是不该一般见识。 几人说着,走到屋内,话茬也渐渐扯远,从慕容澄的身上,说回了莲衣和陈恭的亲事。 陈父说道:“其实按照陈恭的意思,今日造访便该带上媒人,是我多心,这才先来问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母尴尬笑笑,给他倒茶,“是,这的确是我欠考虑,但这都是我的意思,和小花是没关系的。” 陈父颔首,“我现在知道了。”他沉吟片刻,“还有一事,有关礼金。其实别看陈恭这孩子表面风光,是咱们江都的秀才,实际每月里拿到手的那点钱也才够家里开销。” 沈母连连笑道:“这你放心,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户,彩礼只求心意,两个孩子在一起了幸福和美才最重要。” 陈父一听,来了劲头,“那我陈家也不会亏待了良花,陈恭的亲娘临走留下一套头面首饰,还有两只臂钏,那将来都是良花的。”说到这儿忽然变了味,“良花这丫头不一般啊,她有远见。她当年临去夏国公府便和陈恭约定,等她回来要拿银子供他读书,当时她才多大,便有如此魄力,听说她这次带了近百两银子回来,真叫人不服不行。” 陈父说着,捋捋须子,那三角吊梢眼瞄了沈家母女一眼。 沈良霜默默看向沈母,二人都有些回过味来。头面首饰和臂钏算什么玩意?这陈家老父铺垫那么老些,只怕是来空手套白狼的! 什么儿女亲事,他要的哪是儿媳妇?根本就是看上了小花的嫁妆! 恰逢此时莲衣收摊回家,和慕容澄一前一后往家拉板车,门槛太高,便要合力往上抬,莲衣在前头没抬起来,慕容澄在后头抬起来,差点没给她撅个跟头。 “哎呀,吓死我了。”面前就是台阶,莲衣惊魂未定。 慕容澄见她无碍,便毫不掩饰地笑话她,莲衣哪肯?回敬了一小句,二人便就此你强我弱地斗起嘴来。 第61章 一抬头,就看到堂屋敞开的大门内,四张神色各异的脸。 莲衣见是陈恭来了,以为他是来提亲的,脸孔‘腾’的通红,“啊…陈恭……你,你来啦。” 慕容澄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是凭他排兵布阵的洞察力,他觉得这个名叫陈恭的,就是慕容汛口中那个莲衣老家的未婚夫。 他皱眉看向身侧莲衣,就见她脸红得像两颗熟透的频婆果。 慕容澄不禁在心中发问,她怎么总是喜欢些能被一拳攮死的文弱书生?她夸自己英勇神武,难不成实际是在说他五大三粗,不讨人喜欢? 好端端一个颀长峻拔的少年郎,看看手,看看脚,陷入了自我怀疑。 第29章 厅堂里沈母和沈良霜面色沉凝,这陈家人说是来谈儿女亲事,实际根本是看中了小花带回来的钱财。 莫说那笔钱现在关系着全家命脉,即便没有这些污糟事,她真要拿去给陈恭,沈家都要掂量掂量。 沈母本叫陈父那番话气得不轻,看到容成带着小花从外边回来,忽然气就消了,先头解释那些做什么?最好叫陈家人误会,她家小花从来也不是愁嫁的姑娘! 她道:“小花才刚回来,和家里都没相处几日,我倒是不急着替她的婚事做主。” 莲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沈母送客,也只得垂手站在边上目送陈家人走远。 沈母无事发生似的,走到水井边捞的甜瓜,“来,不等小妹了。小花,小容兄弟,洗洗手咱们切瓜吃,镇了两个时辰,一定很爽口。” 慕容澄道:“我先回屋换身衣裳。大娘,你叫我容成就行了。” 沈母十分热切,“那就叫你容成,也是,叫名字显得亲近。” 莲衣怪不不明所以的,她拉了沈良霜到边上,“大姐,娘怎么怪怪的?陈恭他是来做什么的呀?怎么就叫人这么走了,也不多留一会儿?” 沈良霜瞧她这翘首以盼的样子,也不好说得直白,只是问:“小花,你觉着陈恭怎么样?” 莲衣不大好意思,“就那样呗,你们还不知道他?我觉得挺踏实的,还有志向。” 沈良霜见她并不特别了解陈恭,或者说是现如今的陈恭,觉得还是该稍稍提个醒。毕竟自己吃过婚姻的亏,担心妹妹重蹈覆辙,“不着急,你才回来,有的是时间和他相处,多接触接触再告诉我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莲衣狐疑,“大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沈良霜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咱们市井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你又刚回来,不必那么着急。” 钱是莲衣带回来的,她要是愿意拿做嫁妆嫁到陈家也无可厚非,因此沈良霜只会简单提醒两句。 莲衣的确不急,点点头说自己心里有数。 大人们围着水井吃甜瓜,宝姐儿手拿小布偶从屋里走出来,以为她是来要瓜吃的,却见她一个劲儿舞动手里布偶,试图引起沈良霜的注意。 沈良霜弯腰一看,发现布偶娃娃的腋下裂了条口子,在往外窜棉花。 “坏了?”她将布偶娃娃接过来,逗逗女儿脸蛋,“知道了,等会儿就替宝姐儿修补。” “我补吧。”莲衣主动请缨,“你那堆绣品做不完我帮不上忙,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帮的。好不好呀?宝姐儿,让花小姨来补你的小娃娃。” 宝姐儿和莲衣早就熟络了,忙不迭点点小脑袋,举着布偶到花小姨脚边,抱住她的腿贴一贴。 莲衣的心都化了,接过宝姐儿的小布偶来看一看,那是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做得十分精细,还绣了眼睛和小嘴。 沈家三姐妹里手最巧的是大姐,莲衣做布偶的本事都是跟她学的,徒弟修师父做的东西,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真好看,等花小姨吃了瓜,马上帮你把她补得跟新的一样。” 宝姐儿点点小脑袋,指指桌上的瓜,莲衣抱她起来,叫她自己选了一块。 待吃了瓜,洗了手,莲衣哼着弹词在慕容澄的厢房里翻找针线,她虽然搬去和小妹一间,但小妹屋里的书都快堆到地上去了,没地方腾给她。除了贴身衣物,其余的东西莲衣都放在原来的屋子里。 慕容澄从别处回来,见她蹲在柜子前边找东西,窸窸窣窣像个存冬粮的小耗子,怪可爱的,便倚在门边静静看她。 莲衣拿了针线一转身差点吓死,气鼓鼓站起来,掸掸衣褶要走。 慕容澄晓得她要补布偶,留住她,“就在这儿补好了再走,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做布偶的。” 莲衣当然不会忤逆世子,“噢”了声便坐下来,打开针线盒耐心缝补。慕容澄也像他说得一样,真的坐了下来,安静地观摩。 只不过他看得不是针线活,而是做针线活的莲衣。 特别是在她探出朱红的舌尖,抿线头穿针引线的时候,他看得格外认真。 “你喜欢这些小玩意?”慕容澄问。 “喜欢呀。” 喜欢?喜欢还漠视他的心意。慕容澄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耿耿于怀的问题。 “那那个放在你房里的布偶,你为什么不收下?” 莲衣一愣,木然抬起头。她第一下没反应过来,以为说的是这个房,四下看看,倏地想起了什么,“你是说那个巫毒娃娃不成?” 第62章 慕容澄的脸在这一瞬精彩纷呈,“巫毒娃娃?” 她说那个他精心制作了一个多月,害他扎得手指千疮百孔的布偶是巫毒娃娃? “沈莲衣,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那个娃娃哪儿跟巫术沾边了?” “啊?”莲衣这下是真被他震慑到了,针尖穿过布子扎到手指,冒出个小血珠,她顾不上,怯怯发问:“那不是你派人故意放在那吓唬我的巫毒娃娃吗?” 慕容澄见她出血,顺手抓了巾子丢给她,觉得又可气又可笑,“我吓你做什么,谁告诉你那是巫毒娃娃,那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布偶。” “不普通。”莲衣据理力争,“它很丑,丑得吓人!没准真是巫毒娃娃呢?” 慕容澄一时语塞,切齿道:“它就不可能是。” 莲衣被绕进去,没去考虑他为何要买个不是“巫毒娃娃”的布偶给她,“怎么不可能?说不定是底下人买错了。” “那就不是买的!” 慕容澄提高调门这一嗓子,将莲衣给喊停了,她忽地反应过来,既不是放在她床上吓唬她的,那他放个布偶在她床上做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送给她而已? 莲衣狐疑看向他,见慕容澄也正瞧着自己,眼里情绪淡淡的,有条暗河,流淌缓慢。像是失望了。 “对不起呀,我还以为是你放在那吓唬我的。” “没关系,早就没关系了。”他冷冰冰将巾子丢下,走出了房门。 徒留莲衣低头看向那沾染血点的擦脸巾,回想起那晚在世子寝殿,他的手也在巾子上留下过一模一样的血点…… 他说丑娃娃不是买来的,难不成是他动手做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娃娃的丑就说得通了。 可他做这个给她干嘛呀…… 莲衣脸孔微红,总算有点反应过来了。 在世子所的时候,他大概是想过要抬举她的,所以才将她从放良名录里除名,后来又良心发现,亦或是觉得她这样的黄毛丫头到底没什么意思,就大手一挥放她回家了。 想来要不是为了躲避皇帝旨意,他也不会再跑到扬州来和她有更多交集。 她当初在世子所,还真像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骨啊。 哎,果然有的事不能开诚布公,这么一想真是挺尴尬的,她还是装不知道吧,横竖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怀揣着这份迟来的尴尬,日子一晃又过去几天,莲衣的馄饨摊有了名气,还有人专程来吃。 这天沈末从学堂回到家,又带来个好消息,兴冲冲告诉大家,“城南有一间铺子招租,那原就是一间食铺,我去看过了,单层带个后院和后厨,小是小了点,至多只能摆六张桌。” 莲衣随即问:“城南热闹,那的铺位可贵了吧?” 沈末比个手势,“月租七十两。” 那样的旺铺,七十两的单层,倒也说得过去,租店就是要比赁房贵一些,同样的地要是建了住房,或许只能租四五十两。 莲衣点点头,“看房的事不能耽搁,明天我就去看看,娘,大姐,你们也去吧。” 沈母捧着饭碗答应:“好,这是大事,我们也都去。” 沈良霜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小妹,你那学堂不是在城东吗?今天怎么跑城南了?” “啊…”沈末吞咽一口唾沫,其实她今天陪刘大人视察去了,这才跑到城南的,这不能叫家里知道,要是家里人知道了她女扮男装在县衙做文吏,还不叫她赶紧请辞? “我,我是听学里其他人说的,我告诉她们咱们家看铺子呢,想着人多力量大,这不她们遇到好的就告诉我了。我趁晌午没事就走过去看了一眼。” 沈良霜没有起疑,“那回头要是租下来,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大家都围桌吃饭,唯独慕容澄面前一碟番椒酱,他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在饭桌上十分沉默。 沈母不好意思叫他看家,“容成,你也去吧?” “好,我去。” 他答应得爽快,爽快得莲衣直偷摸瞟他。 许是在战场风餐露宿过的原因,慕容澄在她家适应得很好,莲衣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世子同桌吃饭,桌上还会有她的娘亲,姐妹,小外甥女,这景象真是太奇怪了。 连日的相处也叫莲衣发觉,其实世子的脾气挺好的…… 不情不愿但都有求必应,譬如这次全家出动去看铺位,根本和他没有关系,费时费力,他明明可以拒绝,却还是答应下来。 还有那个被她辜负了的布偶娃娃,真相大白之后,他除了当场发了点火,也没有追究她什么。 想来他也已经不当回事了吧? 正想着,沈母清清嗓子,碰了碰莲衣的手,“小花,吃饭,别总盯着人家容成看。” 莲衣猛然回过神来,低头扒饭,“没有,我没有盯着他看。” 慕容澄淡定挟菜,瞥了她一眼,嘴角若有似乎一点弧度,有点讥硝,像是在笑话她。 横竖吃得差不多了,莲衣拿起碗筷,急着逃离饭桌,“我这就吃好了,你们吃吧,大姐你吃,宝姐儿的饭碗给我,我来喂。” 第63章 “好,她吃不完没事,饭可以剩着。”沈良霜将宝姐儿的小木碗递给莲衣,又叉起宝姐儿两腋,将她小墩子似的搁到地上。 宝姐儿听得懂大人说的,自觉牵着莲衣的手,跟她到小院里坐在摇摇马上吃饭。 她背对堂屋坐着,看不见身后,不晓得屋里都看着自己。 沈良霜每日不是刺绣就是带孩子,瞧着总是疲惫,含笑说:“我真是愧对小花,做长姐的没本事,要妹妹替我为这家里操心,一想到她离家时那么小,只有十二岁,我就觉得心酸。” 沈母刚要出言安慰,慕容澄便说:“不用心酸,她在蜀王府时过得很好,王妃待下人和善,世子也…待她很好。” 沈末摆手道:“二姐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蜀王妃是位非常好的贵人。世子可就不怎么样了,总苛待她来着。而且啊,我晓得这个蜀王世子上过战场,十七岁取敌将首级!那是什么天方夜谭?听着就不像善茬。” 沈母听后心惊,“真的?小花怎么都不和我们说起,我还真当她能留在王府享福。” 慕容澄被说得一顿语塞,最后只好道:“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我觉得世子…是个好人。” 谁知沈末哈哈一笑,拿手肘撞他,“容成,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你说的世子就是你自己,其实对我二姐好的人是你,对不对?” 沈母和沈良霜愣了愣,倒没想到这一层,容成竟是犯起癔症,把自己当成世子了。 原来这病是这样子的,母女三人相互看了看,纷纷收拾起碗筷,她们还以为他犯起病会跑到大街上大喊自己是蜀王世子呢。 慕容澄不明就里,顺手帮忙端起菜盘,被沈母按住,“放下吧,你是客人,就该我们招待你的。” 沈末也道:“是啊是啊,碗我会收,你这会儿就好好坐着,别乱走了。” 这是以为他正犯病,怕他摔坏家里碗碟。 慕容澄虽感到疑惑,但也不抢活干,他起身走到屋外,却没有看见莲衣和宝姐儿的踪迹,只有摇摇马还在前后晃动。 第30章 院里只剩晃动的摇摇马,莲衣此时正在大门外。 她适才正喂饭呢,瞧见陈恭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不过多时,他又探头进来朝她招招手,唤她出去。 她出去见陈恭提了一包糕饼,塞到她手里,“小花,我回来路上看到有卖绿豆糕的,晓得你喜欢,虽不比你家的手艺,但还是想买给你吃。” 莲衣鲜少被人示好,不由红着脸踢踢脚下石砖,“陈恭,谢谢你。” “你拿着。”他顿了顿,“我还有一事想和你说。” “嗯,你说。”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知道你忙,辰时便要出摊,夜里回来还要帮你大姐带孩子。你看这样如何?明日卯时你我在小时候常去的老地方碰面,我在那里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不太好吧…” 见莲衣犹豫,陈恭迫切拉住她的手道:“小花,我是非你不娶的,你来见我,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莲衣只得点了下头,“是关于你的事吗?” 陈恭见她答应,多的也不再解释,“不是,是关于我们的事。小花,那我就先走了,明日辰时你一定要来。”四下看了看便匆匆告辞。 莲衣提着糕点回进门,就见慕容澄黑着脸站在门边,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八叭伞令七弃呜伞流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慕容澄下颌角紧了紧,别开脸,下颌瞧着十分凌厉,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刚刚,你怎么到外边去了?这包东西是谁给你的?” “街坊给的。”莲衣掩饰撒谎,慕容澄也不拆穿,她又反问,“绿豆糕,你要吃吗?” “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 满嘴谎话,他懒得再说,转身回了厢房。 绿豆糕是儿时的老味,莲衣捧着糕点和沈末对坐,你一口我一口地说起儿时趣事。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传到对面厢房,慕容澄打从回进房里,神情就十分严肃,眉头根本没舒展过。 他都听到了,莲衣和那个陈恭说的话。 她看上去很喜欢那个人,但是慕容澄想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喜欢陈恭,他半点,不对,丁点都比不上自己。不过是个穷酸秀才,长得像个瘦白的冬瓜。 给她拎了一包糕饼来,她便像是受了多大的好处,笑得那么开心。 慕容澄睡倒下去,听着沈家姐妹的笑声,思绪也渐渐从儿女情长,一点点飘远去。 他想起小时候和康健两个人不论雨雪,每天早上都要起来操练。康健那么高的个子,在慕容澄的不懈努力下,长着长着竟也追上了。 他最烦别人说自己漂亮,总觉得漂亮就是软弱无能的,也因此他对“文弱”“漂亮”有偏见,比谁都想当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十七岁那年西番进犯,他看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便想拉着康健一起上战场,康健虽然长了个大个,但胆子却小,他从未想过随军出征,即便跟着世子操练,也只是为了做好仆从的分内事而已。 第64章 但胆小老实的康健最终还是被说服,随他去往了大渡河。 之后的一切都远超慕容澄想象,战场上的景象叫人不堪回首,他对康健承诺会活着带他回去,康健也次次选择相信他。 他说他好想念家乡的狮子头和肴肉,慕容澄便答应回去之后请个扬州厨子到世子所,专门给他做菜。 可是康健没能回去,那个胆小怕事的总是念叨着家乡狮子头的少年,在乱箭下护住了自己唯一的玩伴,成了永远的英雄。 这晚上慕容澄又做了战场上的梦境,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他愣愣瞧着房梁,以为自己又从梦中惊醒了,可是他并不感到心慌,很奇怪,相反十分平静。 那他就是被吵醒的了,慕容澄竖起耳朵,果真听见院子里细碎的脚步,他起身打开窗,看到莲衣正推门离家。 他听见了她和陈恭的谈话,知道她去见她了。昨天他们两人在门外的谈话他都听着,酸得拳头发紧,但也无计可施。 “孤男寡女,半点不知检点。谁知道那个陈恭安的什么心?” 他将牢骚说出口,皱了皱眉,随即拿来外袍穿上。 那厢莲衣并未往坏处想,她和陈恭是从小认识的朋友,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两边家里也都认识,又说好要登门提亲了,怎么着都不至于将他想成坏人。 陈恭说的老地方是拐子巷附近的一间土地庙,他们小时候就爱在土地庙门前的空地上玩,饿了就进庙里吃供果。 只是那附近又盖一间寺庙,这小小土地的香火也就慢慢断了,后来荒废,成了乞丐的藏身之所。 莲衣不知道,她十二岁就离了家,这会儿到土地庙一看,门前杂草丛生,触景生情便蹲下来替土地公公拔草。 嘴上念念有词,“您老人家怎么也不知道收拾收拾,神仙也要打扮,干干净净才有人来拜您。” 陈恭也按时来到土地庙,正好听见她这么说,笑道:“这话真奇怪,难道不是有人来拜,才会顺手收拾收拾这土地庙?” “你来啦。”莲衣回头笑笑,“找我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还要专程跑到这里来。” “小花。”陈恭只是叫了她一声,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莲衣品读出了他话语中的局促,起身问:“怎么了?” “我可能娶不了你了。” 莲衣微微一愣,有些无措,“为什么?可是你遇到了什么难处?还是你遇着喜欢的人了?” 陈恭被她逗笑,“什么叫我遇着喜欢的人了,我喜欢的人不就是你吗?” 莲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了如此傻气的问题,没好意思接话,只是跟着他往土地庙里走。 陈恭忽然转过身,“小花,你也是喜欢我的,我们小时候在这里过家家,你总说长大了要嫁给我,现在也是作数的,对不对?” 莲衣不明就里点点头,“对呀。” 陈恭问:“那你可还记得走之前咱们在这土地庙里立过什么誓?” 莲衣迟疑,“什么誓?” 陈恭露了相,开始着急,“你说过等你回来,就拿出一半的银子做嫁妆,助我到京城赶考。难道你都忘了?” 莲衣这时候已经觉察出不对劲,可当年那话的确是自己说的,揪不出陈恭的错处,只好道:“我是说过,但那也不是立誓。其实哪怕在回来前我也是这样打算,只是回来发现家里变故,不得不重新打算。” 陈恭言辞恳切,“小花,你也知道我如今是秀才,却为了等你迟迟没有定亲,去年桥东的赵老爷想嫁女儿给我,还要带上百两嫁妆,我也都为你婉拒了。” 莲衣有点想跑了,土地庙的窗子被蛛丝缠得密密匝匝,透不进多少光线,“陈恭,谢谢你,但我看咱们还是回头再说吧,你上我家来,等当着你爹和我娘的面我们再说吧。” “小花!”陈恭连忙将她的手腕抓住了,半点力道不肯松,“别走,你听我说完,我是想娶你的,只是我爹不让,他非要你们家拿出一百两的嫁妆,我和他说了你有难处,他不肯松口。” “那…那就等我度过难关再说吧。” “可你是拿得出一百两的啊小花。” 莲衣愣愣瞧着他,心知他未必真的想娶自己,只是想要钱罢了。 她冷下声调,“拿不出来,我的钱都攒着租铺子开店,若你爹执意要我拿出百两嫁妆,你还是去娶赵老爷的女儿吧,我家小门小户,拿不出这么多。” 其实陈恭早就想娶赵老爷的女儿了,他根本没有在等莲衣,是赵老爷派人打听,得知陈秀才又嫖又赌,这才临时反悔不再嫁女,他见当不成乘龙快婿,便又将主意打到了莲衣身上。 这一百两他没拿到手便觉得亏,因此是不论如何都要从莲衣身上要回来的。 何况他私下里也欠着债款,等将来东窗事发,他就再也找不到能替他还债的倒霉鬼了。 陈恭眼神一暗,沉声说:“小花,我是一定要娶你的,你相信我,乡试我定会榜上有名,不辜负你的期望。” 莲衣吓坏了,刚要嚎一嗓子,就被捂住了嘴巴,土地庙地处偏僻,外头天光乍亮根本没几个行人,她做惯了力气活,用力挣脱,在土地庙里上蹿下跳,左躲右闪地避开接近自己的陈恭。 第65章 慌乱之下她从供台摸到半个瓷碗,接连往陈恭身上打了好几下,可这东西轻飘飘没有分量,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陈恭趁她挨近,又一把将她按住捂住了她的口鼻,一面说自己一定会娶她,一面要她记着当年立下的誓。 莲衣鼻腔里只剩下男人手心出汗的咸酸味,她没想到陈恭叫自己出来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令她别无他选,只能带着嫁妆进他陈家的门。 她抓紧那瓷碗,不再手下留情,用锋利的边沿扎他胳膊,陈恭吃痛支起身,莲衣趁机将他推开,慌张跑出土地庙,外头的天色又亮了一点,和被骗进土地庙前俨然是两片天。 莲衣大口吸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受。 她往外跑去,拐过巷口一头撞上软墙,十万火急还不忘道歉,那人却一把拉住她,吓得她连忙抬头分辨来者何人。 来的是慕容澄。还是一瞬间冷下脸来的慕容澄。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顷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抓起她两臂低头检查她衣着。她手上瓷碗忘了扔,豁口沾了血,不像是她的。 还好,不是傻得没救,还知道自保。 再看她身上衣物,豆绿色的比甲被扯开,外裳破了,瞧着狼狈不堪,但好在她机灵果敢,没叫人占到半点便宜。要不是自己跟了一半跟丢了,在这歪七扭八的巷子里迷了路,也不会叫她受人欺负。 慕容澄问:“他还在里面?” 莲衣抽噎着盯着他,点了两下脑袋。见他要往里走,连忙将他拉住,摇了摇头,“不要了。” 慕容澄拂开她,提高了声量,简直火冒三丈,“不要什么不要?” “…他没得手。” “我知道他没得手!在这儿等我,别就这样自己跑回家。”慕容澄说罢就往撒开手脚朝土地庙跑去。 那厢陈恭半点没讨着好,被莲衣刺得胳膊直冒血,他呲牙咧嘴收拾衣裳,刚抬起腿迈门槛,门外来了个高大的黑影,一脚将他踹回去。 “哎哟喂——” 他一屁股坐到石砖地上,尾巴骨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就是不由分说地拳打脚踢,陈恭几次觉得自己要看清眼前人了,随即就是一拳,他觉得自己像块破布,被拽来扯去,直到被打得眼前一黑,鼻青脸肿昏倒过去。 慕容澄打得指骨都发肿,甩手走出昏暗的土地庙。 外头阳光大好,一瞬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快步往回走,看到莲衣还等在巷口,蹲在地上像个孤独的小蘑菇。 他走过去破口大骂,“你是怎么想的?脑袋里灌的是红豆汤吗?别人叫你来你就来?就不怕被人杀了裹在草席里?我赶过来给你收尸都来不及!” 小蘑菇的肩膀微微耸动。 他泄了气,“说话啊你!” “谢谢…” 莲衣向他道谢,带着重重鼻音,还有哭腔。 她低垂脑袋,忽然看到慕容澄在自己身前蹲下来,紧跟着一只宽大的手掌便落在了她脑袋上,沉甸甸的,带着热力,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是这样将手掌放在她发顶。 不像安慰,倒像是临时找了个放手的地方。 她抬起头,噗嗤一声哭着笑了出来。 莲衣整张脸都湿漉漉的,眼皮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就连脸皮也被胳膊压得发红,这下真彻头彻尾变成了一颗红萝卜。 “笑什么?”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安慰人,慕容澄眼神乱飘,“好了,别蹲着了,有什么回家再说。这姓陈的真是个人渣,枉他还是个秀才。” 莲衣捂着脚脖子,试着站起来,“他…怎么样了?” “不成个死秀才就是他命大。” “啊?” “死不了。你走快点。” 莲衣为难,“刚才跑得太急,崴脚了。” 慕容澄多不耐烦似的蹲下身,拿脊背对着她,“上来。” 莲衣迟疑了片刻,他又催促“快点”,像是吃准了她不会忤逆世子,虽然他现在一点不像个高高在上的世子。莲衣张开胳膊吊到他肩上,安安分分趴在他背脊。 等他一站起来,视野高得离谱,莲衣不由得将手臂又圈紧了一点,生怕从他背上掉下去。 慕容澄偏脸问:“你要勒死我啊?” “不是…” “那还不放松一点。”他顿了顿,别扭地说,“掉不下来,我托着你。” 莲衣的胳膊抱得更紧,大约是这份安全感释放了她心中软弱,她埋下脸去,哭得伤心,眼泪打湿了慕容澄的肩头,他也说不出话来了,沉默地背着她走在回家路上。 走着走着,看到路边长着成片的洁白小花,一根杆上好几朵,小小的、白白的,有的开了,有的还含苞待放。 他弯腰采下来,手指转着花杆在她眼前晃悠,“这是什么花?怪可爱的。” 莲衣抬脸一瞧,这哪是什么稀奇的花,“这是萝卜开的花。” “什么?”慕容澄惊讶,笑起来,“我刚想说这花像你。” 莲衣不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萝卜啊,萝卜的名字叫小花,不就是萝卜花?” “…我什么时候是萝卜了?” 第66章 “我在王府第一次看到你,心说怎么有姑娘长得头大身子小——” 莲衣急了,在他背上挺起身来,“那一定是你从上往下看我!不是我长得头大,我才没有那么难看。”她还是知道自己有点小漂亮的。 慕容澄笑了声,把那萝卜花塞到她手里,“别哭了,小花送给你。” 第31章 等到家门口,莲衣问:“你出来的时候,我娘她们醒了吗?” 慕容澄道:“没有。” 莲衣伏在他肩头小声说:“那我们悄悄进去,不要叫她们发现了。” 此时天光大亮,周围院落也传来说话、泼水的动静,莲衣得快些进房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她定然是不能回小妹的厢房了,好在慕容澄的屋里还有几身她的衣裳。 他们在屋里面面相觑,慕容澄会意背过身去,“噢,我不看。” 莲衣抓着衣襟问:“那你…那你就不能出去吗?” 慕容澄掩饰慌乱往外走,“差点忘了,你换,我出去。”他不忘叮嘱,“看看身上还有哪里磕碰到了,我去找药油。” 莲衣提醒,“在厅堂左边第三个柜子的第二个抽屉。” 门关上,她环视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看到床尾挂着慕容澄的衣物,地上还躺着他的长靴,整间屋子充斥着属于慕容澄的气息,奇怪的是这样的布局并不会令她感到局促,反而十分安全。 为防止家人发现,她快快地脱了衣服对镜检查,除却胳膊有些淤伤,好像就看不出什么了,看到门外剪影,莲衣飞快拿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替慕容澄开门。 慕容澄瞥见地上一摊她褪下来的衣物,忽然病入膏肓似的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 “…你过来,咳咳,上药油……” 莲衣以为他只是替自己拿来药油,不成想他在塌上一坐,弯腰抬了她的腿到自己膝头。 “干什么!” 慕容澄觑她一眼,“叫什么,你想把她们都叫起来?”他倒了点药油在手掌搓开,“你自己下不去手,不够用力淤血就散不开。” “啊?要多用力?” “这么用力。”他一手托住莲衣后跟,一手捂着她脚踝重重揉了下去。 莲衣疼得差点厥过去,眼泪汪汪忍着不喊,慕容澄握着手中纤细的脚腕,真担心将她给挫骨扬灰了,“你放心,这么揉完不会有淤清,要是不管用,你就来砸我的招牌。” 莲衣委屈巴巴,他有什么招牌…… 又揉了会儿,他问:“以后还敢不敢了?” 莲衣光顾着忍痛,冷汗涔涔问:“什么敢不敢?” “敢不敢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的私会?” 莲衣觉得他说的好难听,撇嘴,“我又不知道他的目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才十岁出头你能看出什么?”慕容澄没好气,“你以为谁都跟我似的?” 莲衣听罢拿大眼睛瞧着他,没有接茬,担心要是问了“跟你什么似的”,他就会说他放着母妃送来的婢女不同房,还给她做布偶娃娃,带她出去玩,准她放良回家。 她想着想着都忘了疼,眼神飘忽,落在慕容澄给她按脚的手背。 “你的手…”莲衣总算留意到慕容澄四个指骨全都又红又肿,错愕道,“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呀?” 慕容澄就差没瞪她,“你还心疼他?” 莲衣赶忙解释,“不是!我是心疼——” 慕容澄目光灼灼,“心疼谁?” “…心疼钱,他没准要上门找我报销诊金。” “你是貔貅变的吧?”慕容澄冷哼,撇开她的腿,“算了,你自己揉去。” “不揉了,我出去了。”莲衣趁这会儿院里没人,不忘拿上桌案的小萝卜花,一瘸一拐走出去,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板着脸还在生气,在心里望他原谅。 其实她是心疼他的手,可是这说不得,说了惹他误会。 莲衣只是迟钝,不是真傻,她发觉了慕容澄待她有些特别。就是她不知道这份特别有多特别,她担心他会劝她回蜀王府,担心他只是心血来潮,担心等他新鲜劲过了就将她抛诸脑后,那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了。 沈良霜最先抱着宝姐儿从屋里出来,见莲衣走路不利索,问她怎么弄的,莲衣说自己早上起来打水,扭到脚踝,今天只怕不能出摊。 这倒没什么,家里人都会谅解,沈良霜叫她好好休息,“那下晌就先不去看那铺位了,你好好休息。 莲衣哪肯,“城南寸土寸金,那儿的铺位去晚了只怕被人抢先。下晌我说什么都要去,爬也要爬去!” 沈良霜摇摇头,无可奈何,“你呀。” 下晌除了沈末要去学堂,几乎全家出动,连宝姐儿都被带着一起上城南。 莲衣和沈良霜手挽手,慢慢走在后头,边走边看,发觉城南是好,这儿店多,有胭脂铺子边上就有香粉店制香,有成衣铺子边上就有打金店做首饰,开得是环环相扣。 再往前就都是饭馆和酒家,还有茶楼歌舞坊,当真热闹。 莲衣走到这儿其实就在心里定下,不管这间铺面合不合心意,她都要买地在城南开饭馆。 第67章 先前的饭馆在城西住宅附近,周遭也挺多人的,只是不如城南繁闹,因此王谦开了这么些年,虽扩大了经营,客流却总没什么变化。 莲衣要做就做大生意,开大酒楼!她们沈家有这个本事,能开起一个饭馆,就同样可以东山再起! 这间铺面果真不叫莲衣失望,店子里头虽小,却四四方方十分正气,因此走进去也不觉拥挤,要是好好规划,没准能同时容纳二十位客人。 “不错不错。”莲衣又去看看柜台,“是好木头,敲起来很结实。” 慕容澄长指抚过台面,看了看,“这是榉木,倒也算不得什么好木头。” 那房东始终笑呵呵的,这会儿一听不乐意了,“榉木还不好?那松木就好了?榉木纹理漂亮,结实又耐用,这柜台用榉木做,还瞧着金灿灿的,招财!” 莲衣听到招财,越发满意,“榉木好,榉木颜色漂亮!” 慕容澄哼了声,不和这店家一般见识,真是好赖不分。 “哎呀,榉木很好的。”莲衣揪揪他袖口,她晓得世子所里连脸盆架子都是红酸枝的,可这是民间,而且现在是她要租店,他尽挑剔些没用的。 房东道:“来来来,诸位再来后院瞧瞧吧,有水井有库房,还有后厨,你们看这后厨多干净,多大!” 后厨宽敞,简直有世子所的小厨房那么大,莲衣在里头直转圈圈,心生欢喜,和母亲姐姐小声商量。 “娘,大姐,过了这村没这店,不然就定下这间吧。” 沈良霜也很满意,“就是月租七十两,又两个月起租,咱们得一口气得拿出一百四十两。” 沈母道:“还是得再好好想想。” 的确叫沈家人有些犯愁,一口气拿出一百四十两,出了这些钱未必还有充足的余钱招聘人手、打造用具、采购食材。 一旦经营失败,那就是血本无归。 莲衣对那房东道:“这样,我们回去再考虑考虑,明日过来给你答复。” 房东道:“那你们可要尽快了,看中这间店子的人很多,光是今天来看的就有三家,你们趁早决定,别错过机会。其实要是你们今日拿出五十两作为定金,咱们就算谈成了,二十天后一手交钱一手交店,也省得我再带人来看。” 莲衣知道这是房东话术,但又担心真的被人抢先,毕竟这间店,这个地段真的非常不错。 慕容澄见她如此犹豫,替她拍板,“好,那我们现在回去拿钱。” 莲衣错愕看向他,“什么呀,没有决定呢!” 他道:“我给你的那五十两不是你计划之外的吗?可以随时拿出来调度。定钱给了,心也不用再悬着,剩下的银子从哪挤出来你也还能慢慢规划。” “…嗯,说是这么说。” 沈母比莲衣先被说动,“容成说的对,好地段难求,咱们先把定钱交了,其他的还有时间筹备。” 长辈发话,大家都不再有异议,他们留莲衣这个腿脚不便的在店里再多看看,其他人多走一趟,回去取钱。 取了钱,交了定金,事情也就落听了。 要是临时反悔改变主意,这用作定金的五十两也拿不回来。 傍晚沈末下值回家,走在巷子里就闻见香气扑鼻,光闻就知道大姐的手艺! 她晓得今天姐姐们看铺子去了,这会儿一定是付了租金,预备好好庆祝。这便是亲姐妹的默契,沈末一拍掌,转身出了拐子巷,到街上打几两酒回家庆祝。 半个时辰后,沈宅传出爽朗笑声,“干杯!” 五只酒杯相碰,众人一齐干了杯中酒。 起初因为莲衣脚上有伤,沈母勒令禁止她饮酒,慕容澄见莲衣失落,便说淤伤可以适当喝一点活血,她这才得以开心地和大家碰杯。 就连宝姐儿都有自己的一小碗鲜牛乳。 沈末买的是杨梅酒,甜津津非常好入口,大家也因此放松警惕,放任莲衣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是她最后自觉晕乎了,才摇摇头不再喝了。 今夜大家都高兴,喝得有些多了。 晕乎乎进房休息,最后只剩下沈母和慕容澄在桌边收拾。起初慕容澄没打算帮忙,但热闹散去,看着沈母孤零零在正堂收拾碗筷,不知为何令他想到了远在蜀地的母妃。 自己走后,母妃应当很生气吧,会不会因他胸闷气堵睡不着觉?他可真是个不孝子啊,当年不听劝阻要去战场逞英雄,而今也算尝到了当年种下的因果,被迫和家人分离。 他接过沈母手中碗碟,“我来吧,大娘你也喝多了,进屋睡下吧。” 沈母只是有些上脸罢了,她反而在意另一件事,思忖着不知如何开口,“容成啊,你来了也有一段日子,不见莲衣带你去找大夫,我看你怎么好像也不着急?” 慕容澄一愣,“是不急,我没病。” 他这么答倒也没错,就像喝醉了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一样。 沈母笑问:“那你还那么大老远跑来?” “都是家母的意思。” “你娘既然对莲衣有所嘱托,我们也不能白收你的银子,明日我出去问询问询,看看江淮哪里有出色的大夫擅长看这方面的毛病,容成,你也不要讳疾忌医呀。” 第68章 “…多谢大娘,但我真的没病。” 沈母笑了笑,“好了好了,容成你也别收拾了,今晚高兴,都各自回房早点休息吧,明早起来再收拾也不迟。” 慕容澄颔首,从堂屋走出去回到厢房。外头月亮澄明,屋里却是乌漆嘛黑的,他喝得微醺也懒得点灯,坐到床沿竟感到身后渡过来些许温度。 他警觉起身,到桌前点起油灯,却见床榻上歪七扭八躺的不是别人,正是这间房原本的主人。 莲衣被扰了清梦,哼哼唧唧抱着被子缩成一团,“…小妹,不要吵……”倒是还记得自己该和谁睡在一起。 她爱干净地蹬掉了鞋袜,月光透过窗棂为她遮罩了一层朦胧的轻纱,一双白净的脚丫并拢着随她侧躺,脚面白皙透着淡紫色经络,十个指头微微蜷起,不时伴随着哼唧声动上一动。 慕容澄老僧入定般站在原地,只余下耳根一点点攀红。 他蹲下去,推推她,“…你进错房间了,你睡这儿我睡哪儿?” 莲衣吃力地睁开眼,虽然眼下醺红令她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眼珠却滴溜溜一转,认清这就是自己的屋子。 这就是她的床,不睡在这里还能睡到哪去?不过她也不是小气的人,于是拍拍身侧,示意他可以睡在自己身边。 慕容澄看她一气呵成,觉得好笑,“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莲衣忽地抽出手来,伸了一根手指点着他,“…你…你呀……” 慕容澄问:“你什么你?” 她的手指“咻”地戳中他眉心,从眉心滑到鼻尖,再从鼻尖滑到下巴,无意间轻轻拨动他的薄唇,一并在他胸中荡漾开去阵阵波纹。 “你是…慕容澄。” 隔了许久,慕容澄哑然开口,“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不要随便摸男子的脸,很危险。” 莲衣不以为意,扭扭身子打起瞌睡,没有理他。她眼皮越来越沉,眨一下,眨两下,总算阖上睁不开了。慕容澄轻轻一笑,觉得自己这一年真是过得荒谬,怎么就为这么一根小酱萝卜来到了这里。 “沈莲衣。”他很少有机会这样毫无顾忌地与她独处,和她“交心”。 “我是蜀王世子,总有一天要回蜀地,亦或进京被长久的幽禁。”慕容澄借月色注视她娇憨的睡颜,轻声问,“到时候你会想我,为我担心吗?” 他以为她不会有任何反应,谁知她非但赏脸睁开了眼睛,还拧眉瞪他,他来不及惊慌,就被一巴掌糊在面门。 “唔…你好烦。” 第32章 第二天天光乍亮,响起一声鸡鸣。 莲衣哼哼唧唧翻了个身,抱到一件凉丝丝的衣袍,闭着眼嗅一嗅,非常稀薄的薄荷脑外加龙涎香,是世子的味道。 上好的香料就跟能将人腌渍入味似的,慕容澄来到民间这么久都用皂角也猪胰皂洗澡,身上气味竟仍残留着世子所里熏的香。 莲衣并没有陷入惊慌太久,因为她怀里抱着的不过是一身衣裳。 一定是昨晚喝了酒的缘故,害她跑错屋子睡到慕容澄的房里来了,哎…猪脑子,再也不贪杯了。不过这床让她给占了,那他睡在哪呢? 莲衣从床上蹭下来,瞥见窗纸外边有个活动的影儿,她打开一条窗缝,看到慕容澄站在灰蒙蒙的院里,赤着上身,抬了一桶冰凉的井水往身上淋。 喔,好赏心悦目的男色…… 莲衣小嘴撅成个圈,发出由衷赞叹。此前至多见识见识他中衣下的结实胸肌,这样一览无余地欣赏他体态匀称的身材还是头一回。他腰侧有疤痕,应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很疼吧,两年了还有印记。 慕容澄早就发觉窗户后边的眼睛,这会儿要穿衣服了,套着袖子扭头看她一眼,“起了?” 莲衣差点一口唾沫给自己呛死,咳嗽个不停,连忙推开房门走出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我不是看你,我是看风景呢。” “好看吗?” “…还行。”见慕容澄唇角上扬,莲衣嘟着嘴扯开话题,“你昨晚睡在哪啊?” “堂屋。” “噢…” 慕容澄忽然神神秘秘凑上来说:“你还记得你昨晚喝多了酒,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莲衣警觉万分,“什么?” “你说你想跟我回蜀地。” “不可能!”莲衣就差跳起来了,大抵是刚才偷看他被抓包,叫她感到羞赧,因此格外出言不逊,“我不可能说这种话,我为什么想和你回蜀地?你不要故意说这种话捉弄我!” 慕容澄淡淡应了声,“我就是故意说这种话捉弄你又怎么样?” “这里是民间,我才不会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莲衣两手叉腰,“你…你不要这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为什么?”说到此处,二人都有言外之意,慕容澄威逼不行开始利诱,“回去好吃好喝,有人伺候你,给你很多银子,你可以寄回来,也可以囤起来,那样有什么不好?” “…不好。” 他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哪里不好?” “我不喜欢。”她不喜欢为奴为婢,不喜欢做侍妾。 第69章 慕容澄却有别的见解,不喜欢可以是不喜欢蜀地,不喜欢蜀王府,更可以是不喜欢他。 初次告白遭拒,他面子挂不住,掣过外袍就走,“随便你,我也不是真的要带你回去。” 莲衣瞧他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便知道他并非真心实意,也因此松了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他就这么改口了,又有些空落落的,甚至想冲上去挠他两下。 小声嘟囔:“哼,说我是萝卜,不知道谁才是花心大萝卜。” * 之后两日莲衣都歇摊在家,毕竟定钱付了,阖家就该好好商议开店事宜。 若按照原来规划,店子开起来做扬州菜,大姐虽拿手,可菜色单一,许多菜别家也在做,而且王谦那厮在沈家偷师多年,叫他学去了不少沈父的独门绝学。 还是得有所创新,于是这两日绣品都由沈母包揽,沈良霜忙着试验新菜,沈家总是炊烟袅袅,厨房里也总是“叮叮哐哐”热闹非凡。 他们决定从江淮名菜,“拆烩鲢鱼头”入手,鱼比肉便宜,还能做出花样,作为新店招牌菜再合适不过。 这道菜原是沈父的看家本领之一,讲究在将鱼头煮熟之后,要先拆去它的大小鱼骨,且将鱼肉保留完整,然后再入浓汤炖煮。 最后呈现的菜品汤鲜味美,鱼肉嫩滑。 沈良霜和莲衣商量,“这菜太耗时,又费功夫,咱们小店新开,也没有那精致的装潢和气派的门脸,没必要将这菜一五一十搬上餐桌。” 莲衣点点头,“大姐说得对,咱们现在手头能调度的银子不多,因此定价不能贵,鱼骨头耗费人工是一定不必拆的,但没了这个噱头,可就全凭口味了。” “我先做出来你们尝一尝,告诉我怎么改。”沈良霜对莲衣寄予厚望,“你是咱们家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蜀王府里吃得一定很好,我可就指着你了。” 莲衣抓抓手臂,看向窗外一晃而过的慕容澄,心想还是得靠他,连忙追出去,请他下晌尝菜。 他却轻描淡写撂下两字,“没空。 莲衣想不通,他在江都上哪没空,“你能有什么事?” 慕容澄觑她,“托你的福,你娘替我找了看癔症的大夫,下晌还要亲自带我去。” “啊?”莲衣皱起小脸,认真嘱托,“这样啊,那好吧,你可配合一点,千万别露出马脚。” 慕容澄一想到是她给自己平白招惹了这些麻烦上身,当然要借她当个小受气包,拿手指戳戳她脑门,威胁她道,自己要是被庸医乱开药乱扎针,就把这些账都算到莲衣头上。 “到时一样的药你要吃,一样的针你也要扎。” 莲衣吓得赶紧跑了。 下晌见沈母领慕容澄出门,她担惊受怕地待在厨房里打下手。 也不知道没病当有病来治会不会出事,那大夫要是给慕容澄扎成了面瘫,那她是不是就担上了谋害皇亲的大罪? 莲衣心神不宁地帮沈良霜看宝姐儿,眼看宝姐儿有了些许困意,正要领她回房睡午觉,家门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动静。 “都来看一看啊!沈家母女纵容贼人伤我儿子陈恭!你们看都将人打成什么样了?昏迷一日方才苏醒!昏迷一日方才苏醒啊!” 外头说话的正是日前登门造访的陈父,那也是个读书人,此时却在沈家门口撒泼打滚。 陈恭今早刚刚苏醒,此时鼻青脸肿像个猪头,死气沉沉靠坐在沈家门前,任凭陈父大喊大叫,丢弃颜面为自己讨回“公道”。 那日挨打之后,他被发现在土地庙,好心人将他送回家中,陈父大抵是知情的,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宣扬,给了那人一些钱,按下此事从长计议。 今早陈恭醒过来,恨得眼睛淌血。父子两个一商议,觉得婚事黄了,他们也就什么都捞不着了,心有不甘,决定登门闹事,怎么着都要沈家吐出一百两来! “都来!都来看!沈家是如何纵容贼汉子打我儿子的!” 陈父越说越起劲,“本来说好了过几日就要给沈良花和我儿子说亲,她们倒好,家里养个贼汉果真别有用心!被我儿子陈恭发现沈良花和他不清不楚,便被带到土地庙一顿好打!今天不交出那贼汉送官,我就不走!” 莲衣在门内听了个一清二楚,外头围拢的人也多起来,沈良霜想问莲衣发生了什么,却见向来好脾气的小花妹妹红了眼眶,牙根嚼得“咯吱”作响。 “他还敢来。”莲衣一把推开家门,恶狠狠看向陈家父子,“你们颠倒黑白,别想当着街坊四邻的面搬弄是非!” 陈父见门开了,对莲衣视若无睹,一个劲朝里边叫骂,要慕容澄出来随他见官。 莲衣走出来,梗着脖子壮胆,“他不在家,我随你们去!” 沈良霜见状连忙回到厨房熄灭炉火,抱起宝姐儿追了出去。 一行人来在县衙外,可县衙哪是说进就能进的,即便要打官司,也要先找状师写了诉状才能静待官老爷审到自己的案子。 拐子巷一行人声势浩大,除了当事人还有不少凑热闹的一起赶过来,围在县衙外七嘴八舌,都想知道陈秀才和沈家怎么一夜间就从“亲家”变成了“仇敌”。 第70章 人越聚越多,衙役们不得不向刘少庭禀告此事,刘少庭此时刚好得闲,听说这就是起感情纠纷引起的斗殴,便大手一挥,示意衙役们将人带进来。 沈末本来站在刘少庭边上打哈欠,看到外头乌泱泱走进来一帮人,揉了揉眼睛,在看清的一瞬浑身一震,连忙躬下身去。 陈父一进来先给刘少庭行大礼,声泪俱下地控诉,“我陈家在江都那也算小有名气,别看我而今不中用了,可我当年也教出过不少学生,我儿陈恭还是咱们江都十年里第一个秀才,我这一家读书人,还能叫他们两个王府奴婢给欺负了?” 荒谬得莲衣直想笑,王府奴婢?多亏慕容澄不在这,要是在这,还不把脸气歪了。 她道:“恶人先告状,还是问问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吧,不过我猜你也知道,你们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的积蓄来的,少颠倒黑白了!” 底下吵得不可开交,刘少庭按按太阳穴,侧身对沈末道:“你带他们下去将呈词记下来,我晚些时候再看,还有,叫他们下回来的时候带上人证物证。” 沈末在他边上躬得像个虾子,“不行啊大人…卑职吃坏肚子了。” 刘少庭猛然看向她,“什么?” “卑职吃坏肚子了,做不了笔录,您自己做吧,我先去茅厕了!”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不过我看这个陈家父子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大人千万要明察秋毫,不要听信谗言啊!” 她说完抱着肚子就跑了,根本不给刘少庭反应的时间,刘少庭一头雾水,迟疑看向堂下。 文吏跑了,刘少庭便耐着性子拍了拍惊堂木,拿起笔杆自己记录。 “肃静。”他指向莲衣,“先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 莲衣见机会给到自己,忙不迭将整件事从描述一遍,从自己回乡开始,说到那天陈恭父子登门求娶,又说到这对父子包藏祸心,实际是为了她的钱财。 刘少庭淡淡问:“陈秀才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还没说。” “…三天前他骗我到土地庙,说有事与我商议,可等到了那里,他见我拒不肯拿百两银子做嫁妆,便要图谋不轨,随后容成赶过来,气不过就,不对,为民除害就打了他。” 说到这,莲衣看向面目全非,站不起来的陈恭,“我不知道他被打得这么狠,但他也是活该啊刘大人。” 虽说她仍为那日的事感到失望,可慕容澄已经对陈恭动完了私刑,他眼下像个破布口袋,她看到他,心中已经没有情绪了,连愤怒也没有。 唯有一点,她担心衙门传唤慕容澄,查他户籍,从而顺藤摸瓜发觉他是逃跑抗旨的世子。 瘫坐堂上的陈恭费劲地张嘴,“谁看到了?有谁看到我骗你到土地庙了?” 卑鄙!慕容澄看到了,可是莲衣不能再将矛头指向他,因此没有出声。 “我…”人群中举起一只手,张婆子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我看到了,那天陈秀才拿了糕饼去找沈小二,说和她老地方见。” 见莲衣错愕看向自己,张婆子嘿嘿笑起来,“我不是有意听壁角的,就是刚好看到,我就听了一耳朵。” 这倒无妨,莲衣只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好事邻居,还能因为听墙角站出来为自己作证。 她道:“张婆子说的没错,陈恭口中的老地方就是土地庙,这个我家里几个姐妹还有拐子巷长大的孩子都知道。” 刘少庭看向陈父,问他莲衣说的是否属实,陈父嘴硬了几句,想替陈恭赖掉那些有损名誉的龌龊指控,但有张婆子出来作证,再看刘少庭的反应,应当是翻不了盘了。 刘少庭道:“陈家老翁,这件事能私了不能?” 他果真偏心沈家,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提审,陈父见好就收,“能,但是要沈家拿出一百两来为我儿疗伤!” 莲衣本来都漠然了,一下又怒不可遏,慕容澄还说她是财迷,这对父子才是真的掉钱眼里了,现在都想着那一百两银子。 “拿不出来。”她冷冷道。 陈父说:“那就叫那贼汉来受刑!看刘大人怎么判!伤人至此,若不能狠狠杖责,那简直就是视大豊律法为无物!” 莲衣嘴一瘪,有点想哭,“一百两也太多了。” 周遭也窸窸窣窣传来议论,“一百两是太多了,狮子大开口,掏人家家底啊。” 陈父道:“我儿被打成这样!少说三月不能外出!瞧他,眼睛都睁不开,视物不清读不了书!秋闱迫在眉睫,他还怎么参加乡试?!” 嘶,这么一说,周遭又纷纷倒戈,虽说秋闱尚未开始,大家却都觉得陈恭胜券在握,甚至有望冲击榜首。 这都是得益于陈秀才平日在大家面前对自己的吹嘘,若能夺魁到时长得可不光是陈家的脸,更是江都的脸面,因此大家都开始为这远在天边的名誉感到可惜。 有人对莲衣说:“一百两是多,减一点吧,将人打成这样,是该给点补偿。” 刘少庭调停,拍下惊堂木道:“那便赔偿陈家五十两纹银,日后陈秀才若是落下后遗症,再贴补二十两,沈良花,你还有异议吗?” 第71章 莲衣揪着衣角,“没有了…” 五十两,整整五十两!店子的定钱已经付了,运转店面的资金却一下子被砍了五十两。 莲衣脑瓜子嗡嗡,买桌椅板凳要钱,食材成本要钱,招聘人工也要钱,这下还改良什么拆烩鲢鱼头,直接改开早餐铺卖窝窝头吧…… 第33章 慕容澄扎完针浑身不痛快,阴着脸和沈母回到家,结果见家中人去楼空不说,整个拐子巷都空空荡荡,就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有回音。 慕容澄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担心是陈家登门去找莲衣的麻烦。 沈母凭借对街坊四邻的了解,一看便知,“不好了,这定然是谁家遇上事了。”再看自己家连宝姐儿都被抱走,分外担心是自己家出了事。 慕容澄犹豫片刻,将那天清晨莲衣受骗随陈恭到土地庙的事告诉了沈母,沈母听后神色大变,“天杀的陈恭!我就知道他家里头目的不纯,哪里是想娶我家小花,不过是看中了她这些年积攒下的积蓄!” 慕容澄道:“我打了他一顿,避开了命门,料想他是好利索了,敢上门滋事了。” 本以为沈母要说他冲动行事,谁知她道:“就该打死他!丧良心的,我苦命的小花,我的小花…” 慕容澄本来已经打完出气,听沈母如此说,又后悔没有将陈恭打死。 谁家腿脚不便的老奶奶听见动静,颤巍巍走出来,含糊不清和沈母讲明了来龙去脉,“你家小花,没事,跟陈家人到县衙去了,你们也快去看看吧。” 慕容澄一听人在县衙,随即夺门而出。 他到时县衙门口的热闹已经散了,只有莲衣垂着手和沈良霜解释细节。宝姐儿忽而伸出手往远处指,两个大人跟着看过去,就看到慕容澄气喘吁吁站在路口。 莲衣惊讶,“容成?你怎么来了?” 他上前来,因为是在街上,所以不像那日表现得那么紧张,“陈家还敢找你麻烦?” 莲衣摇摇头,“不会找我麻烦了,我答应给他们五十两。”她嘴角一点点向下,越说越含糊,眼泪也噼啪乱掉,“…铺子租早了,我没钱开店了,我没钱开店了。” 慕容澄问:“他们凭什么要你五十两?那条贱命值这些钱吗?” 莲衣抽噎,“可是县衙就是这样判的,陈家说…”抽噎两下,“陈家说,不给钱就押你见官。” 慕容澄听到这里明白莲衣是为了替他掩藏身份,这才吃了这个大亏。五十两,放以前他花出去未必眨一下眼,和她待久了,竟也觉得肉疼。 真是难为她这貔貅了,一口气为他豪掷五十两。 莲衣说:“月末了倒是可以从王谦那得一笔钱,可在那之前我们就得交租了,也得做最坏打算,他未必老老实实拿钱。” 慕容澄沉吟片刻,拔腿便走,莲衣担心他又要用拳头说话,去把县令给揍一顿,连忙跟上他,回头道:“大姐,你带宝姐儿先回家,我看看容成干什么去!” 慕容澄不是去揍谁,他走出去两条街,径直进了一间当铺,莲衣冲进去,见他从腰间摸出一只水头碧绿的玄青扳指,放在了台面上。 “当这只扳指,估个价。” 那老掌柜眼前一亮,刚要伸手去拿,被莲衣一把夺下,“不当!我们不当!” 慕容澄道:“我不差这一个扳指。” 莲衣义正言辞,“我差。你当了我赎不回来。” “谁要你赎了?” “不赎就更不能当了!”莲衣捂着那扳指走出去,一板一眼像个小学究,“这是你的东西,即便你不缺,也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地…施舍。” 她两手护着那扳指,绝不能让慕容澄再掺和进她的家事。 他越来…越像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 莲衣害怕和他纠葛太多,将来不好收场。 慕容澄一把将人拉进街边小巷,手抱胸摆出身在世子所的姿态,“我没说这是赏你的,虽不要你赎回来,但你也得还我。” 莲衣抬眼瞧他,吞了口唾沫,“怎么还?” 慕容澄强作镇定,因此看起来面不改色,甚至有些盛气凌人,“你亲我一下。” 巷子里静悄悄的,瓦片落下一滴积水,“叮咚”一声,轻盈落进地上水坑。 莲衣望着他,眨巴眨巴,反应了好一会儿。 “啊,不要脸!” 她短促地叫唤了一声,第一反应便是抬腿踹他,也不管踹没踹到,旋即捂着脸跑出去,心跳得跟揣了八百只兔子似的,蹦得她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最初还跑着,后来跑不动了,就慢慢在街上走,可是走在路上又觉得行人都在看自己,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好像哪哪都不对劲,等回到家,她脸朝下将自己闷在塌上,两条腿不断踢踢打打。 啊啊啊,怎么,怎么突然对她说这种话,这是好人会说的话吗?谁家好人…谁家好人会说…会说“你亲我一下。” 慕容澄的嗓音毫无征兆出现在她脑海,简直跟用凿子篆刻在她耳朵里似的这么清晰。 莲衣失神片刻,立即又在塌上打起了滚,沈母和沈良霜早就回来,见她在屋里拍拍打打地抓狂,还以为是因为受了陈家的气。 第72章 “小花,你没事吧?”沈良霜走进屋里,坐到她边上来,“嗯?别吓我,五十两罢了,咱们家当初生意好的时候,一日就赚得来五十两,等店子开起来就能回本了,你要实在担心,我去找王谦,叫他拿钱出来。” 莲衣连忙坐起身,“不用,大姐你别为这个去找他,叫他和那姘头看了咱们家笑话。且等月底看他肯拿出多少,要是他连宝姐儿都——” 说着,她发觉沈良霜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伸手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沈良霜惊慌失措拿手探她额头,“天爷,小花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沈母也走进来,“小花生病了?哎唷怎么这么红?红得像颗枣。” “真有这么红吗?”莲衣也慌了,“我说怎么还有点头昏呢…” 恰逢此时慕容澄从外头回来,透过大开的房门,看到屋里手忙脚乱的一幕,信口问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帮忙。 沈母连忙道:“容成,你们刚才上哪去了?怎么小花一回来就不对劲,你瞧,脸红成什么了。” 莲衣面朝下将自己藏进被子里,拱来拱去,“娘…别说了……” 这大概耗费了莲衣两个时辰重整旗鼓,沈末傍晚从县衙回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陪她同仇敌忾,晚饭时全家坐在一起,看着桌上一大盆闷烂了的鲢鱼头。 沈良霜叹口气,“在锅里放久了,盛出来都烂了,鲜味也都跑到汤里去了,这鱼肉柴得很,今晚上就将就吃吧。” “没有素菜吗?”沈末问。 沈母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吃饱就早点睡吧,小妹别挑拣了。” 莲衣想起什么,提议,“我端去给鱼汤里烫点菜,这是我从蜀地学来的吃法。小妹也累一天了,就想吃口素的,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满足她的,稍等我一下。” 莲衣将鱼肉从汤盆里盛出来,叫大家先吃,自己端着鱼汤回进厨房,煮沸以后往里下入了一些新鲜蔬菜,又在厨房转转悠悠,往里下了一把粉条、几块豆腐。 她担心大家久等,便将烫菜连着小泥炉一起端上桌,“蜀地盛行这种吃法,边烫边吃,吃个热乎劲。” 温炉里,汤色浓白香气扑鼻,豆腐被“咕嘟”得堆在一起打颤,时蔬汇聚一处被莲衣摆出了一朵花型,她临时往里下入了做鲢鱼头多出来的鱼片,此时鱼片正快速变色,完成跃身美味的最后一道工序。 蜀地之外并非没有这样边煮边吃的菜式,因此大家并不觉得过分稀奇,起初都只当这是一锅杂烩,待尝过一口纷纷睁大双眼。 他们没料到烫菜里的鱼片如此嫩滑,豆腐如此鲜美,粉条如此入味,就连菜蔬都有了上汤风味。又因为只是简单烫汆,每一种食材都保留了原有的口味,所以并不像炖汤那样吃起来只剩主料的味道。 而早在大渡河战场上就吃厌了大锅烫菜的慕容澄,则惊讶于这种因地制宜的新吃法。 比起蜀地的温炉,这种鲜美的鱼汤锅也别有一番风味。 桌上大家吃得一片寂静,慕容澄便也默不作声,只是探手往自己汤碗里撒了一点胡椒。 沈良霜随即受到启发:“加胡椒是个好主意,既可以压住鲢鱼的土腥味,又可以丰富汤头口感。” “是么。”慕容澄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习惯给碗里加点辣。 沈末笑起来,“加了胡椒又烫又辣,那还怎么吃呀?” 莲衣随即抓起胡椒罐子给沈末来了一勺,“胆敢质疑大姐!你尝尝就知道了。娘,你加一点吗?” 沈母好奇颔首,“我尝一尝,试试容成的吃法。” 几人碗里都加了些许胡椒,整个鱼汤的风味又再上一层楼,不同于番椒的辛辣,胡椒有种独特的清香,和此类浓白的汤头搭配最为得宜。 一口下去,汤鲜味美,回味甘醇,待舌尖的滚烫散去,一阵阵酥麻作祟,将回味取而代之,叫人迫不及待再喝上第二口。 “好喝!”沈末大赞,“本来只是菜好吃,这下汤也好喝!和以前喝的鱼汤完全不一样。” 莲衣见家里人对这碗又烫又辣的鱼汤烫菜赞誉颇高,心里浮现一个不成熟的小念头。 她左看右看不知该不该讲,却正好对上沈良霜的目光,沈良霜道:“我有个想法,既然咱们手头紧张,食材和人工都比不过人家,不如就别开什么正统的扬州菜馆了。” 淮扬菜耗时耗力,还特别费人工,不外聘人手定忙不过来,但要是做这种可以提前熬制汤底的温炉,所有食材都只需要简单处理,且烫熟即可食用,厨子就是食客自己,能省出一大笔费用! 而且形式新颖,一经推出少说要引起周遭讨论,届时名头便可一炮打响,何愁没有食客来试试这间新店? 莲衣忙不迭颔首,“我也正想说,城南遍地扬州菜馆,咱们开得晚,要想做出名气会很困难,但要是咱们不和他们比,做江都独一份,没准真能赚到大钱!” 不愧是她,张口闭口就是赚大钱。慕容澄笑了笑,端碗喝一口鱼汤。 莲衣见他笑得意味深长,哪还顾得上两人在巷子里的小插曲,连忙咨询世子意见,“世…你觉得呢?这个好吃吗?” 第73章 “你说这道似温炉不是温炉,似鱼汤不是鱼汤的烫菜?”慕容澄勉为其难点了点头,给予她肯定,“味道不错,姑且能上蜀王世子的餐桌。” 沈家人早就习惯了他这间歇发病的死相,大家眼神相互肯定,莲衣腾地站起来拍板。 “好!那咱们就做川蜀和淮扬的融合菜!” 她信心满满,环视一圈与慕容澄眼神相交,被他眼中那疑似欣赏的神色烫到,双颊旋即浮现可疑绯红,不再去看他。 莲衣道:“明天起我重新到街上摆摊,除了馄饨,也卖这种温炉烫菜,叫食客都熟悉熟悉这种吃法。大姐,你再试试其他几种汤底,食材也可以效仿蜀地,买些易煮的便宜下水,成本低味道好。” 说着,怀里的扳指硌她肋下,她坐回凳子上,抿着唇心想得找个机会把这东西交还给慕容澄。 要还东西就得背着家里人,否则叫她们看见这枚成色绝佳的玉扳指,还不以为她转行当窃贼了? 待大家吃了饭,又齐心协力准备起明日出摊的食材,一个个都格外有干劲,连宝姐儿也在边上骑着摇摇马卖力地晃。 结果忙起来又忘了,没找到机会还扳指。 莲衣揣着那扳指入睡,后果就是在梦里遭遇了趾高气昂的慕容澄,他不依不饶追着她,莲衣被撵地满世界跑,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可她就是知道他在索吻,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只好让步。 “好,那就亲一下下。” 可等她亲下去,没尝出个咸淡,一睁开眼,慕容澄变成个腰缠万贯的大蟾蜍,嘴里衔着金元宝,喊她“娘子”要和她成亲。 跑着跑着,又跳出来一只母蟾蜍,拼死拼活追着她,说本蟾蜍妃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莲衣在梦里跑得汗如雨下,早上起来双眼无神,竟像是虚脱了。 沈末赶着去当值,一边穿衣一边笑话她,“二姐,你思春啦,我昨晚听见你说什么亲一下,亲谁呀?” 莲衣哀嚎一声,倒回床榻。 第34章 事实证明莲衣的想法是正确的,在馄饨摊加卖这种温炉,果真大受欢迎。 最开始食客们还都只是观望,莲衣卖力吆喝,说汤是鱼头高汤,任选三素两荤只要三文,就能吃得肚皮饱饱! 那原先冲着小馄饨来的食客,闻着高汤,碗里的小馄饨一下都不香了。抱着试试的态度要了一碗,这一吃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分明是大酒楼的口味,却能在街边小摊品尝,要价便宜,食材鲜亮,这简直是奇闻一桩! 可惜条件有限,莲衣只能让食客选好菜色,交由自己在锅里汆熟,再投入高汤,好在这样一碗一碗地卖,吃完之前都是热乎乎的,并不影响什么。 食客们好评如潮,“这太好吃了,这叫什么?” 莲衣一边忙活一边道:“这原叫温炉,是我从蜀地学来的吃法,人家都是围着炉子边煮边吃,我这小摊摆不下那么些陶炉,等店子开起来了再上炉子,你们可都要来尝尝正宗的吃法啊!” 食客们惊讶,“恭喜恭喜,你要开店做生意了?” “是呀,就在城南杏林街,我可就在那等你们了。” “好好好,小老板娘,我一定去!”那食客又走过去拍拍慕容澄的肩,“小老板,好福气啊,家里有这么一个漂亮能干的贤内助,可千万要好好待小老板娘,你就指着她发家致富吧!她有这本事!” 莲衣人都僵了,却听得慕容澄极其自然地收拾着碗筷道:“我会的。” 莲衣觉得自己“嗝”一下已经死过去了,人家堂堂蜀王世子,指着她发什么家。 不对,不是发家的事,是成家的事。士族和庶民不能通婚,这是常识! 可是这么胡思乱想一通,莲衣竟也忘了和那人解释,像是默认了自己和慕容澄是小夫妻俩。等到收摊,小馄饨还剩了些,莲衣煮了两碗,叫来收拾桌椅的慕容澄,和他面对面坐在小桌前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她根本不敢抬头,只顾着往嘴里灌小馄饨,吃得像个嚼草的兔子。 慕容澄心里不比她宁静,因为她适才一没否认那食客说的话,二没还给他那枚“意义特殊”的扳指,他不信这次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于是先按兵不动,喝着馄饨观察她反应。 等吃完了,她伸手进荷包掏掏,将扳指塞到他手掌心,“差点忘了,这个还你。” 慕容澄一看,这不对啊,难不成她要赖账?又这样,叫他刚找着一点头绪就又开始怀疑自我。 她扭扭捏捏,两手抠得发白,总算说,“昨天你说的话我不会当真的,我知道你只是逗我好玩,但是以后你别再说了,我不觉得有趣。” 慕容澄没听明白,怎么叫她不觉得有趣,“谁告诉你只是逗你好玩?你擅自揣度什么?” 莲衣沉下小脸,“你跑到民间来,就真觉得自己是容成了吗?你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要回去,还对我说这种话,怎么不是逗我好玩?” “是你自己非要回来,你要是不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你入京,我也跟着入京,圣上许你个世子妃,我便当牛做马每天好声好气伺候你们两个。” 第74章 慕容澄听得直皱眉,“你在说什么?”这些都是他从未想过的。 莲衣想想都觉得委屈,“真当世子就是香饽饽了?我当初连琼光郡王的宫里都不愿意去。” 慕容澄拍桌,“琼光怎么了?琼光有什么好?我不香他就香了?” 莲衣随即说:“琼光郡王不会娶妻。” 慕容澄倏地噤声,被她噎死了,琼光久病,一直对外宣称不会娶妻。 可他不是也没有娶妻吗?但这辩驳太苍白,他还是不张嘴讨嫌了。 耽误的这几个弹指的功夫,莲衣早就起身收拾东西走了。 慕容澄追上去,跟在摊车后边,想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又想到自己的确是身不由己的,眼下他可以不负责任地随意许下承诺,但当他回到蜀王府,亦或者去往京城,就会有大把的人跳出来告诉他该怎么做。 皇帝甚至会为了制衡蜀王府,下旨为他赐婚。这些都是意料之中,不难想象的事,他没办法抛弃世子的身份,把自己当成容成。 想不到她那脑袋瓜看着圆滚滚卡在钱眼儿里,竟还有如此长远的考虑。 那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好好考虑过?他人都跨过千难万险在这了,自然也不会完全地畏首畏尾。 “小花。” 莲衣不理他。 “萝卜花!酱萝卜,沈良花,沈莲衣!好,装听不见,那我也不和你废话了。” 莲衣还是埋着头,其实她不是赌气,只是后知后觉有些心惊,她适才说什么?因为琼光郡王没有娶妻? 难不成她还肖想做世子妃吗?得亏慕容澄没转过这个弯来,否则他要这样反问,她可就哑口无言了。 其实要问她有什么所求,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爹曾经说过,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条岔路,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莲衣前十年想着赚钱,后十年应当就是守着眼前还未开起来的饭馆了。 钱和饭馆是自家的,她才不要听信慕容澄此时的鬼话,骗去给他当牛做马,伺候他的世子妃。 之后的一段日子全家忙着开业,莲衣忙着给新店当牛做马,也没精力再去为别的事分心。 眼下店铺里什么都缺,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就连牌匾都没有一块,大家分工合作,沈母、沈良霜管厨房里的事,沈末忙着女学的那份工,便只叫她想个响亮的店名,再书写下来,好送去木工师傅那订块匾额。 这可难坏了沈末,她书看得多,却从未亲自命名过什么。除了县衙附近那几只流浪猫。 还是有天无意瞧见刘少庭在县衙后门喂猫,她才知道这几日县衙附近的几只猫是哪来的。 刘少庭起身见她站在不远处,还叫她以后也倒剩饭剩菜在这。 沈末拱手拍马屁,“它们原来是被刘大人收编了,我说这几天怎么总有野猫在这附近转悠。” “收编”二字说不上多巧妙,逗笑刘少庭这古板县令是够了,但也只有一瞬,他便招手叫沈末随他出去巡视。 沈末跟着刘少庭走在城西街道,兜了一上午,他这段日子走完城南走城北,走完城东走城西,沈末看他就是打着体察民情的幌子出来逛大街。 可怜她作为文吏一心三用,点头哈腰边走边记录,顺道观察这些店面,在心里学习它们的起名技巧。 她念念有词道:“汇芳…福聚…友来……”一抬头赫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集贤居。” 刘少庭微微侧目。 这便是沈家当年开起来的饭馆,而今被王谦那个白眼狼借扬州通判的势力据为己有,和那个名叫徐盼的姘头一起经营。 沈末恨得咬牙切齿,“我呸。” 刘少庭愕然,“你呸什么?” 沈末忙清清嗓子,装无事发生,“大人,卑职…嘴里有毛。” 刘少庭提膝迈上台阶,“我有一位表妹姓徐,也在江都,她今日在此地设宴请我,本来说好只有我和她两人,但你既然也在,便也一道跟来吧。” 沈末心想他果真和徐盼有勾连!在这一瞬脑袋里闪过千百个念头,譬如当街殴打刘少庭,为全家出一口恶气,又譬如按兵不动跟上去,等徐盼一进来,将这二人一起打! 但也只能想想,即便她扮成了男装,也不是刘少庭的对手,别看他文绉绉像个老古板,有回沈末看见他在房里更衣,那官服底下的身板还是十分结实的。 想着,脚已经迈上了台阶,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祈祷没怎么见过自己的徐盼根本认不出她。 徐盼今日将刘少庭当座上宾来宴请,毕竟二人十分生疏,拢共也就见过寥寥几面,还都是逢年过节在京城刘府,当着一众亲戚的面。 “表哥!”徐盼见刘少庭到了,连忙从楼梯上下来,“表哥快随我来,菜都上齐了,久等表哥你了。” 她一眼看到刘少庭身边的沈末,愣了愣,“这位是?” 刘少庭道:“这是我身边文吏,姓沈。” 一听姓沈,徐盼脸色微变,随后上前来请二人入座,“原来是小沈大人,您请入座。” 沈末最开始畏畏缩缩,一听她管自己叫“大人”,没认出自己,登时来了底气,挺起腰板入座。一旁刘少庭还以为他是被人抬高身价自鸣得意,笑了笑,倒也没有拆台。 第75章 虽说最开始只打算请刘少庭一人吃饭,桌上好菜却是不少,沈末看了一圈,都是从前沈父和大姐打响名头的拿手好菜,如今这些菜都被王谦请的厨子学去,再也不是沈家独一份的秘方。 沈末气得拿起筷子就去叨鱼眼睛,好家伙,刘少庭都还没动筷,她就先吃上了。 她自己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筷子插在鱼眼里,紧张地环视一圈,多亏她机灵,将鱼眼睛夹进刘少庭的碗里。 “大人,您用。” 刘少庭不由皱眉,“多谢。” 徐盼上来给二人倒酒,大约是见气氛尴尬,调笑道:“表哥,我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旁的事,是为了表妹我的私事。因此你不必拘束,我是绝不会为难你的,来,都动筷,沈大人,你也动筷。” 上来就表哥表妹的车轱辘话,沈末都听出来她这是在攀关系,还要刘少庭不必拘束,以她对刘少庭的了解,他要是真和徐盼不熟,此刻只怕脚趾头都蜷起来了。 沈末默默挟菜,并拿眼梢悄悄观察这对表兄妹。 吃得差不多,徐盼一直和刘少庭闲扯家常,一点点便说到了她和京城家里闹僵的事,道:“你也知道我为了自己的亲事,和家里大吵一架搬来江都,为如今这个男人背负骂名,日子过得艰辛。” 沈末本来在吃麻团溜缝,听到这里眯起眼来,恶狠狠撕咬口中的糯米团子。 很显然宽慰情感私事并不是刘少庭的专长,他想了想道:“你的私事我只听说过,并不清楚,但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即便再艰辛也甘之如饴吧。” 沈末险些被麻团呛住,不知道刘少庭这是在真心安慰,还是在话里藏锋。 徐盼的脸上也挂不住,“是,表哥说的不错,只是这阵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店里生意不好,我心想当是这几年商铺都搬到了城南去,城西这一带越来越萧条,便想着叫外子卖了城西这块地,搬到城南去再开一间酒楼。” 沈末惊愕抬首,错愕万分。这对贼夫妻,竟盘算着要卖了沈家的地? 她算是看明白了,今日徐盼请刘少庭来此,就是为了让他吃人嘴短行个方便,王谦虽占着这间店不放,手里却没有沈家地契,而今他真当自己是主人了,竟想让县衙同流合污,帮他们卖地? 刘少庭并不清楚当中细节,以为徐盼只是和自己打探城南消息,“城西这边我看过了,最初是这里最大的一间歌楼搬到了城南,因此带动起周边几间,但这都是暂时的。” 说到最后刘少庭又给出建设意见,“如果店里生意持续变差,你实在担心,可以看看是不是菜品还有价格的原因,又或者,店里是不是换了庖厨?” 沈末揪着自己手背皮肤,逼自己别笑,很显然饭馆的生意就是从王谦徐盼彻底接手之后变差的,可刘少庭不知道,他多体贴,还给人出主意呢。 沈末跟着道:“是啊,这店我以前来吃过,口味比现在好些,大人说得对,是不是换了庖厨的原因?不妨开个高价将人请回来?” 徐盼的脸彻底黑了,强颜欢笑,“有理,表哥和沈大人说的有理。” 这顿饭总算是吃完了,但沈末知道徐盼不会善罢甘休,只怕日后还要纠缠刘少庭帮着迫害沈家,沈末心里盘算,觉得刘少庭并不偏袒向徐盼,因此自己家里并非毫无胜算。 她如今也是刘大人身边的亲信,要是她和刘大人的关系更好,那哪还有徐盼插嘴的份? 沈末提着剩菜剩饭走在刘少庭身后,一道回县衙。路上她试探着问刘少庭,是否知道徐盼口中“外子”是有个正妻的,且为了霸占这间饭馆,死活不肯与那位妻子和离。 刘少庭虽然并不想要谈论别人家事,但还是说自己知道。 “大人,你不会帮着你表妹,欺负那个可怜的正妻吧?” 刘少庭瞄了沈末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沈末道:“据卑职所知,饭馆的地是那正妻家的,今日她请您吃饭,就是要您帮着伪造地契,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们欺负那正妻一家。” 刘少庭沉默片刻,“我知道,所以才带你去。” 沈末一惊,随后反应过来他没有言外之意,并未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于是小声问:“大人,你该不会是怕和你那表妹同桌尴尬,专程带我来活跃气氛的吧?” 刘少庭鞋面动了动,“嗯。” 第35章 往蜀地颁布圣旨的队伍回到了京城,却没将本该随行的蜀王世子给带回来。 少监将蜀王府的原话交代给了掌印,掌印一抬首,半信半疑,“大渡河一战之后,他便一蹶不振了?这话几分可信?” 少监道:“一人说谎尚且漏洞百出,我瞧蜀王府上下气氛沉重,不像是假的。况且在我到那之前蜀王世子便已离家月余,其实也算不得有多巧合。” “你是真昏了头了!” “干爹…”少监幡然惊悟,但也为时已晚,最重要的是他也无法逼着蜀王府交人,“那干爹,还要儿子再派人去一趟蜀地吗?” 掌印瞪他一眼,径直进殿与皇帝回禀。殿内清香萦绕,慕容恒宇并未置身繁琐公文,而是伏案手执一柄木工刻刀,一下一下凿刻着手中的小小木马。 第76章 掌印走进来时,他正专注于马鬃那一丝丝一缕缕的精细纹路,因此并未抬头。 “陛下,派往蜀地的人回来了。” “哦?是吗?”他勉强提起些兴致,“蜀王世子呢?怎么不带他一并来见朕。” 掌印沉吟片刻,行至慕容恒宇身侧,躬下身轻声与他说明,“章衡那孩子已经从蜀地回来了,却并未带来蜀王世子觐见,他说蜀王世子早在二月初三便离了蜀地,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从与西番一战,自己便落下顽疾,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又因为身边亲近之人因自己而死,从此灰心短气萎靡不振。” “还有此事?”慕容恒宇听到这里才停下手中刻刀,“所以他人根本不在蜀地?” “是啊陛下,他以求医为名擅自离家,据蜀王所说,就连他都不知道亲生儿子所在何地,只知道他去了江淮。” “你觉得这属实吗?” “章衡那孩子说他瞧着是真的,只是奴才以为,蜀王世子未必真的是去江淮求医,事出反常必有妖,蜀地那边必然提前听到了风声,他们这是在欺君抗旨啊陛下。” 慕容恒宇扬眉,“嗯?” “陛下,若蜀王世子真如他自己所说一蹶不振心灰意冷,一个战后失意的人,又如何在秋狩打虎?” 谁知慕容恒宇只是笑,“这倒也不能说明什么,人比猛兽可怖多了,杀一头老虎和杀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掌印还要说些什么,被慕容恒宇抬手制止,“你说他未必真的是去江淮求医,朕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朕倒不急着治他一个欺君之罪,既然说他去了江淮,不妨就叫人去找找,待找到了让朕亲自问问这位堂弟,不就知道他有没有欺君了吗?” 静了片刻,台面响起慕容恒宇刀削木头的响动,掌印缓步退了出去。 “是,奴才这就派人去查。” 要问这位天子堂弟在做什么?巧了,也在做木工活,不过不是手持镂花金刻刀做细致活,而是脚踩长凳一下一下拉扯着大锯。 沈家拿不出余钱采买店铺里的桌椅板凳,只得便宜收了些旧家具和木材,拉回家来自己动手。 最开始这活是沈母请来的一个年轻人在做,那也是和沈家三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没读过什么书,有一身力气,现在是个铁匠。 他早上来晚上走,莲衣出门前给他煮糖水和饮子,回家又给他做大碗大碗的烫菜,慕容澄在边上抱着胳膊嚼牙根,羡慕妒忌,眼里直飞小刀子。 堂堂蜀王世子,只能喝他剩下的吃他剩下的,还有天理吗? 于是看了两天,也学了两天,慕容澄拿起了锯子。 他那两条胳膊莫说锯木头,就连一石弓都能拉开,小铁匠见他细皮嫩肉还想派他点轻活,谁知道慕容澄脱下外袍,仅着中衣在院里“哼哧哼哧”就锯完了原定两天才能完成的量。 小铁匠临走,沈母要给他算钱,他都没好意思拿走全部,“还是给容兄弟吧,我做的这点活,和他相比起来真是不够看的。” 最后还是沈母坚持,叫小铁匠拿了钱明日再来,做家具还有些敲敲打打的工序,一个人完不成。 小铁匠道谢拿着钱走了,不忘回头道:“容兄弟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和你一起干活!小花,谢谢你的糖水,好喝!我明天还来喝!” 一听他明天还来,气得慕容澄敲敲酸胀的胳膊就进屋去了。 莲衣在院里洗明日出摊要用的菜,不可避免就要和慕容澄频繁眼神接触,见他从头至尾忙得不可开交挥汗如雨,多少也有些于心不忍,送走小铁匠,她走过去敲敲慕容澄的门。 慕容澄早就看到门外剪影,他一段时间缺乏锻炼,突然一展示,有些用力过猛,这会儿后背、肩膀、手臂牵拉着疼。 因此莲衣来的时候,他正衣衫半褪往肩上贴膏药,本来将中衣穿回去也只是捎带手的事,可他就是任凭半边袖子挂在腰间,大喇喇打开了房门。 “你找我?” 莲衣端着饮子都没手捂眼睛,眼神飘忽道:“我见你一个人偷偷捏胳膊转肩膀,好像累到了,给你送点喝的。是红豆蜜水,我刚才还搓了几个小元子煮进去,你吃吗?” “吃啊。”慕容澄侧身往门里让,“是只煮给我吃的,为何不吃?” 莲衣本来没想进屋,见他这么一让,迟疑了,端着碗走进去放在桌上,“你吃吧,我先出去了,明天早上你要是起不来,就不必跟我出摊了。” 慕容澄往桌前一坐,端碗喝起甜汤,的确很甜,“站住。” 莲衣皱起眉,“干什么?” 慕容澄扬眉咂舌看向她,莲衣这才想起他是世子,嘟嘟囔囔站住脚步,听候吩咐。 这一招果真屡试不爽,慕容澄惬意地嚼着口中小元子,“我肩酸,还不给我按按。” 莲衣蹭步过去,在心里骂了他八百句,果真不出所料,他先前说的话哪有几分真情实意,喜欢她也不过是消遣她。 她两只手都在按他穿着衣裳的左肩,软绵绵没什么力道,慕容澄道:“我酸的是右肩,再用点力。” “噢…”莲衣斟酌了一下,想伸手去揪他另外半件衣裳,帮他穿好,奈何袖子被他给坐住了,只得战巍巍将手搭上他右肩,试图隔着膏药揉捏两下交差。 第77章 她的手掌自然是宽过膏药贴的,慕容澄感觉得到她凉飕飕的指尖在自己肩头掐捏,微凉的触感时隐时现,很难不去在意。 他只好装作对她的力道不满意,“还是太轻了,你没吃晚饭吗?” 他以为莲衣会两只手一起用力,谁知她又“噢”了声,抬起手肘就往他肩窝里怼,怼在他最酸疼的那处,又痒又痛。 慕容澄一把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面前来质问,“和我使坏是吧。” 莲衣的手被他按在身前,她手底下触感光洁软弹,如同按着一块温温热的凉粉。 “没有…”她眼睛发直盯着那块男色做成的“凉粉”,脑袋不可避免又红成了一颗枣。 若放以前,慕容澄此时定然跟着羞赧,可这也是要看时机的,这时候不出手,下次就不知道何时还有机会,慕容澄问:“你脸红什么?” “热得。”莲衣别开眼矢口否认,“你只穿这么一点,当然不热了。” “我没说不热,我也很热。”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你热什么热。”莲衣抽不出手,整个人往后使劲,“说了不要捉弄我,你不要这样!我要叫人了,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要叫人了!” 她一下一下地扥,寸劲儿掣到了慕容澄右肩,掣得他直吸凉气。 她倏地不动了,怯生生打量,“你没事吧?” 慕容澄见她还是关心自己的,越发得寸进尺,叫着疼,仍握着她不撒手,演过了头,一下被莲衣看穿,“你别这样。” 慕容澄总有得理不饶人的本事,“什么别这样?我怎么样了?给你打白工,不能给我捏会儿肩?” 莲衣真的很为难,“你一个世子,干嘛那么卖力,也没人催你的工期。” 慕容澄举目道:“还不是因为你不肯给世子当牛做马,所以只能让世子给你当牛做马了。” 莲衣一怔,想起这是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她说她不要给他和他的世子妃当牛做马,却不想时隔多日会从他的嘴里再度听到相同的句式,还换了一种叫人面红耳赤的说法。 手掌下的心跳“噗通噗通”稳健有力,莲衣猛然抽手,像被烫到,“什么叫给我当牛做马,我消受不起。” 慕容澄睨她,“哦,消受不起,那你给我开薪水了吗?” 莲衣旋即警惕地望向他,被他弹了个脑瓜崩,“算盘打得真精啊沈小花,不给我开钱,又不承认我这是在为你当牛做马,这下荷包和心里都没有负担了,要不说你能回来做生意,发财致富,舍你其谁。” “我不是这样想的!”莲衣捂着脑门想了想,“那给你开点钱吧,从开业再算行不行?” “那我现在都白干了?” 莲衣没招了,睁着个眼睛瞧他,见他又要上手,就偏脸躲了一下,不料亮出半边细白的颈子,还有颈子往上被染成粉红的耳朵,暴露了自己同样心旌摇曳的事实。 慕容澄看到这一幕志得意满会心微笑,也不再捉弄她了,放她快快逃离了这里。 欲擒故纵嘛,他最擅长。要是逼得太紧,反而揠“花”助长,扼杀了萌芽的小苗,要散而后擒,方可兵不血刃! 难得柔情,慕容澄觉得自己颇有长进。 * 过了立夏,送春归去,总觉得春日暧昧的面纱也随之被慢慢揭去。 夏季代表收获,不光收获汁水充盈的果实,也收获宝姐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饭饭”。 紧接着沈家交付了赁房尾款,定下了店名——小满居。 这是沈末临时找到的灵感,小满是夏季第一个节气,这时节雨水小满,稻谷小满,沈家的果树结出碧绿小果,万物苍翠生机勃勃。 沈末说:“这是儒家之道,‘小满者,满而不损也,满而不盈也,满而不溢也’。” 沈母不甚明白,只是女儿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都觉得好,便没有异议。沈良霜也没有意见,唯独莲衣问:“这是不是叫得太雅了呀?我以为你会从什么‘宾至如归’里找感悟呢。” 沈末笑起来,“二姐你就放心,这个名字好,将来等咱们家的小满居有了名气,人家光是冲这名字都要来一探究竟。” 说罢沈末大笔一挥,在纸上落下“小满居”三个字,拿给了老木匠。 工期两日,全家翘首以盼,将一件件崭新的桌椅往店子里填,又买了爆竹炮仗和红绸,挨家挨户送喜报,静待小满居开业。 第36章 说巧也巧,取匾额回家这日,正好是王谦派人来送钱的日子。 那人带着银两来,就看到沈家人正往家里抬一块匾,依稀看见上面写着什么居,应当是开了间新店。 莲衣留意到家门口站着陌生人,便扬声问他找谁,那人道:“是王大爷叫我来送钱的,你是这家的女儿么?拢共六十两,你拿进去称称。” “怎么只有六十两?”莲衣当时就不乐意了,“我和你家王大爷谈妥了八十两,少二十两还有什么好称的?” “那我也只有这些,你不收我可就拿回去了。” “谁说我不收!你放下!” 莲衣想撸袖子去找王谦理论,被沈良霜从屋里赶出来拉住,“别去,小花别去。咱们要开业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生事。” 第78章 同行是冤家,亘古不变的道理,眼下王谦应当还不知道沈家开业在即,若知道了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后果不堪设想,即便真气坏了也得等小满居开业再做清算。 沈良霜说:“六十两就六十两,往好处想,采买食材的钱一下多出这么多,全是花得王谦的钱,咱们家一分钱成本没出。” “哪有这么想的呀,那本来就是咱们家的钱。”虽然不甘,但莲衣也分得清利害,“我知道,眼下没什么比开业更重要。” 可即便沈家想着忍气吞声,那小厮将消息带回给了王谦和徐盼,仍要惹出一番事端。 徐盼气得七窍生烟,将头面首饰脱下来往桌上拍,“我叫你不许拿钱给她,你不听,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下好了,送钱去给人家开店。” 王谦坐在后头喝酒吃花生米,闷闷不乐没有接话。 徐盼转过身瞧他,“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了?我在外头帮你应酬,你一回到家就跟我扮哑巴,怎么?要我跟镜子说话,好啊,那我就跟镜子去过了,你和你店里的生意我都不管了。” “那你别管了。” 王谦说得轻,却也带着情绪,因此听着格外扎耳,徐盼一下子火起,“你这负心汉,我为了你从京城搬到江都,和家里决裂,就为了听你说这种话?” 王谦噤声不语,徐盼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酒盏,“借酒消愁是不是?店里生意差,你还敢拿六十两给那黄脸婆,说什么心疼孩子,我看要不了多久你就要将那小拖油瓶给接来,你接呀,你只管接,看我会不会管她的死活。” “徐盼!” 一说到宝姐儿,王谦再也忍不了,当年他和沈良霜感情不睦,沈良霜便瞒着他怀孕的事实,直到后来孩子呱呱坠地,他才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当了爹。 之后他想见宝姐儿一面比登天还难,而今宝姐儿根本不认得他,一想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娃根本不认得他,午夜梦回他几多悔恨。 徐盼见他大声呵斥自己,登时抬手掀翻了他面前碗碟,“好啊,你就这个态度。店里亏钱是谁在替你想方设法卖地?你倒好,大手一挥六十两给出去了,当我是什么?来给你王谦当老妈子的么?” 王谦头疼欲裂,“我没说过要卖地,那都是你自己在张罗。” 徐盼乜目,“你没说,你当然不说,你还想着将来有一日和她重修旧好,让那小拖油瓶管你叫一声爹,是不是?你真当自己是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在沈家你是赘婿,在我这儿你不过是个吃软饭的,我告诉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掂量着吧!” 王谦被她骂得狠了,也来了脾气,起身要走。门刚一打开,徐盼就跟恍惚梦醒似的,连忙上前将他从身后抱住。 “王郎,我错了王郎,你不要听信我的气话,你知道我这个人一生起气就什么都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徐盼绕到他身前去,捧着他的脸与他哭诉,“我不是那么想的,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相信,王郎,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可不能负了我呀……” 王谦面无表情,门外的光打在麻木的脸孔,活像个行尸走肉,任凭徐盼抱着自己。 他后悔,他后悔入赘沈家,后悔喜欢上徐盼,更后悔为了徐盼和沈良霜分家。 王谦虽家境贫寒,但在父母离世前也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盼着望子成龙,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因此在那之后他一直难以接受自己沈家赘婿的身份,沈良霜平日在家虽然给足他面子,可出门在外,总有那看不起他的人要在背后议论。 他就是那时认识了徐盼,徐盼起初是店里食客,她对王谦这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一见钟情,老板娘又总在后厨,她便有机会与王谦眉来眼去,日久天长二人就勾搭到了一起, 后来王谦发现,自己虽不爱沈良霜,可徐盼比之沈良霜,还要令他感到窒息。 最开始他只是预备和沈良霜摊牌养徐盼做外室,谁知徐盼胃口远比他想得大,竟借家中势力踢了沈良霜出局,将他也一并逼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王谦本就不是个能够忍气吞声的人,和徐盼在一起久了,也会心生怨恨,只是那怨恨距离撕破脸还有一步之遥。 而小满居开业,没准便会是使王徐二人撕破脸的导火索。 开业当日是个大晴天,鞭炮一放,伴着热火朝天的火药味,整条街都知道这里开了间新店。 沈家人捂着耳朵,看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一地,像是红色飞絮漫天起舞。 拐子巷的邻居们被邀请免费进店品尝,这是莲衣的主意,想到这样既可以拉近邻里关系,又可以叫邻居做免费宣传充充门面,这会儿围得店门前水泄不通,乍一看还以为全都是慕名而来的食客。 “大家不要急,我来引大家入座。” 邻居们食客们蜂拥而入,莲衣领着他们入座,慕容澄随后手持铁钳一桌一桌送来陶炉和炭火。店外见状围上来几个路人,对这吃法十分好奇,你一句我一句,推搡着进来想试试新鲜花样。 第79章 这当中便有徐盼派去的人,进店不动声色要来菜牌,入座先四处打量。莲衣远远看到他就觉得不对劲,心想这人不是同行也是别有用心,她走过去。 “这位客官,您看看您要点什么?”莲衣招呼得热切,“您是一个人?” 那人颔首,“就只有我。” “只有一个人我推荐您点烫菜,温炉分量大,适合跟家人朋友一起来吃,烫菜和温炉口味不变,咱们会在后厨替您煮好了一起上上来。” “什么价?” “都是按汤底和食材收费,烫菜量小,汤底也便宜许多,您一个人吃个三四文应当就差不多。” “你这菜牌可真难懂,从没见过这样写菜牌的。” 莲衣打从心眼觉得这人就是来找茬的,于是拿出更多叫人挑不出错处的耐心,笑得比花灿烂。 “不难懂,您就在汤底选一种汤,再在食材选上几种想吃的菜,大概三素三荤就是一人份的量,可以酌情加减,我推荐您试试这个鸭血豆腐,可好吃了。等烫菜上来,您要是想加番椒酱、胡椒粉,都在桌上的小罐子里。” 那人将信将疑点了猪骨汤和几样食材,莲衣飞快记下,将小单送去后厨窗户。 等烫菜端上去,她又默默观察那人神情,见他尝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吃第二口,这才心满意足地招待其他客人,期间又关注那人动向,担心同行使绊子,往汤里丢苍蝇腿栽赃陷害。 大抵是那人年纪较轻,长得也算端正,莲衣和他多说了几句,表现得过于殷勤,引得忙着“当牛做马”的慕容澄有些不虞。 下晌生意淡下来一些,莲衣正往后院端空盘,被慕容澄叫到一边。 “干什么?”她问。 慕容澄抬手给她看,手背上一道淡淡的红痕,莲衣当然认得这是烫伤,连忙问他是怎么弄的,“哎呀,可是被炉子烫到了?我就说不叫你干这个吧,要是我来端炉子,就不会有人被烫伤了,你可别烫到客人呀。” 慕容澄越听越不对劲,最后把手一抽,不给她看了,“忙你的去吧,最好多来几个年轻男人,你一边招呼一边择婿,记得问清楚人家将来讨不讨小老婆,当心将来被他宠妾灭妻。” 莲衣狐疑看向他怒气冲冲走开的背影,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抓抓胳膊忙自己的去了。 这还只是一段小插曲,更叫慕容澄抓狂的还在后边。 到了晚上,邻居们吃饱喝足早早走了,店里也稍显清闲,此时来了一桌特别的客人,鱼贯而入七八个,全是衣着艳丽的漂亮女人,一进来便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莲衣正在柜台给上一桌结账,连忙迎上去,那几个女人却笑着说要店里那个身高八尺,相貌不凡的小哥儿来招待。 “上午我们打这儿过,瞧见他就想进来,他这会儿人呢?叫他出来。” 这一听说的就是慕容澄。 莲衣眼睛虽然在店内找了一圈,心里却想他要是来了,就是肉骨头掉进狼窝里,还是自己顶上吧,“他好像不在,应当是上哪偷懒了,不然还是由我来招待列位吧?” 为首的大美女道:“小妹妹,我们今天就是冲着他来的,他要是来了,我们姐几个就将你这最贵的菜都点一遍,回去也叫春香楼的姐妹们多来光顾你们小店,他要是不来——” 莲衣睁圆了眼睛,担心她们说什么要砸店之类的话。 但美女姐姐们并不心怀恶意,只是道:“他不来,姐几个这就走了。” 莲衣的心被这么一悬一放,体验了一把春香楼恩客的待遇,笑盈盈道:“哪有来了就走的道理,那就成了小店招待不周。我这就去找他,姐姐们都坐,我帮姐姐拼桌。” 见她们都入了座,莲衣放下菜牌这才小跑到院里找人。 慕容澄正在院里拨炭火,她攥紧了两手在身侧,小心翼翼走过去,拿出求人的姿态,小小声道:“世子爷。” 慕容澄多日不曾听她这么叫自己,手拿铁钳都恍惚,心说真窝囊啊,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世子吗? 他还带点上午的不愉快,转回去接着干活,故作生疏问:“有何贵干?” 莲衣绕到他左手边,弯下腰去仰头看着他,抛出请求,“有一桌八个人的客人,我有点招呼不过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慕容澄拨炭火的手顿了顿,怎么拒绝得了呢?一天了,她肯定是最忙碌的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小陀螺似的被抽得不停转。 他道:“那你在这儿休息吧,我替你去。” 莲衣笑起来,“那怎么好意思?” 慕容澄到水井边洗洗手,掀帘到了前店。 莲衣没敢跟过去看,只敢站在门边等,生怕隔着老远被慕容澄用眼神杀死,等了一刻钟没见他回来,这才掀起一点门帘,往店里张望。 不看还好,这一看,莲衣在心中连声“阿弥陀佛”,不是为求神拜佛,只是为求慕容澄等会儿回来千万别给她脑袋弹开瓢。 堂上慕容澄如同唐玄奘掉进了盘丝洞,被那几个春香楼的姐姐围得是里里外外水泄不通,他那为干活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这会儿已成了那些姐姐五指流连的欢乐场。 第80章 “哎唷小哥儿好紧致的皮肤~”“好阔的背,姐姐我可真想躺一躺~”“你们别吓着他,人家可还未及冠呢!” 慕容澄一眼逮住了帘后的莲衣,两眼阴恻恻冒着寒光,就差将手上的菜牌朝她飞过去。 他咬牙切齿,“还看?还不过来帮忙?” 莲衣颠颠小跑过去,好在那几个春香楼的姐姐并不只是为他而来,吃饭才是头等大事,调戏他不过是用餐之余顺便取乐。 见人家小哥儿不乐意了,便也收敛地点了菜,八个人点了两口炉子,一口鱼头汤一口羊肉汤,正好凑了个“鲜”,吃得热热闹闹。 这帮春香楼的女子吃到关门才走,临走对小满居大加赞赏,一个个都喝得微醺,拢着披帛左摇右晃,笑得风情万种,还说要介绍自己认识的各路大人物来赏光。 莲衣点头哈腰,笑意吟吟,“那就谢谢几位姐姐啦!以后也要来多多照顾小满居的生意!小心台阶,慢点走!” 莲衣将门板掩上,示意打烊。一回头,店里空空荡荡,只剩慕容澄面目阴沉地注视着自己。 沈良霜先陪着沈母回家哄宝姐儿睡觉,过会儿才回来帮莲衣盘账,因此现在店里只有慕容澄莲衣两个人。 莲衣干笑两声,“怎么了?干什么这么看着我,这里留给我收拾就行,你先走吧,不用等——” 刚要擦肩而过,就被慕容澄拉住了胳膊,莲衣没来得及谄媚就被他一把抱到了柜台上,惊呼过后瞬间高出他一个头。 她愕然,“你做什么呀!” 慕容澄两手撑着柜台,将她圈得严严实实无处可躲,他扬眉冷嗤,“我发觉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莲衣适当示弱,笑着说:“世子爷谬赞。” “谬你个头。”这火他可憋一天了,长这么大几时候被人这么使唤过?使唤就算了,还敢摆他一道,送他去出卖色相! “沈小花,你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开始觉得我好拿捏了?” 第37章 莲衣局促地动了动腿,“我哪敢拿捏你。” 而且她从来不觉得他对她的所谓喜欢,能让主仆的从属关系发生逆转。 “那好。”慕容澄不过是连轴转了一天想要她的关注,这会儿气已消了一半,但还有另一半,趁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在店里,他是不论如何都要为自己争取一点好处的。 “我累了,手也烫伤了,小花老板,你说怎么办?” 莲衣慌了,这场面叫她想起那天小巷,慕容澄叫她亲他一下,“我…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慕容澄心想自己都明示“烫伤”了,不过是想叫她帮自己上点药,她紧张什么?于是催促道:“小花老板,发薪水了,日结。” 莲衣根本无暇他想,满心以为他说的是亲他一下,“…什么薪水?” “世子给你跑堂还不给发薪水?不是你说的吗?从开业开始给,今天是第一天,给我吧。” 莲衣往前蹭蹭,从柜台上蹭下去,慕容澄见她想溜,手臂将人围得严严实实,“往哪跑?” 莲衣失策了,本来视野高一些还没有那么强的压迫感,这下不抬头都看不见他脸,“我不是跑,我去拿钱。” “我今天又是烫伤,又是被人上下其手,你预备给我拿多少钱?”慕容澄大约是低着头在说话,微弱的气流扫在莲衣前额,痒痒的,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她发顶。 她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脸也红扑扑,究竟是羞是恼不言而喻,“五文…” “五文?”慕容澄捏捏她面颊,“小气鬼,五两还差不多。” “别人干一个月都没有五两。” “所以啊。”慕容澄俯下身去,再度明示,亮出手背烫伤,“左右我也不缺钱,你看看怎么样能抵五两?” 莲衣根本无暇留意他的举动,满心想着他连日来的示好,心中十分动容,只是出于那些显而易见的理由才没有越界,大抵是今天特殊的日子给了她勇气,让她斗胆肖想起世子。 今天是小满居开业第一天,食客盈门,好评如潮,莲衣仿佛看到了即便一辈子独自守着小店也忙碌充实的未来。 而且只是亲一下下,日后就是他走了,她想再请人说媒,夫家也是挑不出错处的。 莲衣小小声,说出那句在梦里说过一遍的话,“那就亲一下下。” 女孩声若蚊吟,慕容澄微微一愣,面颊两侧已经被她温热的手掌捧住,他不由惊愕回过头去,导致莲衣“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唇角。 唇角和面颊的口感是截然不同的,脸是光的,唇角却有一条缝!这跟亲在嘴唇有什么分别! 莲衣愕然撒嘴,一把将他的脸推开,“流氓!臭流氓!” 慕容澄被她推开时还是懵的,她挥过来的那巴掌打得有点响,但嘴角的柔软触感仍在作祟,亲得慕容澄晕头转向。 他覆着左脸,呆滞问:“…是你亲我,怎么我成流氓了……” 莲衣正掀帘往后院跑,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扭头瞪他一眼,连忙逃了。 这晚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过第二句话,莲衣躲在柜台后边和姗姗来迟的沈良霜盘账,沈末下了值也一道跟着沈良霜从家里过来。 第81章 姐妹三人肩并肩窝在一处打算盘,算了三遍,完全不敢相信今天赚了两千二百文,即便扣除当日成本也十分可观。 沈末抱着算盘发怔,“这比以前开扬州菜馆的时候生意还好,我记得以前刚开业,是绝对赚不了这么多的!” 沈良霜同样惊讶,她知道这新做法好吃又稀奇,却没想到这对顾客们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这做生意还是要看小花,小花一回来,咱们家真是不一样了。” “是呀,二姐真有本事,这个钱别人想赚还赚不到呢,只有二姐能想到。” 莲衣被夸得脸红,“只有我可不行,要不是有大姐掌厨,容成帮忙打理杂事,这间店可没有那么轻易能开起来。”她看向沈末,“没有你起的名字就更不行了。” 沈良霜跟着打趣,“你是大师,你起了名字就是给咱们家的店开了光。” “哎呀!你们好坏!欺负我是老小!”几句话给沈末说得直往姐姐怀里钻,撒娇求她们别打趣自己。 慕容澄掀开门帘,从后院探进头来,敲敲门框,“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那我先带小花回家?” 沈末是个榆木脑袋,第一个举手,“还有我!我也一起回去!” 只有沈良霜讶然于慕容澄称谓的变化,目光在他和莲衣之间游走,留意到莲衣忽然缩起的肩膀和微红的耳根,她笑了笑,“小妹,我还要准备明日的汤,你留下帮我打打下手吧,小花和容成又是洗碗又是打扫的,就让他们先回家休息。” 沈末当然答应,说是打下手,其实就是陪大姐一起走夜路回家,这么分工刚刚好。 她和沈良霜两个目送了莲衣和慕容澄走出去,瞧着这两个背影,沈末忽然有感而发,“容成真不赖,要样貌有样貌,要体魄有体魄,就是将来要回蜀地这点不好,否则我一定要哄二姐把他拿下,给我做二姐夫。” 沈良霜笑了笑,合上门板,“人家要是真有心,自己就会留下,何况,你二姐也未必不能再嫁到蜀地。” 沈末后知后觉挠了挠脸,追着大姐问:“不是吧?难道又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吗?二姐和容成怎么了?在一起了?我要改口叫二姐夫了?可是二姐夫有癔症啊,不过我见他跟着娘去见了那老大夫几回,好像是好了许多,那他是不是就要走了啊……” 小店灯火昏黄,她碎碎念着,沈良霜也在厨房忙忙碌碌地转悠,“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快来,帮我搬一下汤锅。” “哦哦,来了。大姐,我有点饿了,回家之前给我下碗鸡汤面嘛。” “好,给你下,在学堂吃得不好吗?” “还行,嘿嘿,就是想吃大姐做的面了。” 回家已是两个时辰后,路上沈末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欲言又止。 想告诉沈良霜王谦那杀千刀的正琢磨卖地,可是说了改变不了什么,自己女扮男装到县衙当文吏的事也要藏不住。 她权衡一通,决定当个无名英雄,独自解决王谦徐盼这对奸夫淫.妇。 徐盼是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又怎么样?她顶头上司刘少庭还是扬州通判的亲儿子呢,谁的话分量更重不言而喻! 要摆平刘少庭,首先要先喂饱他散养的那几只猫。 沈末此后常拿店里汤渣带去喂猫,经过一段日子坚持不懈地投喂,事情不太妙,那一帮猫衙役已经只认她不认刘少庭了。 乃至于两人同时走过县衙附近时,小猫全都喵喵叫着过来蹭沈末的腿,对刘少庭视若无睹。 沈末假装不熟,“大人您瞧,这帮小家伙一见你来,就都倾巢出动了。” 事实上小猫全都竖着尾巴在沈末腿边蹭来蹭去,刘少庭并不计较,见状道:“看样子你没少喂它们。这些猫有了吃的,最近也不再有百姓投诉野猫入室偷吃了。” 那是,店里熬汤剩的汤渣几乎全都被沈末拿来喂猫,这要是还喂不熟,那就太伤人心了。等等,他说什么? 沈末连忙溜须拍马道:“大人忧国爱民,要不是大人吩咐在先,我也想不到要来喂这些小猫,都是在大人的英名领导下,咱们县衙才能诏安这帮野猫大盗,让百姓免遭毒手。” 刘少庭皱眉看向沈末,见他一脸笑意,晓得他是故意这么说逗自己开心,本来不觉得多滑稽,但见他笑得憨态可掬,便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少拍马屁。” 正要走,墙头忽然跃上一只狮子猫,体型硕大威风凛凛,一看便是猫中老大。 这只猫在整条街都恶贯满盈,它原是家猫,原主喝醉了便打老婆,一日打得妻子跑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从此这猫竟也离家出走,成了野猫霸主。 大抵是太喜欢原先的女主人了,它一见到男子靠近便要哈气,整条街都知道它向来无差别袭击男子。 沈末是城西人,她不知道,她就是觉得这只白色狮子猫挺霸道的,它每次一来,她都要单独投喂,因此歪打正着建立了深厚友谊。 这会儿见它来了,她伸手去抓抓狮子猫下巴,狮子猫也顺从地将小脑袋贴在她掌心蹭蹭。 路过个街坊错愕地说:“我没看错吧,这猫什么时候和男人也这么亲了?最近有个男的每天来喂,喂了大半个月了,这猫见他就哈气,怎么你才来喂了几次,它就认你?” 第82章 沈末费解,“怎么?难不成它还专挑男人凶啊?” 街坊道:“是啊,五年了,从来没有哪个男的近过它的身。” 她多这个嘴干什么,沈末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怎么还有这种事?自己在衙门里百般提防,靠着自己高挑瘦削的身材和精湛的演技,从没被人发现破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一只猫陷入身份危机。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转头对刘少庭说:“大人您不会信吧?猫懂什么呀。” 刘少庭本来也不觉得猫有这么神,根本没往深处想,但沈末后来的一番话叫他变了脸色。 她说:“谁知道那个之前每天来喂它的男人安得什么心,没准是觉得这附近野猫多,想药死它呢?它多聪明,一定是觉察了那人的用心。” 刘少庭额角突突,看向她道:“之前来喂它的男人,是我。” 沈末出师未捷,马屁拍在马腿上。 好在刘少庭不是小心眼的人,并未就此记恨上沈末。二人回到县衙,她又格外卖力地协助刘少庭料理当日事务。 整理案卷时叫她发现一纸有意思的内容,上头居然下来文书,要江淮各地县衙彻查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外地男子,特征是身高八尺,样貌端正,籍贯川蜀。 也不说是为了什么,就说找到了通报上去,会有人来领走。 沈末想到了容成,随后在心里摇摇头,样貌端正?容成可不是样貌端正而已,说他生得端正和说他生得丑有什么区别? 因此沈末很快将他从嫌疑人中剔除,即便他完美符合了其他几项特征。 几个衙役从外头走进来,嘴里谈论着城南新开的烫菜馆。 沈末瞬间竖起耳朵,有个衙役走过来在她肩上一拍,“沈兄弟!你不是就住在城南?那店开业有几天了,听说天天生意好得吓人,你去过没有?” 沈末正整理公文,头不敢抬,干笑两声,“平日都这么忙了,我哪还有空下馆子,下值回家恨不得长在塌上不起来。” 那几个衙役笑了笑,道了两声“辛苦了”便走开去。 刘少庭从案卷当中抬起头,淡淡道:“平时很忙吗?我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公务可以派给你。” 沈末连忙改口,“大人别误会,我那是说给他们听的,省得被拉去一起吃饭,大人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大合群,被他们拉去喝酒可就惨了。” 是吗? 刘少庭缓缓抬眸,“可是据我所知,你有一件事始终瞒着我。”他叫了一声沈末的全名,“趁现在堂上无人,我还是劝你从实招来,不要等我亲自问你。” 沈末膝盖一软,根本分不清他叫的是“沈末”还是“沈墨”。 刘少庭见状冷哼,“那日从集贤居回来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所以特意找人调了你的户籍来看。” 坏了,沈末紧张不已,双手直冒冷汗,“大,大人…其实我……其实我是——” “其实你是王谦妻子的表弟!”刘少庭乜目看向她,“我就说你为何格外在意集贤居老板的正妻一家,原来你和她家同宗,你是那家人的表亲。” 悬着的心总算彻底放下,沈末长吁一口气,抓抓后脖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嗳对,是,大人明察。” 第38章 危机解除,沈末稍作解释:“我和她家上上一辈是亲兄妹,只是后来因为迁祖坟的事闹了点小矛盾,就不走动了,哎,所以他们适才问我城南烫菜馆,我也是怕他们喊我去,见面尴尬才说假话的。” 这是真话,两家的确是这样不走动的,这是后来沈宏死在外地,留下家中年迈老母,还是沈良霜去收殓了他,也因此重修旧好。 沈末说完看向刘少庭,见他并未流露怀疑的神色,上前半步道:“虽说两家人是不走动了,但那也是长辈间的矛盾,我见徐盼王谦的所作所为,还是十分气愤的。” 刘少庭问:“她家为何不报官?” “报过呀大人,沈家想与王谦和离拿回饭馆,可是徐盼她…您也知道她是谁的外甥女,上一任江都县令因此非但没有为沈家主持公道,还倒打一耙,说沈家长女沈良霜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刘少庭缓缓皱起了两条浓黑的眉毛,“你意思是,上一任县令之所以不作为,是因为扬州通判?” 这可不好作答,沈末选择闷声不吭地默认。 她晓得这位刘大人是有些不一样的,上任以来从未见他动用士族子弟的特权,每天就是一身官服,脱了官服也只穿款式单一的道袍,要不是她知道他的来历,一准以为他也是个陈恭那样的穷酸秀才。 虽不指望他帮着沈家骂自己亲爹多管闲事,但沈末看得出,他是个讲理的人。 刘少庭并未再问下去,只是望着桌案文书陷入沉思。 小满居的生意蒸蒸日上,店里到饭点经常座无虚席,也就是吃温炉不怎么翻台,否则真要将莲衣忙得四脚朝天,但阖家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再招一人跑堂。 这样莲衣就能兼顾后厨和前店,不至于关了门连走路回家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这段日子宝姐儿都由邻居照看,沈母放心不下,要是能再招个人,她们不那么忙,也好把宝姐儿带来,放在眼前看着。 第83章 招人的告示张贴出去,因为薪水丰厚,很快吸引了几人登门,莲衣趁客人少的时候挨个询问了每个人的情况,让慕容澄用纸笔记录下来,预备拿回家好好挑选。 “我看这个姓方的大娘好,她以前就是做后厨的,往后早上采买食材也可以让她分担。” “到底上了年纪,采买食材我们都能去,咱们最缺的还是跑堂的劳力。” “说的也是,那这个人呢?这个男孩我记得,瞧着挺精瘦的,脸长得也白净,适合干跑堂,能帮小花招呼客人。”沈良霜看向洗菜的莲衣,问她意见,“小花你觉得呢?” 莲衣想了想,“好像是可以,我记得他说他以前是生药铺的,知道怎么招待客人。” 慕容澄将提上来的井水放下,发表他的宝贵意见,“还是方大娘更合适,她其实也不过四十,又有经验,待人接物十分和善,是我我就选她。” 莲衣抬起脑袋瞧他,没想到他也会参与讨论,真像是一家人了。 沈良霜轻轻掩唇,抱起宝姐儿逗了两句掩饰笑容,她一个过来人,如何看不明白?年轻人真有意思,喜欢一个人就想蛮不讲理地霸占着,好在大多时候这种蛮不讲理还是挺可爱的。 入夜莲衣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慕容澄该不会是打翻醋缸了吧? 翌日清早天不亮,她特意敲敲慕容澄的房门,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买菜。 慕容澄自小满居开业,每天睡得昏天黑地横七竖八,若放以前他被人吵醒定会劈头盖脸一顿骂,但在这里不知为何醒来也觉得神清气爽,没有半点睡不饱的烦闷焦躁之感。 “找我何事?” 门一开,莲衣被眼前明晃晃的男色闪得睁不开眼,蜷着脚趾问:“你就不能把衣服穿上再开门吗?” 慕容澄靠着门框对她笑,“大热的天,这么睡觉很稀奇吗?你又不是没看过。” 莲衣懒得说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早市?” “去。”他长臂一伸,将莲衣“咻”地一下捞进房里,“进来等我。” 莲衣被他拦腰带进门,脸登时就红了,故作老练才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其实从那天之后,莲衣明显感觉到他得寸进尺了起来,但那“吧唧”一口是她主动,因此她也不好拒绝,只得默许。 离了家,莲衣和他走在清早没什么人的街道,倒也没有负担,抛开杂念道:“昨天晚上你说你觉得方大娘好,但我觉得那个生药铺的男孩子更合适,而且他来了你就彻底轻松了,不用再给店里帮手。” 慕容澄看向她,“他怎么合适了?我瞧他干不了半月就会走,你没听他说在生药铺是为何请辞的?” “因为生药铺的店家待他不好。” “他说不好就不好?你听信他一面之词?出来打工无非就是做工拿钱,既然人家店家没有拖欠他工钱,他说的不好又是哪种不好?” 莲衣听后觉得不无道理,那男孩子待人接物不如方大娘圆融,倒不是担心他和食客发生冲突,但要是有更好的当然还是选更好的。 原来他昨晚不是因为吃醋才选方大娘,是她小人之心了。 莲衣叹口气,“哎,要是能有个任劳任怨,还总是毕恭毕敬笑脸相迎的人就好了,要有这么个人来应聘,我立刻聘用他!” 慕容澄道:“这世上哪有这种傻子,噢,我眼前就有一个。” 莲衣想到了还在世子所的自己,好像的确就是这么个“傻子”,总是不明不白受他欺负,撇撇嘴,“这么就傻了?平安不就是任劳任怨笑脸相迎?他可聪明着,笨人可不懂谄媚。” “我不是吗?” “你当然不是了!” “我还不够任劳任怨啊,那下回你别喊我出来买菜。” 莲衣听出来慕容澄又在戏弄她,懒得搭腔,晨光熹微,她偏首看向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慕容澄拉车走在街上,有说有笑,就像一对市井小夫妻,想到这不自觉抬手掐了自己一下,是疼的。 慕容澄也在想,想什么时候能再哄她亲自己一口,上回太仓促了,比猪八戒吃人参果都仓促,他还没来得及尝出个滋味,她就赏他一巴掌跑了。 二人各自怀揣心事,在菜市拉上订好的菜,往小满居去。 有时候说曹操曹操到,还真不只是一句俗语。 大清早街面上的流浪猫狗都没醒呢,小满居店门外居然就迎来了今天第一位客人。可等莲衣定睛细瞧,这哪是客人,这是平安啊! 平安也才到,他是昨夜刚到江都的,和慕容澄一样,根本没有寻人的头绪,于是就想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问客舍小二哪儿有好吃的店子,小二说了几间,忽然想起小满居,和平安强烈推荐。 平安一听,温炉烫菜?随即跑到城南来打听,只是去得晚了已经打烊,询问得知店家姓沈,便心里有底了。 看,这不就被他等到了!坐在菜车上的这个不就是莲衣?拉着菜车的这个…等等,平安揉揉眼睛,睁开,又揉一揉。 他这揉眼睛的功夫,慕容澄已经走到他面前了,这段日子虽说得益于平安不在,他才能缠着莲衣住在沈家,可他也因为身边一个仆役没带,干了不少脏活累活。 第84章 因此见平安总算赶来,慕容澄也是怨气颇深,“你还知道来,来几天了,怎么找到这里的?” 平安赔个笑脸,“世子爷,世子爷请息怒。”他叹口气,“说来话长,我到了夏国公府便和郡主阐明缘由,谁知隔天就被关起来了,郡主听说您没带多少钱,便想如此逼您去京城找她。这么关了我大半个月,总算被我找到机会跑出来。” 慕容澄眉梢一动,心想这的确是慕容明惠办得出的事,又问:“你带了多少钱出来?” 平安忙道:“我带了些银票出来,能去银号换三百两。”他见慕容澄这身打扮,小声问:“我在这儿最好的客舍定了房,您要不要跟我去洗洗换身衣裳?” 慕容澄本想答应,见莲衣默默拉着菜车往后门走,他随即压低声量警告平安,“我哪都不去,你也别背着我给夏国公府报信。银票拿来。” 平安连忙照做,追着慕容澄到小满居后门,他算是看出来了,世子爷战无不胜,这就已经将莲衣拿下! 不愧是世子爷! 这么久不见,莲衣变化不大,瞧着比在世子所的时候稳重了些,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也是个小老板了。 那厢莲衣已经将菜车拉进院里,慕容澄见她要卸货,先拉她到一边,献宝似的将银票塞给她。 “三百两,你拿好。” “我不要!” 莲衣吓坏了,手里的票子烧起来一样烫手,三百两?买她命都不要三百两! 慕容澄微微错愕,随后笑道:“你怎么不要?有了这些钱,这间店还有你家里人今后都再也不必仰人鼻息,你拿些钱去打点县衙,管他什么扬州通判,有钱能使鬼推磨,马上就叫王谦把你家的地交出来。” 困扰了沈家许多年的难题,竟然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早晨被慕容澄化解了。 莲衣感到一阵难受,这个世界上果真没有容成,只有她跨越千山万水都触不可及的蜀王世子。他迟早都是要走的,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觉得想哭。 莲衣将银票还到他手中,“多谢世子爷好意,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 慕容澄不明白,“怎么就无功不受禄?我在你这儿受了多少照顾?” 莲衣摆手,“不是有那五十两?那都给多了,更别说你给店里帮了多少忙。” 慕容澄咂舌,不喜欢她这楚河汉界你是你我是我的划分,“那这三百两是往后的。”他也急了,“叫你收你就收下!” 往后?他要是在江都待到三百两花完,还不头发花白走不动路了? “不行。”莲衣就差给他行大礼了,“三百两,就是把我卖了都不值这个价,我不收,你就别拉扯了,我娘她们快来了,我不想叫她们知道你是世子。她们知道了我一直在撒谎骗人肯定不高兴,你要走就趁现在吧,我会自己想个理由。” 慕容澄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觉着她这是在赶人,“谁说我要走了?” 莲衣愣住,帮他搜罗记忆,“是你说平安来了就走的,你刚到江都的那天,在城门那亲口和我说的。” 他这下又有钱又有人伺候,还有什么理由留在沈家做苦力?即便不离开江都,舒舒服服去住大客舍不好吗? 慕容澄语塞,环视一周,板着脸走到棚子底下,抄起火钳道:“活没干完,我还不能走。” 第39章 几句话的功夫,沈母和沈良霜已经到了,她们瞧见店里多了个人,都有些诧异。 “这是?” 慕容澄赶在莲衣之前道:“这是看到告示来应聘跑堂的,叫平安,他说他是蜀地人,以前就在蜀地的饭馆跑堂。” “啊?”莲衣比平安的反应还大,眼珠还水盈盈带着分别前夕的泪意,以为慕容澄就要跟平安走了,结果平安这就成来店里跑堂的了? 难以置信之余,她觉得这么打掩护早晚有一天被戳穿,半点不赞成他这么做,可平安自然是唯慕容澄的话马首是瞻,早就已经演戏演上了。 平安道:“啊对,我是来应聘的。” 可事先也没对过口供,这会儿更是摸不着头脑,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以前在蜀地的饭馆跑堂。 这倒也没说错,在世子所的时候到了饭点他可不就是个跑堂的,平安换上个笑脸,来到沈母和沈良霜的面前,“我以前在蜀地就是干这个的,做得可好了,特别受掌柜的器重。” 沈良霜想了想问:“那你为何还要到江都来?” 一不小心把话说满,平安紧张之下把实话说出来了,“找人。” 沈良霜追问:“找谁?” 平安吸气道:“找…找我失散多年的哥哥,他五年前跟着一伙商人到扬州来,说是要卖香料,卖着卖着就音讯全无了。去年家里老人重病,没别的心愿就想见他一面,今年年初我送走了老人,就收拾收拾过来了。” 沈良霜听后错愕,“那你家里就没人了?也没有妻儿?” 平安摇摇头,“现在我到江都来了,今后在这儿安个家,即便找不到我这兄弟,也算对老人有个交代。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念想。” 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大老远从蜀地过来,就是为了一个念想。 第85章 果然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沈良霜听后触动,破例准许平安试工,要是今日表现真如他自己说得那样好,应当就会直接录用了。 莲衣在旁看着,心里怪不是滋味,像是帮着外人来骗自己家里人,一想到将来或许有一天要坦白,且那时应当只剩自己打扫残局,便觉得鼻酸。 她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前店,慕容澄见她一言不发地走了,便跟了过去。掀帘只看到她趴在柜台上,应当是哭了,她难过的时候总是缩成小小一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来不曾放声大哭。 他走过去碰碰她的肩膀,叫了她一声。 莲衣早就从臂弯底下的空隙看到他的鞋了,因此头也不抬,“…做什么?” “你哭了?”这问得真叫多此一举。 莲衣泪眼婆娑抬起头来瞪他,“没有哭。”答得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慕容澄叫她逗笑了,捧过她脸蛋在掌心搓搓,像捧起颗连汤带水的汤团,她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擦眼泪。 慕容澄问:“你是因为平安来了我要走了哭的,还是因为别的?” 一说“要走了”,莲衣刚把眼泪憋回去,眼眶旋即又盛满泪水,因为刻意忍着不哭,下巴颏都憋出了细细纹路,瞧着叫人忍俊不禁。 慕容澄绕到她跟前去,实在忍不住想笑,“怎么了?你怎么还生气了?” 莲衣总算忍不住抱怨,“你都要一走了之了…还要骗我家里人,将来这些烂摊子都要我一个人收。” “谁说我就要一走了之了?”慕容澄不解,刮刮她眼下泪珠,“怎么就是你一个人收烂摊子,你在说气话?” 又哄了几句,后院传来脚步,莲衣自己就好了,擦干泪去揭门板。后院平安身为蜀地人上手极快,根本不用讲解就熟悉了温炉上菜流程,这会儿已经顶替下慕容澄在扒拉煤堆了。 沈良霜进厨房炖煮高汤,沈母也打水洗菜备菜,莲衣钻到后厨去帮忙,为中午饭点做准备。 眼下小满居已步入开业后的平稳期,现在的日营业额是可信的,莲衣粗略算了算,要不了四个月就能回本,把投入的资金都赚回来,开始正式盈利。 这得益于她们初始投入便不高,要是再开一间集贤居,只怕开业半年都回不了本,能不能支持下去都难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沈家自身的名气,江都就那么大,沈父早前在扬州酒楼掌勺,沈良霜开起了集贤居,那都是名气,外加莲衣在开业前先出摊积累客源,能成功绝非偶然。 平安那笑脸迎人的模样果真俘获了沈家芳心,他有个灵活的脑筋,跑堂打杂交给他再合适不过,平安就这样被收入了小满居麾下。 沈母的活计轻松起来,便将宝姐儿白日里也带到店里,上午蹲在小院看洗菜,中午在小库房里午睡,下午跑到前店抠手手,有时候莲衣看着她,有时候慕容澄看着她。 慕容澄的确是最合适的看孩子人选,他只拿微薄薪资,和沈母说好了自己不要钱给沈家帮忙,还是沈母非要给,他这才拿一点点,因此平时在店里也没人支使他,全靠他自己眼里有活。 因此平安一来,有人接替,看孩子这最轻最省力的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慕容澄头上。 要是不下雨,他就在后院一边看宝姐儿,一边捅炉子烧炭。 宝姐儿现在会说的话多了,追着慕容澄要“高高”,他通常嫌烦,就会立马把她单手抱起来,息事宁人。也不知宝姐儿伏在他肩头都看到了什么,总是登高望远入了迷,歪着小脑袋昏昏欲睡。 沈母和沈良霜这时候就会相视一笑,道他可靠。她们早就觉察他和莲衣间的微妙氛围,因此观察他良久,心想要是这能成就好事,还是要早些过问小花。 结果这不观察不要紧,一观察吓一跳。 她们无意发现,在平安和容成独处的时候,容成格外颐指气使,平安格外低声下气。 这种事当然是不允许的!怎么好如此霸道?是什么原因?平安又为何不敢声张? 于是沈母专门找到两人,想问问清楚,因为并不质疑慕容澄的为人,她问得婉转,谁知平安反应巨大,就差跳起来。 “没有没有!这没有的事!世…是误会,容成那是教我做事呢,我感谢他还来不及。” 慕容澄也道:“嗯,大娘,是误会。” 平安急得跳脚,边上慕容澄黑着脸,看起来更可疑了。 沈母又问:“可我听见他说你笨、多嘴、添麻烦,是我听错了?” 都精确到复述了,怎么会是听错,不过是当面留着点余地罢了,平安随即点头,说的确是沈母听错了。 沈母这下蹙起眉头,更加担心起平安的处境,特别是沈良霜说过容成是个醋罐子,平安这一来又总是帮着莲衣干活,殷勤得活像个仆役,叫人很难不怀疑容成欺负他是出于某些没由来的妒火。 慕容澄还不知道自己给沈母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然而沈母和沈良霜已经开始对他重新考量,毕竟这样的人看起来专情,可要是真娶了小花,总感觉他情绪不是特别稳定,脾气也不会太好。 第86章 动不动就醋,这可受不了。今天还是和别的男人生气,那要是明天和小花生气呢? 为此沈母和沈良霜还和莲衣旁敲侧击,担心她情人眼里出西施,忽视了这些不可小觑的细节。 莲衣听后一愣,惊讶于她们的脑补能力,“没有的事。容成没有针对平安,我看容成也不是西施!”她恼得跺脚,“店里真是还不够热闹,叫你们还有时间瞎想。” “瞎想?”沈良霜轻轻拽过二妹,“一个人看错还情有可原,我、娘还有小妹都看出你们两个互生好感,怎么就成瞎想了?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快十八的人了,是该想想自己的婚事。” 沈母接茬,“小花,你不必有负担,即便将来远嫁,只要容成人品好,你又真心喜欢,也好过就近找个人将就。” 莲衣本来局促也变得感动,不辩驳了,左右将来事实浮出水面,她们自然也就明白了,于是只笑道:“娘,家里才刚有起色,你们就不要赶我了。” 她这么说也算是默认,因此沈母和沈良霜便也都心里有数了。 这日赶上沈末休沐,一家人趁下午客少,在厅堂自己摆了一桌丰盛的温炉,有鱼有肉,吃得热火朝天。 平安最开始不肯上桌,沈母怎么劝都不行,还是慕容澄咳嗽了两声他才落座,但也全程帮大家涮菜,几乎没怎么吃。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越发笃定平安私底下受容成欺负。 到后半程宝姐儿吃着困了,嘬着鸡翅骨头打盹,直到沈良霜端上一碗面来,沈母才发觉今天是自己生辰。 沈末和莲衣鼓掌庆祝,连声道生辰快乐,沈母感动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沈良霜塞了筷子到她手里,“娘,生辰快乐,快吃面,别等坨了。” “好,先叫我给把面分一分,大家都吃。” 莲衣已经饱了,却还是塞了满满一大口。 她正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好呢,沈母端了面碗给慕容澄,同时拿出了训女婿的语气,对慕容澄道:“容成啊,既然今天日子特殊,趁着小花也在,我就倚老卖老,把有些话拿出来和你讲。” 大约是沈母难得摆出长辈架子,慕容澄竟也正襟危坐,“大娘请讲。” 沈母搁下筷子,“那好,我先问你,你对我们家小花是否有意?” 莲衣本就觉察不对,含着一筷子面条警惕地没咽,这下差点没喷出来,呛得脸孔涨红,还好还好,没真喷出来。 “有。”慕容澄正色作答。 “噗——”的一声,莲衣一口长寿面喷回碗里,不住拍打前胸顺气。 众人纷纷看向她,坐在她身侧的沈良霜连忙为她拍背,莲衣摆手道自己无碍,软弱无力问:“娘…你这是做什么……” 沈母抬手制止,“我要说的不是这事,但也和这事有关。” 她看着慕容澄,“容成啊,我也知道你心是好的,就是你这动不动误会人的毛病得改。我家小花是很好,但也不至于谁跟她走近了就是喜欢她,起码平安这孩子,我一看就老实,没有那些心思,他不过是勤快了些,你怎么好总是欺负他呢?” 这吓得平安连忙接口,“没!没有的事,大娘,我——” 慕容澄淡然打断,“大娘,我改。” 沈母会心点头,将酒壶拿过来,“那好,容成你给平安杯子里倒点酒,和他道个歉,以后就别那么和他说话了。” 莲衣尴尬得默默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平安魂都快吓飞了,两手一顿推拒,“别!别别别!我不喝酒,我喝不来!” “喝。”慕容澄已经站起来给平安杯子里倒酒,面无表情。他明明是在道歉,语气也十分寻常,却叫平安和莲衣都听出一种“秋后算账”和“好饭不怕晚”的阴森感。 “平安小兄弟,我不该那么和你说话,叫你受委屈了。”慕容澄拿起酒杯,“当着大家的面,我和你道歉,千万不要记恨我。嗯?” 平安“嗝儿”一下,差点没死过去。 第40章 天知道平安在沈家受到了多大的威胁,他比谁都想早点离开这间店子。 可是他说了不算,慕容澄说了才算。 那日接受了世子“诚挚”的歉意后,平安掏出免死金牌,这才躲过一劫。不过也是多亏了这免死金牌,慕容澄才从后来衙役的问询当中全身而退。 那“免死金牌”就是平安随行带来的一份假户籍。 这是他出城时无意间发现的,当日出城,他瞧见几个人被衙役押解赶出京城,便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听到那几个被赶出城的流民说什么户籍造假,登时来了精神,卯着胆子凑过去问了问,找到了门路,花钱得到一份假户籍。 这一下,慕容澄就从土生土长的成都府生人成了西安府生人,即便遇上盘查也不要紧,将伪造的假户籍拿出来便可糊弄过去。 他这户籍来得是时候,江都县衙正为向上头交差,到处问询、搜查年轻的川蜀男子。 找到沈家时,街坊四邻说什么的都有,有起先和陈恭家关系好,给衙役指路的。也有替沈家隐瞒,说不知道没见过的,但不论怎么说都会查到她们头上,不过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 第87章 衙役还挑了个人多的时间段到小满居,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难,进门不顾顾客盈门,扬声便问柜台后的莲衣要人。 “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户籍蜀地的男子,二十上下,叫他出来。” 莲衣正打算盘,被猛然打断,举目一阵心慌,竟忘了言语,还是在旁收拾桌子的平安走过去,“差爷,我是,找我有什么事?” 那衙役将他打量,“你是?好,跟我们出来。” 就见平安从善如流和那帮衙役攀谈起来,边说边往外走。店里食客议论纷纷,一刻钟后平安回来,都朝他看过去。 有个好事的问:“小哥儿,你犯事了?” 平安掸掸肩头浮灰,提膝迈过门槛,笑道:“哪能啊,诸位近几日没听说吗?县衙在找人,说是一个蜀地来的男子,和我一般大。” 食客问:“那是你吗?” “当然不是了,否则能叫我出去盘问了几句就放我回来了?”平安挠挠脖颈,做得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是那个男的长相端正,我够不上,就叫我回来了。” 食客们哄堂大笑,的确,平安长得不算多好,干干瘦瘦的,面相似猢狲,在常人眼中起码也要中等偏上才能够上“端正”吧。 另有个食客问:“你们这还一个伙计呢?他不也是蜀地的?我好像听谁说他也是川蜀那边来的。” 平安摆手,“他不是,他户籍不在川蜀,衙役找的不是他。” 怎么就不是了?莲衣听后拉过平安细问,这才知道他给慕容澄弄了一份假户籍,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还有一半吊在半空,“那牢靠吗?不会被人拆穿吧?” “拆不拆穿的,先骗过去再说,真拆穿了又如何?”平安朝她一挑眉毛,“蜀王世子,谁来治罪?” 谁来治罪?当然是皇帝! 莲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到如今县衙都出动寻人了,他还靠着一纸伪造的户籍强留在这儿,纸包不住火,明明早晚都是要走的,他这样图什么呢? 正想着,衙役竟去而复返,大抵是从隔壁同行口中得知她们店里还有一个川蜀来的伙计,于是又回来叫人出去问话。 这次回来衙役们的神情看着就不大一样了,毕竟不主动承认就是可疑,他们怀疑这另一个伙计有蓄意隐匿身份的嫌疑。 那带头的衙役问:“刚才我叫你们这的川蜀伙计出来,你怎么不去叫他?” 莲衣战战兢兢按照平安的说辞道:“差爷,他虽是川蜀来的,户籍却在西安府,不是您要找的人。” 衙役最烦被人指手画脚,于是态度越发强硬,大手一挥,“是不是并非你三言两语能够定夺,去,喊他出来,否则我就叫人进去搜了。” 平安这时候站出来,乐呵呵递水给几位衙役,“差爷息怒,您几位劳累,先喝口水,小的这就去叫他。” 前店闹出的动静太大,引了沈母和慕容澄出来,沈母以为是自家摊上事了,莲衣连忙走过去解释,说这是县衙里在找人,只是刚好找过来,跟她们家没有关系。 “就是他吧?”衙役一眼注意到慕容澄,目光如炬将他扫视,光凭外貌觉得他的确可疑,招手要他跟自己走。 慕容澄云淡风轻地照做,没过多时,他就回进店里来,抠群扒吧散令期其吾叁溜日更,完结文还有开,车小视频莲衣急切凑上去问:“怎么样?” 他形容轻松,像是全然与自己无关,“我得领衙役回去一趟,户籍没带在身上。” “我跟你去!”莲衣脱口而出,引得跟进来的衙役侧目,她解释,“差爷,他没有家里钥匙,我也得一起回去。” 二人领着衙役一路往拐子巷走,好在江都民风淳朴,路上虽惹行人侧目,却不至于被人指指点点。到了拐子巷,那几个姑婆见他们带着衙役回来,很是有话要说。 春嫂子咂舌道:“就这短短几日,沈家人和官府怎么又牵连上了。” 王婆子探头探脑地说:“都是齐老汉家那个管不住嘴的,我们可什么都没招啊。你说说,怎么就弄成这样了,还招来了官府的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不会是有什么案子在身吧?” 王寡妇瞧慕容澄走在差爷堆里也是鹤立鸡群,早就心神荡漾,“哎唷你们就少说几句吧。” 那厢莲衣和慕容澄领了衙役到家门前,进屋取了户籍出来,这假户籍做得很真,还做了旧,因此衙役们拿到手中并未看出破绽。 带头的衙役问:“你是西安府人,会说那边的话吗?” 莲衣陡然心惊,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头都不敢抬。 慕容澄在旁用一种陌生的腔调说道:“会说几句,小时候离家早,川蜀话说得更好。” 衙役面面相觑,都没听懂。 其实慕容澄说的根本不是西安府那边的话,两地接壤,对彼此的腔调也熟悉,但慕容澄只能学个语气,见这几个衙役里没有人能听懂,他也就放心了。 慕容澄解释道:“我刚才说,因为小时候离开家早,只会说几句。” “听着好像是这个意思。”有个小衙役这么说道。 第88章 领头那个回身觑他,“你听得懂?” “听不懂。” “听不懂你说什么?”领头的再度打量慕容澄一番,最后对那小衙役道,“撤了,要是出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衙役们被糊弄过去,就这么走了。这帮衙役也只是例行公事,上头说要找的人在江淮,江淮这么大,下辖十四个州府,哪有这么巧人就在江都? 慕容澄往门外张望一眼,随后带上门道:“看样子派往蜀地的人已经回京了,这应当是圣上的旨意。你不用担心,按这个查法,查不到我也再正常不过。” 实在是草率了些,究其原因大概是旨意逐层下派,力度减弱,又因为寻人特征含糊,搞得县衙十分懈怠。衙役们都以为只是在替谁家抓逃奴,既然没有半点好处捞,谁肯花心思在这上头? 莲衣小声说:“这样一直藏着也不好吧,即便县衙不当回事,你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啊。” 慕容澄走回屋里将假户籍放好,姿态懒散往塌上一坐,“没什么不好的,皇帝是我堂兄,我也不是真的要反,朝野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能拿我怎么样。” 看得出慕容澄对皇帝也颇有微词,那是自然,他的脑袋也不是泥巴捏的,好端端当着世子,因为堂兄的无端猜忌,成了饭馆跑堂。 可他也不能口无遮拦呀! “别乱说!”莲衣叫他这句话给吓坏了,连忙探出头去看屋外有没有人。 慕容澄瞧她这惊弓之鸟的样子觉得好笑,遂道:“我有心造反,现在就该在蜀地招兵买马,而不是跑到外地躲躲藏藏,否则错过这次机会,往后他都会对我异常防备,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会不懂吗?” “你还说!早晚都要走,我看你就是非要生出事端。”莲衣火都上来,点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更多的是担心,“都是你,店里最忙的时候害我顾不上跑出来,娘和大姐一定忙死了,不跟你说了!随便你,我回去了!” 她急吼吼要走,身后慕容澄不追上去,也不留她,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既然我早晚都要走,那等我走了,我就叫人接你进京,你可愿意?” 说罢,他即便胸有成竹,掌心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莲衣顿住脚步,一条腿在门槛外边,一条腿留在门槛里边,姿势如同她现下处境一般尴尬。 要说莲衣有没有过一瞬心动想和他走,那是肯定的,可是对她而言,做妾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她不是没有在蜀王府伺候过人,所以也的的确确不想再回去。 见她迟疑,慕容澄自己先给自己垫台阶,笑了声,“也是,要是真被幽禁在京了,我就不来找你了,等我洗清嫌疑回蜀地,再来接你。” 这一回他聪明地没有用疑问句,而是拿出了一些世子爷的架子,因此也就不需要莲衣作答了,只不过有些专断。 莲衣不乐意地回首看向他,眉头微蹙,有个解不开的小疙瘩。不等慕容澄再将台阶堆砌,她先光火了。 “不要!”莲衣严正拒绝,“我不去,我不会再回世子所了。” 慕容澄旋即脸色大变,“腾”地站起来问:“为什么?” 莲衣梗起脖子壮胆,“好不容易才有眼下的安定,我为什么要回蜀王府?” “那我们那天算什么?” “什么那天!” 两人一声喊得比一声高,慕容澄到这儿却喊不出来了,眼神看向旁处,别扭地动了动嘴,飞快做了个亲吻的暗示,“就是那天。” 莲衣陡然红了脸,连脖子都是红的,她真是后悔!后悔死了!那天晚上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怎么就管不住嘴去亲他? 她这个嘴!这个嘴怎么就这么痒呢?!要是没有那一下,她想怎么抵赖都行,现在却被揪住了小辫子。莲衣直想给自己掌嘴,整个人的皮肉都绷紧了,拳头更是攥得紧紧的,活像个绷直的小炮仗。 她见慕容澄重占上风,展露出大获全胜的胜利者姿态,急得大声喊:“要能重来,我才不会再亲你一次!” “你说什么?”慕容澄俨然被她点着了,那脸再也不是羞红的而是气红的。 “我说我真后悔亲你!” 莲衣说完想跑,人刚一探出房门就被逮回去,慕容澄两臂紧紧圈着她,看她乱锤乱打,实在腾不出手制住她,万般无奈下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结结实实姑且算吻的触碰。 莲衣懵了。他也被自己的壮举震撼,短暂羞赧片刻,清清嗓子拿出世子的派头问:“你再说一遍?” “我真后悔——” 又亲一下。 “我…我真……唔!!” 连亲三下都只是点到为止,沾上就分开,明摆着为了堵她的嘴。气得莲衣又想回怼,又怕回怼,红着眼圈仰脸瞧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第41章 他抬起下巴朝她扬眉,还要挑衅。 莲衣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出声,抿着嘴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站得比棍还直。家门传来响动,莲衣连忙挣扎出来,从他屋里逃了出去,这一逃便迎面撞上了回家的沈末。 第89章 沈末比她还诧异,连忙将带回来的男装藏到身后,着急忙慌,一只袖子还挂在腰侧,也就是莲衣心乱如麻,否则定要有所察觉。 “二姐,你在家啊。”还是沈末先打破僵局。 莲衣支支吾吾,拔腿就跑,“嗯,店里缺人手,我这就走了。” “走了?”沈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要将藏好的男装拿出来,厢房又走出一人。 慕容澄朝她微一颔首,垂眸留意到了她怀里抱着的一身男装,“这是?” “这是捡的!”沈末干笑,“捡来的。” 一身男装罢了,慕容澄本就不会多管闲事,只是沈末神色实在可疑,引慕容澄多看了她手上衣裳两眼,沈末随即道:“二姐夫,真没什么,你千万别和我二姐说啊。” 这声“二姐夫”可真是往人心坎里叫,叫得慕容澄是身心舒畅、心旷神怡。 他故作镇定,点了下头,“你可别在外头闯祸,给你姐姐惹事。” 这就是要替她隐瞒了,沈末笑起来,“没有的事,二姐夫慢走。” 据慕容澄这段日子观察,莲衣和沈末年岁相当,性情也十足相似,所以当沈末这样打起包票,慕容澄就已经预感不妙,沈末在外头一定有事瞒着姐姐和娘。 可自己受了她一声贿赂,不好转头就将人卖了,于是打算暗中观察,也算替忙得不可开交的莲衣分担家事。 慕容澄猜得没错,沈末的确有事瞒着家里。 今日沈末带着这身衣裳回家,是为了趁家里没人将它洗了晾干,这几天在衙门里那帮衙役总说他闻着都臭了,还说她总是穿一身衣裳,手肘和屁股都快磨烂。 刘少庭虽然嘴上没嫌弃她,但私下里拿了一块布头赠她,让她多做一身衣裳。今天更过分,今天他以衙役们都出去搜人了为由,放文吏提早下值,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沈墨,你先回去吧,就当是休沐了。” 就当是“休沐”,这还是暗示吗?这都是明示了!就差直接告诉她“你身上有味,先别干了,赶紧回去洗洗”。 其实那味儿也不是臭味,是衣裳藏在杂物堆里生出的霉味,所以沈末就赶紧拿了衣裳回家,预备洗干净继续穿,穿到真磨破了为止。 天知道就撞上二姐二姐夫了。真叫惊险。 沈末惊魂未定洗了衣服晾好,旋即锁门出去,到小满居帮忙。她想好了,只要打烊之前她先自告奋勇领宝姐儿回家,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晾在院里的衣服收起来,谁都不会发现。 “小妹来了?”沈良霜在后厨见着她很是惊喜,“怎么这时候就从女学回来了?” “下晌没有我的事,我就先回来了。大姐有什么菜要端?我来帮忙。” “你到前头去帮忙吧,后厨就是摆摆盘,没什么事。” 沈末又往前店去,莲衣正给上一桌客人结账,靠墙那桌喝了酒,说话声音大,还喜欢讲荤笑话。莲衣担心沈末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就又找了个理由将她支使回厨房。 结账的客人本就对那桌人心生怨怼,这下看出她护妹心切,说:“你这店里什么都好,就是装潢环境差了些,定价又便宜,容易引来不三不四的人。照这么下去,再好吃我下回也不想来了。” 他一边说,眼睛一边往那桌瞟。 莲衣知道他话里有话在指责那桌客人,但都是食客,莲衣也不可能表现出偏向,只得赔个笑脸,“我记得您,来过许多回了,感谢您照顾小满居的生意,您稍等我一下。” 她小碎步跑到后厨,用纸包了半只卤味,送给他赔礼,“您说的我都知道了,这点薄礼您收下,欢迎您下回再来。” 那食客见这年轻的小姑娘为自己忙前忙后,也不好意思再指责,这就预备走了。可店子就这么点大,那桌食客早就有所觉察,竖起耳朵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这会儿猛地站起来,拦着那人不让走。 “你是哪根葱?爷们在这儿吃饭喝酒,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少在这蛮不讲理!”那食客一副秀才遇到兵的模样,显然不是这帮人的对手。 平安和莲衣随即冲上前去拉架,“误会,都是误会,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 “小老板娘,你让开,这事跟你没关系。他看我哥几个不顺眼,哥几个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那帮人说罢望向桌上,像是在寻找有什么趁手的家伙事。 莲衣吓坏了,桌上除了碗碟就是那口滚烫的炉子,这帮人要是将主意动到炉子里煮沸的热汤上,那小满居也要难辞其咎了。 “千万别冲动!”莲衣摆手示意平安先将人送出去,见他们不依不饶要追出去,连忙道,“几位大哥!您看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 此话一出,那几个人也站住了,毕竟她言外之意就是有什么都冲我来,教训一个男人哪有戏弄小姑娘有意思。 “给你一个面子?”那几人来了劲儿,笑了笑,“那就陪哥几个喝一盅?” 莲衣忙不迭颔首,双手接过大哥递过来的酒盅,也笑着说:“您说喝一盅,那就喝一盅,多了我就不喝了,还有好多账要算,喝了酒脑袋就不灵清了,您见谅。” 她做得这软绵绵低声下气的模样,那几个大哥也不好跟她置气,便只是叫她喝了再说。 第90章 但最后莲衣还是一连喝了三盅,这才摆平这无妄之灾。 好在那几人也是常客,见她喝了酒也就不再滋事,坐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息事宁人了。 莲衣被那酒辣得嗓子干疼,来不及喝水,先叫平安去后厨拿一盘招牌鸭血豆腐送给那桌客人,平安虽说是仆役,却也是王府的家生子,很是傲气,见莲衣如此忍气吞声,只感到恨铁不成钢。 小声对她说:“你也真是,世子爷给你三百两你不要,以为你是真有骨气,结果为了留这几个回头客,低三下四,喝了酒还要送菜。” 莲衣“顿顿”灌水喝,摆摆手叫他快去,一偏首,看到帘后慕容澄如炬的目光。 也不知他是几时站在帘后的,大抵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才过来一探究竟,莲衣还在和他赌气,因此只当没有看见。 慕容澄的确是因为听见前店吵闹,担心有人滋事才来的,结果就看到她站在桌边赔笑饮酒,一脸的小意逢迎,想到她拒绝自己时那副宁死不屈的样,他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 她到底怎么想的?放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不想过,只愿意在外抛头露面卑躬屈膝地讨生活。 慕容澄不光想不明白,还越想越起,但气归气,在她靠自己圆满解决麻烦之前,他始终守在门边。 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开始赌气,索性陷入了冷战,直到打烊前夕都没有跟对方再说过一句话,打破这场僵局的,是一位举止可疑的食客。 这位客人来时平安正收拾最后一桌留下的残局,前厅静静悄悄的,他提袍一进来,先问平安:“请问,我是不是来晚了?贵店是不是要打烊了?” 莲衣喝了酒正犯困,破土而出似的从柜台后边站起来,“还没有,您请坐!” “好。”那人环视一周,最后在靠墙的角落坐下,从莲衣手上接过菜牌,“我是第一次来,此前从未尝试过这种吃法,还请详解一二。” 他一说完,莲衣和平安不约而同看向彼此,都觉得这人的礼数有些过于周到了。 下午那桌人要是没走,对上他才是真正的秀才遇到兵。 莲衣微微欠身,“您是一个人吃?”说完却见他看着自己,莲衣摸摸脸蛋,“怎么了吗?” 那人别开眼去,“是,一个人吃。” 莲衣见他不似什么大胆狂徒,也就没再深究,“一个人点温炉或许吃不完,我推荐您试试烫菜……”叽里咕噜说完了那番每天拿出来说八百遍的话。 这是第一个不听劝的,他双手交握置于桌上,说:“实不相瞒,我来就是想试试这种温炉,吃不完没关系,我少点些配菜,你只管上吧。” 莲衣心想这感情好,温炉汤底的价钱就能吃一份烫菜,他愿意做冤大头就让他去做,哪有开门做生意嫌钱赚得多的? 莲衣正用石墨笔记菜,听他问:“请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位沈良霜?” 她一愣,“是。您找她?” 那人摆手,“不,只是随口一问。” 莲衣心中存疑,转而推荐起汤底和招牌菜,这边说着,沈良霜也端着沈家人的晚饭走出来,这食客一见到沈良霜就忽地眼前一亮,虽然他很快掩饰过去,但莲衣还是捕捉到了他细微的眼神变化。 莲衣总算警惕心起,她有一种预感,这人最开始打量自己,就是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大姐。 而且,此人甚是面熟,可莲衣偏偏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他。 莲衣悄悄观察他的相貌,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等他点完菜,莲衣连忙去到后院和沈末说这事,“小妹,这人瞧着奇怪,过会儿他要是需要人招呼,我又不在边上,你就叫平安去,别让大姐去。” 沈末听完愣了愣,却笑起来,“二姐你是不是太警惕了,没准人家以前来过,对大姐印象好,从此魂牵梦萦念念不忘了呢?” “哎呀!”莲衣拿手打她,随即反驳,“不可能,且不说我没见过他,他自己都说自己没来过,没来过怎么知道这儿有个沈良霜?” 沈末装疼,搓搓胳膊,“这倒也是。” 莲衣顿了顿,说出心中真正的担忧,“就怕他是王谦徐盼找来的人,是专程来寻大姐的。” 这一说还真要小心为上,沈末板起脸,也不开玩笑了,“二姐,你累一天了先去吃饭吧,等会儿我去上菜,让我来会会他。” “嗯。”莲衣叹口气,总感觉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她都有点腰酸背痛了,“那就拜托你了,我去帮大姐端菜,你也吃几口再忙吧。” 今晚上他们吃炒菜,虽然是剩下的鲜蔬和肉片炒的,但色香味俱全,莲衣端在手里就已经食指大动。晚饭都摆上桌,大家也就落座开动了,他们吃饭就坐在柜台边的桌子上,挨着通往后院的门,刚好和那个食客坐对角。 莲衣对那食客抱歉道:“您要是有什么吩咐,直接喊我就行。” 这位食客彬彬有礼,白净的面容浮现微笑,“你辛苦了,请用饭吧。” 那厢沈末用前额顶开门帘,端着滚烫的汤锅从后头出来,吆喝道:“客官,鱼汤来咯。”她难得干一次跑堂,瞧着精神气十足, 只是话音刚落,沈末就猛然顿住脚步。她目光错愕,瞳孔震动,仿佛那桌边坐着的不是一位谦和待人的食客,而是一头即将要把她生吞活剥的猛兽。 第91章 不过这下一切水落石出,这人盯着大姐看的确是事出有因,因为…… 因为他就是那扬州通判之子,徐盼的远房表哥,爱民如子的本地县令,沈末的顶头上司——刘少庭! 二姐怎么就没认出他!当日与陈恭父子对簿公堂,不还是刘少庭亲自审理的吗? 第42章 好在沈末卡在了视野死角,店里的顶梁柱将她挡了个七七八八。 “哎唷,哎唷好烫。”沈末迟疑片刻,掐着嗓子连声惊叫,吓得平安赶忙去接。 端过来也不烫啊,这汤还没烧热呢。可是看沈末在那吱哇乱叫,他也顾不上许多,快步端着汤锅上桌,摆在了刘少庭面前,随后又替沈末将一道道菜端上去。 莲衣见状忙问:“小妹,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二姐,你吃饭,客人有我和平安呢。” 沈末才和莲衣大包大揽,要接待这个“奇怪”的食客,这才没过去一刻钟,自己也变得奇怪起来。她小心翼翼看向桌边吃饭的“二姐夫”,见他果真默默观望,一脸的看破不说破。 沈末慌了,她拿一身男装回家已经被撞破,要是再因为刘少庭露出什么马脚,两条线索一牵连,距离真相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其实…刘少庭也未必认得出她吧? 她男装时束发掀起头帘,鞋子垫了三层鞋垫,还用眉黛在嘴唇下巴点了小青茬。 最最重要的是,她也是个爱打扮的小姑娘,今天好歹是擦了香粉胭脂才出门的,照理说他至多觉得她和“表哥沈墨”长得像,不会怀疑他们就是同一个人…的吧。 此时刘少庭正遭遇难题等待解救,他平日里虽谈不上五谷不分,但也不懂下菜顺序,水开了对着一桌子菜无所适从,他朝店里伙计投去求助的目光。 莲衣以为沈末怯场,便掣掣她袖子,鼓舞她。眼神在说,小妹,你可以的。 沈末点点头,心存侥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弱柳扶风,别有一番女人味地朝刘少庭走过去。 “这位客官,需要帮忙吗?” 刘少庭已经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王谦正妻,便也没有格外留意这个年轻女子,“噢,请问我是该先吃锅里的牛骨,还是该往里面下一些菜?” “都可以的。”沈末拿起他的碗,替他打一碗汤,“但我推荐您现在先喝一碗汤,刘…留着等凉一凉再喝。” 差点叫他刘大人,沈末掌心冒出虚汗。 刘少庭也困惑,那到底是现在喝还是留着喝? 他一偏首,就看到一位颇为眼熟的姑娘站在自己身畔,这不是最开始招待自己的那位,也不是沈良霜,但瞧她们长得都有些相似之处,不难看出她们三个是亲姐妹。 不过这并不是令刘少庭感到面熟的原因,比起这两个亲姐妹,身侧这位姑娘长得似乎更像她的远房表哥,也就是他身边的那个毛躁小文吏,沈墨。 二人十分相像,不似表亲,简直就是亲兄妹。 刘少庭瞧着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沈末心中大惊,旋即报之以“女人味”十足的微笑,“客官,您喝了汤可以先下那些耐煮的下去,比如这个肉丸子和排骨,还有萝卜豆腐也可以下了。” “好…”刘少庭看她殷切地替自己下菜,有些不知所措,“不用忙,我明白了,姑娘你也去用饭吧。” 沈末听他叫自己“姑娘”,霎时放下心来,长吁气,越发矫揉造作地掐起嗓子,“没事,我再替您涮几片牛肚,这个牛肚它只要七上八下就熟了,千万不能久煮,久煮它就老了。” 既然她如此热情,刘少庭不免想要从她口中套取些沈家的近况,“我初到此地就听说你家的饭馆滋味甚美,几方打听得知你家原先就两代为厨,你家长姐沈良霜还曾经在城西开过一间集贤居,生意很好,现在却做起了温炉,这是为何?” 沈末听罢心说他还挺能装蒜,明明就什么都知道,还要从沈家人口中再套一遍话。 她便直说了,“你打听得倒全乎,集贤居最开始是我爹的店,他走后由我大姐大姐夫接手,可我那大姐夫不办人事,赚了几个钱没多久就在外头勾连上了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合起伙来占了集贤居,不许我们家插手了。” “小妹!” 莲衣不知她为何跟一个陌生食客说这么多,虽然是自家占理,可这也是当着大姐的面,怎么好去揭她伤疤? 沈良霜端着碗没有做声,虽不大理解小妹反常的举动,但不至于生气,毕竟那早都是街坊四邻嚼烂了的谈资。 “对不起,我多嘴了。”沈末知错地缩了缩脖子,只得在心里求姐姐们谅解。 这可是送上门来的青天大老爷,不伸冤就亏大了。 那厢刘少庭听后发觉这和沈墨讲的一字不差,不由沉沉叹气,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看样子自己父亲真的搅了这趟浑水。 父亲倒不至于为了一个外甥女亲自出面,应当只是因为徐家在亲戚族人面前开口,父亲爱面子不好拒绝,就信口答应帮徐家这个小忙,给上一任江都县令写了封信。 这小小一个无关痛痒的举动,维护了他大家长的面子,却害苦了远在江都的沈家。 第92章 刘少庭之后便没有再发问了,安安静静喝汤吃肉,填饱肚子。不得不说沈家这创新的温炉,味道的确从一众菜肴中脱颖而出,也难怪从开业后生意就一直大排长龙。 等到结账的时候又价格公道,刘少庭越发心生崇敬,觉得这一家老小都是老弱妇孺,就连伙计都只能聘请廉价的外地劳工,非常不易。 刘少庭感慨之余,叫伙计不用找了,“这个就当是给你的赏钱。” 柜台后那个俊朗非常的少年不知为何脸孔一黑,默默收下了钱,没有作声。 刘少庭吃高兴了,笑容满面,“我还会再来的。下次我多带几个人来,好多试几样菜品。” 莲衣见状欢送这位慷慨的食客出门,不多时沈末也突然想起家里晾的衣裳,来不及吃饭,牵起刚吃饱的宝姐儿就要走,“大姐二姐娘,我先带宝姐儿回去,你们吃完了不用着急回,宝姐儿有我呢,我给她洗个澡带她先睡。” 她急匆匆的,饭也不吃一口,沈母站起来留她,“吃点再走!” 沈末已经抱起宝姐儿跑没影了,“我回家吃,家里什么都有。” 沈母嘟囔,“她今天怎么了?” 沈良霜也道:“瞧是有些奇怪,从刚才开始就扭扭捏捏的。” 平安搓下巴道:“好像是那客人进来之后才变得奇怪的,总觉得…她像在极力表现自己。”其实他想说搔首弄姿,但忍住了。 沈良霜听后觉得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小妹平日里几时这么扭捏了?还掐着嗓子说话,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莲衣也觉得可疑,一拍掌正想跟着说什么,慕容澄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到后院去。莲衣不大乐意,但是看他已经往后院走了,自己也不得不把话咽回去,找了个借口跟过去一探究竟。 “干什么?”她可还在跟他赌气呢。 慕容澄开门见山道:“你家小妹有事瞒着你们。” “挑拨离间是吧!”莲衣拿手指他,“我不肯跟你走,你以为挑拨离间就有用吗?” 慕容澄简直想笑,将她手打向一边,“挑拨离间也不是这么挑的,你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鸭血豆腐?” 莲衣气鼓鼓想走,被他拉住,他拉住就不撒手了,团了她的五指在掌心,“和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别像个河豚一样说两句就鼓起来扎人。” “你才是河豚!”她说完一愣,念念有词,“河豚…嗳,入了冬十二月份的时候,店里可以卖河豚,大姐跟爹学过怎么杀河豚,这可不是家家都会的。到时候招牌打出去,还不赚翻了?我得现在就去记下来,免得到时候忘了。” 慕容澄无语凝噎,“我数到三,你不听,再问我可就不说了,一、二……” 莲衣只得站定,“那你说。” “你小妹上午回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身男装,你看到了吗?” “什么?”莲衣错愕。 “就知道你没有。”慕容澄从未管过这种琐碎家事,有些别扭道,“那你有没有发现她这阵子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好像没有。” 慕容澄弹她脑门,“什么叫好像,仔细想想。” 莲衣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皱起眉道:“我就是觉得她最近在女学好像不大顺利,每次问她在女学怎么样,她都说差不多的话,有时我都觉得她白日里压根不在学里。” 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只有朝夕相对的人才能察觉。 沈末几乎每个白天都在女学,照理说会潜移默化带回一些习惯,譬如莲衣开了店之后满脑子都是店里的事,说到河豚就想到冬季在店里卖河豚,可是沈末却从未提起女学的事,这本就是反常的。 但她又切实拿回了月例,这是为何? 莲衣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严峻了,“你真的看到她手里拿了一身男装?”经他一说,上午碰见沈末的时候,好像的确看到她往身后藏了东西。 慕容澄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想知道她今天为何反常吗?” 莲衣当然颔首。 慕容澄道:“明早我们跟她去女学。” “啊?”莲衣一时没回过味来,“要是真藏了事,她才不会同意我们跟去。” “你还打算问她?”慕容澄一语惊醒梦中人,“明早她出门了,我们偷偷跟上去。” 自从平安来了店里,沈家人早晨就不那么匆忙了,上午不营业,因此时间还算充裕,于是沈末就成了每天离家最早的人。 翌日早晨,莲衣听见沈末起来洗漱,故意装睡,没有打草惊蛇。 等沈末穿戴整齐到厨房找东西吃,她就赶紧爬起来穿衣裳鞋袜,眼看沈末咬着馒头出了家门,莲衣连忙跑到对面厢房敲敲门,叫慕容澄出来。 慕容澄开门时还在打哈欠,慢条斯理披着外裳,莲衣急不可耐要追出去,被他揪住后脖领,“别急,先让她走出去一段。” 莲衣怕跟丢,“现在就跟过去吧,出了门就有个拐角,小妹发不现的。” 慕容澄咂舌问:“你刺探过敌情吗?” 莲衣摇摇头,想起慕容澄曾在战地出生入死,做这些比她有经验,便没有吱声了。 等了一会儿,慕容澄推开门朝她一勾手,两个人鬼鬼祟祟出了家门。 第93章 莲衣走急了一头撞上他后背,被他带到身前,一起从拐角探头往外看,沈末走得差不多有五丈远,是一个视线刚刚模糊,又不会把人跟丢的距离。 莲衣念念有词,“这方向倒是往女学去的,我们不会错怪她了吧。” 慕容澄一把拉上她,跟了过去,“这才哪到哪。” 第43章 清早不那么炎热,慕容澄牵着莲衣走了一路,或许是因为掌心清爽,莲衣竟也不觉碍事。 两个人跟着沈末走啊走,眼看女学的路口就在前边,莲衣心想这下真是自己多虑了,听信慕容澄谗言,居然怀疑起自家亲妹妹,刚要和慕容澄说不跟了,哪成想下一瞬沈末便拐进相反路口。 头顶慕容澄轻哼了声,莲衣咬了咬嘴皮,心也被揪起来。 二人跟过去,却不见沈末踪影,奇了,刚刚还在。 莲衣问:“不会是被她发现了吧?所以故意藏起来,生我们的气,不然我还是走出去吧。” 慕容澄道:“不可能,她连头都没回一下,除非后脑勺长眼睛,否则绝不可能发现我们。” “那她去哪了?” 慕容澄没有答话,目光扫视街道,约莫过了半刻钟,忽地看到沈末急匆匆系着男装道袍从巷子口赶出来。 莲衣懵懵懂懂什么都没发现,正四处张望,倏地被慕容澄掣到墙后,“哎呀”一声,二人前胸贴着前胸,紧紧的,密不透风。 两副胸腔起起落落此起彼伏,差别只在于,一副胸膛结实一些,另一副胸膛绵软一些。 莲衣本想问他做什么拉她,抬首见他双唇微张目视前方,满脸的如临大敌,遂改口问:“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慕容澄喉头一滚,他从来不知道前胸能比手掌还敏锐,难怪那些男男女女都喜欢拥抱,严丝合缝怀抱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躯体,确实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一种别样,且愿意天天年年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体验。 舍不得就这么与她分开,却也只能说:“没什么,看见你小妹走出来了。” “啊?”那还叫没什么?莲衣从他怀里拧身钻出来,探头往街上望,乍一看哪有沈末的影子,定睛一瞧,那个清清瘦瘦边走边整理衣裳的小书生,为何这么像她家小妹? 那个小书生像是从前头小巷里走出来的,他抖抖衣袍,大步流星朝前走去。莲衣盯着他死命地瞧,那张清丽光洁的脸蛋,不是沈末是谁?即便将头帘都梳上去她也认得! 莲衣彻底将慕容澄抛诸脑后,紧紧跟上去,就见沈末走得离女学越来越远,拐个弯,进了县衙。莲衣直挺挺站在街面上,良久没回过神。 那个小书生,就是沈末没跑了,可她为何一头钻进了县衙?怎么那些衙役也不拦一拦? 慕容澄走过来,抱胸说道:“看样子,她找的这份工,不是在女学,而是在衙门。” 莲衣吞口唾沫,撇下慕容澄转身跑进那条沈末藏身过的小巷。这巷子很窄,是两间院落的夹巷,尽头堆积杂物,她揭开顶上竹席,赫然瞧见底下放着一口樟木小箱。 这原是沈末用来装旧书的箱子,莲衣打开一条缝,里面果真装着沈末清早穿出门的那套衣裳。 “怎会如此……”莲衣颇为诧异,说不上什么感受,有些担忧,但竟也感到些许欣慰和自豪。一个女孩子,从小喜欢舞文弄墨,备受街坊白眼,如今凭本事进了县衙,也不能说出去威风威风。 慕容澄也觉得有意思,“你这小妹真够可以的,女扮男装在县衙当值。” 见莲衣不答,慕容澄问:“怎么?你气她连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家里?说的也是,这要是被人检举被人发觉,还不治她个扰乱公序良俗的罪。” 莲衣心中五味杂陈,摇摇头,“我不气她,我瞒着家里的事更大。”她捎带怨气地瞥了一眼慕容澄,却似一只猫爪挠在他心上,“要是被人知道,怕是要害我全家因我受罪。” 慕容澄想着那个柔软的,紧密的怀抱,此刻恨不得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忽地幻化出满目柔情,瞧着她错愕的眼睛说:“你要实在害怕,就去揭发我,我说真的。但我还是希望在我回到蜀地之后,还能每天见到你,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定不会叫你伤心难过的。” 莲衣紧张地别过身去,揉揉手,没有做声。 偏首见他还那样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跺跺脚掩饰难堪,扯开话题,“怎么办,我该不该告诉她我今天跟踪她来着。” 慕容澄见她故意逃避,只环着胳膊道:“且看吧,既然她都能在衙门里做这么久不被发现,就有她的本领,起码骗过了同僚,还骗过了县令,之后应当也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说到这儿,莲衣狐疑望向那间威严的县衙,心想那新来的江都县令究竟靠不靠谱啊?大小是个官,怎么连男女都分不出来?这样的人当江都父母官,多少有些叫人忧心了。 不过也是,扬州通判的儿子,多半是下来走个过场的草包,以后就荣升到别处去当闲差了。 * 与此同时,皇城内慕容恒宇刚下早朝,正在花园闲庭信步。 第94章 早晨日头不骄不躁,走上两圈,缓一缓在那硬邦邦的镀金龙椅上坐疼了的尾骨。 他日前雕琢的那只小木马送给了皇后诞下的独子,小皇子很喜欢,问父皇能不能教自己。慕容恒宇为着小皇子这句话,龙颜大悦,命工部找来手艺最精湛的木雕师,教皇子做木工。 这个儿子长得很合他心意,因此这阵子心情还算松快,就是北边突厥这阵子不大太平,又在河西打了起来。 西番刚刚平定,北边又起波澜。四年前西番战败,部族北迁落荒而逃,而今北边频频来犯,这令慕容恒宇感到隐隐不安。 “圣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慕容恒宇回首,见是匆匆赶来的掌印,“嗯,你说。” 掌印刚刚得到消息,因此语气还带着愕然,“蜀王妃昨日抵京,人在夏国公府,听说从昨日起,夏国公府就在四处网罗人手,下派消息去江淮寻人,奴才听那描述心想他们找的就是蜀王世子。” 慕容恒宇眉梢微挑,“那就是说,他真的在江淮。” “是啊圣上,只是不知为何奴才这边一点消息没有。”都好几天了,底下人不是没找到过符合条件的人,可带来一看,根本就不是慕容澄。 慕容恒宇抬抬手,“没有消息就不必找了,衙门办事未必能见成效,既然他自家人都在找,那朕就不必多管他们家务事了。派人给夏国公府送点东西,不用多,精致些,就说是朕送给蜀王妃的。” “是,圣上。” 隔天礼物便由章光章少监亲自送到夏国公府,因打的不是皇帝旗号,蜀王妃便顺势称病不见客,东西也由慕容明惠替母亲代收。 送来的是几盒包装精美的名贵滋补药材,功效多是补气安神,最适合舟车劳顿赶路后煎服调理身体。 蜀王妃是皇帝叔母,送这些补品已是礼数周到,甚至有些小辈的自谦。但蜀王妃是个耿直的炮火脾气,因为慕容澄的事,别说是皇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被她翻个白眼。 左右她这一路是真的被颠怕了,上次出远门还是二十年前出嫁。 蜀王妃侧卧罗汉榻,细嗅了一口屋内熏的冰片龙脑香,舒缓头昏脑胀的症状。 慕容明惠为她沏了菊花茶,清热解毒,“母妃,别生气了,你一来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多无辜,你就笑一笑,就当是笑给我一个人看的。” “明惠,你来,陪母妃坐一会儿。” 慕容明惠坐到蜀王妃塌边,母女两个窝在一处,手拉着手,潇哥儿在院里玩腻了,跑进来在屋里跑跑跳跳,不时走过去看几眼章少监送来的药材,然后再捏着鼻子跑开。 “母妃,澄儿我已经派人去找了,您就别担心了,我瞧您这趟过来瘦了许多,心想父王在蜀地大约也不好受,京城口味轻淡,您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这屋里下人都由我亲自调.教,因此知晓蜀地风俗,还有的会说几句蜀话呢。” 蜀王妃会心一笑,“你最周到,嫁你到京城来真舍不得。”说着也懒得去想慕容家男人之间的糟心事,拍拍女儿手背,“我这次过来,不光是为了澄儿,也是想你了。” 慕容明惠将头靠在母亲肩头,手里还拉着潇哥儿的手,“母妃到了京城便好生歇息,澄儿的事有我盯着,平安那小子跑出去,显见是和他主子约好了有地方碰头,澄儿到现在不肯现身,不肯来找我这个姐姐,大约是见圣上搜查,不想夏国公府和他的失踪惹上联系。” 蜀王妃道:“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即便找到他,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带他面圣…”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蜀王妃心里清楚,慕容澄终究难逃皇命,她到京城来,也是想在关键时刻面圣,搬出母族为他求情。 母女俩细声说话,相互宽慰,这一说就忘了时辰,还是潇哥儿趴在母亲膝头一觉睡醒,发现天要黑了,才晃着慕容明惠的胳膊,问她要找爹爹。 潇哥儿脾气和舅舅相像,又善良,又别扭,总是几句话就能把蜀王妃逗笑。 祖孙三人手牵手走出去,蜀王妃被潇哥儿逗得直道:“我看还找什么,就叫你舅舅睡大街去,干脆别找了!” 不怎么遥远的江都,灯火辉煌的喧闹大街旁,慕容澄刚给小满居的门头挂上灯笼,就打了个大喷嚏,手抖把灯笼晃灭了。 “怎么回事。”慕容澄愣了愣,大热的天,他怎么会打喷嚏。 * 另一边,辛苦了一天的沈小吏也下了值,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拐进小巷,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沈末猛然回头,见是刘少庭,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刘大人,您什么时候也走这条路了?” 大约是昨日去迟了,刘少庭走得还挺急,道:“我要去小满居,你表姐的店里吃饭。” 沈末脚步一滞,脱口而出,“…您总去吃也吃不厌么?” 刘少庭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去过了?” 沈末汗流浃背,“额,我闻出来的!昨天吃温炉了吧刘大人,您头发里衣服上都还有牛骨汤的香味呢!” 刘少庭听罢连忙闻闻衣袖,没闻出什么来,转而道:“昨日我的确吃了牛骨汤的温炉,话说回来,你和你表妹长得可真像,我见到她恍惚以为是你。” 第95章 沈末哈哈干笑两声,“是啊,我和这个表妹从小长得就像,逢人都这么说。” 刘少庭突然板着脸提议,“我看你和你表姐一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本来也都是上一代人之间的事。你要是不介意,今晚便由我做东,在小满居请你和其他几位同僚用晚饭,说不定还能化解你们表亲间的隔阂。” “不!不不不!”沈末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我…隔阂!我有隔阂!他们家未必想见我。” 她逮着这理由不撒口,刘少庭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便没有强求。 沈末长吁气,拍拍心口,等刘少庭走远了,这才折返回到小巷更衣,随后她逃也似的跑回小满居,气喘吁吁的找到莲衣。 莲衣将菜牌放下,问她怎么了,沈末想了想说:“二姐,我今天在女学事情多,有些累到了,晚上就不来帮手了。” 听到“女学”,莲衣目露迟疑,很快掩饰过去,点头道:“那你回家好好休息,本来店里也不缺人手。” “嗯嗯,二姐辛苦,那我就先回家去了。” 这边莲衣还在思索她今日为何反常,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答案就自己送上门来。 刘少庭跟着三个衙役来到了店里,四人都做常服打扮,莲衣倒是没多想,先迎上去招待。 她之所以认得出另外三个人是衙役,是因为在上回衙门来店里盘问慕容澄时见过,她凑上去,“几位差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衙役笑道:“今天哥几个下了值到你这儿喝点酒。”说罢将手往后一指,“刘大人做东,你这儿有没有包房雅间?别叫刘大人坐在堂上吃风。” 刘大人?什么刘大人?难道是江都县令,刘少庭刘大人? 莲衣倏地僵住,木愣愣瞧着来人。一股奇妙的清气贯穿了脑顶,许多事就这么豁然开朗了。 难怪…难怪她会觉得此人面熟,也难怪沈末昨日见了这位刘大人的行为如此反常。 原来他们非但是同僚,还是上下级。苍天,昨天沈末就站在他边上招待,他居然没认出来? 罢了,她还说别人,自己不也两眼一抹黑…… 她怎么连江都县令都没认出来,都怪那日与陈家对簿公堂时她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陈家的烂糟事,哪还有功夫注意其他。 而且说句实在话,这位刘大人穿官服戴官帽的模样,实在过于威严,乃至于他一换常服,像是年轻了十岁。 第44章 原来他们非但是同僚,还是上下级。苍天,昨天沈末就站在他边上招待,他居然没认出来? 罢了,她还说别人,自己不也两眼一抹黑…… 她怎么连江都县令都没认出来,都怪那日与陈家对簿公堂时她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陈家的烂糟事,哪还有功夫注意其他。 而且说句实在话,这位刘大人穿官服戴官帽的模样,实在过于威严,乃至于他一换常服,像是年轻了十岁。 一天天的,都叫什么事。莲衣摇摇头,实在不堪回首。 为此慕容澄送给她四字评语,“萝卜脑袋”。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枉你还亲眼见过这个刘少庭,居然人在眼前认不出来。” “我这是忙昏头了!”莲衣当然要为自己争辩一番,“店里那么多事不说,每天进进出出多少人?我瞧见他第一眼就觉得面熟,只是没想起来罢了。” 她这说的不假,开店做生意太费神,这阵子转眼入秋天气转凉,小满居生意越发火爆,人人都愿意到店里吃一口热乎乎的温炉,店里一到饭点便座无虚席,甚至需要沿街搭桌。 莲衣乐得合不拢嘴,与沈母和沈良霜商量将店子扩一扩。 可是这租来的店可不是能随便霍霍的,沈母问莲衣有什么打算,她算了算开销,想到一个办法。 “这间店子是租的,一砖一石都不能动,可后院那块空地我瞧着可以拿来利用。”莲衣说着,领她们往后院走,“你们看,要是能在天井这搭一架遮雨棚,后院就能摆六张四方桌。左边挨着烧炭的地方,右边又是厨房,上菜都方便了。” 沈母和沈良霜相视一眼,觉得这样布置当然安排得开,只是店里店外都已经加了桌,这要是再在后院加桌,现有的人手怕是忙不过来。 沈母显得有些迟疑,“那…咱们还要再招个人?” 莲衣爽快颔首,“要是有扩店的打算,现在就得筹划招人了。娘,大姐,其实我更想再租一间店,将来要是资金充沛,你们能赞成我这么做么?” 这个问题莲衣想了有些天,她晓得沈母和大姐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小满居能够盈利,全家安居乐业也就知足了,不会再想进一步将店铺做大。 可莲衣和沈末性格相仿,都有些不顾后果胆大包天,因此她们两个到了晚上关起门来,就窸窸窣窣做起春秋大梦,想将小满居的名号一鼓作气一炮打响。 梦做得多了,就有了将它实现的冲动。 只是梦想在实现之前,还需要更加周全的规划,所以沈母只是道:“这个往后再说,小花,我晓得你着急,只是小满居才开起来,一年都不到呢,你爹以前也说过,想知道一间饭馆能火多久,一是要看刚开起来的时候,二是要看开满一年食客还愿不愿意来。” 第96章 沈良霜笑了笑,拍拍莲衣的肩,“小花,眼下店里还不稳定,等明年的今天你再想这件事也不迟。” 有顾虑是好事,这叫前瞻,因此莲衣并不着急,采纳大家意见,且等小满居平平稳稳地度过今年,再做更宏伟的打算。 可是有句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小满居终究还是在今岁中秋前夕,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坎。 这天清早起来,家门前有些泥泞,飞檐还往下滴答着昨夜的雨水。 慕容澄大早上被沈母喊去找大夫针灸,不情不愿地让出了和莲衣一起去菜市的机会,打着哈欠出门。沈母觉得那大夫是真的神了,容成不过灸了两次,这癔症就再也没犯过。 这厢莲衣拉上了沈良霜一起去菜市,二人拉上新鲜蔬菜和各式牛羊猪肉,慢慢悠悠到了店子里。 平安已经在了,正打井水摘菜洗菜,大家都忙忙碌碌一切如常。 前店虽没开,但莲衣还是习惯先过去打开半扇门板,她刚卸下门板放进一线天光,就发觉地上有几枚泥脚印,踩在店里后门,也就是平日里从后院上菜的地方。 怪了,莲衣挠挠胳膊去问平安,昨夜是他最后一个离店,“平安,昨晚上你走的时候就已经下雨了么?” 平安点点头,“噢,下了点小雨。” 那就应该是平安踩的吧,莲衣没往坏处想,见沈良霜忙着卸货,也过去帮忙。 之后这一天过得也稀松平常,因为秋雨连绵,这阵子客人并不多。傍晚见后厨猪骨汤省了不少,一家人索性围桌吃温炉,也商量起给后院搭雨棚的事。 锅里翻溅着只有秋天才吃得上的新鲜菌子,沈良霜晃晃锅里的汤勺道:“雨棚我已经请人做了,架子木匠已经做好,就等棕编了。来,小花你吃这个,尝尝鲜不鲜。” 莲衣尝了一筷子野山菌,滋味的确鲜美,连带猪骨汤底都变得越发鲜醇。慕容澄往碗里加了番椒酱,莲衣坐在他边上只闻到辣味扑鼻,直往边上躲。 沈母见状笑道:“咱们都习惯了,倒只有小花还一点辣都受不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她最该习惯。莲衣撇嘴道:“吃辣真是受罪,不懂为什么有人喜欢吃辣。” 说罢,一缕奇异的香气飘过鼻尖,莲衣忽地扇动鼻翼,凑到慕容澄碗边嗅嗅,旋即被辣得皱眉。这举动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慕容澄觑她一眼,问:“怎么?上赶着找罪受?” 莲衣狐疑看向他,“为何今日的番椒闻着有股香气。” 慕容澄虽是千金之躯,却从不在吃食上过度考究,因此并未察觉,喝了一口汤,品了品道:“不是锅里菌子的香气么?这辣子我吃着没什么区别。” 莲衣觉得不对劲,回顾起来,“今天是有客人结账时和我说这次的番椒酱格外好吃,我以为是客套。大姐,你是不是在炒的时候加特殊的香料了?” 沈良霜却放下筷子道:“番椒酱易储存,这是月头一大锅一起炒的,还没吃完呢。”她拿过桌上装番椒酱的陶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舀出一点在碗里,用筷子沾了尝。 “是香。”沈良霜皱起眉头,觉得不大对劲,“我能吃出来,这不是这锅番椒酱原先的味道。容成说得对,这番椒酱有菌菇的香气。” “菌菇?”慕容澄后知后觉,他倒是没说这番椒酱有菌菇香,他只是以为那香气是从锅里来的。 莲衣嗫嚅道:“是食客不小心滴进去的吧。” 沈良霜蹙眉摇了摇头,随后警惕地将每张食桌上的番椒罐子都搜罗起来,一罐一罐的闻。 沈母和沈末云里雾里的,但也觉察了些许不对劲,小声问:“这是怎么了?做什么一罐罐的拿过来?” 沈良霜没有即刻作答,等闻了最后一罐,她才担忧地说:“这些酱罐子里,都有菌子香气。” 要只有一罐染上气味还能说是食客不小心混了汤水进去,要是罐罐都有,就说不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桌上温炉煮沸,水泡翻腾,却没有一个人动筷了。 平安见气氛沉凝,打哈哈道:“总不会是谁这么有空,往每个罐子里都加了菌子吧。哈哈,不会的吧。” 没有人接话,可见大家都有这个猜测,可是众所周知,有些菌子不做熟,是有毒的。 众人缓缓将目光移向唯一吃了番椒酱的慕容澄,慕容澄原来没什么不适的感觉,被他们盯着瞧,忽然就有些头晕目眩了。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平安一蹦三尺,比谁都着急,丢下碗筷就往外跑。 莲衣连忙起身追出去,扒着门对跑远的平安大喊:“别回来了!直接领大夫回家!” 一下子全家如临大敌,都在心中呼唤佛祖保佑,要知道这番椒酱就放在桌上,若真被人往里投了毒菌子,今天店里进进出出多少客人,后果不堪设想。 莲衣拉上慕容澄就走,“娘!我先带容成回家,你们别急,等会儿拿点番椒酱回去,大夫来了也有个参照!” 第97章 沈母担心她一个人顾不好慕容澄,跟上去,“我跟你回去!” 等平安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慕容澄已经对着厢房的衣柜采了一刻钟蘑菇了。 毒性上来得很快,回家半路上慕容澄就干呕不断,等到了家,就彻底神志不清了。他不光要自己采蘑菇,还要拉着莲衣一起采,非说这些蘑菇不采就会遁地,只有采到筐子里才安心。 莲衣要是劝他别乱动,他就会揪着她的脸蛋说:“大胆刁奴,本世子的话你敢不听?是不是我在这儿被你差使久了,你就忘了谁是主子了。” 沈母在旁端了水进来,看得是触目惊心,“好容易叫大夫扎针治好了,怎的毒菌子一吃,这就又犯病了!”她连忙侧身让大夫进屋,“快,您给瞧瞧,这是吃了毒菌子了。” “怎么又有人中菌毒。”大夫进屋先念叨,随后才解下药箱,走到慕容澄跟前细看,“病人催吐过没有?” “还没。”这下提醒莲衣了,吃坏东西是得先催吐。 大夫摆摆手,“先带人去吐,吐不出就喂他凉水。之后抓甘草三钱,白芷四钱,温水煎服,吐干净了再喝。” 平安急得拍大腿,“这时候哪还有生药铺开着啊。” 这不就巧了!沈母拉过他,“甘草和白芷都是做菜用得着的东西,家里就有,用不着跑生药铺,我这就去煎药,你快带容成到院里去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嗳!”平安连忙去拉采蘑菇的慕容澄,可是他人高马大扒着柜子不肯走,任凭平安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 莲衣在旁心生一计,掣掣慕容澄的袖子,对他道:“世子爷,我知道一个地方,蘑菇多。” 慕容澄果真来了兴趣,突然拉住莲衣的手,漂亮的丹凤眼亮堂堂的,“在哪?快带我去!” 还好还好,就算是中毒了,心性还是那副简单好拿捏的心性。莲衣拉着他,像是拉着潇哥儿宝姐儿,领他到院里的角落,给他灌凉水,拍背顺气。 她哄他,“再喝点,对,再喝点水,喝了水有力气采蘑菇。” 慕容澄吃了毒菌子本就肠胃不适,叫冷水一激,旋即躬身作呕,扶着树吐了个昏天黑地。平安和莲衣连忙躲远些,望着他佝偻的高大背影,都舒了一口气。 吐成这样,起码性命无忧了吧。 作为慕容澄身边唯一的近侍,平安都快急哭了,“世子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被斩成三长两短了……” 莲衣一听,后脖领子传来寒意,“他身体这么好要是都挺不过来,那今天的食客可就麻烦了,怎么会这样,番椒罐子里哪来的毒菌子啊。”话毕,她灵光一现,想到了清早开店时地上的泥脚印。 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那应当就是脚印的主人了,白天莲衣始终坐在柜台后面,绝不会给歹人可乘之机。 会是谁呢…… 那厢慕容澄吐得差不多了,欠着身子伸出手来,“水,给我水。” 平安赶紧递水过去,莲衣也上去替他拍拍背,她瞧他目光澄明面无表情,只当他已经缓过来了,“世子爷,舒服些了么?” 怎料慕容澄转过头来就盯住她不放,那眼神惊喜,像是发现了一件奇珍异宝。 怎么了这是?莲衣歪过头,在他眼前挥挥手问:“世子爷?” 慕容澄见了她两眼发直,忽的一个饿虎扑食将她抱了个满怀,莲衣被勒得喘不上气,说话间就双脚离地,被慕容澄腾空抱起。 她惊叫连连,平安在旁也乱了阵脚,“世子爷,世子爷你把莲衣举起来做什么!” 慕容澄搂着她怎么也不肯撒手,珍爱地搂着,嘴里念念有词,“走开!别来和我抢!这是我的!这是我拔到的!我拔了一根好大的…萝卜。” 第45章 慕容澄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莲衣进屋,将她裹进被褥里,包得像个蚕蛹。 他说这是入菜窖了,他的萝卜入了菜窖,谁来抢,谁就讨打。 这是真把她当萝卜了,金屋藏娇却半点杂念没有,莲衣被一圈圈裹好,安置在塌上,一动不敢动,生怕他突发奇想来个萝卜雕花。 “药来了!”平安端着解菌汤进来,莲衣连忙在塌上往前蛄蛹,和平安两个努力游说慕容澄喝解菌汤。 汤药见底,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只等他毒性过去慢慢清醒了。 大夫重新给慕容澄号了一脉,颇为惊喜,“今天的几例毒菌病例,他中毒最深,倒是反应最小的。” 平安大惊,“这还反应小?” 大夫捋捋胡须道:“其他几例要么上吐下泻神志不清,要么昏了过去,都比他严重得多,出现幻觉还只是吃菌子最轻的症状。” 莲衣从被子里抬起头来,担惊受怕地问:“其他几例?大夫,那其他几例都脱险了没有?” 大夫回想起来,“有两例在我走时已经好转,还有一例较为严重,昏迷不醒,灌了汤药还不知道结果。”他顿了顿,“我问他们今天吃过什么,都说在城南小满居吃了温炉,你们可是也到小满居去吃过饭了?他家今日的菜必然有问题。” 第98章 一时间房里静谧,莲衣和平安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敢做声。平安清清嗓子,“大夫,外头天黑,我送送你。” 看来事态严峻,江都大夫当然不只这一个,可光是这一个大夫,今日就接诊了三个在小满居中菌毒的病人,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人中毒,根本难以预料。 只要是吃了番椒酱,就都逃不掉。 那厢沈良霜也起了菌毒反应,她只用筷子沾了一点都觉得头晕目眩,不住作呕,还看到桌上有小人起舞,十分诡谲。 好在解菌汤现煮现喝,她灌下汤药便卧床不起了。这下一个屋檐下两个病号,沈母在主屋照顾沈良霜,莲衣和平安在厢房里守着慕容澄,沈末则搂着宝姐儿在屋里哄睡。 后半夜的时候,嚷嚷着要抱着萝卜回蜀地的慕容澄总算睡过去,莲衣也得以从被褥里爬出来,松松手脚,瘫坐着叹气。 平安递给她半只从厨房顺来的冷番薯,两个人坐在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各啃各的。 “这下怎么办?”平安看向莲衣,“这是被同行陷害了吧。” 莲衣闷闷的,“嗯。” 平安瞧着身侧的莲衣,叹了口气,想起先前和她一起在世子所伺候的日子,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是个如此坚韧有志向的小姑娘。 他道:“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世子爷。” 莲衣摇摇头,“睡不着,还是醒着好。” 她还怎么入睡,莲衣现在只想找到王谦和他的姘头,严刑拷打,索性来个鱼死网破,谁都别做生意了。对,她就是怀疑他们,其他的同行未必办得出这种龌龊事,他们两个却是不择手段的惯犯,一准是见小满居蒸蒸日上,担心沈家东山再起,对他们不利。 莲衣也算时刻关注着集贤居的近况,知道他们周转不开,已经辞退两个伙计,可见黔驴技穷,又眼红沈家的生意。 要是能拿出证据就好了…… 院里静幽幽的,厢房里传出几声响动,莲衣和平安相视一眼,连忙赶了进去,却见慕容澄根本没醒,而是抱着被子不断在睡梦中挣扎,口中呓语不断,像是在迫切地呼唤。 莲衣伸手试探慕容澄的体温,发觉他在低烧,旋即叫平安去打来井水,浸湿巾子为他擦脸。 “世子爷,世子爷?”她轻唤两声,想将他从梦魇中唤醒,没什么作用,她干脆俯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死…”慕容澄猛地拉住莲衣双手,在接触到实感的一刻,他赫然睁眼,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她没有听错吧?莲衣十分错愕,在黑暗中与慕容澄鼻尖贴着鼻尖面面相觑。 平安适时地点亮灯火,室内一瞬变得尴尬非常。 慕容澄已经清醒了,看莲衣的眼神也不再是看萝卜的眼神,莲衣被他盯得面热,连忙从他身上爬起,“你,你做噩梦了。” “…我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慕容澄摸了摸额头的巾子,对莲衣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别在这候着了。” 他听起来莫名有些哀伤,莲衣缓缓退出去,听见平安在身侧叹息,她看向他问:“怎么了?” 平安本来不想说,是莲衣觉得反常,非要问,他才破罐子破摔地甩手说:“你不知道,不是第一次了。世子爷被梦魇缠身两年之久,是你到世子所才有所好转,我以为他这就痊愈了,想不到这已经成了他的心魔,稍有不慎就卷土重来。” 是因为她才好转的吗?莲衣转身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轻声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两年…难道是因为……” 平安一颔首,“就是因为打仗。” 莲衣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可是转念一想,哪有人是刀枪不入的,她为什么会觉得慕容澄就不可以有脆弱的一面? 二人走到井边,中秋前夕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水井里,看起来凉飕飕的。 这晚上提心吊胆经历了太多,平安也有些不管不顾了,“世子爷从未对谁说起过这件事,我和你说,你别和别人说。” “嗯!” “你还记得世子所里的那块牌位?” 莲衣当然记得,点了点头,“是康健的。” 平安继续道:“当年大渡河一战,军队被困山谷,敌军放箭,康健用自己的命换了世子的命。那个下令放箭的西番将军,就是后来被世子爷斩首的敌方将领。” 莲衣皱起眉,耐心地听着。 平安将胳膊肘杵在腿上,抱着脑袋道:“那夜世子杀入敌营取敌将首级,根本抱着必死的决心,想必也是如此,才反倒因为将生死置之度外,获得了一线生机。可是此后他就对康健,还有那成千上万的将士之死耿耿于怀,就连梦里也频频看到尸山血海。” 尸山血海?这可不是个形容而已,莲衣想象不出慕容澄承受了多少痛苦,“…怎会如此?” “世子爷从小就想当个大将军,但是从大渡河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这些话了。”平安坚定地看向莲衣,“他不是怕了,而是对生死有了敬畏。百姓之殇、军士之死、家国兴亡,这些东西压在他心头,他挪不开那座山,也什么都做不到。” 第99章 “他做到了!他打退了西番人!” 平安摇摇头,“他一定是觉得还不够。” 他一定会想,要是没有游说康健上战场就好了,可是如果没有康健,也就没有后来的雨夜奇袭,没有雨夜奇袭,也就成就不了后来蜀王世子英雄的威名。 他始终觉得他的荣耀,建立在了亲近之人的坟冢上。 转眼天快亮了,大家却都几乎一夜未眠。心里都清楚,天一亮,小满居的麻烦就来了。 辰时沈家人陆续来到前堂,沈母简单吩咐了几句,叫仍感到身体抱恙的沈良霜在家养病,也看着宝姐儿,自己和小花、平安去店里。 谁承想大清早就有中毒者的家属从店里找过来,到了沈家门前就骂街,将整个拐子巷的瞌睡都骂醒。 “天杀的,我一家到你店里吃饭,五个人两个都中了菌毒,要不是大夫将人救过来了,我定要你们全家血债血偿!” “你家卖得什么毒药!人都差点被吃死!” “滚出来!快点滚出来!” “哗啦”一声,一盆腥臭的牲畜血泼到了沈家紧闭的门板上。门里沈末惊慌失措,浑身颤栗地想要出门上值,可是却被这场面吓到,根本不敢出去。 沈母担心她一个人走在巷子里遇到危险,劝她今天先别去学里。家中遭此无妄之灾,沈末本就不放心就这么离开,旋即答应下来,留在家里和姐姐娘亲坚守阵地。 于是一家人搬来家具堵门板,担心外头的人一个想不开,真要和他们拼命。 莲衣站在院里朝外喊:“还请稍安勿躁!这件事是有人蓄意加害小满居,我们会为此事负责,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随我到衙门请县令做个见证!”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谁砸了石头到门上。莲衣吓得跌坐在地,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好想哭,可是又哭不得,店子是她撺弄起来的,她要是哭了,谁挑起这一肩重担。 最后还是街坊跑去报官,才将外头的一场闹剧制止。 莲衣和沈母随衙役去了县衙,又由县衙出力走访了江都几间医馆,弄来了中菌毒的具体名录。 才一个上午,县衙里就聚满了中毒者的家属,为了安抚所有人的情绪,沈母和莲衣暂时被带到了偏厅问审。 “刘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沈母一肚子冤屈,早就急着诉苦,颤声对刘少庭道,“那菌毒是有人蓄意下在番椒罐子里的,昨夜我家大女儿和容成都误食了罐里番椒,现今还卧床不起,这绝不是小满居要害人啊大人!” “大娘快快请起。”刘少庭搀扶起沈母,安抚道,“大娘,我晓得这不是小满居有意为之,但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有待查明,还请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母连声答应,“好,民妇定好生作答!” 为防止串供,沈母和莲衣被分开问话,但答案都是相同的。 问题在摆出来的番椒罐子上,那些酱都是提前炒制好的,也就是说前天吃了没事,昨天吃了才开始有人中毒。 莲衣还给出一条线索,“下毒的人应当是从后院进的前厅,我昨天清早看见脚印,他就是趁夜进的小满居!那脚印沾了泥土,我能看出他是个男的!” 刘少庭缓缓蹙眉问:“既然如此,你们可有怀疑对象?” 莲衣看向沈母,说出心中所想,“如果不是我那抛妻弃子的姐夫王谦和他的姘头,那也一定是同行。”她有她的理由,“一来外行不会眼红我们生意,二来能想到用菌毒陷害,那人必定也时常出入后厨。” 她忽地定定望向刘少庭,“刘大人,我知道徐盼是您表妹,但我请您千万千万一定不能有所偏袒,这关系到我一家老小,还有小满居的生死存亡,还请大人明察!” 刘少庭叫她一番话说得面露愧色,虽说他自己问心无愧,但父亲的所作所为还是一样令他感到难堪。他想了想道:“关于集贤居,你们有位表亲在县衙供职,他时常为你们打抱不平,因此我也略有耳闻。其实你们要是状诉王谦与他和离拿回土地,我也一样会秉公处理。” 他摇摇头,“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要先解燃眉之急,彻查下毒者。” 哪位表亲?沈母不禁有些困惑。 莲衣赶忙抢白,“有大人这番话我就放心了,若菌毒果真是他们找人下的,那我们家也不怕麻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告了王谦,将集贤居给夺回来!” 刘少庭想起先前徐盼请客,暗示他行方便包庇卖地的事,其实已经叫这起案子明朗了一半。 他叫衙役到前堂送中毒者家属先回去,并表明此案另有蹊跷,县衙会携同小满居查明真相,在此之前,小满居也会承担所有诊金,由县衙核对,挨家挨户送去。 做完这些,刘少庭想起什么,看向边上空着的小桌。 沈墨怎么还没来上值,不会也吃毒菌子了吧?要不要派人上他家里看看? 第46章 有些担心这个不靠谱的文吏。 待百姓散去,刘少庭换了身常服,凭借对沈墨户籍住址的记忆,到城西上门找他。若放平时他不来,或许就记他一个缺勤,可这次正闹菌毒,他这个为人上司的,也不好想到了他还一点死活不顾。 第100章 刘少庭在这间破败的小院门前站定,敲了敲门。 院里传出两声咳嗽,随后来了一位老妇,她见刘少庭造访,目光迟疑,沙哑问:“你找谁?” 这老妇算年纪应当和沈母差不了多少,可模样却苍老许多,像是旧病缠身又无人照顾。这令刘少庭起了些许疑心,沈墨其人虽说出身寒门,一件衣服反反复复穿,可他看上去绝不是那种会对家中老母置之不理的人。 刘少庭客客气气鞠了一礼,“老人家,我来找您的儿子。” 那老妇身形一顿,随后领刘少庭进了门,她带他走到堆满杂物的主屋,那屋中赫然放着一块牌位。 刘少庭险些栽倒,怎么才一晚上人就没了?! 牌位的确写着“沈宏”,宏是他的名,刘少庭还记得。可是不对,这块牌位积了灰,又放在高处,沈宏母亲显然已经多年不曾爬高将它取下来擦拭。 “老人家,敢问…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第五年了,宏儿走了五年了。”老妇缓缓落座,“想不到五年了,还有人记得他,来找他。” 刘少庭不知为何有些惭愧,随后又警惕问:“老人家,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沈墨的人?” “沈末?”老妇扭头看向刘少庭,颔首道,“那是永娘家的老小。”这永娘说的是沈母,不过刘少庭无从得知。 “永娘?谁是永娘?” “就是小满居良霜良花的娘,沈末是她家老小。” “她家还有个儿子?” “哪来儿子,她家只有三个女儿,老大叫霜,老二叫花,生老三那年实在养不起了,就起了一个末。” * 小满居关门歇业,被砸破的门板紧闭,敲上了木条,防止被家属硬闯。 也好在此次中毒事件没有闹出人命,莲衣拿到刘少庭让衙役送来的名录,挨家挨户送诊金。有收了钱就不追究的,也有那不要钱也要用笤帚将她打出去的,莲衣和平安像是过街老鼠,顶着簸箕四处窜逃。 “说什么有人下毒,以为自己演话本子呢?我倒要看看你们抓不抓得出下毒者!否则你们小满居开张一天,我就去门口替你们宣扬一天!你们这黑店往客人饭食里下毒!别想再在江都做生意!” 莲衣不敢再听,赶紧逃了。回到家,银子散光了,脑门上也不知何时磕了个红包,鼓鼓的,像个小犄角。 平安就更不用看了,被逮着打了一顿,呲牙咧嘴自己上医馆开药去了。 慕容澄和沈良霜情况好转,沈良霜虽还在发热,也已能够下地,慕容澄则是嘴硬地说自己彻底大好了,要不是沈母拦着,他肯定摇摇晃晃陪着莲衣出去派诊金。 脑门上多了一枚小红包,莲衣想学沈末,给自己剪个头帘挡住,可是手艺不精,剪了个一刀齐,十分滑稽可笑。 本来还一点不想哭,望着镜子里丑了吧唧的自己,连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登时鼻酸不已。 莲衣将门关起来,独自闷头大哭。哭得过瘾了,外头有人敲敲门,是慕容澄。 “你把自己关在屋里做什么?”他敲得急了一点,“把门打开。” 莲衣吸吸鼻子,觉得莫名其妙,“门又没栓,你进来就是了。”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任凭谁听不出她哭过,慕容澄推门而入,果真见她抱膝缩在塌上,低垂着脑袋不肯抬头。 “你怎么了?”他走过去,一下就看懂了,“受欺负了?我就说我跟你一起去,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不要!”莲衣别过身,这头发剪得太丑了,她不想叫人看见,“你出去,我今天不想见人,我要一个人待着。” 慕容澄当然不依了,他几时听过她的话。自顾自侧身坐到塌上,将她掰正过来,倏地一愣,“你头发怎么了?谁剪的?这帮刁民欺人太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把你头发剪成这样?” 莲衣一听,委屈更甚,慕容澄连忙托着她脸蛋安慰,“没事,头发还会长出来,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今晚带上平安去往他家门前悬死老鼠。” 本来是很解恨的一番话,叫莲衣听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颓然指向妆奁上的剪子和碎发,问他:“你带平安上哪去抓老鼠?是要挂我屋外的门上,还是挂在家里大门上?” 慕容澄这才发觉头发是她自己剪的,不能理解地问:“好端端的剪什么头发?嫌自己不够漂亮?我瞧你本身就不差。”话毕他拨了拨她凌乱的发帘,看到了底下藏匿的肿块。 他那原本白净清隽的脸蛋倏地沉下来,成了一位黑面神。 莲衣连忙拉住他,“不要去找麻烦,我没事的,就是一点小磕碰,别闹大了,本就是小满居失察,何况…我不想叫我娘知道。” 她这竹筒倒豆的语速,叫慕容澄也无暇再想其他,眼里只剩那枚小肿块。 “上药了吗?” 莲衣摇头,“这有什么好上药的,消肿了就好了。” 她说得像是不在意,可哪个小姑娘愿意脸上破相?否则她也不会偷偷在屋里剪这头帘了。慕容澄二话不说到厨房里煮了一枚鸡蛋。 第101章 莲衣有些可怜他,他自己还晕晕乎乎不时看到地上长蘑菇,就已经忙着替自己热敷额头的肿块。 二人对坐榻前,各曲一条腿,膝头顶着膝头。他一手托她下巴,一手用剥壳鸡蛋揉她脑门。 “痛不痛?” “…嗯。”她轻轻应声,像是不忍打破这一刻的亲昵。 垂眸就是她粉嘟嘟的面颊和被眼泪打湿的长睫,鸡蛋攥在手中滑滑热热,在二人皮肤间滚啊滚啊…调动起慕容澄心底隐秘的情意。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前,轻轻抱她在怀里,“你发现了脚印,给了衙门线索,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嗯。” 他语调一转,“衙门要是查不出来,我看这刘家父子也别当官了,等我进京面圣,就请旨革了他们的职。” “啊?”莲衣大惊失色,起码她对这刘大人印象还是不差的,“那倒也不至于,你别小题大做,这么论起来,少说一多半的官都得革职吧。” 说完她回过味来,他就是逗她呢。 挣了两下想从他怀里挣出来,被他拿下巴抵着脑袋顶,“我是想告诉你,只要你一句话,莫说要小满居脱险,即便你马上拍板要将小满居开遍大江南北,将王谦徐盼那对狗男女吊起来鞭笞三天三夜,那又有何不可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世子也不能滥用权力,莲衣皱起脸来瞪他。 “我还没说完,急着瞪我做什么?”他瞧着她,神色染上几分认真,“你知道我可以说到做到,我知道我可以说到做到,但我们都在相信你的本事不是么?小花很有本事,困难见了她都会迎刃而解。” 怀里的脑袋蓦然抬高,四目相交,莲衣叫他感动得眼泪汪汪。 “…嗯!”这回她“嗯”得坚定了些,也因为头一回听到如此真切的肯定,感到欣慰的鼻酸。 慕容澄将她抱得更紧,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才短短几日,她便消瘦了一圈。 他想亲一亲她,又不想将毒菌子的毒性过她,最后只好克制地亲了亲她发顶上长的那丛“小蘑菇”。 该死啊,慕容澄在心中低咒,这些蘑菇不会永远都消失不了吧。 被蜀王世子肯定后的莲衣,找回了初生牛犊的底气,当夜她和沈末搂在一起,各怀心事说着小话。 莲衣思忖着,该不该将慕容澄的身份告诉小妹,她胆子大,又是读过书的,将来等事情彻底瞒不住了,也有她替自己向沈母说点好话。 而且,这样一来她也好拿这个秘密,换小妹一个秘密。近来到了多事之秋,她也不想瞒着沈末自己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了。 “小妹…”“二姐。” 谁知二人一齐开口,沈末憋不住了,从被子里爬起来,握着莲衣的手抢白道:“二姐你让我先说吧,我有个事瞒着你们很久了,再不说,我只怕就要捅娄子了。” 这阵子沈家频繁跑县衙,沈末真觉得自己要藏不下去了,与其被家里发现,不如自己坦白。 “其实我根本从来没去女学当过什么教习助教!” 屋外刮过阵风,吹得屋檐下挂的番椒直响,屋里十分静谧,就连莲衣的表情也显得十分静谧。 “二姐?”沈末怯生生发问,隔着微弱月光观察莲衣神情,“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莲衣也有几分惭愧,坐起来,支着身体缓缓道:“其实有天早上,我和容成跟你一路到了县衙……” 这下轮到沈末惊愕,“容成也知道?你们演得也太好了,怎么一个都不拆穿我?” 莲衣瞧着她,如实道:“我觉着,你能进县衙一定不容易,要是拆穿了你,害你不能留在那儿,就是我的罪过了。要是家人都不能体谅你,那还指望谁去体谅呢?” 沈末眼圈一红,飞扑向了莲衣,姐妹两个重重跌回被褥子里,相亲相爱地蹭蹭脸蛋。 但是沈末已经决定了,“二姐,我打算和刘大人请辞了,本来就是头脑一热想证明自己,这下证明也证明了,女扮男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早点抽身为好。” 莲衣点点头,“你决定就是了。” 说完二人都像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脑袋昏昏沉沉,莲衣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没说,可是眼皮已经很沉了,闭上眼一瞬就睡了过去。 许多日没有得到好好休息,这晚上姐妹两个都睡得很香。 果然好事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隔天衙门便来了人叫莲衣去认鞋印,说下毒的人抓住了,是那晚的打更人给了重要线索。 衙役来的时候是一清早,只有沈末已经出门上值。莲衣担心沈末提前在家人面前露馅,便没有叫醒家里人,独自去认那枚鞋印。 下毒的是江都有名的流氓混子,人都叫他癞头狗,因此江都的几个打更人走街串巷几乎都见过他,耳后有块癞子,非常好认。 那癞头狗应当是收了人好处,因此紧咬不放,衙门审了一早上,就是不承认,非说是自己是冤枉的,只是路过而已,还说那天晚上他的确路过了小满居,也因此看到了真正的下毒者。 第102章 莲衣知道他是收钱办事的,因此见了他都懒得浪费时间,“好啊,那你说,你口中的下毒者是谁?” 怎知那癞头狗哼笑一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啊,最该查查你店里那两个川蜀来的伙计,前阵子满城抓川蜀人,我看抓的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此话一出,衙役们面面相觑,竟像是被说动了。 不过不是下毒的事,而是先头抓人的事,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时间久了,反而越来越觉得上头抓的就是小满居的那个容成。 一码归一码,刘少庭要癞头狗老实点,“你还是从实招来,否则我就要对你用刑了。” 癞头狗反扑一口,“大人?怎么别人作证说在那晚看到我路过小满居就作数,我说我看到了她家的伙计就不作数了?这不对啊大人!” “呸!”莲衣急了,“血口喷人!你几时说了!” “现在说的,就是现在,此时此刻,我癞头狗作证。刘大人,不传小满居伙计吗?” 第47章 癞头狗言之凿凿地泼脏水,“她小满居找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伙计,可见没安好心,咱们江都就这么大,那么多老熟人不用,就要用两个外地来的。前阵子满城抓那个川蜀人,不知怎的就又不抓了,我看就该将她小满居的伙计叫来好好审审。” 他为将自己身上嫌疑推脱干净,疯狗咬人般拉别人下水,好在刘少庭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暂时将癞头狗收押,示意衙役可以对他用刑。 随后有意无意看向旁侧,沈末正一身男装低垂着头陪审,可她和她堂下二姐都很坦然自若,就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可见沈末女扮男装的事,起码她二姐沈良花是知情人。 这沈家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刘少庭被癞头狗的一番话提醒,想起之前上头要找的川蜀男子,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虽然已说不必再找,但他还是对这条奇怪的寻人令,还有小满居的伙计感到好奇。 那个伙计他见过很多次,即便是刘少庭这么个自诩不大会看人的人,也看得出他不可能出身寻常百姓家。但此前只是觉得他或许是哪个财主乡绅的儿子,亦或是遭遇家中变故的小官之子,毕竟扬州毗邻京城,流落到此的官宦亲眷大有人在。 只是他似乎自称来自蜀地…这叫刘少庭想不明白。 “大人。”沈末见退堂之后刘少庭便默默不语,蹭步上前,小声问:“您几时有空?我有些话同您讲。” 刘少庭从沉思中回神,偏首看向身侧沈末,只觉得怎么看都不对劲了。 小脸盘杏仁目,樱桃口柳叶眉,脖颈细长,肌肤光洁,喉结都没有一颗,还有那一圈…本不属于她的胡茬,简直太假。 他此前究竟是瞎了哪只眼睛,竟从未怀疑过她。大抵是从未听闻女子具备如此胆识,不甘人后,女扮男装抢男人的职位。 “我眼下就有空,你说吧。” 刘少庭猜想她是要为沈家说话,让自己尽快拷问出个结果,扳倒王谦徐盼,否则她千辛万苦“卧底”县衙,不就白费功夫了。 沈末还不知道刘少庭已经将她看穿,目光坚定,有些不舍道:“刘大人,我…我得请辞了。” 这已经脱离了出乎意料的范畴,刘少庭蹙眉问:“为何?” “我,我娘她身体不好。”这倒是真的,沈宏的母亲身体早就垮了,“入冬更严重,我这阵子白天不在家,她照顾不好自己,我就想着索性请辞,回家照顾母亲。” “还是个有孝心的。”看着像是要答应了,却只是欲扬先抑,刘少庭问:“只是你请辞之后,你母亲看病,上哪拿钱?照理说不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瞧你年纪也到了,何不娶一位妻子在家看顾家务,这样你也不必从县衙请辞,家庭圆满事业有成岂不皆大欢喜?” 这就是为难人了,她一个女孩,怎么娶妻。 沈末想了想道:“娶妻也不是一下子能娶的,也得等媒人说媒,上门相看,拟定良辰吉日,只怕是要花掉半年,还是请辞回家实际些。” “那你表姐一家呢?你表姐一家正身陷囹圄,你身为县衙文吏,难道就不想帮帮她们?” “刘大人。”说起这个,沈末可就有所交代了,“我相信您!您是个好官!可千万要还沈家一个清白!” “你还是要请辞?” “还是要请辞。” 这倒叫刘少庭不乐意了,他思忖片刻,“可以。只是你也知道,我本就是因为县衙缺人手才招了你来,你现在说走就走,我手边又刚好放着这么个棘手的案子,你走可以,等这起案子结束。” “可是……” “没有可是,我现在要到沈家看看那个川蜀来的伙计,县衙里的事务你看着办,还是你要一起去?” 沈末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听他要去家里查容成,还想带着自己,一下就绕进去了,觉得退而求其次在县衙里等着也挺好,“我不去了,您去吧。” 话毕她多一句嘴,“您可别相信癞头狗的话,我瞧沈家一家都是好人呐。” 刘少庭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拂袖走了。 第103章 那厢莲衣从县衙回到家就气得浑身汗毛直立,这会儿家里人都起来了,听她说下毒的人抓住了,只是还不肯认罪,却是都松了口气。 也是,抓到总比没抓到强。莲衣这么一想也消气了,往嘴里塞馒头吃。 才吃了一个馒头半碗稀粥,院外就来人了,正是从县衙来的刘少庭。 沈母见他亲临,连忙将人请进屋,她还不知道刘少庭是来查人的,热情地叫容成出来烧水招待。 现如今的慕容澄已经成了沈家半个上门女婿,丈母娘说什么都是对的,清早起来整个人如梦初醒,披着件薄衫劈柴烧水,招待客人。 刘少庭走到他身边去,看他劈柴的架势还有整个人的姿态,都不像是原先想象中的小官、乡绅之子,倒像是训练有素行伍出身的军士,可这类人往往不拘小节甚至言行粗鄙,又与容成所表现的刚好截然相反。 刘少庭以夸赞的语气道:“小容兄弟举手投足,看起来真不像是饭馆伙计。” “大人不知道吗?”慕容澄站起身,将柴火投入土灶,“我是蜀王府的下人,蜀王世子身边的近侍。” “什么?竟然还有这层缘故?” “是啊。”慕容澄轻哼,“如此我也算得上出身名门吧。” 刘少庭对那些民间流传的说法从来左耳进右耳出,听当事人亲口讲,这才想起自己的确听过这样的流言,原来竟是真的。 沈家二女儿原先在蜀王府做工,带回来了个蜀王府的仆役。本来沈家对外说他是来看病的,日子久了,街坊四邻看他们的眼神又不一样了,说那就是沈家小二带回来的倒插门,因为有了沈家老大被赘婿过河拆桥的先例,因此说谎话搪塞邻里,害怕丢人。 莲衣躲在屋里也时刻观察着外头,只看到刘少庭又叫慕容澄拿出了户籍,看了一遍,似乎没看出端倪。但他要是没看出端倪,又为何总是偷偷打量慕容澄? 莲衣知道这位刘大人不是什么酒囊饭袋,相反他虽然时而糊涂,但却是个认真刻板的老实人。 沈母留刘少庭又坐了一会儿,但刘少庭早就心不在焉,没说几句就走了。 他这一来,叫莲衣如临大敌,见沈母送刘少庭去了,拉过慕容澄在厢房,义正言辞地警告他,“你得走了,要是不想被衙门抓起来,狼狈不堪地押送到京城去,你现在就得说你病好了,要回蜀地去了。” 慕容澄虽说确有打算,但也只是动了动念,还未曾表露。他挽着袖子瞧她,“怎么了?” 莲衣将公堂上癞头狗的言行向他描述,“今早上那个下毒的癞头狗一通乱咬,混淆视听,说你来路不明泼你的脏水,还真叫他歪打正着了。” 慕容澄先安慰他,“你也说是乱咬,任谁都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莲衣有些着急,“那刘大人是没信,可他也对你起疑了!否则跑来看你的户籍做什么?” “即便要走,也得等小满居度过难关吧。”慕容澄说的是心里话,托起莲衣两手,非要将自己修长有劲的五根指头穿进去,和她十指交握,“这间店子是我看着做起来的,是你心血,也对我别有意义,你总得让我了却心事再走。” 莲衣五根指头被撑得像鸭蹼,心里暖暖的,“嗯,可不是我赶你啊。你总待在这儿也不叫事,我娘也会起疑的。你预备去哪?” “和平安进京,先去夏国公府找我姐姐,也给父王母妃报个信。”慕容澄眼下的打算就到这里,旁的还未多想,总是要先找家人商议。 “好。”莲衣点点头。 慕容澄忍不住问:“你舍不得我么?” 莲衣颔首,“…嗯。” 他得了信心,又抛出那个问题,“那等我来接你,好么?” 莲衣犹豫了,可是不等犹豫变成话语,她眼梢一瞥,看到了房门倒影,吓得一头撞进慕容澄怀里。 慕容澄背对着门,此时愕然回首,就见房门上映着半个人影,盘发髻背微偻,俨然就是沈母送客回来了。慕容澄单手护着怀里的脑袋,领她转过身去,面向门口,“小花,是你娘。” 她知道,她就是依稀看清了那人是娘才吓得魂飞魄散,这个距离,除开隔了扇门,根本就是面对面在说话,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莲衣还以为她要送刘少庭出拐子巷,谁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母将门推开,和门里仍旧十指交握,忘记分开的小情侣打上了照面,她提口气,伸手朝莲衣招一招,“出来。” 莲衣胆怯地往前蹭步,“娘,你是几时站在门外的?”都听到什么了? 沈母是从那句“和平安进京,到国公府找姐姐,之后再给父王母妃写信”开始听的,因此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重点都没落下。 “你…你们…你们一个二个都在瞒我,小花,你居然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你将…你将……蜀王世子……”沈母话未说完,连日操心劳累,此时顿感头晕目眩,歪倒过去。 莲衣和慕容澄赶忙上前搀扶,动静太大,将门里哄着宝姐儿的沈良霜给惊动了,一并跑出门来,错愕问:“这是怎么了?娘这是怎么了?” 第104章 慕容澄跑出去找大夫,莲衣手忙脚乱跪在地上托着沈母,早已是泪流满面,“大姐…大姐我错了,我撒谎了,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沈良霜吓坏了,蹲下来左右顾不上,“慢慢说,你慢慢说。” 莲衣抹抹泪,“大姐,容成不姓容,他姓慕容,他不是仆役,他是大豊宗室…蜀王世子……” 沈良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心说这癔症竟会传染,小花也犯病了,难怪娘承受不住,要晕厥过去。 第48章 大夫来的时候,沈母早就已经醒了,简单号了一脉,开了一张益气补血的方子就又请走了。 此时沈良霜也已反应过来,莲衣不是在说笑,更不是犯了癔症。 从始至终容成的癔症就是一个幌子,是莲衣为替蜀王世子掩藏身份撒下的谎。 莲衣跪在沈母床边,低垂着脑袋不敢抬起来。慕容澄送了大夫回来,见她跪着,便一掀衣袍,要随她一并跪下去,将沈母和沈良霜吓得够呛,连忙架住了他。 “不敢!世子万万不可!” 莲衣见母亲姐姐如此反应,心中更加愧疚,眼看她抽抽搭搭又要掉眼泪,慕容澄不忍看她,开口将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大娘,是我逼小花这么做的。”慕容澄说罢,觉得自己当时还真像个恶人,“我从蜀地追过来,不想惊动地方官员,也不想被当成疯子,就叫她替我隐瞒,来时没想那么多,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是我辜负大娘一家的照顾,全是我的不好,不是小花的错。” 沈母让沈良霜扶着自己起来,她坐在床沿,瞧着面前这个熟悉陌生的年轻男子,一时憧怔,当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蜀王世子…就是叫她放开胆子想,她也不敢想自己曾使唤皇室宗亲干杂活,还带他去瞧大夫,治他自作多情的癔症。 沈母摇摇头,只觉头疼欲裂,“请世子不要这么说,世子何错之有,是民妇一家招待不周,望世子大人大量。” 听沈母这样讲,慕容澄就晓得事情大了,这时候他倒宁愿沈家人怨他几句,哪怕不是说出来的,眼神里的埋怨也是好的,起码那样他还是小满居的伙计容成。 屋里静得一言不发,沈母抬手叫莲衣站起来,别再跪了,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好在是在这个关头真相大白,小满居歇业,不缺人手,否则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说到这里,就是不会再用他了。也可以看做是逐客令,毕竟口吻都已经如此生疏,可见沈母的确是怨他的,只是碍着身份不会表露。 慕容澄道:“大娘,我知道我不该再在这里叨扰,我明白,我这就走,再留在这儿谁看到我都不自在。您保重身体。” “且慢。” 沈母这一声且慢,叫莲衣和慕容澄都生出些期待,却听她道,“世子来的时候带了五十两,那五十两我们本不该收。您莅临寒舍,是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何况您在小满居做工从未领到一份工钱,这五十两若不还给世子,真是我们一家厚颜无耻了。” 原来不是留人,是彻底划清关系。 慕容澄轻轻提气,含笑松快道:“不必,那五十两于我也不算什么,能叫小花高兴,莫说五十两和帮工,我做再多都可以。” 莲衣侧目看向他,听出了他话语里的退让和死皮赖脸,想到他以前不可一世的模样,也难免为他做出的改变感到动容。 “折煞小花了。”沈母却说道,“我们平头百姓,当不起世子大恩大德,诸如此类的话,往后还是不要讲了,说出去给小花也惹回麻烦。” 这说的不假,莲衣也是赞同的。她两手垂在身前,绞啊绞,拉扯了一下慕容澄的衣袖,“我带你去整理东西吧,左右也是要走的,送你去找平安。” 沈母却道:“良霜,宝姐儿我看着,你陪世子去,我有话和小花讲。” “好。”沈良霜带着慕容澄走了,屋里只剩宝姐儿、沈母和莲衣。 莲衣小步上前,忽地又要掉眼泪,跪到床边上,“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你何错之有?人家天潢贵胄,要你做什么你都只有照做。”沈母就算不识字,没读过书,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她深知女儿不易,“我只问你,你要跟他走是不走?” “不走!”莲衣旋即作答,她本就是不打算走的,“我不会再离开江都了,不会再离开娘亲和姐妹。” 适才门里他们两个亲热的谈话沈母也听见了,知道他们是郎情妾意,“娘不是不想你好,是你要清楚你跟过去就是做妾,你自己是蜀王府里出来的,晓得出身既是一切,你在那儿是奴婢出身,做了妾也是奴婢,娘不想你一辈子给人为奴为婢,你可明白娘的用心?” “明白!我明白的!”莲衣忙不迭颔首,“我不会去的,我本来…就是不打算再回去的。” 沈母也红了眼眶,“好,那你去送送他吧。” “嗯。”莲衣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慕容澄要带走的东西很少,这会儿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已经站在前院。 “我送送你。”莲衣先行走上前开门,他跟在后头,没有分别的沉重,在他的规划里,是有风光骑着白马回来接她的一天的。 第105章 “你娘是怪我了吧,怪我也正常,谁叫我撒谎骗人,还要拐带你走。小花,莲衣,小萝卜。”见她低落,他揪她面颊哄她三声,“我到平安落脚的客舍去住着,你知道在哪儿,想我可要来找我。” “嗯。” “你就送我到巷口吧,现在这江都城,我比你还熟。” “你走吧。” “那我走了,你缺钱,遇到麻烦事,也要来找我。” 莲衣挥挥手,“嗯,你走吧。我回去看看我娘。” 二人在巷口分别,却是截然不同两种心境,莲衣转头小脸皱巴泪如雨下,慕容澄走远了三步一回头,就是不见她转身再看自己一眼,暗自咂舌,骂她小没良心。 巷子里那几个姑婆瞧见这一幕,私下里又要传开去,容成就这么走了,约莫是治好病回家去了。 莲衣回到家去,沈母没再和她说起这件事,只是大姐又按捺不住好奇和她多问了几句,譬如平安的来历,又譬如慕容澄是如何躲过衙役搜查的,等彻底弄清来龙去脉,便也不再多言了,独自消化心内的惊奇。 好坏相抵,下晌衙门就来了消息,说癞头狗招了。 是他下的毒,问他为何下毒,他却说是因为眼红沈家孤儿寡母赚大钱,因此动了贼心。 莲衣当然不信了,擦擦眼泪就动身县衙,在沈末和刘少庭的陪同下进了牢房,与癞头狗当面对质。 “你说你眼红我家,你以前认识我爹还是认识我娘?我从未听他们提起过你,你没头没尾恨我家做什么?” “看你家赚了钱我就恨。” “江都这么多赚钱的人家,我家这点小钱就能叫你惦记?还不惜下毒害人,你就不怕这菌子将人毒死出人命么?” 癞头狗当然是怕的,也是因为那背后主谋和他说了,这种菌子不致命,彻底做熟了还能吃,只有生的还有那半生不熟的带毒,他才相信自己不会出事,带着菌子油去害人。 “你说下毒的事是你一手操办,好,那我问你你用的菌子是红头鬼伞还是金钱菌?” “当然是红头鬼伞。” 莲衣倏地笑了,“听着就毒对吧?这世上就没有红头鬼伞!是我现编的!” “你!臭丫头…”竟然诈他,还真是小瞧了。 莲衣哭过,任凭癞头狗也看得出来,他本身就是个流氓,见了漂亮小姑娘更是本性外漏,“呵,气哭了?你叫声好哥哥听听,我就说点你想知道的。” “你做梦!”说这话的却是沈末,她高高瘦瘦站到二姐身边,真像是个能护她周全的小男子汉,“癞头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袒护谁,这罪名可大着,为了几个钱,你也不想落个江都罪人的名号吧?” 这话说得是,癞头狗前头挨不住刑罚,自己说漏嘴招供,承认了是自己做的。 这下好了,罪名已经签字画押,抵赖不掉。 “要是不说出背后主使,你可就要一个人承担后果了。”沈末走上前道,“你想想那个花钱叫你害人的人,是不是穿得比你好,吃得比你精细,这样的人心肝比你都黑,却能花钱买你卖命,自己独善其身。” 她这番话说完,癞头狗显然动摇了,莲衣看向小妹,十分欣慰。 莲衣拿出上街买菜的架势,和癞头狗心理博弈,“罢了,我看他根本不在乎名声,生死也置之度外了,等他赔了我家钱放出去,我们或许不追究,那些中毒者的家属也不会放过他。他不愿意说,没准是那背后之人救过他的命,对他有再造之恩。” 说完莲衣就转身对一言不发的刘少庭道:“刘大人,我娘下午身体不适,我这就回了,他不招就不招吧,左右我家的嫌疑是洗脱了。” 见三人这就要走,癞头狗突然反悔,“不许走!”就像是被讲价的摊主,赶忙留人,“你们到哪去?我话还没说完!” 三人一齐回头,沈末摆摆手,“你还有什么废话,我在这听就是了,别烦刘大人。大人,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儿就行了。” 癞头狗急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是集贤居王大爷的那个女人徐盼,是她的主意!” 刘少庭看向衙役道:“都听见了吗?传集贤居王谦徐盼,升堂。” 半个时辰后,徐盼王谦被带至公堂,王谦面无表情,徐盼虽说神色慌张,可那模样更像是斗气的公鸡,半点不输阵,也是,她表哥就坐在堂上,任谁都觉得十拿九稳。 可传她来升堂的也是表哥,她难道就没有一点害怕?那还是有的,可是亲戚之间总是血浓于水,自家人不帮着自家人,将来逢年过节还怎么见面?长辈之间还如何走动交往? 沈良霜搀着沈母也赶来了,那些中毒者听说衙役去了聚贤楼,要带人到县衙升堂,也都纷纷到场,指指点点有各自见解。 江都一多半人都晓得王谦是沈家女婿,徐盼是他在相好的姘头,因此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本以为让出了集贤居事情也就结束了,谁知又闹了这么一出。 简单交代了案情,刘少庭传唤了癞头狗出来,指认王谦徐盼。 徐盼最初半点不肯认罪,“你这癞子,怕是晓得我家大爷和沈家的关系,故意泼脏水到我们身上。”她看向王谦,“大爷,你说句话呀,就眼看着别人这么污蔑我们?” 第106章 王谦鼻腔出气,没有出声。 莲衣看出来了,这件事王谦大约是不同意的,毕竟他得到了集贤居就该晓得休养生息夹紧尾巴做人,哪还愿意再惹沈家人的不痛快。 可是徐盼不一样,对徐盼来说,沈良霜和沈家都是她的假想敌,她赢了沈良霜不够,集贤居一样也要胜过小满居。 她却是忘了,集贤居本来也是沈家的店铺,她不过是鸠占鹊巢,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 癞头狗在刘少庭的授意下,说出了当日徐盼给自己的委托,“那天徐盼叫了哥几个去吃饭,就在集贤居,因此那日的食客和伙计都看到了,她拿了三两银子出来说是定钱,事成之后还有三两,就是事情担着风险,问我敢不敢干。” 他继续道:“她说那就是一种能吃的菌子,炒熟了没有毒性。随后弄来一瓶菌子油,叫我下进小满居的番椒罐子里,好叫食客腹泻。谁知道第二天我就听说外头都是中毒的人,后怕也来不及了。她要是早说这么严重,我也就不答应了。” “你少血口喷人!真是奇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撒谎面不改色的人。”徐盼站出来,朝着刘少庭行礼,“刘大人您可千万要明察,不然您先放我回去,我去找——” 刘少庭一拍惊堂木,“住口,徐氏,你以为县衙是你家门前的大街,想来就来想走想走?” 一句话叫徐盼没了动静,她还想私下里请表哥通融通融,谁知他竟如此铁面无私。 刘少庭问:“癞头狗,你所说的这些,王谦是否知情?” 癞头狗颔首,“他知道,后来的三两银子还是他给我结清的。” 刘少庭又问:“王谦,癞头狗所述,可有半句虚言?” “没有。”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反应都不如徐盼来得大,她一把揪住王谦衣领,“你做什么?谁叫你这么说的?”她抬手便是两个耳光,“你要害死我们,你要害死我们呐?” 谁知王谦倏地变脸,推开了她,“是你要害死我!我说了不要下毒,是你擅自找来癞头狗,逼我卖地逼我帮你害人!你现在拒不认罪有什么用!你以为还有人相信你的话?” 他几乎是在嘶吼,吼完眼睛通红,吓坏了堂上众人,随后,他静下来,缓缓看向人群里的沈良霜。 沈良霜下意识护住了女儿面容,不叫她看见他那骇人的模样。 王谦苦笑一声,看向堂上,“刘大人,事到如今,我可以替癞头狗作证,这整件事都是徐盼主谋,等我知情的时候,定金已经给了,我算不得完全知情。” 突然一下成了狗咬狗,沈家人看在眼里当真大快人心,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连家都能抛下的男人,又怎能期待他替姘头抗下风雨呢。 徐盼也傻了,这下证据确凿,她彻底无话可说。 刘少庭看向始终埋首桌案记录,不敢抬头被沈家人看到的沈末,“都记下了吗?” 沈末低垂着脑袋连连点头,简直像在对着桌案磕头,“记下了。” 刘少庭拍下惊堂木,定案,“证据确凿,本案主谋徐盼,从犯王谦癞头狗,谋害小满居名誉,危害江都十三名百姓安危。判徐盼赔偿小满居一百二十两,念在其为女子,体罚可以从轻,主犯从犯各杖刑五十,即刻行刑。” 五十杖,听着都站不起来,要是再多,只怕徐盼的命今天也就交代了。 如此判罚倒合沈家人心意,真闹出人命,日后徐盼家里也不会放过她们,她们自己也不愿背上压力。 三个人如同三条腊肉,被拖在长条凳上,一米长的板子此起彼伏,在衙役手中高高落下。 莲衣看到最后不敢看了,回头见沈母和沈良霜早已离开,轻叹一声,其实要不是她在堂上不能妄动,她也想走。 行刑完毕,她看也没看哀嚎不断的三人,别着脑袋走向王谦,冷声道:“会尽快给你将和离书送来的,要是不愿意,那咱们还是公堂上见。”还不解气,她咬咬牙,“集贤居是我家的店,你早该还回来了。” 这案子一结,当即传遍江都。翌日梳洗过后焕然一新的慕容澄靠在摇椅里等开饭,就听客舍伙计在门外和平安说起昨日县衙定案的事。 想不到这么快!慕容澄先是大喜,从椅子上跳起来要去找莲衣,随后脚步一滞,心想这都是昨天的事了,她竟忍住没来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是为何?慕容澄觉得怪不是滋味。 他才走多久,就不当他是家里一份子了。 第49章 这种落差比从蜀王府到流落民间还大,慕容澄受不了,他当即撇下平安去拐子巷。 一路上走得风风火火的,还遇上了小满居食客,叫住他恭喜他们店子洗清冤屈。慕容澄一步都没停,才到拐子巷就见到了想见的人。 莲衣正和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巷口说话,男人不断上前拉扯她,要往她手里塞东西,莲衣拒绝无果,神情无奈。 慕容澄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打掉了男人手上的东西,“你做什么?” 莲衣和男人都愣住了,那一筐子鸡蛋也落在地上,要不是棉袄在里边垫着,早就全都碎了。莲衣见状连忙蹲下去翻捡,挑出五个碎的,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第107章 “对不起啊,这五个我就收下了,剩下的你拿回去吧,我家里养鸡,吃不完就坏了。” 男人也是听家里妻子的话来送鸡蛋赔礼,见她不论如何都不肯收,就也作罢离开了。这时候慕容澄也总算认出来,这是先前错怪了沈家小满居,砸过店门的男人。 见人走了,自己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突然败下阵来,追着莲衣帮她拿鸡蛋,“瞧瞧这些人,现在知道来道歉了,早些时候做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不听人解释。” 莲衣道:“他们气小满居再正常不过了,本来也是我们监管不力,说这些也没意思,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慕容澄问她:“我听说昨天县衙就定案了,怎么没来和我说?” “昨天事情太多了,忙完就晚上了,再出门不方便。”莲衣不大自然道,“是打算今天和你说的。” 慕容澄一下就被哄住,半点没有疑心,轻车熟路和她往家去,走到门边就闻到家里香喷喷炖着肉,遂问莲衣,“你是打算叫我来吃饭的么?” 莲衣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其实他走后,除了沈末被真相撞了个人仰马翻,缠着自己讲了一晚上,其他人就再也没有提起他了。 提也不能当着莲衣的面提,最好叫她早些忘了,免得她想不开真就傻兮兮跑回蜀地,一辈子卖身在蜀王府。 那天晚上,沈末缠着莲衣说了一夜,沈母也和沈良霜说了一夜。 她一句一叹息,平常百姓家能送一个女儿进高门大院做妾那是何等的美事,可是沈家三个女儿,各个有本事有出息,沈母一个都舍不得。 当年要不是家里太难,也不会送小花去夏国公府做工,一去四年,还被带去了蜀地,本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转眼又阖家团聚办起了小满居。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说实在话,即便小花一辈子不嫁人,沈母也不要她去给什么亲王世子做妾。顶头这个妃那个妃,各个一句话压得死她。今天是侍妾,明天转手就能发卖出去。 那还是个人么?不过是个物件。 这会儿沈母见莲衣领着慕容澄从门外进来,倒不觉意外,大家从未摊开来讲,他自然不知道沈家无意卖女儿,莲衣又对他属实有情,必定开不了口。 既是她的亲生女儿,母女间当然相互体谅。 “娘,我刚才出去送客,碰到了容成。” “世子请进。” 慕容澄本来回家般自在,这会儿尴尬道:“大娘还是叫我容成吧,我还是我,不会因为你们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变成另一个人。” 沈母笑了笑,“世子自是不会变的,但您也要体谅我们小门小户,不敢冒犯天颜,您是皇室宗亲,对您不敬便是对万岁爷不敬。” 这叫慕容澄也不好再说什么,却不是因为沈母搬出了皇帝,而是沈母话里话外,已然将他当个陌生人看待。 沈良霜牵着宝姐儿出来,宝姐儿不懂什么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小跑过去抱住了慕容澄的腿,“二姨夫。” 众人都吓坏了,这是谁教的?相互看了一圈,也只有慕容澄蹲下去抱起宝姐儿,问她有没有想自己。这么一看,那就一定是他自己教的了。 沈母在心中叹口气,也是在惋惜他不是容成,他要真是王府嬷嬷的儿子,那小花和他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说话间菜都摆上来,多一副碗筷,大家都坐长凳,沈母吃力从屋里搬来一把实木的圆凳,要慕容澄坐那个。 莲衣当场就有些察觉了,那凳子搬出来少说要引慕容澄变脸,这跟一记耳光有什么两样?谁知慕容澄半点没有感觉似的,如同受到丈母娘看重,帮着搬来凳子坐下,笑容如常。 这顿饭吃得莲衣是汗流浃背,一点不觉着高兴,等吃完了要送人离开,沈母说她来送,慕容澄却装傻充愣,拉着莲衣要上街领她买衣裳首饰,顺路就送他回去了。 沈母叮嘱莲衣别买贵的,莲衣点点头,跟着去了。 她知道慕容澄在饭桌上都是装的,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没发现沈母对他有意疏远。 就这么着,两个人走在街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街上有个卖糖葫芦的,莲衣走过时想着随便说点什么,道:“一转眼都天冷了,都有卖糖葫芦的了,小时候我看到糖葫芦总是想吃,又吃不起,后来我爹进了扬州酒楼家里才给姐妹们零花,但那时候我看到卖糖葫芦的就已经不那么想吃了。” 慕容澄听罢走回去,买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回来,塞到她手里,“吃吧。” 看着手里这串糖葫芦,莲衣觉着有什么话也要现在说开了,否则之后就更难开口了。 走着走着到了河边,二人靠着棵大柳树站着,她糖葫芦吃得只剩一颗,含在左腮,鼓鼓囊囊像个存冬粮的小耗子,“世子爷,你吃过糖葫芦吗?” 慕容澄听她含糊发问,真想笑,“没吃过,吃过裹糖霜的。” 莲衣记起来了,“那种精致,叫雪红果,我记得王府里偶尔会做,但吃着还是和糖葫芦不一样。适才怎么不买两串?” 慕容澄答:“我怎么知道你一颗不留给我。” 莲衣有点不大好意思,搔搔耳后,“走回去再买一串吧。” 第108章 “不还有一颗么?” 哪儿?莲衣看着手中干净的签子,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一颗在自己口中。 柳树枝条光秃秃的,像是尖利的手指,也像是曳动的幕帘,将里边的人半遮半掩。莲衣置身其中,身前笼下他峻拔的身影,她偏首躲了一下,被轻轻钳起下巴。 慕容澄食指顺势将她存起来的“冬粮”往外一推,眼看那颗裹着糖衣的山楂就要被他夺走,“噗”的一声,莲衣将山楂给吐了,滚在地上粘满草屑。 她心跳得突突的,两个人出来就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结果他还真一点不含糊。 眼睛向上瞟一瞟,他果然生气了,对她道:“我不进京了。” “为何?” “你说为何?” 今天这顿饭将他吃得明明白白的,慕容澄瞪着她,先是瞪着她的眼睛,之后又瞪着她红嘟嘟的嘴唇,见她又要说漂亮话来搪塞,气不过,俯身堵了个严实。 她存糖葫芦的左腮还藏着甜味,涎水带着没咽下去的酸。莲衣闭不上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是不知道亲嘴还能这样亲的,灵光一闪立刻将他推开,偏头往地上“呸呸呸”个不停。 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听小丫头子说过,因此她依稀知道生孩子是男人把什么放进女人什么里,吓得魂都没了,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 “你干什么?!”慕容澄捂着脸,刚刚还在暗喜,一下就火冒三丈了。 莲衣惊恐万状,全身都凉了,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节点,突如其来完成了人生大事。 慕容澄发觉她不大对劲,故作轻松笑道:“你怎么了?我们不是亲过好几回了么?” 莲衣回过神,也觉得这轻易得有点奇怪,小声问:“这个是成亲之后才可以做的,还是之前也可以做的?” “什么?”慕容澄一下也愣,随后哈哈大笑,“就是亲了一下,你以为是什么?嗯?你以为是洞房花烛?” 见他笑得堪称恶劣,莲衣气鼓鼓跑开一点,还洞房花烛呢,他们两个有哪门子的洞房花烛?想叫他以后别亲她了,又张不开口。 她是喜欢他的,高攀不上也可以喜欢,于是问:“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京城了?” 慕容澄靠到树上,懒洋洋地拨弄柳枝,“总要让你娘对我放心吧,不然等你跟我走了,她多挂记你。” 怎么放心?放心不下的。 可是莲衣已经放心了,她想跟他走,这就非常矛盾了。她又想要店子,又想要慕容澄,但是这瞬间想到了店子,她突然又放得下慕容澄了。 自己总得占一头吧,眼下慕容澄和店子都在身边,所以凡事不愁,等真跟他走了,可就两头都不占了。还是得占一头。 因此她只是说:“我娘那边,让我去说吧,你只管选个日子上京。” 慕容澄喜出望外,拉过她在树下,“真的?你说真的?你向着我说话?你要和我走了?” 莲衣没看他,“那你什么时候进京?” 他只是把她缠着,“再亲一次吧,小花,适才你把我推开了。” 莲衣把身体别过去,躲着他,“先约法三章,你别到店里和家里来了,我有功夫就去客舍找你。你看你什么时候进京,缺什么短什么提前和我说,我帮你准备,平安不如我细心。” 慕容澄倏地一把将她抱住,早就心不在焉,“不舍得进京了,不进京了。” 他低头细细碎碎地亲吻她面颊,一路到双唇,她最初紧抿着嘴不肯放行,后来他唇舌辗转,还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之后小满居重新开业,和离书也送到了王谦手中,在刘少庭的见证下,集贤居更名新满居,因为装潢富丽,设有雅间。沈家商量后,索性将新满居开成了一人一口小温炉的雅致场所。 最开始受那番椒酱被人下菌毒的影响,生意冷清,莲衣想了个办法,一边打折,一边将酱料罐子都整合到专门的酱料台前,打出招牌“酱料每日换新”。之后又推出各式具有养生功效的汤底,讲究一个食补食疗,非常有噱头。 渐渐大家就也都释然了,店里客流恢复如常,甚至因为入冬,越发火爆。 莲衣拿徐盼赔的钱招了几个新伙计、新庖厨,还有一个打算盘的账房,此后沈母和沈良霜便彻底解放,每天两间店子里来回转悠。 街坊四邻都说,不出五年,江都要出一个女财主。 沈家小二太会做生意了,三天一折扣,五天一送菜,客人吃得简直不要太舒服。 也有那目光长远的,盘算着趁两间饭馆刚有起色,去登门提亲,但也都被回绝,于是就有人把主意打到沈家小幺的身上,只是几次去到她们店里,都见她和刘大人走得很近,就也都望而却步了。 不错,她,和刘大人。 这事说来话长,只有莲衣知道缘由。 刘少庭先头不是叫沈末坚持坚持,等审了徐盼王谦再请辞?可等审完了他就跟没事人似的,全然忘了这茬,沈末再跟他提,他也是找各种理由拖延。 最后沈末也是没法了,和二姐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和刘大人坦白,求个从轻发落。她挑了个良辰吉日,敲开刘大人书房,看看四周没人,一把掣下了男子包头的幞巾。 第109章 刘少庭搁下书本,抬头将她瞧一瞧,“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 沈末愣住了,脸变得比雷阵雨还快,“您…您早就发现了?!” “小把戏。”刘少庭故作高深,其实也是才发现不久,翻翻书,思考说辞,“沈末,你好大的胆子。” 沈末“噗通”就跪下去了,一顿求饶,却忘了自己散下头发,如此一跪一叩首,生生多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可怜相。 “你起来。”刘少庭走过去扶她,一低头,看到她点在下巴的胡茬,叹口气,松开她,“起来。我要罚你,早就罚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骗他自己是个男人罢了,他又不是什么一国之君真龙天子,连受骗都不可以,县衙也没有损失,甚至因为沈末解决了不少麻烦事。 “刘大人!您真是好人啊!” 刘少庭真是个大好人,沈末不打算就这样将自己欺骗他的恶行糊弄过去,和他保证,“您来我家的店里吃饭,我一定亲自招待!给您打对折!” 如此才有了沈家小女和刘少庭关系匪浅的传闻。 大家都像是其乐融融的,唯独慕容澄提不起劲,他总觉得不对,莲衣最开始还像她说的那样,偶尔去客舍看他,二人还一起沿着河边走,一起说笑。 近来他定了下月进京,她便鲜少露面了。 有几回他守着约法三章,站在饭馆外往里张望,看到她在柜台后边打算盘算账,还能劝自己生意好她事情忙,可等客人都走了,她也只是坐在柜台后边等,半点没有要到客舍去和他见面的意思。 蜀王世子受不了这等憋屈,这日他打定主意坏她的约法三章,才刚走上新满居门前的街,就看到对过走来一队人马,带头的好生面熟。 慕容澄目力强劲,定睛一瞧,不动声色退了回去。 “怎么了世子爷?”平安不明所以还想探头,被他一把拉回来。 那人他在多年前见过,魏家姑爷来蜀地提亲时带着他,他是夏国公府的一位管事。 第50章 夏国公府的人一路从京城找到扬州,在此地打听到了一件轶事。 江都竟然开起了蜀地的温炉,那小老板娘还是从蜀王府回乡的奴婢,这叫魏家管事如何能不心生疑窦,转天便带人前往。 找了几人打听,得知那小老板娘平时坐镇新开的馆子,带着一行人去,门里当即出来伙计牵马。 “您几位里边请!” 魏家管事见这伙计处事妥帖,心想一行人到午间还未用饭,便索性随那伙计进店点起了菜。他们被请进雅间,温炉不一会儿便上来,咕嘟嘟冒泡,汤香浓郁。 这已是沈良霜改良又改良的汤方,和蜀地大量香料炒香的锅底已经全然不同,可以说开创了全新流派,看着轻淡,实际暗藏玄机,叫跟着主家吃惯山珍海味的魏家管事也为之惊艳。 几个跟出来的小子直接吃得不出声了,只顾得上涮菜捞菜,就差忘了此行目的。 吃到后半程,来了个小姑娘敲敲门,手里提着加汤的壶,笑问:“几位还吃得惯吗?口味如何?” “口味不错,好吃。”“还行,给我加点汤。” “嗳,好嘞。”莲衣走过去从那年长者开始挨个加汤,又听一个小子问:“你们这儿的老板娘呢?叫她来,我们有话问她。” “什么事啊?” “只管叫她来。” 莲衣眨眨眼道:“我就是老板,您几位可是有什么意见要提?” “你?”魏家管事这才将她好生打量,他只当这个王府出来的奴婢已经是个人老珠黄的嬷嬷,不成想是位年轻靓丽的小娘子。 魏家管事微眯起眼,“听说你是从蜀王府回来的?”见她迟疑颔首,他又问,“那你可知道夏国公府?” 莲衣忙不迭颔首,心说这几位听口音是京城人士,难不成是夏国公府的人找来江都了?“知道,我原就是伺候明惠郡主的,是郡主回蜀地省亲才将我带去了蜀地。敢问您几位是?” “我们就是夏国公府的人,也是郡主下令叫我们到江淮来的,你可知我们所为何事?” 莲衣摇摇头,都这样问了,当然是为了天大的事,还有什么事是比慕容澄跑到江都来更大的。 “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听说你这前不久还有两个蜀地来的伙计,一个叫容成,一个叫平安。” 莲衣站在厢房里,心想当时要是叫平安也稍作伪装就好了,别叫平安,哪怕叫危险也行啊,总比叫平安来得平安。 “不知道。”她这第二声不知道,可就只剩嘴犟了,“您也说是前不久在这,现在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这些人一来就要将慕容澄给架走,她就眼圈失禁止不住的鼻酸。这些天她是躲他来着,那也是因为怕见着他就想到分开,她一心想着离下月他走还远,谁知道从天而降这几个夏国公府的家丁。 那魏家管事见她红眼,道她到底只是个黄毛丫头,被查到藏匿世子还不是要吓破胆子。 “你店子就开在这里,说实话还是说假话你自己掂量着办。” “你们想怎么样?” “到县衙去告你一状,小老板娘,你怕不怕?” 第110章 那还真是不怕,莲衣信得过刘少庭,他不是那畏惧权贵摧眉折腰的人,只是也不想他为难,“人都不在我店里了,到不到县衙告状又有什么分别,我可以告诉您世子爷原先是在这。我是康平宫送去世子所的婢女,念在王妃旧日恩情这才留了世子几日,这一留倒留错了,难道我就该让世子爷流浪出去?” 说的也是,虽说她帮着世子和家里作对,不将他的行踪上报,可话又说回来她到底是蜀王府出去的下人,哪有不听主子的道理。 魏家管事清清嗓子,“那你说,他如今在哪里?” “不知道。许是进京了吧,没准这会儿都到夏国公府了。”莲衣将眼睛一瞟,“您回去看看?” 魏家管事叫她这话噎住,阴着脸结了账,再好吃的温炉一下子也不那么好吃,就这么直接回京是不可能的,一行人出了新满居就往县衙去,想找县令了解了解情况。 他们是不惧将慕容澄的身份揭穿的,蜀王妃到京中之后,常往宫里觐见太后,几次与皇帝打上照面,探查口风发觉圣上倒并未因慕容澄下江淮养病震怒,反倒和蜀王妃谈起他的病症,说军中常有,是心病,望他从江淮回来后能痊愈,他也好再对他委以重任。 皇帝如此说,蜀王妃也只得道:“夏国公府已派人到江淮寻他,但愿能将他在江淮找回,否则阴差阳错回了蜀地,又要在路程上耽误功夫。” 嘴上说着,心里想的却是爱谁谁,她只想将澄儿找回来,先打一顿,然后请大夫好好医治他的心疾,旁的什么都无谓了,是在京城还是在蜀地,只要慕容澄好好的找回来,她旁的都不在乎了。 此时魏家管事已经来到县衙,见到了刘少庭,刘少庭得知对方是京城夏国公府的家丁,礼数周到绕过桌案,拱一拱手。 他虽说只是个小小县令,但家里也官至六品,国公府的管事说到底只是家奴,见了他于情于理该有几分尊敬,二人简短寒暄,魏家管事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此次造访江都是为了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事关重大,还请刘大人借一步说话。” 夏国公府攀着皇亲,能令他们十万火急,可见事态严重,刘少庭屏退书房文吏,与魏家管事在书房独处。 “您请讲。” “大约是年初的时候,蜀王世子擅自离家,从蜀地来到了江淮,投宿在本地一户王府旧仆家中。” “竟有此事?”刘少庭一时分神,想到了先前上头有令搜查川蜀籍贯的年轻男子,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那定然就是为了寻找蜀王世子吧。 投宿旧仆家中,会是什么样的一户人家?叫县衙先前失察没能将人找到?难不成是什么江都的大户? 魏家管事见刘少庭蹙眉细听,晓得他愿意帮忙,便说:“确有此事,那旧仆一家如今在江都开了两间饭馆,生意红火,我打听她们店里以前有两个伙计来自蜀地,当中有一位化名容成,那便是世子——” 听到这里刘少庭已然魂飞天外,像是挨了一记重拳。 诸多线索千丝万缕在脑海汇集,他才发觉整件事何止离奇,简直荒谬至极。荒谬得他即便觉得容成身份可疑,也不曾将他往皇亲国戚上猜,试问谁料想得到?想都不会往那上面想! 自己甚至还打赏过他银钱,活了二十五年,没经历过比这更荒谬的事! 噢,还有一桩,沈末女扮男也算一桩。 且听魏家管事还在说:“那个开饭馆的旧仆原先就在世子所伺候,我怀疑她回乡就是受了世子之命,好提前回来安排,将人接应,而今我到她家店铺寻人,她就与我装傻,说世子已经走了。刘大人,你是江都父母官,对这一带应当十分了解,你可否帮我打听打听,她说的是真是假?” 刘少庭是不必打听了,据他所知,容成虽不在饭馆了,人却还在江都,这是沈末那个大漏勺漏给他的,她说容成下月要走,二姐姐很难过,人都瘦了一些。 由此可见这位管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世子在江都旧仆家中藏身,却不知世子与那仆役出身的女子情意相投,不顾身份给人打工,劈柴烧炭跑堂样样精通,这要是叫他知道了…… 刘少庭想了想,“我虽是江都父母官,但也不见得洞察万事,要是打听不到什么,也请管事您不要怪罪。” 他给自己留条退路,随后就亲自送了人出县衙,在堂上来回踱步,思前想后还是换上常服往新满居去了。 刘少庭走了个空,说来好笑,莲衣送走魏家人后,因为坐回柜台没事人一样打算盘,惹恼了始终在暗处观察的慕容澄,被他给冲进去带走了。 他拉着她一迳回了客舍,大抵是叫这几日的冷淡待遇急出相思病了,他一脚将平安踹出去,抱着她就不肯撒手了。 “你干什么?干什么呀?”莲衣一个劲往外挣,他越发抱得紧,将这几日的担忧全化成了一把子力气。 “沈小花,你是不是反悔了?你当真回去游说你娘了?” 莲衣僵住一瞬,仰脸瞧他,“怎么了?” “你不对劲。不来见我,现在也有事瞒着我。”慕容澄盯着她,“你是不是告诉夏国公府的人我在这儿了?” 第111章 莲衣微微怔住,这才晓得他瞧见了,但是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揣度自己,“没有告诉,你说好下月进京,那就下月走,何况被人带回京城和你自行进京是不一样的,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 他低头拿下巴在她脑门心凿一下,“真聪明。” 莲衣吃痛将他一把推开,气呼呼坐到罗汉床边吃糕点去了。 慕容澄这几日仔细想过,等到了京城面圣,他就说他之前进山住了几月,所以音讯全无,后来感到大好,便想要下山回蜀,却听说官府在江淮找过一个蜀地来的男子,年纪相貌都和自己吻合,他担心自己离家出走惊动了京中,这才进京到夏国公府找姐姐。 严丝合缝,既把整件事和家里撇得干干净净,又可以凭自己意愿,再拖延几天。 见她坐在罗汉床边晃荡双腿,一手捏着酥皮点心,一手接着糕点碎屑,吃得窸窸窣窣,他不由又缠上去,非但挨着她坐,还要低头吃盛在她掌心里的糕点屑。 “做什么呀?”她不给他吃,他越发要抢,一个躲一个夺,不知怎的就躺了下去。慕容澄罩在她身上,莲衣还没什么察觉,就是觉得有点不自在,甚至顾得上再吃一口。 慕容澄知道她是白纸一张,因此有些不齿自己挨着她不肯起来的龌龊心思,但他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她也是打定主意今后和自己在一起的,所以稍微再得寸进尺些应该也没事吧? 莲衣不懂归不懂,又不傻,何至于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都不知道?眼看那只手从她腰侧跑到了小腹,又鬼鬼祟祟往上磨蹭,她挣着要起来,发觉两腿已经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住了,情急之下两手一抖,掌心的糕点碎全洒在前胸。 慕容澄多热心,连忙帮她掸,掸着掸着手就不动了,虚拢着放在她身上,不收拢手掌,也不舍得就这么挪开。 莲衣逃脱无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抬头对上他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反而不知所措了。眼下他要走了,到京城还不知道有什么旨意等着,他心里没底,她也没有。 是以莲衣心一横,闭上眼就豁出去了,“视死如归”又细声嗫嚅道:“…你,你看着来吧。” 她虽看不见慕容澄的神情,却听得见他小心翼翼又一丝不苟的呼吸,莲衣也没那么怕了,他手劲儿收着,和她以为的不一样,她没想到是这种奇怪又说不上来的感觉,其实是舒服的。前襟解开两颗扣,被揭开去,里头就是一件姜黄的抹胸。 胸膛只凉了片刻,那片前襟就被盖了回去。莲衣睁开眼,见他倏地坐起来,搓起了面颊,长长吁气。 “怎么了?”这倒叫莲衣怀疑起自己了,她低头看看,默默把扣子扣上。 “走。”慕容澄站起来,重整旗鼓地深呼吸了两回,一把拉上她,“那个先留着,这会儿不是时候,我们先到你家去一趟。” “去干什么?” 莲衣一路问,一路被他拉着到了家里,这会儿店子刚打烊,沈家人都在前院,正商量出去找找莲衣,就看到她和慕容澄一起回来。 宝姐儿许久不见他,一声二姨夫喊得嘹亮,丢下摇摇马就去抱他的腿。 慕容澄不说话,沈家人也不知道该和世子说些什么,他被宝姐儿抱着腿,只得费力地往前挪了两步,因此看起来异常郑重其事。 莲衣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低头发觉他还牵着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刚要红着脸把手抽出来,下一刻就被他撒开了。 慕容澄探手进衣襟拿出三张银票,就是先前硬要塞给莲衣的三百两,这阵子他吃喝都在沈家,根本无处挥霍,只花费了些散碎银两。因此三百两还是三百两,一分钱没少。 慕容澄拱手对着沈母行下慎重一礼,“大娘,我就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花,这里是三百两银票,望您能够收下。千万,千万让小花等我回来。” 说得隐晦了些,但大家都听明白了,这三百两像是定银,沈家收了就要替他将小花留着,不能出嫁。 沈母不免恼火,在女儿的事上她从不曾含糊,正色道:“世子,恕民妇不能收您的钱,我沈家虽然人穷,但志不短,绝干不出卖女儿的事。” 慕容澄却一抬首,“不是买卖,这是聘礼,将来有一天,我会回来娶小花的。” 第51章 如此冲动的一番话,叫莲衣老僧入定般迟缓扭脸看向他,她真想掏掏耳朵,怕是自己听错闹了笑话。 侧目见沈末那小丫头正歪头掏耳朵,跳起来叫喊,“我没听错吧!我没听错吧大姐?我没听错吧二姐?我没听错吧——” 她家要出世子妃了?那世子妃不就是未来的蜀王妃吗?这怎么可能! 沈末反应过来,更为惊愕,“二姐夫你要为了二姐姐舍弃宗室身份不成?!” 慕容澄默不作声,算是默认。这是唯一的办法。 左右这个蜀王世子就是当着,也不过是进京“坐牢”,如若他不做这个世子,蜀王府也还有琼光作为长子接任。皇帝何至于连琼光都看不惯,届时蜀王府还是那个蜀王府,他也不必被皇帝监视,无爵一身轻,索性做个平头百姓,每天在小花老板的眼皮下跑堂。 第112章 “不行!”莲衣第一个跳出来摇头,她承受不起,半点都承受不起! 这是何等罪过,他又是何其天真! 慕容澄旋即反问:“怎么不行?还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 “别说了…”莲衣无语凝噎,脸孔都皱成一团,“你可千万别再说了,求你别再提起!” 她说罢闪身进了边上厢房,将门都摔出“嘭”的闷响,竟是发起了很大的脾气。 当事人都这样讲,沈母也不必多言,母女两个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排除万难修成正果的爱情故事,白蛇法力无边尚且要被压在雷峰塔下,莲衣就是个小老百姓,起这种念头,还不把命给丢了? 慕容澄去敲她的门,她最初不肯开,听他锲而不舍拍门还是放心不下,不得不放他进来和他好好解释。 “你不想做这个世子,是那么容易说不做就能不做的?王爷王妃那边且不说,万岁爷如何答应?万岁爷从始至终说的都是要将你在京中重用,你却索性不当这个世子,又将天子脸面置于何地?” 她说着眼泪哗啦啦往外奔流,慕容澄两手去抹都赶不上她眼泪流得快。 “别哭,别哭啊。” 那眼泪当中是有感动在的,慕容澄是个多聪明的人,他这番话虽然冲动,又何尝不知道后果,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坦然接受。 莲衣一头栽进他怀里,哭得声泪俱下,“传出去…”抽噎两声,“传出去还当是我怂恿得你……你叫我和我家里人怎么办?” 她这一说,慕容澄才意识到他只想到了自己这边的艰难险阻,却忽视了这对莲衣来说更是需要排除万难。 莲衣圈着他把脸深深埋到他前胸,瓮声瓮气地说:“你只管去吧,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这儿。其实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嫁人了,但你也别把我变成什么世子妃眼皮底下讨生活的小妾,反正我就在这儿,你来我在这儿,你不来我也在这儿。” 她说完扬起脸,俨然哭成了颗红樱萝卜,一如他最初见到她时那样。 “…爱哭鬼。”他说完,吸了吸鼻子,仰脸看房梁,生怕被她给带歪,“你放心,若我不能娶你,那我也不立妃。” 莲衣的小心脏真的再承受不起了,真想打他,“别乱说话了!” “这已是退而求其次,何况这也是为我自己。”他不清楚这句话算不算冲动之言,只知道不说出来给她知道,他一定抱憾终身,但是这句话太肉麻,他只得打了个弯,“除你之外,我还从未喜欢过谁,今后想必也只会喜欢你了。” 莲衣似乎听见谁在打鼓,挨近了他胸膛听一听,原是他紧张的心跳声啊。 她喜滋滋笑,“我哪有那么好呀……” 两个加一块没有四十岁的年轻人,幼稚不幼稚是另外一说,横竖丝毫不影响他们觉得这一刻就是沧海桑田了。 他离开扬州去往京城的那日,莲衣送他出了城。 这天分别瞧着十分寻常,就像明天又能见面似的,平安坐在马车上等他们,莲衣和慕容澄站在山坡上话别。 该说的话先前都说过了,再说反而显得啰嗦,莲衣只是嘱托他别冲动行事,他是宗室子弟,从小骄纵惯了,虽说给她打工做苦力这段日子打磨了他不少棱角,却也难改那个随心所欲的性子。 “别的我不多说了,说了你不听还嫌我多嘴。” “那换我说了。”慕容澄从怀里摸出个小物件,塞到莲衣怀里,“这个你拿着,不可以嫌丑丢了。” 莲衣低头一看,好不熟悉,拿起来欣喜道:“你怎么把这个丑娃娃也带来了!”脑门随即挨了一记毛栗,“干嘛呀,是真的很丑,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吓得都心慌!” “那你别要了,还我!”慕容澄一把夺回去。 莲衣跳起来抢,“这是我,当然要放在我这里,我还要给她扎小辫子呢。” 慕容澄将手臂收回来,捏着那娃娃在她眼前晃悠,“不是嫌丑?” 莲衣趁机抢回来,背过手去,将他亲手做的丑娃娃藏在身后,“丑得可爱,我喜欢,真可爱,真像我呀,就叫她小萝卜吧,她是小萝卜了,那你可就不能叫我萝卜了。” 他伸手揽了莲衣和小萝卜到怀里,紧紧抱着,两人都不再说话了,风轻轻地吹,草叶撩拨着脚踝,触感即便隔着罗袜也异常清晰,这一刻二人的感官都被放大,努力记忆着此时此刻对方的呼吸和体温,让彼此融汇,分别也只是一个人带着另一个人远行。 慕容澄跳上马车,掀帘看向山坡上朝自己挥手的莲衣,他直勾勾望着她,看她从摆手的小姑娘一点点变成山坡上一朵迎风招展的小花,直到消失不见。 莲衣蹦蹦跳跳走下山去,瞧着轻松又愉快,她哼起歌叫自己别去想,没走两步就坚持不住,跑回山坡顶上,抹眼泪朝他走的方向追出去了十几丈。 * 进京路上慕容澄不再掩饰身份,三日行路,进出城打的都是蜀王世子的名号,因此才进京城就被禁军拦下,将人护送到了夏国公府。 第113章 这却是不打算叫他在郡主家中停留太久的,禁军候在府门口,只等慕容澄换一身干净得宜的衣裳,随之进京面圣。 如此一来,皇帝必然成为第一个听到慕容澄数月见闻的人。 慕容澄被簇拥着进了夏国公府,再度见到了那魏家管事,那管事也才从江都赶回来,昨日才将慕容澄曾藏身江都旧仆家中的消息回禀蜀王妃,见慕容澄没有像莲衣说的那样提前回京,正打算再派人去一趟江都,将她好好盘问盘问。 “世子爷!世子爷您总算是现身了,你可知蜀王妃昨日听闻你人在江都有多急切!”那管事见了他当真热泪盈眶,没想到他从天而降,当真省了许多心力。 慕容澄猛然看向那魏家管事,这才知道原来母妃人在京城。 那禁军头领见状发话道:“圣上有令,在城外接到蜀王世子便将人带回禁中面圣,休要耽误时辰,从禁中回来自然有你们说话的功夫。” 这话说得有几分公事公办,全然不顾这一家权贵的面子,慕容澄对那禁军头领道:“给我半个时辰,面圣总是要给我时间洗漱一番换身体面衣裳。” 那禁军头领对慕容澄这个十七岁退西番的少年将领,是有敬意在的,因此抱拳让步,驻守国公府门外,等待慕容澄更衣出来。 慕容澄才进内院,蜀王妃便和明惠郡主便从厅堂里赶了出来,三人目光相对的一瞬,蜀王妃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粗布苎麻衣,黑瘦了些许的俊俏少年郎,登时热泪盈眶。 “母妃…”慕容澄颤声上前。 蜀王妃朝他一招手,背在身后的那只胳膊倏地变出根粗藤条,追着他便满院跑,“我打死你个逆子!我打死你个不孝的逆子!!” 慕容澄下意识跑出几步,之后便一掀衣袍跪下不动了,随蜀王妃抽打在身,见他狠挨了两下在后背,蜀王妃便也收手了,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寻常母亲,见儿子离家近一年之久,安然无恙地出现,当然是潸然泪下。 “母妃,我回来了。” “澄儿快起来。”慕容明惠俯身将弟弟搀起来,害弟弟又挨两下打,蜀王妃骂道:“出去一趟成了软骨头?要姐姐扶着起来?” 这会儿慕容澄做什么都是错,他却笑得开心,“母妃,大姐,我只有半个时辰,等我去换身衣裳从宫里回来再和你们细说。” 蜀王妃适才还伴着了,一下子眉眼柔和,“这就要进宫了?” 慕容澄颔首,道自己刚进城便被禁军拦下,想必宫里早已经想好该如何盘问他了。 蜀王妃作势要去拿来氅衣,道:“我和你去。” “没事的母妃。”慕容澄将人宽慰,看向慕容明惠道:“若宫里问起,夏国公府只管说没查到过我在江都的踪迹,不要再牵扯无关的人进来,我知道如何应对。 他口中那无关的人,蜀王妃早已从魏家管事那有所耳闻,如何无关?他到扬州去,竟是去找莲衣那个丫头了。也不知是事前串通好了去的,还是临时起意去的,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蜀王妃再度留意起了她。 听闻她如今在江都开起了饭庄,做的还是蜀地温炉,生意异常好,听说就连京城都有人慕名前往。 回想起来,莲衣是个瘦瘦小小的俏丽姑娘,相貌讨喜,脾气也非常温顺,看不出她还有做生意的头脑,竟成了坐拥两间热闹饭馆的老板。 那厢慕容澄已经简单梳洗,换回了符合他世子身份的锦衣,甚至因为进宫,里外三层穿得格外隆重。 他走的这一年错过了及冠礼,此时坐在屋内,由蜀王妃为他束发加冠。 一切就绪,慕容澄随禁军上马,身披氅衣巍然坐在马背,气势全然不输那全副武装的禁军头领。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皇宫像是始终在这世界之外,在历任皇帝的修缮下,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会发生变化。 他走在朱红的宫墙下,只感到阴冷孤寂,半点没有在这里久留的愿望。 殿前,那掌印见他到头来还不是要进京面圣,笑得意味深长,“请吧,世子。” 这慕容家的堂兄弟时隔数年,历经“艰险”,总算又见上了一面。大殿上慕容恒宇正俯身凿刻着一头与人同高的木麒麟,虽然还只是初见雏形,但也已经能够看出麒麟活灵活现威风八面的气势了。 慕容澄一掀衣袍,行参见之礼,“臣参见陛下。” “你可总算来了,免礼吧。”慕容恒宇举目朝他笑一笑,扬手叫他近前,“你来看看,这木头麒麟雕得怎么样?” 慕容澄近前端详,最后只道:“臣不懂木雕,就是觉得挺好看的,特别是这鬃毛,栩栩如生,很神气。” 夸到了点子上,慕容恒宇闻言大笑,拍拍这位堂弟的肩,发觉他当真是长高不少,已然冒出自己半个脑袋,“个儿高了,性子倒是没变,就别拘着了,为了找你可是叫朕费过一番功夫,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年初朕曾派人到蜀王府请你进京当差,却阴差阳错拖到了今日。” 慕容澄听罢又是结结实实一礼。 慕容恒宇这回倒是没再叫他免礼,而是行至上首,在龙椅坐下,“你在江都那么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朕曾下旨在江淮寻你,却根本是大海捞针白费功夫。” 第114章 慕容澄低垂着头,“臣初到江都时下榻客舍,后来找到一座无名野山,在猎户家中借住了几月。” “这倒是和朕知道的不大一样。”慕容恒宇放下刻刀,掸了掸袖子上的木屑,“朕听说你一到江都便投宿蜀王府旧仆家中,倒像是早提前谋划过的一般。你是为了躲避圣旨这才跑到江淮的吧,可朕只是请你进京谋个一官半职,你何故心虚,又何故欺君呢?” 第52章 此言一出,慕容澄当即跪了下去。 皇帝必然是这世上消息最灵通的人,夏国公府派人到蜀地查到的,皇宫里要想知情,易如反掌。 “臣从不曾心虚,但臣,的确犯下了欺君之罪。”他反应很快,“陛下,此事就连我父王母后都尚不知情,若非被陛下洞察,我是要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椁里的。” 慕容恒宇果真来了兴趣,“什么秘密?” 本想将莲衣摘出去,这下是不行了,慕容澄说道:“想必陛下也已经知道那个收留臣的王府旧仆,是个还没有二十岁的小姑娘,她叫莲衣,是扬州江都人士,在王府拿的是活契,因此年满放良。臣最开始不愿意放她,后来怕她留得不情不愿,又还是准她回乡,可是这决定做下没多久臣就反悔了,索性拿心病当遮羞布,跑去江都寻她。” 说到这儿仍旧是句句属实,慕容澄跑去江都本就是为了莲衣,“若有半句虚言,臣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立不立这毒誓不能左右皇帝是否信他,却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头脑简单”“耽于情爱”的傻瓜,随后他意识到,既然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还不就是个头脑简单耽于情爱的傻瓜?! 皇帝脸上倏地多出几分兴味,这个“因心疾远走他乡”的故事忽然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她是个婢女?” “是,陛下,她原是夏国公府画押了活契的婢女,后来随明惠郡主去往蜀地,就留在了臣府上,眼下已然放良,因此她并非奴籍,是寻常百姓。” “你这次进京也将她带回来了?” 慕容澄摇摇头,“她不愿与臣同往。”说起莲衣,慕容澄面上浮现点点自然笑意,“她有自己的志向,臣投宿她家中的这段日子,亲眼看她白手起家,一年间便开起了江都两间小有名气的食肆。” “女商?”慕容恒宇笑了一笑,“这样有本事的女子,的确是不会愿意屈居人下的,可是亲王世子的妾室倒也不算辱没了她。” “大豊宗室自然都是高官尊爵身份贵重,只是如果要她就此放弃来之不易的事业,臣也于心不忍。” 慕容恒宇显见是理解不了的,但那也无妨,他无所谓慕容澄的风流韵事,只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逃避旨意这才离蜀。 皇帝有直言不讳的权力,“朕还以为你是为了躲避京中官位,这才逃离了蜀地。” “臣岂敢!”慕容澄说得言之凿凿,“进京入仕乃御赐天恩欢迎加入企,鹅峮扒扒三凌弃七五三六,臣一得知京中召见便即刻入京,片刻不敢耽误。” 慕容恒宇又问:“你那从大渡河带回来的心疾,总不是撒谎捏造的吧?” 说起这个,慕容澄是有些心路历程可讲的,“那切切实实也是真的,自从与西番一战,臣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整觉,闭上眼便是战场上的景象,有时挽弓执剑还会心神恍惚,将靶子错认,有一回还险些误伤了崇华,差一点就罪孽深重。” 慕容恒宇微蹙眉心,“这听起来是严重,那你更该早早进京见见你舅舅,他久在军中,最知道如何处理军士的战后创伤。” “说的是,臣择日便去拜会广南候。” “蜀王妃到京中来的这段日子,见过广南候了吗?” “应当没有,广南候向来事忙,即便是亲兄妹也难见一面。”说是这样说,实际上是为了避嫌,除非是皇帝首肯,否则藩王妃和手握兵权的兄长私下走动,绝对会引起皇帝多疑。 慕容恒宇思忖道:“既然你来了,下月便陪朕进山冬猎,到时广南候自然会来,你母亲蜀王妃也可以趁此机会见见兄长。” 才说多疑,他就不遑多让,这“冬猎”只怕也是为了试探慕容澄的心病是否真有那么严重。 下月,看样子是要他在京中长留了,慕容澄颔首答应,“多谢陛下,母妃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二人又闲话几句,说到了公事,慕容恒宇轻叹道:“朕本意让你年初入京,任职京卫指挥使司佥事,可你后头弄出这些琐碎的事情,实在惹朝中非议。身为藩王嗣子,的确不该擅自离开藩地,朕便先封你为轻车都尉,不授实权,却可以在京中留任,你可有异议?” 慕容澄当即下跪谢恩,“谢陛下隆恩!” 半点不出所料,慕容澄被留在了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 没有实权,只有个勋爵,所谓轻车都尉,就是个勋官,在此之前慕容澄也有上骑都尉的爵位,还是四年前打仗挣来的军功,这回加封没有半点由头,只是为了使他的留任听起来好听一些。 待再从这巍峨深宫中走出去,就有了些尘埃落定的安稳,起码是没有别条路可走,不必再瞻前顾后了。 第115章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几番话姿态摆得低的缘故,皇帝像是对他有所保留,从轻发落了,当然也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慕容澄紧一紧大氅,翻身上马,在禁军护送下回了夏国公府。 这晚上家宴他总算得以和国公爷一家打上照面,之所以说打个照面,是因为慕容澄有一丝预感,明日皇帝就会赏他一个处所,将他彻彻底底“圈养”起来。 今晚上应当是他在京城最自由的一晚,起码在夏国公府里,没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国公爷尽地主之谊,为蜀王妃和慕容澄摆上家宴,一个大圆桌浩浩荡荡近十号人,当真是个大家庭,慕容澄坐在其中,除了姐夫魏延年和潇哥儿,其余一个都认不全。 先前他在小满居可不是这样,当初他跑起堂来,食客们一张张脸他都记得清楚,从来没有过把菜上错的时候。 大抵是因为活在民间的百姓们有各色面貌,不似这勋贵家的小辈们,和长辈同桌就各个戴起了清一色笑容可掬的面具,没有半点生趣。 慕容澄味同嚼蜡地吃过饭,被蜀王妃一个凌厉眼神喊进屋内,刚想跪下,见母妃拍拍椅子让坐下,又连忙笑着坐过去。 “母妃,消消气。” 蜀王妃却翻脸不认了,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不料十分结实,心想他出去给人跑堂,还真当回事,没少劈柴干粗活吧? “我没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好哇,我叫魏家管事出去寻你,结果你就给我丢这么大的人,跑去给人当店小二,你是不知道那管事回来和我怎么说的,我都怕他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真给蜀王府长脸!” 慕容澄不这么想,“跑堂怎么了?谁还不是为着活下去混口饭吃?我今天在大殿上不也一样,恨不能走一步磕十个头去,比我在饭馆跑堂时受的罪多多了。” 蜀王妃简直要拧他的嘴,“真是翻了天了,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话糙理不糙,母妃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慕容澄笑了笑,靠着椅子背,也是许久没坐过这么舒服的软垫了。 蜀王妃的确是个明事理的人,要不也教不出慕容澄这样的儿子,她叹口气,“那是一个意思?你若是为着体验民情跑去做工,我第一个支持你,看你是该吃点苦头!可你哪是为了这个?你是为了…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什么清楚?我怎么听不明白。”慕容澄与她装傻,转而就往罗汉床上躺,“哎哟哟,还是绫罗绸缎铺成的软榻舒服,真是睡够了那硬板床。” 蜀王妃见他顾左右而言他,随即过去作势要打,慕容澄护着头脸坐起来,仍是装傻,“怎么动不动就要打我?我刚离家那阵,父王怕是要被母妃你打惨了。” “好言好语地问你不说,非要我动手!好,那我就这么直接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和莲衣那丫头串通好了,叫她先回家去好接应你,随后你就赶过去,心甘情愿给她当个饭馆伙计?” “那是不能的,她根本也不知道我会去。要不是为了掩饰身份,我怎会给她家里跑堂?母妃,她家四口人,我要想藏好自己不被看穿,总得干点活吧。” 蜀王妃乜目问:“她不知道?那你怎么想着去找她?” 慕容澄打定了主意,仍旧嘴硬,“还不就是因为她老家在江淮?不信你喊平安进来,叫他说。” 告诉皇帝他和婢女有私,那是为了叫自己显得胸无大志毫无威胁,家里面却是要暂时瞒住了的。京城距离扬州不过两三日路程,他要是还想回去见莲衣,眼下就不能叫蜀王妃有半点知情。 “当真?”蜀王妃仍旧不信。 “当真。”慕容澄笑了一笑,换上惊愕的表情,“噢,母妃别是想到那种地方去了吧?我何苦呢?莲衣本就是康平宫送来的婢女,我要是想留下她,不放她走就是了。” “短短几月倒叫你油滑不少!”蜀王妃摆摆手挥开他,见他如同一颗臭石头般冥顽,说起了正事,“今日圣上和你说什么了?只是赏了你个勋号?” “暂时是这样。”慕容澄也正经了些,端坐起来,“圣上还问了舅舅和你,又问你们在京中有没有会面,说下月冬猎有机会见舅舅一面。” 蜀王妃叹口气,“到底还是在提防你,这可如何是好,难道你往后就在京中不得归家了不成?”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自认今天一番话说得没有错漏,就等圣上看出我是真的对朝廷兴致索然,碌碌无为一无是处。” 刚说完肩头就又挨了一记,慕容澄却笑起来,“母妃,你放心,出来胡混这一年,我倒是什么都看开了。” 蜀王妃倏地想起来,“你那心疾…” 慕容澄松快一笑,“好了,就是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起码这一年间没怎么犯过。不过在圣上那边,我还是要装得饱受心病困扰,这病得着比不得要好,不能带兵打仗便构不成威胁。” 说到这儿,母子两个均是一声惋惜的轻叹。 慕容澄推开窗,举目望月亮,想着莲衣此时也在同一片夜空下,便纾解了不少。 留在京中不是坏事,离莲衣近些,吹了灯关起门来就像是还睡在她对门,闭上眼睛,仿佛依稀还能听见她夜里细碎的说话声和笑声。 第116章 她应当也是吧,此时此刻,应当正睡在他住过的厢房里想着他吧。 莲衣没有他想得那么烂漫,她仍旧和沈末睡一间,才不去睡他睡过的屋子,难不成是嫌眼睛不够酸胀,非要掉几滴眼泪才高兴? 她才不去触景生情。 慕容澄走后,给沈家留下了三百两银票,藏在鸡窝里,用布包着,那天早上沈母去摸鸡蛋,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收下了三百两的聘礼。 想还也没处还,还是沈末劝她,“娘,人家那么大个世子,未必缺这三百两,只当是赏赐收下。先借我五十,我去书斋把那几套绝版的诗稿拿下!” 沈良霜笑话她,“去去去,这钱要花也是你二姐来花,看她愿不愿意拿五十两给你买诗稿。” 沈末撇撇嘴,“二姐肯定要拿钱去做生意,咱们家都有两间店了,再开还能往哪开?江都是开不下了,难不成开到京城去啊?” 莲衣这阵子总是郁郁不乐,正闷声不吭打算盘,听到这儿忽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开到京城去? 第53章 进京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要在莲衣脑海挥之不去了。 但三百两要想在京城开起一间店,还是有许多阻力的。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莲衣连京城都没去过,压根不晓得那里人的口味还有物价。 其次就是沈母未必答应她做出如此冒险之举,三百两的投入,如若失败可就是顷刻间挥霍一空。三百两!拿去新盖个小楼多好,从此在江都也算有大宅子的富户了。 可是莲衣想错了,沈母根本不打算花这笔钱,虽说沈末劝她只当是收了世子赏赐,可慕容澄临走说得明明白白,那是“聘礼”,聘礼是能乱收的吗? 再看小花,自容成走后便失魂落魄的,饶是如此也没算错过账,整天除了看店就好像没别的事情能叫她上心,因此沈母也于心不忍,想和她谈谈又担心不小心对她说什么重话。 她从小就是这样,懂事得叫人心疼。 也看得出他们两个真心爱慕对方,沈母心想不然就这么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转念又觉得前头就是一条死路,她走不通的。 因而这晚吃过饭,沈母叫沈良霜和莲衣谈谈心,姐妹两个手挽手沿河走,沈良霜问:“你这几日静悄悄的,全家只剩小妹一个人闹,可是有什么心事?只管说给我听,不好闷在心里。” 本以为莲衣要说为着容成害相思病,谁知她忽地看向自己,“大姐,你说我要是拿那三百两去京城闯一闯,娘能答应不能?” 这下轮到沈良霜愣住,“什么?你要做什么?” 莲衣正儿八经地说:“我想到京城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那儿开一间店,要是可以,那三百两我就打算这么花了。” 沈良霜思忖问:“你是想到京城去见他,还是真的想在那开一间店?” 莲衣转过去面朝沈良霜,正儿八经道:“大姐,你了解我的,我不是拎不清的人,虽说二者都有,但我本就有将店子开到外地的打算,只是因为缺少本金所以迟迟没有和你们提起。” 她顿一顿,“除了生意上的事,旁的我就不去想了。” 见莲衣神情低落,沈良霜笑了一笑,托起她两手,“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将店子做大的野心。这是好事,我晓得你是不敢和我们提,怕我们阻挠。没什么好不敢告诉我们的,小满居没有你本就开不起来,你是咱们的大老板,你做什么决定咱们都支持。” “那娘那边?” “你以为是谁叫我和你说这番话的?娘巴不得你多为自己考虑,何况那三百两本就是世子留给你的,你愿意怎么花都是你的事。” “太好了!”莲衣随即喜笑颜开,愁容一扫而空,“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到京城去看看!” 沈良霜还是要泼一盆冷水,“小花,你到京城去,可别胡乱打听世子的消息。” 一个平民女,若是当街打探皇室宗亲的消息,定然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何况慕容澄在京中的处境并不好,她更不能做出一些奇怪之举,影响了他。 “我知道,我不会打听的。”莲衣垂下脑袋,两手在身侧揪衣角,“要是能在街上偶遇就好了,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沈良霜见她一副少女怀春的情态,笑着摸摸妹妹的后背心,觉得自己这二妹妹当真是个小妙人,说她天真可爱吧,她又胆大心细颇具经商头脑,说她精明吧,她又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几分纯真。 “大姐,前天清早我瞧见你带着宝姐儿出去了。”莲衣话只说到一半,因为后半句不适合宣之于口,她看到大姐回来时红着眼圈,猜想没准是去见王谦了。 沈良霜沉沉答:“嗯,他说他要去凤阳,想见宝姐儿一面。” “也是应该的。”谁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面,王谦应该的是没什么脸面再回来了。 自那日对簿公堂后,王谦和徐盼就成了江都笑柄,徐盼回了京城家里,猜想是去取得父母原谅,再也不会回扬州了。也不知王谦是不想跟她回去,还是被她给丢下了,于是和过往朋友酬了点钱,计划到凤阳去重新开始。 第117章 二人往回走,说起了别的,沈良霜问:“你知道小妹和刘大人是怎么回事么?” 莲衣一怔,“他们两个怎么了?”她这阵子心不在焉的,自然无处得知那两人间的奇妙进展。 “我瞧着小妹好像是有些喜欢刘大人。” “啊?” 沈良霜笑了,“啊什么?小妹也十七了,难不成只许你周官放火,不许她百姓点灯?” “不是…”莲衣手足无措道,“倒不是我不许……”是他们两个没准是误会吧? 家里人还不知道沈末女扮男装在县衙谋过职,因此对沈末和刘少庭突如其来的熟稔感到疑惑也很正常,莲衣以为大姐是因为这个才误会了小妹。 其实莲衣和沈良霜都猜错了,沈末刘少庭眼下正隔着张窗户纸,相互看着都挺对眼的,就是谁也没反应过来那是朦胧的爱慕。 沈末从县衙离了职,但县衙附近的猫衙役们还都只认她,刘少庭独自去喂了两次,不小心还被那厌恶男人的狮子猫抓破了手,为此他特聘沈末回去,专门饲养这几只编外猫衙役。 说是特聘,其实也就是给她几文钱,请她得空帮忙喂喂猫。小满居厨余多得很,她随便提一桶就能将大半个江都的猫喂个肚皮朝天。 所以沈末也非常义不容辞,这日她正蹲在地上看小猫舔鱼汤,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压迫感十足。她站起来就是一声压低嗓门的“大人”!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已不是县衙的文吏了。 “哎,都演习惯了,一见着大人你我就想装男人。”说完她又蹲回去,将被刘少庭吓到的小奶猫抓回陶碗边上,“大人你看,狸花生了,生了五只,才刚睁开眼就知道喝鱼汤了。” 刘少庭在另一侧蹲下,轻轻摸了摸猫咪后颈,“好小。” 女孩笑盈盈眯起眼,“刚生下来没有几天呢,可不就是小小一只。” 刘少庭微微抬眸看向沈末,见她下巴放在膝头,全神贯注瞧着小猫,倒是比小猫更加憨态可掬,他问:“先前听你说要去找份女学的工,找得如何?” “哎。”又是一声叹,沈末有些不服,“都说我没有工作经验,不能用我。他们那是不知道我多厉害,我以前可是县太爷的左膀右臂。” 听她无比自豪地说“县太爷的左膀右臂”,刘少庭微不可查起了些笑意,“你去试了哪间女学?我替你写封信,举荐你去。” 沈末惊喜,“真的么?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就是县衙对过不远那间,我之前和家里说谎在那做助教来着。” “我给你写,明天来找我拿。” “多谢大人!” 说到这儿又安静下来,沈末目不转睛看着小猫喝汤,刘少庭缓缓举目向她,看她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庞,心说可真神奇,扮男人像个秀气的小男人,做女人打扮又看不出半点男相。 恰逢沈末也在此时抬头,二人近距离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嘭”一声,二人一齐站起身,撞到了脑袋。 “你——”“大人对不起!” 刘少庭叹口气,二人收拾了地上陶碗,放到角落,防止被人踢走。沈末以为刘少庭这就回衙门了,谁知他仍旧同路。 刘少庭问:“你二姐和蜀王世子就这么…这么就此分开了么?” 沈末微微一愣,“嗯,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娘不许我多嘴问我二姐。我二姐平日里也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容成…世子爷走后,她虽哭过,但也不像是过不下去的样子,这几日还想着到京城去考察考察,到那儿开一间店呢。” “你二姐竟打算将饭馆开到京城去?” 说起莲衣,沈末别提多骄傲,“是啊,我二姐真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女孩子了,她还总羡慕我会读书,其实若非她让着我早早出去赚钱养家,她读书一准比我厉害,说不定扮上一扮还能考取功名呢!” 说完她发觉祸从口出,居然还敢提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小心看向刘少庭,他倒没什么表情,只是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谢谢大人。” 二人并肩走着,互看了看,各自回过头去,摸摸鼻子踢踢石砖。 * 那厢莲衣收拾收拾就预备往京城去了,她是全家唯一一个出过远门的,沈母对她很是放心,只嘱咐她办好事情就回,别耽误在不相干的事上。 计划去个十天半个月,莲衣带了十两银子做盘缠,又揣上了小萝卜,算是个护身符。她坐上马车便上京去了,心里止不住地激荡。 慕容澄已经回去半个多月,京城那么大,她知道自己遇不上他,但仍然觉得离得近些也是好的,要是小满居真能在京城开起来,她以后留在那儿的时候也就多了,总有能遇上的一日。 车程很短,比起从蜀地回家简直就是睡一觉的功夫,莲衣背着包袱皮只身来到了京城。 小小一个穿着酱色衣衫的人影,站在主干道上茫然四顾。 放眼望去城门内形形色色许多贩夫走卒,街道两边的门脸比之江都小店倒没什么不同,只是这里口味更加丰富,一路走来,莲衣看到了各地美食,听到了夹杂着各地乡音的叫卖。 第118章 “哇…京城。” 没等莲衣好生将这条街道看个清楚,身后传来激烈的马蹄,随之而来是一声爆喝,“小侯爷尊驾!闲人避让!” 周遭一阵慌乱,莲衣哪见过这种架势,木愣愣转过身去,却见不远处的马车飞奔而至,顷刻间就到了眼前,那赶车的似乎是个年轻小公子,大喊:“好狗不挡道!” 可是莲衣的腿已经吓软了,她还不想死,还有许多钱没赚,还有慕容澄的面没见到…… 那马在莲衣面前高高扬蹄,嘶鸣过后,莲衣被马蹄子蹬了一脚,“啪叽”飞出去一丈远,脑袋一歪,昏迷不醒。 围观群众霎时一哄而散,嘴里念念有词,“安伯侯家的小侯爷又策马伤人了……” 再看那小侯爷,也就是赶车的那位小公子,眼瞧着十五六岁,正是捉鸡斗狗人嫌狗厌的年纪,心肠倒是不坏,下马走到莲衣身边,将人翻过来,见莲衣模样俏丽,蹲下去拍拍她面颊。 “醒醒,醒醒,你可别想讹我啊。” 身侧走来个老管事,对小侯爷道:“少爷,想必不是讹人,这是真昏过去了。” 小侯爷挠挠头,“啊…” 老管事道:“已经午时三刻了,蜀王世子已经到了,今天是世子爷和大小姐初次相看,说好阖家恭候,少爷莫要耽搁了。” 那小侯爷一摆手,“我知道!蜀王世子那是我顶礼膜拜的蜀地英雄!我自不会怠慢!”他为难地低下头看看,“就是这个女的怎么办?看样子是真受伤了。这样,先把她带去我在西昌街的别院吧,叫个大夫看看,别给我爹和我娘知道了。” “世子…”莲衣躺在地上依稀听见了慕容澄的名号,嗫嚅着唤了声,只是下一瞬她就彻底昏过去,被两个小厮架起来,安放进了马车里。 那厢小侯爷半点没有伤人的愧疚,思绪早就飘到了别处,一边上马一边道:“哈哈,真想不到我还有叫蜀王世子姐夫的一日。” 老管事温和提醒,“只是相看,八字还没一撇呢少爷。” “八字没一撇?”小侯爷哼哼两声,在马背上坐稳了,“那是蜀王世子!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已经上战场立军功了!我姐凭什么不嫁?我姐要是不嫁,我嫁!” 第54章 慕容澄在京城待了这大半月,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被皇帝给幽静京中了,谁会傻乎乎上赶着给他和自家女儿说亲? 嗳,就是有这么个人,安伯侯。 安伯侯也是武将出身,与慕容澄的舅舅广南候交好,后来不再领兵打仗,便只是有个世袭的勋爵,不掌实权。与慕容澄而今处境倒是相像。 这安伯侯对慕容澄的喜欢,从他儿子身上就能窥见一斑。 安伯侯共育一儿一女,女儿薛凝是大家闺秀,儿子薛玎则是个小霸王,从小听着广南候和蜀王世子的英雄事迹长大,对蜀王世子十分钦佩,视广南候和慕容澄为大英雄和少年英雄。 自从听说安伯侯有意撮合姐姐和蜀王世子,这位薛玎小侯爷可谓是一蹦三尺高,结果就得意忘形策马伤人了。 不过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今日家中宴请蜀王世子,他可要赶回去好好表现表现。 那厢慕容澄人在安伯侯府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 安伯侯是个热心肠,得知慕容澄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便叫他勤来走动,且他今日本来是要请蜀王妃一并前来的,却被蜀王妃找了个由头婉拒了。 也是,两家长辈小辈要是都在场,未免太过正式,眼下慕容澄和薛凝还没见过,起码也得等他们两个先见一见,再计划往后的事。 席面已经摆好,安伯侯在花厅请慕容澄落座,“贤侄快快请坐,只当我这府上是你自己家里,千万不要拘谨,不清楚你的口味,做了几道蜀地名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慕容澄瞧着桌上那比之年夜饭不会逊色的菜肴,笑得不尴不尬,“多谢侯爷、夫人款待。” 薛凝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落座后不言不语,端的是婷婷袅袅的闺秀之姿。她知道今日请蜀王世子来家里的目的,因此越发安静,只拿眼梢悄悄觑他。 蜀王世子名不虚传,的确是个瑶林玉树般的俊朗男子,只是她早就心有所属,因而并不动心,甚至还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躲过这场相亲。 这桌上四个人三份心思,有极力撮合的,有虚与委蛇的,还有装傻充愣的,很快就又来了个搅浑水的。 “爹!娘!孩儿回来了!”薛玎绕过太湖石林立的景观,来在开席的花厅,“哇,这么丰盛。”他一眼看到身为宾客的慕容澄,登时心跳如鼓,面红耳赤,“蜀…蜀王世子,见过蜀王世子!” 慕容澄见他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心说这人好生奇怪,但也没有深究,寒暄起来,“你就是小侯爷薛玎吧。” “是!我就是薛玎,世子…嘿嘿,世子久仰大名!” 安伯侯明白儿子此刻澎湃的心情,捋捋须子,“玎儿,坐吧,别傻站着了。” “哎,是!那我坐世子旁边。” 这薛玎像是生下来就脑袋里缺根弦,和莲衣沈末那姐妹俩还不太一样,她们两个是天然去雕饰,这个薛玎简直就是聒噪不自知。 第119章 饭桌上就属他话多,边说边吃,慕容澄挟过的菜他也要吃一口尝尝味道,结果就是被辣得前仰后合,不停灌水,慕容澄觉得他倒挺有意思,不是那种有城府的世家子弟,可以走动走动。 吃过饭,安伯侯和夫人两个陪坐了会儿,见慕容澄和薛凝薛玎有的可聊,便交换眼神,找了个由头暂时退场。 如此席面只剩三个年轻人,还有一众丫鬟仆役,氛围轻松不少,薛玎话越发密集,都是他在说,他从今天早晨说起,“我今早和人约好去打马球,本来叫着阴沉沉的天气弄得心情不畅,结果谁知道大获全胜!世子爷,你几时有空?不知我有没有幸和你打一场马球啊?” 慕容澄坐姿怡然,“我到京城之后一直都有空闲,能打马球就太好了,小侯爷随时来府上找我。” “好啊!大后天就有一场球——” 薛凝担心慕容澄只是客套,清嗓子摇了摇头,“玎儿。” 慕容澄掸掸膝头浮灰,“我说真的,那就大后天,我们打一场马球。” 薛玎兴奋坏了,那感觉就像是活在话本子里的人从书页上走下来,非但来到了他面前,还要和他亲密互动! 不过他想起一件要紧事,“不过今天也不是全然顺利,我回城撞了个…不是,遇见个人,总之我自找麻烦!也不知她醒了没有,我先过去看看。世子你坐,晚点回去也不打紧,我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然你们对弈吧?下几盘棋再走。” 薛凝问:“你这就走了?” 薛玎冲她挤眉弄眼,留下这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拍拍屁股就走了,称得上是来去如风,徒留下慕容澄和薛凝两个。 只是这下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慕容澄心想自己就该早点告辞,免得惹来误会,岂料不等开口,薛凝先他一步遣退了厅堂仆役。 慕容澄正满腹狐疑,薛凝已经站了起来,朝他施礼,“世子爷,恕我冒昧,只是独处的机会难得,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 她扬起头,一改父母面前唯唯诺诺的神态,拿出几分坚韧,“看得出你对我没有几分好奇,我也不赞同今日家父这摆在明面上的撮合…我有意中人了,不过他家是世代经商的生意人,我爹不喜欢他这点,因此才请了世子爷你登门,叫我看看什么是须眉男子。” 慕容澄听后惊异,这省下他多少麻烦,别说,他们还有几分相似,他的意中人也是个生意人。 薛凝见他不吱声,又道:“望世子海涵。” “这倒没什么。”慕容澄高兴得很,放下二郎腿,“我今天来也只是因为不想拂了侯爷心意,其实我觉得这样一来反倒好极了,你我相互之间可以打打掩护,省得他们再安排其他,徒生事端。” 薛凝愣住,转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廊下传来安伯侯夫人的脚步,二人随即恢复如常,像是什么都没说起。 * 莲衣后脑钝痛悠悠转醒,发觉天色已晚,屋里落进一片残阳。 而自己躺在个万分陌生的地界,此地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有一番雅致意趣,像是富贵人家的行院,专门用来宴请行乐的地方。 莲衣费解巴拉想要爬起来,脑袋晕晕乎乎又睡了下去。 “她醒了,再叫个大夫来看看。”屋外有人小声说话,莲衣听她们意图不坏,还知道给自己请大夫,因此也放下心来。 不多时门外进来两个小丫头,领着大夫进来查看莲衣脑后外伤。得亏她脑袋坚硬,被马蹬飞也只是起了个肿块,大夫给她敷了药,这会儿侧躺着其实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头晕脑胀的。 昏昏沉沉眼看又要睡过去,薛玎从外头吵吵嚷嚷闯进来,“那个女的怎么样了?” 他大概是走到了床边。莲衣没什么劲儿,睁不开眼,索性装睡,却听他道:“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眼瞎,走路不看路,不知道躲着点。” 这说的什么话?莲衣猛地掀开眼皮,薛玎正蹲在她床边,四目相对将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你!” 莲衣还不知道此人身份,只知道对方是个王侯公子,自己势单力薄,还是不能硬刚,“…水。” 原来是要喝水,薛玎叫人进来给她喂水,大夫也进来和他说了说莲衣的外伤,道她摔到了脑袋,不能下地,须得静养。 薛玎问:“要是下地会怎样?” 大夫答:“会摔跤。” 那的确不行,站起来就摔站起来就摔,那不就永远好不了了吗?薛玎对她道:“你放心,我撞到你就会对你负责,你家住哪里?我派人过去给你爹妈接来照顾你,等你好了再阖家送回去,这阵子你们只管吃我的喝我的,我薛玎都管了。” 莲衣晕乎乎,“在扬州。” “你真讹我来了是吧!” “我饿了…要吃饭…” 薛玎大手一挥,叫来小丫头子,“她饿了,给她拿点吃的来。” 不多时,莲衣面前便多了一张小炕几,她被几个丫鬟搀起来,身后垫着高高的被褥,薛玎站在边上越看她越有趣,看她像个小布娃娃,楞柯柯的,既不问他是谁,也不好奇自己在哪,只是一个劲往嘴巴里窣窣填吃的。 第120章 “你就不问问我是谁?你在哪?” 莲衣摇摇头瞥他一眼,又垂下眼喝粥,“问了我也不知道,我刚来,谁都不认识。” 薛玎笑了,撸袖子在她边上扯来一把杌子坐下,“嘿,你倒是没摔糊涂。”见她不怎么想搭理自己,晓得她怨念颇深,主动问,“你是来京城做什么的?” 莲衣见他一袭好衣裳,又是个比之当初慕容澄有过之无不及的混世魔王性子,知道他出身好,不至于看上她身上那点小盘缠,便说了实话,没准还能套点消息,“来看看店子,想在京城做生意。” 他来了兴趣,“做什么生意?是替你爹来看的还是替主人家来看的?” “饭馆子,不替谁来看,我就是替我自己来看的。” “你自己?你有这个本事?” 莲衣总算又瞧瞧他,谅他年纪小不和他计较。 她说几句话脑袋清楚了些,想起昏迷前听他说起“蜀王世子”,心道无巧不成书,自己进城被撞,撞她的居然还是认识他的人。 想着,莲衣偏首将那小侯爷好生打量。薛玎本就瞧着她吃得鼓鼓囊囊有些滑稽的两腮,这下对上她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站起身抓抓脑袋,走了出去。 “你好生养着吧!我安伯侯小侯爷从来说到做到,看你这人生地不熟的,过几日等你好些了,你要看什么生意我叫人带你去看,这京城生意场上我也认识好些人,要能帮上你什么,也算是为我纵马伤你赔礼了。” 刚安静了一刻钟,那小侯爷又回进屋来,“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叫我莲衣就是了。” “沈莲衣,好名字!”说完他就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莫名其妙…… 莲衣一养便是三日,这小侯爷闲得很,每天都能来问问她的伤势,她也发觉了,这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士族子弟,受着旧时荫封,并没有在朝为官,因此一身市井习气,没少在外厮混。 这日见她被丫鬟扶着在廊上走步,他一身打马球的劲装,绕到她跟前来炫耀战果,说他今日和队友强强联合,打得对手落花流水。 莲衣还对他心怀怨念,道了声恭喜,小侯爷又绕她跟前去,“你可知我今日和谁一队?” “不知。” “我未来的姐夫!蜀王世子慕容澄,厉不厉害?你也听过他的威名吧?” 见莲衣噤声,以为她没听过,小侯爷滔滔不绝,“他是川蜀英雄,你不知道也正常,当年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小侯爷说的版本和莲衣在川蜀听的版本不同,大抵是被他狠狠加工过了,将慕容澄说得简直像是神兵在世,莲衣本来听他说“姐夫”有点伤心,听着听着就笑了出来。 薛玎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和姐姐那种笑不露齿的端庄不同,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有趣。 薛玎忘了神,一时竟也跟着傻乐。 莲衣问:“那他和你姐姐定亲没有?” “噢,还没呢,应当快了,我见他们这两日总是出双入对的,瞧着可热乎了!” “你姐姐很好看吧。” “好看!她是最好看最娴静不过的了,我看这桩婚事啊,一多半已经成了。” 薛玎说着往吴王靠上一坐,就差把家底对着陌生人掏出来了,“你不知道,其实朝野上下都清楚,蜀王世子到京城是来‘坐牢’的,说实话除了我家别人家都不识货,对他避之不及,不过我家本身也没什么权就是了,因此圣上也不会阻挠这桩婚事,听我爹说甚至还格外看好呢。” “那真要恭喜你们了。”莲衣走着走着脱离了丫鬟搀扶,“你瞧,我也大好了,该告辞了。多谢小侯爷撞了我后对我的照顾,我这就该重新上路办正事去了。” 薛玎直起身来,没听出她阴阳怪气,“什么正事?可是看生意的事?” 莲衣颔首称是,他爽朗一拍胸脯,“你别急着走了,我看你根本没好利索,就在我这当客舍那么住着吧,咱们聊得多投机,我这儿平日除了朋友也没人来,你就安心养着,改日我请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来家里玩,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还有这等好事? 莲衣眨巴眨巴,心说这可比她自己乱走乱看强多了,没准还真能认识什么不得了的商界新秀,再不济也能认认家里做生意的公子哥,这些人总是一掷千金,要是看中她在江都的温炉生意,说不定还能出钱助小满居在京城发展呢。 “那就多谢小侯爷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负伤以来,莲衣难得笑意吟吟的。 “没什么!是我撞你在先嘛,还好没伤到脸。”他哈哈大笑,“伤到脸我可就得管你一辈子了。” 莲衣干笑两声,倒也不必。 第55章 这个薛玎倒是个说到做到的,这对他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他平日里最喜欢撺弄这些,隔三差五就要呼朋唤友热闹热闹。 可他的朋友未必如他一般处事,见他向自己引荐一个小姑娘,就没人是当回事的。 莲衣也算早就料想到了,自己不过一个寂寂无名的升斗小民,又是个女子,越发不受重视。小满居在江都闯出的名声在京城根本不够看。听她说什么温炉、烫菜,那些家里开酒楼或是声色场所的富家子弟根本看不上,不过是碍着薛玎的面子听上一听,也不知道私下里要怎么样笑话她。 第121章 那些公子哥,不光笑话莲衣,就连薛玎也要一并笑话。他们私下里偶尔拿特立独行的薛玎打趣,倒也没薛玎以为得那么与他要好。 是以莲衣后来也就没再拜托薛玎帮忙,自己外出走走看看,尝尝京城口味,看看京城地段。 她发觉这里人吃得和扬州倒也差不了多少,即便是生搬小满居来京城想必也能开起来,就是那样也没什么意思,即便要开也得开新满居那样食客消费更高的地方,不对,得更高档些,她不想开小馆子了,她要开大酒楼。 人往高处走嘛,莲衣站在京城的街道上摩拳擦掌,兴冲冲四下环顾。 她逮住个路人问:“敢问全京城生意最好的酒楼是哪家?” 那路人几乎不假思索,“金玉阁啊!” 金玉阁…莲衣抱着学习态度一路打听着到了金玉阁,才到门前就被气派的门脸震慑,其奢靡程度,在江都那样的小地方是绝对开不起来的,不出三日就要因为没人吃得起而倒闭。 这儿虽说远超莲衣在京创业的预算,但她不介意进去学学大酒楼的经营之道。 她拽拽背包的小背绳,阔步进了金玉阁,这金玉阁就是大酒楼,和当初第一次涉足集贤居时全然不同,集贤居的伙计狗眼看人低,但金玉阁的伙计几乎在莲衣踏进门槛的一瞬间,上前来将她招待。 “客官,您几位?” “我一个人。” “贵宾一位——里边请——” 莲衣被这高亢的嗓门嚷得缩了缩脖,往里走才发觉金玉阁内别有洞天,店内装潢简直是个花景世界,竟还有一湾活水流淌,那水流如溪流蜿蜒,绕过戏台,将台上名伶与席间食客无形划分开来,流水边上还有一圈席位,端的是曲水流觞的高雅情.趣。 哇,莲衣叹为观止,能来这地方消费的食客非富即贵,因而才设置这诸多奇景,店家更是不惜重金请来名伶驻演,这样的地方莲衣深知自己是开不起来的,因为她不是个富家女,不懂有钱人喜欢如何享乐,就好像在来到金玉阁以前,她想象不出里边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忽然悲从中来,明白只靠自己是无法在京城立足的。 莲衣在厅堂席间入了座,视野宽阔,甚至能透过天井瞧见一部分二层三层的雅间,伙计递了菜牌上来,莲衣咬咬牙点了两道店里招牌,酥皮鸭和三丝羹,心想来都来了,总要尝尝滋味。 伶人登台,莲衣的菜也上了上来,酥皮鸭皮脆肉嫩,香软可口,三丝羹刀工惊艳,口味更是鲜醇。 “是鱼味吧……三丝羹里怎么会有鱼味?”莲衣一口接一口,最终吃出三丝中除了菜丝、木耳丝以外的那一丝不是普通豆腐丝,而是鱼肉糜制成的豆腐丝! 太厉害了!回去一定要告诉大姐!不对,她要带娘和姐姐妹妹一起来吃一顿才好! 莲衣吃个饱胀,刚叫了伙计来结账,余光瞥见楼上走下一双人影,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她身子僵住半边,发觉走在楼梯上的正是慕容澄和另一位与薛玎神似的女子,定然就是他的姐姐了吧。 京城这地方说小绝对不小,可金玉阁这样的地方,本就是莲衣消费不起的,她今天跑进来偶然撞见世子和未来世子妃,何尝不是一种自讨苦吃。 慕容澄来到京中可见养尊处优,这才一个月不到就变回了那个不可一世的世子爷,哪里还瞧得出半点小伙计容成的影子,莲衣不由感到怅然若失,同时在心中狠踩他两脚。 虽说她没要他承诺什么,可他临走说得那么好听,她还信以为真…… “客官,酥皮鸭二百八十八文,三丝羹三百二十文,共计六百零八文。您没吃完,要打包吗?” 伙计等不来莲衣回话,声量大了些,恰逢台上伶人一曲终了,那声“要打包吗”一字不差落进厅堂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不约而同朝莲衣看过来,她用手挡了挡脸,慌张掂了一颗碎银给伙计,“不要。” 那碎银定然值个七八百文,她也不等找银,站起来就走,逃也似的惊慌失措,倒像是慕容澄撞破了她在京城花天酒地、另寻他欢一样。 真心疼啊,不光是为着慕容澄,更是为着那多给出去的银子,还有没能打包走的剩菜。 慕容澄站在台阶上只消一眼就将她给认了出来,霎时喜从天降六神无主,顾不上和薛凝辞行,毫无风度地将人撇下便追了上去。 倒不是他无礼,而是薛凝的心上人正与他们同行,就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她那心上人就是金玉阁的少东家,名叫曲建文,今日慕容澄跟着薛凝过来,也是为了帮薛凝打消曲建文的误会。 慕容澄以为这就是再寻常不过一顿饭,谁承想会在金玉阁遇上莲衣。 她定然是进京来找他的!可她跑什么? 二人你追我赶一路跑出去,京城街上多热闹,慕容澄一转脸就将人给跟丢了。 “坏了…”他后知后觉,别是莲衣在京城听到了风言风语,误以为他真的应承了和安伯侯家的婚事,这才迟迟没有去找他,以至于见了他还要躲着他。 慕容澄霎时感到棘手,俊脸红一阵白一阵,转而看向金玉阁,晓得她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花钱,旋即回到酒楼去寻曲建文。 第122章 曲建文和薛凝都在状况之外,见他急匆匆地跑出去,又丢了魂似的走回来。 刚要开口询问,他便说:“适才金玉阁有一位年轻食客,大眼睛小脸盘,瘦瘦小小的,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在自己锁骨,“长得很漂亮,说话带着扬州腔调,还请曲兄替我多多留意,要是她再来,务必替我将人留住。” 曲建文一面猜测一面颔首,“世子爷请放心,我刚才看清了她的长相,这就叫伙计们替您多加留意。” 他和薛凝心想那位姑娘应当是与世子相熟,且很重要的人,毕竟他说起她时的急切根本已经写在脸上,以至于两日后看到薛玎带着那个姑娘到金玉阁来,曲建文一时有些怔愣。 事情的起因还得说回到那天莲衣从金玉阁离开,她一早知道慕容澄和薛家大小姐谈婚论嫁了,倒也没有难过太久,哭了一鼻子也就好了。 总不能指望他真的为她守身如玉,大小是个世子,将来还得娶侧妃,纳媵妾,难不成他娶一个她哭一回? 与其伤心难过,不如想想正事。 莲衣知道薛玎是有些人脉的,遂问他:“小侯爷,你可认识京中金玉阁的老板?或是他家的公子。” “认识啊。”薛玎谁不认识?就是这短短三个字,叫莲衣听出了不虞,许是他对金玉阁有些成见? 莲衣赶忙问:“怎么不见你请金玉阁的什么人吃酒玩乐?” 薛玎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了,最后看向她,“你看上他家生意了啊?眼光够可以的啊,金玉阁眼下在京城风头正盛,你要是想开一间那样的,我直接帮你请人物色一处好地段,何必和他曲家人打什么交道。” 莲衣摇摇头,“我可开不起那样的,就是问问小侯爷认不认识。” “然后呢?” “见上一面即可,不麻烦小侯爷引荐,能不能说上话都看我自己本事。” 薛玎摆了下手,“行吧,那明天陪你去一趟金玉阁。”说到这他瞥了下嘴角,“要是我去,他一定是会露面的。” 可不是么,薛凝的亲弟弟,曲建文就算是百忙之中,也会抽出时间过去寒暄几句。 隔天他们就去了,这次在二楼雅间。因为是薛玎请客,莲衣让他看着点就是了,他随手点了四个菜,端上来都是莲衣吃不起的样子。 她正研究着盘子上的莲花酥,琢磨那青碧色的莲子是什么做的,曲建文便拉门进来交际问候。 薛玎见他进来,先阴阳怪气呲他一句,“曲公子大忙人啊,怎么还亲自来了?” 曲建文是个典型的生意人,处事圆滑,总是笑脸迎人,因此即便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也有一种更珍贵的稳重的气质将外貌加持。 他并不受薛玎话语影响,笑着欠欠身,“小侯爷许久不来,是金玉阁的稀客,我即便再忙也该过来看看。” 薛玎认定了慕容澄是未来姐夫,对曲建文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哦,倒不是我想来,是我这位朋友,她先前来过你这,对你这儿是赞不绝口,我就想着舍命陪君子,再不想来你这金玉阁,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陪她吃一顿饭。” 一番话说得莲衣直拧眉毛,她起身和曲建文见了个礼,拿出十二万分的热络来客套,就想让这位曲公子坐下一起用饭,好给她制造更多机会。 “曲公子,久仰久仰。我姓沈,日前来过金玉阁,都说金玉阁是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我在扬州也有两间食肆,这才请托小侯爷做个中间人,引荐我来向您取取经。” 殊不知那位曲公子一见她就惊住了,仔细分辨过后,心道这不就是那位引蜀王世子追出去的姑娘? “…噢,沈姑娘。”他可得赶紧想办法将人留住了,然后即刻叫人去请慕容澄,“好…你请稍等,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没吩咐下去,马上回来。” 见人闪身出去,薛玎在旁咂舌,“搞什么?这便是金玉阁的待客之道?” 莲衣问:“小侯爷,你与这位曲公子可是有过什么过节?” “过节?”薛玎嗤之以鼻,“他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肖想我姐姐,害得我姐姐受他蒙蔽跟家里闹了一阵子,眼下跟蜀王世子说了亲才算安生。” 莲衣越听越不对头,十分错愕,一来是狭路相逢又听到了“蜀王世子”的威名,二来是她实在没听明白,如果他姐姐喜欢的是曲公子,那前天她在金玉阁看到的又算什么? 带着现任到前任的酒楼吃饭?还是说那根本就不是薛家小姐? 想了一通都是白搭,莲衣见曲建文出去一趟又回进来,连忙抓住机会,上前刚要说话,却见曲建文比她更加热络,弯着腰请她入座,生怕待客不周她跑了似的。 “沈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竟如此聪明能干,独当一面在扬州坐拥两间食肆。” 莲衣没想到进展如此顺利,一下子有点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曲公子请坐。” 曲建文忙着给两人布菜,“沈姑娘请坐,还请尝尝这道烩虾球。” “曲公子还是请坐下吧……” 薛玎吃了口菜却阴阳怪气道:“你就别客气了,曲公子愿意招待就叫他招待嘛,你不知道,他平日多忙,见一面都难如登天,更别说亲手为客人布菜了。” 第123章 “小侯爷说笑了,沈姑娘的确不必客气,不妨事的。”曲建文说着看向门外,心想去送信的人也不知到了没有,蜀王世子又在不在府上,在就快些来吧,这人他可是留得如芒刺背啊。 第56章 “这道菜里的莲子是用什么做的?” “是芸豆泥和香蜜调味制成的。” “哇,那这个莲蓬呢?” “是面点师傅做的花式馒头。” “还有面点师傅……”莲衣只觉惊为天人,这间金玉阁里究竟有多少能人?前天吃了皮脆肉软的酥皮鸭,考验刀工的三丝羹,今天又吃到如此精致的糕点。 莲衣一时露怯,不敢和曲建文介绍自家的改良温炉,心想自家小饭馆距离大酒楼只怕是道阻且长,只得顺着话茬夸赞,“真厉害啊,能请来这么多厉害的师傅。” 曲建文道:“虽说大部分庖厨都是后来新招的,但厨房的大师傅是跟着我爹从一无所有,一起白手起家做起来的,曲家能有今日成绩,也仰仗于那些跟着我爹叔叔伯伯们不离不弃。” 薛玎满不在乎道:“做生意起起落落是常事,他爹早年亏得血本无归也有过,那时候还没有曲公子呢。” 说得像是那时候有他似的,莲衣轻叹,“原来如此,真不容易啊。” 希望等她人到中年的时候,小满居也能在她的经营下变成大酒楼。 眼看没话可讲,曲建文担心莲衣告辞,连忙道:“不如我去请大师傅上来,敬二位贵客一杯酒,沈姑娘对菜品有什么建议也好对大师傅提。” 莲衣受宠若惊,“没有,没有建议!” 今日的曲建文实在是殷勤得叫薛玎害怕,以前他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是绝没有如此待遇的。但他转念一想,噢,准是因为姐姐议亲蜀王世子,叫曲建文心生危机,这才百般讨好自己,试图扭转境况。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和蜀王世子早就是马球场上冲锋陷阵的好兄弟,才不会为这点好处就临阵倒戈。 莲衣紧张地等待曲建文去请大师傅,不忘感谢薛玎抽空带她来,“要不是你,我今天断然了解不到这么多有关金玉阁的内幕。” “这有什么。”薛玎不大好意思地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说话间,门外传来“噔噔”脚步,一听就是革靴快步上楼的动静,这动静叫莲衣莫名熟悉,但她满脑子想着大师傅,没反应过来这是她听了近五年的世子爷火烧火燎的脚步声。 “哗啦”一声,雅间的门被拉开,慕容澄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眼前,他来之前应当是在习武,因此一袭劲装,胸甲都来不及卸下,两只手在身侧紧捏成拳,皮革护腕因他两臂施加力气,皮绳紧绷,看着简直快给撑裂开了。 门打开时,薛玎正给莲衣展示日前打马球胳膊上的擦伤,精壮的一截小臂露在外头,还绷着点劲儿,看着比酥皮鸭还皮脆肉嫩。 “哎?世子爷!”薛玎见慕容澄闯进来,当然以为是来找自己的,“世子爷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是和我姐约着到书局去?” 话没说完,薛玎就被慕容澄揪着脖领子提起来,开玩笑,论谁更浑,慕容澄在蜀地当混世魔王的时候,薛玎才吸着鼻涕刚上学呢。 “住手!”莲衣跳起来制止,“干什么!你拉他干什么?!” 薛玎还傻兮兮没反应过来呢,对莲衣道:“没事没事,我们认识。世子爷,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还是我姐姐说什么了?她向你告状了?我没欺负她啊!” 莲衣听着眼睛暗了暗,慕容澄指着她质问薛玎:“你离她这么近干什么?” “啊?”薛玎愣住。 莲衣更是大愣特愣,半晌说不出话来。慕容澄缓了缓,也是冷静下来了,松开薛玎作势要将莲衣带走,莲衣直往后躲,她怕极了,担心慕容澄在京中生事,触怒天颜。 薛玎虽说云里雾里,但也看明白了慕容澄是冲着莲衣来的,惊讶问:“你们认识?” 莲衣闷声不语,缩在角落扮鹌鹑,慕容澄见她如此,越发来气,不答反问:“你们两个又是怎么认识的?” 薛玎此时仍对慕容澄十分言听计从,“世子爷,你可还记得我说我前阵子策马在城门口撞了个人,那就是她。她可真结实,都啪叽一下落在地上了,这就又生龙活虎的,我现在待她可小心了,当个小菩萨像那么供着,也算是赎罪了。” 却见慕容澄的神情越发难辨,他想起来了,那天打马球薛玎骑在马上说自己骑术精湛,旁边有个公子哥打趣他骑马撞人,他就不打自招了,说自己在城门口撞了个小姑娘,给人撞昏过去了,醒过来走路直打飘。 慕容澄彼时毫无感觉,只是催促他们开球,而今想来那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难不成这一阵子她都跟薛玎这个不着四六的人待在一起?薛玎做什么待她这么好? 以他的脾性,即便是撞了人,最多给点钱也就了事了,做什么整天将人挂在嘴上带在身边? 此时薛玎也从慕容澄神色变幻的脸上读出了些许隐含的情愫,很显然蜀王世子对莲衣的紧张是反常的,一男一女间的反常,还能指向什么? 薛玎连忙问:“莲衣你告诉我,你和世子是什么关系?” 第124章 莲衣这几日承蒙他照顾,不会瞒他,“…我在回乡开饭馆之前,是蜀王府世子所的婢女。” “这么巧?”薛玎扯扯嘴角,干笑起来,“原来是这样,那是我误会了——”他话说一半发觉误会并没有解除,反而因此更可疑了。 薛玎脸色一变,不能再麻痹自己了,正色问慕容澄,“世子爷,我一家可都听说你洁身自好,在蜀地什么通房、侍妾一概没有,你和莲衣总不是那种…那种关系吧?” 莲衣最先跳起来,她担心因着自己坏了慕容澄和薛家的亲事,连连摆手,“不是的,我从前在蜀王府就是个寻常婢女,否则也没有机会放良归乡。” 她说完觉得好生荒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分明在等金玉阁的大师傅,怎么就把慕容澄给等来了,?一上来还把场面弄得如此荒唐,这可不是她的本意。 慕容澄也总算彻底冷静下来,他看向门口的曲建文,不打算再瞒着薛玎,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个行事莽撞的小侯爷在出了这扇门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什么不是?”慕容澄提气质问莲衣,“你若只是个寻常婢女,我为何要追着你到扬州?你又为何到京城来找我?别说不是为我来的,说假话破财。” “我…唔…”好个说假话破财,直接将莲衣整句话堵了回去。 慕容澄转而对薛玎道:“小侯爷,是我和你姐姐骗了你,我和她根本不会成亲,这段日子都是演出来的,她的意中人是金玉阁少东家曲公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薛玎怔怔听着,像是在梦里一般,那厢莲衣也听得晕乎乎的,但也似乎明白了那日为何会见到薛凝和慕容澄一起出现在金玉阁。 她刚想问个明白,却见薛玎那个一身锦衣的意气风发小公子,忽地潸然泪下了。 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儿,做梦都想让蜀王世子给自己当姐夫,要是从不曾拥有倒也罢了,却叫他做了许多天的梦,真以为自己从此就和慕容澄是一家人了,突然梦碎,自是要大哭一场。 这下莫说莲衣,就是慕容澄也慌了,他本来还当他是个“情敌”般的人物,怎知对方根本就是个情绪不受控制的小孩,几句话都能说哭。 莲衣手忙脚乱掣了餐巾递给他,“小侯爷你别哭呀。” “我没哭!”薛玎抹了眼泪,看向慕容澄,“我不信,你们演这一出有什么意思?” 慕容澄答:“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不想两家长辈再费劲撮合做无用功。” 这下薛玎是不哭了,眼泪止住了,人也猛然站起来夺门而出,慕容澄作势想追上去,防止他冲动坏事,门口的曲建文左右看了看,朝他微一颔首,示意将小侯爷交给他,转身便跟了出去,儒雅的做派使他离开前不忘将门带上。 是以混乱过后,幽静的雅间里只剩下莲衣和慕容澄两个人。 莲衣看他挡在门边,晓得自己走不成,垂下头去看了看,实在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便抓了两颗花生往嘴里塞。 “还吃?”慕容澄见她这模样莫名来气,“你到京城来不找我,和薛玎混在一起做什么?” 莲衣撇撇嘴,“你不也和他关系挺好的么。” 慕容澄噎了一下,转而反驳,“我和他打马球,你也打吗?” “你明明就是和他姐姐演相亲相爱…打马球不过是附带的。”刚一说完,脸就被捏住,她偏过脸去,继续嘟嘟囔囔,“我怎么去找你?都知道你要成亲了,才走一个月就要成亲了,我才不会去自讨没趣。” 听她话语里窜出一股子酸味,慕容澄总算笑得彻底,“都知道是假的了,你还生我的气?” “是假的才叫人生气!” 知道是假的当然叫她霎时心情晴朗,可说到底自己都是被捉弄了,莲衣非要挑点毛病出来,“要早知道是假的,我到京城一听说小侯爷认识你,就该请他带我见你的。” “这有什么,不都一样见到了?”慕容澄张开胳膊去抱她,被推开。 “这一晃七八天了,我都因为误会没有去见你!”她想着想着委屈得瘪了嘴,突然“咚”一下撞进他怀里,抱着不撒手了。 慕容澄垂首刮刮她面颊问:“怎么了?一会儿不让抱一会儿又投怀送抱。” 莲衣还带着气,将脸往他衣襟里拱了拱,藏起来不让摸,瓮声瓮气地埋怨,“我才不要因为误会又错过一天。来一趟又是车马费又是被马踢,出门时和娘说不见你,可要是真没见到,我肯定还会再来的。” “马踢哪了?我看看。” “肩膀,青了。摔倒磕到脑袋,晕乎了好几天。现在没事了,大夫说我已经大好了…” 胸口温热热是她的吐息,他晓得她在掉眼泪呢,将人抱得紧了一些,“真不容易,为了见我赶上西天取经了。” “也不全是为了见你。”莲衣扬起头,诚实地说,“我是来踩点的,想拿你给的三百两开一间新店,开在京城是不是很好?” 第57章 莲衣刚吃一顿大鱼大肉,嘴唇油亮亮瞧着可滋润了,就是这么两瓣粉嘟嘟本该吐露甜言蜜语的嘴唇,说出了如此不解风情的话。 慕容澄俯身咬她一口,尝到她嘴上甜滋滋的芸豆甜香。气消了一大半。 第125章 “以前只知道你是个财迷,没想到你攒着钱是有大用。” 虽是夸奖,莲衣不怎么服气,小声嘟囔,“谁还不是财迷了?你们这些吃穿不愁的人看谁都是财迷。” 赚钱从来不是莲衣的目的,只是她达成目标的手段,这点她十分清楚,她从小想的就是改善家里生活,替娘亲分担,后来目标一次次实现,变得越来越大,她也不再简单满足于“赚许多钱”这个直白的愿望。 她透过小满居形形色色的食客们,望见了一个模糊又美好的前程。 “你跑到金玉阁来,就是为了学曲家在京城立足的本事?”慕容澄笑了笑,“那你更该找我帮忙了。” “为何?” “我好帮你上下打点,顺顺利利开业大吉。” “这叫什么话。”莲衣摇摇头,“那三百两用的已是你的钱,你要是再帮我打点人脉,那索性说这店子是你开起来的好了。” 慕容澄听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他也是真心实意想帮她,毕竟自己没有瞎说,他是宗室子弟,深谙上头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没有人脉在京城别想开疆拓土。 “那你还要薛玎带你来见曲建文?” 其实莲衣也不是那个意思,她晓得全然靠自己是行不通的,但自己请人相帮和慕容澄替她摆平一切总归是两码事,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怕说了他又要认为自己没事找事。 见她扭扭捏捏没做声,慕容澄捏捏她面颊问:“你住在哪里?” 莲衣揉揉脸答:“小侯爷的一处府宅,伤养好后他便留我住下了。” 慕容澄听后咂舌,吸口气,也懒得计较了,“搬出来,带你到客舍住。” 莲衣颔首答应,慕容澄送她到了曲家名下的一处客舍,曲家见她和蜀王世子关系密切,必然会对她关怀备至,也算是替她找了个和曲家打交道的门路。 果不其然,当日入住曲建文便派人送来换洗衣物,还有一应和吃穿用度挂钩的杂货。 伙计说少东家因为下午一些意外,堆积了许多事务要处理,因此不能亲自前来,望蜀王世子和沈姑娘见谅。 不用说莲衣和慕容澄就知道那“意外”是指薛玎,因此心怀感激地道了谢,收下送来的东西,请伙计转告曲建文不必多礼。 门关上,慕容澄原本在坐榻上吃茶,眼神忽地从茶汤落到了忙碌整理东西的莲衣身上,“我陪你在这儿住怎么样?” 莲衣一愣,抬眼瞧他,“不怎么样。” “你一个人不怕?” “有什么怕的。” 他站起身,搁下茶盏朝她走过去,莲衣往后撤了一步,叫他抓小鸡仔似的逮进怀里,她被闷得张牙舞爪直推拒,慕容澄便将她掉个个儿,与她前胸贴后背的抱在一起,下巴搁在她发顶,像是生下来就如此契合,谁也分不开他们。 “要是把小满居开到京城来,我就每天都能见到你。你可也是这样盘算的?” 莲衣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做个诚实的人,“…嗯。” 他垂首在她耳廓亲一亲,痒得莲衣直往一边躲,躲又躲不掉,只觉得他很是过分,将耳廓当成了迷宫,如同钻了一尾小鱼在当中游走,湿湿软软叫她酥了半边身体,只得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她颠颠倒倒的,不知为何慕容澄也跟不受力似的跟着她脚底拌蒜,两个人嘴皮子刚一碰上,门外传来平安殷勤地敲门声。 “世子爷!我给莲衣把放在薛府的东西都拿回来了。” 莲衣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将慕容澄给推开,慕容澄看向门外剪影的眼神简直能擦出火星,恨不能抓了平安进来锤打一顿,没好气道:“拿进来吧。” 莲衣已经没事人似的去开门了,平安见着她当然觉得亲切,在这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见着老熟人一下子话也多了起来。 平安热切道:“我适才过去薛玎不在,是个小丫鬟将你的东西整理了送出来,你带的倒是不多,就这么个小包袱。” “我东西是不多。”莲衣接过来道:“小侯爷不常往那儿去,那应当是他们家的外宅。” “你是坐马车来的?” “可不,花了我三两银子呢。” “今时不同往日了小花老板!” 莲衣被说得面热,抿嘴笑得开心,慕容澄在边上等得不耐烦了,陡然一嗓子,“谁许你叫她小花?出去!没叫你不许进来!” 平安灰溜溜退出去,只是屋里氛围也不似刚才了,莲衣看他面上又有气,又带着适才亲吻残余的潮红,形容憋屈,简直叫她忍笑忍得难受。 慕容澄走过去,要再抱抱她,被她彻底给躲开了,“…说点正事呀!” “什么是正事?” 莲衣努嘴,“你和薛家大小姐。” “那叫什么正事。”慕容澄自讨没趣地坐下,手搁在桌案上,“不过是相互打打掩护,她和曲公子才是一对,我们两个也才是一对。等我母妃回了蜀地,也就没有人催促我成婚了,到时再找个借口和薛家疏远,只等着喝她和曲建文的喜酒就是。” 莲衣拆开包袱,抖抖里边的衣裳,很是喜欢听他说“我们两个才是一对”时自然的语气,她这么一美,已然将出门时和沈母担保的话都抛诸脑后了,有些舍不得他过会儿离开,主动问:“你说你陪我住,要怎么陪我在这住?你府里的人知道了会不会去和王妃报信?” 第126章 慕容澄一听,来了精神,背板打直道:“陪你就在你隔壁住着,趁你在京城也好多见几面。王府的人无处知晓,只管和他们说我宿在外边。” 莲衣被说服了,点点头,那就这么着吧,她当然想多见见他。 才吃过一顿丰盛大餐,莲衣是不饿了,在房里看慕容澄解开护腕吃了碗面,二人侧身坐在罗汉床上,推窗望着京城的繁华夜景。 他们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的,莲衣先是担心地问他在京城有没有被皇帝为难,慕容澄怡然自若张开胳膊比划了一下,“你看我像被针对的样子吗?” 莲衣两手垫在下巴底下,趴在窗沿瞥他,“你是嘴硬吧?我看你而今变化可大了,以前在蜀地的时候你才不会畏手畏脚,简直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慕容澄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我几时像你说得如此横行霸道?” “也不是横行霸道…就是叫下人挺怕你的。”他的确说不上横行霸道,莲衣想起他因打仗患上的病,躺在他曲起的膝头定定望着他,“下人们都说,你十七岁前和十七岁后变了个人,脾气变得急躁了。” 慕容澄没有否认,他倚靠墙壁,从鼻腔发出一个简短的回应,“嗯。” 莲衣努力支起一点身子,“是因为和西番人打仗吗?我听平安说,你因为随军出征,患上过心病,夜里睡不好,因此白天总是容易感到烦躁也很正常。” 慕容澄揪了揪眉心,“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了?” “有什么说不得的?”莲衣趴到他胸前去,眼巴巴望着他,“世子爷,你其实好了许多了对不对?我觉着你到扬州之后,脾气和顺极了,也爱笑了,从没见你睡不好发脾气。” 慕容澄将她抱得紧一些,“嗯,其实是好的差不多了,到京城之后偶然有过两次梦魇,比之两年前是好多了。不过我对圣上不是这么说的,圣上只当我还病着,请太医给我开了安神的汤剂。” “你担心圣上知道你好了,会越发忌惮你?” 慕容澄笑了一笑,“我觉着圣上未必那么将我当一回事,起码我不是他操心的头等大事,近来北边不太平,圣上焦头烂额的。” “北边?”莲衣不是很懂这些,“严重吗?” “还不清楚,我也不能瞎打听。”慕容澄搂着她,“别担心,北边离京城远着,百姓可能还来不及知道北边打仗,仗就已经打完了。” 莲衣点头应了两声,又问起别的,听他嗓音沉沉地说着话,晚风吹拂发丝,屋里熏香飘散,眼皮逐渐发沉。莲衣偎在他身上蹭了蹭,在宽阔的胸膛找到个舒适的位置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怎么不说话?”慕容澄背靠墙壁,姿势不大舒服,垂眸发觉莲衣已经睡着了,眼睫一颤一颤的,嘴唇被挨着自己的这侧面颊挤得嘟嘟的,瞧着十分有趣。 “小花。”他轻声唤,“小花…” 拨一拨嘴唇,再逗一逗眉眼。她眼皮动了动,慕容澄彻底老实了,一动不动勉力维持着这个动作,直到两腿发麻,像有蚂蚁啃噬。 蚂蚁渐渐从脚底爬到了脚踝,又从脚踝爬到小腿肚。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忍将莲衣吵醒,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忍耐,忍着腿麻轻手轻脚改换姿势,一点点抱着她挪到罗汉床边,一点点将人放平,一点点打横抱起,再脚步轻轻将她放到睡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窗棂静谧,莲衣一个翻身醒过来,面朝月光下昏暗的屋子,有些发蒙。 她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腰上沉甸甸的又是什么?小心地摸一摸,是只手。 五指修长,掌覆薄茧,她一摸就知道是谁的手! 莲衣转过去面向慕容澄,将人推搡两下,压着嗓子问:“不是睡到我隔壁去吗?” 慕容澄在睡梦里将人往自己怀里拽拽,带着浓浓困意道:“这不就是睡在隔壁?” 莲衣品了品,脸倏地泛红,拿脚蹬他大腿,“你好卑鄙呀!怎么可以这样诓骗别人!” “你是哪门子别人?”慕容澄握着她足踝忍不住闭着眼笑了,“你脚好冷,我这热,过来暖暖。” 第58章 兵不厌诈嘛,慕容澄如愿和莲衣同床共枕,睡在了一床被子里一整晚。 第二天早晨分明都醒了,他还想赖着不起,将人抱着一口一口亲在额头,逗得莲衣咯咯直笑。 慕容澄搂着她,怅然望着床帐,“要是我还在王府时就这么手段‘卑鄙’该多好。” “好什么!”莲衣推他一把,“你要是敢,我就一状告到王妃面前,看她怎么罚你!” 慕容澄枕着一条胳膊在脑后,故意道:“罚完了不还是得依着我么?” 莲衣瞪他,转而见他笑盈盈的,心想他这就是故意逗她呢,他的确可以那么做,但他不是没有么?转念一想难不成他早就瞧上自己了,怎么在王府时就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她越想脸越热,爬起来将人推开,自顾自弯腰去穿鞋袜,慕容澄也跟着起来,“急什么?你等会儿有事不成?我想再抱抱你。” 莲衣红着脸将话头扯开,“你睡觉身上还戴东西?有个玉啊还是什么,硌着我了。” 第127章 这下轮到慕容澄赧得说不出话,跟着坐起身,一言不发地洗漱更衣。莲衣见他一身雪白中衣哪戴了东西,心生狐疑,却也没有再问。 慕容澄吃了点东西就回他在京城暂时的府邸去了,那是皇帝请人为他安排的住处,五进的院子,二十几号仆从,只伺候他一个,放在旁人眼里也是待他十分不错了。 莲衣一个人在客舍,刚预备出去走走瞧瞧,门外来了个曲家的家丁,说曲建文在楼下雅间摆了一桌便饭,请沈姑娘赏脸。 “请曲公子稍等,我换身体面衣服这就下去。”莲衣当然满口答应,她正愁没机会和曲家人多说几句。 待她换身衣裳快步下楼,伙计引她进了雅间,进门却见桌边坐着的不止曲建文,还有薛玎的姐姐,应当是叫薛凝吧。 “沈姑娘。”薛凝和曲建文站起身来迎她,当真折煞了莲衣,她连忙回以一礼,“曲公子,薛小姐。” “沈姑娘不必多礼,快请坐。”薛凝见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光是因为和世子的事惹来误会,更是因为薛玎那小王八蛋策马撞了她。 莲衣坐下先迟疑问:“薛小姐,小侯爷昨日回去,没有和令尊令堂说出实情吧?” 薛凝见她还替自己考虑,晓得这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越发热切,“你放心,昨日我们已经将他给劝住了,他年纪小,又被家里惯坏了,不懂世情,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你和世子爷见谅。” 莲衣摆摆手,说着话的功夫,又上来一道菜,是个盛在漂亮纸碗里的炖菜,底下小蜡烛点着火,因此纸碗里也的咕嘟冒着小泡。 曲建文说道:“这也是金玉阁的一道成名菜,是炖的鱼肚,因为盛在纸碗里,所以得名‘剪纸花胶’。” “剪纸花胶…”莲衣目不转睛瞧着碗里冒泡的花胶,这碗精致非常,用材质特殊的厚纸张叠成了碗形,边沿剪出镂空花样,精美好看。 “我家饭馆做的和这个花胶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莲衣不忘初心,逮着突破口便说起自家小满居,“卖的是一种温炉,和蜀地温炉不大一样,是我从蜀地带回来的吃法,经过我大姐改良创新,在江都生意很好。” 曲建文十分捧场,“温炉啊,我在蜀地倒是见过。沈姑娘,你长姐姐可是在厨房做过?能将蜀地温炉改成当地口味,这可绝非易事。” 莲衣颔首,“因为我爹是江都名厨,早年在扬州酒楼掌勺,所以我大姐得他真传,后来也在厨房里做。” 怎知曲建文一听“江都名厨、扬州酒楼”倏地两眼放光,“沈姑娘,你爹该不会是沈新昌沈大厨吧!” 莲衣一怔,楞柯柯点了点头。 曲建文看她的眼神霎时比见了蜀王世子还敬重,俨然是透过莲衣看到了另一个人,“那扬州酒楼曾是家父与另外两位友人合开,家父人在京中,因此鲜少人知那也是他的产业,后来扬州酒楼关门歇业,那另外两位叔伯曾经说过,要是沈新昌沈大厨还在,扬州酒楼定然还能再开十年。” 莲衣听得两眼发直,“扬州酒楼是曲家的啊……” “家父只是出了些钱,算不得是曲家的。” “好巧啊。”薛凝先开了口,不忘给莲衣挟菜,“快别愣着了沈姑娘,边吃边说,想不到兜了一大圈都是旧相识。” 是啊,想不到兜一大圈,竟是爹爹给的人脉。 莲衣感到一只无形大手托在身后,不禁坐直了身体,有底气地面露笑容,“我爹他以前在扬州酒楼的时候的确很受重用,后来他咳嗽的毛病越来越厉害,这才不得不请辞。” 的确是这样,沈父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间自己的饭馆,因此担心身体支持不到那一天,这才决定从扬州酒楼请辞,尽早出来单干。 曲建文笑道:“这倒没什么,令尊如今还好吗?” 莲衣抿了抿嘴,“我爹在从扬州酒楼请辞后的第二年就过世了,是病故。”她顿了顿,微微笑道,“很多年前的事了。” 曲建文聊表哀思后道:“沈姑娘,不妨与我说说你在江都的温炉生意,其实我还挺感兴趣的,要能尝尝就更好了。” 莲衣听后说这不难,简单说了说温炉的制作,无非是高汤和新鲜食材,炉子和器具更可以根据场景变换,有那热热闹闹围炉的吃法,也有斯文秀气的吃法。 曲建文不愧是商贾之后,当即发现商机,这的确是个成本低有潜力的好买卖。他此前在蜀地只见到过较为粗鄙的做法,说难听了根本就是劳工的一锅乱炖,端不上正儿八经的餐桌。 但莲衣所说的改良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的改良不光因地制宜改变了蜀地温炉的口味,还赋予了温炉更多可能性,那种一人一口炉子的吃饭,倒是符合了江南一带文人墨客吃饭最讲究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曲建文思忖片刻后道:“若取最新鲜的鱼片、蟹腿,去除鱼刺蟹壳,使食客在上汤中烫涮,他们定然觉得别有一番趣味,不过如此一来投入就大了,食材、人工、服务、环境都缺一不可。” 莲衣连连颔首,“我就是这个意思,只可惜这种做法在江都不适用,还得在京城更有前景。” 第128章 曲建文越说越欣赏眼前这位姑娘,笑起来,“你说的是,所以沈姑娘此次到京城来,就是为了物色一间店面,好在京中也开起温炉店?” 莲衣想了想道:“我手头能动用的大概有三百两,在京城开起一间饭馆不是问题,但就像曲公子说的,若要在京城做达官显贵的生意,就需要更大的投入,三百两根本不够,更不要说还有可能面临赔本。” 薛凝道:“这不是难事,钱最好凑,沈姑娘差多少?薛家可以出。” 莲衣摆手连连,“倒是不为了借钱…”她坦然道,“其实如果曲公子对温炉生意不感兴趣的话,我用那三百两在京城从小店开起也是一样的。” “谁说我不感兴趣。”曲建文提了一杯,“都是生意人,我明白你的顾虑,在京城做贵人们的生意,有时有钱都不行,若没有业内前辈认可支持,根本寸步难行。” 他想了想,“我本就有意再开一间金玉阁之外的酒楼,苦于精力有限迟迟没有付诸行动,沈姑娘几时回江都?不妨在出发前知会我一声,我好到江都亲口尝尝你家的温炉,再一起商量筹划,若能合作共赢那就再好不过了。” 曲建文是个周全的人,能将话说得这么满就是非常有戏,莲衣在心里兴奋得直转圈,面上只是微笑,“眼下还不知道,应当也就这几日了,我会提前登门拜访,感谢曲公子愿意给小满居这个机会。” “也是有缘,沈姑娘不必言谢。” 这饭吃得莲衣笑容满面,想着得尽快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去,早点回去,曲建文也早些动身。 正美美盘算,脑袋忽然闪过慕容澄昨夜里吹着晚风,嘴硬说在京城过得有滋有味的模样,顿时感到放心不下。他今早上还美滋滋地抱着她,怎么可能想到一个白天的时间她就办妥了一件大事,可以荣归故里了。 他会很失落吧,莲衣原本的兴高采烈也被这股子分别前的忧伤冲淡,吃过饭话别曲建文和薛凝,便回进屋里托着两腮思忖如何开口。 那厢慕容澄回了一趟在京城的府宅,算是给府里那几个盯梢自己的老仆报个信,证明自己没跑,只是耽于享乐宿在了外边。为求真实,他还在领口皮肉揪了一下,假做是个吻.痕。 老仆迎人进门,瞧见“吻.痕”还挺不可置信,试探问:“世子爷昨夜……?” 慕容澄懒得搭理,平安接话道:“看不出来?枉你一把年纪,孩子都和我一般大了,不认得这个?” 老仆笑一笑,欠身退开,“不是不认得,只是老奴在世子爷身边伺候了也有月余,第一次见世子爷在外过夜,不大习惯。” 平安哼了声,“那你可得习惯习惯,先前是人生地不熟,现在世子爷对京城熟悉了,喜欢出去玩了,不行吗?” 他废话多了点,慕容澄回头睨了平安一眼,老仆却道:“不是不行,只是世子爷身份贵重,即便看上哪个粉头妓子,也还是该带回府里留宿,外头终归不如家里伺候周到。” 慕容澄提口气,故意说得玩世不恭胸无大志,像个脑袋空空的纨绔,“我就是在这儿住烦了,叫你们跟烦了才宿出去,又不是出京城了。我人睡在哪张床上不是睡?我就是愿意睡女人的床,女人的床香!软!这府里的床硬,我睡得不舒服。” 话音刚落,久等一上午的蜀王妃从门里冲出来,揪起这不孝子的耳朵就要打,“香?软?我看看是这府里的床硬,还是我的家法硬!明惠,去找个棍子给我!” 第59章 慕容明惠自然不会帮着递棍子,赶忙上来拉架,慕容澄哪成想蜀王妃会在家里等着,连忙冲她挤眉弄眼,暗示自己这是故意演给府里这些人看的。 蜀王妃正在气头上,“你挤弄什么眉眼?” “母妃,咱们进去说,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笑话?你还知道自己可笑?” 慕容澄将门一带,外头平安严防死守,不叫那老仆近前。门里蜀王妃还要再说,被慕容澄捂着耳朵摆摆手,给制止了。 “母妃,冤枉,我那是故意的,不这么说怎么叫京里这些人对我安心落意?”这话说得古怪,像是他真有什么谋逆的打算,他也懒得说了,“总之我在这儿越不务正业,圣上就越安心,这道理你们怎么会不明白。” 蜀王妃扬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背,“说得好听!跑出来一年还学会撒诈捣虚了!你脖子上的是什么?冬天里让蚊子咬的不吃?” 慕容澄摸摸脖子,“这个啊,这是我自己进门前掐的。” 蜀王妃连同慕容明惠一并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情,慕容澄喝着水被盯得发怵,扬手就要再个自己揪一个以证清白,转念想做什么还要掐在自己身上,叫了平安进来,在他颈子上二话不说拧了一下。 “哎唷!”平安捂着脖子直叫唤,松开手皮肤上赫然有个一模一样的红印。 慕容澄一抬下巴,“瞧,是不是掐的?” 这下清白是回来了,蜀王妃又觉得他从哪学来了这些旁门左道,皱着眉念了他两句,最后才开始正式盘问,先问昨晚宿在哪里,又问两日后的冬猎准备得怎么样了。 第129章 宿在哪慕容澄随口糊弄,冬猎的事他更是打了个马虎眼,“东西都是下人预备的,我叫他们准备一件厚氅衣,别的倒也随意了,我就是去作陪的,风头留给别人出。” 蜀王妃问的不是这个,咂舌掣了他一下。 慕容澄这回才好生作答,“我有数,我知道圣上是要试我,就索性来个一病到底,彻底打消他的疑虑。” 慕容明惠追着问了一句,“怎么个一病到底?” “哪有题未出,先破题的?”慕容澄蹬了靴子侧卧到罗汉床上,姿态放松,“别担心了,你们就当是去见见舅舅,他冬猎以后怕是要到北边去了,那儿在和番邦打仗,圣上忧心得紧,早已半点都顾不上我了。” “是么?又打仗了?” 蜀王妃思绪被他岔开去,这个哥哥她打小是最崇拜的,分开二十余载,中间虽说也有过会面,但都短暂仓促,这次到了京城来,为避嫌自己也一次没去拜会。 本以为来都来了总有机会促膝长谈,岂料见上一面他又要离京。 “若是如此,我也不久留,冬猎结束我就走了。”蜀王妃轻叹,看向自己的两个亲生子女,“你和你大姐,你们两个相互帮衬着,安伯侯府那边也上着点心,老大不小了,我看等开春你就向圣上请个旨意,给你和薛家小姐赐婚,如此一来即便我和你父王不在京中,你这婚事也能办得风风光光有份体面。” 慕容澄哼哼唧唧算是答应,蜀王妃白他一眼,叫他长点心,又叫慕容明惠看着他。 好不容易说得没话说了,慕容澄想着去找莲衣,忙不迭将人送出门,自己在府里收拾了几件干净衣裳,想好好陪她个十天半个月。 就是不知道她预备在京城待多久,想来她是愿意为着自己在这儿多留几日的吧,年关的时候放她回去和家里过年,时间上也就差不多了。 客舍里,莲衣下午独自在京城走了走,回来累得正小憩,听见开门关门声,迷迷糊糊没来及睁眼,先被扑面而来的清爽气息堵了透心凉。 慕容澄吻着她将带来的包袱甩到床脚,俯到床榻上,蹬靴子褪外衫,一气呵成。 他一面念着外头飘雪,冷得很,一面往她焐热的被窝里钻。 “好冷!好冷!”莲衣躲都来不及,被紧紧拦腰圈着,像个活生生的小暖炉,被他揣在怀里,“你捉弄我!” 他呵出来的气都聚在耳畔,吹得她痒嗖嗖的,他说:“别乱动,等会儿就热了。小花,小花,我带了几身衣裳过来,你还要在京城待几日?我陪你在这儿住着。” 莲衣静下来,不知道如何作答,心想不如装睡吧,但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我…我可能明天就走了。”她说完觉得抱着自己的胳膊僵了僵,又改口,“明天太仓促,那就后天,这样我明天还有空去和小侯爷薛小姐他们辞个行。” 慕容澄倏地松开她坐了起来,莲衣也心虚地支起身子,和他说起了自己跟曲建文下晌谈过的那些,慕容澄始终没什么表情,也不生气也不高兴的。 莲衣知道他正克制自己的脾气,因此往角落里缩了缩,没敢再说下去,生怕哪句不对就将他的怒火给窜起来。 殊不知慕容澄见她这事不关己的模样越发来火,她总有这种本事,若即若离,嘴上说着喜欢他,实际随便哪件事似乎都能排到他前头。 小满居是重要,那也是他看着开起来的,感情深厚,可他怎么说都是个活生生的人吧,一个大活人在京城,她竟半点留恋没有,两三天的路程,说回去就回去,知道的是她坦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她来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你脖子上是什么?虫子蛰的?”莲衣见他生自己闷气,凑上去,想体现一点关心,“痒不痒?” 她一条胳膊支在身前,一条胳膊探过来要碰他脖颈,从上往下,他卑鄙地红了脸,看见了她中衣下姣美的线条,似蒸屉里宣软的白面馒头,也似去了皮的白梨,应当是鲜甜的。 慕容澄倏地握住她手腕,顺势将人放倒在软乎乎的被褥上,“这可不是虫子蛰的。” 莲衣还没几分察觉,“那是怎么来的?” 慕容澄解着她的前襟在她脖颈和前胸种下一溜,她抱着他脑袋晕晕乎乎手足发软,奇怪的感觉充斥全身,饶是如此她也没想着把人推开,毕竟都睡一起了,既然认准是他,那她也不会忸忸怩怩。 身上一凉,见他起身捧了镜子到面前,照出那雪地红梅似的斑斑点点。 莲衣恍然大悟,皱着眉毛坐起来,点着他脖颈,“你那是谁亲的?” “你就不能问得再义愤填膺一点?” “…谁亲的!” 捉弄成功,慕容澄笑了笑,躺了下去,“不告诉你,但你得知道这个东西没有两三天消不下去,你这几日可没法出去见人。” “我才不怕,我明天就回去!”莲衣爬起来把小袄穿严实,埋头收拾东西,背对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慕容澄不知道她哭了,还在说:“你本就想明天回去,这下叫你找到理由了,是不是?” 莲衣抬胳膊擦眼泪,叫他发现了不对劲,绕到她跟前去,弯下腰来,“你哭了?” 第130章 她别过身去,把脸藏在臂弯里。 慕容澄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要把人抱在怀里,却被躲开再躲开,他慌了,“我说笑的!谁叫你气我来着?是你先气我的,我打这大包小包的东西来陪你,结果你根本就没想留在京城多见见我,你都这么伤我心了,还不许我出出气?” 莲衣泪蒙蒙举目问:“哪一句是说笑的?” 慕容澄抬手给自己领子底下揪了两个新的红印,“你瞧,是我自己掐的。本意是叫府里的那些看顾我的眼线对我放松警惕,结果叫母妃给误会了,我给平安揪了一个这才自证清白,不信我叫他进来,你看看他脖子上是不是也有一个。” 莲衣吸吸鼻子,“那你叫他进来。” 慕容澄将莲衣安置到塌上,放下帷幔叫她在里边等着,火急火燎出去寻了平安进来,莲衣从帷幔里探出个脑袋,见他们两个脖子上真有两个全然相同的红印,顿时破涕为笑。 慕容澄问:“这下你信我了?” “不信。”莲衣探回帐子里,气鼓鼓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相互亲了一口。” 平安一愣当了真,正要上前解释,被慕容澄推出门外,他知道她这么说就是误会解除了,笑着掀开帷幔躺进去,见她背对自己,蹭过去抱她,自己找话。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就想这样和你高高兴兴吵吵闹闹地一天天下去,可是圣上竟然觉得我会存异心。” 莲衣没搭理。 他又说:“说起来,那天要不是你在,我也不会打那老虎表现什么,这可是你的罪过。” 莲衣猛地回首,“和我有什么相干?那天要不是你乌泱泱带了一帮人过来,我看准时机自己都要走脱了。”她顿一顿,“你表现什么?那时候我才刚进世子所,你怎么这么轻易就喜欢别人…” 慕容澄想起那时的事,不禁红了耳根,“是你先喜欢我。” 莲衣好生想了想,没有啊,她是回了扬州才渐渐对他日久生情的,在那之前她不讨厌他就算不错了。 这厢慕容澄早就发现了起先是自己自作多情,因此只是在死鸭子嘴硬,“就是你先喜欢我,你不知道罢了,我比你先知道。”? 莲衣叫他唬住一瞬,正要反驳,?他忽地抱紧她,“后天圣上领兵围猎,我也一并同行,没办法送你,你且缓一天再走,三天后我找马车送你回去。” “围猎?” “嗯,你要什么?兔毛领子怎么样?你戴一定好看。到时你多拿几件皮子回去,给你娘还有姐姐妹妹都做上帽子围脖,过年的时候戴,你围一条白的,我围一条黑的。” 莲衣哼了声,“过年都是阖家团聚,我才不来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围?” 他亲亲她,“那你管不着,我肯定要监督你。” 她掐个小指甲盖,“堂堂一个蜀王世子,心眼这么一点。”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痒!痒!” 第60章 冬猎这日,天不亮慕容澄便骑在马上到夏国公府接上了蜀王妃。 本来慕容明惠也去,想着许多年不见舅舅,有机会能碰面自然不容错过,只是昨日下了一场雪,潇哥儿玩疯了,入夜突然病了,高烧不退,她一时脱不开身,只得留在家中。 天还灰蒙蒙飘着雪,慕容澄骑在马上,身后马车里载着蜀王妃到皇城脚下与皇帝的御驾汇合,浩浩荡荡几百号人往城郊裕山去,那儿是皇家园林,风景秀丽豢养着百种奇珍异兽,历代大豊皇帝都有到裕山狩猎的习惯,沿袭下来已成传统。 人马抵达裕山已是晌午,待拉起帷幄,休整了半个时辰,进山驱逐猎物的军士们纷纷整装待发,成群结队在指令下进入了山林。 今日安伯侯也带着薛玎同行,薛玎见了慕容澄依旧热切,像是已经从“失去姐夫”的悲伤里彻底走出来了。 只是口气还蔫蔫的,不过他已经被姐姐薛凝说服了,帮着她一起瞒着家里,这几日没少替她打掩护,帮她出门见曲建文那只狡猾的狐狸。 “见过蜀王世子。” “小侯爷好久不见。” 说上两句,薛玎就又干劲满满了,“世子爷,过会儿咱们两个走一路吧,其他人追不上我的马,差的太远了。” 慕容澄爽快答应,“好啊,那就我们走一路。” 话毕慕容澄看向西南边的来路,他听见了马蹄和人声,偏首果然见到一队人马浩荡赶来,广南侯骑在马上,身后是几十训练有素的精兵,他从城郊兵营赶来,这才姗姗来迟。 距离太远,慕容澄握着马鞭朝广南侯快步走去,舅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像是一尊名为“战神”的塑像,永远高大挺拔,威武不屈。 蜀王妃从营帐里走出来,提起宽厚的裙裾便往那边追赶,兄妹二人能看出些微相似,都是浓眉大眼的英气长相,广南侯蓄须,因而越发庄严威猛,可见慕容澄自幼被人说相貌韶秀反而是像了蜀王。 “舅舅!” 慕容澄率先来在广南侯马下,随后蜀王妃也提着裙裾赶来,广南侯翻身下马托住了妹妹两臂,示意她不必见礼。 “云菁,澄儿,许多年不曾见面,澄儿是不是又长高了?”广南侯伸手比划,颔首,“的确,都与我一边高了。” 第131章 虽说是一边高,可广南侯瞧着可比慕容澄高壮多了,大抵是归功于他威武的相貌和宽阔的肩背。天知道慕容澄幼时多想成为一个舅舅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因此慕容澄时隔两年见到广南侯,仍旧感到十分雀跃,拱手抱拳,像极了渴望得到更多夸耀的孩子,“舅舅每次见我都要说我的个头,不过我而今也二十岁了,下次见面不管时隔几年应该都不会再长了。” 蜀王妃笑起来,“可不能再长了,再长我想看他一眼脖子都仰得累了。” “二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啊,过了这个年澄儿也二十了。” 这大庭广众之下,想说的开不了口,能说的又只是些不痛不痒的寒暄,对蜀王妃来说如此见一面也够了,多的牵扯是断不能有的,要是走得近了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岂不是又给蜀王府添上一条莫须有的罪状。 广南侯轻拍慕容澄肩膀,在周遭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道:“我听圣上说,你打完西番回来,心里一直有一道坎迈不过去。” “多谢圣上关心,其实已经好些了,不似刚开始那两年严重。” “好,我明日动身凉州,今晚上回京你我还有时间聊聊。” 舅甥两个将蜀王妃拥护在中间,并肩往前走,远看去俨然是个“凹”字,任谁见了不赞一声将门无犬子,英雄出少年,乍看慕容澄也只是吃了年纪阅历的亏,假以时日少说也是个万中无一的将才。 三人在女眷休息的营帐附近驻足,安顿下蜀王妃,舅甥一并到圣驾前请安,慕容恒宇刚换上骑射服,从帷幄里走出来,轻描淡写叫两个人免礼,有说有笑翻身上马,慕容澄和广南侯的马也被牵来,跟着圣驾进了山林。 蒐狩按例进行三个时辰,天擦黑这才班师回京,时间宽裕,因此这第一个时辰大家都在保存体力,且看皇帝打到什么,自己再打点野物做做陪衬。 慕容澄进山后便和御驾分散了,他找到薛玎,履行最开始的诺言,两个人没瞧见什么猎物,也就是薛玎打了几只兔子,还都让慕容澄要走了。 薛玎也不想要这几只白毛灰毛的小兔,他一迳往深处去,心想有蜀王世子同路,还不打个山林猛兽回去威风威风? 他骑在马上笑呵呵的,“世子爷,我听说这山里有猪有熊,我是冲着它们才来的,别的我都看不上,那些兔子狐狸你要就拿去。” “多谢小侯爷。” “哎!野猪?那是不是野猪的足印?” 薛玎眼睛尖,分辨出泥泞地上的野猪脚印,手一挥就领队追踪过去,倏地发现野猪身影,一行人连忙下马,小心翼翼将猎物靠近,眼看薛玎屏息凝神就要将那头野猪射下,慕容澄却在关键时刻脱手放箭,在薛玎眼皮底下吓跑了野猪。 “世子爷…这?”薛玎人都傻了,发射的箭也软趴趴失了力,一头扎进三步远的泥地里。 慕容澄放下拉弓搭箭的手,面不改色,“不好意思,没射中,本来想射猪眼睛的。” “没事!”薛玎当然不会怪他,一时失误嘛,即便是百发百中的人,也有失了准头的第一百零一发不是么?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走,世子爷,咱们再把那头野猪给追回来!” 慕容澄却翻身上马扫兴道:“我身体不大舒服,这就回营地了,你自己追吧,望小侯爷见谅。” “啊?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不等薛玎展开关怀,慕容澄就已经一掣缰绳,打马往回走了。 林子密密匝匝,他身边一个人也没跟着,莫名叫薛玎挺不放心的,转念一想这可是蜀王世子,能出什么岔子,于是便自顾自带着队伍跑远了。 与此同时,莲衣正在金玉阁见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傅。 这位大师傅早年还是扬州酒楼的学徒,见过她爹沈新昌,甚至还见过只是个奶娃娃的沈良霜。 莲衣心想那得是多久以前了,那时候自己莫说出生,根本还不知道在哪位神仙的宝葫芦里藏着,三魂七魄都没凑齐呢。 “我和你爹我们当年呐,哪有你们现在这么好条件?厨房里烧起来烟熏火燎的,你瞧我这手,洗都洗不干净,出去不说人家还以为我是扒煤灰的呢!可就是这双手啊,什么精致小菜都做得出来,只要给我一把菜刀,给萝卜雕花都不在话下!” “萝卜雕花的功夫,我大姐也会。” 大师傅印象里沈良霜就是个小娃娃,笑出满脸褶,“她个小丫头片子,哪有我这熟练工雕得巧。” 莲衣乐乐呵呵的捧着瓜子,听大师傅吹牛皮侃大山,心想要是大姐也在就好了,大姐得爹爹真传,一定和这大师傅有说不完的话。 她咯咯笑着听了一下午,傍晚才从金玉阁离开。本想答谢曲建文,请他和薛凝吃饭辞行,奈何曲建文不得空,只好请薛凝代为转告,她明日就要启程回扬州,届时定在小满居摆酒席恭候。 合作成败与否,可就看到时小满居能拿出多少诚意了。 出了金玉阁的门,天也黑下来,莲衣往客舍走,忽然瞧见一帮人赶着板车,大声喧哗着从对过走来,车轮滚滚盖不住他们的议论。 第132章 “真要命,往年冬猎可没捅过这么大的篓子。” “去冬猎的都是将门之后,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能骑善射?天知道蜀王世子是怎么惊马坠马的,那么大个人从山坡上滚下去,丢了一个时辰才被人找到。” “啧啧,听说找到时人卧在溪流里,脸都冻白了,也不知这会儿人是死是活。” 莲衣听后霎时遍体生寒,街上那么多人,她都像是看不见了,追上去将板车拦下,直勾勾盯住那群人,“谁说的?这是谁说的?” 那几人相互看了看,煞是错愕,“不是谁说的,我们几个刚从外边拉货回来,进城那一路多少人都看到载着蜀王世子的马车了,救人如救火,那车跑得马蹄子都扬灰,根本就不是秘密。” 另一人道:“不出半天全京城都得传遍,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莲衣愣愣听罢,愣愣问:“车架往哪去了?” “自然是将人拉回蜀王世子他自己府上了。”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赶车走远了,莲衣站在原地,只觉这世界空荡得只剩回响。 她想他昨日还说要给自己打兔子做围脖,半点都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个天的溪水该多凉啊,他坠马跌进溪流,一个时辰才被人找到…… 行人问:“走不走?站在大街上干什么呢!别挡道啊!” 陌生人的一嗓子令莲衣得了驱使,她晓得他府邸在哪,飞奔着便往那去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直到瞧见那气派轩敞的门头,脚步方停了一停,随后上前叩响铜环。 “谁啊?”老仆拉开门,见是个小姑娘,很是费解,“找谁的?” 莲衣忙道:“平安,我找平安。” 老仆狐疑,“找他做什么?” 莲衣只顾得上问:“他在不在?” 耳听得府宅里叮叮哐哐似是忙得不可开交,老仆也一脑门子汗,没空与她周旋,“你究竟是谁?眼下这府里谁也没空见你,有事赶明再来。” “我有急事!” “府里的事比你急!”老仆咂舌,“你要实在闲得没事非要见他,就在这门口等着,我看他几时得空就叫他出来见你。” 莲衣一个劲想往门里看,“他忙什么呢?” “忙什么与你有何相干?”老仆瞥见她身后急匆匆来了个人,连忙将她挡开,对那人道:“王太医,您里边请,民间大夫正瞧着,人还没醒,只得请您出手了。” 莲衣听罢猛然吸进一口气,竟像是抽回一大团魂魄,不知哪来的力气,推门闯进了世子府。 第61章 世子所里早就是鸡飞狗跳,慕容澄这会儿还没苏醒,人在寝室里躺着,平安刚给他换了身干衣裳,身体渐渐回温,不再是冷冰冰的触感。以前有人夸他玉质金相,这下险些真成玉石雕刻的人了。 平安将汤婆子往慕容澄被窝里塞,边上是蜀王妃不住扭脸问:“太医呢?不是说去请太医了?怎么现在人还没来?” 平安道:“应当是在路上了,我先将汤婆子给世子爷捂上,然后出去看看。” 被窝里那个人浑身冰凉,猛地被汤婆子一烫,还好板住了脸,没露出一点破绽,不动声色往内侧挪挪。 不错,慕容澄人早就醒了,在溪水里又是泡又是浇,大冬天在荒郊野地里生生让体温降下去,冻得是牙关打颤浑身发抖,总算听见附近有人靠近,他听到动静脸朝下一卧,呛得神志不清了才被人找到救起来。 不得不说“装死”真的非常耗费定力,克制了求生的本能,需要时时刻刻和自己作对。 因此慕容澄从头至尾就没晕过,真假掺半地溺了水,一路“装死”被送回京,这会儿根本是彻底清醒了,还要装作昏迷不醒。 平安塞好了汤婆子出去找太医,只听得院外吵吵嚷嚷不知怎么了,他绕出去一看,下巴险些惊掉。 “莲衣?你,你怎么闯进来的?” 那厢莲衣刚闯进第二进院子,被里头的小厮架着胳膊往外送,莲衣跟头小蛮牛似的想往里冲,可是双拳难敌四手,除了脑袋一个劲在往前,身子根本就不受控制地被往外拖。 太医走在边上往里赶,都是去见慕容澄,一个显得那么轻松,另一个又是那么艰难。 “放开她!放开她!”平安忙不迭上前解救莲衣。 平安发话的分量还是与众不同的,他毕竟是慕容澄唯一从蜀地带出来的近侍,地位高于其他人,因此一发话他们便将莲衣给松开了,莲衣两步来到他跟前,抓紧了他两臂,要说的话都在眼睛里。 他没事吧? 平安是知道内情的,可眼下这周围都是人,他也不好做出反应,只得先对太医比个“请”的手势,将人先引到世子寝室。 随后他拉上莲衣,一边安抚一边将人往旁侧暖阁里带,“你怎么来了?你要来也该叫门房的人先通传一声,哪能不由分说擅闯进来?没事了没事了,别担心,先上屋里坐坐。” 他的话密密匝匝,倒叫旁侧老仆插不上嘴,眼睁睁看他把人带进暖阁,门一关,彻底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第133章 “你别担心你别担心!”平安将人往座位一按,莲衣坐下去,又弹起来,“他到底怎么了?怎么外头都在传他坠马了?你叫他来见我呀!” 平安见她浑身警惕,像是受惊过度的小猫儿,一时于心不忍,“先听我说,不过我说完了你别生气啊。”他压低声量,凑到莲衣耳边,“世子爷是故意的,这不是什么意外,就是故意做给圣上看的,眼下除了我谁都不知道内情,你可别说漏嘴了。” 莲衣缓缓扭脸向他,“那…”意识到声音太响,压低下来,“那他没事了?都是装的?你和我照实说,我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平安颔首,多笃定似的,“对,没有坠马,是自己泡到溪水里去的,泡了半个多时辰,这会儿回温了。” 这叫哪门子没事?自己泡进去难道水温会比不慎落水要高一些? 莲衣不成想慕容澄如此豁得出去,为了取得皇帝信任,为了早日摘除“可疑”头衔,不惜在大冷的天趁着冰雪消融之际,泡进山中溪流中去。 这几日她在客舍洗个手都觉得冻,更别说是山里遍地积雪的气候了。 莲衣急得跺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想寸步不离守着本闻由鹅君羊吧把三另弃其雾散六整理上传,小声问:“那我在这儿等他见我,行不行?” “行,当然行。” 平安连连点头,叫她在暖阁静候一阵,这儿有茶水有点心,他说:“太医来了世子爷也差不多该‘醒’了,等世子爷醒过来安一安众人的心,房里伺候的人都散了我就来叫你,你真不必担心,世子爷什么体魄你该清楚,早年在蜀地每天早上冷水擦身,何其强健!” “嗯嗯,我清楚,何其强健!”莲衣小鸡啄米地附和,眼巴巴看着平安退出去,留她一人在屋里,嘴上说着清楚,胸口十足焦心。 门外平安吩咐下人们别进去打搅,是以莲衣揪心地落了座,抠指甲盖静静等待。 过了约莫两刻钟,门外传来脚步,她满心以为平安要送好消息回来了,起身去迎,门“吱呀”推开,进来的却是蜀王妃和随行的两个蜀地婢女。 当中一个不正是当时就和她百般不对付的巧心?只是莲衣顾不上和巧心相视,就先得把脑袋低垂下去,免得冲撞了王妃。 “莲衣。”蜀王妃见了她,没几分惊讶,显然是在意料之中,“他们说那个擅闯世子府的姑娘,我听着像你,想不到还真的是你。” 莲衣登时成了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像是盗窃了别人家的珍宝,被抓现行一般,磕磕巴巴说不出话,“婢…民女见过蜀王妃。” 蜀王妃落了座,桌上还摊着莲衣剥剩的花生皮,看得出她在慕容澄的府上并不感到拘谨,吃吃喝喝,受着招待。 蜀王妃用帕子将那些花生皮推到空盘里,递给巧心要她拿出去倒掉,“别紧张,我晓得世子先前在扬州你家中藏身,也大致清楚你们二人现今的关系,前天他从世子府出去,收了东西到客舍,我也晓得他是去见你。” 莲衣霎时小脸一白,半句话说不出来。 蜀王妃笑一笑,“你看,我要是想追究什么,早就趁着你独身一人找你去了。”她叫巧心给莲衣搬来一张杌子,在自己下首坐着,说道:“这也不叫什么大事,我最开始虽说不认同你帮着他出逃,可你到底是世子所的婢女,听他的也是应该的。” 莲衣大概听得出蜀王妃对自己或许有些意见,但那点意见在她对慕容澄的母爱面前远不算什么,因为她又说:“和澄儿较劲这么些年,我几时管住过他?我就要回蜀了,他愿意做什么我也管不着,只是你也看到他处事鲁莽,打个猎能把自己弄成这样,要是我不在这儿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王妃是希望我……?” “劝劝他,薛家女要娶,圣上的疑虑要打消,我和他父王在蜀地等他回去,届时他要带你回来我就赠你珠宝首饰,叫你风风光光有个名分。” 莲衣听后没作声,算是默认答应,她自然不会和蜀王妃大谈理想抱负,将来回不回川蜀人家也不会放在心上。 蜀王妃是很好的人,从来也只待自己亲生儿子苛刻,对庶子和下人们都很和善,草草结束了谈话,“你去吧,世子醒了,有些发热,他应当想见见你。” “是…” 莲衣脚底下轻飘飘的,跟着巧心退了出去,巧心回眸看她一眼,有些莲衣看不懂的情绪,她小声唤了她一句,巧心回过头来,朝她欠欠身,又一言不发往前走。 莲衣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跟着来到世子寝室的外院,敲敲门走进去。 “世子爷…”她轻手轻脚往里走,越往里暖炉烘得越热乎,她拐过花梨木隔断,就见到慕容澄倚靠床架,双目微阖,面色异常红润,显见是发着烧呢。 平安遣退了边上端茶递药的仆役,给莲衣让出个空挡来,请她贴床沿坐下,她坐过去,慕容澄扯动唇角朝她笑,将脑袋靠在了她肩头,“小花…” 边上还都是人,他肌肤热得发烫,枕在莲衣肩上叫她也怪面红耳赤的,慕容澄掀眼皮瞧她像个小鹌鹑,笑一笑,摆手让平安将人都遣退,屋里原本五六个人一下走得只剩两个。 第134章 莲衣问:“是平安告诉你我来了?” 慕容澄病了,比往日更粘人,往她颈窝拱拱,“你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母妃传了人进来,当着我的面问外头发生什么事。”他瞧瞧她,“你说我尴尬不尴尬?” “…那也太尴尬了。” “其实还好,我病着,母妃只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不过她可是去和你说了什么?” 莲衣忙道:“没说什么,蜀王妃是极好的主子,是我命里的贵人,从未为难过我一点。” 慕容澄哼笑,“这是怕我替你出头不成?我晓得你感恩得很,也晓得母妃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至多是叫你趁我喜欢你听你的话,多管管我。” 说对了一大半,莲衣不得不将话头扯开,“你傻不傻?我都听平安说了,你是故意害自己落水的,不知道冬日里的溪水有多冷么?把自己泡进去,就没有别的办法叫圣上相信你了?” “有。”他说话时枕在她颈窝,手指也挤进莲衣五指,热乎乎非要与她十指交握,“我想过当众摔马,但是摔下去太不可控,担心摔坏了胳膊腿,明日不能送你出城,亲眼看你回扬州。” 莲衣倏地哽住,将手抽出来,?“我明天不回去了,等你好了再走,也不差这几天。” 慕容澄惊喜万状,虽然本意不是苦肉计,但这苦肉计真成了,还是叫他十分欣慰的,哑着嗓子问:“不回去?真不回去?” “嗯…” “快,你坐得靠里些,坐进被子里来。” “不要…外头好多人。” “你坐进来抱着我我好得快些。” “歪理!”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半推半就坐上了他那张价值不菲的实木雕花架子床。 这里头跟有个小天地似的,香喷喷静幽幽,莲衣往软枕一靠,几乎看不到外头的景象,入目就是床里织纹繁复的罗帐,还有雕刻精美的床架。 “好漂亮的床。”莲衣的手四处摸摸,轻声告诉他,“以前我在蜀王府,看到这样的床好想躺一躺,以为多软多舒服,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嘛,好看是好看,却没有我自己的床舒服。” 慕容澄抱着她找到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胳膊横在莲衣腰间,心想女孩子身上的皮肉可真柔软,抱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生怕用力往她身上勒出红印子。 昏昏沉沉心猿意马地说:“床不都是铺一层褥子?软能软到哪里去?不过我也觉着你的床更软些,睡着舒服,不过论柔软……” 他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莲衣的脸霎时红了,比他这发着热的脸还红,“流氓…你这样我可就下去了!” “不许。”腰间的胳膊箍得更紧,热得很,莲衣躺这一会儿都快出汗了。 两个人并排躺着,他发着烧呼吸清晰可闻,在这一刻却仿佛是某种紧迫的倒数。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天,明天会是何种模样,可这一会儿他们抱得很紧,挨得很近,也就知足了。? 担心自己隔天就能退烧,慕容澄一口端来的药也没喝,夜里冷水擦身,看得莲衣心疼不已。 她陪了他两日,第二日宫里来了几个宦官,送了好些增补剂和药材,慕容澄叫平安将东西打包,全都塞进了蜀王妃回程的行装。 第三日他退了烧,早晨在夏国公府送走了蜀王妃,回到府里已是下晌,推门见莲衣正收拾东西,也准备走,慕容澄忽地一口气堵在胸口,比伤寒发热还叫他难受。 “你怎么挑今天走?我才刚好,母妃也才刚走,你就不能再多陪我一天?” 莲衣听他说话声闷闷不乐,回转身将东西放下,“我不是今天走,只是先收拾起来,平安告诉我了,你担心我盼着回去,替我雇了明早的马车,我现在不收拾今晚也要收拾,早些将东西理清,我们也好坐下多说几句话。” 慕容澄解下腰带丢开,“你是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莲衣瞧他,“我哪里敢。” 他故意作难,“那什么叫多说几句话?你到京城来见我这短短几日,来时不打算见我,走时也是一副全无温存的样子。你心里当真有我?” 莲衣点了下头,表示当真有,但因为表现得太过干干巴巴,反而惹得慕容澄十分不满。 “我看你心里五成是家人,四成是小满居,我就只能在你心里占一成不到!和那些阿猫阿狗小猪小鸡挤在一起!” “怎么可能!哪来的小猪小鸡!”而且他在她心里,起码也有…有三成吧。 其实莲衣大致清楚他期待自己有个什么样的表现,但她在男女之情上,比他还没有天分,被他这么一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两手在身前绞,过了会儿蹭步过去搬起他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踮脚想亲他一口。 他不弯腰配合,只亲到了下巴。 莲衣越挫越勇,蹬掉鞋,站到他脚面上,两手圈着他脖颈,将慕容澄像棵歪脖子树那样吊过来,这时候慕容澄已经有些憋不住笑了,莲衣也笑眯眯的,“吧唧”捧着他脸嘴对嘴亲了一口,正要耀武扬威,下一瞬被他两手勾起腿弯,以一个懒熊抱树的姿势挂到了他身上。 有点滑稽。 “干什么呀!好傻气啊!”莲衣笑着刚说完,往下滑了一点,好奇问,“你到底戴了什么在身上?我分明瞧见你脱腰带了,怎么还藏着块玉?” 第135章 第62章 玉,她老这么以为,害他有阵子看到玉佩都脸红。 可是该如何向她解释呢?她是正儿八经好人家的女孩儿,出阁前根本没处知道那些男女间的隐秘之事,若非自己入过军营,被那帮口不择言的老军痞说话捉弄,这会儿大抵也要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澄静默了片刻,忽然耳尖赤红着开了口,“莲衣,你是心里有我的对不对?” 她还没什么知觉,就是笑着,“你怎么叫我莲衣不叫小花了?” “没什么…”慕容澄以为自己这几日又搂又抱,已经轻车熟路了,可当心思真往不单纯处想,紧张还是写在脸上,“我就是,我就是想起那天咱们两个差一点就成了。” 莲衣没听懂,眼睛亮闪闪打量他,“哪一天?我们不是早就成了吗?” 成了吗?是成了,他们两个相互认可了对方的高情厚爱,打个勾,约好了只喜欢对方。 可这纯粹得过头,慕容澄清楚自己眼下处境艰难,没法许她个与他们感情匹配的名分,但他急得很,就怕她回去了下次再见又不知道何时何地,她此刻就在眼前,只想与她尽所有能尽之事。 莲衣应当是觉得那“玉”实在硌得不舒服,位置也怪怪的,有点难受。 于是单手圈着他脖颈,另一手去挪一挪,碰上的那瞬,慕容澄脸倏地红透了。 “你怎么了?” “…没,你别碰。”说完悔了,“没事,你碰吧。” 莲衣隐隐有些感悟,依稀、似乎、大概明白了那是什么,连忙收回手来。小时候一条巷子里的孩子们都穿开裆裤,要说她完全不懂吧,靠猜还是可以猜到一点点的。 “是,是那个吗?” “…嗯。” “…你能把它收起来么?”莲衣挣了两下,“不然你先把我放下来?” 慕容澄本来还有些眼神闪躲,这下子简直想笑,“怎么收?收不起来。这样,你别乱动,就叫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好了。” 莲衣莫名有种“箭在弦上”“危在旦夕”的紧张,跟条活鲤鱼一样在他怀里蹿,“你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先放下来再说。” 她一乱动,两个人身子就晃,一晃抱得更紧,越紧越要抱在一起,这是个层层递进的圈套,她的唇舌一并被步步攻陷,等莲衣发现自己羊入虎口在劫难逃的时候,已经被按在榻上亲得就快不省人事了。 她拍打他肩膀示意缓缓,二人刚对上眼睛,面颊就红得要滴血。 “今天吗?”她问。 “行吗?”他也问。 莲衣吞口唾沫的功夫,慕容澄已经将那视作默许,双手沾上了衣带。莲衣抿着唇别开眼,等真皮贴皮肉贴肉了,她更是双手掩面,就好像只要遮住了脸,多羞赧那也不是她,都还可以抵赖。 她偷偷看了一眼,来不及为那怪东西惊骇,就被伤了个神形俱灭,颤声问:“你是不是弄错地方了?” 慕容澄本来正咬着牙撑着胳膊,强忍着这剧烈的快慰,因而也显得有些勉强,“…嗯?怎么这么说?” 莲衣探手抹了一下,触到一点血,“不对不对,你先起来。” 他问:“怎么了?” 莲衣出了满身冷汗,牙关打颤道:“这下好了,大夫也瞧不得,你自己都没弄懂就来学人洞房…看!把我给弄伤了!”她嘴唇都白了,指尖颤巍巍向他展示着一点血迹。 “不是的…”慕容澄大概知道是会遇到这种情况的,因此摸摸她发迹,支支吾吾地措辞,“没弄错,我何至于连这个都能临阵出错?不信你明天去找个嬷嬷问问。” 莲衣将信将疑,本来还想争辩,他动了一下,她睁圆眼睛像被吓住,慕容澄问:“疼?” 她摇摇头。 “那是什么感觉?” 这叫她怎么答!莲衣又摇摇头,叫那奇异感受刺激得五官都快缩成一团,脚趾也紧紧扣着,赧得她抓过被子将脸蒙上。 辛勤的慕容师傅陆陆续续劳作了半个多时辰,天还没黑,可二人一沾枕头实在太累,一觉睡过了饭点,等睡醒肚子咕咕叫,竟已到了寅时。 “你饿了么?”慕容澄问怀里的脑袋,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看到她一截白净的后脊,绵延进暖融融的被窝,与他一起藏身。 莲衣摇头,肚子却叫了一声。 他道:“这还不叫饿?我叫人送吃的进来。” 莲衣猛然抬首,“不要!我不想叫人进来,你先随我下床,我把这儿收拾一下,然后去厨房弄点吃的回来。” 慕容澄发笑,捏捏她脸颊,“你怎么像是做贼一样?” 莲衣没做声,可不就是做贼?王妃才走,她就把世子给偷了。 慕容澄问:“作为表现尚佳的奖励,能让我点菜吗?” 莲衣真想拿手拧他痒痒肉!“你说。” “想吃温炉。”说罢他坐起来,肩背汗津津闪着光直晃莲衣的眼睛,“我去生炭。” 她按原计划爬起来整理了床铺,将衣裳整整齐齐穿好,探头探脑地出了屋,不远处的月洞门外,平安听见开门动静正想过来,被莲衣身后的慕容澄一摆手给遣退了。 莲衣没察觉,进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只吃羊肉的铜锅,打算拿来充数做个温炉吃。 第136章 府里鲜蔬肉菜一应俱全,就是汤不如沈良霜的独门密方,只是寻常的鸡高汤,莲衣将汤水注入锅中,端着回进屋里,慕容澄还在厨房引炭,这是他熟能生巧的拿手好戏,炭火能引得又均匀又耐烧。 汤和菜都备好了,慕容澄手持火钳进屋将碳块放进铜锅,洗洗手和莲衣一起坐下。 “怎么还没开溅?” “还早呢,炭才刚放进去。” “我饿,力气都耗尽了。” “你少说几句吧…” 这夜里二人说了许多话,甚至没有困意,在热气腾腾的温炉前对坐到了天亮,甚至还喝了一点酒,莲衣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拿着就能走,因此一点也不着急。 晨曦微明,晨露打湿街道,将京城温柔唤醒,莲衣打了个瞌睡,被慕容澄轻轻摇起来,说马车来了,她该回扬州了。 莲衣托腮瞧着他,眨眨眼和他约定,“过了年我再来,即便小满居开不来,我也会来。” “说得像我在蹲大牢。”慕容澄抓了件厚衣裳给她披上,自己也裹了件氅衣,“走,我骑马送你出城。” “出城?”莲衣以为自己听错,“你可以出城?” “不知道,没出过。”慕容澄拉上她的手,“为了你试试。” “啊?” 于是这一行变得无比奇怪,莲衣坐在马车里,外头是骑在马上随行的慕容澄,再往后看,是出城时盘查了他们无果,只得一路跟着的禁军。 莲衣将脸探出窗口,本来皱着眉毛,不禁看着慕容澄笑起来,慕容澄骑在马上慢慢悠悠也朝她笑,“怎么了?排场吗?” 莲衣扒着窗口点头,“排场,出门时只有一架车一匹马,现在连禁军都出来送我。对了,曲公子和薛小姐那儿我辞过行了,小侯爷那儿你替我说一声,他人不坏,就是性子急,要是知道我走了连声招呼都没和他打,一定会不高兴,说起来还真挺像你的。” 慕容澄哼了声,“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说。” 莲衣撇嘴,“你和小孩儿怄气?” “他可不是什么小孩,他就比你小两岁,你还叫他小孩?滑稽死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大两岁根本不算什么。” “呸呸呸!” 临别了又斗起嘴来,却是别具生趣,冲淡了分离前的忧虑。 慕容澄送她到京郊,再往前禁卫军可就该不干了,他望着马车驶远去,想起那日他离开扬州,她也是这么望着自己走远,送别不是件易事,那日她定然哭过。 转身禁军还在近处跟着,半点隐私不给,他看着就来气,害他少了个吻别的机会。 那禁军头领不是第一回 见他了,一回生二回熟,在马背上朝他拱拱手,“世子说送人,还真的只是送人而已啊。” 慕容澄掣掣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那将军是怎么以为的呢?” 禁军头领与他并驾齐驱,“我以为你但凡再走出一丈,我就该命人将你当场拿下,架着你进宫面圣。” 慕容澄没再说什么,一夹马腹,超了过去。 那厢莲衣在车里颠了两日回到扬州,车子才跑到拐子巷巷口,搬马扎晒太阳说闲话的几个姑婆就先叫嚷着莲衣回来了,将沈母和大姐小妹都喊了出来。 车夫帮着卸车,她回来一趟除了带去的行装,还带回一大箱慕容澄硬塞给她的好料子和皮草,因此那口箱子又大又沉,看得几个姑婆纷纷猜测里头装着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是京里的秘方?” “我看像!” “小花真出息了,开什么成什么,这下还要把店开到京城去!”春嫂子说着努嘴看向张婆子,“之前也不知道谁说女孩没本事,不如男孩能闯,以后小花去了京城,可别上人家那打秋风啊。” 张婆子刚因为晒被子的事和春嫂子发生了一点口角,因此嘴硬,“八竿子没一撇呢,就是去了一趟。” 沈母沈末沈良霜见莲衣回来,都激动地帮着拿这拿那,谁也没敢先问去得怎么样,生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张婆子既然都说起了,沈母也就小心地问了一嘴。 “怎么样啊小花?有戏吗在京城?” 莲衣抿嘴颔首,喜不自胜,“嗯!我见着了京城曲家的公子,就是在京里开金玉阁,以前在江都开扬州酒楼的那个曲家,他听我说觉得很感兴趣,答应过几日要来江都看看。” 沈良霜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沈末接口,“什么叫来江都看看?看什么?看咱家店?!” 莲衣见到大家为这个消息震撼,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调皮的得意,笑起来道:“娘,大姐,小妹,要是能成,咱们家就能得曲家提携,在京城联手搭档了。” 第63章 莲衣带回的消息就差把家里的天给掀了,沈末兴奋得在院里转圈,见睡眼惺忪的宝姐儿从屋里出来,一并拉着她转,被沈母提起了后脖领教训。 “折腾宝姐儿做什么?快快快,帮小花拿东西,咱们进屋里说。” 一家人欢天喜地,没过年呢就恨不得雇人在家门前敲锣打鼓,那曲家沈末不知道,沈母和沈良霜却是清楚的,曲家发家在凤阳,与此地相距不远,大小是个风云人物,老百姓间都有所耳闻。 第137章 莲衣能和曲家搭上,放以前在沈母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自从得知蜀王世子在自家打过一年工,还言之凿凿要娶自家二女儿,她就仿佛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不惊奇了。 也是见过了大风大浪,以小花的本事,将来就是端个聚宝盆回来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家四口人坐在炕上一起盘算,等曲家来了人,要如何如何招待,到时是请人去小满居还是新满居?小满居是她们总店,新满居环境更好,说完这个,大家又七嘴八舌想新菜,其实想得再多都是空的,说得唾沫横飞也不过是为了表达心中喜悦。 “大姐二姐,咱们设宴时大姐要是能为曲家创个菜就好了,一来显得热情,二来炫耀炫耀大姐的本领。”前半句听着还有点意思,后半句就彻底不着调了,“叫他们知道咱们家要是不能入伙,将来说不准可就是竞争对手。” 沈良霜一戳沈末脑门,“你想得可真美!” 莲衣在旁揉手笑笑,“这都是小事,曲公子没有你们想得不好接触,他很和善的,就是人家真的很忙,与其想怎么招待更热情,不如想想怎么节约时间,都还没来得及推销小满居的招牌,他就急着要走。” 沈母忙道:“说的是,都别乱说一通给小花添麻烦了,小花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听她指挥。” 沈末坐直了身体,“听二姐的!二姐懂这个!” 莲衣歪头直笑,嘴上推三阻四,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与慕容澄分别的忧愁被家人的笑声冲散,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但她是向着他去的,能相聚多久都好,走到哪儿都行,她都高兴。 入夜莲衣要将衣裳被褥搬回自己屋里,也就是慕容澄住过的那间,沈末捧着书本,好奇地凑上前问:“二姐,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不怕睹物思人了?” 莲衣掸掸被褥,没藏住笑,扭脸瞧她,“你猜呢?” “我猜你见到二姐夫了!” “还叫二姐夫?要叫世子。” 这屋里就两个人,沈末没那么讲究,笑得越发灿烂,“叫一叫也不会掉块肉,何况我说二姐夫,谁知道说的是谁?怎么你就上赶着承认是世子呀?” “嗳!”莲衣见她给自己下套,丢开褥子作势要咯吱她,“白天还说我是大功臣,晚上就要卸磨杀驴拿我取乐。” “我没有!还不是你一去那么些天,又请来了曲家…不是我不相信二姐你的能力!是…是曲家到底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没点手段人脉哪能说见就见……”沈末声音越来越弱,眼睛眨巴眨巴,瞧着十分无辜。 也是,到底是县衙里做过的,看事情就是这么透彻。莲衣撇了下嘴,没能独揽功劳,但生意场上承认自己动用了一点小小人脉也没什么,这也是一种能力,莲衣并不为此感到不自信。 “嗯,是见到了,曲公子…也算是他引荐的吧。”事情太复杂,但兜兜转转,曲建文总归是看在慕容澄的面子才愿意与她相交。 “二姐夫真有办法,你们这就叫互补,谁也不拖谁的后腿,他有好的出身,你又聪明又努力,双剑合璧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你呀,快睡吧!”莲衣抱了被褥走出去,“听说你这回是真在女学当上助教了,恭喜你啦。” “同喜同喜!” 莲衣抱着被褥,用膝盖顶开厢房的门,一步踏进皎洁月色,莫名哼起轻快小曲,随后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有些昏头了,真信了小妹哄她高兴说的话。 虽然慕容澄成也家世败也家世,生在宗室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可她能给他互补些什么?努力八辈子,都赶不上人家娘胎里带出来的泼天富贵。 不过看看慕容澄而今被幽禁京中受人监视的景象,这富贵不赶也罢,要不说老祖宗讲究一个中庸之道呢?可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以攻克的难题,都不怎么容易。 日升月落三天过去,曲家的马车如约来在了小满居门前。 曲建文带着两个仆从、一个账房从京城赶来,就是为了实地看看小满居在江都的生意。 因此他来时正好是饭点,店里食客座无虚席,又因着温炉边煮边吃的特点,咕嘟咕嘟煮得整条街香飘十里,走到哪都是诱人的香气,以至于没走几步就勾起了曲建文的馋虫。 沈家忙忙碌碌,他便遵守规矩拿号排队,一桌桌翻台进度缓慢,最后不得不请伙计到店里请小老板出来,试图行个方便。 莲衣不可能明目张胆领他插队,攀谈着将人带去了新满居,那儿定价高,因此人少相对安静一些,也适合谈事。 曲建文在雅致的小包间落了座,面前送来一口小巧的温炉,正好够一人份,他颇有些诧异,“这两间店差异比我想象的大。” 莲衣颔首,“是,这一间原是最先开的,做扬州菜,但在扬州卖扬州菜没什么稀奇,不如一并拿来做温炉,也方便经管。” 曲建文问:“那又是如何想到做成这种精致样式的?” 莲衣答:“这一片多是小富之家,平日喜静,吃饭也不再只讲求温饱,我们一讨论,索性做这样式的小温炉,也算因地制宜。” 第138章 这位沈姑娘的确颇具经商头脑,比他以为的更具判断力,还有“小满居温炉”这个名头,也比他想象得更有潜力。 曲建文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敏锐有头脑,鲜少看走眼,他看得见这位沈姑娘的志气,试问哪个适婚年龄的女孩儿能拒绝夫荣子贵,嫁给亲王世子的诱惑?虽是做妾,可她也没得选不是吗? 她拒绝得了如此诱惑,自己不辞辛劳卖起温炉,可见其异于常人。 莲衣热情招待了曲建文,眼下正是河豚季节,她推荐他试一试,刚好这类河鲜非常适合拿去做噱头,如果真能合作在京城开店,应该就是要做这类高成本的食材了。 吃到一半,沈良霜从小满居抽身赶来,坐下聊了一阵。 曲建文对温炉的口味也颇为惊喜,来之前只当是寻常高汤,尝过才发现当中暗藏玄机,她取了川蜀温炉的长处,娴熟运用香料为汤底增加了醇香口感,回味悠长,没吃完就知道自己还会来第二次。 “沈姑娘。”曲建文吃得也差不多,从仆役那儿拿过巾子擦一擦手,“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合作了,如果小满居要开到京城去,我愿意出钱,也愿意用金玉阁的招牌替你们宣传,菜品我不担心,只要你允许我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提出要求。” 说到这莲衣眼睛都亮了,飞速看一眼沈良霜,忙不迭点头,“曲公子请提。” 曲建文笑了笑,“不急,只是一些开酒楼积累的经验,譬如这块巾子。”他晃晃手中仆役递给他的擦手巾,“不备没什么,但备了更好些。” 莲衣醍醐灌顶,真想等曲建文一走就出去订购擦手巾。 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待解答,莲衣问:“那请问曲公子,你们出钱我们出力的话,分成要怎么算你觉得合适呢?” “五五。”曲建文大大方方起身,“你我各五成。” “五成?”莲衣稍显错愕,她以为自己至多拿四成。 曲建文颔首,“你我所求不同,我不缺开一间店的钱,缺的是一份在京城开疆拓土的助力,我对沈姑娘家的温炉很有信心,认为只要达成合作,这份助力自然就到了,至于分成,你多拿我多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莲衣心知这当中还是有慕容澄的“面子”在推波助澜,但才无所谓,做生意傻子才有便宜不占,“好,那这就是口头协议了,明日我请你到我们家来坐坐,请县太爷给咱们做个见证,签个契约。” 曲建文笑道:“那就明日再见,今天吃得太多,我一下子也犯困了。” 一行人说到了天黑才走出新满居,天上飘下一点雪花,轻盈融化在莲衣眉间,等曲建文上了马车,她才缓缓抬起头,伸手接住一片。 下雪了?是京城的雪花飘到了扬州吗?果然,这么高兴的时刻,莲衣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慕容澄。 真想马上把这好消息与他分享,狠狠炫耀一番! 沈良霜送走马车走回来,拉上接雪花的莲衣往门里去,“一个人嘀嘀咕咕对着冷风说什么呢?高兴傻了不成?” “没什么。”莲衣笑起来,“我在想前些日子送去裁缝铺的料子,也不知道做好了没有,新年得穿新衣服嘛。” “刚谈成一桩大生意,你这思绪跳跃得也太快了,这就想到新年新衣裳去了。” 莲衣两步跳进屋里,拍拍肩头雪花,“这还快?我还有更快的,走了走了,我们快些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娘和小妹,还得拜托小妹去请刘大人明日来做见证人呢!” 刚说完,莲衣脚步一顿,“差点忘了!擦手巾!大姐,明日一早记得提醒我去订擦手巾!” 第64章 隔天沈末从县衙请来了刘少庭,莲衣眼瞅他们两个大老远走过来,一前一后,隔着两臂距离,像是陌生人似的,还总是偷偷打量对方。 莲衣以为他们有什么矛盾,站在房檐下和沈良霜说:“我是不是叫小妹为难了?怎么感觉刘大人来得不情不愿的?是不是有误会啊?” 沈良霜笑了笑,“没有,不为难,你不叫她去请刘大人,她自己还得费心找理由,她得谢谢你呢。” “什么意思?”莲衣挠挠脸蛋,恍然大悟,“小妹…小妹她——” 沈良霜比了个“小声”的手势,点点头,“我瞧小妹她很是中意刘大人,其实那次刘大人第一回 来小满居就初见端倪,你几时见小妹那么‘女人味’过?没准还是一见钟情呢。” 莲衣一愣,想起了那次刘少庭到小满居来吃饭,沈末担心身份暴露“搔首弄姿”的滑稽场面,忍俊不禁替她隐瞒道:“我看也是一见钟情。” 等二人走近,莲衣迎上去,领着刘少庭进门,引荐曲建文认识。这两个人是真真正正的“门当户对”,一个家里做着六品官,一个腰缠万贯在京行商,可谓是势均力敌相谈甚欢。 说起曲建文要帮小满居开到京城,刘少庭比谁都赞成,“我自幼在京中长大,还是来到江都才第一次吃到这么有意思的做法,要是能带到京城,肯定能吸引不少食客。” 小满居的成功摆在眼前,它在扬州能成,在京城也必然不会差,因此刘少庭大约觉得自己说了句马后炮,笑一笑,执印在甲乙双方已经画押的纸上盖了戳。 第139章 刘少庭收起印章,体面道:“今日能叫我来做这个见证,真是再荣幸不过,以后等我回了京,也好与人夸耀,京中那间如日中天的沈家酒楼有我一份力。” 众人一齐笑,只有沈末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 “回京?”沈末错愕看向他,“大人要回京了?” 刘少庭颔首称是,他到江都明面上本就是临时调任,随时都会走,当然大家也都清楚,所谓临时调任,其实就是公子哥下乡历练,为之后的仕途铺路。 沈末拱拱手,由衷地笑,“如此我就先把恭喜的话说在前头了,预祝大人你节节高升,在京城也受百姓爱戴。” 刘少庭是个闷葫芦,嗯了声,“好,借你吉言,多谢你了。” 莲衣在旁装不在意,和沈良霜一起收拾桌上文牍,其实竖起耳朵听得聚精会神。 心想这两人没事才有鬼,不过她们也不急着一探究竟,等小满居开去京城,小妹和刘大人要当真对彼此有意,有的是时间相互接触,不必急于一时。 要是放在以前,莲衣可能揪着点苗头就要请娘为小妹操持,可是经过这一年,她心境和眼界都发生了变化,不是不在乎婚姻,只是看得更开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气,比如她,她有一个在做的事,有一个喜欢的人,已经很比下有余心满意足了。 刘少庭临走时问:“还不知道二位预备给合作经营的酒楼起个什么名字?” 曲建文随即看向莲衣,咨询她的意思,莲衣其实早就想了一个,拉来沈末一起参谋,“我的确有个想法,但我不知道好不好,说出来你们要是觉得不够好,就指出来。” 沈末十分捧场,“二姐你说。” 莲衣道:“金满居,直截了当取两家名称,金也谐音京城的京,金子满出来,听起来寓意也很好,你们觉得呢?” 刘少庭还在细品,沈末已经跳了起来,“我觉得甚好!金子满出来还不好?好极了!” “好,那就叫金满居。”曲建文笑着点头,没有异议。 隔日曲建文就带着契约回了京。 京城仍旧是那百年不变的繁华景象,没有因为多了一个慕容澄,少了一个沈莲衣而发生任何变化。 自从莲衣走后,慕容澄便又忙着和薛玎往来,他们两个现今在京城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整天厮混在一起,倒是不去什么烟花柳巷败坏自己名声,只是成日抓公子哥们聚在一起打马球踢蹴鞠,充其量损坏损坏对手的膝盖。 慕容澄早年上战场杀敌的威名而今到了马球场上也不遑多让,但鲜少有人再提他当年之勇,毕竟眼下全京城都传遍了,蜀王世子战后患有心疾,可惜了他的军功,亮相即是巅峰,再难创造新的辉煌。 蒐狩那日薛玎亲眼见慕容澄射偏一箭,放跑了黑熊,因此深信不疑为他感到可惜,可有时与他一起策马击球,他又显得那么矫健,半点看不出患有心病。 慕容澄对此只是说:“要是这么容易看出来,我也太没面子了。” 薛玎虽然没听懂二者之间的联系,但还是选择相信,“世子爷说的是。” “是什么是?”慕容澄觉得好笑,“我瞎说的,你答应什么。” 刚下马球场,二人坐在树下休息,聊着聊着就说起这个毛病。 慕容澄见薛玎无条件相信自己,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拍拍这个小兄弟的肩,说道:“这毛病时有时无,就是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发作,才最叫我头疼。” “头疼…还会头疼?” 那是挺严重的,薛玎皱起眉,“其实我今天也头疼得很,前几天姓曲的不是去了扬州?昨天他回来了,我姐姐知道后不顾天黑叫我替她遮掩,送她去见那姓曲的。也不知她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人,拧我耳朵的时候哪来这么大手劲儿,不带她去她还能真为了姓曲的打我不成?” 薛玎碎碎念着,说到后半句,慕容澄全然没听进去,他本来在喝水,忽地放下水囊看了过去,“你说曲建文昨日从扬州回来了?” “是啊。”薛玎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他是去扬州看莲衣的生意了,也不知道谈成没有…曲建文那狐狸可狡猾,无利不起早,要是给了莲衣希望又叫她落空,那她不得难过死了?” 听他一口一个莲衣,慕容澄也感到心烦意乱,索性丢开水囊起身去金玉阁问问清楚,正叫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又四下找不见平安,转头却见他从马球场入口跑了过来。 慕容澄对他吩咐道:“你上哪去了?备马,我要去一趟金玉阁。” “世子爷可是要去找曲公子?”平安忙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曲公子知道您要问起,已经派人送信来了!” 曲建文多会做人,晓得莲衣与慕容澄关系近,一回来就记着先与他汇报。 慕容澄迫不及待将信封拆了,上头不光写曲家此去扬州促成了合作,还写了小满居出乎意料的潜力,大肆夸赞了莲衣的经商头脑,看得慕容澄那上扬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平安在旁也好奇,小声问:“世子爷,他们谈成了吗?” 第140章 慕容澄万分自豪将信纸对折,那姿态就差把“我骄傲”写在脸上,“你说呢?她做得那么好,曲家愿意合作本就毫无悬念。” 小满居是他看着起来的,说起来简直像他和莲衣共同养育的一个“孩子”,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他也成了个二十岁的“老父亲”,心潮澎湃得难以入睡。 也就是这日之后,京城金玉阁挂名卖起了“扬州小满温炉”。 以此在京城扩大小满居的影响,打开市场,并与相熟的食客透露,京中即将要开一家名为“金满居”的温炉酒楼,是曲公子亲自到扬州谈成的合作,花大功夫才买下的汤底和代理经管权。 果不其然,名气都是靠吹出来的,如此一包装,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于是金玉阁开始限量供应温炉,每日十桌,吊着这些老饕,叫他们等得饥肠辘辘,然后在金满居正式开业时,一举在京城掀起一波温炉热潮。 当然这都是曲建文的主意,这些他能力范围内能给到沈家的帮助,对他而言都只是举手之劳。所谓联手,不就是各取所长? 而远在扬州的莲衣也没闲着,这阵子她时常收到曲家来信,告诉她金满居的前期进展,看得她是一愣一愣,做梦想不到还有这种运作方式,掏出小本子记了又记。 曲建文在心上说曲家有现成的商铺,只需稍加改建,重做内部装潢便可开业,这大概需要两个月,已经非常快了,远超莲衣预料。 她得知后将写着原计划的信纸给撕了,这要是寄给曲建文,简直高下立判,衬得她实在太过散漫。 于是莲衣左思右想,最后只是托沈末写了一封的简短的感谢信寄回去,附加一封请曲建文转交慕容澄的她自己写的亲笔信。 因为许多话不能请人代笔,所以写得莲衣十分艰难,遇上不会写的字就要请教沈末,请教的次数一多,信上内容就差被沈末全猜出来了。 那信上说她一切都好,很想他,不知道他在京城好不好?原本盼着等过完年去见他,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曲公子行动力太强,下次进京可能就是两月后新店建成,否则自己来来去去也不方便,毕竟小满居这边还是很忙。 两地相距不远,三日后慕容澄就拿到了信,他看着上头蚯蚓爬过似的一笔一划,努力乜目分辨,越看越美,躺在塌上又是左右翻身又是仰卧起坐。 不过看到最后一句,原本甜滋滋的心情还是被酸涩占据。 两个月,她心可真狠!慕容澄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 他都快吃小满居的醋了…… 第65章 信送出也有五日,转眼到了除夕,家家户户都讲究阖家团圆,街上简直空无一人,更别说那些店铺,全都从除夕夜开始歇业。 因而莲衣忙过这阵子也得以好好休息,除夕这日她起个大早,先给姐姐妹妹们送去做好了的新棉服,件件都是滚了兔毛狐狸毛的保暖样式,瞧着暖和又贵气。 姐妹和娘亲的都是立领,她自己的这一件多一条白毛领,是她特意和师傅说要加上的,因为她和慕容澄说好了,过年的时候他围一条黑的,她围一条白的,不光是心里头,连穿着上都要遥相呼应着。 宝姐儿也穿上了沈良霜亲手缝制的小棉袄,一穿上鼓鼓囊囊像个插了两根筷子的小土豆,咕噜噜在院里跟着大人们忙前忙后。 天上漂着落地成水的小雪片,洋洋洒洒,像是哪位诗人站在高处遗落的诗篇。 莲衣鲜少产生这些诗意的联想,看来人们说的不假,只有吃饱饭过上好日子才有功夫风花雪月,现在想来,当初她在蜀王府,慕容澄的许多奇怪之举似乎就来源于他对她初初萌芽的感情。 真傻呀他。 莲衣站在梯子上贴对联,想起他,忽地忍俊不禁。罢了罢了,大哥不笑二哥,她当初甚至一点也不能察觉。 “小花姨姨。”宝姐儿捧着红灯笼跨过门栏走出来,将两手举高高,递给莲衣,“娘叫我拿灯笼给姨姨。” “好,谢谢宝姐儿,宝姐儿举高些,我走下来拿。” “姨姨小心。” 有的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宝姐儿开口晚,三岁不会说话,可是她一开口,才几个月就已经能连词成句,说起话来不打一个磕巴。 不等莲衣走下梯子,身后脚步靠近,一只双将宝姐儿从地上捞了起来,插着宝姐儿两腋将她举高。 他举着宝姐儿,宝姐儿举着红灯笼,场面瞧着喜庆又滑稽,可是宝姐儿刚好挡住了他的脸,因此莲衣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而是错愕了好半晌,才从他的身形和漂亮的双手确认他是谁。 慕容澄将高举宝姐儿的胳膊往边上去了去,露出一张整夜赶路稍显疲惫的倦容,笑问:“还不接?宝姐儿好重。” 他还不知道宝姐儿而今成了个小话包子,就听小女孩眉飞色舞地欢叫,“二姨夫回来了,二姨夫回来了!” 莲衣仍旧是木愣愣站在梯子上,慕容澄索性将宝姐儿放下,从她手里拿过灯笼,站到梯子的下两节,抬手就将灯笼够到了房檐。 “好了。”他站在莲衣身后,一出声,才算是将她的魂给唤回来。 第141章 莲衣第一反应是惊愕大叫,二人一前一后从梯子上跌下去,多亏慕容澄还有一把子力气将她身体摆正,没有摔在地上,只是跌到了他身前。 连夜赶路,他身上冷得刺骨,莲衣被他裹进怀里,像是掉进个软乎的冰窟窿,扑鼻便是他身上混杂香囊气味的冰冷寒意,不住打了个哆嗦,显得她木讷又抓不住重点。 她见了他不该是欢呼雀跃,不该是一蹦三尺吗? 慕容澄见她反应如此,难免有些失望,“怎么了?见我跟见鬼一样。” 谁知她扬起冻红的鼻尖将他打量,下一瞬便扑进他怀里大哭,好在哭得雷声大雨点小,不是真的难过,只是喜极而泣。 慕容澄想听她亲口诉说思念,便问:“你哭什么?” 她却抬首问他:“…不是说你穿黑我穿白?你的毛领子呢?” 慕容澄早就留意到她围了白兔毛的围脖,面颊粉红的脸蛋被簇拥在当中,像极了一朵小萝卜花开在白雪皑皑的山野间。 慕容澄摸摸她面颊,转身去翻马背上的包袱,“带来了,在包袱里,赶路总吹到脸上,痒得很。我就是把自己忘在路上也不敢忘了这条和你约定好的玄狐领子。” 他正七手八脚地围,沈家人听见动静都从门里赶出来,见了他也都怔愣当场,随即要声势浩大地朝他见礼。 慕容澄连忙上前搀扶沈母,叫她无需多礼,“快别这样,我大老远偷跑出来,最怕惊动邻里街坊,还是赶紧进屋去吧。” 莲衣听后大惊,“你是偷跑出来的?” 慕容澄故作轻松,“你放心,不会叫京里发现,我让薛玎帮我打着掩护,明早我就动身回去,他们不会知道。” 沈末两手拢在袖子里,错愕问:“明早就走?二姐夫你也太拼命了。” 这声二姐夫他可盼了太久,慕容澄清清嗓子,正色道:“没办法,初二还要进宫觐见,恭贺圣上新禧,明早必须赶回去。” “二姐夫辛苦了。” “辛苦谈不上,就是赶得急了些,没有给你们带什么拜年礼。” 沈末这几句话说的,在沈母眼里绝对算得上口不择言,她被沈母掣了一下,拉到一边。 沈母道:“要什么礼,世子爷能来就该是我们招待才对,小花,你招呼着,我去厨房沏点茶水。” 莲衣顺口道:“娘,还是我来吧。” “没事,你去招呼。” 那厢沈良霜在厅里替风尘仆仆的慕容澄生了口炉子,便也牵着宝姐儿去外头看雪了。 她们都想到了一起去,慕容澄说他明早就走,留给他和莲衣互诉衷肠的时间可不多,本就是老熟人,还是不要故作热络地插在中间招待寒暄了,就叫他们好好在一起多说几句。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沈母不希望女儿被牵扯进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但在见到她为慕容澄欢心雀跃的时候,还是会一并感到欣慰,希望她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厅堂里,莲衣掰开一只半青半黄的橘子给慕容澄,好奇问:“你说你初二进宫,明早动身来得及吗?” 慕容澄不喜酸,但信任莲衣,随手将一瓤橘子丢进嘴里,酸得他皱眉,“来得及,你是坐马车,白天赶路晚上休息才要耗费两日,我骑马,比你快得多。” 莲衣以为橘子太冷了拔牙,又从他手里要回来,丢到火炉的篦子上烤,自己也蹲在炉子边烘烘手,紧张问:“那你说小侯爷替你打掩护,是怎么个打法?他那边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不会。”慕容澄想了想,还是对她说了实话,“其实我就是让他来我府里时带个信得过的仆役,最好身形与我相似,这样他离开我府上时,我就可以扮成那仆役的样子跟他一起离开。” 莲衣料到他是抗旨跑出来的,不料他选了这么个冒险的办法,“你…你这也太草率了!难怪你没带着平安一起,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就知道要被你埋怨。”慕容澄拉她起身,“快别说这些了,你们今晚吃什么?我想吃你做的狮子头,有没有?” 狮子头根本不在今晚的菜单上,但猪肉家里有现成的,莲衣颔首,“有,我给你做。你赶路太累了,先去我屋里睡一觉吧,保管你今晚能吃上狮子头。晚上守岁我们还要去河边放焰火呢,缺个点火的,你来正好。” “焰火?好啊,我给你们放焰火。” 慕容澄本想说自己不累,结果张嘴就是一个哈欠,被莲衣推着进房休息,生怕他过劳猝死似的。 门一关上,他就蹬鼻子上脸,将人搂在身前,“说了这么多还没恭喜你,小花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将来怕是要叫我高攀不起了,等你到京城去,我要每日光顾你的生意。” “瞎说。”莲衣红了脸,两臂抵在他身前,“怎么才能叫你高攀不起呀?要我爬到屋顶上去?你快放开我,别叫我娘她们看见了。” “门关着,怎么看?”慕容澄微微俯下身,“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再走。” “我就知道你要耍流氓。” 第142章 “你我还差亲这一下么?在我看来我们早就入过洞房,是夫妻了。” 莲衣吓得直打他,却被他制住手脚质问:“怎么?敢睡不敢认?不打算对我负责任了?” 这都哪跟哪呀,“我负你什么责任!”莲衣别开眼,“我倒想问问你和薛小姐怎么样了?做戏做全套,你们最后要是两家谈拢,会真的成亲吗?” 说起这个,慕容澄哼了声,激将她,“人家这点真值得我们好好学学,她年前和安伯侯大闹,说非曲建文不嫁,这会儿想来还在禁足吧。” 难怪…前阵子曲建文不怎么送信来了,原来是心情不好。 她反应过来,“学这干什么!你可别胡来!” “那你快亲我一下,快点。” 莲衣抿抿唇,踮脚捧着他脸亲了一口,小声说:“你别误会,我适才那么说不是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很想你,挂灯笼的时候我还在想你,谁知道一转身你就出现了……” 慕容澄听后将她脑袋搂在怀中,“我知道,我也是说着逗你的。” 莲衣转而笑着挣出去,“你快好好休息,早点睡醒了来厨房给我和大姐打下手!她可想念你劈的柴了,说你劈的柴又直又匀当,最适合用来把控火候。等你睡醒了养足精神,多劈点柴再走。” “好啊你,过年还想压榨我的劳力!要不你当老板要发财呢?连世子都敢使唤,当罚!” 慕容澄揪起她脸皮,揪得她口齿不清像个大嘴鲶鱼,莲衣作势要对他“施暴”,二人打打闹闹最后还是以亲吻收场。 这一次由慕容澄主导,不再是蜻蜓点水,压着她的腰,扣着她的手,碾着她的唇,亲了个彻彻底底。 亲完二人无不是气喘吁吁,莲衣红着面颊低头擦擦嘴,生怕叫人从她可疑的面色和晶莹的嘴唇看出破绽。 “好了好了,我真要出去了,再不出去就太明显了,你快好好休息吧,睡两个时辰我进来叫你。”她这回说完就退了出去,半点话口不留给他,生怕他继续纠缠。 得,慕容澄只有乖乖躺下去,在兴奋的情绪当中酝酿起睡意。 侧躺着一转身,吓一跳! 床头摆了个什么鬼东西?!慕容澄支起胳膊定睛一看,噢,原是他做的布娃娃被她放在了枕边。 看来他手艺也没那么差嘛,根本谈不上吓人,还能放在脸前陪睡。 在莲衣屋里找到了一丝存在感,慕容澄总算顺心如意闭上眼,这回心安了,过年回不去蜀地,总要到个最像家的地方,陪着最惦念的人辞去旧岁迎来新年。 他迷迷糊糊入睡,心里始终膈应,觉得那布娃娃面朝着自己不大舒心,便伸手将它一把塞到枕头底下。 嗯…还是下回再给她做一个更像她的吧。 第66章 说要打下手,其实叫慕容澄一觉睡到了饭点,他自己闻见菜香悠悠转醒,惊坐而起,才发觉睡过了头。 起得太猛,屋里陈旧的柱子和金棕色的柜子都在眼前晃,像一个梦,一个美梦。 真好啊,醒过来身处梦一样美的地方。 屋外莲衣正脚步匆匆端着菜盘辗转厨房厅堂,不忘招呼宝姐儿洗手,小心摔跤。 他急着下床穿鞋踢到了桌腿,一瘸一拐跳出去,刚推开门,外头谁家放起炮仗,“噼里啪啦”猛得作响,慕容澄又是一惊,险些叫门槛绊倒。 那么大的个子,将门都给撞响了。 莲衣和宝姐儿正好在院里,手里端着菜盘见了他直笑,“你是不是睡蒙了?还说不累,我瞧你再睡两个时辰都叫不醒。” 累是累的,他从京城一路跑马,路上只停下来吃过一餐饭,这会儿醒过来又饿又累,可就是想打肿脸充胖子,展现自己出色的体能,撸袖子要帮忙,“没有,不累。我这不是自己醒过来的?” 莲衣没空验他话里真伪,朝他招招手,“快来,狮子头在锅里炖着,你去尝尝咸淡,合适就盛了端来。” “好。” 慕容澄朝厨房赶过去,大抵是大人们忙得晕头转向,看在宝姐儿眼里格外新鲜热闹,小姑娘跟着跑啊跳啊,嘻嘻哈哈满家欢声笑语。 沈家今年的年夜饭由沈良霜不遗余力独掌大勺,将一年来的喜悦倾注在每一道菜品,根本是将大酒楼的菜品搬到了饭桌。 慕容澄坐在桌前,不好意思的以为这餐丰盛是因为自己的到来,颇有种女婿上门大受欢迎的错觉。 他总得为此说点什么,“一个下午弄了这么多菜,你们不必如此,我在京中要吃什么吃不到。” 与他不熟悉的人听他这么说,多半要白他一眼,但沈家早就与他相熟,清楚他这人向来如此,自我感觉最是良好,因而只是哈哈一笑。 沈良霜端着乌鸡汤上来,招呼他吃喝,“招待不周,咱们小门小户吃的不上台面,这要是在京中,世子爷当然想吃什么有什么。但今晚几个菜是小花和我昨日就敲定好的,九道菜,一道不少,一道不多,噢,差点忘了,加上狮子头是十道菜了。” 慕容澄见莲衣坐在对面捂嘴偷笑,碰了下鼻子,“…那就好。” 第143章 原来只给他加了个狮子头,还是他自己提的。 众人落座,一齐碰杯,谁也没再提慕容澄是偷跑出来的事,今晚大年夜,聚在一起就该在其乐融融吃顿饭,那些徒增烦恼的话就不必说了。 宝姐儿筷子插着狮子头,悄悄探头到慕容澄身侧,“二姨夫。” 慕容澄附耳过去,她说:“昨天我和小花姨姨说要吃狮子头,她嫌麻烦,今天你说要吃,她就亲手做了。” 小孩儿一句话,将慕容澄说得嘴角一晚上没下来过。 热热乎乎吃过饭,又围在一起吃了会儿糕点果脯打发时间,见月上中天时候差不多,莲衣提议去河边放焰火。 沈母非说自己不去,在家收拾碗碟,左右等到了子时,足不出户这四面八方都有焰火可看,莲衣和沈末再拉扯她,她就说要回房给沈父摆点贡品,香燃了家里没人不好,他回来一看空荡荡的。 这么一说,小辈们也就不再坚持了,一人抱一捆焰火、花炮往河岸去。这是宝贝东西,刚到河岸,他们就被路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想要凑上前去看看、摸摸这些稀罕物。 “爹!我也要玩这个!我也要玩这个!这个比咱们家的‘地老鼠’好玩!” 男童拽着爹爹袖子,恳求来年也买这样式的花炮,他说得地老鼠是一种更为实惠的焰火,窜不高,只能在地上转着圈炸火花。他爹叫他站在边上看着,明年还带他来看。 那厢莲衣将焰火花炮都摆成一溜,手里拿着火镰,好半晌不敢点,慕容澄走过去,从身后半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蹲下去,点燃引线,牵着她跑远。 “咻——”“啪!” 他们站在人群里,他捂着她的耳朵,一齐仰脸看天。 慕容澄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被点亮的夜空,一脸的若有所思,问她:“想什么呢?” 她看向他,眼睛里亮闪闪,倒映绽开的花火,在喧闹声中对他说:“我觉得好知足,往后你要是每年能这样来见我一面,我也会感到高兴的。” 慕容澄沉默了一下,他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哪怕她未必想表达什么,只是感慨了一句,但很显然慕容澄能从当中听出别样的含义,她无非是在说,将来等他回了蜀地,亦或者在京城娶妻安居,她都不会在他身边。 她有一个预设,那就是他们身世悬殊,要想与他朝夕相对,她就只有放弃打拼的一切,关起门来听主母教诲,做个处处受限的侍妾。 慕容澄固然理解尊重,可还是想为二人以后稍作争取,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娶你?一年见一面算什么?鹊桥相会?比之外室都不如,我不要一年只能见到你一次。我想天天见你,见不到你我也不做这个蜀王世子了,还不如在民间做容成简单。” 莲衣觑他,狐疑问:“蜀王府你不想住了?马球不想打了?锦衣华服不想穿了?” 慕容澄被问住,直揪她面颊。 莲衣没有气他乱说话,反而仰脸笑了,“所以说,不要冲动行事嘛。况且我那也只是有感而发随口说的,你怎么一股脑回我这么多话?我可是要把店子开到京城去的人,怎么可能一年只见一面呀?” 慕容澄得了莫大安慰,“是你说一年见一面,又说我话多?” “我说的是假如!没说一定!” “谁许你假如?” 莲衣朝他做了个鬼脸,“见见见!等我到京城,见得你烦我为止!” 这晚上他们河边坐着,前半夜有焰火可看,后半夜静幽幽的,挨家挨户都在守岁,水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红光,一潮一浪将那些红彤彤的灯火晃得像是离航的小船。 莲衣和慕容澄并肩坐在石滩,有说有笑打打闹闹。说的都是日常琐事,慕容澄说起马球场上薛玎几次拖后腿,侧过身义愤填膺,“就该是我走中路挡对手动线,他绕后夺球,可他非要出那个风头,结果就是一分之差输给了对手。” “真可惜呀,要是赢了该多好。”莲衣听不太懂,可是受他情绪感染,一并皱起脸来。 “那我倒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嗯嗯。” 慕容澄见她可爱,支起胳膊亲亲她,紧搂着她,“冷不冷?回家去吧。” 二人打道回府,家里没人守岁,沈母不可能熬夜,沈良霜哄了宝姐儿入睡便也睡下。至于沈末…… 莲衣瞧见厅堂里摆出一套好茶具,用了两只杯子,茶水都已经凉透了,可见家里来过客人,沈末跟那位客人离开起码有半个时辰了。 “你小妹呢?怎么只留下两只杯子?有客人来过?” 莲衣眼睛一转,猜到了大概是刘少庭来过,他年后就要进京述职,离开扬州了。今晚上他也是独自守岁,想必他来过家里,和小妹告别,只是这会儿人去了哪儿,她也不得而知。 “应当是吧,别管了,能请进家门就是相熟的人,小妹自己有分寸。”说是这么说,莲衣心里还是有些在意,但自己都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就别把这些琐碎的忠告强加给小妹了。 慕容澄笑问:“是刘少庭吧?” 莲衣觑他,“点出来做什么?” 第144章 慕容澄答:“显我聪明。” 大约是沈母听见动静,披衣从主屋走出来,“你们两个回来了?还守岁吗?早些睡吧,嗳,你小妹呢?” 莲衣说:“小妹已经睡了,我们也不守岁了,这就歇下了。”她看向慕容澄,“你还是睡我屋里吧,我和小妹挤一挤。” 二人分头进了两间厢房,慕容澄临关门委屈地朝她望过来,莲衣装没看见,心想他休想在这屋檐底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进房睡下没多久,小妹就也回来了。沈末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一块什么东西,黑黢黢的,以为屋里没人,其实被莲衣看了个清楚,她拿的是一方砚台。 “小妹,你回来了?” “哎唷,吓死我了,二姐你在屋里怎么不点灯?” 可见是吓糊涂了,莲衣觉得好笑,“我睡觉点什么灯?” “也是也是。”沈末想偷偷将那砚台放下,不料砚台太重,落在书桌上“哐”得发出声响。 莲衣忍笑问:“什么动静?” “没什么…杯子,二姐你快睡吧!”沈末七手八脚地脱衣裳,到水盆前洗漱,总算忙活完了,听床上静悄悄没动静,以为莲衣睡了,便也挨着她躺下。 刚闭上眼,莲衣的声音悠悠传到耳边,“见刘大人去了?” “啊——”沈末压低嗓子抓狂,羞红着脸拉高被子,躲进去扭啊扭,像个大长虫。 莲衣见她如此,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我就是觉得高兴,刘大人多好的人,虽说大你许多,可他实诚又负责,就是有时候吧过于实诚,怎么会送你一方砚台做定情信物?” 沈末继续扭,“哎呀二姐…那是新春贺礼!” 莲衣这回真没忍住,笑了起来,二人将抵在一起,沈末请她出谋划策,该回个什么样的礼,说着说着眼皮发沉也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慕容澄还没睡醒,是莲衣端了温水进去将他给叫醒的,她催他穿衣裳洗漱,千万别耽误回京的时辰。 慕容澄吐了漱口水,擦擦脸,闷闷不乐坐在床沿,“一晚上没见,这就赶我走了。” 看得出他对昨晚的“独守空闺”颇有微词,就是能对坐到天亮也好啊,她就这么把他丢在屋里,他下晌又睡过一觉,昨夜半点不困,只得熬啊熬,熬到天快亮才入睡,刚睡下又被她叫起来上路。 能不怨么? 莲衣扭脸见院里没人,俯身在他唇边飞快亲了一下,眨眨眼,“世子爷新年快乐,快别生气啦。” 慕容澄只感觉脑袋顶上倏地冒起一股清气,袅袅升空,快活无比,别是魂叫她给勾去了。 “新年快乐。” 他长臂勾过莲衣脖颈,加深了这一记吻,须得吻得很深很深,够他带回京中保管,想她时从记忆的木匣取出来偷偷回味。 家里人还没醒,莲衣目送慕容澄出城回京。 她心情轻快,但也不由担心他回去后因为计划并不周祥,而被皇帝召见,到时他孤身在京城举目无亲,母亲和舅舅都远在天边,该有谁替他说情。 好在她的担忧只实现了一半。 皇帝的确知情,除夕前一天,也就是慕容澄刚离府两个时辰,府里老仆就觉察不对,连忙尽职尽责外出通知禁军巡防营,巡防营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派出两人跟踪,另派人加急上禀,将消息送进了宫。 那掌印得了这消息,莫名兴奋,“陛下,眼看除夕将至,正是各地守备松散放松警惕的时候,蜀王世子趁此时节违令外出,甚至策马出城!这不是有所图谋还能是什么?” 彼时慕容恒宇埋头政务,头疼欲裂,都快忘了明日就是除夕,听到这消息第一反应是烦躁,第二反应竟出奇冷静。 “那你说他图谋什么?” 这一问也将掌印问倒,慕容澄进京后的日子里,进进出出都有人跟随,府内府外更是被人时刻监督,他即便离京部署,再说不好听点,即便是去起兵也得有迹可循吧? 慕容恒宇最开始将慕容澄召进京来,也是受掌印鼓动,折腾一年多,暗地里调查始终未停,结果什么事都没有查出来,反而从慕容澄这阵子在京中的表现,还有那日冬猎的意外,一次次证实他自己的供述。 矛盾转移,便成了煽动慕容恒宇的掌印的错,因此慕容恒宇这次并不急着听信。 他推开桌上奏章,按了按额角,“最开始你说他在蜀地声望颇高功高盖主,朕要他进京本就是为敲山震虎,怎么什么都没查到,一转头在掌印眼中他倒像是证据确凿要谋反了呢?” 掌印连忙躬身,“陛下!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也是担心,毕竟蜀王世子来京这一路,可谓路途多舛频生事端,实在可疑啊。” 慕容恒宇越发头疼,摆手道:“既然禁军已经派人跟去,那就稍安勿躁且等消息,看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下回有头没尾的事就休要上禀了!” 跟踪慕容澄离京的两个精兵身经百战,担心被世子察觉,一路保持距离,只靠辨认马蹄跟随。 如此小心翼翼地追踪着来到江都,人非但没有跟丢,还十分醒目,半点不隐匿踪迹。他们两个亲眼看到蜀王世子在河边与一女子放花炮,人散了还在一起说小话,打打闹闹到深夜才回家。 第145章 两个精兵都有家有室,大过年被支出来本就心有不甘,眼看慕容澄冒着杀头的重罪溜出来,只是为了见一个女人,简直匪夷所思! 一个精兵火冒三丈,“娘的…这不是耍老子吗?” 另一个拍拍他,“哎,别气了,总好过他出来与人密谋。”那才是真的要全年无休了。 隔天慕容澄就动身了,他们自然也跟着回了京,将消息上禀,听说司礼监的掌印听后还不相信,他不信有什么用?这是他们兄弟两个亲眼所见,难道他们还敢胡说八道欺君吗? 慕容恒宇得知此事,愣了愣神,眉头微蹙,转而轻笑,“他去扬州江都了?” 掌印难免汗流浃背,“回陛下的话,蜀王世子在江都见了个平民女子,就是先前查出来帮他藏身的那个沈良花,早前是蜀王府的婢女。” “朕知道。”慕容恒宇提口气,松弛地靠进椅背,“这倒和他先前口述没有出入,他和这个婢女确有私情,从川蜀跑去江都也是为了寻她,这些他都未曾向朕隐瞒。” 他摇头,没什么耐心了,“不过是些儿女私情。” 掌印胡乱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马失前蹄,有看错人的一天。 他虽不指望慕容澄真的谋反,但他做了这么多冒险的可疑之举,怎么能是为了赶在新年跑去和一个女子放花炮呢?! 第67章 慕容澄回京以后没有被皇帝召见,毕竟他大费周章离京就是为了些琐事,若专程叫他入宫,告诉了他皇帝知情,反而将他受人监视的内情搬到台面上。 有的事就是如此,当事双方可以心知肚明,但全然没有摊到台面上讲的必要。 何况慕容恒宇已经对他放下戒备,想来过两年就要找个由头打发他回蜀地。 这阵子安伯侯府有些鸡飞狗跳,说起来还是为了年前薛凝和家里起誓,非曲建文不嫁的事。其实安伯侯如此反对,主要原因有二,一来当然是因为心中早有乘龙快婿蜀王世子为人选,二来还是为着他自身的骄傲。 安伯侯府眼下虽不复当年荣光,但好歹有个勋爵傍身,那曲家有什么?钱?偏他最看不起这些捞偏门发家的人家。 这几日也不知是不是蜀王世子听见了什么风声,年后再也没登门拜访过,叫安伯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问薛玎世子近来忙些什么,他也一问三不知,只说世子近来不喜外出,关起门来在忙正经事。 要说什么正经事,慕容澄在府里找了个会做针线的嬷嬷,让她教自己做布娃娃。 于是他每日日程变得十分割裂,早晨起来冷水擦身,在院里拎沙袋,休息一会儿吃了午饭睡个午觉,起来皱着个脸专心致志和嬷嬷学针线,通常做一个时辰就坚持不住了,要么出去吃喝,要么和薛玎约着打打马球,总之每天都过得按部就班像个待嫁的大姑娘。 待嫁姑娘等新婚,他现在就等着莲衣到京城来。 至于莲衣,和他恰恰相反,这一阵整天在外头奔忙,江都的两间店,京城还未开起来的一间,都需要她亲自顾着,京城的不必多说,眼下正是装潢和采买的繁忙阶段,几乎每日都要与曲建文通信。 而江都的两间店也正革新,用上了许多她从京城学回来的新把式。 譬如伙计们统一穿上了一色的衣裳,上菜的碗碟也在民窑定了底部盖“满”字戳的系列瓷器,还有就是擦手巾那些琐碎的小添置,入京前莲衣都要将它们投入使用,看看效果,要是水土不服还来得及撤下。 她的行动力是不容置疑的,也是早年在蜀王府做工养成的习惯,做事从不拖延,贵人们可不惯你的懒骨头。 因而转眼一个多月过去,莲衣已经做完了预计两个月才能完成的规划。 加之京城那边的装潢也进入尾声,她想着不若自己就早些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毕竟曲建文家大业大,不可能拿出大部分精力督工,金满居到底对她意义更大,她能早些过去就早些过去吧。 于是这日莲衣再度收拾起行装,和家里知会一声就预备进京了,两地相距太近,又去过一回,沈母对她十分放心。 莲衣和家里人说好开业前夕莲衣就回来接她们,大日子少了谁都不行。 大家分工明确,江都有大姐莲衣也十分放心,莲衣请来马夫就搬上行李出发了。 这一去起码待上两三个月,总要等新店开张步入稳定再回江都。 莲衣怪难为情的,虽然和家里话别时面上舍不得,但其实心里窃喜,毕竟是要见他去了,等金满居开张,往后她在京城待多久都是顺理成章,他们就又能时常见上面了。 这不就叫关关难过关关过?拍拍手掌,还有什么难得倒她! 莲衣抵达京城第一日,就请曲建文做中间人转告了慕容澄。她说得委婉好听,“通知世子爷一声”,没说要他来,也没说多急切,只说“曲公子得空再找他也一样”,可落在曲建文耳朵里可太明白了,当即派人到世子府送去口信。 话说慕容澄从今早眼皮就一直跳,平安以前总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两边都跳,怪离奇的,因而闷闷不乐了大半天。 第146章 曲建文的人送来消息时他还提不起什么兴致,哈欠打到一半听那人说沈姑娘这会儿人在曲家客舍,慕容澄霎时拍桌弹坐起来,来不及回屋换身衣裳就出门去了。 “世子爷!世子爷您慢些跑!”追得平安是脚底冒烟。 客舍内莲衣还是被安置在先前住过的屋里,曲建文对她这个合作伙伴很是照顾,管她食宿,让莲衣就当在他舍下做客,不必拘礼。 那敢情好,省下一笔。 这厢被免了差旅费的莲衣还在屋里整理行李,忽地听见“噔噔”脚步,像是有人气势汹汹地朝她奔过来。 房门被猛地推开,她刚扭身去看,慕容澄已经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中,抱起来转了三圈。 她起先跟着他笑,而后笑岔了气,“哎呀!好疼!勒到我肋巴骨了!” 慕容澄连忙将她给放下来,只顾得上看着她笑,时隔一个多月,那可是近四十天,只觉她变化很大,大抵是太劳碌了,两颊竟明显消瘦了许多,从肉嘟嘟的小圆脸变成了俏丽的瓜子脸。 大眼睛也越发明艳,整个人气质都有了转变,像是成长了许多。 这个“成长”说的不是岁数,而是阅历,反观自己即便出生入死了一遭回来,还是我行我素不让人省心。慕容澄瞧着她简直都要自惭形秽了。 “看我做什么?”莲衣穿了新衣裳来见他,是打扮过的,被他盯着瞧难免羞赧,“觉得我看着不一样?哪儿不一样?” 慕容澄还沉浸在她惊人的变化当中,满眼欣赏,振声道:“嗯!长了年岁瞧着是大不一样了!” 莲衣霎时不乐意了,笑也垮下来,“什么啊!我不嫌你,你倒嫌我长了一岁,不理你了。” 慕容澄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张地跟着她转身,他以为他夸得在点上,“怎么了?怎么生气了?我说得不对吗?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长了一岁,我是说,是说…”他难以形容,忽地眼前一亮,“那一年在蜀地,你还记得吗?我们在王府外遇见,你用竹竿子打了我。” “没打着!”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那日就记着你了,那也算是我第一次见你。” “怎么是第一次?你在那之前就见过我。” “不一样,那以前我未曾留意过你。”他说完赔个笑,“但就是那次,我记得那次是你出府去替母妃取东西,回来看到有人为难香料贩子,就从人群里站出来路见不平,后来又因为替我隐瞒,险些被送去庄上。” 他这番话说得莲衣恍如隔世,愣愣看向他,“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清楚,这是我第一次记一个姑娘那么清楚。”慕容澄轻轻拉过她,做到椅子上,顺势抱她在腿上,“我那时候就在心里说,这截酱萝卜真有意思,没本事还要揽这些担子在肩上,被送去庄上也活该,谁叫她笨呢。” 莲衣真想伸手打他,又被他抓过手掌握在手心里,“现在我才知道,是我那时候小看你了,现在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被蜀王世子高看一眼,莲衣听得美滋滋的,转而又皱眉问:“这和我长年岁有什么关系?” 慕容澄一通长篇大论说完,忘了自己是怎么出发的,经她一问也想不起来了,顿了顿正色道:“当然有关系,我说的就是你这些年的变化,怎么和年岁无关?” 就因为迟疑了一下,他被莲衣气鼓鼓揍了许多拳在胸口,她其实是被夸得太不好意思了,只好靠揍他掩饰。 “我看你就是嫌我了!” “绝不嫌你。” 他轻轻制住她两腕在胸前,从她小巧的尖下巴开始吻起,缓缓攀升,触到柔软的樱桃红嘴唇,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又一下,又是一下。 莲衣被逗得直笑,毛茸茸的额前发扫过他鼻尖。仰脸二人眼神相触,她眼里闪烁的小星星顷刻变作一汪柔情的泉水,亲了他一下,又一下,又是一下。 他说他以前小看了她,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以前不明白蜀地百姓为何将他视为英雄,总觉得少年英雄不该有个忤逆尊长的坏脾气,现在她了解了他多年前经历的苦痛,目睹了他梦魇中的阴影,钦佩他总以轻率伪装自己,从而在京城逐步化险为夷。 他们当然是相互欣赏的。 她抚过他汗湿的脊背,呼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隐含着确幸和欣喜。 这一次没有任何痛感,莲衣不知道是他长进了,还是她适应了,总之过程没有任何不投入的瞬间,她甚至几次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到,但又随即被滚滚浪潮裹挟,与他风雨共舟。 回过神外头正好迎来夕阳西斜的美景,他累得仰面躺在她边上,胸膛一起一伏像座小山,忽地想起什么,竟还有劲儿坐起来。 “小花,你等等睡,我有个东西要拿来给你看。” 莲衣早就迷迷瞪瞪了,点了下脑袋,隐隐看到他翻身下床,在脱下来的衣裳里翻找什么。 “你看!”慕容澄从外袍翻找出一朵粉白的布艺小萝卜花,托在掌心献给她,这是他苦练半个月针线活的成果。 那小花手感厚实像绒花,却是由柔软的丝绵做成的。 第147章 本来慕容澄的确是想学成了再做一个更像她的布偶,但是能力有限,在手指被扎第十三次时,他选择退而求其次,做一朵更为简单的小花戴在布娃娃脑袋上,这样好歹能分辨那娃娃做得是她了。 他唤了两声没能将莲衣叫醒,轻手轻脚从她枕边拿起摆好的丑娃娃,将小萝卜花戴上去。 嗯…做大了。 慕容澄咂舌将花丢开,心想还好她睡着,要是醒着,自己又要献一次丑。 其实莲衣根本睡得不沉,念着他有东西要展示,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刚睁开眼就见一朵漂亮的粉白小花跌落手边,她瞌睡都醒了一半,拿起来仔细端详,在花茎发现了粗糙的手作痕迹。 “你做的?这是你给我做的?” “嗯?” 莲衣惊喜地把小花别在鬓边,这会儿她散着发,只好别在耳后这么展示,“好看吗?等我睡起来梳了头再戴给你看,好漂亮的小花!我好喜欢!你穿这么少不冷么?快躺进来。” 慕容澄忙不迭往被窝里钻,顺道邀功,“喜欢就好,我亲手做的绢花,学了半个月,总算做出一朵像样的。” 好好好,也算歪打正着,不枉他刻苦练习这半个月。慕容澄讪讪睡下,很是窃喜。 第68章 之后的几天里他都里里外外陪着莲衣到处奔波,二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 虽然曲建文负责装潢,但莲衣既然来了也不可能闲着,大事小情都愿意亲自经手,如此也减轻了曲建文肩上担子。 曲建文这阵子也的确焦头烂额,安伯侯府那边算是接纳了他,起码是肯收他送去的礼了,只是薛凝又被关了起来,不被允许出来单独见他,他猜想接下来的一关就该是会见未来老岳父,在言语和行动上感化他老人家了。 因而每次曲建文见到慕容澄出现在莲衣左右,对他们艳羡之余,笑容里也带着些“大敌当前”的苦涩。 日子一天天过,金满居的内部装潢已经大致完成,开始往里添置事先选购好的桌椅柜台等物件,之后就是碗碟厨具那些小件的东西,一点点往里填,后厨最先完成,然后再是大堂。 大堂摆放的食桌都是特质的,每张桌子的正中间是特质的铜板,设置凹槽,用来存放炭盆,顶上盖一只镂花铜帽子,客人落座便取下铜帽,换上温炉,一系列流程颇具仪式感。 这么别出心裁的做法,自然是曲建文请老铜匠出的设计,莲衣只有拍手称绝的份。 她对慕容澄说:“要我说,有的人生来就是该吃某一碗饭的,你瞧曲公子,这温炉生意他此前从未接触过,可是一上手这就立刻比我还精通了,我怎么想不到在食桌上下功夫?要不他能赚大钱呢。” 慕容澄扬眉看一眼那张食桌,还是觉得不如小满居那几张掉色的木头桌子,那几张桌子他曾经可是朝夕相伴啊。 “我倒不这么想,赚钱的诀窍又不在桌子,不还是在你的温炉吗?况且,人家赚得到大钱也是因为家里有钱,只有钱多烧得慌,才想得到这种花样。” 莲衣早就跑远了,根本没打算和他就这个话题深究。 “你来,快看这个,像不像鸳鸯锅?”她拉着他到底层大堂,指着正中间的两汪太极鱼池,“这是我提的!我到京城来就记得金玉阁的那穿堂而过的活泉了!回江都也问过算命的,说活水生财,我一想生财好啊!赶紧就写信来请曲公子找人挖鱼池。” 她说起来眼睛发光,“到时候左边养红鱼,右边养金鱼,就是红锅和白锅了!又聚财,又点题!” “啧,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财迷。”他揽过她,一起指指点点,“我觉得这个池子咱们两个一起泡澡挺好,你在白锅,我在红锅。” 莲衣笑着推开他,“你自己泡温炉里去吧,我才不跟你一起下锅。” 她站在空荡荡的厅堂,抬脸往上望,看那雕工精美的房梁,忽然拢过两手在嘴边,下决心似的立誓,“我要发财!我就是财迷!我要发大财!” 慕容澄学她喊:“财神爷,就让这个小财迷发大财吧!她心太诚了,想必您老人家也很感动吧!” 说完,二人推搡在一起笑,他问她,“为何一定要发财?现在的日子过得不安稳吗?” 莲衣提口气摇摇头,半真半假笑着对他说:“因为你是世子啊。” 慕容澄脸上的笑意尤在,期待也心疼地问:“我是世子又怎么了?” 莲衣上前将两臂穿过他腰身,把脸贴到他胸前去,抱了抱,“你看曲公子,虽然困难重重,但因为生意做得够大,名利双收,安伯侯府最开始哪怕百般不情愿,但最后也还是接纳他了。” “不还没有么。” “眼下是还没有,但也快了,听薛玎的意思,估摸着也就是早晚的事。” “噢。”慕容澄恍然大悟问:“你觉着你只要发了大财,名利双收成了小花大老板,就可以像曲建文娶薛凝一样‘娶’我了?” 莲衣笑着,“是呀!”她拱拱手,做得公子模样,“就是不知道慕容小姐愿不愿意嫁给花公子呢?” 慕容澄亲亲她的发顶,也借这两个凭空捏造的小人说起心里话,“我觉得,就算花公子做不成大老板,慕容小姐也会和他做夫妻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么,大不了换慕容小姐来娶他,花公子那么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第148章 他说上了瘾,学张婆子的口吻搬弄是非,“唷,那慕容小姐有什么?无非是家世罢了,可她本就不用办成什么大事,世上所有人都盼她安分守己,她和花公子在一起又怎么了?不见得她身边的人都那么小气,连一段感情都成全不了。” 莲衣本来还被逗得直笑,听到后来倏地鼻酸,搂紧了他,也不管这些话多可行多可信,在这一瞬,在这属于她的小天地里,她就是愿意相信。 * 日子一晃就快开业了,慕容澄没麻烦曲建文,自己派人去江都接来了沈家人。 要不是自己府上受人监视,他是肯定也要把她们接到家里亲自招待的,但出于种种考量,还是将人安顿在了曲家的客舍。 开业当日因为有曲家站台,京城商会几乎全员到场,鞭炮声声,响彻长街。 空气中充斥着硫磺味,闻见这味道就跟过年似的喜庆。 金满居在近百人注目下揭开了牌匾前的红帘,食客们各个身穿锦衣华服,相互拱手,井井有条地被安排入座。 “恭喜恭喜,恭喜曲公子,啊,见过蜀王世子——” 他们进门时见曲建文和慕容澄都拱手见礼,莲衣站在边上不禁有些畏缩,担心自己受到轻视,很没有面子。 慕容澄的手掌轻轻托住她后背,她一抬首,就见那些食客在路过自己时也同样拱手道贺。 “恭喜沈姑娘,百闻不如一见,闻名遐迩,闻名遐迩啊!” 莲衣的喜悦溢于言表,抿嘴勉力隐藏笑意,“…哪里哪里,老先生过誉。” 金满居开业大吉,一连半月座无虚席,一度需要提前三天预定座位,简直超出莲衣预想的火爆。 曲建文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他的确不太容易在生意上看走眼,最初相中小满居的温炉,就是发现了这当中的潜在商机。 果不其然,现在就证实了他的预感,只是将那简单的温炉稍加包装,就在京城贵人们的圈子里火速风靡。 莲衣也学到了“包装”的力量。 她和沈良霜商量后与曲建文提议,“我看那些小姐夫人们来得少,不如我们推出一个花胶汤底,主打美容养颜,再顺势推出一系列药膳,正好也要入夏了,吃着清热,免得食客们担心上火都不来了。” 曲建文笑一笑,“沈姑娘忘了吗?你也是金满居的老板,这些涉及菜品的事你大可以直接和厨房提,我不管这个,你本就有这份权力。” 莲衣一愣,望向那偌大的门面好半晌,总算有了一种这是自家的店,而不是替人打工的实感…… 哇,她没准是真的要发财了…… “好,我明白了!说好了你出钱我们出力,这就交给我吧!” * 沈末因为还要回女学,开业后没多久就先陪着沈母回江都了,沈良霜带着宝姐儿为研发新菜多待了一阵,这一阵她和莲衣每日看到账房送来的账目都眼晕,扣除成本,扣除和曲家的分成,竟然还能每日净赚几百两。 这些京城的士族贵胄们的钱,真是大风刮来的啊,起先莲衣看菜牌上的定价还迟疑,心想这菜量比江都少一半,价格却贵了三倍,这不明摆着谁点谁是冤大头? 京城的贵人们都是百里挑一的人,他们能买账吗? 现在看来,能。甚至还因为见识到了蔬菜本来的面目,而感到惊喜,认为这冤枉钱花得很值。 莲衣努嘴笃定道:“大姐,我觉着咱们家得把重心放到京城来了。” 人傻,钱多,速来。 沈良霜颔首,“是该这样,依我看,江都那边小满居是总店该留着,新满居视情况再定,否则看这势头咱们肯定顾不过来。” 这厢莲衣刚刚点头称是,盘算着回江都一趟将新满居暂时关停。 结果刚过几天,沈末叫人从江都送来信函,说有几个北方来的客人远道而来,有笔生意要和她们谈,沈末说话事的老板不在家,于是那几人已经在路上赶到京城来了。 看架势是笔大生意,莲衣以为是要卖她们香料或是肉类,给江都小满居做供应。谁知当日见过那几个北平人,他们竟说几个月前家里主人南下拜访远亲,尝过新满居温炉回去后念念不忘,因而特意派他们来想与老板达成合作。 莲衣难免云里雾里,“你们在北平是做什么生意的?既是合作,难道是我的同行?” 那人笑道:“我家老爷在经商多年,涉猎甚广,但好像还真的没有做过饮食,噢,我们在北平主要开当铺、药铺、织坊、银号…基本上衣食住行里除了食,我家老爷都有涉猎。” “啊?”莲衣以为自己今日就是来见一见香料贩子,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在北平会是那么大的人物,那产业听起来,比之曲家还要枝繁叶茂。 她今天“轻敌”,是单枪匹马来的,此刻小心问:“那敢问,你家老爷是要和我谈什么生意?” 那人见她说话做事七分正经三分天真,也是第一回 和这样的商人打交道,笑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这些年始终不曾开过饭馆酒楼,一来是因为不懂,二来是因为难做。” 第149章 他道:“这生意要做好太难,毕竟饭菜谁都可以自己做,若非必要鲜少下馆子吃饭,我家老爷始终觉得不值得投入,直到尝到你的温炉,看到这种做法难以在家复刻,而且它还与北地的涮羊肉有些相似,能叫北平的食客接受,所以我家老爷派我来问问沈姑娘,有没有将新满居开去北平的打算?” 莲衣轻飘飘的,只觉得身处云端,她听出来了,这不是要卖她东西,而是要买她的东西啊…… “怎么个开法?”? 那人道:“老爷看中了新满居的汤底和名号,想把它开到北边,起码能开六家,六家店都加盟在你新满居的名下,做现成的温炉生意。” 第69章 这一年对莲衣来说意义非凡,短短几个月,她不仅在京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还得知曾在机缘巧合下,有位北平的大商人尝到了自家温炉,想要与她谈拢合作。 她和曲建文说老先生姓高,曲建文听后眉头一皱,转而哈哈大笑,拱手与莲衣道贺。 很显然慕容澄也惊讶了,他和曲建文一样知晓内情,对莲衣道: “圣上登基时,我有个叔叔起兵谋反从北边打过来,虽然后来广南候领兵将其诛杀,但北边几座城池被攻陷,城楼破败急需修葺,彼时圣上根基不稳,一时难以抽调人力财力前往北地修葺,北边有一富商自掏腰包,为圣上修筑了三座城楼。” 莲衣听得目瞪口呆,但也猜到了后文,“这个富商…他,姓高?” 曲建文颔首,“沈姑娘,我猜想这个看中你温炉生意的北地富商,就是这位高老先生。” “那我…”莲衣有些迟疑,指向自己,“我还要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慕容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是多好的机会,要是能谈成,你可就担得起大豊第一女商的名号了。” 莲衣一抖,越发不确定了,她以为金满居开业就是大世面了,想不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还有更大的世面在前路等着。 她打起退堂鼓,“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看中我的生意?我去了也是白去吧…路上两三个月,人家再把我忘了,没准根本就不想见我了呢?” “你怎么这么想?”慕容澄先是笑话她,而后见她脸上的担忧不是假的,连忙又鼓舞她,“是不是的去了再说,人家要是连言出必行都做不到,哪里来今日成就?你且放宽了心去,我敢打包票,一准有好消息等着你。” 这倒也是,人家那么大的基业,干嘛戏耍她一个小姑娘? 她转向曲建文,“曲公子,我要是去了,金满居这边我就暂时交给我大姐,你觉得呢?” 曲建文在边上吃茶装耳背,被点名看过来,“当然不是问题,沈姑娘要是决定了,只要知会我一声就是,我好提前安排。” “那就多谢曲公子了。”莲衣想一想,“我应当是要去的,且等忙过这段日子,做事情总是要有始有终,总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那样才是什么都做不成。” 曲建文朗然一笑,以示赞成。 表面不说,其实他才是最希望莲衣去北平促成生意的人,毕竟他们现在是绑定的合作关系,金满居不倒,他们就是一体,她名下的酒楼升值,连带着金满居一起抬升身价,对他来说当然有利可图。 若能乘莲衣的东风将产业开到北边,他到时还要摆酒来谢她。 忙碌了整个春天,一晃也到了初夏、 莲衣自己没什么察觉,回神对镜一看,镜子里的人是谁? 竟也成了穿金戴银的小富婆,即便只是多了一支买来奖赏自己的金簪,也叫她心生莫大的不真实感。 这簪子还是买来配慕容澄做给她的绢花的,他也真是,只送她一个簪头,簪身还要自己配。 其实从春末起莲衣就不怎么见得到慕容澄了,皇帝总算给他在京城找了个正经差事,先前封他为轻骑都尉,让他在京赋闲,转脸又授他军务,给他看前线军报,让他安排送往北边的粮食军饷。 也是好事,起码不再将他当个家贼那样提防着了。 就是两人都忙起来,鲜少能再闲到一起去,莲衣想了想,索性动起了北上促成加盟的念头。 当日那些人来谈加盟,她正忙得四脚朝天,便只得告诉那些人自己会慎重考虑,不论考虑的结果如何都会写信告知。 那些人却说不必如此一波三折,去往北平路途遥远,婆婆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企鹅裙八爸三另妻七五三柳他们愿意在京城等待三个月,届时她要是决定与他们合作,便可以同行北上,也好有个照应。 到底是商贾巨富,手底下究竟管着多少人啊? 随随便便往南边派过来一待就是三个月,只是为了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虾米。 人家拿出这么多的诚意,眼下她闲下来,也该北上见见那位造了大豊三座城池的高老先生。 她这趟大抵要走半年,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当初莲衣小小年纪离家也只有十三四岁,那些“乡愁”早都在蜀地消磨光了。而且她比同龄人,乃至大部分人都清楚,机遇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滚落到脚边的。 第150章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慕容澄,他眼下在京城仍似一片浮萍,静待皇帝吹一口气,决定他的去留。 她这一去半年,想知道他在京城过得好是不好,有没有回到蜀地,可就难了。 这日她和慕容澄待在一处,装作随口提起,枕在他臂弯试探道:“闲来无事,我想早些去了北平再回来算了。” 抵着她脑袋的下巴没动,过了三个弹指,耳边传来他惺忪的喉音,“嗯,早些去了也好,加点急,来回四个月也够了,其实用不上半年。” “四个月走一个来回?”莲衣转过身趴他胸口去,咬他下巴,“你当我行军啊?人都要在马车里颠傻了!” 他就这着姿势去亲她,说起正题,“我瞧你根本离不开我嘛,不然我陪你去吧。” “你疯了?!不要命了?!”莲衣支起胳膊,睁圆了眼瞧他,“你要怎么陪我去?这可不是打扮成另一个人能蒙混过去的!何况你现在也不是无所事事,圣上没准哪天就指派你个军务,你哪来的胆子说这种话?” 他脖子疼似的皱着眉眼晃晃脑袋,“说说嘛,逗你的。” 莲衣抿了抿嘴,那眼梢探究地看向他,试图寻找真相,“你是不是不想我去啊?” “我想你去啊,怎么不想?” 莲衣捕捉到他神情变化,“瞎说,你心里未必真的希望我去!我看出来了!” 慕容澄拧眉瞧她,笑了,“你这话我听着可觉得有点言外之意,你好像盼着我说不希望你去?我说不想你就不去了么?” 那可未必,她还是会去的。她噘噘嘴,“就是想听你说舍不得我嘛!有这么难吗?” 她别扭的模样怪有趣的,叫他哈哈大笑险些笑出鹅叫,抱紧了她,简直要把人揉进骨子里,“我舍不得你啊,当然舍不得,所以我不都说想陪你一起去了么?不是你不答应的吗?” “什么叫我不答应,是圣上不答应!”莲衣从他怀里钻出去,背过身,“我不过就是想听你说舍不得,你直接说不就行了…非要争这一句两句。” “舍不得,我舍不得!”他又贴过来抱她,“我这不是怕你太挂记我么?想我想得茶饭不思,没走出京城就回来找我可怎么办?本来是大几百两的生意,被我给搅黄了,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少把我说得像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慕容澄拨拨她撅起的嘴唇,“你这嘴是在扮鸭子还是在扮油壶?我捏捏,躲什么?真生气了?哎呀,亲一下,别躲啊。我当然舍不得你,可也没有不让你去的道理,哪有真心为你好却阻挠你前途的?” “哼,这还差不多。”莲衣转回来,一下就喜笑颜开了,“你说得也挺诚心的,听你开诚布公这样讲,我走半年好像也没那么有负罪感了。” “没有负罪感?半年啊,叫我独守空房半年,你还是有点负罪感吧。” “什么啊!少说怪话!” 所以说,有的时候还是要直抒胸臆,男女之间靠猜是早晚要出问题的。 莲衣对此深有感触,当初她还只是个小宫婢,和他交流可不就全靠小心翼翼地猜?结果闹出多少乌龙,跑出多少后续? 现在好了,把话说开,就是骑到他脖子上撒野都不成问题。 莲衣订好了出发北上的日子,因为外出远门,也不能全然信任那些北平来的高家人,她虽然和他们说好同行,却并没有完全服从他们的安排,更没有坐他们的马车。 慕容澄替她请了车夫,又在府上挑了办事得力的仆役护送,另配有一个专门负责起居的婆子,一个陪她解闷的小丫头,总之能想到的人手他都替她准备好了,绝不让她在途中吃半点苦受半点累。 虽然是送她去见了不得的大人物,但他家小花老板也不能失了排场。 分别当日是个温吞的早晨,昨夜下过一场暴雨,因此浇熄了暑气,大清早热得含蓄。 雇来的马车在客舍前停下,北平高家的人也牵马候在了门前。 莲衣没打算通知太多人,来送她的也只有慕容澄和曲建文,她只把这次北上之行当做一次普通的出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必要和薛玎薛凝也道一次别。 临上车莲衣先是朝曲建文见一礼,“那曲公子京城里就拜托你了,大姐那边等我北上途径扬州会当面嘱咐,你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老家书信联系。” 曲建文颔首,“好,这都不成问题。” 她又看向北平高家的几位,“让诸位久等,北平我不熟悉,路上有劳几位了。我一共就这两架车,东西不多,你们要是有什么装不下的,也只管往我车上放。” “无碍,我们本来也没什么东西,沈姑娘沿路缺什么只管和我们说,这一带我们常走,对各处都熟悉。” “好,我也不会客气。”莲衣点点头,这才扭转身看向大早上前来送她的慕容澄。 他昨日为了前线军报的事入宫,一天没见上她的面,这会儿还在懊悔,手牵着她的,怎么也不想撒开。 慕容澄嘱咐她,嘱咐的还都是说过不下五六遍的那些话,“小心注意着点,办完事情就回来,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硬抗,马上就得瞧大夫,知道吗?” 第151章 莲衣不厌其烦点点头。 他又说:“你选什么时候上路不好,非要选夏天,这下有你受的。多喝水,但千万不要乱喝溪流里的水,你不知道上游有什么,要是有个什么鹿啊獐子死在水里,你喝了那水就该生病了。” “我上哪喝溪水?你真以为我行军去了?”莲衣总算笑了,“说好了的,一路走官道,随处都是驿站,怎么可能缺水喝?” “也是。”慕容澄叹口气,“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嗯,早去早回。” 他前些天没少在校场随军演练,莲衣本来不觉得他肤色深了,走上车架这一瞬她踅身看向他,脑海兀的涌现自己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分别。 惊讶发觉印象里每一张脸都历历在目那么清晰,对比之下才发现他这阵子晒黑了,也成熟了不少。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令她感到万分难舍,她转身跑下去拥抱住他,掉了几滴眼泪,头顶上的小绢花在风声里簌簌抖动。 第70章 送走莲衣已过去半月,慕容澄脸上的忧愁愣是没消减半分,甚至有越演越烈茶饭不思的迹象。 平安自然要竭尽所能地劝他放宽心,“世子爷,别担心啊,莲衣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 慕容澄被平安的劝慰短暂缓解了一瞬,“也是,她当初从蜀王府回乡,还没有这么些人随身服侍,更没有这么四平八稳的马车,那路我也走过一遍,真是不想再走第二次,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适应的,随船漂泊一样回了扬州。” 平安好心纠正,“可是莲衣回扬州不叫出远门啊世子爷,她当年离家到蜀地才叫出远门。” 慕容澄睨他一眼,要不是没吃午饭没喝水实在不想动,真的要踹他一脚。 “世子爷,您看看您今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叫庖厨去准备,吃点辣的怎么样?我听说小侯爷弄来了一坛泡辣椒,这个东西京城没有,是他大费周章捣腾几手从蜀地弄来的。” “泡辣椒大费周章倒腾几手还能吃?” “没揭盖呢,那我叫后厨打开看看?” 说完平安就跑出去了,过了大概一刻钟吧,慕容澄隐约听到外头鸡飞狗跳哀嚎遍野,他翻了个身不想管,还是坐起来黑着脸走出去。 “怎么了?平安呢?外边都在鬼哭狼嚎什么?” 闯进来个小丫头哭丧着脸对他道:“回世子爷的话,刚才平安大哥到厨房去看什么泡辣椒,我听见庖厨说什么不能晃,平安说晃晃听听里边动静,之后就是‘嘭’一声,好像菜摊子炸了,我没敢进去,厨房里现在好臭啊世子爷。” 一缕微风掠过鼻尖,慕容澄似乎也嗅到了什么,撂下一句赶紧收拾好,就皱起脸关上了房门。 他真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刚一闭上眼,没来得及放空精神就又有人敲门,慕容澄这回有力气了,坐起来就要骂,却听小丫头道:“世子爷,前头来了宫里的掌印,说圣上有请,要您即刻进宫觐见。” 慕容澄蓦地变了脸,从先前“深闺怨夫”的模样变回了英姿飒爽的蜀王世子,“知道了,叫他先回宫,我马上过去。” 他将身上皱巴巴的衣裳换下,抓起马鞭赶往宫中。虽不知皇帝召他的具体原因,猜想与前线军备粮草有关,毕竟事关自己亲舅舅,他着急也再正常不过。 宫里慕容恒宇也是刚刚看到最新军报,殿前不光候着中军都督,还有那个与慕容澄有过数次照面的禁军统领,这二人一个可以号令各地属卫,一个手底下直辖京中所有卫所。 一口气见到他们两个,叫慕容澄颇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臣参见陛下。” “世子免礼,且近前来,先看过这份军报。” 军报八百里加急,现在送到京中,应当是半个月前从前线发回来的。那上面说突厥人和北逃的西番人应当达成了新的协议,虽然最开始他们就互为盟友,合并军力一同侵犯大豊领土,但始终你是你我是我分得清清楚楚,有时甚至还会因为一点点挑拨就离间军心。 直到今年年初,那西番首领拓跋氏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嫁给了突厥可汗,同时领兵向西,意图拉长战线,由北到西将整个河西地带陷入两面包夹之势。 慕容澄手握军报陷入沉思,“那陛下可是要调兵西宁卫所,回防西番?” “朕确有此意,但战线拉长便意味着大豊更多土地被外地入侵,更多百姓遭战火蔓延,原先从蜀地北上输送的粮草也被西番人杀了个回马枪,在西宁被抢断。蜀王府的兵力也因此损失惨重,暂时退到了岷州卫。” 慕容澄眸光一沉,他一点也不知道开战以来,蜀王府在北上运粮。 禁军统领看向他道:“没办法,和北边耗了太久,西北边各地官仓也都入不敷出,眼下也只有靠从其他地方调度过去了。” 慕容澄沉吟道:“难怪这几日京中一直在筹措粮草,原来是为了补这个窟窿。” 慕容恒宇道:“世子,西宁卫失守,蜀王府的兵力坚持不了太久,广南侯预备领兵向西回防,如此一来北边便有了缺口。朕希望能有人领兵北上,将突厥拦截在宁夏卫之外,防止他们攻向太原、北平一带。” 第152章 北平。慕容澄听见这地名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皇帝在这个节骨眼召见自己,定然是要对他有所安排,但那安排未必就是领兵作战。 一来他根本不足以号令中军,二来他还有个伤脑筋的心疾,最重要的是,大豊人才辈出,有的是可用之才。 “陛下的意思是?” 慕容恒宇走到地图前说道:“朕想让你跟随中军都督的兵马,北上运粮。你们不能走一路,到达开平卫后,你就要留下大部分粮草,带着剩下的往西与你舅舅汇合拿回西宁卫,再一并北上支援,退兵突厥。” 慕容澄听明白了,随军北上时他是个运粮官,往西去他又是广南侯的后援,从南到北,从北到西,他的作用就像是个榫子,西北两遍的大豊军队能否顺利会师,就看他和他的粮草有没有如约而至。 说实在的,慕容澄并不喜欢这个安排,“陛下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吗?” 此言一出殿上鸦雀无声,明眼人都听得出慕容澄这话是在抱怨。 抱怨自己的堂哥怀疑自己时,一道旨意便将他弄到京城来,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洗脱嫌疑后随即又成了“可用之人”,要他摒弃前嫌,担风险上前线押送粮草。 但他也不会说不,他有勋爵在身本就该服从军令,况且还是那句话,大豊有的是人,皇帝想到用他,就是不再疑心他了,也给他一个机会为自己正名。 慕容恒宇也与他坦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世子,朕知道先前委屈了你,这次你回来,我就命人护送你回蜀地。”他微一乜目,是在试探,“朕就是担心你的心疾……” 慕容澄躬身见礼,“不过是押送粮草的后勤,臣可以胜任,定不负不下所望。” 前线紧张,虽然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弄个不好北平说乱就乱。 他怎么可能不去?莲衣已经启程半月,将她半路拦截拉回来是不可能了,也只有乞求北边卫所争气,有惊无险坚持到援军赶到。 * 去往北平的路上莲衣身强体健,除了有时路不好走,绕得有些晕乎,两个月的路途愣是半点毛病没有,就连随行的小丫头都病了一场,她都还是好好的。 可见将她当成个娇小姐那么呵护是多此一举的,她反过头来还要照顾病了的丫鬟。 一路上她与高老爷派来请她的几个家仆也熟悉了,带头的叫徐达,他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说起话舌头捋不平似的,十分健谈,总是三两句话就能将莲衣逗笑。 莲衣从他谈吐,还有周遭几个家仆对他的态度看出,他在高家应当也是个小管事,便问他:“徐大哥,高老爷在北平究竟有多大的家业?膝下几个孩子?如今还自己经手所有的事务吗?” 徐达笑一笑道:“我家老爷现年五十有三,在北平的家业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等你亲眼看了才知道。嫡亲的孩子有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至于事务,即便是他老人家想要事必躬亲也忙不过来,现在多是大少爷管着,二少爷帮衬。” “噢…”莲衣点点头,“咱们明天就到了,是直接去见他老人家,还是先找个客舍让我休整休整?” “住什么客舍?”徐达理所当然道:“高家府邸住了百十来号人,不差你一个。” “百十来号?”莲衣险些惊掉下巴,这大小是个蜀王府啊! 苍天,要不说北平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一个商人居然能坐拥这么大的土地修建私产…… 不过高老爷那三座城楼也向皇帝表了忠心,难怪这些年能在北平稳稳当当地将生意越做越大。 莲衣抵达北平,沿路见惯风土变换,因而抵达目的地也不觉得十分新鲜,反而累得很,就想赶紧在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屋子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搂着小萝卜睡个天昏地暗。 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是马上告诉她生意做不成,要她即刻打道回府,她也要原地铺上铺盖,先狠狠睡上一觉。 好在这不是高府的待客之道,莲衣抵达已是深夜,因此并不能当即拜访高老爷,她在徐达和高府诸多下人的前簇后拥下,住进了一间僻静优美的小院,听说这还是高老爷定的,说这个院子养了最多花草,小姑娘住进去高兴。 高府的确称得上宏大,但在建筑制式上还是差了王府很多,毕竟王府是贵族居所,平民百姓就是有再多财产,也不能逾越。 因而在莲衣表现得十分镇定目不斜视时,不光是高府里的人,就连同行的丫鬟和婆子都向她投去了错愕的目光。 “姑娘真有定力,沿路走来这么些珍奇的景观,居然一处都不能令你驻足!” 婆子这样夸赞她,莲衣打个哈欠,等丫鬟往浴桶注水,“啊?什么景观?”她实在太困了,走过来边上有什么都没怎么留心。 婆子和丫鬟更起劲了,“瞧!姑娘真不愧是姑娘,这府里的陈设我瞧着比世子府都排场,我们看花了眼,姑娘却不为所动,要不我们是奴婢来伺候姑娘的呢!” 第153章 “是啊是啊,姑娘是来谈生意的,要是一进门就被高府的气势压过去,那当然不行!” 莲衣听懂了,讪讪一笑,往浴桶里钻。她们应该是误会了,她没想那么多,黑灯瞎火的本来也看不清什么,她之所以表现得淡然持重,不过是因为给更厉害的门第当过奴婢罢了。 现在静下心趴在浴桶边边上,环视一圈,嚯,高府是气派啊。 她枕着胳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想,等明天睡醒了起来,先请徐达代笔,给家里去一封信,再自己拼拼凑凑写几句话,给慕容澄送回去。 一想到他没来过北平,她却先来了,心里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情,就好像总算追赶上他,哪怕只是在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第71章 莲衣一觉到了翌日午时,用徐达的话说,睡得那叫个瓷实。 这一晚上她梦见了许多人,梦见了爹爹,娘亲和姐妹们,梦见了慕容澄,甚至还有拐子巷的街坊四邻,他们全都列队在漫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灿烂的光亮,莲衣挨个同他们讲话,然后走入了亮光。 高老爷今晨特意来见她,去了两拨人叫早,都没将她从睡梦里叫醒,莲衣醒过来睡得蒙灯转向,脸都肿着,傻乎乎听完丫鬟传话,得知自己叫高老爷吃了“闭门羹”,瞌睡霎时一扫而光。 “苍天,你们怎么也不叫醒我?” “叫了!叫得可大声了。”丫鬟被冤枉,委屈巴巴给她递水喝,“还叫了两次呢,姑娘直接一个翻身藏被窝里了,四个角全掖在怀里,和个大馒头一样,我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莲衣扭脸看看床上皱巴巴的被子,难以想象自己睡得到底有多沉,“那徐达可传话说高老爷几时再见我?” 婆子端着铜盆走进来,信口接话,“倒是没说,姑娘就等着吧,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莲衣“嗷”的哀嚎一声,倒回了床铺里。 下一瞬外头传来徐达的说话声,“沈姑娘,高老爷在前厅吃茶听戏,请的是北平有名的有荣戏班,请你也去点一折子。” 莲衣连忙又爬了起来,朝屋外吊嗓子,“好!有劳徐大哥了!” 她爬起来又是梳洗又是选衣裳,忙中有序,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跟着徐达走在了高府的长廊,穿廊过院,听那戏曲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自己胸怀里的那颗红色的“小鼓”也咚咚作响。 莲衣透过廊上郁郁葱葱的树木见到了高老爷,那是位身形高瘦的老爷子,其实高老爷年事不高,面色也十分红润,只是他在不到六十的年纪头发却全都灰了,看起来很是奇异。娘亲说过,长头发最耗心力,可见高老爷年轻时定然过得十分操劳。 高老爷原本目视前方瞧着戏台,面无表情时还是叫人有些畏惧,他听见身侧传来动静,便偏首看向莲衣。他见了也惊讶,虽然听说了这位京城来的小老板娘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姑娘,可是真见了她,还是被她给逗笑了。 “你这开起了三间酒楼的大老板,怎么就这么高一点,这么宽一点,给我做闺女都嫌小啊。” 莲衣听他这样说,悄悄将人打量,发觉他好像只是面相严肃,说起话还是挺和蔼的,她拱拱手,“见过高老爷,我听别人说短小精悍,想来我这样不高不宽的,就是最精悍的了。” 高老爷一愣,笑起来,“机灵的小丫头,坐过来。来人,戏牌端上来,叫沈姑娘也点一折喜欢的戏看。” “不麻烦不麻烦。”莲衣以前在蜀王府最喜欢看大闹天宫,崇华和世子凡听戏必点这一出,但这一出戏太闹腾,她可不敢点,于是只说:“我不认几出戏,还是高老爷您看着点吧。” 高老爷朝她看过来,“我听徐达说,你早前在蜀王府做过四年,怎么会不懂这些精致的热闹?” 莲衣心想自己可从没和徐达说起过这些,多半是高家人在京城对她做的了解,她只好说蜀王府里不常搭台,糊弄了过去。 好在高老爷对她那段在蜀王府为奴为婢的日子并不好奇,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摇头晃脑地吃茶听戏。 这戏一听就是一个时辰,莲衣挪挪屁股,扭脸见高老爷早就闭上了眼睛。她尾巴骨早就被红木椅子硌疼了,两手撑着把手,悬空一小会儿。 “丫头。” 莲衣吓一跳,“嗳!” 高老爷仍闭着眼,如梦初醒似的提口气,坐正了身子,“最开始是谁带你入的行?” 莲衣想了一下,“算是我爹吧,他虽然是庖厨出身,但最想做的还是经营自己的酒楼。” “那几间店原是你爹开的?” “不是,最开始新满居的地是我爹盘下来的,可是那店子刚装完没多久他就病故了,那时候我才十来岁,是我大姐和大姐夫接手了店子,做扬州菜。后来…哎,您要是想听不嫌我唠叨我就说。” “说吧,我听听。” 莲衣断断续续在老生的高腔里说完了店子的前世今生,倒也没什么特别,最曲折离奇的就是她大姐夫强占店子的一段,但这种赖子流氓似的商战,听在高老爷耳朵里大概和小孩儿过家家没什么两样。 第154章 高老爷听罢颔首,“这么说起来,你最开始倒是不打算做生意的,眼下竟也开到京城,和曲家人合开起了新酒楼。” 他晓得曲家?莲衣心想这感情好,那他该知道小满居现今水涨船高,等会儿要价也可以抬一抬。 “我也是赶鸭子上架,回乡以前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高老爷颔首,“这就是气运,做生意头脑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气运和机会。” 莲衣认同他所说,只是觉得话头越扯越远了,得拽回来,于是道:“要没有那么好的气运,今天也见不到您,不会有机会跑到北平来谈大生意了。” 她也是担心这高老爷真老糊涂了,得提醒他一句。否则他东一句西一句就是不说加盟的事可怎么行?她专程为了这个千里迢迢赶过来,高家别是反悔了想要敷衍了事啊。 “大生意。”高老爷含笑复述。有人给他送来茶水,他润了润,喊了个一口价,“五十两,我买你的方子用你的名号在北平开店,盈亏自负,你无需经手。怎么样?” 莲衣听后皱起眉,“五十两?”一间店子一百五十两?买断的话,五十两好像不大合适。 难道是她贪了?怎么觉得不够多啊,或许是大老远跑来一趟的原因吧。 但这个钱不赚白不赚,毕竟对小满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唯一担心的是小满居的声誉在北平被做坏,可人家多大的生意没做过?会不清楚如何经管几间温炉店? 她正要答应,高老爷又道:“每个月,每间店,五十两。只要我这儿还没有关停,钱一年与你交付一次,不管你在京城还是扬州,都会给你送去。” 莲衣脖子一梗,吞咽道:“那…您计划开几间?” 旁侧走来一个气质温文的中年男子,大约是个账房,和莲衣道:“我们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先开三间试试,也就是一千八百两,这笔钱你这次就能带回去,我们跟几个人过去,不是盯着你,也不是怕你不诚信,往后他们就待在京城,方便咱们通信。” “五十两一个月……”莲衣是知道一间金满居那样的酒楼每月能净赚多少的,忍不住问,“您就不怕将钱给了我,自己也不剩多少好赚吗?” 高老爷笑了笑,那账房也笑了,他们大抵清楚莲衣的忧虑何来,但是她忽略了一点,规模决定收入,如果他们一开始的投入就远大于她的,自然赚得也比她赚得多。 莲衣有些懵了,她像是又走入了昨夜的那个梦,周遭只剩下偌大的光亮,只剩她自己。 “高老爷,恕我冒昧,我实在想不通…不对,我实在想知道您为何会选我的生意?” 戏台上老生又是一记高腔,高老爷重又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听,“不是我选了你的生意,是机会选了你的生意。小丫头,不管你最初开起温炉的预想是什么,但你切切实实是大豊第一家正儿八经把温炉开出蜀地,开出花样的店子。你家店在扬州时名气就很大,我本不路过江都,是慕名而去。” 莲衣把着椅子扶手问:“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一年一千八百两的大买卖。” 高老爷道:“实话与你说,我尝过你家温炉虽觉得有些商机,但并未下定决心,其实这趟请你来即便我反悔,也可以加盟你一间店子,开个小酒楼半年给你一百两意思意思,不叫你白跑一趟。”他笑了笑,“但距离我从扬州回来也才几个月,你的店就从江都开到了京城,与京城曲家谈成了合作,你说,就这个势头,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莲衣浑身发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不仅仅是老天有眼的安排,更是她年前进京挖坑填土亲手种下的因果,是她目光长远的决策! 高老爷问:“这下明白了吗?丫头。” “明白了!”莲衣迭声,“我明白,您才说过,做生意最讲究气运,最要抓住的是机会!” 现在,她是摆在高家眼前的机会。高家要是不想错失良机,就得趁此时候抓住了,将这尚未火到北平来的温炉开起来,将京城金满居的成功照搬过来,这绝对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高老爷掀起点眼皮,瞧她,笑道:“孺子可教,比我那两个一板一眼的傻儿子聪明。” 这厢刚谈妥,外头来了一个管事打扮的男人,附耳对高老爷说了一句什么,高老爷遂一掌拍上桌案,非但吓住了边上开心吃茶的莲衣,更是将戏台上吓得噤了声。 所有人都凝神垂首,静待高老爷发话。 莲衣小心翼翼看过去,也不知管事对高老爷说了,一瞬间将人给气得都红了脸。 高老爷喘匀了气,将茶杯端起来,“这些官府的人真没完没了,官仓里的粮食呢?借粮借粮,借了难道会还吗?这都第几回了?半个月来管我要三回粮食,不知道的还以为官仓是我管着!一群酒囊饭袋。” 莲衣听得直缩脖,骂官府?不愧是修葺过三座城楼的高家,生意人见了官府哪个不是唯唯诺诺,曲家在京城也是大富之家,曲建文见了慕容澄这个被囚禁在京,看上去无权无势无利可图的藩王世子也还是百依百顺。 第155章 不远处,北平城外,无端被莲衣加了一长串头衔的慕容澄连打三个喷嚏。 他晚莲衣半个月出发,但因为是行军,路途几乎没有停歇,于是他来到北平的日子其实也就只和莲衣隔了不到两日。 中军都督看向无故打起喷嚏的慕容澄,“怎么了?” 慕容澄坐在马背上掣了掣缰绳,“没什么,可能是北平太干了吧。” 中军都督偏首道:“陶副将,将粮草运往卫所,我和世子去一趟府衙。”他看向慕容澄,指着城楼下相互依偎的难民道,“你瞧,这都是西边来的,这儿的官府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开仓放粮?” 第72章 一下子谈拢了一桩大买卖,莲衣像是被人抽出骨头似的全身酥软了。 高老爷到前堂会客,去见登门求粮的官老爷,莲衣当然没那个殊荣围观,自己回到屋子里去,又开始埋头提笔,绞尽脑汁地写信。好多字不会写只能用同音字,写了半个时辰总算将一封寄给慕容澄的信写出来。 她拿着那鬼画符似的信纸通读一遍,觉得挺好,收了起来。 稍作休整,想着来都来了,走之前怎么样都得逛逛北平,于是拉上随行的丫鬟婆子,到街上溜溜达达也给家里捎点有趣的小玩意回去。 北平和京城是大不相同的,有它自己的繁华街道和热闹景致。高府门前那几条街她们逛了个遍,这有个大民窑,因而各类瓷器琳琅满目,莲衣本来就对这个不感兴趣,走着走着就走远去了。 沿路房子不再精巧,街道上的百姓也穿戴平凡,倒叫莲衣觉得更为自在,像是回了拐子巷一般。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北地远离京城的缘故,这城里有许多的难民,她瞧着他们成群结队靠墙根依偎在一起,分食着三两个干硬的窝头,觉得很是不忍,就自己掏钱给他们买了菜肉包子。 那些难民像是能从她打量自己的眼神里看出怜悯,因而在莲衣走向包子铺时便都半蹲着起了身,蓄势待发,倒叫莲衣感到有些后背发凉。 包子铺的伙计正要替她将十几个包子都包起来,莲衣摆手,“不用包了,麻烦替我将包子都装到那只匾里,那只匾我也买了,一共多少?” 伙计说了个数就去装包子,他将一笼一笼的大包子倒到匾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莲衣将铜钱留下,刚从他手里接过竹匾,转身见那些难民已经都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她吞咽了一下,朝他们走过去,“别抢啊,都是你们的,等我放下你们再拿,一人拿一个,不要多拿。” 但是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白说了,他们一拥而上,竹匾也被撞得脱了手,莲衣连忙往边上躲,还好没被卷进去。 其实本来未必会弄得如此狼狈,只是那堆成小山的大包子放在眼前,对饿了许多天的难民来说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有上顿没下顿,有人愿意将它们送给自己吃,第一反应自然是大快朵颐。 就是架势太吓人,就连丫鬟都站到了莲衣身后去,也只有随行而来的婆子还挽着莲衣,像是相互扶持着矗立原地。 一位老者在那些难民当中显得格外不同,他始终靠坐墙根,没有动弹。 莲衣留意到了他,虽然有些脚软,但还是单独为那老者买来包子,揣在怀里走到他跟前,“老人家,你吃这个吧。” 她以为这老者不去吃包子是因为腿脚不便,但走近了一看,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残疾,甚至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饿极了的窘迫。 老者抬首,缓缓端详起她,“多谢这位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老者接过包子,并不急着吃,而是先问莲衣的名字,莲衣感觉甚好,微笑说:“我叫莲衣,老人家你快吃吧。”她担心他不吃,等会儿叫人抢了去。 老者细嚼慢咽着吃了包子,又问:“姑娘不是本地人?” 莲衣撒了一点小谎,“不是,我是来北平…游玩的。” 老者慢条斯理地问:“姑娘是哪里的人?听口音像是江淮一带。” 莲衣答:“我就是那儿的,我是扬州江都人。” “那就快回江都吧,姑娘。” “为何?” “这儿不安全。我们都是从河西逃难来的,朝廷的西宁卫已经沦陷了,一路过来官仓都说没粮,都运往阵地充粮饷去了,可怜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只有一路逃难背井离乡的份。” 莲衣听到这儿心惊不已,西宁卫她是知道的,就在蜀地往北不远,再往下就是当年大渡河之战的前线。难道西番蛮子又卷土重来了?可是他说的又是突厥,莲衣糊涂了。 老者继续说道:“今早京城来的军队已经进城了,听说他们的人马都歇在北平的卫所,带了三十车粮草。” 莲衣惊喜,“那可是来给百姓送粮食了?” 老者摇头,“是北平就要打仗了。这几日城里难民越来越多,你且看,要不了多久,即便战胜,突厥退兵前北平也要先内.乱了。” 莲衣心上“咯噔”一下,“内.乱?” 是啊,难民越来越多,官仓里却没有粮食,眼下城里还只是看着多了些外来人口,有善心的百姓也愿意稍加帮助,可等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这些难民饿极了、冻极了、绝望极了,到最后会演变成如何的景象,莲衣不敢去想。 第156章 老者道:“今早上军队才进城,眼下已经有流民在官府讨要粮食了。” 想来官府的人去找高老爷,就是为了这个,莲衣问:“他们想要军粮?” 老者却笑了笑,“什么军粮民粮,吃到谁嘴里就是谁的粮。” 回高府的路上,婆子胆战心惊地问莲衣:“姑娘,你说咱们和高府谈好的生意还能成吗?高老爷不知道在打仗吗?这个节骨眼可不是开酒楼的好时机啊。” 莲衣绞着手,倒不是为了生意的事苦闷。 她想起蜀王那时总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拿出来说:“打仗只苦贫民,何况现在还没有打到北平,你也听那老人家说了,军队带了三十车粮食来,浩浩荡荡的,大豊国力强盛,只要出兵这仗就输不了。难民都是西边进来的,知道北平繁荣都涌进北平,等仗打完了,能回家了谁都不愿意在外边当流民。难民走了,北平也就恢复如常了。” “是这个道理,姑娘懂得真多!” 莲衣不怎么好意思,心想哪里是她懂得多,都是从别处听来的罢了。可谁学东西不是从别处学来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虽没读过书,但也从过去十几年的经历里学成了自己的一套东西。 再不是那个空有一腔孤勇的小姑娘了。 莲衣走在回高府的路上,盘算着要不还是尽早回家比较好,适才那番谈话有些叫她胆寒,特别是临走那句“吃到谁嘴里就是谁的粮”,听着实在别有深意。 三十车的粮食,就在北平的卫所里,三十车!能救回多少条流民的性命? 要是这些对官府怨声载道的难民殊死一搏,闯入卫所和朝廷抢粮,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难民或许会得手,但官兵手持武器,又怎会放任这些可怜的流民抢夺运往前线的粮草?内.乱便是这样一触即发的。 即便莲衣不懂军务,她也知道,不管是哪个倒霉蛋负责押运这三十车粮草,他的麻烦都大了。 莲衣回到高府附近,看到高府正门口非但停着一架气派的马车,那马车后边还齐刷刷站满了军士。莲衣未免感到不明所以,她出府时,门口分明只停了这架官老爷坐来的马车。那后头这些军士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谁带来的? 看甲胄制式也很眼熟。虽说大豊甲胄大同小异,但南北气候温差大,因此在细节上还是有些差异的,莲衣觉得眼熟也正常,毕竟这些军士就是从京城来的。 他们堵着门,莲衣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在不远处垂手站着,尽量不引起注意。 过了会儿,大抵是门里都谈得差不多了,高老爷亲自走出来送客,就见到两个身高腿长的武官开路,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是一位文官,最后出来的才是高老爷。 莲衣怔怔瞧着他们的方向,眼神叫那个打头阵出来的高大人影给定住了。 坏了,她害相思病了。 怎么看谁都是慕容澄啊?这个背身站着看不到脸的男子好像他!不不不,不对,虽说身形乍看与他有九分相似,但是气质远比不上他,瞧着还有点佝偻似的,难不成是甲胄太沉站不直么? 可是就连婆子也这么觉得,“姑娘,那个人远看着好像世子爷啊。” 莲衣心里直犯嘀咕,那应该是真的很像吧?总不可能婆子也害了慕容澄的相思病。 她只好嘟嘟囔囔道:“要是能转过来就好了,我也好看看他脸长得像不像。” 婆子担心她离家太远想得多了神伤,还得自己来哄,顺嘴道:“不像,肯定不像,转过来定然没有世子爷半分神气,姑娘你瞧他像是有点弓着背,世子爷可永远是昂首挺胸的。” 二人七嘴八舌地鸡蛋里挑骨头,其实对方根本就是在迁就周围人的身高,欠着身子听人讲话。 不过既然一致认为不像,莲衣也就不再探究了。那几人也都来在马前,男子行云流水翻身上马,亮给莲衣一个无比眼熟的侧身。 莲衣呼吸一滞,一把拉住了身侧的婆子,“可是我眼花了?” “应当不是…姑娘,我怎么瞧着他就是世子爷啊!” 那厢慕容澄骑到马背上视线宽阔,一眼瞥见了屋檐下站着的几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当中有个姑娘围着酱色的腰带,正朝自己怔愣地望。 他本来累极了,霎时只剩满腔高兴,也顾不上有没有人看,朝她咧嘴一笑,掣缰绳调转马头,径直跟着大部队离开了高府。 “是世子爷!是世子爷啊!他晓得姑娘在这!特意来的是不是?你看他还对你笑呢!”婆子和丫鬟压低着嗓子惊叫,唯独莲衣木愣愣望着队伍远去。 等人都整齐划一地走了,她一个箭步冲进高府门内,往里追赶,拦住高老爷去路。 高老爷叫她吓得往后一缩脖,见是她,放慢了脚步,“丫头,出去玩了一圈就回来了?可是外头太乱了,将你给吓回来了?没事儿,别听那些风言风语,这仗打完就好了,打完就太平了。” 说着,他摆手又要往里走,莲衣追上去当即问:“高老爷,适才那些军士是怎么回事?那几个穿盔甲的可是从京城来和突厥打仗的?他们是来您府上做什么呀?” 第157章 高老爷见她急切得反常,乜目瞧她片刻,“噢,我知道了,你以前在蜀王府做过,那蜀王世子也算是你以前的东家,你认出他来了。别担心,他是来运粮的,不上前线。” 第73章 这个消息比来北平谈不成生意还叫莲衣惊惧。 高老爷送走了官府的人,少不得要吹胡子瞪眼,“这些不要脸的,在我这要不到粮,回去少说要将我编排成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莲衣追上去问:“可是高老爷,您这儿是真的没有粮食了吗?我听说您手底下许多田产,那粮仓里应当是有粮食的呀!” “你以为官仓里没了粮食,那些当官的就弄不来粮了?”高老爷哼笑一声,“他们是官,我是民,他们的粮食管着百姓,我的粮食供着手底下几百号工人的死活,我把粮食拿出去了,这些工人又做什么为生?拿什么养家?难不成让我养着他们吗?” 莲衣一愣,“是我失言了,高老爷。” 高府的粮食不是屯粮,而是庄上种了拿来买卖的商品,有商品就有人管理,官府来要粮,也会给几个钱,但本意就是叫高家做善事,救济灾民。 灾民是救济了,那管理、处理粮食的人呢?来年什么活都不做了,回家抱着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商人之所以能利滚利钱生钱,就是因为他们懂得让钱财环环相扣,因此绝不可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即便高老爷真的做出善举,自掏腰包既喂饱了难民又养活了这些工人,那他的窟窿谁来填补?会不会就因为这个漏风的“大窟窿”,摧毁了人家来之不易的百年家业? 莲衣不敢想,何况自己还等着高老爷的一千八百两,要是高老爷真的被官府说动开仓放粮,自己这钱估摸着是拿不到了。 她自己连这一千八百两都舍不得,又怎么能劝说别人去当那个散财童子呢。 可是莲衣体谅了高老爷,就得将慕容澄丢到了火上烤。 她想知道该去哪里才能见到慕容澄,问了一圈,得知京城来的军士们都歇在城郊卫所,后天那三十车粮食就要再度上路,往西边运。 “我得去找他。”莲衣撂下这句话就想靠两条腿走到城郊的卫所。 丫鬟和婆子一路跟一路劝,莲衣都充耳不闻,只叫她们自己回去,她半点不害怕,眼下对另一件事的而担忧已经战胜了她心中恐惧,她只怕去得晚了就迟了。 “姑娘你不能去啊,徐达都说了,卫所虽在近郊,但那也是在城外,山路不好走,你不要犯傻呀。” 山路算什么?多不好走的山路莲衣都走过,“别说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去找他。” 结果莲衣还没走出高府门前的长巷,前头的拐角忽然滚过来一根大胖萝卜,像是早就等在那儿,知道她要出府似的,“骨碌碌”停在了路中央,将莲衣主仆三人都定在了原地。 随后那拐角处又探出一只利落的高筒皂靴,左右摆了摆。 头一次见一只鞋还能摇头晃脑。 靴子的主人从拐角走出来,身上早就卸下了那累赘的甲胄,仅着一身玄青色劲装,身高腿长一棵树似的兀立远处, 莲衣眼眶子一热,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也会回来找她!她撒开腿脚就朝他跑,“咚”的一下撞进他怀里,叫他给捞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慕容澄连日赶路嗓音难免喑哑,仍想着逗她,“哎哟哟,好有劲的姑娘,差点撞得我后退三步。” 莲衣刚仰脸朝他绽个笑,旋即耷拉下小脸,将他推开,“坏人!不告诉我你也要来!” “我坏人?”慕容澄可真是被冤枉了,追着她目光与她相视,“我晚你半个月动身,怎么就成不告诉你了?我告诉谁?你那时人都不知道到哪了。” “晚我半个月?”莲衣大惊,“可我听人说,你们不是今天早晨刚到的么?” 不远处的丫头婆子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慕容澄朝她们摆摆手,领上莲衣往街上走,信口开河,“是啊,我要是不快马加鞭地赶路,不就见不到你了?” 莲衣朝他瞪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来运粮的!我适才也只是惊愕一下,感叹你们赶路赶得急,谁想听你献殷勤呀!” 她虽然嘴上嘟嘟囔囔,但脚步还是紧紧跟着他,她可还有正事没和他说呢,“你们先前到高府来可是为了问高老爷要粮食的?高老爷不给,你们打算怎么办?” “高老爷连这个都对你说?”慕容澄提了口气,像是对此有些说法,但只是道:“这不归我管,这事我一句话都插不上。” “那归谁管?”莲衣急切问,“你们进城可看到那些难民了?他们许多日没吃上饭,知道你们带着粮食进城,可都瞄上你们了。” 慕容澄先是笑了笑,然后叹口气,“你放心,即便他们真敢来抢,手无寸铁又有何惧?这批粮食至关重要,只留十车在北平,剩下的我都会往西押送,接应广南侯。要是没了军粮前线失守,那我也不必回去了。” 莲衣紧张兮兮看着他,“你们要怎么运出去?” 第158章 慕容澄狐疑问:“你不关心圣上为何叫我来运粮,怎么反而操起军师的心了?可是高老爷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趟几乎所有兵力都会留驻北平,流民即便暴.乱,这里也是安全的。”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噢,你不会是担心北平出了乱子,影响了你的大生意吧?还没问小花老板到北平几日了?生意谈成了吗?” 莲衣气得直想锤他,“说什么呢!我是担心你!我都快吓死了,这么多的流民聚在北平,你又拉来三十车的粮食……说实在的,要是我吃不上饭,我真恨不得把官府那些不肯给我放粮的人给吃了,你别不信,流民对你们必然有很大的怨气,真愿意拿命跟你们抢粮食。” 慕容澄听出她话语中的悲悯,拉过她,“不会的,军中也在商量对策,我就是趁这个当口出来见你。我知道你不忍心,但是这粮既然要运到前线,就不能出任何闪失,军士们保家卫国,只有他们吃饱了,才有士气,才能以命相搏,还北平乃至大豊更长久的安定。” 莲衣嘟囔,“我知道,我不是不懂,我就是这么一说。” 打起仗来牺牲在所难免,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将士马革裹尸的罪魁祸首是战火,而不是受战火影响的任何一个人。 二人边走边说,一晃来到了大路上,这一片非富即贵,街上还是一如往常,热热闹闹和和乐乐,他牵着她,便想说点只与他们二人相关的,“你不高兴么?见着我愁眉苦脸的。” 莲衣忙牵住他,“高兴,我高兴着呢。一见着你,之前那两个多月的路程都跟做梦似的,不真切了。” 这多动听,他来时的路程,往后要赶的路程,再多的苦和累在此时也一并不再真切。一个小孩儿拿着风车从慕容澄脚边跑过,差点摔了一跤,叫他给扶起来目送着跑远了。 他转回来,望着莲衣,“可我后天就走了。” 莲衣“嗯嗯”颔首,尽量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遗憾,“我听说了,你多加小心,要是夜里又做不好的梦了,就在梦里念阿弥陀佛。这是我来北平的路上在庙里听来的,那个大师父说,做噩梦只要念一段清心咒,准能马上清醒过来。” 慕容澄忍俊不禁,“清心咒里有阿弥陀佛吗?” 莲衣顿了顿,发觉自己记错了,“都有用的吧…” 他笑盈盈牵着她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莲衣看到高府的房檐就在眼前,才知道他带自己在外边兜了一圈,这是又将她送回来了。 她赶忙问:“你往西要去哪里?” 慕容澄说了几个卫所所在的地名,莲衣压根没听过,点着头装听懂了,又问:“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京?” “战事千变万化,这些都说不准。我应当会跟着广南侯回京,打完仗我就回了。”他揪揪她的面颊,“你就盼着这仗快些打完吧。京城离前线十万八千里,不会受到半点影响,没准等我回去,你已经是京城最大的大老板,看不上我这个小小的轻骑都尉了。” “你是不是揶揄我呢?” “偷偷读书了吧,还知道揶揄了?” “哼哼!我真的要打你了。” “你打我吧,打得痛些,叫我记得久一点。” 莲衣面露赧色,总算忍不住抠手向他炫耀,“那个…我和高老爷的买卖谈成了,说定了在北平用我们家的方子开三间温炉,一年和我结一次钱。” 慕容澄一惊,“三间?这高家还真是家大业大。” 莲衣朝他招招手,“你可知道我这次能带回去多少?你弯下腰,我告诉你。” 慕容澄听话地弯下腰去,“多少?” 她窸窸窣窣附耳告诉他,“一千八百两呢!有了这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好了,你说我先去京城置办一处住所怎么样?剩下的都存起来,总有用得到的地方。” 他搂过她,满口答应,“好啊,就用那间住所来金屋藏我。剩下的给你做嫁妆,到时你就对别人说,蜀王世子是你买下来的,他卖身给你了,谁还敢说我们不般配!” “哎呀!你干嘛!就不能好好说话?” 说着打闹起来,慕容澄轻轻握住她手腕,话音难免沉重,“我这就走了,离开北平之前我再想法子出来见你一面,你也早些回京,我好放心些。” “嗯。”莲衣趁周遭没人,忽地抓住他前襟踮脚落下“啪叽”一吻,“快去吧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一眼望得到头的巷子,他走得一步三回头,莲衣不停朝他挥手叫他放心,想着他动身之前还会来见她,就也不那么难过了。 其实动身前能不能再见一面,慕容澄也说不准,只当是个安慰吧。 他到城外骑马回营,在营地刚一下马,果真就被中军都督身边的副将叫住。那也是个胡子拉碴金刚怒目的人物,半生戎马,若比较起军功,慕容澄在他们面前都不够看的。 “世子这是到哪去了?” 慕容澄半点不像被人抓包,没什么波澜,“第一次来北平,出去转转。” 第159章 “世子,这是军营,不是你的世子所,再有下次就要以擅离职守论处了。” 慕容澄笑一笑,“都督和知府商量出对策了吗?究竟要不要将粮草转移?” “不必了,明天一早衙役就开城门送难民出城,北平是要塞,弄得如此‘内忧外患’,还叫我们怎么排兵布阵?”他对高老爷也颇有微词,“那高家诸多不配合,回去定要请都督和圣上告他一状。” 这就是行军行伍之人的狂妄自大,倒不是全然贬义,只是他们见惯生死,有时对活生生的人命也能做到冷酷无情。 这些饿了十天半个月的流民在他们眼里已然是这场战役的牺牲品,结局既定,不会再有转机。 慕容澄微微蹙眉,不大喜欢这个结局,但军规森严,他不能越界,只有接受这个安排。 * 与慕容澄分别后,莲衣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在心上压着。那些流民是一团凝聚起来的火药,随时都有引燃的风险,她可怜这些人,也担心慕容澄惹上麻烦,不能妥善将粮草运出北平。 这一晚她没睡好觉,念了一晚上的阿弥陀佛,大概是真念错了,清心咒没有这句,她一夜无眠到了天亮。本打算出门看看情况,却被徐达告知不要离开高府,外头官府的人正到处驱赶流民,要将他们抓起来送出北平。 这可行吗?莲衣不知道,她脑袋里思绪被抽空,空荡荡能听见回音…… 她没有听徐达的劝说,仍然走到了街上,她站在远处,看到城门口已经出事了,不知何时这里围了一帮流民,朝着城门外叫骂。 “凭什么赶我们出城?我们不走!北平这么大,怎么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了!” “我们不走!我们要粮食!” “娘——我饿!”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将莲衣给定在了原地,她怎么也料不到事态蔓延得这么快,官府的手腕又如此雷霆,要不到粮食转脸就要靠驱赶流民来稳定城内局面。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官府的眼中,这些流民的性命,还比不上自己兜里的那几个铜钱?若是正经出钱和高家买粮,又怎么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城楼下,流民一次次试图突破衙役的围堵,几次碰撞,人群中忽然爆发一声哗然,紧接着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流民硬闯,衙役慌乱之下不得不拔刀威慑人群。可是那前仆后继的流民哪里停得下来,后头的人裹挟着前人,有如黑风压境,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莲衣站在远处目睹了全程,鼻尖嗅到一丝血腥。 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面对那三十车救急的粮食,虽然该有人让步,但没有人该死啊! 她忽地被人拉住,转身见是徐达。他惊吓不已,“沈姑娘!你不要命了?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出来!快和我回去!” 莲衣怔然跟着他走了几步,顿住脚,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徐大哥,一千八百两,能买高家粮仓多少粮食?” 徐达大惊,“姑娘这是何意?” 她声音有点打颤,“你说…能稳住城里的流民吗?够吃几天?” 第74章 几乎是在城门爆发内.乱的第一时间,消息就传到了城郊卫所。 局面一旦造成,便无法轻易挽回,中军都督当即下令出兵,进城协助北平的地方官将难民驱逐出城。 军营就是个一言堂,主将发话军令如山,慕容澄这时候不得不承认,他固然打过一场胜仗,熟读兵法,可是在如此紧要关头,他或许还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决策负责。 不论是拿出军粮救济流民,还是放弃这一条条尚且努力求生的人命,对他而言都无法轻易取舍。 但一旦错过了决断的最佳时机,或许就会满盘皆输。 所以快刀斩乱麻有事是不可避免的,即便他并不全然认可主将的做法,但在军营之中,面对极端的生死抉择,所有人都应当站在同一战线,一起承担后果。 中军都督一声令下,一百人的兵力去往城中镇.压流民,走在半路却看到对面有官府的人策马奔来。 那日挥舞手臂高呼,“不必出兵!高府放粮了!不必出兵了!” 这话听得军士们一头雾水,难道高府又答应开粮仓救济流民了? 前来送信的人气还没喘匀就从马背跌到了中军都督的面前,他手指着城楼说:“高府出来了一帮人,说要在城郊搭棚子开粥铺施粥,让流民稍安勿躁。流民担心这是骗人出城的把戏,没有轻信,我出来时两边还在对峙,但高府说的应当是真的,我看到他们的人在城郊搭棚子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明白这个高老爷昨日还言之凿凿,称自己绝不可能做“冤大头”,怎么一个晚上他就突然反悔了? 但他反悔就是好事,既然如此官府也就不必再费劲折腾这些流民,卫所也不用再为那三十车至关重要的军粮提心吊胆。 中军都督大手一挥,“再探!打听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城外临时搭起了一间粥棚,里里外外围满了高府家仆,他们趁着城里正焦灼,赶紧运来了第一批粮食,架锅烧水,煮起黏糊糊的杂粮粥。 第160章 莲衣站在人堆里,帮不上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大概是因为钱是自己出的,不亲眼看着钱是怎么没的,总有些不是滋味。 徐达见她“神情肃穆”地前来督工,朝她拱拱手,满脸敬佩之情,“沈姑娘,你这下真是惊着我了。真想不到,你初来乍到,与北平也没什么感情,竟可以为北平做出如此壮举,实在令人钦佩。” 莲衣被说得也不好意思了,干笑两声,“做好事嘛,钱没拿到手上不知道多少,花出去也不至于太心疼。” 徐达说道:“一千八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粗略算算能吃两三个月不成问题,别担心,这已经算进了那些从西边闻讯赶过来的流民,两三个月的时间,官府要是还不能筹来粮食,可就说不过去了。沈姑娘,你可不光救了流民,还救了北平这帮吃干饭的父母官,他们可得好好谢你,没准还要将你写进县志。” 莲衣连连摆手,她可承受不起,“那还是别了,其实这个好事挂高府账上也一样,我不是为了出名才花这个钱的,只是眼看几方僵持,总要有人出来破局,我胆子小,害怕看谁为此丢了性命,既然能用钱解决,那就还是用钱解决了最好。” “说的是。”徐达意味深长一笑,“不过这笔善事不能记在高府账上,沈姑娘,其实老爷之所以不愿意替官府救济流民,还有一个原因,你未必理解,但朝廷如若得知高府在北平有如此举措,定然心生不悦,这个多说无益,只可意会。” 莲衣明白,她太明白了。 慕容澄不就是因为这个被从蜀地薅到京城的吗?现在就连她都知道当朝皇帝有个多疑的脾气,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疑心完外人疑心宗室里的亲戚,想必当年高家为新皇登基修葺的三座城楼,就是为了向圣上表忠心的吧。 徐达说道:“今天先运一百袋来,派完为止,明天减半,之后都五十袋一天,撑三个月不是问题。” 一袋袋粮食被运了过来,划开布袋倒进大锅,五彩斑斓的各色粮食在水中翻腾,莲衣在边上绞着手,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交代。 虽然的确是流民的遭遇令莲衣动了恻隐之心,但说到底她是为了慕容澄才出此下策…… 小满居不是她一个人的,可是她却为了慕容澄,弄丢了小满居的一千八百两。 想着眼泪就要从眼眶子里沁出来了,只是后悔也迟了,反悔更是来不及,这个善人她当得如鲠在喉如芒刺背,想躲开点不忍看了,又听见远处嘈杂的人声和官兵严厉地呵斥声,原是官府领着流民来喝粥了。 这么一看,人真是多,乌泱泱像是望不到边际,沿小路跟着官兵浩浩荡荡地来了。 瞧着这景象,莲衣不禁疑问,一千八百两能救这么多人吗? 莲衣怔怔出神,一下也忘了掉泪珠子,只顾得上看流民们挨个在等待中喝上一碗黏糊糊的杂粮粥。他们为能够活命感到高兴,而这份无数人的喜悦竟也是她花钱买来的? 这么算,这钱似乎花得值得。毕竟人命是不能用价值衡量的。 莲衣来了干劲,她担心糊锅,拿起大马勺帮着在几口大锅之间游走,不停上手搅动。 “都慢点,不要抢!”也有那饿急了的,这就到了官兵出力的时候,真要饿急了挤上来,也得拖下去排队,否则个个都上来插队,那还不乱套了。 流民们也不知听谁说的,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施粥的是灶台后边那个掌大勺的姑娘,有的上前来还要感激涕零地谢她,领着孩子跪下磕头。 莲衣吓坏了,“你快起来!我可受不起这个!” 那大婶却说:“没什么受不起的!这孩子的命都是您给的。” 莲衣一听,忽然觉得这一千八百两就该是这么花的,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如此感恩戴德过。 远处山坡上,几匹马从卫所那边赶来,不想惊动什么人,只远远眺望这间临时搭起来的粥铺。 那陶副将为人傲气也深感佩服,乜目道:“这么多流民,在城里时都分散着还不觉得惊心。最后竟是一个小女子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说完看向身侧慕容澄,不知道他为何一言不发,只好又道:“世子,如此一来计划不变,明日你还是按照原定线路走官道向西。” 慕容澄始终望着粥铺底下某个忙碌的身影,轻叹一口气,有些哽塞道:“我有些挂记北平的局势,待我启程之后,还望陶副将能督促官府今早筹措粮食,别再节外生枝了。” 陶副将虽说对他这番话感到意料之外,但还是答应下来,“你不说我也会的,你只带走二十车,剩下十车不还是要我们盯着。”他顿了顿,“你说她哪来的这么多银子?近两千两的白银,就这么全煮进锅里分给了素不相识的流民,她可真不简单。” 不简单吗?他倒觉得她是想得太简单,一拍脑袋才做得了这个决定,但凡再多思索三个弹指的功夫,她都不至于这么冲动。 一千八百两,她全都跟高家换成了粮食,如此一来高家开心,官府开心,流民开心,他这个押送粮草的倒霉蛋开心,唯独她,该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了。 第161章 这其中有他的罪过,要是押粮的人不是自己,她未必会下如此决定。 这当然是他欠了她的。可他同时又很高兴她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要。 翌日一早,粥铺已经烧起火来煮粥,慕容澄身披甲胄领兵往西上官道,本不会经过施粥的粥棚,但他还是带着几个军士特意绕了过来。 一个眼尖的高家仆役问:“几位军爷有什么吩咐?” 慕容澄坐在马背上,目光只顾着看向人群里的莲衣,他想谢她,想和她话别,想亲亲她,问她昨夜有没有为这个决定掉过眼泪,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只有相互凝望,将想说的话都寄于眼神。 慕容澄对那高府家仆道:“我要动身了,特意来讨一碗粥喝。沈姑娘乐善好施心地纯善,我知道只要喝了她的粥,一定能保我此去西宁顺顺利利,班师得胜。” 那家仆见慕容澄坐在马背上,仪表堂堂威风八面,心说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连难民的粥都要分上一口? 正要看向莲衣征求意见,却见她已经端起陶碗盛粥,轻快地走了过来,举起双手递给马背上的年轻将领,“快请喝吧,你说的,喝了我的粥,就一定顺顺利利班师得胜。” “那是当然。” 这粥不好喝,只是为了果腹自然寡淡无味,慕容澄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眉开眼笑。 去往西宁的运粮队伍走远了,莲衣站在粥棚底下,周遭忙得热火朝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没有几分等待的荒芜,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正并肩作战吧。 第75章 莲衣在北平待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计划着早点回去,免得江都家里担心,但是北平的情势一天一个变化,流民越聚越多,好在官府还算争气,等了半个月,从南边运来了官粮。 官粮一到莲衣就走了,走之前高老爷还设宴款待了她。 他见着莲衣就笑,莲衣也不知道这笑里几分欣赏几分忍俊不禁,毕竟像她这样的大傻子可不多见,钱没拿到手,就先花了个一干二净,空着手来,空着手回。 “多谢高老爷连日来的照顾,我这就回老家了,您有什么事只管送信来,方子若有迭代,我会请信得过的伙计尽快给您送来。” “不着急,我信得过你。小丫头,你这趟回去,不会哭鼻子吧?” 莲衣摇摇头,故作洒脱,“高老爷说笑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高老爷哼笑道:“你回去的车马费高家来出吧,知道你身上不剩几个银子,留着在路上应急,不用跟我客气。” “…多谢高老爷。” 莲衣出城那日,流民送了她十里长街,她还是哭了,探出头去左边招招手,右边招招手,叫所有人都保重身体。 还有妇女举起怀里的娃娃要莲衣起个名字,她愣了好半晌,仓促之下只好给孩子们起了几个有好寓意的小字,什么团哥儿、圆姐儿、小宝、小贝贝。 起完了又是一阵鼻酸,这会儿又不心疼钱了,心想自己可真伟大啊,这些孩子差一点可就都要夭折了。 路上又是两个半月,回到家气候都寒凉了,她带的衣裳根本不够御寒,一行人挨个病了一遍,抵达江都这日总算轮到莲衣,就像是知道在路上病不起似的,她到家先病一场,发了两天烧。 迷迷糊糊哭着和姐妹娘亲把连日来的委屈一诉,吃一副药,就也睡下了。 这天早上醒过来,她嘴里苦茵茵的,头疼欲裂,边上宝姐儿见她醒了,连忙跑出去喊娘。全家一下都围到了床边。 莲衣想起那一千八百两,以为自己还没坦白,又要和家里说上一遍。 沈末给她倒水,温声安慰,“我们都知道了,二姐,你那天回来就和我们都说了,说完你眼睛一闭倒头就睡,狠狠大病一场!本来这消息不算什么,但你昏睡过去那一下真是吓死我们了。” 莲衣蒙蒙的,像是记起来一点,“是么?我说过了?” “说过了。”沈母忧心忡忡,坐在莲衣身侧,“那些都没什么,你人回来就好,我们就担心你一去好些日子不回,是路上出了岔子。” 沈良霜也道:“是啊小花,你人好好的就行,何况生意不是谈成了吗?今年拿到钱是今年开始赚,明年拿到那咱们就明年赚,这有什么的?” 沈末跟着说:“就是就是,怎么不说说二姐在北平施粥的事?钱赚再多有什么用?二姐这回为咱们家积德行善,今年,不对,往后每一年咱们家只会越来越好,菩萨看在二姐面子上也要偏心咱们家呢。” 莲衣知道大家都在安慰她,心怀感激,最感激的还是能够投生在这个家里,要换别人家,哪容得下她擅作主张。 “我不难过了,你们不必顾忌我,我回来路上想这事都想得都麻木了,就是怕你们觉得我自作主张没把钱带回来。” 沈母沉沉眉眼,生气似的,“小花,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是钱重要还是你重要?” 莲衣看向家人殷切的眼睛,总算抿唇笑起来,这个家果然就她一个财迷,“娘,我就知道你们是向着我的,不然我才不敢回家了呢。” 大家都笑起来,沈良霜端了白粥给莲衣,“快喝点,等你病大好了,我再给你做大鱼大肉。” 第162章 “谢谢大姐。” 莲衣从北平回来后就一直待在江都,没有到京城去,曲建文听闻她在北平的事迹,专程从京城赶过来看望她,毕竟在他看来,她这一趟算得上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不是该提点东西登门问候? 二人闲聊几句,在堂上对了对这几个月金满居的账,莲衣掰着指头算算,“怎么回事?这几日的生意怎么这么好?好得反常。” 就只有刚开业的时候生意这么好过,但开业是开业,过了那阵新鲜劲,赚得也会大打折扣,金满居的每日进益早就趋于稳定。也不是节不是年的,怎么两天店里这么热闹? 曲建文忽地告诉她,“你在京城出名了。” “哦…啊?出名?” 莲衣算盘打到一半,抬起头来。 曲建文笑了笑,只是道:“起先是官府的人私下里传,更新po文海棠废文在君羊巴八弎凌七其武叁六但也都不知道是你,前几天在金满居叫我听到,就帮你认领下来了。” 莲衣无语凝噎,她就知道曲建文会拿这事做文章大肆宣传,能扩大店子影响的事他一件也不会错过。 但要说不自豪还是假的,她自己不好意思传,总得有人替她传,而且这个账面看得她心花怒放,也算弥补了那一千八百两的一个小脚趾。 “沈姑娘几时进京?”他问。 莲衣听出来了,这是要叫她去当活字招牌。 遂颔首,“一起吧,我也该去店里看看。”也叫那些人当面夸夸她。 眼下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威力,只看得见账面上的“蝇头小利”,不过这也正常,她上哪知道皇帝会为此召她入宫。 皇帝召她这日,她已经去到京城许多天,金满居的生意仍旧因她红火,莲衣也和曲建文学了些与士族子弟打交道的话术,挨个雅间送小菜敬酒,被夸赞是女中豪杰。 莲衣悄悄腹诽,豪杰大抵不会以水充酒,假装千杯不醉。 伙计从楼梯跑上来,对她小声附耳,“来了几个面生的客人,进来就拿出一锭这个,说要见你。” 他手里捂着个什么,打开一条缝,吓莲衣一跳,是颗葡萄大小的金锭。 “我下去一趟。”莲衣和曲建文简单说上一句,就不动声色朝食客颔首,叫他们慢吃,自己带着她装水的酒杯下了楼。 楼下柜台边站着四个面容干净的男人,说来奇异,鲜少有人会给莲衣带去如此观感,干净?大抵是因为他们脸上都没有蓄须吧。 这几个男人穿得也十分体面,搭伴前来却看不出关系,不像父子更不似兄弟。 她上前自报家门,然后道:“您几位找我有何贵干?不如先里边请,等温炉上来陪您坐下细说。” 那几人见了莲衣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为首的笑一笑,“沈姑娘,我们是奉命专程来请你的。店里生意真好,忙不过来吧?得难为你先搁下手头的事,备几道菜,随我们走一趟。” “奉命?奉谁的命?” 那人拱手朝高处拜了拜,莲衣心头一紧,可算明白了这几人为何面孔白净,竟是宦官。 对,而且那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去到蜀地请慕容澄的章光。 她旋即要跪,被章光搀住,“不必,沈姑娘快去准备准备,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选几样招牌菜。” 若放平时,莲衣此时就该说,店里每一道都是招牌菜,但今天不行,今天给她十个胆子也说不出这话。 “小店餐食粗鄙…若是——” “不妨事。”章光朝身后几个小宦官一抬下巴,“去陪着沈姑娘准备,把菜都提前试一试。” 莲衣亲自到后厨去,抖着手预备了汤底和小菜,一道道装进宫里带出来的红木烫金食盒里,那几个小宦官见她如此,纷纷出言叫她宽心,“姑娘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是天大的福分,没什么好担心的。圣上今日心情甚好,忽然就说要尝尝金满居的温炉,你选上几道好菜,定然有赏!” “嗳,是。”一声“圣上”彻底给莲衣吓软了腿,闷声不吭跟着宦官进宫去了。 犹记得当年还在蜀王府的时候,她遐想过皇宫里的宏伟,今天亲身入宫,却是根本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只觉得宫门众多,规矩繁琐,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一介民女,并不能得见天颜,只有跪在殿外等候传话的份。 就连那间临时召她的偏殿她都只敢匆匆看一眼,那偏殿真像一头卧在地上的巨兽,鬃毛是红的墙和绿的漆,敞开的殿门则是一张兽口。 眼看一叠叠小菜被改头换面地送进“巨兽口中”,殿内也飘散出了汤底煮沸的浓郁香味。 莲衣半点没有食欲,甚至紧张得想吐。 她从蜀王府出来就鲜少下跪了,养得膝盖白白嫩嫩的,这会儿跪得久了真有些疼。 “沈良花。”殿内走出一位衣裳制式截然不同的宦官,就连章光都垂首跟在他身后,想来这便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司礼监的掌印了。 莲衣晓得他是出来代皇帝传话的,因此连忙冲着门里跪拜,“民女叩见陛下!” 还算机灵,掌印道:“圣上问你,在北平可见到了蜀王世子?救济灾民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第163章 莲衣当即愣住,没想明白呢先赶紧答话,“回陛下的话,见…见到了。但主意是民女的,若有半分不稳妥之处,都与世子殿下无关。” 掌印没作声,回进去,过了一刻钟走出来,“圣上说,温炉很是味美,特别是螃蟹腿和河豚肉,与鸡汤涮煮口味十分清甜。” “民女叩谢陛下!” “圣上还说,难怪蜀王世子在你的温炉店里赖了一年不肯走,原来是叫你拴住了胃。”见莲衣一抖,他笑,“别慌,圣上都知情,蜀王世子对圣上从来推心置腹没有隐瞒。这点,圣上也知情。” 莲衣吞口唾沫,脖子梗了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磕了个头。 掌印回进去,这次换章光独自出来,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一并退下汉白玉石阶。 宫门口,莲衣连忙对章光见礼,谢他引路。 “谢什么?谢你自己吧。”章光面上笑得和和气气,“圣上赏赐了金满居一些东西,过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去。” 莲衣满口应和,心知这些赏赐不是为了今天这顿饭,应当是为了她在北平的举措。 果不其然,章光又道:“眼下前线发来捷报,军队就要回程了,西边战况原本并不明朗,西宁险些被攻破。蜀王世子领援军和粮草赶到后大抵是因为主场优势,靠一场埋伏逆转了局势。你也有功劳在。但凡粮草在北平多耽搁一日,战局都不明朗。” 那后半句听得莲衣耳朵嗡嗡的,只看得到他干净无须的嘴巴在说,“你立功了。大功。” 莲衣被宫里的轿辇抬回了金满居,轿辇后边跟着一溜宦官,个个手捧实木托盘,里头盛的不是玉如意就是金算珠,还有两个宦官共同抬着一块牌匾,牌匾上头写的是“金满居”,却在金字前边跟了个大红的“御”。 御赐的匾额在众目睽睽之下挂上了门头。 这下,莲衣才是真的出名了。 一时间名满京城,金满居生意火爆,江都的两间店子的门槛也快被食客踏平。甚至还有冰人登门给莲衣说亲,说的有商贾之后,也有贵族子弟,但想要求娶她的几家士族,都只打算将她配给庶子。 莲衣全都回绝了,带着这份从天而降的莫大荣耀在京城等着慕容澄抵京。 一直等到深冬,西边的军队才款款而归。这一天她等了太久,沈家人也因为记挂慕容澄的安危,特意从江都赶过来。 就连刘少庭也来了,他如今任职大理寺丞,助理寺事,本就身在京城,来这一趟说是为了恭候世子,其实就是想见见沈末。 一家子挤在人潮里,簇拥着紧张得说不出话的莲衣,叽叽喳喳兴奋地朝城门口张望。 “哪个是世子爷?怎么好像都不是?” “是不是那个!那个神气!瞧着像!” 莲衣站在人堆里裹着氅衣,手心湿乎乎在大冷天直冒汗,她看到慕容澄骑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凯旋,他头转得很勤,却不和人潮挥手,因为他的目光正在人群里急切地寻找,找一朵粉白的小花,一朵他亲手制作,佩戴在心上人头顶的小萝卜花。 沈末看出他眼神急切,定然是在寻找二姐,可这人海茫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灵机一动,蹲下身将宝姐儿抱给刘少庭,刘少庭会意,将宝姐儿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沈末随即冲马上的慕容澄大喊:“二姐夫!二姐夫我们在这!” 马背上的慕容澄果真看了过来,微微怔愣后他看清人潮中的熟悉脸孔,朗然一笑,牙可真白。 “真像汤锅里的乌鸡。” 莲衣捂着嘴笑,笑他那一口白牙,笑他日晒风吹黑成了个土疙瘩。笑着笑着就看到大姐七手八脚地给她擦脸,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哭了,满脸都是眼泪。 “二姐夫!”小妹还在喊,“二姐夫快看那儿!” 她将手指向也在主街的金满居,虽然开在远处,但他骑在马上,一定能看到那块金灿灿挂着红绸的御赐匾额。 多闪!多晃眼呐! 第76章 宫里为凯旋的军队设宴,御花园中宴饮,慕容澄因为是几个人中最年轻的,被劝了许多酒。 这趟虽说他也立下小小功劳,但主角还是指挥西北两边作战的两位主将,中军都督和广南侯。这两位稳坐皇帝下首,一左一右,平日里在朝中见了面就是相互吹捧,今次中军都督喝了点酒,自然也要借着席面说上两句。 慕容澄听得两耳生茧,只想快些出宫。 “我听闻蜀王世子在西宁卫临危受命受了一次重伤,现在看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澄被中军都督提及,回神搁下酒杯,“无碍,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若非溃烂感染,也不至于昏迷不醒。” 皇帝自然早就得知此事,只是道:“有惊无险就好,是朕大意,押运粮草虽是后勤,但也亲历战场吉凶不卜。” 慕容澄起身拱手见礼,“陛下,轻伤不下前线,臣那看不着摸不着的心疾在战事面前无足轻重。我既带兵支援便要尽全力守住大豊疆土,为陛下尽忠。” 动听,十分动听。 “那你的心疾?” “臣见到将士们浴血杀敌,为大豊建功,什么心疾也都不治而愈了。这毛病军中多见,只是将士们不似臣养尊处优,总将它挂在嘴上。” 第164章 “有理,既然不治而愈,那朕也就放心了。” 慕容澄坐回去,松口气,不留痕迹看向广南侯,后者喝酒掩饰表情,向他递去一个“说得不错”的眼神。 整件事说来话长,西边本就战事焦灼苦等慕容澄的粮草,他赶到时广南侯身背千钧重负,慕容澄便临危受命成了副将,随军上阵以分担军务。 正因如此,他不得不与广南侯坦白了自己心疾未愈的谎言,其实广南侯也料想到了,毕竟皇帝都猜测过慕容澄这病症的真实性,久经沙场的广南侯自然也会想到,都猜测这是慕容澄为让皇帝打消猜忌而撒的谎。 于是这才有了后来的负伤,和回京后的这番动听的漂亮话。 被禁足京中一年,虽不知一个野心勃勃梦想夺权的宗室子会有何种做法,但一定不会像慕容澄这么既来之则安之。 另一边莲衣大致听说今夜宫里热闹,皇帝与将士宴饮,不知道慕容澄几时回世子府,便自己裹上氅衣跑去等他。 也多月不见了,她不想有人跟着打搅,又不好意思和家里人直说,只说出去走走,提着灯笼就出了金满居。 她揣着扑通扑通的心来到世子府门口,敲一敲,认得她的仆役就该懂眼色地放她进去,只是这回却面露难色,叫她稍等。 莲衣不知道怎么回事,揣手等着,过了会儿来人请她进去,径直将她领到正堂。 才进屋她便傻了,这屋里坐着的,竟是蜀王妃! “莲衣见过王妃!”时隔两年她见着旧主,膝盖一软,“噗通”给蜀王妃行了个大礼。 这哪是见礼,分明就是请罪。 “跪什么?”蜀王妃乐呵地笑了笑,“梁嬷嬷,扶莲衣起来。” 莲衣抬首见到站在蜀王妃身侧的梁嬷嬷,一时激动差点没哭出来,金满居开业时她还写信寄去了蜀地,就是为了叫梁嬷嬷也跟着一起高兴。 梁嬷嬷将人扶起来,“起来吧,莲衣。” 蜀王妃道:“梁嬷嬷倒是和我说起过,说你回乡开起了饭馆,做的还是我们蜀地的温炉。想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就在京城也开起了酒楼,我瞧见了,是叫金满居吧?门脸气派,还有御赐匾额,该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 不知怎的,莲衣觉得蜀王妃瞧着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像是太平静了。 莲衣答:“王妃谬赞,莲衣运气好罢了,也都是得贵人相助才有今天的一点小小成就。” 蜀王妃在座上饮茶,“不必妄自菲薄。” 莲衣后知后觉,她好像知道不对劲在哪了,自己一个蜀王府出去的奴婢,突如其来到世子府求见,蜀王妃竟然半点不问她为何而来! 她霎时如芒刺背,害怕王妃不问,更害怕王妃问了自己不知怎么作答。 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话头终了,蜀王妃刮刮茶汤,说道:“莲衣,这么晚了,你上世子府来是为了什么?” 莲衣心想蜀王妃大抵是知道些什么的,否则也不会如此镇静,“回王妃的话,不为什么…就是听闻世子随军凯旋,特意登门拜见的,想着等什么时候世子得空,请他到金满居坐坐。” “当真?” “当真。” 蜀王妃见她而今也小有名望,问:“那你怎是独自一人来的?这么晚了,也不带几个随行的人。” 莲衣只是道:“回王妃的话,我一向这样身边不带人的。何况还是到世子府来,就更不需要什么排场了。”她局促坏了,心想王妃这趟大抵是随世子一起从西边来的,怕是要待上一段时日。 莲衣尴尬笑一笑,“世子爷眼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便明日一早再来登门拜访吧!” “也好,谁知道他几时回来。”蜀王妃也不留她,叫梁嬷嬷送了她出去。 那厢好容易宴饮结束,披星戴月地出了宫,慕容澄满身酒气,便想先回世子府换身衣裳去金满居见莲衣。 他知道自己晒黑了,有点不好意思见人,但谅她不能嫌弃自己,于是健步如飞往府里赶。 临到家门口看到门前站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熟悉人影,像颗种在家门前的小土豆。可怜他一个亲王世子没见过地里的土豆,一心以为土豆就该长在土面上。 “小花…” 那小土豆动弹了一下,扭转身见着他,也站住不动了。 “小花!”慕容澄喝得多了些,头脑还是清醒的,见她在府门前等着自己,朝她张开胳膊,等她撒丫子朝自己奔过来。 可莲衣此时三魂七魄没有一个归位,固然他就在眼前,也不敢应声。 她回首看向门内慕容澄看不见的地方,蜀王妃刚刚亲自送了她出世子府的大门,正要转身离开,慕容澄就从巷子那头急匆匆地赶着回府了。 慕容澄久等不见她回应,拉下脸来,张嘴往外冒酒气,“你不想我么?沈莲衣!你这是什么眼神?是不是嫌我晒得黑了?当不了你的小白脸了?哼!我就知道。” 第77章 莲衣后背冷汗涔涔,她正与蜀王妃四目相对,慕容澄刚说出口的话还没被风吹散,精准无误飘入世子府的府门。 第165章 他走上来,莲衣后撤了一步,将他给惹恼了,委屈又气恼地一把将莲衣扥进了怀里,抱着她好一阵诉苦,“小花,四个月不见了,你想我了么?你怕是早将我给忘了,我早知道我没有你那店子半分重要。可我想你,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衣僵直着身体,拍拍他的背,“重要的。世子很重要,只是…你先起来,别叫王妃看了不高兴。” 她声音弱弱的,目光不敢抬起,生怕与王妃对视。 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她总以为瞒得住一天是一天,等到秘密得见天日的时候,应当就是她与世子分开的时候了。 “唔…”慕容澄稍带酒气地从莲衣颈窝抬起脸,望向府门内,仍旧是那副微醺的模样,“母妃,您怎么出来了?” 他的语气怎么说呢,讶异是有的,但根本不够。按照莲衣的理解,他此时就该一把将自己推开,假装无事发生。 但他却对蜀王妃自豪地说:“瞧,莲衣的变化大不大?我说过她如今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吧,这都是她靠自己做到的,换成我一定没有她的本事。”说着说着,话音渐渐低沉,“母妃,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我说过的,我一定要娶她。” 莲衣听得是云里雾里,半点不知情况,但听起来,慕容澄似乎早就与家里坦白了一切。但那是几时发生的事呢?莲衣不得而知。 “你别胡说…”莲衣伸手拽他袖口,却被他反握住了手掌,触感温柔坚决。 “我没胡说,小花你别慌,别急着否认。” 蜀王妃目光落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莲衣,你先回去吧,世子喝多了酒,有些话,等他酒醒了再说。” 莲衣一听,就知道蜀王妃已经知情了。 的确,事情还要从慕容澄在西宁卫负伤说起,刀箭不长眼,战场负伤在所难免,最初慕容澄没当回事,也没伤在脸上,回去还能见媳妇。 而且战况大好,眼看西番军士只要一鼓作气杀下去,就能将西番人退兵,他便只让军医简单包扎,又随军爬山蹚水,渐渐感到身体不适也瞒着广南侯没有声张,结果他就昏死在了军营。 再醒过来人已经到了蜀王府,近五天的跋涉,广南侯专门为他安排了一队人马,将他护送至蜀地。 好在前线不再紧张,西番人节节败退,否则他这一晕,广南侯怕是真要舍他性命不顾,保大豊疆土安定了。 时隔一年多回到蜀地,恍如隔世,慕容澄醒过来见床边站着熟悉的亲人,还以为自己战死沙场了,正疑惑这人生的走马灯里没有莲衣,他强撑躯体坐起来喊莲衣的名字,结果就见全家乜目注视自己。 他缓过来,发觉自己好像还没死。 但也离“死”不远了,蜀王妃板起脸问:“你昏迷时就一直念她的名字,又是小花又是莲衣,我查了府里仆役的名录,才知道莲衣原叫沈良花,你叫的就是她的名字!真叫惊喜!慕容澄,我就知道你跑到江都没憋好屁!还骗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你就是想气死我!” 说罢,蜀王妃竟跌坐早他床榻一侧,抱着他落泪大哭起来,“你有本事就别醒了,醒了就知道气我,不醒我也就不必为你的事伤脑筋了!” 蜀王背着手站在一旁,唉声叹气,“好了,醒过来就好,别说那些不相干。哪有刚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先骂一顿的道理?” 慕容澄这才知道自己真就差点死了。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总是浑浑噩噩念着莲衣的名字,哪怕滴水未进,颗粒不食,也要嗫嚅着嘴唇叫她。 大夫说他的背部伤处感染,原本只是一道口子,眼下却状似蜈蚣十分骇人,烂肉剜了,剩下听凭天意全看造化,弄个不好他也就再醒不过来了。 蜀王妃最初魂不守舍担心他的安危,因而听他嘴里念念有词,简直就是上天的恩典,也不管他念的什么,念的是谁,她都只想他快些醒过来,只要他能醒过来,别的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母妃、父王。”这会儿慕容澄刚醒,即便喝了水,嗓音仍旧喑哑,“儿子此生非她不娶,这次大难不死,也是因为答应了她要顺顺利利地平安回京,若不是念着这个誓言,怕是真就撒手人寰了也未尝可知。” 这便是慕容澄耍的一点心眼了,昏迷时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既然都到了这份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上苦肉计。 耍完心眼就被赏了个耳光。 但王妃到底没再多说什么,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见他无事便冷脸叫他好好休息,没再说起这件事。 他这事情闹得挺大,养伤的那小半个月里,几乎天天都要为此和蜀王妃争上一争,闹到后来,他该回军与广南侯进京复命了,蜀王妃也收拾起东西,另坐一架马车,和军队一前一后抵达了京城。 这才有了后来莲衣在世子府遇到蜀王妃的后续,她还以为王府里对他们间的事一无所知,实际上慕容澄早就全盘托出,几乎什么都坦白了。 连非她不娶这种话,在蜀王府也当个口头禅那么整日挂在嘴上。 第166章 莲衣从世子府出来便回了家,她在京城租了一间小院,瞧着不怎么气派,只是为了图个方便舒适,眼下家里人都来到了京城,一家人见她提着灯笼从外头回来,表面装不明白,其实个个心知肚明晓得她那是见谁去了。 等沈母进了屋,沈末连忙堆笑凑上去问她见没见到世子。 “见到了。”莲衣笑着与小妹打哈哈,“就是从宫里回来喝醉了,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不急,将来有的是时间!就是你得问问他呀二姐,圣上有没有说他要在京城待到几时?将来还回不回蜀地了?”沈末说起这个有点担忧,“那要是二姐夫回了蜀地,你们不就相隔两地不能见面了吗?” 莲衣听了心中更空虚,只好道:“这是圣上定的,可不是我能揣测的。” 见莲衣一缕幽魂似的荡进屋,沈末小声问沈良霜,“怎么了这是?” 沈良霜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没说上什么话,伤心了。” “我还以为是世子要走了二姐才难过的。”沈末叹口气,“哎,其实要放以前,二姐若能跟去做个妾室我定然为她高兴。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她靠自己挣来这么多荣耀,要是再给人做个小妾,我要替她不值。” 说起来还真是这个道理,做妾亏了,正妻又远够不上。 亲王世子,娶谁根本不取决于他的个人好恶,即便莲衣做得再好,也有更为门当户对的士族小姐来相配。 “你又多想,谁说小花要去做妾了?”沈良霜只好打发她,“你二姐的事你就别管了,她是咱们家最不用人操心的。” 她稍微提高一点音量,对着莲衣房门口道:“反正她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只管支持就是了。” 第78章 送走莲衣,慕容澄喝得的确是有些多了,一面往世子府里走,一面当着阖府上下对蜀王妃道:“母妃,人您也见了,几时带人上门提亲?” 蜀王妃冷眼瞧着他,叫他别发酒疯,“你将来是蜀王,宗室里还没有妻子是平民女的亲王。” 又是这套论调,慕容澄早就想好了对策,“母妃,我想不明白,除却出身,我有哪点强过她?论及出生谁能自己做主?下一世投胎没准我成个小猪小狗,她成了郡主公主呢?” “大胆!”蜀王妃一把将他拉过,“小点声!这种话你好说得?” “哎哟哟哟…”慕容澄呲牙咧嘴,装作被扯到了伤处,“母妃手下留情啊!” 蜀王妃果真软下态度,关起门指着他,“这府里多少朝廷的眼线,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慕容澄叹口气,坐下道:“母妃,因果轮回不就是这么说的么,这辈子造孽下辈子还,这辈子积德也是为了下辈子投个好胎。您知道她在北平救了多少流民吗?而且若非她这一举动,我也没法按时赶到西宁,当时战局焦灼,去晚一天都是生灵涂炭。” 蜀王妃沉默了。 “母妃,她这么好,若许我做妾,我良心不安!” 慕容澄又是长出一口气,酒都醒了大半,“试问哪个士族家的大小姐有她的品德和胆识?若她出身高贵,哪还轮得到我来娶?早就进宫做皇后去了。” 说完肩头就挨了一记毒打。 “你还说!” 其实蜀王妃清楚莲衣的脾气性格,也相信慕容澄不是个眼光轻浮的人,他之所以喜欢莲衣,定然是看到了她身上那些贵族女子没有的特质。 她不会先入为主,她一样欣赏莲衣的能力,但娶她为妻……那还是另当别论。 亲王不受朝廷重用,因而在婚事上并不那么苛刻,不指望亲家手握实权,往往只要对方是门当户对的贵族嫡女,就已经满足了王妃的所有条件,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这就更好了。 薛凝那样的就是首选,只可惜她要低嫁,不想高攀蜀王府的门楣。 但真要亲王世子娶一个平民女,大豊还没有开过这个先河。 隔天金满居便迎来两位贵客,蜀王妃和蜀王世子,好在店里伙计们都是身经百战了的,京城里没招待过亲王家眷,也招待过其他的皇亲国戚。 莲衣昨日听王妃说等慕容澄酒醒再谈,就知道大抵会是今日。 因此庖厨有所准备,伙计们也驾轻就熟将贵客引至二楼雅间。一边走一边念吉祥话,几乎走一步台阶就有一个说法。 蜀王妃在蜀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她家大门有东南西北各四扇,算上角门更是两双手都数不清,但这也不妨碍她不常出门,没有见过这些新潮有趣的热闹。 慕容澄一落座别提多自豪,“母妃,这都是莲衣调教有方,她管人有一套。” 蜀王妃抿口茶,睨他一眼, 门板“叩叩”被人敲响,莲衣亲自端着锅子进来,慕容澄随即站起来去接,生生将还没注水的锅子从她手里抢过来,“这活你怎么自己干?那么大的锅,掉脚面上再砸着你。” 莲衣直往边上躲,看他跟看鬼似的。 慕容澄咂舌,“你躲什么?” 这时候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好在蜀王妃知道慕容澄有个不管别人死活的脾气,说道:“莲衣,你坐吧,别进进出出的了,我来本就是为了见你。” 第167章 “是,王妃。”莲衣稍显局促在侧边落座,最开始还只是吃喝,她便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一道道菜介绍,起身帮着烫涮。 蜀王妃本不是川蜀人,在蜀地也不会吃这一锅出的民间食物,第一次吃便感到惊为天人,大为赞赏。 明眼人都看得出蜀王妃是在捧场,莲衣见状松了口气,心想起码不是来给自己难堪的。 大抵是慕容澄替她说了不少好话吧,难怪他一见面就眉眼带笑,原来是知道今天蜀王妃来见她就没有打算为难她。 蜀王妃道:“莲衣,你和世子的事,他都和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澄儿为何喜欢你。” 话说到此,慕容澄眼睛都亮了,再看莲衣,大有种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架势,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我准许澄儿娶你做侧妃。” 蜀王妃说罢,慕容澄猛然跳起来,“什么侧妃?不是说好了准我娶她?怎么就成侧妃了?我只娶她一个!她若是侧妃,我也不立正妃了!” “你别胡闹,我准许你们的婚事已是做出让步,正妃之位,我会请圣上钦点,这趟我跟你到京城来便是为了此事,你和莲衣的婚事我准许了,但你也要答应我,先立正妃,再迎侧妃过门。” “母妃!” “莲衣,你愿意吗?” “多谢蜀王妃成全。”莲衣起身见礼,“…民女,民女一时答不上来,世子爷也不必为此事起争执了,待民女回家和母亲商议再回禀蜀王妃。” “什么叫一时答不上来!”慕容澄听得出这是婉拒,“也就四个月不见,你真将我给忘了不成?我说过我要娶你,你不信我?” 莲衣瞧了他一眼没作声,她的委屈可比他大多了,跟她吼什么呀? 她从最开始就盘算好了,不会跟他走的,侧妃和妾不过是名分之差,她要的又不是那一个头衔。与其嫁给他看他和正头太太举案齐眉,不如及时止损,待在江都和小满居过一辈子。 蜀王妃夹在中间也难做人,本以为自己让步,大家皆大欢喜,谁知这两个就没一个领情的! 慕容澄牙根直痒痒,锅里咕嘟咕嘟将快烧干的残羹熬得起泡,他自己心里也直翻腾,“好,侧妃…既然如此我这就昭告天下,这辈子只爱侧妃一个,谁来做这个正妃都是守活寡!看谁还敢将女儿嫁我!” 蜀王妃抬手就抄着箸儿将他一顿抽,“你要气死我?你要气死我啊?”她看向莲衣,“莲衣,你先回去商议,有结果了派人到世子府知会一声,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只要你到蜀地来,你就是我的儿媳妇,但老祖宗的规矩我不能坏,这是我的让步,你是懂事的孩子,你明白我的用心。” 莲衣见礼称是,退了出去。 慕容澄嚎着不答应,那么大的个儿,被抽得从桌子底下钻过去,磕到脑袋,捂着头跑出来拉莲衣就走,“小花你跟我走,别商议,我就是只娶你一个,别的谁说了都不算!” 莲衣心疼地瞧着他磕红的额角,心乱如麻地被他拉着跑了。 二人跑出老远,停下来都只顾得上喘气。 “这是哪儿啊?”莲衣左顾右盼地问。 “你别管这是哪!”慕容澄心里有气,“你只说什么叫回家商议?我是没见过你家里人么?我会不知道她们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么?我早就是你家半个女婿了,你说什么回家商议?!” 他这话实在是有失偏颇,除了小妹,似乎也没谁对他这个“女婿”流露多强烈的喜欢吧? 莲衣皱皱眉,“毕竟是婚姻大事——” “你少来!”慕容澄还不知道她?“你就是在婉拒,你要是真愿意,就不会说什么模棱两可的回家商议!” 莲衣没法辩驳这点,他们两个朝夕相对那么些日子,早就将对方的底都摸透了,根本就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慕容澄这下更急了,但他反而软下声量,“为什么?是因为舍不得这里的产业?还是担心我将来还会再娶?” 她倒不是舍不得这些产业,一来店子是沈家的,不见得离了她就开不下去,二来而今产业遍布各地,即便她人在川蜀,一样可以照顾各处的生意。退一万步说,她也想试试在川蜀卖温炉,这对她热衷的事业来说从来不是阻碍。 “说话呀小花。”等不来她作答,慕容澄慌得心悸。 莲衣道:“…是因为你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做未来的蜀王妃,我是下九流的女商,即便发了大财,也够不上宗室的门楣。” “谁说的?我不需要!这世子的名头有什么用,圈禁在川蜀画地为牢,不能入朝为官也不能领兵遣将,我都已经这么惨了,居然连相伴一生的人都不能自己选吗?” 莲衣晓得他的难处,心想自己要是也抛下他不顾,那真的就太残忍了,她问:“要是你娶了我,还会娶别人吗?” 慕容澄举手起誓,“不会,我发誓,我拿我的项上人头发誓。我这辈子,到死,都只有一个妻子,就是你,小花…” 莲衣嘴巴一撇,红了眼圈,“要是你自己也没得选呢?” 他差点跺脚,“莲衣…你总要相信我…就相信我这一回吧……” 第168章 “嗯。” 莲衣点了一下头,下一瞬便被抱起来转了许多圈,慕容澄鸡啄米似的亲她发顶,“你等着,我这就去想办法,总有办法的,我又不是什么肱骨大臣,我的婚事只有我家里上心,母妃不是不讲理的人,父王就更别说了,只要母妃点头,他那关也就过了。” 莲衣便也被他这么稳住了,殊不知他自己压根也还没有解法,只打算一扛到底。 他这晚上非要在她家借宿,说什么也不肯回自己府上,大吃一顿沈良霜做的狮子头,吃饱喝足又向沈末打听她和刘少庭的进展,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俨然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莲衣被沈母拉到一旁,小声问和慕容澄究竟什么打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要有个了断。 “娘…”莲衣支支吾吾了片刻,“今日蜀王妃见了我,说我并非只能嫁给世子做妾,她愿意认我这个儿媳妇。” “什么意思?还能准你做世子妃不成?” “…侧的,侧妃。” 沈母眼里的惊喜虽然暗淡下来些许,但总体还是高兴的,“这是要成全你们了,王妃比我想象的要体谅你们。” 莲衣期待问:“娘的意思是?” 沈母轻叹,“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是打定主意和他走,我还能说什么?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这三间店子,你亲手开起来的,舍得就这么丢下吗?” “娘,千万别这么说!这是咱们家一起开起来的,没有大姐才是真的开不起来,每个人都出了力,我不过是在外头跑来跑去,看起来做得多。” “好孩子。”沈母轻轻搂过莲衣在怀中,拍打她的后背,“世子也是个好孩子,为了你在咱们家吃苦,娘其实对他满意着呢,只是担心苦了你,既然蜀王妃都这么说了,你要愿意去,就跟他去吧。” 莲衣没有应声,也没有再就这件事说下去,也没有告诉家里慕容澄并不打算听从蜀王妃的意思,只是心怀感激地抱着娘亲。 * 过了两日,前脚刚刚送了家里人回江都,后脚转机便悄悄来临。 最初是广南侯被调至北平守卫疆土,临行与皇帝提议,将慕容澄留任京城,接任自己在京中的军务,正经授个官职。 慕容恒宇思忖过后,叫慕容澄先跟着中军都督熟悉京城军务,之后具体职位便交由中军都督定夺。 他对自己这个堂兄弟,也算有了些片面的了解,起码在他之前,他从不认为慕容家还有谁怀揣一颗赤子之心。 还有他那个心上人,慕容恒宇合上了面前的一份奏章,那是西边送过来的。 上头说西边战后百姓们重返故土,一切百废待兴,人人都带着对新生的崇敬,有乡绅出钱修了一座小庙,是座生祠,祠堂里供一位“连一娘娘”,敬着香火,感念她的救命之恩。 活人受香火是少之又少,大豊先例是一位先皇在世时的宰相。大抵是百姓们担心她一个年轻女子背不住这么重的香火,特意取她名字谐音,连一,听着也像位高人。 莲衣从她那些大有来头的食客口中初听到这个消息,险些吓坏,简直两腿打颤走不动路,全然想不到自己头脑发热做下的一个决定,会带来如此丰厚的回报。 这比还她双倍的银子还叫她觉得受之有愧! 消息能在京城百姓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么快传到莲衣耳朵里,便说明这是地方官员报上来的,莲衣越发两股战战,知道此事定然瞒不住皇帝。 想她不过一个平民女子,竟就这么成了大豊被供奉生祠的第二个人。 “坏了,这算不得一件彻头彻尾的好事吧?” 莲衣第一反应自然是害怕,想从慕容澄那听到些能让自己宽心的话。 慕容澄的反应与她截然不同,“不好难道还是坏事?这怎么能是坏事?大豊几个人有百姓自发为他们立祠堂?更别说生祠了。”他说着说着感叹起来,“生祠…我家小花可真了不得啊!” 莲衣怎么好意思,“怎么就了不得了,你也在北平,不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担不起这么多的爱护。起码真正的大善人救灾…肯定不心疼银子……” 慕容澄将她一搂,粘着就不想起来了,“谁告诉你的?我不这么想,君子论迹不论心,我就是觉得问我家小花最厉害,最有本事。” 这还在金满居呢,外头人来人往,莲衣一个劲推拒,“你做什么?再叫人看见!” 如今慕容澄得空就往金满居和莲衣家里跑,世子府形同虚设,全京城也都传闻四起,当然传得并不好听,说这两人无媒苟合,因而便也没有人为慕容澄说合亲事。蜀王妃见状没有为此松口,母子俩都是急脾气,相互较劲。 “看见就看见,不看见也都传得就差替我们生个孩子了。”他虽这么说,身子却坐正了,“话说回来,你怎么没动静?别是我有问题,你要是有个孩子,母妃定然心软。” “真的么?”莲衣转而自己想明白,“王妃若是看在小孩子的份上心软,我才不嫁给你呢,将来一定鸡飞狗跳婆媳不和。” 慕容澄却笑着揪她面颊,“怎么可能?你明知母妃欣赏你,不过是碍于规矩礼法不好破这先例。”他意味深长道,“不过不碍事,你等着,我想到办法了。” 第169章 所谓办法,还是全靠莲衣先将前因种下,他才有机会捧着这“后果”往金銮殿前诉苦。 慕容澄进宫求见,在大殿一跪,当真委屈,“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慕容恒宇见他如此,好奇问:“世子有何事相求?” “陛下,实不相瞒,臣近来与家中有些分歧,臣以为女子如沈氏方为正妻人选,臣母妃却认为正妻当从贵府小姐之中挑选,虽并未阻挠臣与沈氏的婚姻,但也并不支持。” 慕容恒宇笑了笑,“你们的想法倒都有道理,不过这是你的家事,朕不便插手,只是觉得若你娶了沈氏做正妻,那么侧室人选怕是难以定夺了,那些老古板们未必愿意将女儿嫁给你做陪衬。” “陛下,这倒无妨,臣不在乎。臣怕的是不能善待沈氏,寒了流民的心。” 这话一出,用不着他往下细说,慕容恒宇脑子里就先转过九曲十八万。 西边刚结束战乱,百姓也才返回故地不久,那乡绅手头宽裕了头一件事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是替莲衣修一间生祠,且香火不断,这便足以说明莲衣此举对他们的影响。 这种事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一千八百两若不是莲衣这么个瘦瘦小小的年轻姑娘出的,只怕还留不下如此强烈印象。 换而言之,她的身份比之什么门阀小姐大有不同,若只是从出身的角度来分析利弊,那就大错特错眼光短浅了。 慕容恒宇沉默片刻,提了口气,“这么说来,她的确不能做侧室。” “就是这个道理,陛下。” 慕容恒宇笑道:“你不过是想从朕这儿求一道旨意,朕看得明白,世子,朕知道你属意沈氏,这个恩典既然是你求的,朕便为你下这道旨。” “臣叩谢陛下隆恩!” 没过几日旨意就下来了,掌印托着皇帝的圣旨,委婉对蜀王妃道:“圣上以为蜀王世子就要娶那金满居的小老板了,贺礼也早早备好,还预备赐那沈氏女一个诰命。若是做了侧妃,这诰命该封给谁?给沈氏的荣耀封给正妃总不合适。” 蜀王妃也听说了生祠的事,本就心生动摇,心知早晚一天要被慕容澄给说服,这下被旨意一砸,索性顺着台阶下了。 她本就是性情中人,既然做了决定也不会再扭扭捏捏,隔了没两天便带着冰人到沈家说媒,沈母生平第一回 见到这么大阵仗,一想到蜀王妃是未来的亲家母,别提多恍惚。 带着蜀王妃参观了慕容澄作为“容成”时睡的屋子,烧过的炉子,劈过的柴火堆。蜀王妃见了笑得别提多大声,但也是笑中带泪,既心疼又明白了自己这儿子究竟有多喜欢莲衣。 蜀王妃背转身去擦擦眼下,对沈母道:“外头那些都是慕容家下的聘礼,其实我后来一想,都说娶妻娶贤,我是再没见过哪家女儿有莲衣的贤能,是我之前钻了牛角尖,鸡蛋里挑骨头,其实这个儿媳妇我是很满意的。” 沈母不至于受宠若惊,但也为蜀王妃这番话感到鼻酸,她最担心的不过是莲衣将来远走他乡,在王府里受委屈,既然得蜀王妃亲口这样讲,她便也不再担忧了。 “澄儿眼下在京中任职,尚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蜀地,两个孩子的婚事却是不能拖的,你放心,等将来回到蜀地,慕容家定然还要补给莲衣一个婚仪。” 蜀地未来的王妃,自然要在蜀地补上一个办给蜀王府和蜀地百姓的婚仪。 那么办在京中的这场婚宴,自然而然便可以以新娘子优先,莲衣私下里和慕容澄商量,要他迎亲那日清早到金满居去接她。 慕容澄一个怔愣,上去捏她鼻尖,“你个财迷!婚仪当日都想着你的生意?” 莲衣小小声道:“倒也不是,你不可能到江都迎我,可京城的屋子又是我租来的,我不想在租来的屋子里出嫁。” 是这个道理,但慕容澄会不知道她?乜目问:“哦?那你发誓,来见我之前,绝没有和你那曲姓合伙人盘算什么婚仪当日的优惠、促销之类的活动。” 莲衣眨眨眼,“没有呀。” 下一瞬便被慕容澄给抱起来天旋地转地落在了被褥上,他大清早还没刮脸,拿下巴冒出来的小青茬扎她脖颈,刺痒得莲衣惊呼连连,简直可以纳入大豊十大酷刑! “没有?再说一便有没有?” “有!有!干嘛呀!那我说的对不对嘛,你到金满居去接我,我顺便还能搞搞活动……啊!别扎我!你怎么这样呀!我要还手了,我可真要还手了!” 莲衣上手咯吱他的痒痒肉,二人在床架子里难分胜负地“扭打”,莲衣总算占了上峰,骑在他身上耀武扬威,“堂堂蜀王世子不过如此嘛!你输了,输了就得答应我——” 话音未落,她来不及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自己已经“噗通”一声落入软褥,被他压在身下。 “还说我?你这世子妃好像也不过如此。” “…还不是世子妃呢……”她红着脸直哼哼,“听上去你和你的世子妃都不怎么样。” “大胆,说我可以,不可以说我的世子妃。” 莲衣叫他逗笑了,托起他下巴,噘嘴亲一亲,二人抱在一处头贴着头,万分珍惜这一刻名正言顺的相拥。就是他的手逐渐不老实,这里掐掐那里捏捏。 第170章 莲衣不得不将他按住,“不行,不合规矩。” 他闷声往她颈窝里钻,“来都来了…” 婚仪就在三日后,按理说是连面都不能见的。 莲衣没能拗过他,只要他一拿出那副臭脾气故意吓唬她,她就总是落了下乘,她想等成婚之后就好了,成婚后她是他的世子妃,两个人平起平坐,他再不能对自己作威作福横行霸道! 只是最傻最温柔的也是他了,莲衣想到慕容澄做的那些“蠢事”,抱着他和脸显然不是一个颜色的肩背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慕容澄身子一僵,惊恐看向她问:“怎么了?” 莲衣反而被他的神情吓住,“没怎么,想到以前的事,觉得好笑。” 慕容澄只觉得额头汗都多了两颗,他看了看自己颜色两截的手背和胳膊,以为她又在笑他行军还没恢复过来的肤色,“哪有这种时候发笑的?” 莲衣还没反应过来,“本就只有身子动,脑袋是空闲的,何况这也用不着我来动,都是你的事。” 这叫什么话?“都是我的事?那你到上面来。”慕容澄将她给拉起来,她双手环胸稍稍遮掩着一点,满腹狐疑不知道他做什么反应这么大。 “…可是我不会。” “这有什么不会的?那你就动动脑子,身体和脑子一起动,这样就没空笑了。” 莲衣意识到自己可能笑错了时机,?伤害到她未婚夫的自尊心了。 可是她虽然笑的是他,却也不是此时此刻的他啊,她觉着这么敞开了胸襟说话有伤风化,趴下去,措辞试图解释,没等她开口解释,大抵是这赤条条贴到他身上去的举动过于刺激了,慕容澄倒吸一口凉气,说声原谅她了,翻个身便又继续挥汗如雨地耕耘。 事实证明适才他有些太苛刻了,刚刚开始能多投入?莲衣后半程莫说开小差,就是开口说话都嫌劳累。 出于对她破碎吟哦和眼泪汪汪的心疼,慕容澄还是?答应了她在金满居迎亲。 * 大婚当日,金满居妆点得如同新店开业,红绸红毯一应俱全。 因为都知道今日是蜀王世子和金满居老板娘成亲的日子,京城百姓全都跑出来凑热闹,金满居摆出了小食供应试吃,大家伙都乐乐呵呵,看到迎亲的队伍到了,山呼海啸地说吉祥话。 沿布置了红绸的楼梯往上,莲衣正穿着新做的婚服,藏在屏风后边等待今日身为新郎的慕容澄来接自己成婚。? 听出去打探消息的沈末和宝姐儿说,今天慕容澄瞧着格外飒爽,就是穿红的显得黑,本来已经白回来不少,结果这大红喜服一穿,感觉又黑回去了一点。 不过这无所谓,慕容澄的长相,只要不是黑得糊成一团了,都是全京城最英姿飒爽的新郎官! 沈末摩拳擦掌,听见外头噼里啪啦放起炮仗,连忙冲出去拦住今日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要姊妹钱,“二姐夫二姐夫!你预备给我这个小姑子多少钱做改口费呀?” 慕容澄瞧见了屏风后头那个头戴大红盖头的人影,心潮澎湃,“你都已经改口一年了,还要怎么改?” 沈末笑盈盈道:“有了改口费,我就叫你姐夫哥,是最高的认可,比二姐夫还亲呢。” 慕容澄摸出几粒准备好的金瓜子,送给这位小姑子,沈末忙不迭捧着金瓜子归位,点一点,预备匀给沈良霜一半。沈良霜牵着宝姐儿上前恭贺,慕容澄颔首应承,走向沈母鞠躬见礼。 沈母含笑领他入内,“世子请跟我来。” 慕容澄毕恭毕敬称了声是。 莲衣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到了来在跟前的那双皂靴,紧跟着一只手掌落在眼前。 他的声音透着喜悦,格外坚定,“小花,我来接你成亲。” 莲衣叫他简简单单这一句话说红了眼,慕容澄见她不动,悬着手是收回来也不对,不收回来也不对。忽然“啪嗒”一下,一颗泪珠落在他的手掌心。 慕容澄跟着眼圈一热,朗然笑道:“我知道,你这是给我一个下马威,要看看我的诚意,好让我将来什么都听你的,那是自然,你不说我也能做到,这样,我抱你出去好不好?” “啊?”天地可鉴,莲衣只是光顾着感动,忘了回应他,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他怎么能以为是下马威呢?别是故意捉弄她呢吧! “啊什么啊。”慕容澄的确是故意的,但也的确打算抱她,他忍着不笑出声,“诚意我有的,娶媳妇就该抱着出去,好叫所有人都知道我视你如珍宝,是我最般配也是唯一的世子妃,叫他们说不出半句闲话。” 沈母和沈家姊妹两个在边上听得泪流不止,也就是莲衣戴着盖头看不见,慕容澄说这番话时笑容温柔眼神透亮,不过是在与她装傻,想在成亲这日给足她排场和体面罢了。 莲衣身子一轻,被慕容澄打横抱起,她看不见外头景象,不得不伸手去够他的脖颈,只听得一阵哄闹,她被他抱着走下楼梯,出了大门,过门槛,下石阶,外头山呼海啸热闹非凡。 路是熟悉的路,所经历的一切却是万分陌生,充满未知和期待的。 鞭炮声锣鼓声再度响起,慕容澄抱她稳稳坐进轿中,握了握她的手,说,“一会儿见。” 第171章 迎亲的队伍似长龙蜿蜒,她坐在轿中被人高高抬着,却感到满心踏实。这不是她与慕容澄的开始,更不是结束,这只是他们相守相伴的一生之中的一天,最盛大的一天。 后来慕容澄在京城军中任职都督佥事,在任六年,蜀王身体不济这才想皇帝请命回到藩地接任爵位。皇帝给了他一道恩典,准许他自由出行,不必在藩地禁足。 莲衣也在六年间在京城稳固了自家招牌,将这几间店慢慢交给了姊妹打理,她自己做了新的规划,和高老爷、曲建文合作又捣鼓起客舍,第一间开在北平,这第二间本来预备开在京城,但是那阵子薛凝怀孕临产,曲建文忙不过来便搁置了,于是这第二间便在蜀地莲衣的监督下先开了起来。 那一年慕容澄和莲衣带着二人刚满三岁的小姑娘球球回到蜀地,补了隆重的婚仪,让小球球见过爷爷奶奶和叔伯,快乐地当起了小郡主。 因为和西边离得近,莲衣还亲自去看了那间为她修建的生祠,慕容澄说那塑像有七分像,没有抓住他家娘子的神韵。 莲衣说他这是酸了,因为没人给他塑像。 球球趴在他肩头睡醒了,揉揉眼睛指着塑像说像娘亲,二人连忙抱着球球仓皇而逃,直到离开也没有表露身份,只是后来写了亲笔信寄去,感谢那位塑像的乡绅。 没多久西边来了回信,信上说老乡绅已经过世了,回信的是他的后人,老乡绅说那年流亡到北平,他们命比草贱,是莲衣买下满满一竹匾的包子,给他们一族人分食。 慕容澄正给她念呢,莲衣头脑微怔,想起了什么。这信纸上的内容也唤起了她对那一年北平的记忆,她还记得那位稳如泰山的老者,也记得那一竹匾热气腾腾的包子。 莲衣莞尔一笑,看向了窗外和云棋玩耍的小球球,“原来如此……” “嗯?什么原来如此?”慕容澄搁下信纸,揽过自家娘子肩膀,与她一起看向窗外,“这信上说你给人家全族买过包子?你记得吗?我还以为那乡绅是因为你花钱救灾才为你建了生祠。” 莲衣沉吟片刻,将头枕到他肩上,蹭了蹭找个舒服的角度,阖上眼只是道:“真好。” “什么真好?为夫真好?” “天气真好。” 慕容澄一咂舌正要好好理论,球球抓着一颗圆滚滚的石头子跑进来,献宝似的要给爹爹看,“狮子头!” 眼看球球要将石头往嘴里塞,当爹的眼疾手快伸手去夺。 莲衣瞧着这父女俩,心说真好,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已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