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侠情缘之清平长乐》 一 逢花 开元二十七年。 一支来自北方的流民队伍,跋山涉水,南迁扬州。才满十岁的二丫也在其中。 家乡的村子附近流行起致死瘟疫,大量乡民仓皇间背井离乡,怕朝廷为彻底禁除疫病,将他们也画地为牢、合村以焚,像地方官对第一个出现症状的村子做的那样。 他们这支队伍由果断的老村长领着,出发得挺早,躲过了这灭绝性的人祸。 可天灾更无情。 途经枫华谷时,队伍里竟有人不幸染上了此地与家乡不同种、但同样致死的不知名瘟疫,而且急性和剧烈更甚,短短几日,人便一个接一个发病没了命。 从开始死人,到第九日,终于只剩下二丫等寥寥几个活口。她抱着张婶两岁的小儿子,跟着昨天失去女儿的沈大叔,沉默走在悲风哀鸣的山谷里。 夜里有怪鸟的嘶嚎,森然让人睡不踏实。二丫动了动身子,发觉怀里的小孩子不知何时已经冷透了。 她爬起来,黑幽幽的山洞里空无一人,沈叔已经不知去向。 缩成一团挨到天亮,二丫把婴儿尸骸匆匆掩埋,孑然一身朝着南边继续走。 鞠了一捧浑浊的湖水喝完,高烧中的二丫闭上眼。 躺在枫叶湖畔,双手死死抓紧着自己的小包裹,她心里想,我马上也要死了吧。 却听得一把好听的男子嗓音近前道:“小女娃,醒一醒。” 二丫努力睁开眼,见到一位紫袍青年。 他青丝披垂及腰,面目干净而俊朗,让幼小的二丫心生惊艳,只道是黄泉路上来接她的鬼差大人。所以,当他将一颗药丸送至二丫嘴边时,小女孩开开心心便吞咽了下去。 二丫醒来的时候,是盖在一床温暖的棉被里。好看的鬼差哥哥给她递过一杯水,她便咕嘟咕嘟饮尽了。 她感到身体不再那么难受,想来是病已大略好转,也就不昏头了,知是这人救了她,哪里是什么鬼差。 二丫大难不死,充满感激,睁着双水灵灵的圆眼睛,期期艾艾望着青年。 “谢,谢谢你,好心的大哥哥。” 清俊男子点头浅笑,问二丫道:“你可还有亲人,要去哪处投奔?” 二丫只摇头:“我自小就没有爹娘,王伯他们也都死了,以后……以后,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有何打算?” 二丫迷茫了一下。 打算? 她以前从未有过机会,为自己做什么打算。其实她也是有过想法的。她想念书,她想做女先生,就像以前到她们村子里待过两年的一位长歌门弟子一样。可是,自从那位杨先生离开,再也没有不收钱的先生了,更别说愿意教女孩子的先生。 她眨巴了下眼睛就拿定主意:“我去扬州。杨先生说过,扬州人多,挣钱的机会也多。不光有工可做、有饭可吃,还大部分时间都暖洋洋的,不用挨冻。哦对,杨先生以前在我们村待过两年,她是从长歌门出来游历的女子,什么都懂,可厉害了!” 说起这些时,二丫神采飞扬起来。青年看得出,她于此长歌门女弟子孺慕至极。 “我们这次从北边逃难过来,就是准备去扬州那边的再来镇,正是因为以前听她说过,村长才这么决定的。”她想起近乎不存的乡人们,语气消沉了下来,“嗯,王伯也说过,我长得水灵,要是运气好,过几年有王孙公子看上我,兴许会纳我回家作个宠姬。”
青年微微皱眉,却没说出不赞同的话,只问:“给富贵人家做个宠姬算得运气好么?” “像我这样出身的贫民女娃,哪有富贵人家愿意娶我做正妻?平民和贫民男子,更不可能拿出闲钱让我念书。” 用并不欢喜的声音,二丫诉说着一直以来被灌输的观念:“要是我讨得了夫家欢喜,不仅能有好看的衣服穿,说不定还能存下一点体己钱,偷偷送还给王伯他们,不枉大家给我一口饭吃,拉扯我长到这么大。” 青年若有所思。 二丫低下头,微声中带着点哭腔,好像才感到后知后觉的悲伤:“不过,现在倒是好像不用了。他们都不在了。” 她年纪太幼,虽然早熟,但对病魔和死别的感知也只有天性自存的一丝,尚说不上沉痛。但只这一丝感知,却也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那原本就不扎实的“归处”算是完全失去了。族群覆灭,天涯路远。 这青年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何况是这么年幼的小女孩,他更是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最终只是轻柔地、有节律地拍着二丫瘦弱的后背。小女孩确实是很快就止住了流泪,一看就是带着那种苦孩子身上惯见的坚强。 见二丫不再抽鼻子,沉默了片刻,青年似是下好了决心,方开口问道:“你自己最想的是念书,是也不是?” 二丫呆了呆,聪敏过人的她立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还湿润的眼,她急切地朝坐在床边的青年挪了挪。想拉住他恳求,又怕冒犯了他,伸出的小手终于无措地缩了回来,二丫傻乎乎地连声称是: “是!是的!大哥哥,不,师父!您教我么?” “我是万花谷离经易道一脉的弃徒,行游在外,缺个替我背箱子、洗衣服的小药童。” 被小姑娘这顺杆爬的一声“师父”逗乐,青年垂着眉眼,向二丫温柔道: “你要是愿意,可以留在我身边。” 万花谷? 杨先生只讲过一次诸大门派和势力,还不是在课上,是某个晚间她带着孩子们一起游戏时闲谈到。虽然她当时只提过一次这个地方,也没有太多描述,但记忆力极好的二丫却仍有印象,因为杨先生说,万花谷的人大多数脾气古怪,但懂得很多,和他们长歌门一样,都属于在学识上颇为有建树的势力。 可弃徒又是……? 还没等她问,青年便径自续道:“我一介江湖游医,孑然独行,为今只有一个师弟远在昆仑。我二人过去有些麻烦,被师祖逐出了万花谷,如今寄身恶人谷,还背着浩气盟和朝廷的悬赏。跟着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安全的选择,可能三天两头便要随我西躲东藏,狼狈逃亡。当然了,其实只要学了功夫、入了江湖,本来也到哪都没什么安生日子过。” 青年顿了顿,着重强调般说:“所以你好好考虑清楚。倘若你不肯留下,过几日你身子好了,我送你过洛道,你从那处自去扬州,也不算远了。” 二丫心儿怦怦直跳,大眼睛骨碌碌转着,知道改变将来命运的时候到了,却又忍不住担心起种种,尚有一丝挣扎犹疑: “那、那我要是真跟了师父,是不是就也成了通缉犯,不再是良民了?” “你倒是懂得多。”青年哈哈大笑,继而也考虑了片刻才道,“通缉犯虽不连坐,但名声和影响确实不好。待你再长大点,我送你去长歌门罢,改投一个身家清白的师父去。到时,你不说出我的来历,谁知道你是哪家孩子。” 二 鸣鹿 听青年如是说,二丫登时目瞪口呆。 “可是师父,我以前听说别的先生都不愿意徒弟这样……这样中途换师父的?” 观察着师父脸色,二丫续道: “杨先生说,不算她这样临时的先生,正经的师徒在你们这些大门大派里,徒弟只有犯了大错才被逐出师门的;自行偷偷换师父,更是大大不好,若被发现,肯定也立时就被赶走了。” 二丫现在掌握的、能准确描述想法的言辞还不够多,好容易才找到能表述自己想法的句子,挠了挠头。 “可见师父们都很在意徒弟对师徒关系的尊敬和唯一呢,你,您怎么就不一样,能这样不在意?” 青年早觉这小姑娘聪慧灵秀,才生了收她做小徒弟的心思,却也对她能有这些见识感到意外。长歌门弟子教给她的基础可能比自己预想的要好。 他耐心道: “大部分时候如你那位先生所言。但毕竟所谓‘体统’,也应因时而变、因人而异,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万花谷一向松散,在规矩的方方面面上,本就没有长歌门之类依托有世家背景的宗门严格。 “你像我,我如果做了你师父,我就不强求你每天给我见礼、汇报学习情况什么的,衷真尊敬和心悦诚服又不是靠这些外在的礼节就能表达的。 “嗯,只要你能洗干净衣服、做做饭、采采药,我养你就养得很开心了,你自身的修行勤勉与否,那是你的事。” 青年越说越思路清晰,频频点头: “你要想拜他人当二师父、三师父的,但凡你旁的师父们也愿意,我亦不会干涉。 “徒弟将来能好好成长、好好生活,心里仍念着我作为师父这份情谊,这不比什么都好?” 二丫第一次得闻这样的师徒观念,新奇之余,一边觉得师父真真好极了,一边甚至又惦念起了从前那文秀温婉的杨先生。 二丫咬咬嘴唇,确认道:“若我留下,您会教我念书和医术么?还有功夫!” “我交代的事,你都做得好的话。”青年很痛快地允诺,顿了下又补充道,“前两者自无不可,但武学这项难办。我出谷之时一身修为被废,万花行气活脉的心法‘养心诀’我如今虽还会背,却亦只能传你这点皮毛,唯作强身健体之用,指法、判官笔之流则无力教你。” 二丫瞪大了眼睛:“您被通缉着还不会武功?!” 青年笑着指指屋角:“武功又不是万能的,我还有别的厉害伙伴。是吧,阿甘?” 那里放着一架丑丑的机关小人,闻言,居然开口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我在,主人。” 二丫:“!!!它,他是活的吗?” 仔细望去,那机关小人怪模怪样的,脑袋很大,像只极宽的碗子,两只鼓鼓的圆眼睛因为万花青年的呼唤而亮起了绿油油的光。他有四只细脚,被掀开盖子的大脑壳里插着卷轴、旧书、毛笔等物什,显得杂乱而满溢。 师父显然没有对他很好。二丫心里有点可怜这位叫阿甘的小东西。 “不是,机关术罢了。就是你叫他名字,他也会应的,但你现在还不会使用他,将来我再教你。” 万花青年随口道“没事了,阿甘”,那丑东西眼睛就暗了下去,二丫更是对所谓“机关术”的神奇瞠目结舌。
万花谷里有诸多精通机关术的大师,宗门中他们所制作的机关甲士精巧不凡、随处可见,青年对这些从来不以为怪,所以也没在意到小徒弟的目光,只自说自话道:“至于武功的事,若你真的想学,将来找了别的师父自有出路。” 话说到这,二丫再无顾虑,没了去处的她当然是千肯万肯,霎时咧开了嘴巴点头傻乐,颇为机灵的长相竟透出几分憨气。 也顾不得冒犯了,即便不敢去扯师父皓白的腕子,她却敢于紧紧攥住了他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玄紫色袍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株坚韧粗壮的蒲草,急切表着意: “师父,我想好了,我愿意!要是能留在您身边念书学医,我将来就是再拜了一百个师父,也一定不忘您的恩德,不辜负您的收留!” 万花青年连声称好,对她童言无忌、大言不惭的“一百个师父”忍俊不禁,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徒儿,你叫什么?” 二丫害羞地挠了挠头,说:“我听说,我是王伯从黑狗子窝里捡回去的,不知道是谁家扔的,所以没有姓字,村里人大家都唤我二丫。” “二丫?可爱是挺可爱,就是有点……”师父把到了嘴边的“土”吃了回去。 二丫扁扁嘴:“师父你想说土就说吧,我没关系的,反正每个村里都有好多二丫。” “咳咳,哪能,就是不够正式,报出去有点丢脸。”师父摇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笑得眼睛弯弯,马上给她起好了新名字,“日后,你就叫,嗯……鹿鸣涧。” 鹿鸣涧愣了愣,这名儿真好听。 师父把这三个字写在纸上,拿给鹿鸣涧看: “我那天本是打马路过,听得瀑布下有哀切鹿鸣,还以为有孤鹿受伤被困。没想到鹿儿没事,倒发现了你。想来竟是鹿儿的缘分救了你。” 鹿鸣涧攒紧了黄纸,轻轻道:“谢谢师父……谢谢鹿儿。” 其实,以她现在的识字量,这三字里她也只认得“鹿”这一个。 师父把旁边桌上的粥递给她,好像不太会照顾人的样子:“喝了接着睡吧,彻底发了热气我们才好上路。” 鹿鸣涧一点也不矫情,自己摸过了放在一旁的勺子。师父居然会煮粥,还给她吃,已经让她今天第好几次受宠若惊。被这天上掉下的巨大肉包子砸到,她现在都还幸福得晕晕乎乎,不知是否身在梦里,有点不真实感。 “对了,为师姓章,单名一个敛字,敛放自如的敛。但你在人前绝不可唤我名讳,私下里亦不可直呼而不恭不敬。” “是,师父。” 章敛想了想,又刻意板起脸来,故作严厉道:“要是我发现你品德不端、懒惰懈怠,就赶你走了。” 鹿鸣涧刚往嘴里填了一口粥,闻言立时吓得呛住,边咳嗽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会的师父!杨先生都夸我是全村最聪明最勤奋的小孩呢!” 章敛笑笑:“好。” 鹿鸣涧放下心,呼噜呼噜把粥倒进了胃里。 味道不怎么样,米没煮太熟,豆子不少甚至都还夹生,看得出师父的手艺不行。但是有枣子,很甜。而且她太久没吃到这么像饭的东西了,已然异常满足。 三 感遇/四 悬命 章敛朝窗外瞥了一眼,黄灿灿的油菜花漫山遍野。 “我还要耽搁几日,你暂且跟我在这里住。我睡外面的吊床,你有事唤我就好。” 鹿鸣涧见师父拿出一堆简陋的粗网绳,知他竟是为了自己才专门要出去睡,连连摇头,麻利地就要从床上下来。 “不用不用!师父您睡床,我拿床被子睡在地上就行了。” 章敛按住她,对小徒弟的孝心很受用,却仍摇头。 “地上太凉,你病还没好,要听为师的话。等去了我别处的住所,地方就大了。回来我指给你个厢房当闺卧,届时就不用和我挤在一个房间受委屈了。” “怎么会委屈!能待在师父这么大、这么暖和的房间里,多好呀!”鹿鸣涧一脸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问,“而且师父您有……好多宅子?!” 章敛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给她解释“狡兔三窟”的原理,只说:“为师也不年轻了,买得起几处房产有何稀奇?” 鹿鸣涧被过往的小民生活限制了想象力,嘟着嘴红着脸辩驳:“因为,就连我们村里最有钱的大户家,也是祖孙几代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可师父您一个人,就有好几处!”“好几处”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章敛打趣地看了看她:“嗯,你好好表现。哪天为师一高兴,就随手送你两处房产当嫁妆也说不定哦。” 鹿鸣涧瞳孔地震,喊得中气十足,空前大声:“是!师父!” ———————— 在鹿鸣涧“如果师父不睡床,我就只好一起睡地上”的特别坚持下,最后,章敛还是妥协了。他反思,确实,自己虽然不在意师徒尊卑之说,但小徒弟尊师重道的心还是应该保护一下的,这是好事。 办法倒也简单。院子里原本放着两把长竹凳,平日是章敛晒太阳和会客时用的,鹿鸣涧瞅上了它们,圆眼睛巴巴地望着章敛。他懂她的意思。 不巧此时,章敛接了只飞鸽传书,匆匆浏览便说要出个门,让鹿鸣涧休息着,等他回来,再给她弄这事。 鹿鸣涧本就不欲麻烦师父,马上重重点头,还小声说了句:“我不急的,师父您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章敛咂吧了一下嘴,突然觉得,身边有个小姑娘真还挺不错的。他师弟章放,打小就是烦人精,即使是在鹿鸣涧这个年纪时,也从来没这么可爱贴心过。 傍晚时分,章敛忙完事情回到这落脚处,背着药箱推开柴扉,发现院里的竹凳已不见了影踪,微微一愣。他推开门,发现凳子们被拼在一起,支在了原本的床头,俨然是延伸出了另一个简易床铺。而鹿鸣涧抱了被子躺在上面,安恬地闭着眼。 或许是挂心着章敛,他甫一回来,鹿鸣涧就醒了,唤了声“师父”后,用邀功的眼神望着他。 章敛板起脸来:“我不是说了我回来以后帮你弄嘛,怎么不听话。” 鹿鸣涧的失望神色没有掩饰,她扁了扁嘴,低下头小声辩解:“我下午感觉好多了,觉得可以自己搬动的……那毕竟是我的主意,非得要弄的,我想着能不麻烦师父您帮忙就不麻烦了。而且,而且其实还怪沉的!您都累一天了。” 小徒弟懂事得令人心疼,章敛赶紧不逗她了,失笑道:“其实我是准备叫阿甘帮忙做这些事的,咱们俩都不用出力气。” 鹿鸣涧傻眼:“啊?” 章敛含笑着伸出手指,捏了捏小徒弟没什么肉的脸蛋:“以后有不懂的多问多学,不要笨笨地就知道自己努力,容易事倍功半。” 鹿鸣涧握紧了拳头,燃烧起十倍的学习热情:“是,师父!” ———————— 夜半,雨下得急了些,风穿林打叶,哗哗作响。 鹿鸣涧迷迷糊糊间醒了,见自个儿身上的被子多了一层,师父的白亵衣外披着袍子,正把被吹开的窗子重新拴紧。 “睡吧,没事。” 他很灵敏地感觉到了小徒弟的动静,嗓音带着刚醒的沉哑,柔声安慰了她一句。 鹿鸣涧声如蚊蚋,嘈杂雨夜中更显软糯:“师父,以后这些事我来做,您睡吧。” 章敛回到床上,也迷迷糊糊地道:“以后再说。你还是个孩子呢,别操那么多心。” 鹿鸣涧“嗯”了一声,重新阖上了眼。混混沌沌想着,从前都是她夜半起来做这些事,帮着照顾张婶娘她们的孩子。可是师父说,我也还是个孩子呢。 ———————— 翌日,鹿鸣涧睡醒时,章敛已经又煮好了新花样的粥,还是算不上好喝,但胜在用料奢侈,营养丰富。 他道鹿鸣涧还未病愈,这几日先不用做活计了,等完全好了再上手,只先把以后要交予她做的杂务细致讲了,鹿鸣涧一一记下,又乖巧应了。章敛这才满意点头,随手从桌边地上摆的书箧里抽了本《黄帝内经》给她,说是让她有空看看,过几日身子好了,先听她念念,看她的基础到底如何。 鹿鸣涧双手接了书,捧在怀里,发自内心地朝师父扬起了笑脸。 她一向是爱笑的。从前在村里,不管住在谁家,她都学得很快,尽力帮手,从女人家做鞋子、晒酱子等细致的活计,到给男人推牛车、修石路等出力气的事情,鹿鸣涧都做。比各家自家的孩子肯干,她又嘴甜,大家都夸她有眼色,招人喜欢。 她其实过得也怪累的。也不是天天都真的开心,对谁都想笑脸相迎。可要是没点眼力见,哪能靠吃百家饭长这么大?毕竟挨骂事小,挨饿事大。 鹿鸣涧想,今天开始,不一样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她再也不是没爹没娘没人要的孩子,现在她有固定的“家”了。 我是师父家的孩子。以后别人再说起自己来,就会说,啊那个女娃子呀,是章大夫家的孩子,是章敛大夫的徒弟。 ———————— 鹿鸣涧又在傻笑了。 抱着蓝皮卷角的薄薄旧书,她使劲朝棉被里蜷起来。 陈年纸张特有的那种腐香,阳光晾晒过的皂角清香,雨后泥土的湿意芬香,巴陵空气中的甜蜜花香,章敛周身的浅淡药香,混在一起,团团把她簇拥。 ———————— 捕快装扮的男子手持短柄长刀,环视了一圈这露天酒家的客人们:“有谁见过这个男的?” 他话音一落,旁边跟着的衙役就抖开了手中一幅画像。 其上绘有一长发男子,面容端正,薄唇含笑,旁边还写着“万花谷弃徒‘无碍闲心’章敛,悬赏黄金五百两”云云。 正喝酒吃饭的众百姓见是官差捉人,哪有不从,个个战战兢兢忙往这儿看来。然围观之后,大多数都现出迷茫神情,暗地里又松了口气的模样——毕竟只有真的不认得,才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捕头噌噌几步跑,扯过一獐头鼠目的男子,凶恶道:“你怎看了一眼就跑!可是识得此人?”
“官爷,我真不知道啊!”这男子哆哆嗦嗦,哭丧着脸道,“下午我醒了酒在这趴着,是好像见过这么个披头散发的男的,但我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哪敢说和你这图里是不是一个人啊?” 捕快道:“那男的什么装扮?” 男子努力回忆道:“没注意啊,要不是他那么黑亮的一头长发,害我以为是女的才多看了他一眼,谁看他个大男人……哎,他好像是雇了个马车吧,望枫华谷方向去了?下午就走了,这会儿都半天过去了,谁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他身受重伤,就算是坐车,可也不敢太过颠簸。”捕头冷笑着放开了这倒霉蛋,点着手下们吩咐道,“你们几个,再去那边问问百姓,若有线索就注意追踪一番。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是!” 一行衙役跟着他,翻身上了快马,直追枫华谷而去。 ———————— 晚春寒雨,冷骨透髓。 章敛前日被官差追到踪迹,远远中了两箭。虽暂无死亡之忧,但重伤之下,却逃得很是艰难,事事都要让新收的小徒弟去交涉。万幸小妮子机灵过人,买药材、租马车,一一都办得井井有条。 枫华谷主道泥泞,走马艰难。 远远听见了官差们驾马追来,章敛拿出随身的机弩,掀开车帘,利索而精准地将快箭射出,正中对方领头者马腿! 马儿吃痛悲鸣,前腿无力跪往地上,将那捕头狠狠摔在路中,差点为手下众人的马蹄踩死。好在衙役们也算训练有素,及时紧急勒马,虽然也受惊乱了阵脚,总算没害了捕头性命。但一番重新稳定,章敛的马车早跑没了影。 马车是早晚会被骑兵追上的。章敛清楚。所以当机立断,兵行险着,他带着鹿鸣涧弃车而走,留下空车继续奔大路跑,却也不知能拖延多久。 天不遂人愿。 马匹被射杀时的嚎叫响彻山谷,而此时,章敛与鹿鸣涧才刚绕过不到两个山包。 师徒两人相视,加快了脚步,望南边地形更复杂的山区里赶。 雨越下越密,已近乎水幕,又因为大雨而天黑得极早,这会儿两人度息如年,早已不辨时辰。 鹿鸣涧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紧随着章敛,裤子上渗出一大块鲜血痕迹。想来是跳车时腿受了伤,还伤得不轻。 因失血过多又颠沛半日,章敛脸色跟鬼一样难看。 章敛望向鹿鸣涧,不言语。背后闪电银蛇乱舞,跟着响起一串炸雷。 ———————— 其实,章敛身上还有一只“饮血蛊”。 这东西来自苗疆五毒教,能以透支生机为代价,暂时恢复大部分精力。这足以让他有力气离开这里,很大可能摆脱掉这批追兵。但这速度,受伤的小妮子肯定跟不上;而他自己即便服了药,也肯定不够力气带上小妮子一起脱险。 章敛其实知道,自己现在最好该怎么做。 ……扔下小妮子。 一来没人知道自己身边有了这么个小徒弟,她就是让官差拿住了,也不会被怎么样。二来,就算她自己嘴不严,被人知道了曾和自己有牵扯,真的会被怎么样,反正自己也已经把她扔了,和自己再无关系。 再极端点,为免小妮子跟官差告自己的密,就在此把她一刀杀了。反正她的命是自己救的,反正她失去了自己,在世界上也没别人了。 ———————— 鹿鸣涧满脸雨水,头发都黏糊在了颊旁与颈间,露着小女孩光洁的大脑门,仰面望着师父骇人的神情。 她也没说话,好像懂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不懂。 她掏出了怀里的仅余几个药瓶塞给师父,有内服的也有外敷的——这是他们唯一没扔在马车里的财产了。 章敛终于不能忍心。 他没接药,偏过了头去,鼻音浓重地道:“一会儿找个山洞或者树下,你把药用了吧。” 他这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估计是高烧很久了,神经高度紧张,一直没有顾得上难受。 鹿鸣涧使劲摇头,把内服的药拿出来塞到了章敛嘴里。 章敛艰难吞咽了下去。眼前全是水,模糊一片。雨水没有这么滚烫。 ———————— 行至乱葬岗。 师徒二人躲在吊桥下的石头缝里,终于暂时避开了这倾盆大雨。 章敛浑身高热,眼睛不自觉地想要闭上。 “师父,师父醒醒……”鹿鸣涧急得呜咽,一会儿一叫章敛,不让他睡着,“这么大的雨,他们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章敛想说大概吧,就算他们不来,这么下去,明日我也要病死了。但发不出声音。 突然,有人声穿透过巨大的风雨声传来,听不分明,但肯定是在往这边靠近:“我要是他,我就躲在这乱葬岗,赌咱们不愿意进去。” 辨出是那帮捕快,章敛眼现绝望,手中已默默捏紧了那只“饮血蛊”。 突然,鹿鸣涧计上心来,徒手撕掉了章敛长袍下摆的一大片,反绑在她自己下身,掩饰住了染血的衣裤。 她趴在章敛耳边道:“师父,你躲在这别出声,如果我失败了,你就跑。” 章敛强行打起了一点精神,但不明白徒弟要干什么,也没来得及阻止她跑出去。 “官爷!官爷!” 鹿鸣涧跌撞着爬到了乱葬岗外围,正迎上了那群捕快。 “女娃?”有人疑惑。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爹!”鹿鸣涧扑上去,扯住了一个衙役的襟袍,把他往乱葬岗里拽,绝望中透出希冀般哭喊道,“我爹得了瘟疫,被村人们扔到了这来,他分明没死,我爹不可能死了啊!” “瘟疫?!”这捕快大惊,立时踹开鹿鸣涧,退回到同僚们中去,警惕道,“你爹得了瘟疫?” 鹿鸣涧咧开嘴,指着一个距离刚好能看见但看不清楚的尸体道:“那就是我爹,你们救救他,帮我带他回去,好不好?” 众捕快一看那破草席,再望着雨水浸透如同鬼怪的女娃娃,心中回荡着“瘟疫”这个最令人色变的玩意儿,霎时心胆俱裂。 当即吓得直接折返,四散奔逃,再不言什么追捕犯人之事。 ———————— 待他们彻底不见了影踪,章敛与鹿鸣涧冒雨连夜离开了枫华谷,折道长安。 章敛退烧以后,就见到徒弟在使劲拧毛巾,大约是预备给自己换到额头上。 他扯扯嘴角,沙哑道:“你看,跟着我太危险了。要不你还是走吧。” 鹿鸣涧吹了吹熬好的药,一勺子塞进师父嘴里,用力翻了个白眼。 五 招亲 开元二十八年。长安城郊,秋收医馆。 用厚厚的棉布垫着隔热,章敛捏着药罐的盖子将其打开看了看。嗯,还要一会儿。他于是小心地把盖子又合上,重新执起旁边的大蒲扇,往罐子下方小火炉熊熊燃烧着的边口里,有节律地扇动着。 听到“嘎吱”的门响,知是小徒弟从镇上卖菜的早市回来了,他头也不抬地道:“你收拾收拾,今天咱们上城里去。” “好耶!今天带我吃什么好吃的呀?”鹿鸣涧特别高兴,麻利地打了水浣手,喜滋滋地大声道,“师父,今天是你收我一周年啦,我还道你忘了呢!” “我还真忘了……”对上徒弟晶亮的圆眼睛,章敛略显尴尬地捋了下脸旁一绺垂发上的花形银饰,朝徒弟笑道,“是为师接了个任务,去刘员外家,上门出诊。他们包车包吃,你个馋猫定得跟来蹭顿贵的。” “啊,好。”鹿鸣涧听闻师父真的忘了有点失望,又隐隐对刘员外家的饭桌期待起来,小脸一垮,露出一丝肉痛,“可我刚采买了好多食材!排骨、小鸡、鱼啊虾的……本来想中午给师父做顿大餐的,这下一放,等要吃时又不新鲜了。” 章敛忙找补道:“没事,咱家不差这点钱。若结束得早,晚上我带你上夜市去,就去长安城最大、最贵的酒楼,今天敞开了肚皮吃,为师直接管饱!” 鹿鸣涧悻悻嘀咕:“倒也不用非得最贵的……都跟师父一年了,我还是很不习惯您这浪费鬼转世的做派。” “嗨呀,又不是天天如此。”章敛振振有词宽慰着小徒弟,“既然今日值得纪念,偶尔破费一下讨个吉利,才显得郑重嘛。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也要多跟我出去见见世面。” 鹿鸣涧好哄,觉得师父讲得十分有道理,立时开心道:“好哦!谢谢师父!” ———————— 长安西市,华灯初上。 鹿鸣涧率先跳出轿子,回头扶着师父缓缓迈下而站定。 刘员外家的管事一路步行,随着载师徒二人的轿辇,直至将其送至这“周记酒楼”门前,又与章敛礼尚往来了几句、做足了工夫,方作揖告辞,挥手招呼着车夫们一同离去。 此时立于人潮汹涌的宽敞大街,鹿鸣涧抬头一望,愕然地攥紧了自己袖口:这居然是酒楼?! 她这十足的乡下小土包子,虽已随着章敛进过城数次,却是第一遭来到这内城最繁华的街区,哪里见过这目测至少三四层的大酒楼,每一层还都足有数人高。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可见这酒楼大概是一年到头都张灯结彩、装饰堂皇的,实在太过恢弘富丽。 “走。” 章敛招呼徒弟一声,便当先踱进了酒楼。鹿鸣涧赶紧跟上。 在二楼一靠窗处坐定,章敛神色自若,行云流水般点了好多菜,然后吩咐小二看茶。 这店小二年纪很轻,约莫比鹿鸣涧大不了几岁,估计也是个新来的,肩上虽也像模像样搭着条毛巾,但“公子”、“大爷”地一顿混叫,收了章敛给的打赏,登时高兴得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一溜烟去倒茶水了。 刚被嘴甜的小二叫了“小姐”,这可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鹿鸣涧兴奋得脸庞红扑扑的。此时见小二走远,她如梦初醒,才升起一丝犹疑:“师父,会不会吃不完啊?”
章敛不在意地挥挥手:“吃不完就兜走,明天热热继续吃。” 鹿鸣涧捂嘴偷乐:“那咱俩一会儿要走那么远回家,一人还要拎上好几个食盒,非把您累倒了不可。” 章敛也乐:“那就都让你拿。” 鹿鸣涧假装生气地嘟嘴:“就知道是这样!每一位师父的轻松写意背后,都有倒霉蛋徒弟在负重前行!” 章敛绷起脸逗她:“菜还没上。你若不吃就不用负重了,咱们这就回家。” 鹿鸣涧大急:“我负,我负!” 此时,突然传来“叮噹呯嗙”的兵刃相交之声,还有夹杂其中的叫好、起哄声。章、鹿二人同时从窗口望去,这里视野开阔,倒是能把下面的情景尽收眼底。原来酒楼旁边就是个极大的平台,此时正有两个青年在上面激烈比划着,台面上铺的正红毯子登时被搅破碎裂、不成样子。 “您瞧这戏台,宽敞吧?哎,全长安除了宫里,再没这么大的戏台子,都快赶上城外的切磋台了!这是商会联盟的地皮,他们开拍卖会的所在,平日里若无安排,就公开赁给任何人。像李氏兄弟,还有外地进京来的大戏班子,没有没在这里唱过的。” 店小二已经回来了,上着凉拌木耳和香菜牛肉,见师徒二人感兴趣,就满脸堆笑地介绍着。 “大爷,小姐,所以说咱这天字一号的雅座就是本店最抢手的位置,坐在这,可不正好把这台子看个透亮么?今日您算是得着咯!哟,今日这是有人租了台子办比武招亲呢?就不知是哪家小姐……”说话间,小二也伸长脖子往外瞅了瞅,“嚯,这二位爷的功夫,多俊哪!” 章敛点头:“是蓬莱岛和藏剑山庄的弟子,水准还不错。” 鹿鸣涧凝眸望去,见两人身形交错分开,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身法极好。 一身灰纱白绸的男子手持圆伞,轻功傲人,飞天遁地之间,于地面形成气旋,似有碎石穿浪,将黄衣劲装男子吸附其中,他又趁机拍出三掌,直迫得后者连退数步闪出这块地方,正是蓬莱绝学“碧海缥缈”。他见对手当机立断回避掉了这波攻势,也即刻轻盈飞起再做观察。 却见黄衣男子撤到不远处,轻剑乱舞,剑光纵横闪烁,卷起金黄剑气如漩涡,虽比不上蓬莱之前制造的那个气旋般有威势,却另有迷人耳目之效,几乎将他的身形完全掩盖,正是藏剑山庄“问水诀”心法的外显。 突的,从那团移动的金黄剑光中,藏剑乍然跃起,瞬间就到了蓬莱脸上,本来被其挂于背上的半人宽重剑换到了手上,以纯粹的大力,猛击于半空中撑伞蓬莱的身前空当。 蓬莱大惊,朝旁滑步已避之不及,只来得及挪伞防御。圆伞虽卸去了重剑大半蛮力,但仍旧被藏剑的剑势所带,两人双双落在戏台上—— “砰”的一声,先前就被波及到的地毯碎线、门楼木屑混杂着尘土飞扬,惊起周遭又一波哗然。毕竟蓬莱在下,以背部着地,受创不轻,咳嗽间胸前染上了点点血渍。 六 奉茶 一袭黑白劲装的女子站起,鼓掌朗声道:“藏剑这位少侠胜。” 说罢,她就又坐下了。 原来,之前她便搬了把宽椅子一直坐在台边,只是鹿鸣涧眼睛都在戏台上,没怎么注意到。这时方意识到,她大约就是今日赁了台子招亲的新娘子吧? 细细看去,她头戴一尖顶笠帽,帽子边沿垂下的黑纱帘有好几层,将具体容貌盖了个严实,但身姿曼妙、音声朗丽,蒙面反而增添了神秘的魅力。 她坐得并不端正,翘着二郎腿,前衽被她甩在一边,恰露出黑色过膝长靴上面的一小片肌肤,一看就是江湖侠女,对此不甚在意。 微微歪着头,她一臂随意地放在椅子扶手上,另一手搁在叠于上面的那条大腿上,两指惬意地画着圈,似是对比武看得颇有兴致。 虽从衣服形制看不出她的出身来历,也不见她武器在哪,但这份洒脱的风采令鹿鸣涧一见就觉喜欢。她白底黑边、金线刺绣的立领劲装价值不菲,与那玄剑上都镶了不少金的藏剑弟子正是门当户对—— 嗯,般配。酷爱看话本的鹿鸣涧心里频频点头,很自然地当起了品头论足的月老,全不想自己这才看了一场,后面的如意郎君排着大队,这女侠且有得选呢。 “多谢柳姑娘。”藏剑先朝蒙面女侠拱了手,再将蓬莱拉起,笑道,“承让了!” 他接着又向周围抱拳示意,引来阵阵叫好。 蓬莱颇有风度,亦含笑回礼道:“兄弟身手不凡。” 藏剑摆手:“若你唤了雕儿相救,我这合断赢不了你。” 蓬莱自知,若蒙蓬莱弟子人人相伴多年的雕儿出手相助,赢下藏剑未必不能。但他觉得比武招亲乃自己私事,一开始就决定了尽量不借助雕兄的实力,只交代了它在一旁找个开阔处观战即可。 闻言胸怀大畅,输掉比试的一丝郁结尽数化去,蓬莱大笑道:“兄弟你不也没使出‘霞流宝石’的杀招?既然都是点到为止,我输得心服。” 藏剑一听蓬莱也是懂行的,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欣喜道:“哥们性子豪爽,我喜欢!小弟藏剑明雪,年二十一,有心与大哥结个兄弟,要是大哥你暂时无事,不若且上酒楼观战,看我连斩群雄抱得美人归,再上楼与你把酒共话如何?酒菜随便点,小弟我请了!” “哈哈,求之不得!为兄蓬莱季兴,痴长明少侠两岁,就承你一声‘大哥’。” 蓬莱也不推辞,拍拍藏剑肩膀就朝酒楼走去。他吹了声哨子,便见那本来栖在牌坊上的大雕扑棱着翅膀飞来,蹲在了蓬莱肩头。 他回首对藏剑笑:“我与雕兄温酒,待明兄凯旋!” 大雕竟也对着藏剑挥了挥翅膀,跟人招手似的,极通灵性。 ———————— “季少侠,我师父见您适才受伤,特命我送上活气伤药,愿和您结个善缘。” 蓬莱弟子季兴与大雕在酒楼二层甫一坐定,就见一绿衫小姑娘来到跟前,给自己送上了两瓶丹药。 他抬眼望去,不远处天字一号雅座的披发男子朝自己举了举茶杯示意。 于是他回了个礼才收下药瓶,又朝小姑娘笑着点头:“多谢,不知尊师如何称呼?” 鹿鸣涧笑:“家师万花张秋收,于‘醉蝶东林’开着‘秋收医馆’,大侠日后若有需要,可先考虑我家。” 张秋收,是章敛在这一带通用的假身份。 季兴一边当即吞服药丸,一边往鹿鸣涧手里塞了些银钱。鹿鸣涧不要,他硬是不依,她只好收了。与季兴情同手足的大雕停在窗上,跟着朝鹿鸣涧嗷嗷了两嗓子,她虽不懂是何意思,看着也确憨实可爱,在季兴允许的目光下,她摸了摸雕儿雪白的羽。
鹿鸣涧回到座位,悄声和章敛道:“他们这些江湖人也是心怪大的,真就不怕咱们有诈啊?” 被章敛派去干这种类似于推销的事不是第一次,鹿鸣涧倒没有什么不适应。但前面遇到的几次,对方多是当场收了药,却不见当场用药,估计待无人时要用旁的手段识别一二的,这蓬莱竟然验也不验,直接便敢吃。 “徒儿意识不错。”章敛笑呵呵,“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小觑了对方。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不排除是由于对方过分鲁莽、不够仔细,还有一种更可能的原因是,对方实力强横、别有倚仗——要么是当场就用你没发现的手段,确信了我们没有问题;要么是自忖即使我们有问题,也伤害不了他什么,而他随时、甚至当场,就能报复回来。那样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鹿鸣涧点头,若有所悟。 ———————— 楼下,那藏剑弟子明雪几招就败了镖局联盟的剑客,新上台的却是位霸刀山庄的弟子。同为名门大派,又是与藏剑山庄有世仇的势力,登时针锋相对,双方下手都挺重。 “有什么感想?”章敛问。 蓬莱的衣服蛮漂亮的,这是第一反应……咳咳。 “好厉害。” 鹿鸣涧重新坐定,瞥了眼战局,便转回目光到自己碟子。夹起酸辣可口的黑木耳嚼着,她心道,豪奢酒楼的大厨果然不一样,同等的食材就是比自己料理得好吃一百倍。 章敛也往嘴里送着牛肉:“什么好厉害,少侠们还是招亲的姑娘?” “大厨。”鹿鸣涧故意与师父闹,见章敛微微被噎住的意外神情,咯咯笑起来,“他们都好厉害啊师父,比咱家附近那种,赌庄在城郊开的擂台赛,要厉害太多了!无论武功还是情谊……这就是你说的‘江湖’么?” “只是江湖里一朵最细小的浪花罢了。你喜欢看比武,将来有机会了去藏剑山庄看名剑大会吧,那才叫高手云集,让人目不暇接。”见小徒弟流露出向往的神采,章敛似笑非笑,“是不是后悔跟了我这不会武功的师父?” 鹿鸣涧摇头如拨浪鼓,郑重道:“师父,我最不后悔的就是这个。” 拎起桌上的瓷茶壶,鹿鸣涧给章敛满上了一杯上好的峨眉白芽。这茶汤嫩绿明透,闻之清香,品之淡雅,是章敛喜欢的类型。 她未起身,就还是坐着的姿势,只是背挺得很直,双手捧起师父的茶杯,奉在他面前,似乎是已经在心底里酝酿了很久的情感,自然地流淌而出了: “师父,谢谢您。我无师父,无以活命至今,况有此往昔不敢想象之好日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师父教我医术、授我智识、带我行游,大恩大德又岂止滴水。” 少女晶亮的圆眼睛定定望着师父,饱含孺慕和感恩,声音清甜坚定,极为认真地道:“师父,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都当了我整整一年师父了,我至少得给您养老送终三百辈子。” 随着比武高潮迭起,外面看热闹的人群更加壮大了,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捧场的声浪,此时恰好响起一波,山呼海啸般,倒像是在给鹿鸣涧的话喝彩。 章敛感觉老脸微微发烫,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破坏气氛的话来,比如为师才过而立之年,养老送终的话是不是有点子早了。 他接过茶杯,一手托底,仰面一饮而尽,像喝酒一般。 七 吃席 “好徒儿。” 章敛发觉自己声音竟然染上了一点哑意,为了掩饰赶紧笑道:“不想着你那小杨先生了?” “我打算将来游历时去趟千岛湖,正式去长歌门看望她,却是绝不准备改投他处了。”鹿鸣涧摇头,“除非……” “除非有朝一日为师不在了。”章敛接话。 “快呸呸呸!多不吉利呢!” 鹿鸣涧气急,章敛却大笑:“你看什么菜来了?” 恰逢小二端来了一盘金灿灿和白花花相间的馒头:“咱周记最受小姐们欢迎的‘金玉满堂’来咯!公子,小姐,吃了咱们这最灵验的小馒头,年年都财源滚滚嘞!” 炸过的像金锭子,蒸出的像银锭子,一个个的,造型也捏成了船上长包的元宝模样,委实喜人。 “吉利了!”鹿鸣涧开心,小心挑了个模样周正的“金锭子”夹给章敛,满脸献宝,“师父,你吃这个,这个贵。” “嗯。” 章敛凑过去,直接叼住了徒弟“进贡”的小馒头,心里突然想起了章放。他小时候也这样过——师兄,你吃这个,这个好吃。也不知道臭小子现在怎么样了,要不,忙完这阵子给他去个信吧。 桌上逐渐堆满了各色佳肴,虽说不上山珍海味,普通人家却定然吃不起。鹿鸣涧才十岁,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且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逐渐不顾形象——埋头在盘子里努力,脑后扎的紫红布巾一晃一晃的,像个跳脱的小动物。 她今日穿着最喜欢的葱绿抹胸裙子,是过年时章敛给钱,她去城里专门自己挑选布料、让裁缝量身做的。平日里,她多是穿着便于行动和劳作的衣物,或是万花谷给年幼女弟子准备的常见制式,那种黑底上下装—— 毕竟章敛,不,张秋收,是带着小徒弟暂居长安郊区的万花谷游医,两人是正经打着万花谷的名头在开店。 刚开张时,鹿鸣涧还忐忑地问,那要是给万花谷其他弟子遇见或者登门,师父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是要当场败露?章敛却说不用担心,万花弟子多狂士,彼此孤高,互相不认识的海了去。鹿鸣涧一开始还将信将疑,直到有一次,真有万花弟子结伴来买药,她当场见识了。 “张秋收”师兄侃侃而谈,自言先师乃“药圣”孙思邈一脉之隐士,云游行医时收了自己,而今师父虽早已驾鹤,一身本领却尽数传了他。他也要继承师父遗志,好好培养小徒弟,让她也成为仁心仁德的一代名医,救尽天下病苦伤残。这番话章敛说得是情真意切,教那两位万花女弟子颇受感染,当场便也立志学习他。鹿鸣涧在旁边听得咋舌,直呼师父不愧是黑榜列名的恶人,这迫真演技、这扯谎能力,连自己都要信了。 章敛早就吃饱,只是慈爱地看着能吃的小徒弟,一边想着些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 ———————— “哈哈哈师父你看!” 忽地,鹿鸣涧满嘴流油,幸灾乐祸地凑过来小声道,还朝着隔壁桌那边挤眉弄眼。 章敛望去,见是商会联盟的人追上了酒楼,而携手上来的明雪和柳姓女子刚在季兴那桌坐定。刚取下笠帽,柳姑娘现出一副非常符合北方大众审美的明艳长相,两个超大的圆圈耳环更显气色。 原来,商会联盟派人收拾戏台之后,将遭到一定程度破坏或损毁的物品,如地毯、台子本身、门楼、牌坊、台前茶摊等,一一统计,前来索赔了。 柳姑娘略显英气的眉皱起,语气不善道:“我交予你租金时,你们可未曾说过后面还有这些额外的费用!” 商会联盟派来的胡子大叔摊手:“那我们也不知道女侠您招个亲都是这么能打的人呀,动静也忒大了。” 见柳姑娘还想争论,明雪却揽过了她肩膀,安抚地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再多说,浑不在意般从怀里掏出四锭金子,丢与了胡子大叔:“够了吧!”
胡子大叔掂了掂分量,笑着拱手:“恭喜明少侠、柳女侠喜结连理,我就不打扰了。明少侠,有需要再联系啊。” 柳姑娘坐下,将一柄鞘刀“咣当”拍在桌上:“不是钱的事!问题是他事先既没说,租赁文书上也无此条款,事后就不该给他!惯着他们了!” 明雪打哈哈:“是他们不对,可咱不给钱,他们一帮子奸商可要拿你的话去搪塞周围被波及的百姓了。到时他们硬是赖账不赔,这些卖茶水、卖水果的小摊贩不是只能自认倒霉?” 柳姑娘默然,才点头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季兴见二人气氛缓和,才出言笑道:“左右无事,明日咱们便去商会联盟跟他们说道说道,叫他们将租赁文书改了,以后莫要再出这种事端就是了。” 柳姑娘听了,眼睛一亮:“季大哥说的是!” 明雪便又喊小二添了许多酒菜,先是给季、柳二人满上,又站起身来,喜气洋洋朝着整层的食客们抱拳朗声道:“在下明雪,今日与柳含霜姑娘结为侠侣,在座的各位沾个喜气,这顿的酒菜在下都包了!” “噢噢——” 满层食客掌声雷动,笑着欢呼,“恭喜明少侠”、“恭喜柳女侠”的道贺声起起伏伏,气氛一时高涨无比,快乐洋溢在每个人脸上,除了章敛。 却见那柳含霜亦不扭捏,站到与明雪并肩,红唇含笑,一起给大家抱拳施礼。 鹿鸣涧夹在其中也用力地拍着巴掌:“师父,师父,明少侠包宴了!这是不是就算是婚宴?当天就决定了婚姻大事,跟风雅故事里讲得一样哇!而且他一掷千金的样子真的好英俊,我要是柳女侠,我也顶不住!” 章敛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傲霜刀……还是柳姓本家的,唉。 心道旁人的事与自己何干,他缓过神,转对小徒弟笑骂: “小财迷,就知道钱。将来咱包个比这更大的台子,也给你招个藏剑山庄的乘龙快婿,最好是叶姓本家的,钱最多了。” “好好好!”鹿鸣涧先是使劲点头,继而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得留在师父身边照顾你的,不能嫁人。” 共同生活了一年,鹿鸣涧已大概知道,章敛是生活不拘小节那一卦的,没人照顾虽死不了,活得却也不如何讲究。 章敛失笑:“该嫁就嫁了,不过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喜欢。欸,徒弟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鹿鸣涧一言难尽地看着章敛:“师父,我才十岁!” 章敛理直气壮:“十岁就不能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鹿鸣涧想了想:“暂时没什么喜欢的,但我觉得吧,懂得多的、脾气好的、钱多的、武功厉害的会比较好?” 章敛笑死了:“搁这报菜名呢?你是一点委屈也不受啊?” 鹿鸣涧用看傻子的眼神瞅着师父:“难道师父喜欢坏脾气的穷光蛋?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笨蛋?” 章敛摸着下巴:“你要这么说……其实我听说,藏剑山庄虽然有钱,但是笨蛋挺多的。” 鹿鸣涧满脸难以置信:“笨蛋都能有钱,我却没有?” 章敛敲她:“重点在这吗!” 这小财迷!我又没亏着她什么!贫穷的童年真是人难以洗去的印记! “那算了,我最受不了笨蛋。”鹿鸣涧撇嘴,想了想又嘀嘀咕咕,“可我看明少侠挺聪明的呀……” 章敛乐:“那肯定还是因人而异,笨蛋窝里也会出个别小聪明鬼,人精堆里偶尔也会出个别没脑子的。比如咱人才辈出的万花谷,不就出了阿放那小子?” 鹿鸣涧咬了口红烧肉,抬脸望着章敛,含含糊糊地道:“师父,你是不是想师叔了。” 章敛愣了愣:“嗯。” 八 习学 开元二十九年,祥瑞献纳,龙颜大悦,改元天宝。是为天宝元年。 ———————— 天光乍破,鹿鸣涧已经起身,在医馆自带地皮的后院里,做起了“五禽戏”: “虎戏者,四肢距地,前三掷,却二掷,长引腰,侧脚仰天,即返距行,前、却各七过也。 “鹿戏者,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左三右二,左右伸脚,伸缩亦三亦二也。 “熊戏者,正仰以两手抱膝下,举头,左擗地七,右亦七,蹲地,以手左右托地。 “猿戏者,攀物自悬,伸缩身体,上下一七,以脚拘物自悬,左右七,手钩却立,按头各七。 “鸟戏者,双立手,翘一足,伸两臂,扬眉鼓力,各二七,坐伸脚,手挽足距各七,缩伸二臂各七也……”注① 两套耍完,配合着万花谷“养心诀”真气恰从全身经脉走过一遍,鹿鸣涧虽略感疲累,却觉神智清明,有更加充沛的精力去做一天的事了。 按照师父的建议和书上的记载,锻炼这种事是“任力为之,以汗出为度”,过犹不及。啧,君不见镇子东头那五十多岁的吴秀才吴大爷,因为天天锻炼用力过猛,反而把自己给搞瘸了,现在整日都离不开拐棍。 师父贪眠,亦不用这么急着准备早餐,鹿鸣涧便对着院角里的木桩草人练起了“厥阴指”与“太阴指”。木桩草人是章敛扎的,绘有经络穴位。 这两式属万花武学“点穴截脉”,乃其中少有的、不需要精纯内力催发便可发挥一定效用者。“点穴截脉”要求施展者须认识和熟悉人体所有穴位与经脉,如能理解敌人武学渊源者更佳。故而,“离经易道”一脉弟子虽因勠力于医道而少修内力,也能施展这两式,因浸淫医道对人体和他派武者更熟悉,故可能还会存在对这两式理解更深的情况。 然而,理解更深不代表更有用。 以“厥阴指”为例,这一招的原理,在于按照顺序、准确重压敌人内力流动路径的重要穴位和经脉,从而成功阻截对方运功。没有内力者,就只能在敌方被控制或大意时近身方能使用,后者的情况更要求出手迅捷而准确,麻烦至极,堪称鸡肋。但倘若有专修的混元内力,再和万花谷“花间游”一脉传承的“百花拂穴手”配合使用,隔空就可从指尖或者判官笔、短笛、甚至小木棍等能够配合手法的特制短兵,从较远的距离“射”出或“打”出凝实的内力,直接击在对方目标穴脉处,如此则方便千百倍,一跃从鸡肋升为神技了。 万花谷以“大唐第一风雅之地”著称,谷内弟子们自然最多地以各种形制的判官笔为贴身武器。为美观故亦有一些做了修改,或者就喜欢殊于常人者别做选择。 像章敛的武器,就是一截细如笔杆的墨竹,平时被其佩于腰间。 院里养的紫萝到了花期时,便被章敛攀折了两串,缠绕在他这竹杆子上,芬芳之余更显逸尘绝伦。 当时,鹿鸣涧刚一迈出门槛,就看见师父站在藤蔓架子下,低着头,专心捋着花串的样子。阳光被栅栏划成一道一道,投在他侧立的如玉身姿上,师父简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鹿鸣涧腹诽着,师父这武器根本又使不上,纯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这么一搞也太过丰神俊朗了,我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修出这份高洁的气质,嘴上却酸溜溜地阴阳他道“年纪不小了,骚包得不轻”。
师父却不着恼,说“这是风雅,小孩子学不来”,直接戳破了鹿鸣涧的酸泡泡。 再说“太阴指”。其虽以指为名,却实则是“点穴截脉”中最基础的一式,乃用以配合其他招式的一套步法,不仅自带一些轻身效果,亦能对敌人的移动产生一定程度的干扰和限制。 五禽戏与习练,这就是鹿鸣涧每天早上的功课,日日不辍。 除去采买等需要外出的情况,倘有余力,她就再围着院子练几圈万花谷的轻功“点墨江山”。可惜因没有足够的内功修为,最多飞上两圈半她就没有气力了,还累得不行,所以她是不爱练这个。但像江湖轻功“扶摇直上”、“蹑云逐月”等不那么费力,做个几组练习,她就还遭得住。 今天虽练得挥汗如雨,但鹿鸣涧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线灵光,对“太阴指”的诀窍有了更好的领悟,登时心情大好。 ———————— 算着章敛快要起来了,鹿鸣涧蹑手蹑脚推开厨房的门,准备煎鸡蛋角,却见师父已经在小马扎上坐定。锅里嘟嘟冒气,看样子煮了有一会儿了。 “哇……难道说,要久违地吃到师父做的粥啦?” 章敛翻了个白眼:“这个‘哇’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是很情愿?” 鹿鸣涧凑到灶前,皱起鼻子闻了闻,眉心拧到了一起:“师父,这是什么粥?怎么闻起来又香又臭的?” “怎么可能臭,我闻着多香!是跟城里大厨讨来的方子,南方很风靡的皮蛋瘦肉粥,贵着呢我跟你说,而且对身体好!”章敛习惯性地维护了一下师道尊严,继而也有些心虚,“……你说的臭味是不是皮蛋的腥气?呵,徒弟这狗鼻子也有闻错的一天。” “不可能!”鹿鸣涧对自己的“狗鼻子”十分自信,掀开锅盖看,然后赶紧盖上,吐着舌头道,“是姜——!你放了姜!” 章敛一愣,讪讪道:“原来徒弟不吃姜的。” 鹿鸣涧小时候住在张婶家日子最久。张婶日日生食姜片,她虽不便言说,但因此对姜味的厌恶是与日俱增。跟了章敛以后,她掌握了厨房大权,自己做饭是不放姜的,章敛也从没在意到这细节。就连今天做粥食材的姜和皮蛋,也是章敛为了给徒弟“惊喜”而特意买的,他常年远离庖厨,未觉厨房没姜是件什么稀奇事。 “没事,姜就姜吧!”鹿鸣涧看章敛垂头丧气了,赶紧安慰,“师父切得也不细,我挑出来就好了。” 章敛看起来是意外的伤心,鹿鸣涧连忙强颜欢笑灌了两大碗——卖盐的被打死了,但是闭眼能冲。 欲言又止了半天,章敛终于开口劝道:“真喝不下就算了……” “师父笨手笨脚的就只会煮粥了,我要是再挑三拣四的,也太不识好歹。”鹿鸣涧又扒拉了两口粥里皮蛋,才低头说,“而且师父对自己的手艺那么自信,听了真话岂不是很可怜?那样也太打击你积极性了。” 章敛:“……”你已经都讲出来了好吗! ———————— 注①:[南北朝]陶弘景,[元]丘处机:《养性延命录·摄生消息论》,BJ:中华书局,2011年。 九 念安 最后,章敛还是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正襟危坐道:“你难道以为,我真不知道自己厨艺什么水平么。” 鹿鸣涧震惊:“什么,你知道的吗!” 章敛抬手掩嘴轻咳了两声缓解尴尬,才把扭到一边去的脸扭了回来,直视着小徒弟说:“当然了,我味觉又没有坏掉。就算是王婆卖瓜也要自卖自夸两下吧,总不能端出来食物就说我做得很难吃,多没面子。” 鹿鸣涧恍然,继而偷笑:“我还以为师父您这样自诩‘天下一流’的人物,指定不能承认自己有做不好的事呢。” 章敛一贯的理直气壮:“天下一流人物又不是神仙,诸般求不得,也会意难平,有何不能承认。” “真没想到。”鹿鸣涧啧啧有声,“对师父刮目相看了。我还以为,师父全身上下就嘴最硬了,烧化了怕是都能捡出一张完整的嘴巴来。” 章敛现在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拳头:“?小女孩家家的怎么满嘴浑话?怕揍花你脸蛋你说为师不给你面子,但你要再和我臊皮,我可不能保证还忍得住。” 鹿鸣涧马上噤声,捧起咸粥挡住脸,对跟章敛皮的尺度这块儿已经拿捏。 “徒弟小小年纪什么都做,我做师父的,却连你的口味都不知道。” 鹿鸣涧埋在碗里的头抬起来,听见师父怅然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一样。说要照顾你们,到头来,总还是你们在迁就我。” ———————— 鹿鸣涧动了动腮帮,咽下了这口饭。目光不自觉移向了窗前,章敛的书桌。 章敛的铜绿镇纸,外观和阿甘缩小版形象一样,也是他自己做的。它蹲在那儿,压着一个信封,正面红框无字无题,似知其归处只有这里。 这是昨天师父收到,师叔托人寄来的。 去年师父给师叔去了信,详说谷外种种、云游见闻,还道收了自己这个徒儿。 年底,师叔回了信。信封和今日这个形制一般无二,拆开后内无一字,只掉出一大一小两个墨书“平安”的黄底纸符。大者有章敛中指长,小者有鹿鸣涧拇指长,皆用红绳子穿了,可挂在腰间。师叔的字有种张牙舞爪的美感,和师父的端方隽秀完全二致。 附信而来的还有一株药材。鹿鸣涧认得,那是“当归”。 师父坐在窗前,半晌无话,最后小心收起了啥也不剩的信封。当归当晚便被他煎煮成药汤,哄着鹿鸣涧一并喝了;大平安符被他换了条更长的红绳子,挂在了他自个儿脖颈。 他没回信,也没搭理鹿鸣涧问的“要不然咱回去看看师叔”。 十二个月匆匆过去,又临近年关了。 师叔的来信仍是无字,两个新平安符,只换了红底。 但今年没了“当归”。 他们在互相说什么,鹿鸣涧不懂,但师父肯定是懂的。 昨夜,鹿鸣涧醒了,见师父披着棉袍,手捧着那新红纸符,在窗边映着月光看。眼含笑意,十分温柔。 ———————— “师父你也太会给自己贴金了。”
鹿鸣涧抹了抹嘴,满不在乎地摇头:“啥迁就不迁就的,你教我那——么多东西,都不要一个铜板的学费,除了工钱还给我零花钱,我就给你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谁来不说一声赚麻了呀?还真以为我是愿意宠着你?” 章敛张了张嘴:“……” “没错,我还真是愿意宠着你。” 鹿鸣涧小脸一板,学着章敛平日训斥完之后补一句“还不是我宠着你”的语气,然后自己破了功哈哈大笑,趁章敛发愣还没回过神来骂人,赶紧收了碗跑河边去洗了,嘴里还嚷着:“估计师叔也是!” “……孽障。”章敛揉了揉眉心,笑着低声对空气骂了句。 ———————— 几个月后,夏日清晨。 鹿鸣涧拖着装了四个轮子的小车,走在长安郊外居民区的早市上。 “小鹿姑娘,张大夫的身体好些了没有呀?” “是啊,张大夫太辛苦了,你可得多照顾你师父一点!” “唉,还年纪轻轻的,可别自己先病倒咯。” 卖绿叶菜的陈大娘、肉摊的范屠户、卖西瓜的孙爷爷等乡亲都在关心着章敛,虽然鹿鸣涧一一笑着回应了,说师父估计再有几日就好全了,让大家不必担心,仍架不住这边多塞几捆菜、那边多装几颗蛋的。 章、鹿师徒二人在这处住了已两年有余。一开始,见他们风姿不凡、一身文气,乡民们还道他们父女俩是大城来的贵客,不过旅居一时,谁料他们竟盘了个铺子做起生意来。 乡民们最初还担心“张秋收”大夫出身江湖大势力,“秋收医馆”定然收费太高,而不敢接近,后来大着胆子来看,才发现药价和诊金竟都算亲民,个别药材比城里的老字号药铺医馆卖得还便宜些许。 口碑渐渐传开,说乡里新开的那间医馆好得很,坐柜台的小鹿姑娘年纪虽小却机灵热心,张大夫更是妙手回春、神乎其技。待得名声传了出去,连城里都常有达官贵人派车来请他们。 后来,乡亲们得知两人是师徒关系,张大夫一表人才居然尚未婚配,想给他说媒的人是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加上看诊的排大队,本就不那么坚挺的木头门槛,险些都给人们踏破了。 章敛既诸事须忙,又生性惫懒,尤其不愿多做应酬,鹿鸣涧就不得不经常帮师父敷衍此事,按照之前章敛教过的口径: “师父喜欢武艺高强的烈性女子,可他一介布衣游医,既无功名、又无武学,加之带着我这小拖油瓶,年纪还大了,哪有女侠愿意跟他?” 这套说辞被讲得多了,那些企图牵线的大娘们、芳心暗动的姑娘们,最终也只得纷纷黯然作罢。 章敛没想到生意如此火爆,苦笑连连。毕竟医馆只是他明面上的事业,他不欲于此占用全部精力,遂逐渐装成了积劳成疾、需要调养的模样,不仅医馆的打烊时间提前,更经常干脆放假。 譬诸这几日,医馆挂了牌子,说张大夫染了风寒,暂时不接待新病人看诊,但门还照开,有需要的话还可拿着之前的开过的方子,自去找鹿鸣涧继续抓药。 十 传信 到了乡里唯一的油铺,鹿鸣涧取出拖车上空空的大油瓶,招呼上了堂内的老板:“张大伯,我来啦!” 张大伯光着膀子,闻言放下手头推磨的活计,拿毛巾随便抹了把脸上身上的汗水,便来接鹿鸣涧手里的油瓶:“小鹿姑娘,还是老样子?” “对,还是满上,再给我拿瓶芝麻酱?”鹿鸣涧笑眯眯往店里探头,“您这也太香了,我刚过街角就闻见,给我馋的哟。” “那可不,咱这酱的味道,街坊都说绝!”张大伯骄傲地拍拍胸口,将新灌满的油瓶,和从架上拿出的两罐浓郁芝麻酱,帮鹿鸣涧直接捆在了小拖车上,“哈哈,我家婆娘说了送张大夫的,酱今儿个不要钱,你们要是吃得好了,下次再来惠顾。” “谢谢伯伯和婶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鹿鸣涧也不推辞,只从怀里掏出了几贴膏药交给张大伯,“这是我师父前日里做剩下的,对张伯你那腿的症,下雨天或者太冷时拿出来用就行。” 张大伯刚过五十,腿的老毛病却已经缠绵多年,之前还是章敛给看了,不仅开了外用药,鹿鸣涧来打油时见他痛苦万状,还顺带教了他按摩缓解之法。如今虽不能痊愈,多管齐下之后,确实不那么痛不欲生了,他对师徒二人分外感激。 张大伯应了声,在身上擦了擦手,看鹿鸣涧加快脚步离开了,心里唯暗自一声长叹。 自己家那废材儿子,如今年过三十仍一事无成,功名考不上,店里的忙也不帮,竟还不如这十二三岁的小鹿姑娘懂事。 有时想想,早知他不是科举这块料,还不如找些门路,趁他小时候送去个江湖势力学艺,就算不能像张大夫这样出色,在大门派里能谋个外事职务,赚的银钱也够羡煞旁人。 可一来像张大伯这样的乡野小民,从小就没机会读书识字,好容易自己攒到钱生了儿子,盼着他鲤鱼化龙,脑中也只知科举做官这一条道儿,要不是如今认得了张大夫这样的大门派出身的人,并听他说了许多武林中事,连人生选择还有“江湖”一途都无从想起,更何谈门路;再来,像张大伯儿子现在这年纪,早过了可塑的时期,后悔亦没回头路了。 绝大多数市井百姓大抵都是这样,庸庸碌碌。 眼界所限,天地窄小。 即使想要跳脱,也无门可触。 ———————— “小鹿姑娘!” 鹿鸣涧还未走远,听得张大伯追出了店铺大喊自己,颇为不解地站住了。 “差点子忘了,我家婆娘交代的事。张伯我和你师父可是本家,亲近着哩,这才偷偷说与你听,旁的人我管他死活?” 鹿鸣涧龇牙笑,心道,可惜了张伯的拳拳心意,这本家关系却是西贝货…… 张伯拉着她,附耳过来神秘兮兮地道:“说是昨天路见有人在你家馆子附近转悠,她刚瞅了一眼,那汉子便凶狠瞪过来。见那人腰间也带了刀的,恐是谁家赌庄的打手,我婆娘哪敢多问,赶紧就回来与我讲了。可是张大夫又沾惹了什么黑道上的麻烦?”
鹿鸣涧心下一沉,脸上却只是略微露出担忧:“谢谢张伯,那我先赶紧回去了,好与师父计较一番,看究竟怎么回事。” ———————— 鹿鸣涧毕竟拉着小车,走不那么快,心下分析着到底怎么回事。 有点担心,却也不多。那人要确实来意不善,手段高明的根本用不着观察什么,不高明的嘛,师父和自己应该打发得了。 “秋收医馆”的选址在乡南头,是章敛仔细考量以后才定下的,地缘极佳。 不仅靠近长安城门附近最大的长途驿站,人流络绎不绝;醉蝶东林另一头还有地下赌坊所设置的黑擂台,不单是参赛的江湖人士们免不了三长两短,因参赌而发生斗殴挂彩者亦不乏求医意愿,很多时候伤员们就近便送来了医馆,又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入。 此二条,不仅保证了伤患顾客来源滚滚,借着和这些南来北往、成分复杂的人交流攀谈,章敛对江湖消息亦算得上保持了相当程度的灵通。 可黑擂台毕竟是黑擂台,赌鬼也毕竟是赌鬼,这些伤员和送他们来的亲友三教九流,多的是法外狂徒。他们行走江湖,基本的眼力见还是有的,看在章、鹿师徒二人的服饰制式上,到底会忌惮几分万花谷的背景,没出现太多赖账、挑衅的恶事,但毕竟也有过几起。 好在馆子厅堂里就有一架阿甘,简称“一号”。平时虽不太用得上,但实在十万火急、忙不过来时,哪怕心疼用作阿甘们动力的“气石”,也得让阿甘帮帮忙。这么一来,它不仅可以偶尔给鹿鸣涧打个搬人之类的下手,二来也为预防此类事件。 有一次,章敛不在,一伙赌狗前来闹事,买了药却不给钱。 鹿鸣涧一呼唤,阿甘“一号”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过来,当场把挑事的醉汉拱翻,并弹开盖子,把他肥猪般的脑袋咬了个结结实实。头部被无生命的金石重重挤压,随时有被爆头惨死的恐怖预感,直吓得醉汉心胆俱裂,酒醒了大半,裤子都湿了,只顾撕心裂肺喊着“救命、救命”。 和他一起来的同伙惊怒交加,有围上来想靠蛮力撬开“一号”锅盖的,还有拿刀对着鹿鸣涧威胁她放人的,鹿鸣涧却面无惧色,吹出一个复杂的口哨调子。 咚、咚、咚! 院子里一排外貌各异的阿甘们竟然都冲了过来! 抽了武器正对着鹿鸣涧放狠话的刀客,还没到小姑娘面前,却眼前一花,见本就矮小的女孩俯下身子,鬼魅一般穿到几人当中—— 霎时间,每个人都似被她踹中了腿上什么要穴,下半身微微麻痹,行动不便起来,这可不是要变成阿甘们的固定靶子?!登时“哎哟”、“啊呀”之声大起,好不凄惨。 鹿鸣涧身形一闪,又回到柜台前:“留下诊金和赔偿金,共五十金。” 个头还不到刀客胸口,但脆生生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跟个厉鬼似的。 十一 生变 刀客恼火至极,长刀脱手,直接朝鹿鸣涧掷去,被她又轻巧躲开。 那被咬住的醉汉闻言,却已经从兜里掏出了钱扔在地上,大声求饶起来:“我给我给!快放了老子!” 鹿鸣涧歪嘴一笑:“没事了,阿甘。” 一排机关丑东西一齐“眼睛”亮了亮,发出无人性的平板声音:“是,主人。”然后咚咚咚地各归各位了。 被阿甘修理到鼻腔流血,大汉一脱离险境,登时一溜烟跑没了影。刀客招呼了其余同伙撤退,走前仍在对鹿鸣涧咒骂,声量却小了不少,底气也不足了。更好笑的是,他到底是心疼那刀,竟然灰溜溜过来捡走了,更显得气势全无。 “滚!” 鹿鸣涧叉着腰,横眉冷目,作势要再唤阿甘,实实在在狐假虎威了一回。 这之后,鹿鸣涧和阿甘的凶名传了出去,病患们规矩许多,省了师徒二人不少心,乡间也传出了张大夫家连黑道都不怕的风闻。 后来,赌庄老板亲自派人,暗地里来与章敛谈了谈,商谈结果是他的管事与打手们过来就医统统打个九折,偶尔还请章敛过去庄里当当场医;江湖人士若要来此闹事,只要章敛传信,他的人马上就来维护医馆。 如此一来,事情解决,两相皆欢,已很久没有什么所谓的“黑道人士”来触他们师徒二人霉头了。 那张大伯所说的暗中观察者到底是什么来头? ……难道是师父身份败露,为了他的通缉令来的? 浩气盟或者朝廷的人?! ———————— 鹿鸣涧仔细检查了一圈周围,确定现下没有什么可疑之人了,才回到医馆。 章敛不在家。 鹿鸣涧想起来,昨日他说了,今天要去城里做例行复诊。她知道,这两年,与师父建立了长期关系的达官豪绅有好几位,他倒没说这回是去了哪家府上。 她决定不再外出,就在家等着。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今日是准备到落月溪附近采药,顺带捕条鱼,待师父忙完归来,正好可以喝上一口鲜鱼汤——他出外诊若不带她,通常最晚也就到黄昏时分,就会回家吃饭,断不会在外过夜。 鹿鸣涧先将“一号”阿甘唤到近前,又把所有阿甘检查了一遍,但凡是能量不满的都补充了“气石”,以防万一。 “气石”,一种结构特殊的矿石,可以被注入不同类型的真气。 若把它放入机关造物的特定位置,当机关造物被开启或唤醒时,事先存储于中的真气就会按照机关术士设计好的速度被释放出来,成为驱动机关造物的能量,是机关术士们离不开的必需品。 虽然这种矿石产量不大,但用空了也可以接着注入,是可循环的,非常方便,所以大体上价格也不算昂贵——除非是本身个头特别大那种,也就是储量特别足,这意味着续航很持久,登时它就变得抢手和有价无市了。 理论上来说,本身就修为深厚者不用“气石”也可驱动机关造物,直接当场以真气输送给它们就行。但实际上,机关造物都是作为生活和战斗的辅助手段存在的,生活用的还好,战斗用的若主人反而要站桩给它输真气,那是本末倒置的笑话。故而即便是真气雄厚者,亦大都还是会选择提前准备“气石”,让机关造物作为一定时间内的可靠即战力。
鹿鸣涧记得,刚跟了师父没多久那会儿,两人路过金水镇住客栈时,就遇见了浩气盟的一车人住进了同一家店。师父还未等对方反应,登时抱着鹿鸣涧敏捷地翻上了他的宝马“闪电”,绝尘而去。留下断后的,就是前一任“一号”阿甘。 事后,师父肉痛不已,说阿甘还不是最完美的形态,本来就是实验体,丢了就丢了,可惜的是它里面装的是当时章敛手里最大的一块“气石”。 当时还小的鹿鸣涧无言,第好几次心疼没有人权的可怜阿甘。但现在,她已经成长了,变成了她以前觉得非常没人性的师父的形状—— 阿甘什么的师父会做,都还会有的,可他们两个没有修为的人,“气石”的真气都需要找人补充,可是非常需要省着用的啊! ———————— 平时最爱看的《世说新语》都味同嚼蜡,处理药材的手也不时就停了。鹿鸣涧心烦意乱,莫名忐忑,一会儿一朝窗外张望。 暮色转紫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因为下雨的关系,天黑得早了一些,现在还没到师父回来的时间,再等等。鹿鸣涧安慰自己。 ……天完全黑了,章敛还没回来。 克制住不安,鹿鸣涧先检查了一遍整个屋内。 地契、暗器、毒药、气石、银钱,什么东西都没丢。门窗上的机关也无人触动过。说明章敛离开时一切如常,没发现有异。 看来出事是在师父今日走后。只不知是他路上出了意外,还是城里中了圈套?如果是后者,目标就肯定是他本人了。 前日里来侦查的人定是看了医馆的布置,觉得我们二人虽无武功在身,但见阿甘众多,又有布置不明的机关在,不便动手,这才设计,将师父诓去远离医馆、没有阿甘保护的地方下手! 自觉想得透彻,鹿鸣涧打定主意,明日破晓就出门打听,今天接走师父的是谁家的轿子,又有谁看见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对! 危险!!! 鹿鸣涧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 不管对方是谁,白天我能毫发无伤回来,是他们还忌惮若提前对我动手,万一被我逃脱找人报了信,他们捉师父的行动打草惊蛇、可能失败;而如今师父还没回来,他们必然已经得手—— 定会来灭我的口! ———————— 深夜,雨打花叶,窸窣作响。 蒙面人跳进“秋收医馆”后院。 大头细腿的阿甘们和往日一样,排排站在院里,“眼睛”没一个亮着,都跟睡着了一样,显然是未被激活。章敛的马不见在棚下待着,估计是被章敛的小徒弟暂时牵进柴房避雨去了。 蒙面人在鹿鸣涧卧室的窗纱戳了个洞,毫不出声,往里面望。一双小鞋子被胡乱踢在床边,被子里鼓鼓的,小姑娘正睡得香。 他将一支迷烟点燃,送进了那他新弄的窗孔中。 待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蒙面人掩好口鼻,直接削断门闩,进了鹿鸣涧的屋子。 阿甘“一号”站在床头,但小姑娘已经不可能再醒来。 蒙面人快步走到床前,一刀狠狠扎进了被窝,却猛然发现不对。他一把掀开棉被,见露出的却是两个鼓鼓囊囊的枕头! 给她跑了! 十二 寻人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一大清早的,空气贼好闻。 赵云睿起床收拾自己,看着嵌玉铜镜里的女子,还是如此丽质。她很满意。 不愧是名满江湖、在每个主城都做着生意的赵氏美人,真正做到迎来送往、无所不知的茶馆老板娘。自从她干出了名堂,别的茶馆就只能叫“某某茶馆”、“某记茶馆”、“某氏茶馆”了,而单提起“茶馆”的话,别无他家,人人都知指的就是她赵云睿的茶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别人从夸她天生媚骨,到现在夸她风韵犹存,反正就不是什么好词,她其实根本也没爱听过。但只要钱来,钱来,钱从四面八方来,她不在意这些人说什么。她还会笑着点他们的胸口,让他们这些“死鬼”下次再来。 这里是长安城门口,长途驿站旁边,真正的黄金宝地。也是她赵云睿的茶铺。 走出现居的二层小楼,赵云睿迎着阳光,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突地“哎哟”了一声后退了好几步——她被陡然凑在近前的好大一张马脸给惊到了。 是真的一匹马的脸,不是说谁的脸特别长那种。 马儿“哼哧”了一下,老大不乐意,被人把它那大长嘴和大鼻头拉离了赵云睿眼前。 “对不起啊云姨……小电不太听我的。” 马儿“闪电”一让开,就露出了鹿鸣涧披着斗笠的小个子。她使劲拽着缰绳,抱歉地朝赵云睿笑了笑。 “哎哟小鹿姑娘,可把姨姨吓坏了~”一看是张大夫家的小徒弟,赵云睿松了口气,抚着白花花的胸口,故作娇弱道,“你可要坐下多吃两块糕,给姨姨赔罪。” 鹿鸣涧强撑笑脸:“那肯定,就是云姨,你能不能先……”她朝“闪电”呶呶嘴。 “明白,明白。老曹!” 赵云睿拍拍手,她旁边守着的那膀大腰圆的武夫就点点头,朝鹿鸣涧算是打了个招呼见礼,便接过了鹿鸣涧手里的缰绳。 这壮汉鹿鸣涧认识,好像是叫什么“曹沃”来着。 从她和章敛第一次来光顾,这人就一直在赵云睿的茶馆打工。和茶馆小二赵茶每天忙得飞起不同,这人好像平时也不见他做什么事情,除了在旁练武,就只是抱着臂站在赵云睿左近,像个贴身护卫—— “但从没听说过谁敢动云姨一根指头的啊,也不知她雇了这贴身护卫到底有啥用……难道是他特别厉害,主要起到一个威慑上的效果?”鹿鸣涧问过章敛。 章敛当时扯了扯嘴角,说:“不是,他站那就有用……咳,小孩子不懂,也别瞎打听。” 求知欲非常旺盛的鹿鸣涧:“?” 师父不愿多说的情况十分罕见,通常他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的,这种反应肯定是确有难言之隐,善解人意的小鹿同学自然就没有继续打破砂锅了。可师父也不让她朝赵云睿相询,这就蹊跷了。 这导致直到现在,该疑问对鹿鸣涧来说仍是个未解之谜。 话说回来,“闪电”虽有劲儿有脾气,尥起蹶子毫不含糊,但到底拗不过大力的曹沃,被不情不愿地拴去了茶馆后面的马厩。 “谢谢云姨,谢谢曹叔!” 鹿鸣涧面上不露声色,实则已紧张了整宿。 她头半夜在家做好布置,就骑了“闪电”直奔赵云睿这居所来了,一直缩在她楼门前,直到刚见她出来,心才放回了肚里。虽然师父没说过这女人值得信任,却说过她的地盘非常安全,可做危急时避难之所。 “随便坐。”赵云睿招呼了下,自个儿便柔若无骨地靠在了柱边。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鹿鸣涧,又投向清晨已经开始往来驿站的人流。
“云姨,司上师可有给我师父买茶点?他今日可要来此?” “最近不曾见,许是又让人打了。”赵云睿没好气,“今天是黄道吉日,按照惯例,他倒是该要来做生意的。” ———————— 司易廷,外表看二三十岁一男的,但连章敛都叫他“哥”,不知究竟多大年纪。精通阴阳之术,来自神秘的衍天宗,是其门派中少有的行走世间的弟子,从事着在茶馆门口支摊子算命的活计。 他平日戴一副标志性的圆片墨镜,自称“天机大道,无所不衍”,收费挺贵,人称“司半仙”。他不待见“半仙”这个称呼,说听起来有种要入土了的腐朽感,喜欢强迫别人称呼他“上师”,还爱诋毁纯阳宫道人等同行,嗯,实在不像什么正经江湖人。 也是鹿鸣涧此行真正寻找的人。 章、鹿师徒二人与司易廷的结交源于生意关系。 因“阿甘”乃万花机关术所制造物,自然设计上是以万花功法所修“混元真气”为饵食,而衍天宗功法是少见的与万花功法同修“混元真气”者,故而两人时不时带着钱财和“气石”来此找他买真气。以此为契机,双方展开了浅薄的交情。 后来,张秋收与司易廷性情投契,倾盖如故,虽不常见面,甚至连真气交易都常是鹿鸣涧来代做,但二人神交频繁,常会在赵云睿处留下钱财、备好茶点,说好下次对方来茶馆时直接由赵云睿转赠予对方,就此建立了长期往来。 ——以上是明面上的情况。实际上,这所谓的“性情投契”,不过是两个有组织的情报贩子间,心照不宣罢了。司易廷是衍天宗刻意放在凡俗中的采风者,章敛亦是恶人谷插在繁华市井里的耳目。 为了信息保密,也为了自身安全,章敛与恶人谷方面的交流联系,一直就只有“活人口传”这一条途径。 这个隐秘的联络人与师父关系匪浅,暗中护卫过师父多次,师父和师叔的信也都是这人代为通传,是谁,鹿鸣涧不知道。但这人与章敛之间,以不属于恶人谷的、神秘又独立的司易廷为纽带,让人决计联想不到,张秋收就是恶人谷行游在外、黑榜有名的通缉犯“无碍闲心”章敛! 司易廷一定知道这个联络人是谁,找到这个人,就能救师父了! 鹿鸣涧也是后来才知,章敛常收了鸽子就出门,而信上从来都是东拉西扯的无用内容,根本没有消息本身。信鸽的到来只表示一个意思,就是“有新消息,按计划碰头”。 此时,章敛就会去茶馆坐下,看司易廷告诉老板娘的是给他上几块糕、几杯茶。糕点的数量代表第二日的哪个时辰,茶杯的数量则表示碰面时除了章敛还有几人。比如,五块糕饼、一杯茶,就代表了第二日辰时,单独碰面;六块糕饼、两杯茶,就代表了第二日巳时,联络人会带着另外一个人与章敛碰面,而章敛可以提前做好准备,自行决定要不要蒙脸或易容。 因下一次的碰头地点是每回见面时当场就约定好的,等于固定,就不需要再另外规定暗号了。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外人难以破解的约定暗号体系。 章敛本不欲鹿鸣涧接触这些,还是徒弟道,万一师父有个“万一”,她好知道去何处搬救兵。他才将其中部分他认为可以给她知道的,说与了她听。 ——瞧,“万一”到底是会发生的。 十三 吃茶 赵云睿看都不看鹿鸣涧,似乎不怎么喜欢她口中那“司上师”,但仍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这行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若因着什么荒唐事由,临时不来了也是正常。我可给你保证不了。” 干笑两声,鹿鸣涧想起了之前之事。有一回,司易廷照例在此摆摊算命,被回头客找上门来,说他是骗子还是乌鸦嘴什么的,将人家的爹咒死了,司易廷自然不认,两相一言不合就动手,波及到赵云睿的茶馆,吓跑了不少客人。事后,虽然司易廷很老实地赔了钱,赵云睿还是好一顿生气。 司易廷没信儿,鹿鸣涧无法,只能干等,盼着他今日早些来上工。她心下暗自着急,若两个时辰还等不到,说不得就只能铤而走险,自己想法子去寻恶人谷据点搬救兵了。 章敛不愿意鹿鸣涧真的加入恶人谷,还想着过几年送她去长歌门或纯阳宫混个清白身份,从没带着她去过据点,也不曾让她和谷里事务接触。师父这番苦心不曾说出,鹿鸣涧很是懵懂,但如今出了事,她只恨自己对师父的背后一无所知,竟显出诸般不便! 看了看仍空无一人的茶棚,鹿鸣涧直接在离入口最近的一桌坐下了,面朝外,将蓑衣解了晒于旁边。 她转头朝茶馆小二赵茶笑:“那我就老样子来三份?” “好嘞!”赵茶抹了抹本就一尘不染的桌子,轻车熟路朝后面喊道,“峨眉白芽一壶,绿豆糕一例,红豆糕一例——哎,小鹿丫头,今儿带走还是在这吃?” “啊,在这吃!赵叔,整天这么多客人,难道每个人的口味习惯你都清清楚楚?” 赵茶得意道:“咱不敢说每个都记得,但见了人面再回忆,也总能想起个七七八八。” “厉害,厉害。”鹿鸣涧耐着性子对赵茶连连称赞,哄得他开心,立时去监督小童煎茶了。 云姨这茶馆的茶水、糕点都是最简单的几款,主打一个用料新鲜、制法透明,就近采摘、当即制作,出品流程全在客人眼皮子下面,一目了然,颇得野趣。譬诸这章敛或鹿鸣涧皆惯常点来带回家的两种:一乃绿豆糕,将绿豆磨成沙泥做馅,面粉与各种辅料裹之即成,清甜解暑,是鹿鸣涧常要来解馋的;二乃红豆糕,口感松软,甜香绵长,微尝些许,似乎便能忆起远去的时光,还有心底的那个人,则是章敛偏爱的小甜点。 两盘精致的糕点很快被送上,往日里最让鹿鸣涧贪嘴的东西如今只觉索然无味,只看了一眼,根本无心品尝。 “这‘峨眉白芽’,最配的水只能是‘灵山妙雨’。”赵茶解释着茶水不能够及时上来的原因,“小鹿丫头你要是不急,就坐这儿安心等等,这卯时刚过半,送水的应该快要来了。” “没事不急,赵叔你忙。”随口敷衍着赵茶,鹿鸣涧的心思全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可劲儿地瞅着。 话音未落,一个穿大灯笼裤的赤脚矮子就从天上掉了下来,稳稳停于茶铺前面。 这小子看起来和鹿鸣涧年龄差不多,一头松狮一般的乱毛,也不知多久没有理发了,恐怕鸟儿都能在他头上做窝,鹿鸣涧看了就替他热。 松狮头抹了把汗,将肩上灌满了“灵山妙雨”的硕大酒缸子卸下来,嘴里嚷嚷着:“要加钱嗷老板娘,你不晓得有多凶险!为了你这几个臭钱,差点拼了小爷这条狗命!肏他哥的,劳什子的秃驴也忒抠门,不就采点他们的露水,也要喊打喊杀!”
赵茶笑道:“小十九,钱哪里有那么好赚?若不是你价要得更低,这肥差我们老板娘就给你师兄了,也轮不到你这小乞丐头上。” 名唤“十九”的小乞丐恨得直咬牙:“呸,什么师兄!骗子!直娘贼,赚得小爷进了他这鸟蛋‘丐帮’,说吃不完的肉、喝大碗的酒,结果呢?日日被关起来练拳练掌!连个讨饭的时间都没得,还不如以前!好容易练出这身力气和傲世轻功,小爷出山,还以为可以满地捡钱了——谁成想,连个搬水的差事都还要与这厮抢!” 脏话虽骂得挺狠,但这一趟确实报酬不菲,他双手去捧赵茶给的银子时,嘴角竟流下了不争气的“泪水”。 ———————— 赵云睿笑看这小插曲,此时收回了目光。 先前从蓑笠上她已瞧出,鹿鸣涧约莫是前夜就跑出来了,心下有了猜测,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可是张大夫出事了?” 鹿鸣涧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赵云睿。到底还是经验太少,她这一反应,就坐实了赵云睿的推断。 “嘻嘻。”赵云睿俯下身子,充满风情地抚了抚自己鬓发,小声道,“什么时候发现的?云姨可以给你打听,就是这个嘛……”她食指和拇指撮在一起搓了搓。 鹿鸣涧居然认真思考起来。 云姨只是要钱,没什么立场倾向性,不失为一个选择。找她打听了师父最后出现的地方,甚至花钱找她联络上其他恶人谷中人……不行,那就等于朝她暴露了师父根脚,即便此番救了师父,今后亦再无宁日。 正要开口,却听闻一个慵懒的男性声音从茶棚门口传来: “早啊老板娘,哟,还有鹿丫头。” 毫不夸张地说,这声音对此刻的鹿鸣涧而言不啻天籁。她霍然起身,一个“太阴指”瞬间便到了司易廷面前,激动得声音都微微颤了:“司上师!!!” 司易廷愣了下,便轻松笑道:“半月不见,怎得这样想我?” 鹿鸣涧将手中茶杯倒置,又张开指掌将其用力握住,暗示章敛或许陷入敌手。 她语带急切道:“我于此事不解。您可帮我算算,是吉是凶,又去何处可破?” 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司易廷勾起嘴角:“莫慌,我来看看。” 他迅疾地做了个繁复手势,把常年携于身侧的那盏灯以奇特的姿势晃了晃。 见他不语,鹿鸣涧巴巴看着那晦暗不明的提灯道:“怎样?” 司易廷摇头道:“此地人流不息,气机混杂,我一时看不清楚。你随我走,另寻一处纯净灵便所在,我再重新起卦。” 鹿鸣涧心知事成,大喜道:“是,上师!” 司易廷动作很快,连柄提灯被他像长兵那样负于背上,拉起鹿鸣涧的手,带着她便直接冲天飞起。 松狮头小丐帮刚把“峨眉白芽”沏好,还没给鹿鸣涧将茶端上,便见了这幕,急道:“哎,那这茶你还要不要了啊!” 可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刹那远去,惟余若有似无的、星河般的紫晕,正是衍天宗大轻功“月渡星汉”残留的光影。 茶钱在桌上,糕点一口没碰。 十四 演天 长安闹市,某客栈二楼尽头的小房间内,刚入辰时。 一路上腾云跃星,鹿鸣涧已经将事情始末和猜测都讲了。司易廷稍一闭目掐诀卜算,便劝慰她说,张大夫暂无性命之忧,此事大有回旋余地。 鹿鸣涧立时像吃了定心丸,任司易廷将她虚怀揽住,使轻功速度更快上了一些,几经转道,终于甩掉了赵云睿派来观察的探子尾巴,才赶往城中,司易廷的这一落脚处。 长安内城向来设有禁空法令。来了这皇宫脚下,江湖侠客们虽不用解刀卸剑,亦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要么步行、要么策马,大轻功却是使不得了,违者轻则罚款、重则下狱,没人会因为这等小事,去故意忤逆皇家的威严,给自己找麻烦。 偏偏司易廷就是能从天上流星般划过,直接稳稳停在客栈楼顶上,别提还带着个小姑娘。愣是满街的守卫与行人都对他们视而不见。 在房间里站定,鹿鸣涧奇道:“他们都看不见我们?” 司易廷得意:“上师嘛,自然别有神异。” “厉害,厉害,不愧是您,司半……大仙。”鹿鸣涧这次并非嘴甜性质的恭维,是真心赞他,“可这里岂不是人更多更杂?您倒看得清楚了。” “那当然是我随口编的说辞,糊弄你们这些外行的。”司易廷一挥手,门窗竟倏然自封,他笑道,“我先将你暂时关进一处内外不通的秘界,莫要惊惧,只是为保你安全,完事自会放你出来。” 鹿鸣涧既见识到司易廷的老道经验和神妙手段,其实已对他更为相信了几分,当下点头称“是”后就闭嘴,专心看他如何施为。 只见司易廷将鹿鸣涧给的章敛玉簪置于房间正中,抽下背上的长杆提灯,像拎灯笼似的举着,闭目念着“事出有因,应在此人,吉凶焉定,天意何往”,运行起衍天宗的“太玄经”心法。将富有变化的混元内力灌注其中,他掌着“魂灯”,像招魂幡般有技巧地摇动起来。 室内因被封闭,白日无光,魂灯内升腾起的淡紫“灯魂”就显得尤为夺目。这一点光亮,映在摘掉了墨镜的司易廷眼中,竟让鹿鸣涧产生了种幻觉,仿佛司上师眼睛里流淌出了星河般的神秘灿紫,就和他衣上垂着的那几道描画了星图的紫缎一样。 短短几息,三簇仿若燃烧紫火般的“灯魂”就被凝聚完毕,以每一簇灯魂为中心,散发开一个充斥着凝缩混元真气的区域,衍天宗弟子称之为“局”。司易廷将它们分别置于了三个方位,近乎围成了一个等边等角的三角形。 “唰”一下,三盏灯局之间连起了同色的淡紫光线,形成了衍天宗弟子们最招牌战法的根基——“连局”。在他们自摆的连局中,衍天宗弟子看似画地为牢、颇受限制,实则近乎建立了一个小范围的无敌之境。敌人若进来,就是天罗地网,莫之能抗;若不进来,衍天宗弟子亦有别法,或通过地形走位等将人引诱进来,或使用秘法“斗转星移”与敌人强行移形换位;再不济,衍天宗只要自己不出去,持续得到的增益也是惊人的。 鹿鸣涧跟着司易廷站于他的连局当中,有种内息格外澎湃、耳目特为聪明的感觉,仿佛整个人的筋骨质量得到了提升似的。可见,衍天宗弟子这连局,不但可以困敌,亦可用以滋养他人,实乃进可攻、退可守的珍稀术法。 这就是传说中包罗万象、窥尽变化、可撬动天地之力的奇门遁甲?衍天宗精通的阴阳之道、术数之法? 鹿鸣涧霎时有股冲动,在这个“连局”里练功,进益绝对一日千里!
随着司易廷重复着的念念有词,三盏灯魂竟然逐渐朝着不同的方向移动起来了,三角灯局形状随之变得不再规则。等灯局终于稳固下来时,司易廷睁开了双眼,抿着唇,解读起了这“飞宫法”之象。 片刻以后,司易廷熄了灯局,对鹿鸣涧道:“看这位置指示,你师父应仍在刘员外府上,或被拘禁……卦现小凶,虽还活着,估计也受了点罪。” “刘员外?!师父待他尽心尽力,他亦一向礼待有加,都快两年的交情了,怎会……”鹿鸣涧原地踱了几步,喜忧参半道,“人还没事就好,我们现在去救?” 司易廷摇头,直白道:“你去能有什么用?好好待着,我自有办法。” 鹿鸣涧抿嘴称谢,心中暗恨人心鬼蜮,又唾弃自己帮不上忙,想要学武的想法空前强烈。 “好了,我现在送你入‘鸿蒙天禁’。”司易廷不关心小女孩的心事,只自顾续道,“记住,结界只可暂时隔绝‘红尘’的联系,但其中的空间位置与现世并不割裂,所以你进去后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免得我解除术法时你已经跑丢,或者被卡在墙里,那可就丢人了。” 听了司易廷的叮嘱,鹿鸣涧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了些,浮起了一丝笑意,拱手道:“那我就静候上师佳音。” “都要算钱的。等张大夫回来,记得给我准备足够的银子。”司易廷点头,重新戴上了圆片墨镜,将魂灯对着鹿鸣涧挥动,口中道,“鸿蒙未判,天地昏昧!” 他话音一落,鹿鸣涧就感觉自己像突然被擦除出了周围环境,刹那之间漂浮于了粲然星汉之中,辰斗列宿,绕于身畔,似有轨迹,循律不休。 不远处,一团巨大的、浓黑的球形星体滴溜溜转着。它仿佛随时随刻在碎裂,剥离出无数碎片化作新星,投入无尽绵长的星河里;四面八方的星光又都似被它吸入不见,使流动的星河好似有了一个百川汇合之处,它是源头,亦是归处。 这幅弘丽伟象,壮美如斯,完全超出了鹿鸣涧日常生活能够想象的极限。 鸿蒙,元气也。书上所谓的开天辟地前,世界本混沌,难道就是这幅图景么? “鸿蒙天禁”,不愧其名,大矣哉! 怪不得师父说,衍天宗号称既观星记世、预知兴衰,又知者不言、奉守天道。司上师,不会真是什么神仙下凡吧? 鹿鸣涧足踏虚空,就地而坐。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不见天地,我在其中。 平复下焦急、自弃、愧悔等种种情绪,感受着这“鸿蒙”环境中充沛的混元之气,她清心静气,运转起养心诀。 ———————— 在这鸿蒙之境,时光逝而不觉。 鹿鸣涧将功法流动了不知几遍,星河忽然汹涌,万千星辰一齐加速,投入了那团滚动的、镶嵌着亮边的浓黑混沌,然后无声地爆炸开来。 环境重新凝实,床铺、桌椅等家具一下子清晰可见。 鹿鸣涧眨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客栈房间的地板上了。像是刚从仙界梦游而归,她还残存着恍惚的不真实感。外头艳阳正当空,应是午时光景。 “司……上师?” 鹿鸣涧揉揉眼,看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司易廷,怀疑自己还没完全醒来。 十五 捉鳖 其中一个司易廷双臂抱于胸前,将灯柄像长剑一样插在怀里,即便有种别样风流,但气质上还是吊儿郎当的,与端华典雅的衣着打扮不甚相符;而另一个背着魂灯,虽站得笔直,然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色墨镜,也现出一抹神棍特有的坏笑。 后者道:“分得清谁是真的吗?” “分不清。”鹿鸣涧面无表情,“如果您不用女声说话的话。” 假司易廷清了清嗓子,模拟出一把慵懒的男声:“现在呢?” 真司易廷亦坏笑:“只要不出手暴露底细,表面上看,几可乱真。” 伪装男性嗓音很是费力,非必要时,假司易廷仍用着明朗悦耳的女性原声:“本尊认证,看来问题不大了。” 鹿鸣涧忍不住插言:“这位姐姐,你就是恶人谷和师父的线人?” 假司易廷道:“也是,也非。” 司易廷在旁补充道:“她的意思是说,她就是恶人谷的,像我这样来自其他势力但可以利用的,才能叫他们的‘线人’。” 假司易廷点头:“正是。” 鹿鸣涧:“……”司上师!你是什么品种的蛔虫! 见小姑娘哽住,假司易廷笑:“小鹿丫头,你虽从未见过我,我却见过你多次了。” “啊?!姐姐你平日藏在何处?”鹿鸣涧大奇,刚说出口又意识到这种事其实是问不得的,有威胁到人家安全的嫌疑,赶紧找补道,“呃,对不起,你就当我没问。可是打听到师父的下落了?” 假司易廷点头道:“是。” 司易廷又道:“刚才她扮做了你,我领着她从正门进来的,此时消息大约已经送出,对方知晓我与你就在此处,应很快就会有动作。” 鹿鸣涧闻弦歌知雅意:“请君入瓮!” 假司易廷点头:“不错。我等下出门,状似为张大夫奔走,敌人以为阿廷不在,此地只有鹿丫头一个,必会趁虚而入。” 司易廷和道:“而我设下绊子将来人捉了,好好审问,便可知晓敌手是谁,意欲何为。” 鹿鸣涧道:“那我师父呢?”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已有安排,但并非万无一失,我会再去确认。” 假司易廷似是想到了什么,现出几分不豫之色。 顿了顿,她方续道:“待此间事了,你和你师父赶紧离开京畿附近,远走高飞。再不然,就干脆回恶人谷去避一阵子。” 鹿鸣涧暗忖这事似有内情,但只点头,没有多问。 未时,假司易廷离开,前往刘员外宅子附近,作打探消息状。毕竟平日里,司易廷仍是以普通江湖术士形象示人,主要靠的是解梦、相面之类的传统把戏,那踏星腾云、卜卦辨位之类的神异能力并不外显,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注视和麻烦。此时要装他,也要做出符合他外显身份定位的行为。 而司易廷将客栈房间覆盖上了“连局”,又五感张开,屏息凝神,一扫而过般查探着周围所有人,看谁身上有不自然的气机流动。 刺客?定叫他有来无回! ———————— “客官,热水要么?”客栈小二轻扣房门。 鹿鸣涧正盘腿于床榻上,假装打坐运功、无所防备。瞟了司易廷眼色,她高声喊道“等等”便跳下床去,趿拉着布鞋去开门,故意没有轻手轻脚。 吱呀—— 门被鹿鸣涧从里面打开,屋里没有掌灯,显得十分黑暗。灯魂已被司易廷熄了,肉眼看不出异常来。 “放地上就行了。”鹿鸣涧故作神经质,不耐烦道,“后面我不叫人,不要再来打扰我练功。”
小二双手提着大桶迈进了屋子,步履蹒跚,嘴里称着是,弯腰将水桶放在了桌边——倏忽,他拧身而起,抬手甩出两条古怪的长链,直取鹿鸣涧咽喉,迅如疾电! 鹿鸣涧似早有防备,立时仰面躲开这雷霆一击,脚下并急速后撤。可小二手腕一抖,那链刃伸长甩开,另一手竟也抽出一把同样的武器,更快封锁住了她两边退路,往她脖颈绞缠而去—— 链刃之间如此狭窄,饶是她身形矮小,亦避无可避了! 鹿鸣涧心生绝望,以为此电光石火之间,司易廷必然救己不及,遂双手护于身前,准备迎着链刃扑向小二—— 即便被链刃伤到,若能近得他身,施展点穴截脉,还能搏得一线生机! 突然,已经近在眼前的链刃凭空消失了,执链的小二也一起不见。 就在刚才,那闪着锐利光芒的刃刺几乎扎入她眼睛,阻挡的手心已被划开,鲜血长流,她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先前收敛了气息藏在门后的司易廷现出身形,神情凝重。 “我将他‘鸿蒙天禁’了,但维持不了多久。此事不对,竟是凌雪阁……你出去大喊,就说有刺客,多叫些人来。” 鹿鸣涧点头,没有多话,直接夺门而出,一路大喊着“救命啊有刺客”,即刻往楼下叫掌柜的去了。 ———————— “鸿蒙天禁”到达时间极限,凌雪刺客被从中释放,他已经脱去了外套的小二装扮,露出贴身劲装。短发凌厉,竖领下一圈红巾,是凌雪阁刺客的标配。 他身姿矫健,正俯身蹲着,双持链刃,为随时出来后直接战斗做好了准备。 司易廷见凌雪刺客不跑,反而冲自己发起了突袭,亦是一凛。但他经验丰富,手中飞速结印,大喝道: “缚魂锁魄,来往皆定!” 他这一式乃衍天宗绝学“九字诀”之第四印“往者定”,声威颇盛,可有效限制敌人的移动,使其越来越慢,并在几息之后将其彻底定住。这是一早就想好的,捉刺客的手段,此时施展全无滞涩。 变数在于,凌雪刺客受过严苛全面的系统训练,亦非对衍天宗武学一无所知之辈,当即脚下步法诡变,魑魅一般冲刺起来,不仅挡下了他这一击,还瞬息之间到了司易廷布置较为薄弱的一侧! 千峰崔嵬,鬼惊神骇,给人以鬼影幢幢、无处不在之感,正是凌雪阁隐龙诀心法下“山河令”绝学之“崔嵬鬼步”! 司易廷心下更为肃然。一方面,他自己并不擅近战,若非提前布置妥帖而突发被动,往往陷入苦局;另一方面,这两下就能看出,这凌雪刺客战斗素养很高,自己留人手段不足,若对方恋战还有机会,可对方若想走,自己却绝无机会再施法“鸿蒙天禁”,因为这一招必须要站桩。 凌雪刺客不言语,招招快攻,朝着取人性命而来—— 链刃飞舞,势如狂澜! 凌雪阁的武学传承专为刺客而生,不见花俏,招式不多,但杀招紧凑、皆奔封喉,恰如其名,自有一股“孤风飒踏”、“血覆黄泉”的肃杀之意。 司易廷闪转腾挪,手中虽结印不停,想要放出九字诀的几记杀招,却总是被迫中断,来格挡和躲避对方骤雨寒江般的攻击。 凌雪刺客亦打得很不舒服。好不容易设计欺身,终将司易廷链住,甩到了连局外,可这阴险狡诈的衍天神棍竟还有一招压箱底的保命手段—— 竟化作一团紫雾,径自脱出了链刃捆绑! 十六 换命 踏星化云,逸游九天,正是“九字诀”第九印之“踏星行”。 司易廷独闯江湖多年,履足险地无数,每每能够逢凶化吉,靠得就是这一手。以身化雾,暂失实体,当然刀枪不入、气息不闻。 司易廷的评价是,神技,并愿称之为“衍天宗最强绝学”。 适才也是凭这一招,他不仅能够带了鹿鸣涧在长安城上空飞行而不被人发现;自己更能直接去寻了假司易廷。在不知就里、不会特意去观察的人眼中,这紫气云雾轻薄如烟,完全就是了无踪迹。唯一缺点就是,这“踏星行”颇费修为,用后丹田亏空,若不赶紧运功或吃药恢复,短期之内战力大降,比给他人传功后都更显虚弱疲惫。 踏星结束,虽重新回到连局正中,但司易廷已颇为狼狈。装饰华丽、价值不菲的长衣破损不堪不说,两臂与前胸后背多处,或轻或重也被凌雪刺客那链刃划破皮肉,所幸没有太深的伤口,尚未能造成胜负手。 连局之内,混元之气充沛沸腾,司易廷的恢复速度是快于普通人许多,但凌雪刺客哪会给他喘息之机? 借着巧劲,链刃又甩来,目标是司易廷还完好的双腿——左腿遭缠,拉扯间被那链刃剜刺开来,只穿了布裤毫无防御,剧痛钻心,司易廷涔然汗下,脸色大变,痛呼才出声,就已经又被甩出连局,重重摔在地上。 接连两番短暂失去了司易廷的控制,几盏灯魂都摇曳起来,连局的紫焰边线亦呈现明暗闪烁的不稳定状态。 未等凌雪刺客收链,司易廷便挽出一个手势,咬牙念出:“玉女返闭,游魂莫近!天发杀机,斗转星移!” 这一式“返闭惊魂”接“斗转星移”,直接让司易廷与凌雪刺客位置对调,重回连局中心!腿上的链刃亦自然不在了! 这一招太过奇诡,超出了普通武学的常识,凌雪刺客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趁着这一瞬间,司易廷一个翻滚打挺立住身形,鲜血染红了白裤白袍,他咬紧牙关,三团混元真气从魂灯打出,将灯魂们重新安抚稳固。 见司易廷如此难缠,凌雪刺客决定顶着连局,以伤换伤,速战速决。他蓄势磅礴,仗刃跃起,直劈局中司易廷而下—— “与我换命?”司易廷最不惧怕的便是这种战法,冷笑一声,“巨门北落,吉神相扶!” 随着他口中喊出咒文,他一手横过魂灯长柄抵住劈下的双刃,将凌雪刺客往最近的灯魂上甩,另一手翻覆捏诀,霎时浑身生辉,似有圣光包裹。凌雪刺客的致命攻击便如打在了坚硬石头上,化作不甚令人在意的小伤了! 可惜这“巨门北落”高防高恢复的请神状态不是无敌,更非能够无限延续下去。 而凌雪刺客经过诸多冷酷锻炼,身体的耐受条件远好于司易廷,他断定,以伤换伤的打法一定能比司易廷坚持更久,故而杀心与意志弥坚。 不论司易廷怎样将灯魂往凌雪刺客身上烧去,对方都只咬牙硬挺。近身缠斗时,那链刃的链子用不上,凌雪刺客执持柄部,挥击锐刃就如刀剑。最为倚仗的九字诀打不出连招,司易廷确实别无他策,只能闪避为主、挪灯为辅地和对方耗着。 ——直到人声、脚步声纷至,两人都意识到,是鹿鸣涧领着别的帮手们来了。 真气已近乎干涸,司易廷浑身是伤,但嘴角翘起:“鬼星开门,夺魂引渡!”
我在等后手,你在等什么? 轰!司易廷释放出所有剩余真气和控灯用的星运,放出这记“鬼星开穴”。 所有“灯魂”当场被引爆!连局消失。 自从恢复本身面貌以后,凌雪刺客一直未曾出过声,被这爆炸撩飞出去时,却猛地偏过头,终于忍受不住,低声痛呼出来。他身侧和半边脸都被重伤,血肉模糊之下,只能睁开另一边的眼睛。 事至如今,凌雪杀手心知此行不济,再不走,倘落入了对方手中,恐怕求死都不可得。思及此,他连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的司易廷都顾不上补刀了,当机立断,纵身跳出了身后不远处的窗口。 当鹿鸣涧领着客栈掌柜、一群打手和其他热心的客人回来时,看到的就只有凌雪杀手掠出窗去的残影,和他那抹飘飞的红围巾。 “司上师!” 鹿鸣涧冲过来扶住司易廷,先赶紧对他释放了一个“春泥护花”,护住他心脉与枯竭的丹田,又招呼旁边的人帮忙将他抬到了床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医用工具来,施展“太素九针”为他治疗。 得他相护半日,鹿鸣涧对这不正经的神棍大叔已经颇生好感。见他因为师父和自己的事受此重伤,心中愧悔更剧。 跟来帮手的江湖侠客中,有一位自称擅长轻功的,本自告奋勇想去追踪刺客,却听司易廷靠着床头幽幽道:“那人是凌雪楼的。” 这大侠就算再古道热肠,也知其中利害,登时绝口不提。 凌雪楼…… 众人闻听,茫然无知者有之,畏惧惊疑者亦有之。但茫然无知者看其他知情人的神色,也可推晓这东西定然晦气,沾之不得。 司易廷说“凌雪楼”而非“凌雪阁”,是因世人只知有“凌雪楼”,而鲜知有“凌雪阁”者。两者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号为“凌雪”,取“凌霄揽胜,雪藏英才”之意,所纳皆为异才。 “凌雪阁”乃直属皇帝的秘密组织,乃当朝皇帝李隆基于武周圣历二年所创,精通情报获取、暗杀、监视官员和江湖势力等,手段虽不乏阴私枉法之处,但实际上是属于朝堂政治的一环,并不与大多数江湖势力性质相仿,有其超然的位置。总部位于京畿道凤翔府的太白山中,其道险峻复杂,人多畏途。山中极深处隐于一天然峡谷迷阵中,寻常人等无法破阵。凌雪阁便据阵后天坑依势而建,如龙潜渊。阁内设有四种职司,“昭明苑”负责招收和培训新员,“精密坊”负责制造任务所需用品,“机枢府”负责收集和整理资料,“吴钩台”则专事对外执行任务,乃凌雪阁立身之本与最大杀器。 而“凌雪楼”,是开元二十五年才成立的江湖势力,乃凌雪阁内外两阁分立之后,外阁阁主李林甫做主所设。对江湖宣称,楼内做的是刺客生意,而实际上,初期楼内成员皆来自吴钩台,等于是凌雪阁于武林中起了一个表面上的身份,就是凌雪阁的外设机构。虽然,就司易廷所知,凌雪楼后来也招募其他门派、势力的江湖人入楼做刺客,但班底的基本盘仍是以凌雪阁杀手为主。 ——这些秘事,江湖人难以得知,对司易廷这等级别的情报贩子而言,却只能算得常识,自然件件门儿清。 十七 募人 客栈掌柜见此变故,面上不霁,赔笑哄着众人散了,才对司易廷痛心疾首道:“半仙,你又上哪儿惹了这一身骚来!凌雪楼怎也要对你打杀?” 司易廷浑身是伤,痛得龇牙咧嘴,犹自歪头摊手,指了指鹿鸣涧:“这次却真不是我惹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只没想到,这小王八蛋如此麻烦。” “掌柜的,是我雇的上师,对不住,你莫要怪他了。”这种程度的被骂,鹿鸣涧是完全不以为意,只想赶紧为司易廷澄清是非,别让人受了伤还替自己接黑锅。 她停下了施针的手,抬头对上掌柜的满含怒火的眼睛,声量不大而清晰地道:“这毁了你房间的钱,我会赔的。” 掌柜的显然与司易廷是旧识,知他神通广大,不敢惹急了他,对着鹿鸣涧却是再无顾忌:“钱的事且不论,小姑娘,我不听你是什么来历,也不知你要上哪儿去,只一条,立即就走!我这客栈你再也别来!” 司易廷扬眉:“哟,钱的事真不论吗,不像你啊老哥?” 掌柜的冷笑道:“跑得了她,还跑得了你?我找你要也是一样的。” 司易廷牙疼般“嘶”了一声才道:“我要真想跑,你连根毛都不会找见!” 掌柜的一想,虽然只是万一,但还真怕司易廷光脚跑路了——只要这厮舍得直接放弃在长安的根基。 司易廷第一次来住店,还是十几年前的事,那会儿掌柜的自己还正值壮年,这人叫他喊“上师”,他虽然面上客客气气的,暗地里却是百般不服,腹诽这厮年纪轻轻好大的派头,什么“上师”,一听就是牛皮吹上了天去,怕不是挨打挨少了!可十几年过去了,自己早从管事的做到了掌柜的,而这家伙的面貌竟然还和当年分毫不差!虽然他说话、做事都人气儿挺足的,可一想他那算命的营生,再看看他那仍是二十出头、玉面郎君的样子,说他不是老妖怪,谁信? 掌柜的眼珠子转了转,忍让道:“那现在赔。赔了快带着小妮子滚。什么时候风声过去了再说。” “都记你师父账上。”司易廷跟鹿鸣涧说着,一边往自己怀里摸着钱袋,一边口中啧啧有声瞪向客栈掌柜,“好狠,这么多年的交情,我都快死了,你还就知道谈钱!” “我开门做生意,不谈钱谈什么?”掌柜的翻白眼,“交情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是吧,没钱你看谁和你谈交情!” 司易廷面无表情交钱:“别太真实了我说。有点伤感情了。” 掌柜的:“‘只要人没死,就往死里坑’,《生意经》第一页,至理名言。” 司易廷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我现在这样,你敢给我扔大街上,我定喊得满长安都知道你怎么待客的,你这买卖的名声也就臭了!高低等我好一点了的……这期间倘来人找我麻烦,先帮我挡了。” 掌柜的既收了赔款,脸色终是好了些,咬牙答应又嘱咐道:“行。你最好赶紧的,能起来了就走啊,我可怕那凌雪楼去而复返!” 司易廷想要和平时一样,神棍似的摆摆手,却被鹿鸣涧按住伤臂,只好尴尬收回了手,讪讪道:“返不了一点。” 他晓得凌雪阁的据点都在哪里,重伤的刺客定去最近的一个,再由别人去送消息决定是否继续追杀,回来时他早就跑路了。 掌柜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甚至贴心地关上了厢房的门。
而鹿鸣涧努力给司易廷处理伤势中,全程光竖着耳朵听这两人言语间的刀光剑影了,也不插嘴,这时终于轮到说话,担心道:“上师,给他跑了,师父那边可会危险?” 司易廷白了她一眼,道:“这会儿想起来了?” 鹿鸣涧抿嘴:“一直心急如焚,可怎好当着掌柜的问。” 司易廷不答反问:“‘大针’会么?” 鹿鸣涧点头。“大针”是离经易道一脉“太素九针”下的疗伤手法,以医者自身精血和真气修为为代价,给伤者强行提升恢复速度并短时间内假性扩充丹田容量。虽然要伤害自身,但毕竟是救急时的神技,鹿鸣涧仍学习了手法,只是没怎么练习使用过。 此时意会,她立刻直接对司易廷用了这招。但因为没有什么真气修为,失去精血后鹿鸣涧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不少。相对的,司易廷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他背起之前杵在了床头的魂灯,皱眉自语道:“那人也是凌雪阁的,我得去告诉她。” ……她? 鹿鸣涧怔忪了一下就反应过来,原来那假司易廷也是凌雪阁的。 司易廷既重新容光焕发、丹田充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鹿鸣涧在此待命,就化作紫雾从窗口飘出,报信去也。 鹿鸣涧自告奋勇,说替他打发掌柜的等人,维持好他卧床难起的假象,所以这次离开,司易廷没有再将鹿鸣涧关进“鸿蒙天禁”保护。 这一举措果有先见之明,掌柜的两次来催,竟都让鹿鸣涧糊弄过去了。 ———————— 正当鹿鸣涧满头大汗,不知掌柜的若再来相催,该怎样搪塞而不引起怀疑地不让他见到上师时,司易廷终于从窗口飘回。 酉时刚到,可她感觉难熬到像过了一辈子。 紫雾于床上重新现出人形,司易廷颜色衰败得跟要死了似的。果然,如此透支修为地强行活动,就算是实力强悍如他也要顶不住了。 但他脸含笑意:“张大夫已脱困。” 鹿鸣涧闻言,浑身一松,一天一夜的紧绷神经终于得弛。 慌忙用包扎过的手抹了抹眼睛,她哽咽着道了声“太好了”,就要用“大针”给司易廷续命,却被他阻止道:“别,就让我保持这样出去。” 鹿鸣涧反应过来:“如此,掌柜的和其他客人才会自然而然觉得,你一直没离开过……” 司易廷惨白着脸笑道:“正是,都是证人。” 掌柜的亲眼见着,鹿鸣涧搀扶了司易廷上了雇来的马车,快马加鞭直朝城外去了,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马车过了护城河,按照雇主的要求,径取大道往天都镇去,可到了目的地后,怎么叫却也没人应。只片刻,车夫便道声“客官,得罪了”,耐不住掀开了车帘—— 就着夕阳残留的温暖晖光,车夫看见,马车内空无一人。 好在对方是先付了钱,他不亏着什么。何况他认得那人面孔,是茶馆门口摆摊算命的司半仙。驿站里车夫们等活闲聊时,有提到过这人的事迹。 猜测可能牵涉江湖情仇,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车夫心道,少打听命才长,当即按下心中疑惑,策马回城。 这会儿已是戌时,若运气好,他赶回驿站还能接上今日最后一单活。 十八 买珠 另一边,三个时辰前。 假司易廷离开客栈后,在刘员外宅外状似焦急地逛了一阵子,假模假式地掐诀起卦,唉声叹气地表演了一番,就快步去了交易行附近。 仓储大厅与交易行毗邻,两方面的生意其实都是一回事,分不开的,皆被商会联盟所控制。长安城因着兼容并蓄的风格,西域商会联盟也在此有盘子。 交易行露天而设,整整竖起三面墙,都是留给人们随意发布求助和悬赏的。任何人只要按照交易行的规定缴纳一定的银钱,就可以将写了自己要求、报酬等信息的纸张贴在墙面相应的位置,等待符合要求的人来联系自己。 绝大多数时候,交易行只收取很低廉的手续费,除非你要挤掉别人已经发布任务的黄金位置,或者你的悬赏令纸张很大,需要占更多墙面,更或者,你需要交易行管理任务发布区的执事帮你吆喝几声——当然,这会令你的手续费变得特别高昂。 事实上,大部分真正有急事、非常紧迫需要人手的任务,发布人常常自己就会在这待着,自己吆喝和拦着一些看起来靠谱的人选进行交涉,省下让交易行执事帮忙招揽人才的这笔额外支出。 与交易行那棕发蓝眼的管事熟稔地打了招呼,假司易廷推了推墨镜道:“来个黄金位置,我有急事,募人越快越好。” 这色目人管事瞧了眼假司易廷,用带着点西域口音的官话打趣道:“司上师也有搞不定的事?别是又错算了什么,遭人喊打了?” 假司易廷心下大骂,阿廷到底什么口碑啊,面上还是作“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状,笑着捶了下管事肩膀道:“别废话,麻溜给我腾。” 管事也笑:“放心,就是你仇家现下找来了,也不能在咱们交易行动手。” 假司易廷在这张假脸上挤出假笑:“要不我怎么找来您这?可还得仰仗胡老哥你了。” 在胡管事的“好说,好说”中,假司易廷缴了大笔费用,令交易行代笔写道: “救援一人,长安城内。十万火急。安全高效者来。价格好说,细节面议。” 这代笔,就是交易行提供的、专职负责帮忙写任务要求的人。大部分正常交易没有什么内里的弯弯绕,自己扯过纸来直接写就行,而也有一些时候,发布任务者不想因为笔迹透露身份、来历等信息,就可以指使代笔。 假司易廷又不是他本人,为了避免笔迹暴露,当然是选择了代笔。 字号硕大的黄纸贴上墙后,假司易廷直接在墙根蹲了下来,像是观察着来往人流,看能不能找到些靠谱人手;而实际上,这件事上午就做好了,现在这番作为,不过是个遮掩。 她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发直,细细盘算着整件事情: 前天或更早,身份不明的探子怀疑到了章敛身份,在医馆附近观察,被百姓发现,将消息回报给了其团伙,大略是说医馆戒备颇严,至少布置有众多机关,在章敛住处不便动手,最好是将其引到其他地方。 昨日,敌方设计在刘员外家将章敛擒住,本应送交官府换钱即可,却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反而遭到原地关押,至今仍未转移。是夜,敌方派出不太厉害的刺客去抹杀鹿鸣涧,失败,被其连夜逃到了赵云睿的茶馆。
今日清晨,司易廷被小鹿丫头等到,两人秘密进城,司易廷卜出了章敛的所在与处境,将丫头安顿好,就立即来找上了她。她与司易廷之间被种有五毒教的“同心蛊”,心尖血勾连,便是天涯海角之远,也能循着这一丝感应找到对方,特为便利。 听司易廷说章敛被关在刘宅,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不单纯。 能利用刘员外家设计,要么刘员外本身就是什么江湖势力在明面上的一个身份,要么就是朝堂上的哪股势力介入其中。以上官之名威压,方能让家里有官身的地方豪绅如此乖乖就范。 自开元二十四年,凌雪阁分为内、外两阁,分别由高力士大人和李林甫大人担任阁主,职权上也有了明确的切割。她身为凌雪阁内阁的成员,本就以监察百官、护卫皇室为首务,至于在恶人谷的江湖身份和相关活动,那都是她作为自己、而非凌雪阁刺客时的私人生活。 本以为这次的事是后者的范畴,但稍微想想,她就开始对这事重新思虑,变得更为上心。她觉得,这或许并不只是关于章敛的江湖斗争,还有朝堂的因素在。 等司易廷将诸事讲完,她便叫他躲好,等她片刻。 这凌雪内阁女子则当时就做下计划,孤身乔装来到交易行。 ———————— 那会儿约莫刚入巳时,交易行人来人往,正值繁华。 她作寻常江湖人士的模样,头套黑纱笠帽,一身朴素灰衣。将手续费拍在柜台上,她压低了嗓子,用男女莫辨的冰冷声音道:“发布任务,求购物品。” 交易行代笔点头,替她将要求写了,随便粘在了墙上一处空位: “急收珍稀材料:素冠荷鼎五株、西汉五铢十七枚、东海白珠三百颗,报酬十金。” 其中,素冠荷鼎是西南部苍山洱海某部落一直求购的植株,西汉五铢是极北阴山大草原两家商会长期收购的货品,而东海白珠是东南经首道源岛附近的特产,都可称市面上有价无市的材料。 能将它们集齐并且保存完好者,即便是专精于材料的倒爷亦寥寥无几,更何况十金的价格算得低买。挂这种买卖,就是瞎猫想撞死耗子,寄希望于对方货物急着脱手,做成了就大占一笔便宜,无人问津才是常态。 将十金货款和预付的仓储费用留给交易行管事,她交代道,如有人交付货物就先存在此处,一周内她会来取货,届时将结余的仓储费用一并取走,管事一一应了。 于是,凌雪内阁女子拉了拉头纱,确保无人看见自己面貌,立即转身汇入了喧沸人群。被往来鱼贯的豪侠们挤着,进出了几趟西市,她才轻车熟路地转入了一处民宅,背手静待接任务的人。 这“任务要求”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却暗藏玄机。有意做任务的恶人都掌握着这套暗语,其所透露的真正信息是: 出交易行右转,第五道街,左起第十七扇门。 而恶人谷每隔一段时间会重新更改“暗语”,确保不会被浩气盟破解后顺藤摸瓜。 十九 偷梁 话说,恶人们散入江湖、活跃市井,还是这几年的事。 一切要从恶人谷的改制说起。 据传,恶人谷何时成立已不可考,当今这批“十大恶人”是经历了腥风血雨才站稳了脚跟。早先,要想加入恶人谷,只有真正罪大恶极、江湖无处可留的人,递了具有相当难度的投名状,才有可能被接纳,甚至还要在肌体烙印上恶人谷的印记,作为永不背叛的证明,委实令人闻之生寒,是名副其实的“恶人谷”。 但这两年来,为了和收人条件宽松、势力日益壮大的浩气盟相抗衡,恶人谷也不得不与时俱进,不可避免地发展出了和浩气盟类似的组织架构。只要认同文化理念、遵守谷内规矩,就可以成为恶人谷的外围成员,彼此之间都称“恶人”,也跟浩气盟的人之间互称“浩气”一样。而恶人谷打出“自在逍遥”的旗号,和浩气盟“浩气长存”的口号唱反调,两方人马火并时总是叫声不断,煞是热血。 加入恶人之后,不仅能够通过完成任务、贡献物资等形式,积累起“威名”和“战阶”两种计数型货币,用以在谷内、人员之间换取资源;还可以享受谷内各种渠道的收益,包括最基本的战利品,也包括其他形式,诸如贸易所得、共享情报、成员互助等等。 总之,好处多多。 这一来,除了深受不爱被羁绊约束的江湖散士们欣赏,那些看不惯浩气盟霸道做派的江湖客,但凡偏好斗、有气性的,也几乎都会选择加入了恶人谷,一时竟来者如潮。 发展至今,大多数恶人谷的外围成员,已经和“恶”没什么关系了,就以跟混别的江湖势力一样的心态混恶人谷:浩气、恶人,各占半壁江山,别人都有的组织收益,如果我没有,我就亏了,我又不想去浩气盟,那我就去恶人谷呗。 而通过之前所说那种老派的、严苛的考核进入恶人谷的,由于成名时身份的不保密,通常背着浩气盟悬赏、朝廷黑榜等通缉。这些人,要么作为核心成员留在了谷里坐镇指挥,好处是安全,坏处自然就是不自由;要么就像章敛这样,在外以清白的假身份活跃着,从事着情报、联络、招人等等灵活的事务,固然是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了,代价自然是十面埋伏,需要自己机警小心,日日如履薄冰。 对章敛他们这种人来说,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恶人外围成员多了,可寻求合作和帮助的爪牙就多了,无限便利。 ———————— 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外敲门。 凌雪内阁女子保持着那冰冷的声音道:“何事?” 门外那人道:“十金太多,五金恰好。” 此乃约定俗成的接头暗号——将对方的报价故意折一半,真正的防伪措施。 她这才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阵疾风掠过她身侧,灌入屋里。她不动声色关了门。 左近虚无中,带着西域口音的男声凭空响起:“任务是?” 这等寻常百姓所觉匪夷所思的境况,她却司空见惯,知来人定是明教弟子。 他们号称“水火明力微妙风,暗尘弥散三界中”,可凭借着焚影圣诀心法将修出的阴性、阳性两种内力相融于一身,能较长时间保持隐身。故而,行窥探、暗杀之事,于他们都是手到擒来。 有一定规模的队伍里,往往都会有这么一个身手灵活、风格猥琐的角色,就负责和别人接洽商谈,既不用暴露其他成员的信息,出现问题时他也容易全身而退。当然,这个角色不一定非得是明教,像唐门、凌雪等也各有手段,也是可以的。
凌雪内阁女子简略道:“刘员外宅,救一万花男弟子,三十多岁,离经易道,没有武功和内力,肯定受了伤,大概无行动能力。” 明教男子问:“他也是恶人?” 她点头:“‘无碍闲心’章敛。” “原来是章大夫。我们哥儿几个都识得他。”明教男子的官话虽异常流利,可儿化音仍讲得十分别扭。 他低笑一声道:“这差事我们接了,报酬怎么算?” “你们有几人?何时动手?有几分把握?失败了又怎么说。” 见她问的都是切中要害之事,明教也不磨叽:“三四人吧。我召集到合适人手马上就去,最早也要午时过后,最晚日落之前。哥们儿们都是老手,职业素养杠杠的,只要目标还活着,我们即使失败了也会另做计划。到时再与你联系。” “若成功就按照章敛的安排行事,如果他没有意识,则设法将他带到这儿,暂时藏着。失败的话……你们就不要再露面,我另想办法。”凌雪内阁女子从怀中摸出几张可去钱庄兑银子的票据,放在了简陋的矮桌,“我身上没多少,预付先这些。剩下的钱、战阶、威名,找章敛要。他有的是。” 票据霎时凭空消失,想是被明教弟子收起。 他也不计多寡,只道:“成交。” ———————— 假司易廷收回思绪,抬头看天上的大太阳。 暗道,衍天宗弟子这身典雅长袍真是美丽废物,美则美矣,可遇上这种天气,穿成这么厚重在外讨生活,热也把人热死了,手里再擎着那么一盏总烧不完的怪灯,真是热上加热、人间炼狱。 ……完全比不上我们凌雪阁制式劲装的轻便。 突然,“同心蛊”蠢蠢欲动,她心头精血一热,感觉到司易廷似乎正朝着自己这边来,且已到了附近。 她扶了扶圆片墨镜,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朝旁边的胡管事笑道:“胡老哥,我去小解一下……你帮我看着点啊,要是有人相询,就说我马上回来。” 人有三急,胡管事自无不允,只挥手让“他”快去。 转过仓储大厅的高楼,她快步走到这排公共茅厕的其中一个前,轻扣其门。还未一声,门就开了,司易廷将她一把拉进了这几乎仅可容人的空间。 环境恶臭,两人虽贴在一起,呼吸相闻,却全无半点绮思。 司易廷开门见山快速道:“今次的刺客是你们凌雪阁吴钩台的,实力几与我相当。我重伤了他,但给他走脱了。” 假司易廷愕然,继而皱眉:“这么厉害?会不会是对方雇佣了凌雪楼?” “不得而知。但我觉得雇佣他这个级别的一定价格不菲,杀鹿丫头而已没有这个必要。”司易廷不以为然道,“万一是你们那边的手笔,他回去报信,定然可知我同伙里有你这么个‘假货’,若非‘十方玄机’绝做不到如此乱真。倘当场抓起内奸来,你就危险了。” “十方玄机”,凌雪阁不传秘法,抽骨挪肉、重塑外形,瞬间便可伪装成与他人完全一致的样貌,远比江湖易容术之流难以分辨,只是一旦动用修为就恢复原貌。 假司易廷凝重道:“我回去,你演好。” 司易廷“嗯”了声,就推门出去,回到交易行墙根蹲好。胡管事朝他开玩笑道“半仙也会拉肚子,还窜得这样快”,而司易廷脸皮惯是厚的,笑嘻嘻抬起宽袖闻了闻,道“还好还好,本上师的仙风没有沾染上什么秽物”。 二十 救险 待司易廷出去片刻,凌雪内阁女子亦扮作寻常江湖客,出了茅厕。 她于房屋之间飞檐走壁,直赶回凌雪阁在内城衙门的据点,才将手一抹,伪装尽去。黑色轻薄皮料包裹着凹凸有致的女子身段,短发垂在脸侧、扫过脖颈,被她抬手随意地往耳后一挂。 她甫一踏进后堂,适与外阁的一支小队迎面撞上。这三人脚步匆匆,似正要外出,见了她皆是一愣。 小队队长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挤出笑脸,对她抱拳招呼道:“您巡逻回来了。” 她虽为内阁人,与他们外阁其实不算同一机构,但刺客品级和官品都比他们要高。要论起地位来,小辈们还是要讲礼节。 她冷淡“嗯”了一声:“你们这是要?” 这青年小队长想和队员们交换下眼色,却见小少年、小少女两个都目光懵懂,当然是全凭他做主,只能心下喟然长叹。 “刚接到通知,有个临时任务。”小队长坦白道,“说是前日楼里设计,于刘员外家捉了个通缉犯。阁主要求将人押去他府上,亲自讯问一番,再送去官府领花银。那刘员外哪敢说不?” 他们口中的“阁主”指的是外阁阁主李林甫。即便内外阁分立以后,当今,李大人于整个凌雪阁内仍最为势大,连皇帝都对此有所注意,暗示过内阁阁主高力士对此多加注意,如有异动及时上表。 凌雪内阁女子心急如焚,却维持着冷淡外表,只皱眉不解道:“犯人是何来头,李大人要亲自审?” 小队长摊手:“我们哪里得晓,只临时听命去帮忙护卫押送。路虽不远,但以防万一,省得有人路上捣乱就是。” 她便点头道:“倒是出奇,我与你们同去。” 那小队长张了张嘴,本想拒绝,可最终还是闭了嘴,任由她跟了一起。 他们虽只是凌雪阁最低品阶的刺客,也并非对政治形势一无所觉。内阁负有监察百官之责,他们阁主李大人正是被最为严密监察的对象。平时非紧急情况下,外阁小队出任务都会带一个内阁的人同行,美名协助,实为监督。 此事突发,然被这老女人撞上,实在找不到理由不让她跟着。不然她说不定反而生出疑心,去高大人那里打小报告,他可担不起责任。若因此给李大人招了麻烦,更要吃不了兜着走。 ———————— 四位凌雪有前有后,疾行前往刘宅。皆以黑布紧覆下半张脸,只留眼睛在外。四条红巾的长尾随劲风飘起,煞是鲜艳。 刚过刘宅前那大道的街角,远远便见李大人派来的人负手立于院中,刘员外及其城中为吏的儿子侍立一旁,竟对这李大人的家臣持礼甚严。 只见一身玄袍的披发青年从内堂迈步而出,被另外两个佩刀家臣夹在中间。他脚步沉缓,手上戴枷,似是整日未见阳光,突然被刺了目,而微微偏头躲避。 刘宅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并非囚车。那威武的李府高级家臣招呼了一声,两个佩刀家臣便挟着章敛,要把他往马车上揣去。 嗖!嗖! 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声箭响,两个佩刀家臣一死一伤! 没死那个惨叫着扔下了刀,也没了战力。 李府高级家臣反应极快,抽刀后撤,举目四望,未见放冷箭的弓手,赶紧伸手来捉章敛。 可惜章敛的反应更快,这么多年来逃亡经验极为丰富,箭来的第一时间,他即朝旁疾走几步,与那高级家臣后撤方向相反而行。 刘员外与儿子吓得抱头蹲下,行人们更是大都尖叫着,慌忙跑离这是非之地,唯独一矫健红马从路人中反向冲出,一刹那就到了章敛面前——
马背上本有两人,前者身覆银甲、冠曳长翎,后者襟袍坦怀、肩披雪貂,皆蒙了面。 后面这霸刀跃下马背,鞘刀铮然拔出,一道雄厚刀气霎时劈至,横亘于章敛和李府家臣之间,有如实质不可逾越! 二分天下,河界分疆,正是霸刀山庄招牌一式“楚河汉界”! 待脚踏实地,这霸刀恰处于刀墙后、章敛前,反手一击劈断章敛手上木枷,挺刀便要冲那刚绕刀墙而来的高级家臣战去,而马背上惟余下那大唐天策军装扮的健壮男子。 他策马越过霸刀和章敛身畔时,口吹一声清越马哨,伸手便将章敛捞上了马背,护在身前—— 未见一丝停顿,高大红马便驮着天策和章敛扬长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可也活生生发生在众人眼前。 刚到的这队凌雪情知不妙,和跟来的凌雪内阁女子一起,四道红光迅速闪至! 两人四条链刃远远甩出,朝霸刀围攻,去救那家臣;凌雪内阁女子见章敛脱困,心下欢喜不已,面上却焦急万状、怒火中烧,随着小队长施开轻功,仿佛想要追赶上天策和章敛,阻拦他们离去。 ——跑在前面的小队长却倏然不追了。 他抱着头站在原地摇头晃脑,显得十分痛苦。原是脑门正中一记唐门独家暗器“迷神钉”,虽没造成什么大伤口,亦不见鲜血流出,但其既已陷清影乱眼、迷魂夺魄的幻觉,就再无追击之力。 而凌雪内阁女子还未来得及继续追上去卖力表演,后背却猛然传来尖锐剧痛,被什么利器刺入了! 她忙想朝旁翻滚,却已脚下被绊,眼前一黑就扑往地上。 失去意识前,她的最后一个想法是,狗日的明教,收了老娘的钱,刀子还插老娘身上来了…… ———————— 待她醒转,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凌雪阁在长安衙门的据点,正躺在床上。身后刀伤被处理过,也包扎好了,只待一阵子静心修养,应该就再无大碍。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她打开窗,只见到深浓暗夜,不见月色。 她摸黑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听到动静,原本蹲在她房上的小个子凌雪突然勾着房檐,从窗口探下一颗倒着的脑袋:“您醒了?” 她边饮水,边斜睨了这孩子一眼,见是白日里同去那队里的一个年轻人,遂冷淡撇开了目光,没有理他。 头发乱翘的小少年从窗子跳进了她房里,大概是因年龄差距太大,他丝毫未意识到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兴冲冲道:“是我俩把您和队长救回来的!” 凌雪内阁女子方道:“谢谢。”仍冷淡,可毕竟是理了他。 “只恨让那几个贼人溜了个干净!那好家伙,一个个的都身怀绝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小凌雪顿时谈兴大发,比划着道,“他们有马的不说,袭击了你的明教见我们要过来帮忙也立刻隐身跑路,霸刀跳着好几段‘散流霞’没了影,一直躲在暗处放冷箭的唐门更是头都不露,不晓得在哪儿猫着!” 凌雪内阁女子点头:“他们有备而来。咱们恰晚到一步,可惜。” “没想到,上面不仅没让咱几个领罚,反在其他小队里调查去了——据说,是怀疑阁里有内奸!用‘十方玄机’扮了那衍天宗的司半仙,一直在外助犯人找帮手呢。”小凌雪嘿嘿笑,继而悄悄话般道,“只有咱们四个,当时与贼人交手中,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二十一 走马 凌雪内阁女子故作不解:“司半仙?衍天宗不是号称不干涉世事么,他为何与那犯人沆瀣一气?内奸是故意嫁祸于他?又为何是他?” “我哪知道!我看今日晚间,上面已派人将他请回衙门了,这会儿估计正待审呢吧?”毛头小凌雪乐道,“那家伙,他来时动静可大了,一路嚷着他是‘拿钱办事’、‘一无所知’什么的,还有啥‘疑罪从无’,反正词儿是一套一套的!可惜了,衙役大哥们不吃这一套,直接给他塞牢里去了!哈哈哈哈哈哈!” 凌雪内阁女子皱眉道:“这捉他前可有依据?这司某人似乎在长安一代还挺有人脉,若真让他一口咬定了毫不知情,最后还得将他放了,到时别被他反诬我们动用私刑。” 小凌雪佩服道:“我偷听了两耳朵,他们没敢对他怎么的,就是不让走,反反复复问话……还真是像您说的,那厮嘴巴怪严,威胁衙役的话也和您说得差不多!” 凌雪内阁女子笑道:“不过也没事。就是被他反咬一口,风评变差的也是长安衙门,和咱们凌雪阁毫无瓜葛。退一万步讲,即便真闹到了不好的田地,衙门这边再换班子人马,平了众怒就是。” 突然就感同身受了,小凌雪怒道:“呸!叫去抓人的是官吏,平白丢了营生的却是衙役!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出了事时倒要第一个被推出来挡风!” 凌雪内阁女子抿唇,过了几息才叹道:“做什么都是这样,哪有那许多道理可讲。咱们几人这次辱了使命,能不被追究已是万幸,切勿再替旁人操心多言。” 小凌雪闭了嘴。他知道这位内阁派来的上级老女人虽姿容妍丽,但性子惫懒冷漠,平日里除了必要的任务出面,大多数时候宁可关上门来睡大觉。这次能说这么多,已算是在好心提点自己。 凌雪内阁女子顿了顿,看向小凌雪,无情道:“我要睡了。” 话音未落,她已将他提溜着扔出了窗棂外。小凌雪仓皇踉跄了两步,刚站住回头,见到的已经是紧闭的窗户。 ———————— 却说下午另一边。 四个凌雪各自受伤或被拖住,天策军士骑马载着章敛,几乎没受到任何拦截,便跑出了刘宅附近。 到了东市某处,这天策进了马厩换了匹颜色、成色都完全不同的马,又拿出两身寻常江湖客衣物,与章敛二人换了。天策去掉蒙面,章敛将散发束成发髻,即便有奉令搜查的来了,恐也再难认出他们。 章敛受伤腿脚不便,乘在马背,天策拉着缰绳走在地上。两人便主仆似的漫步闹市,走马观花般汇入人海,再难觅踪迹。 按照章敛的指引,二人慢慢悠悠、兜兜转转,逐渐到了居民区的一处宅子。天策半托半搂,将章敛扶将着下了马背,送进了这处深院。此乃章敛的一处房产。 终于得在床铺歇下,章敛方松下气来,问道:“老晁,你怎到了长安?” 天策笑道:“我与上官龃龉不断,那破营地是待不下去了,干脆告辞。恰好老唐说小队缺人,我现在成日就与他们混在一处,倒也逍遥自在。” 章敛点头,暗地为他感到有些惋惜。 ———————— 天策府是李唐王朝为统管江湖事务所设的一支正规军。
朝廷对天策府将士们,并不要求他们判断普世意义上的正邪善恶,只要求他们坚持维护朝廷的信念。长期受此类教育,为了维护大唐的安定,他们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即使身陷万劫不复,亦在所不惜。 故而天策武学,亦不同于其他江湖门派的路数。从不强调招式或是原则,天策武功往往直接由战争中的技击演化而来,实用性极强,招招致命,没有一丁点花哨之处。再配合天策府独有的兵书阵法和马上战斗,进退自如,威力惊人,霸道无比。 开元二十年,朝廷与众多正派联手攻打恶人谷铩羽而归,史称“开元惨变”。自此,朝廷与各门派吃了大亏,也有了些策略上的调整,与恶人谷的关系都不再是坚持绝对对立,渐趋微妙。这两年,恶人谷既明里暗里有了不少往白路子上走的举措,朝廷更是巴不得他们如此,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观其成。 在“开元惨变”中起到主导地位的天策府亦随之修改了定位,为恶人谷正向洗白的发展暗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天策姓晁,以前在天策府里供职,本是朝中有品级的正经官身,在军中也算得上是有点地位的小头目。 一次任务中,他全队覆没,孤身陷于贼营,恰被前来“打秋风”的恶人队伍救下,而那队当时的随队医师便是章敛。章敛照顾了他一阵子,他隐瞒官身与众恶人混了个称兄道弟,可最终还是借故离去,重归行伍。 他受到的忠君教育,和实际生活中亲身经历与感受的矛盾,让他有时候产生很多割裂性、对立性的思想困扰。 归去之后,他俨然混成了天策府内亲恶人一派的代表人物。可他的上官是从“开元惨变”时期参过战、活下来的老人,表面上虽不能明显针对,但军中都知道,他对恶人是坚决的敌视和打压策略,对老晁等亲恶人派尤为痛恨。 上官缅怀他死去的兄弟们,老晁也要保护他活着的兄弟们。 ……大家吃不了一锅饭了。 ———————— 老晁笑道:“过去的嘛就不提了,万幸这次你没大事。” 章敛明显受过了些折磨,但好歹是全须全尾的。他没有出卖任何情报,因为他也不是第一次陷于敌手了,知道有人会想法子把他运作出来。 章敛正使着路上他俩刚买的简陋器具给自己处理身上的伤口,感激道:“今次确实仰仗哥儿几个。不知可否有路子,帮忙探探我那小徒弟现在情形如何?我实在放心不下。” 老晁道:“你挂心也无用,今夜且宽心养伤。现已宵禁,城门亦关,明日天亮我就出去打探一二,你再做打算。” 章敛知他说得在理,只得道:“听你的。啊对了,今日之事连带后续几日的费用和谷内战阶、威名,都从我名下划给你们。” “成。章大夫,你可还是老样子,那么善良。明明才刚捡回条命,还老想着关切别人。” 老晁又笑,搞得章敛不好意思起来。 “你休息吧,我来守夜。记得和衣而眠,随时准备离开。” 章敛称是。 ———————— 一夜平安。 二十二 会师 翌日。 天还未亮,一条通体乌黑、皮毛亮泽的土狗爬进了院子。 老晁喜道:“疾幽!” 爱犬“疾幽”朝老晁扑了过来,围着他摇尾巴。老晁抱起疾幽,后者哈着气舔他的脸。 被疾幽的鼻子引着,方找到此处所在,明教从看似无人的空气中发出声音:“它想死你了。” 老晁做了个“嘘”的手势,抱着狗、领着明教,远离了章敛的卧榻,来到院中方道:“城中情势如何?” 明教道:“昨晚开始,出城盘查变严。客栈消息,昨日发生凌雪楼袭杀事件,而疑似章大夫徒弟的小姑娘,与衍天宗的一个半仙,昨天傍晚已坐车出城。可晚上,那半仙就让一帮官差拘回衙门了,不知道从何处捉的,也不知道小姑娘如何。” 老晁冷笑道:“昨天拦咱们那四个,也是那群‘红巾猪’。” “红巾猪”,是对凌雪阁刺客的蔑称,就跟“红缨狗”用以蔑称天策府军士一样。无法无天的江湖人、政治上对立的势力派系,都免不了喜欢来这套。老晁既离了庙堂、入了江湖,这些更是嘴到擒来。 “要么你摸进衙门牢房朝他打听打听?” “你对我真好。”明教无语,“你咋不让我直接去自首呢?” 老晁兵痞子样无赖笑着:“都是兄弟,我怎么会害你!还不是觉得你本领高强,难不倒你嘛。” 一阵风上了墙头。老晁知道,是明教不想再在这里和他逗闷子,直接告辞了。 他笑笑,刚准备回屋子继续守护章敛,却听得门竟然被人从外打开了! 老晁长枪在手,肌肉发力,一个“疾”突进到了门边,便朝来人捅去! “啊!” 瘦小的男孩尖叫一声,老晁赶紧收住了来势,以枪尖抵着他脖间,低声喝问:“哪里来的小贼!” 谁知这小男孩竟恶人先告状,对老晁怒道:“你又是哪里来的老贼!在我家做甚!” 这时,已被弄醒的章敛扶着门边望来:“徒弟……” 小“男”孩脏兮兮的脸现出狂喜:“师父!” 两人同时叫出声。见这情况,老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时收了枪。 扮了男装的鹿鸣涧飞扑进章敛怀里,一把抱住他。克制着哭腔,她将头埋在师父胸膛蹭了蹭,闷声道:“我躲在你另个宅子,夜里了才敢出来寻你。” 章敛抚摸着她的脑袋,怜惜地嗔怪道:“长安有宵禁,你要是让官兵捉去了可怎么办。” 鹿鸣涧咬嘴道:“我聪明着呢,才不像你,随便让人捉去了!” 章敛还想训斥,鹿鸣涧的肚子却“咕咕”叫起来。 章敛愕然道:“这是饿了多久?” 鹿鸣涧霎时闹了个大红脸,垂着脑袋,小声嗫嚅道:“从前天晚上开始,我就没落着吃东西了。” ———————— 受伤的受伤,熬夜的熬夜,挨饿的挨饿,三人一个个都面有菜色。就着肉夹馍,一起吃了老晁买回的丸子汤,精气神才肉眼可见好了起来。 鹿鸣涧详细讲述两日种种,最后道司易廷定下计划,将她留在城中,让她在章敛宅中等,若风声过了自会有人接应;然后他自己去城外,再故意失手被捉,对方准会信了鹿鸣涧已经被送走,大概率不会再花力气寻她。 章敛骂道:“那你怎不听他的话乖乖待着?”
“那,那我觉得自己轻功还行啊,可以主动找到你的……”鹿鸣涧自知无理,耷拉着脑袋狡辩道,“而且这不是找到了嘛。” 章敛叹气:“司大哥竟然做到这个地步……这下,我可欠下了他好大的情分。” 见了章敛,鹿鸣涧重又活泼了,笑嘻嘻道:“可上师说的是,这下你欠了他好大的钱分。” 章敛道:“钱分是好还的,情分却难还。” “这倒是。”鹿鸣涧学着章敛的样子,摩挲着下巴道,“现在想来,师父虽被救出,上师却进了牢房,好像并不怎么划算啊?” “那不一样。半仙没有罪名成立,被捉去也只是问话。”老晁正用牙签剔着牙,面目狰狞地含糊道,“况且像你说的,他如此神通广大,想走还不是随便?” 鹿鸣涧这才放下心:“确实,端看他愿不愿意露这一手就是了。” 老晁道:“这几日一定风声紧,说不得要有官兵或者凌雪阁来搜人。章大夫,要不你先扮作我的女眷,混过几日?我看小丫头扮男娃子挺像那么回事的。” 章敛脸皮抽了抽:“……我能说不么?” 老晁摊手道:“当然能,那咱们就再合计合计别的法子呗。但我觉得,章大夫你这身量、这头发,扮女人就是最简单方便的。万一来了官兵,我将衣服一脱,你将被子一蒙,他们还能掀开了验你不成?” 疾幽也得到了两颗浑圆的大肉丸子,正趴在老晁脚边“汪汪”叫着,似是在附和主人的话。 除了使唤小徒弟,章敛惯是不喜给别人添麻烦的,当下考虑了几息,终是咬牙同意了。 章敛本就有双能造机关的手,做个一般人家已婚女子常见的发式还是很快的,再用老晁买来的胭脂水粉、裙衫罗袜一番遮掩,竟活脱脱是个美貌的青年妇人。 见他掀开门帘,看似含羞带怯、实则尴尬愤然走出来的样子,鹿鸣涧和老晁都瞪大了眼。 老晁啧啧称奇道:“章大夫,要不是俺知道你实在是个男子,这可真要忍不住讨你当媳妇了。” 章敛的脸被粉遮了,不知是红是黑,拳头却实在硬了:“……差不多得了啊!” 老晁乐得嘎嘎怪笑,朝鹿鸣涧道:“来,叫声爹。” 鹿鸣涧老大不情愿:“……爹。” 老晁又指指章敛:“叫声娘来听听。” 鹿鸣涧愣愣看了看师父,期期艾艾半天,才艰难道:“师……娘。” 章敛臭着脸举起了拳头,老晁笑得更加放肆,连屋顶上的麻雀都让他吵得飞走了。 ———————— 三四日间,还真有两波官兵上门,挨家挨户地问话。 他们虽未仔细搜查,但也象征性地进屋察看了一番。见女眷很害怕的样子,搂着小孩往里躲,他们身为官兵,当然未想多做冒犯,多看几眼都是不好的,赶紧退出去和男主人攀谈了,询问些诸如“最近有没有见到不面熟的、行为鬼祟的人”云云。 老晁扮出老实巴交的模样,知无不言、啥也不知,一一打发了去。 街坊邻居们近几日听老晁外出置办时唠嗑,都道他是外地来的退伍将官,带着媳妇和娃娃买下了这二手宅子,委实是个会心疼人的老实男子,哪会觉出半分鬼祟,被官兵问及类似一伙“贼人”的下落时,也根本联想不到他家身上来。 如此这般,总算无事。 二十三 离岸 明教带来消息,说司易廷前日已被释放,甚至又在茶馆支起了摊子,还能生龙活虎地与老板娘打情骂俏,看着没事人一样。章敛和鹿鸣涧终于安心。 盘桓数日,风声渐弛。 南城门的排查人员日渐疲惫麻木,多数情况下走个过场就完事,老晁小队已观察许久,才决定抓住机会行动。 老晁驾着辆破马车,鹿鸣涧嘴里衔根草,戴着草帽坐在“他爹”旁边,而章敛仍扮女眷藏在车里,看似一家三口,正大光明出了长安城。其实车里还藏着隐身的明教,以备万一被识破,直接杀将出去。好在安全通行,没遇见这不测。 待出了城门一段距离,几人弃车换骑,老晁和明教各驾一匹飞驹,分别带着章敛和鹿鸣涧,快马加鞭,将师徒二人送至了码头。 连马都没下,确认章、鹿二人登船后安全离岸,料想应再无变故,老晁方迢迢抱拳致意。章敛亦带着鹿鸣涧回礼。而明教无甚表情,手里仍摸着他的刀。 ———————— 这货船原属于商会联盟。今次是被朝廷征用,要临时走一趟漕运。提前向开船的老管事塞好了封口费,章、鹿二人在船上再没见到其他活人。 谁能想到,朝廷征用的漕运船只上藏着逃犯?有钱能使鬼推磨,亘古不变的真理。 此行离开,章敛名下诸多不便带走的资财几乎散尽。除去银钱、丹药、战阶、威名,章敛还将医馆与长安城的三处不动产皆送予了老晁他们小队,让他们这几日到底是没有白忙,收获颇丰;阿甘等物则留给了司易廷处置,变卖还是搞研究都由得他去了。 章敛背手站在船尾,遥望远去的长安。 恢复男性装扮后,他只觉浑身轻松、神清气爽,此刻张开双手,感受着江风从指缝间滑过,有种返璞归真的喜悦。 鹿鸣涧趴在船沿,以手支头,瞧着师父乐: “师父,你还是放下头发好看。” 章敛瞟了她乐呵呵的傻样一眼,嘴角翘起。 将墨竹武器上缠的淡紫萝花取下,把花串别上了鹿鸣涧编发间。 “徒弟怎么都好看。” 鹿鸣涧张张嘴,说不出话,光顾脸红了。她摸了摸自己鬓边的淡紫花串,原来师父后来是用布花代替了鲜花,怪不得这么久了还没有衰败。 ———————— 舱房很大,近乎堆满了粮草。入口处安置了几张简陋的床铺,有更加简陋的灶台、储物柜等基础生活设施,还能开窗通风。 放风时间结束,章敛返回铺位,鹿鸣涧给他遍布细小伤口的腿涂促进恢复的药膏。 她满是心酸地嘟囔着:“这些到底是什么刑具弄的?他们好毒的手段。” 章敛蛮不在乎地避重就轻道:“就是点皮肉伤,都好差不多了。” 扣扣,有人敲门。 怎会有人?! 经了前几日这一遭,鹿鸣涧现在处于高度敏感状态,对所有的突发事件都有点草木皆兵的味道,霎时间,警惕地抄起了腰间的短刀挡在章敛床前。 却听门外男人慵懒道:“客官,算命不?”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鹿鸣涧大喜,忙跑去开门:
“是司上师!还有……?” 将司易廷及他身旁的高挑女子让进货舱,反手关上门,鹿鸣涧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她是谁——那个假司易廷。 虽然仍未除蒙面,但她一身黑白红三色紧身劲装,配着鲜红的长围巾,分明就没再掩饰凌雪阁的身份,这大概是她原本面貌和身量。 章敛不安道:“你们怎么跟来了?” “你以为这船是谁都可上的?不是我帮你打点,那管事能放你上来?”凌雪女子抱臂,冷冷道,“我接了去洛阳的任务,正好可乘这船。” 章敛抱歉道:“我还以为是老晁他们走的关系。” 凌雪的鼻子哼出了不屑之声。 司易廷在旁阴阳怪气道:“你干什么要讲出来惹她不快,仔细她等下跟你掏刀子。”倒把凌雪的瞪视吸引了过去。 章敛打趣道:“司大哥,那些官差和刺客跟你这吃了瘪,没再来纠缠你?” “追我作甚?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是确实一问三不知——我既不晓得你姓甚名谁、为何遭捕,又与你们钱货两讫,再无瓜葛。” 司易廷耸耸肩,一副“我说的都是实话”的样子,掰着指头一一列举自己被审时的英勇口供: “我有大量人证。客栈掌柜,还有一整个客栈的侠客们,都目击了我的惨状,我都重伤成那样了,根本就难以行走,谈何离开客栈去外面为你奔走?外面那个假冒我的心怀不轨者,肯定是犯人的同伙咯。 “至于他们这伙人到底为何要嫁祸于我,我还想知道呢!难不成是我哪个仇家或者同行想害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衙门怎么不赶紧查个清楚,将他捉拿归案,还我这无辜小民一个清白和安心呀! “我敞开大门做生意,就贴身保护了个熟人大夫家的小孩,哪知道对方是通缉犯啊?一口咬定我也被你蒙骗了,官差怎么治我罪?至于刺客——欸,你们凌雪到底什么情况?” 凌雪不搭理司易廷,反盯着章敛问道:“我有些猜测,然仍存诸多不明。比如,你在黑榜上的悬赏要求为何是生擒?他们为何如此重视你,甚至李大人要亲自审你?今次他们又是如何发现张秋收是‘无碍闲心’章敛的?” 章敛道:“最近几日,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也在想。我中计就擒时,参与了骗我的刘员外显得非常不镇定,也不敢看我的眼睛,应该非是出于自愿。而负责看管和讯问我的,直接就是李大人的家臣。我来之前,他就已经在了。 “这说明,先前对方就已经怀疑,但并不确信我的身份,所以派来的是地位和实力不怎么样、但是非常亲信的‘家臣’,若能确认我的身份再做重视也不迟。如果提前能确定是‘无碍闲心’,则不会只派这么没有实力的人来。”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大意了。”司易廷心有余悸,“按照鹿丫头所说的,之前对方展现出的水准,不管是正大光明在医馆外侦查,还是派来的人连鹿丫头都给走脱了,都显得很愚蠢。这才让我错估了对方,没想到后续来的竟是凌雪阁。” 凌雪沉吟道:“你被捉后,他们可问了什么特别的,或说有疑点的事?” “有,这正是蹊跷之所在。”章敛肯定道。 二十四 坼地 “之前在楚州和汴州,我也曾失手分别被官兵和浩气盟所擒,坐大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们两方要的,都是恶人谷的情报。” 章敛朝凌雪望去的眼神带着感激,因为这两次身陷囹圄都是蒙她出力救援。 “今次,对方反而问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往事。” 认真聆听的三人未做声,但望向章敛的眼神皆透出迫切。 章敛缓缓道:“你们还记得五年前,长安附近地龙翻身,死了许多人,还塌了许多房的事么?” 那时候鹿鸣涧还是村头二丫,对此哪有耳闻,见司易廷点头,而听得凌雪道: “伤亡惨重的一次天灾,连太白山附近都有震感。当时有个方士就在长安,道此乃大凶之兆,称人间无道,天威才降下惩戒。龙颜大怒,当即派阁内高手将这方士斩杀并鞭尸,以示妖言惑众的惨烈下场。” “死得不冤。”司易廷嗤笑插言,“这人讲的若为真,则天机不可泄露,天威先杀的只会是他;若他讲的是假,那就是妖言惑众,世俗皇室如何饶得他性命。” 章敛道:“正是这回。彼时,我路过长安城外东北方向山脉,逢此地坼,山石崩塌,要不是旁边恰有一处天然坑洞让我躲入,多半也和当地的人们一样十死无生。地洞余波断断续续,好几个时辰后才趋于平静,我等到第二日天亮才出了洞穴……” 司易廷若有所思道:“要不是这次地坼,玄晶矿脉还不知多久才得以现世。” 章敛看了他一眼,赞许道:“我要说的正是有关于此。出得坑洞,我大吃一惊,肉眼可及的远处,不仅凭空多出了条大裂谷,裂谷里还隐约可见金橙色的炫目辉光。” 司易廷咋舌:“你竟然亲眼所见。” 章敛凝重道:“嗯。我不仅亲眼所见,而且我见时,那矿脉还完整而光华,不似后来的江湖传闻中那样,断裂崩散。” 司易廷奇道:“真算得上秘闻了,连我都第一次知道。” 凌雪顿觉豁然开朗:“他们向你打听的,或者说李大人关心的——其实是玄晶矿脉?” 章敛道:“我猜是,那李府家臣跟我旁敲侧击地问起这次地坼,又遮遮掩掩不愿意说明白,其实想问的应该就是矿脉之事。” 凌雪道:“你定没照实说。” “当然。若事事和盘托出,我再多十条命也不够混的。”章敛狡黠地眨眨眼,“想来这玄晶矿脉之事,朝廷知道得比我们更多,却也还没全部弄清,想从我这种目击者身上得到更多情报也说不定。” 司易廷手指弹动,摸了摸鼻子道:“让我捋捋。武林中流传的版本是,玄晶矿脉因地坼而被翻出地下,现于地上;也因地坼威力太大,玄晶矿石本身遭到了破坏,被崩裂成大大小小的碎块、残片,散佚于地坼中心区域以及周边。这批玄晶流落江湖,被作为主材或者增益材料添加到各种武器中,使它们一跃成为神兵,从此与普通兵刃云泥之别。” 凌雪道:“玄晶本身确实就已够称得上价值连城,不可遇亦不可求,朝廷也对此感兴趣很正常。” 司易廷续道:“可是,以朝廷的威势和资财,若真想要时,直接要求各势力进贡,或者出些钱强买,有的是明面上的办法,为何要如此遮遮掩掩……”
凌雪摇头道:“即便国库再充盈,钱也不可能这般乱花。即便是小门小派小帮会,若有一件玄晶神兵镇守,那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朝廷的态度,肯定是尽可能地争取各势力支持,若反去索要人家正途得来的珍贵事物,等于利用强权削弱人家势力,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是自绝于江湖的蠢行。” 司易廷看向凌雪:“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出动某某阁,用一些不便言说的手段,私底下来骗、来偷袭,你说是吧?” 凌雪不去理他的阴阳怪气,反而思考着道:“或许李大人接的就是这样的任务……只不知,是发布给他凌雪阁外阁阁主这个‘公开’身份,还是交托给身为皇上亲信的他这层‘私人’关系……如果是后者,他虽不好大张旗鼓动用凌雪阁的力量,却也在隐蔽目的这方面更加方便。” 章敛见二人聊得热火朝天,脸现犹疑。 然过了片刻,他带着商讨语气,还是斟酌着开口道:“关于此事,我另有推断。但我不确信,应不应该吐露给你们,会不会知道越多反而越是害了你们……” 司易廷直接道:“我不怕,快讲。” 凌雪抿抿嘴,试探道:“有关皇室?” 章敛郑重点头:“有关。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是因此才上了朝廷黑榜。万花早年发的的通缉令,原本就是做做样子,除了我和师弟刚出奔那阵子风声鹤唳,后来师祖他们收兵,就没了后续。连我们二人的画像都画得颇为潦草狂放,看不出和本人有多大相似,也没什么人重视。但这以后,我才开始真的感觉有人追捕了。” 司易廷闻言更加兴味盎然,对凌雪挑眉道:“你要是不愿意听,就先带着孩子出去,我自己听。” 凌雪狠狠剜了司易廷一眼,稳稳坐着不动弹,用实际行动表达着意愿。 鹿鸣涧亦撇嘴道:“我不出去,我也要听。” 章敛环顾了三人一圈,才叹了口气道:“玄晶矿脉是被人为炸毁的。” 司易廷拊掌道:“皇室所为?难道是想要封锁住这秘密从而独占矿脉?可这岂非因噎废食……” “非也,他们是想要掩盖别的秘密。”章敛深呼吸,“矿脉所在的裂谷里,有人工所建造的复杂宫殿样地下建筑,那是……陵寝。” 司易廷一愣:“地龙翻身竟将皇陵暴露出来了!” 章敛道:“对。陵寝还在建设中,因事发突然,干活的工匠与役夫们被坍塌和落石所害,死伤无算。我下去时,见到的便是这派地狱般的惨象……我寻觅到几个幸存者,将他们抬出塌陷工地,简单处理了下致命伤。这几人里面就有一位,是朝廷派来监理工事的官员,我才了解到情况。” 凌雪心念电转,大略猜到了后续,黯然道:“可惜你救了亦是白救。” 章敛叹道:“役夫们不明关窍,还在感谢我救命大恩,那官员却道要我速速离去,别遭了牵连,亦不要将今日所有事说出去,除非……除非听闻他死了。” 二十五 问心 “皇室怎会允许皇陵位址为人所知?这些工匠、役夫本就是活不了的。即便不是死于天灾,陵寝修成之日,就是他们殒命之时。可这官员,可能本还存着侥幸,觉得自己尚有可能保命……但既然不走运,出了这祸事,他明白朝廷肯定会提前出手掩盖一切,他自己也难有活路了。”司易廷冷笑道,“这狗东西,一边当朝廷的伥鬼,一边还跟你说这些害你。等他自己死了,指望你帮忙复仇?” 章敛续道:“我状似离去,实则在山中迂回,重寻了一处洞穴,静观其变。果然,皇陵很快被朝廷派来的人炸掉,再无存在过的踪迹。玄晶矿脉是因为离陵寝选址太近,被他们炸皇陵时不慎波及而损毁,才散佚了一部分,恐怕他们的本意也不想伤及矿脉,乃不得已而失手为之。过了一阵子,我又悄然潜回事发当地看时,连裂谷都被平整一新,不复当初所见地貌。” 司易廷道:“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玄晶太过稀少昂贵,传闻后来曾有许多江湖人士重回那处撞运气,想要掘地三尺,看能不能把那玄晶矿脉重新挖出,却见那好大片山区已经被围,成了皇家猎场,戒备森严,乱入格杀。” 凌雪道:“是,那里已圈禁许久。我记得新员入凌雪阁,往往不会一上来就给非常困难的任务,好像还有值守皇家猎场这一类日常……没想到其下竟别有洞天。有机会的话,我借口带队监督,去实地看看。” 章敛点头,越发低落,苦笑着说:“后来我得知,自己莫名上了朝廷黑榜。知是那官员供出了我的事,他和那些役夫想来也都被秘密处理了吧。” 司易廷继续冷笑:“你也是活该。你救了他们,他还要说那种话暗示你,结局就只可能如此。就该直接把他们都灭口了事,哪有后来这些麻烦?” 章敛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也不过是想活着而已,我能理解。能提醒我一句就算记恩了。后事如何发展还未知,我做不到提前剥夺他活下去的希望。” 司易廷冷哼道:“愚蠢的东郭,早晚你得死在这滥好心上。” 鹿鸣涧心下虽也不赞成师父这般太过善良,但听司易廷说得难听,仍忍不住帮腔:“上师你快闭嘴吧,师父都够倒霉了,你怎么还咒人的!怪不得你经常被顾客追着揍。” “停停停,什么叫‘经常’被人追着揍?只是‘偶尔’好不好?” 鹿鸣涧掰着指头数道:“师父,云姨,还有客栈掌柜的,不都是这么说你的?可见你在大家心目中就是这么个形象。” “嘁,我只是不稀得和那些小角色正经动手,而且为了更好地塑造我的神棍身份,他们也是完善我人物形象的一环。”司易廷瞪着章敛,更加没好气道,“我想以普通人的身份与世人和平相处,没想到世人反倒诋毁我。唉,世风日下啊。” 凌雪打断他,定定看着章敛道:“阿廷别贫了。章敛,我问你,你可见到都有谁捡走玄晶?你自己有没有捡几块玄晶走?”
章敛沉默了两息,看着凌雪道:“你是以凌雪阁的立场,还是以我朋友和战友的立场,在问我?” “我做你的‘联络人’这么久了,能保证关于你的所有事,就和过去一样,你让我知道的,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凌雪伸手理了理自己脑后短发,略显烦躁地补充: “但你也明白,除非我不干了,不然我知道的所有事,都没办法和凌雪阁完全脱开干系——而我还没听说过有谁能活着从凌雪阁不干了的。所以你可以不说,我完全理解。” 司易廷嘴巴抿成了一线,显得很有点不高兴,但没说什么。 “有。”章敛抽出腰间的细杆墨竹,递到几人面前道,“它就是玄晶所制,我号其为‘闲心’。” 司易廷和鹿鸣涧的眼神顿时炯炯有神起来,都上手去摸这传说中的神兵。 鹿鸣涧不可思议道:“我一直以为它就是师父你的一个配饰……居然是正经武器?还是神兵?” 司易廷又若有所指地看向凌雪:“看来朝廷追你要活口,为的是追回这玄晶的下落……李林甫要是知道,这东西不仅就在你身上,还让你活着走脱,怕不是气得捶胸顿足了。” 凌雪兴致缺缺,心事重重,最后朝章敛郑重道:“谢谢。容我回去再想想。” 章敛把闲心递给鹿鸣涧玩去,温声对凌雪道:“不必言谢。你都救了我多少次了,我怎会不信你。这些事我一个人背负好几年了,说出来也觉得如释重负。” ———————— 旁听了整场复盘的鹿鸣涧受益匪浅,最后举手道:“你们的会是不是开完了?” 本来这次复盘就没避着徒弟。章敛也是历经几日,改变了想法。觉得让她多学多看一些危险和黑暗是没错的,自己之前一味地、一厢情愿要保护她,却未必是她想要的,也未必真的对她好。 这时他笑道:“差不多了,不知徒弟有何高见?” 鹿鸣涧清了清嗓子道:“我有好几个问题!” 章敛等三个大人互相看看,一齐望向鹿鸣涧道:“讲。” “第一个问题!凌雪这位姨姨,怎么称呼?怎么从来没听师父和上师唤过你的名?” 司易廷哈哈大笑:“丫头你变了,你一开始叫她姐姐的!” 鹿鸣涧挠头道:“那见了姨姨本来的样貌,知道叫姐姐不合适了呀。” 凌雪本就三十多岁了,对“姐姐”还是“姨姨”的不甚在意,笑道:“我没有名字,代号也不便告诉你们。你和他们一样,直接和我说话就行了,不用叫人。” “这……好吧。”鹿鸣涧从善如流,“你那瞬间改头换面的办法,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凌雪道:“算是一种。” 鹿鸣涧眼睛一亮:“我想学!雪姨!要多少钱才肯教?” 二十六 维稳 雪,雪姨……? 让你不用叫人,你倒起上外号了! 凌雪面皮抽动了几下,很有种抽出链刃绞杀了这丫头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雪姨听起来就很像那种大户人家的恶毒小姨太。 “多少钱也教不得。”吸了口气平复怒意,雪姨方摇头拒绝,“‘十方玄机’乃不传之秘,除非你加入凌雪阁。” 鹿鸣涧立马想到投机的办法:“那我加入凌雪楼当刺客,不加入凌雪阁,能学不?” 雪姨道:“不能。” 蛔虫司易廷又来:“别说不加入凌雪阁都学不得,况且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人凌雪楼招的都是精英刺客,也不会要你啊。” 雪姨道:“不错。” 鹿鸣涧像霜打茄子般蔫了:“嘁,好抠门的刺客组织。” 雪姨:“……” 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她在心里默念三遍。 鹿鸣涧看向司易廷,道:“第二个疑问。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如果刺客被顺利擒拿,那么一旦审出对方来历,他就会被上师灭口。如此一来,那么雪姨就等于是世人面前唯一出现过的‘司上师’了,‘他’虽然为师父奔走,却还没有成效,救走师父的另有其人,上师还是毫无罪责。而我们计划出现了纰漏,被刺客逃走,这才败露了真假上师的内幕,那当时为何不让雪姨留下保护我,上师自己出去溜达,岂不省事?” 司易廷鼓掌道:“好问题。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不愿意。” 雪姨道:“我们凌雪阁学的‘隐龙诀’招招都为取人性命,追求的是不留活口,这困人活捉的本事,我比不上他一点。” 司易廷瞟了雪姨一眼,打趣道:“还幸亏留下的是我。要是真让她与那凌雪刺客相见,万一彼此是认识的,为了不败她的身份,岂不是要当场不死不休?” 雪姨道:“不,那就当场万事休矣。我们所学相同,他若铁了心要跑,我决计留不下他,可就只能卸了这身制服,跟你们一样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了。” 司易廷却“啧”道:“啊?如此岂不妙哉?唉,这么一想倒是我失策了。” 雪姨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却透露着不善的气息:“原来你想害我。” “这怎么能是害?”司易廷嘀咕着指了指自己左胸口,“这普天之下,最不可能想害你的就是我。” 雪姨避开他灼热目光:“我刚说过。除了死,没有办法脱离凌雪阁。” 司易廷笑道:“凡事也无那么绝对,我可是上师嘛。” 鹿鸣涧打断了他的油腻:“哦对,还有一事我想破了头也没明白,还是请雪姨解惑,我才好睡得踏实。” 雪姨还是对“雪姨”这个称呼有点抵触:“……讲。” 鹿鸣涧歪头道:“为何凌雪阁弟子们刺杀技艺如此高超,却还总要设计和偷袭呢?要我说,为免夜长梦多,但凡确定了目标,管他在哪儿,即便人潮正中,摸进去就是一刀!然后事了拂衣去,岂不更加便捷、更加潇洒?”
司易廷掀起眼皮,诧异地看了眼拿手做刀抹脖子状的鹿鸣涧,道:“我早就瞧出来了,你这小王八蛋就是个祸害,天生的恶人圣体!” 鹿鸣涧不太服气,朝他吐舌头略略略。 雪姨失笑:“你黄毛丫头都知此道理,我们怎会不懂?只是若真像你说的那般,动不动就喋血街头,百姓们看在眼里,岂不人人恐惧自危?皇家、王法,哪里还有威严可言……世道不就乱了。” 鹿鸣涧默然半晌,才道:“用心良苦。” “可不是,但苦而弥坚。” 雪姨笑了。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支在身后床上,仰面看向了窗舱顶部。那里开着个四方形口子,亮白暖和的阳光正从那儿直射进来。 “既称是千年未尝有过的盛世,就要有个清平安乐的样子……不适合给百姓们看的东西,就让它们发生在夜里无人的角落,安静死去吧。” 章敛和司易廷默不作声。他们虽也有各自的坚持,却都无法体会这样的情怀。 ———————— 众人既商议停当,雪姨道了句“睡了”就直接倒在旁边铺位,卷起被子没了声息。全不在乎章敛和司易廷两个大男人就在左近,也完全不受他们说话影响。 下午时,章敛和司易廷言笑晏晏,未觉不妥,可晚上就寝时,章敛才发现,自己本就躺着的铺位就在雪姨旁边处,而他许久没和女子靠这么近睡觉了,反倒自己有些不自在起来——躺在另一边的小徒弟才十三岁多,算不得女人。 准备睡觉的司易廷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二话不说,把雪姨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放在了最靠墙处,往里生生挪了两个铺位,自己躺在她外面一张铺位,把她和章敛隔开。 她被这般搬运,自然醒了,从被窝上端露出满脸怨气的脑袋。睁眼一看是被司易廷抱着,她终没骂人,着了床铺就继续呼呼大睡去也。 掌船的管事早就得了银子和吩咐,不上这舱房来与他们几个挤,自抱了席子被子在另一头睡地铺。 ———————— 翌日。 鹿鸣涧正襟危坐,对章敛严肃道:“师父,我要学武功,我要练‘花间游’了。” 章敛正捧着个大杯子,慢悠悠喝了一大口热水,才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帮不上我什么忙,这才急了?” 鹿鸣涧张嘴还没说话,章敛就打断了她,径自续道:“其实,你雪姨作为我的‘联络人’和搭档,我们是有默契的。凌雪阁除了外出任务时,每两天训练轻功绕野外一圈,路过咱们家那边,她都会看看医馆门口的墙上,有我留的标记。倘若涂鸦断了,她就知道我出事了,自会行动,不需要你特地去报信。所以,即便你什么也不做,光躲起来,我也会没事的——嗯,不对,你不听司大哥的话,夜里在城中乱跑,甚至有副作用。要不是你运气好,没被官兵撞上,可不是要坏事?” 鹿鸣涧低头道:“师父,其实我撞上了。” 二十七 拓脉 章敛:“啊?” 鹿鸣涧赶紧找补道:“我说我在夜市上跑丢了,自己刚摸到回家的路,就在过了街的转角。官兵见我干干净净的,不像小乞丐和小贼,就告诫了我两嘴,没多管我。” 章敛叹气道:“亏得你遇见的不是什么心眼多的,不然耐心跟上你一阵子,不就有可能把我各处宅子一网打尽了?” 鹿鸣涧这才诚心道:“我错了。” 章敛没再批评小徒弟,温声道:“吃一堑长一智吧。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对于可能发生的各种危机,我早有考量和安排,计算中也没有指望着你,所以你这次已经做得很好,超过了我的期待了,根本用不着自责。” 鹿鸣涧霍然站了起来,握紧拳头,激动高声道: “可是师父!我不想这样了!在你危急存亡的时候,自己就只是躲着,只为了不拖你后腿,我不甘心——师父,我都快十四岁了,我可以学武功,可以变厉害!我可以变得有用,变得让你可以指望上我啊!” 章敛愣住了。 司易廷和雪姨本在角落里低声聊天,此时也被师徒俩吸引了注意力,双双竖起了耳朵。 把大杯子里的热水一口闷掉,章敛似是也得到了豪气。 他瞧向徒弟圆圆亮亮的眼睛,对鹿鸣涧道:“既然你自己做好了决定,又这么坚决,我自然也不阻你。主要是我之前一直还想着,等你大一点时送你去长歌门的,要是修了这一身混元真气,人家如何还要你。” 鹿鸣涧不忿道:“我在第一年跟了师父的时候就告诉你了,我跟定师父,你怎么还不相信,反而瞻前顾后的!” 章敛苦笑:“不是我不信你的决心。是我心脉受损又劳累过度,当年没有好生将养回来,坏了身子的本源。这些年来,病根深重,实不知哪天就会不在了,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无所依仗,还不如找个下家。我这样想很久了。” 鹿鸣涧一下扑到了章敛腿上,圆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他,抿着嘴不说话,就抓紧了他的前衽,充满了依赖和乞求。像她刚来他身边时一样。 那时候她又瘦又小,巴掌脸上只觉得眼睛大得过分。她趴着,章敛扯过棉披风一角覆住她,她就跟盖了被子一样,睡得可香了。现如今,她比两三年前长高了许多,这动作可不像彼时那么合适了。 当初她是怕师父反悔了,不要她了。现在她是怕师父先走一步,而留下她。 “可我又下不定决心,不舍得真把你送走……”章敛的手覆上徒弟的脑袋,慈爱地抚摸着,“这么好的小徒弟,是为师太自私了。” 鹿鸣涧捉住了师父的手,认真道:“师父,遇见我是你应得的。我不走。” 司易廷对雪姨咬耳朵道:“听听,听听!这丫头应该是我徒弟才对,什么话到了她嘴里,永远听着不像好的。” 雪姨冷笑:“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司易廷得意道:“我故意的。” 云开雨霁般,章敛感觉心胸中一直存在的块垒好似化去了一块。 他回握住了徒弟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只是一点,师父我没有修为了,无法给你传功,你修行起来会分外困难缓慢。而且,有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之类事故时,我也无法帮你导气舒脉,全都只能靠你自己,艰辛痛苦,只怕都会倍于旁人。你可会退缩?”
虽说是同意了,但章敛话语担忧,面有愧色。 鹿鸣涧见师父松口,欢喜尚来不及,哪里会说半个不字,毅然道:“虽九死其犹未悔!” 章敛“扑哧”一下笑道:“可惜了。若徒弟早生个几十年,遇见女子能做官的好时候,去参加科举说不得便是个状元。” 此时,司易廷挪到了两人旁边道:“打扰一下。其实,我可以帮鹿丫头传功拓脉啊?” 章、鹿二人都是一怔。鹿鸣涧继而看向章敛征求意见,眼中有些渴望。 章敛很是高兴,全没有在意自己徒弟交予他人的难堪,喜道:“司大哥愿意帮她,是她的福缘。” 司易廷伸手道:“不白帮,钱。” 章敛苦着脸,拿出几张钱庄兑票,悲痛道:“……我快要资财散尽了。” 司易廷也不看价值几何,直接往怀里一揣,跟鹿鸣涧招手:“坐。” “谢谢上师!您真是大善人!”鹿鸣涧对司易廷鞠躬,还不忘扭头安慰章敛道,“师父,我学好了功夫,以后赚大钱,帮你都赚回来!” 司易廷心道我算什么大善人,但翻的大白眼被墨镜挡了,其他几人看不见。 章敛则忍俊不禁道:“嗯,我就等徒弟好好回报了。” 司易廷摆开连局,与鹿鸣涧盘腿对坐其中。章敛给他们施加了“清心静气”。 雪姨不甚关心他们的事,重新打着呵欠回被窝里休息去了,只对司易廷留下一句:“别太卖力了,存着点精神,万一有情况了,别留我一个人对敌。” 章敛挺佩服她的。不光是这种说睡就睡、不怕吵闹的睡眠质量,还有一旦来敌、一秒就跳起来战斗的本事。 司易廷开启了衍天宗秘法“天人合一”,将“太玄经”心法修炼出的、平日充满烧灼之意的混元真气转化,暂时使其柔化为充满生长、复苏之意,再缓缓注入鹿鸣涧经络,才发现这丫头的丹田虽然仍显浅薄,但底部已经有一层凝实的内力了。 原来,这两三年鹿鸣涧的养心诀日修不辍,基础练得已颇为扎实,其实早就摸索着修行出混元内力了,只是她没有学习过怎么去引导内力和固气培元,所以觉不出这内力的存在。 司易廷帮助她一个接一个打通着全身脉络和穴道,引导着她自己掌握这种感觉,并学着不依靠司易廷的推动,尝试调动自身的真气。 万花两套功法的修行都讲究“悟性”,本质上是对天地自然的体悟、对人体秘藏的探索。鹿鸣涧喜欢读书和思考,加之最近在司易廷的鸿蒙天禁里有所悟道,算是撞了一番机缘,此刻竟觉得调动真气如臂使指,毫无阻碍。 章敛看着,喜忧参半道:“徒弟天赋极佳,说不定真是我耽误了你,应该早两年让你开始学习。” 几个时辰后,司易廷满头汗水地停下了,表示自己需要保存实力,今日就到底休息,明日再继续。 二十八 唯我 传功拓脉,如此流程,单调而充实。其间,司易廷还传授了鹿鸣涧不少御使混元真气的技巧,章敛结合着万花功法的特性,也在旁补充一些心得。约等于两位师父同时教导她一个徒弟,鹿鸣涧这待遇也是没谁了,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养分,只恨这船行太短,永无尽头才好。 司易廷不让她叫师父,维持着“上师”就行: “可别!不过是顺手指点你两下,赚点银子,就和普通武馆里那些教习一样。我可不想与你们师徒二人结下什么因果……啧,晦气得要死,感觉完全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事。” 章敛笑不出来,木然棒读:“那还真是对不起。” “上师,你可是半仙啊,讲这种话与诅咒何异!”鹿鸣涧指着司易廷,痛心疾首道,“还嫌我讲话难听……我瞧你才是千年老乌鸦成了精!” 司易廷不是很赞同:“我这么肤白貌俊,高低也是得个白鸦精。” 章敛、鹿鸣涧、雪姨:“……” ———————— 船行顺水,几日就抵达汴州。 途中,几人就以后打算已做交流。章敛带徒弟换乘别船,去扬州附近重新展开生活,真假身份混用,也朝武林和朝廷散布出他就在那一带活动的消息,一方面大隐隐于市,另一方面帮远离了的雪姨他们撇清关系。雪姨从汴州取陆路赶去洛阳进行任务,司易廷则等着漕运船完事,再乘它返回长安。 老管事自去与当地的漕运官交接,而四人一道下了船,话别当场。 司易廷贴了长长胡须,简单做了个伪装,此时粗哑着笑道:“丫头你慧心不错,日后修炼定会顺利。” 鹿鸣涧抱手给他鞠躬行礼,道了声“借您吉言”,自己眼圈倒有点红了。即便嘴上不叫,她自己感情上都将司易廷当成二师父看了。 司易廷见小姑娘这副情态,反而搂过她揉了揉头发,嘿嘿道:“傻丫头,再见要笑着说,才容易再见。” 章敛手执折扇,不太标准地抱拳行礼道:“山高水长,终有重逢日。” 雪姨又做起了毫无特色的江湖客装扮,此时背负长剑,冷冷道了声“保重”,便快步离开,而司易廷手里抓着杆破拂尘,随着雪姨走了。 鹿鸣涧奇道:“师父,上师不是说他要等船回去么?” 章敛笑道:“漕运船卸货登记之类,恐要在此盘桓几日,他自然不会就在船上干等着。汴州繁华,来了还不转转?” “和你一样,闲不下来。”鹿鸣涧心下叹道不愧是你们——勤劳的情报贩子兄弟,嘴上则问,“那咱们呢,转转不?” 章敛道:“不了。扬州那边,我已找朋友帮忙约了好几家铺面,到时候看看盘下谁家比较合适。咱们还是莫让人多等了。” 鹿鸣涧纳闷道:“师父怎么好朋友遍天下的?” 章敛笑笑:“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也没有那么好。郎中嘛,就是这样。人家记你恩情的话,就称得上一声朋友。真需要的时候问问,只要不太麻烦,人家也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多数都是愿意帮忙的。” 鹿鸣涧点头:“这倒是。生死攸关的秘密就不能和他们讲,只有上师和雪姨这样过命的交情才可以。”
闲聊之间,章敛已买好了两张船票,牵着徒弟走上了舷梯。 这楼船往来于汴州与扬州,足有两层,雕梁画栋,票价也贵,是商会联盟经营下的几艘大船之一,通常作内部人员差旅之用,好处是船舱各自独立。每次出航前,顺带把此行空着的舱房售给有需要的达官贵人们,多赚一笔是一笔。 师徒两人的船舱位于二层。将两边雕窗敞开,便能将汴州繁华尽收眼底。 左侧窗子外是人头攒动的码头。裸衣拉纤的劲夫,拈须缓行的文人,众星捧月的富豪,挑担撑伞的仆役,跑马而过的军爷,依依惜别的亲友……演尽世间百态。从码头通路往后望去,有插满旌旗的城楼,有布满摊贩的街景,有鳞次栉比的民居,演武场、茶楼、铁匠铺、戏台,各式设施,一应俱全。 而右侧窗外是静水宽河,对岸有朦胧的连绵远山,下有柳林田畦,风光尤佳。望之使人心旷神怡,与另一边的喧闹市井仿佛两个世界。 章敛坐着品茶,顺便指导着鹿鸣涧“百花拂穴手”的发力姿势和行气路线,看着她将“快雪时晴”、“兰摧玉折”、“钟林毓秀”、“芙蓉并蒂”等招式比划了一遍又一遍。 约莫一个时辰后,鹿鸣涧坐下,边擦汗边噘嘴道:“师父,没有试炼草人,对着空气练这拂穴手怪怪的,没得一点手感。” 章敛耐心道:“咱们万花武学以人为本,亦特为对人,空练确实意义不大。但你现在初学,基础阶段还是能够空练的,先暂且忍耐,等安顿下来我再给你重新制两个。” 鹿鸣涧开心道:“阿甘也还要重新做一批。” 章敛道:“你既喜欢阿甘,要不要学机关术?我把机关要术教与你,将来你即便学武不成,也好自己有个倚仗的手段。” “我精力有限,现在要兼修花间游,哪里还有空再学一门手艺哦。”听得章敛又在隐隐乌鸦嘴,鹿鸣涧不愿细想,赶紧道,“况且我有师父在呢,师父做的阿甘就够用了!” 章敛摇头浅笑,他如何不知徒弟的小心思,当下也不戳破,给她倒了杯水喝着,就讲解起来万花谷心法修行的要诀: “心法心法,以心为法。 “‘花间游’取游自然、醉花间之意,要的是潇洒恣睢,看似顺应天道、符契人道;‘离经易道’则逆天命、肉白骨,求的是胜天半子,看似违叛天意、亦强人所难。一正一反,两面异心;然正反相合,才堪通圆,方为‘万花’。 “——论其实质,都是求诸‘己’身,唯‘我’独尊。顺天也好,逆天也罢,在乎自己之本意;伤人也好,救人也罢,不背自己之衷心。 “谷里奇人异士多狂傲,也是这个道理。能将花间游武学、离经易道医学修炼臻至化境者,无不是自我觉悟极高之辈。此非经由我或任何他人心传口授,你就能醍醐灌顶的,故而且先听个大概就是。经年累月,暗自揣摩,再以红尘炼狱磨砺,他日或可终见本心。 “落实在日常修行上,便以肺腑气血培补先天,以内景经络直追理性,以琴棋书画调修情志,以手眼真气归养混沌。” 二十九 入世 鹿鸣涧坐着,听得入神,不自觉地运转起养心诀。 内息外放,周身竟然蒸腾起了翠叶琼花般的浅碧真气。辅以新掌握的引气之法,她福至心灵,竟瞬间打出了一阵疾雨坠湖、碎珠断玉似的指风! 章敛喜道:“骤雨初歇春日暖,玉碎兰摧冰雪残。钟秀于林破风雨,指似芙蓉并蒂莲……徒弟这拂穴手有模有样了。” 鹿鸣涧正沉浸在心灵顿悟、手随意动的奇妙感受中,自得不已,听了章敛这话,霎时故作娇羞地笑道:“师父,您这夸得也太过火了吧!” 她嘴上说过火,挤眉弄眼的样子却在明示师父:多夸,爱听! 章敛放下茶杯,白眼道:“这是‘快雪时晴’、‘兰摧玉折’、‘钟林毓秀’、‘芙蓉并蒂’四式的称名由来,我只是让你从中体会招式真意,哪里是专门拿来赞你?” 鹿鸣涧登时窘迫了,抓耳挠腮,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这,您瞧这搞的……我还以为我厉害到让师父当场写诗的程度了……可恶!”她红了脸,咬牙握拳。 章敛偷笑,将手中小茶杯盘来盘去。 ———————— 晚间饭后,天色尚未暗下。 章敛执着毛笔,伏在窗边小桌皱眉算账。而鹿鸣涧捧着本破破烂烂的变文册子,读得津津有味。 “那么多典雅的经史、诸子统统不读,见天就爱看画本与变文……这本你都看了多少遍了?”章敛合上了记账的小本本,看了眼趴在床上的徒弟,笑骂道,“这姿势对眼睛不好,要看起来看。” 鹿鸣涧装听不见,一手支着头,另一手又翻了一页册子:“经典没意思,还是变文传奇故事百看不厌。” 章敛无奈道:“我可真怕你看多了这些情情爱爱、卿卿我我的,将来走上江湖,随便让什么口蜜腹剑的坏男人拐了去。” 鹿鸣涧扁嘴道:“我正是看多了这些,才觉得世间男子比不上杨大侠一根毛,更难让坏男人骗到。” 章敛忍俊不禁:“看个闲书都能让你理直气壮。” 鹿鸣涧抓过旁边盏中的一颗腌渍梅子,抛向空中张嘴接住,翘着的两只光脚交叠着扑腾,跟鱼尾巴似的,含糊不清道: “我刚才看这变文里的女刺客,性情有点像司上师欸……嘴巴虽坏,心倒是好的。如今想想,明明让人去追一追那刺客,不让他走脱了更好,即便只是拖延片刻,也对我们更有利。可司上师还是吓唬了那不认识的好心侠客,不让他去送死。” 章敛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天真了,这和好心毫无关系。 “其一,司大哥觉得那人追上去也是送死,一招秒杀的货色,甚至起不到任何拖延的效果,刺客杀他都不用费什么工夫,白白送命不说,还无形中助长了凌雪楼的气焰;即便刺客重伤之下水准大降,什么新手初哥都能过上两招了,但只要凭着‘十方玄机’,他也定能一息脱困,照样起不到什么拖延的价值。 “其二,还不如借此机会,将凌雪楼失手之名传出去,等于趁机打压凌雪阁外阁的势力,帮助内阁在夺权争斗中取得无形的一点优势。” 鹿鸣涧对这政治斗争之类的事不甚感兴趣,连这类故事和戏文都看得少,此时不解道:“可他为何要帮助凌雪阁内阁?” “帮助内阁?”章敛揶揄道,“他要帮助的是她吧。她是内阁的。”
鹿鸣涧捶手,一脸“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我不说”的样子:“我就知道!上师果然喜欢惨了雪姨!” 章敛幽幽道:“其实以他的性子,断不会掺和进我们这麻烦事来。会帮咱们师徒两人到这个地步,也不过是因为她开了口找他帮忙。” “哦……突然有点饱了。”鹿鸣涧咯咯笑着,“可是师父,我觉得,上师后来真的挺喜欢咱们俩的了——他那么傲娇的人,甚至都担心到骂你的地步了!” 章敛也笑:“确实。那就祝司大哥早日得偿所愿吧。” 鹿鸣涧突然反应过来,奇道:“照师父这么说来,上师和雪姨还不是两口子?我还道他们早就是故事里那种侠侣了!” 章敛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我觉得,你雪姨所求并非和谁做对神仙眷侣……司大哥么,看起来也未必是非要长相厮守那种人。” 鹿鸣涧沉默了几息,学着说书人们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叹气道:“怎么就这么复杂呢?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不行嘛。” 轮到章敛沉默了。 好久以后,他才道:“哪有那许多尽如人意。你以为最困苦的莫过于共同排除外界万难,实际上,两人彼此之间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教天下有情人离散。” 不知不觉间,暮色已经降临。 屋里没有掌灯,只有月华如水,倾泻在章敛顺滑披落的乌黑长发上。 没来由地,鹿鸣涧觉得师父很难过。虽然不懂为什么,但自己的心也难言地替他抽痛着。 “师父……你也有过有情人么?可是因何离散了?” 章敛偏过头来对她笑,与秀发同样乌黑的眼睛晶亮如落星。 “有的。但说来复杂,我不想讲了。” “那就不讲。” 鹿鸣涧从床上爬起,盘腿在师父近前坐下,两臂撑在脚丫前,探着头道: “讲点别的。师父,为何要把长安一带的家底资财都散去了?我觉得,当然,我说的可能不对,就是,上师和晁伯他们,虽然都满嘴要钱,实际上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看重你给的报酬有多少呀。” 章敛的笑意变得发自真心,带着一点狡黠地道:“徒弟以为是为何?” 鹿鸣涧恼道:“我就是没想通,才问师父你的啊。” 章敛道:“那徒弟不妨先考虑一个问题。我为何拖着这弱质的身体,一个人不顾安危行走江湖呢?” 鹿鸣涧愣了愣,略微沉吟,才试探着道:“师父是恶人谷的耳目呀,难道,这不是谷里派的任务么?” 章敛故意压低了哑笑,解释道:“是谷里的任务,然而是我主动接的。谷里也不会故意为难我,勉强我陷于这般危境啊。” 鹿鸣涧越发不明白了,困惑挠头道:“那师父为何要自愿陷入这般险地?” 章敛眨了眨眼睛,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因为我喜欢江湖,喜欢红尘,喜欢见识冷暖百态,喜欢救危急、解倒悬,喜欢烟火气儿,喜欢刀光剑影。我不愿意为了安稳,就终老一地,荒废我半生所学,放弃所有这些我喜欢的生活。那样,我即便不用被人追杀了,与死了何异?” 三十 执妄 鹿鸣涧胸口微热,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章敛: “师父,我也喜欢江湖,喜欢和你一起的生活,喜欢这样豪情万千的你!” 章敛回抱住徒弟拍了拍她的背,然后把她拉离自己。 他笑眯眯道:“所以我是自己选的,我愿意,我乐意。忙忙碌碌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充实很逍遥,即便随时死去也不会觉得遗憾——这才不枉称是‘世间第一流’的‘无碍闲心’,是最好的章敛。” 鹿鸣涧仰视着章敛,眸光闪动,坚定道:“我选好了,师父!我也要过好每一天!要日有寸进,要心怀喜乐,要做‘世间第一流’的江湖客!做最好的鹿鸣涧!” 章敛扯过细颈酒壶,将白瓷小茶杯满斟,递给鹿鸣涧道:“好!徒儿来!” 鹿鸣涧接过,撇嘴道:“师父之前不是说不让我小女孩家学喝酒么?” 章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自语般道: “为师之前总把你当小孩,当女孩,当需要我保护的雏鸟。但最近我发现,是我错了。 “徒弟首先就是一个‘人’,和我一样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选择。小孩终会长大,雏鸟终要离巢,女孩也和男孩一样! “就在刚才,我还以为徒弟会说,我也喜欢师父,我也要和你一样。其实,我怕你会那样说,怕你太依赖我,怕你事事学着我,终于成了和我‘一样’的人。可我想错了,错得很离谱…… “徒弟不是要做第二个章敛,是要做最好的鹿鸣涧!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你有自己的想法,尽管粗浅天真,但真是极好的。志存高远、胸有沟壑,脚踏实地、懂得取舍—— “我的小徒弟,已经长大了啊。” 鹿鸣涧端着盛满了酒的小茶杯,与章敛碰了个杯。 章敛一饮而尽,显得很是尽兴。 “尝尝。这船上的酒不怎么样,等咱们将来喝好的。” 鹿鸣涧学着章敛干了,霎时被辣得泪眼婆娑,吐着舌头嘶哈嘶哈。 章敛喝了酒,笑得没有了平日的端方:“这便醉了么?还天天念叨着自己长大了,是‘大人’了……” 鹿鸣涧吐着热气道:“真难喝!本‘大人’决定以后少喝酒,乃至不喝了!” 章敛又给自己倒了杯,眯着眼抿着喝,续道:“不喝就不喝!我自己喝,你不陪就随意,再不然倒杯茶,陪我聊聊天!” 鹿鸣涧脸上现出酡红,吃吃笑开了:“师父怎么也像是一杯就醉了?” “不可能。”章敛哂笑道,“我年轻时候把阿放都喝倒了的,他可是同辈花间里有名的海量。” 师父每次喝点小酒,就露出点儿想念师叔的尾巴来。他们年轻时候一定没少一起喝酒。 鹿鸣涧拎过旁边的圆壶,给自己续上冷茶:“你继续吹,我听着呢。” 章敛吹着不存在的胡子,瞪眼道:“我可不是吹啊!我跟你讲…… “为师年轻时候,可是花间离经,双修双绝!同侪之中,比我厉害的,有,但是比我厉害的,就没有我懂得多了……你像你师叔他们,平日就是好几个单修花间的小子混在一起,喝酒下棋,切磋武艺,宁可到处玩乐也不肯多读读书,或者钻研点别的什么……
“但就他们这帮小子,有的在名剑大会都赢过前几十名的,说起我来,都没有不服的!你师父我啊,好面子,嘴上谦虚恭谨,心里其实一直得意洋洋……” 鹿鸣涧咯咯直乐:“这一点上,师父这么多年倒是没变,在外人面前一直闷骚的,就是在我面前却不演了!” 章敛故作嗔怪地望她一眼:“所以把你来时这么乖的女娃,都养成了个皮猴子!” 然后就是市井百姓家中,中年男人们常见的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环节。 但鹿鸣涧听得很仔细,很捧场,时不时与他逗趣两句,惹得师父更加兴味盎然。后来她不信邪,又喝了两杯薄酒,结果更加晕晕乎乎的了。 师父就这样,一杯杯抿着酒,披着望舒清光,笑得肆意张扬,像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 “……老晁和我们认识的时候,还是血性方刚的愣头小青年,呵呵,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我们几个早就看出他是天策府的人了。老唐,那会儿还叫小唐啊,私底下还商量说要不要把他做了算了,省得放虎归山,改日成了祸害…… “我和小柳,就是小队里的霸刀,就赶紧劝解小唐啊,我们说算了算了,这姓晁的人挺好的,做事也挺卖力的嘛,小唐你不要冲动,咱们给他留队观察一阵子,最好能给他同化了、策反了!谁知道,这么久过去了,老晁脱离了军籍,反而是老唐给他叫到一起来了…… “你说这人世缘分,可不就是流动的么?” “师父,其实我觉得司上师说得没错,你有时心太软了。” 鹿鸣涧听了许久,这才第一次反驳他道: “晁伯这事你保下他,他今次报答了你,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更多的人,比如刘员外,再比如你说的那皇陵监工,你治他们的病、救他们的命,可他们呢?出卖你,甚至反过来害你!自私自利、恩将仇报,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何还要救他们?” 章敛抬手,将散落的长发重新挂在耳后,露出怅然的神情: “确实也生气、也寒心。可我始终认为,事情没发生前,要往好处相信,往坏处做准备。在他人做出背信弃义之举前,你就断定他人要背信弃义了,怎么就不是一种执妄?我不愿自己是这样的人。 “我知自己如此想法是隐患,然凡事两面,有回报就有危险。我不想改。 “‘对他人行善举’这件事本身,就让我觉得满足,引起深层次的愉悦,而他人的回馈只是附加的好处,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般的存在,有很好,没有也没什么。 “譬诸我收你时,当然也想到了,带着个小孩子日后定会诸多不便,但我彼时当下,既已动了恻隐之心,又觉得自己有兴趣和能力将你带好,不就脑子一热收了么?哪有许多考虑和抉择,就是愿意。” 三十一 醉梦 章敛看向若有所思的鹿鸣涧,娓娓而道: “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江湖险恶,更是如此。这话没错。 “你易地而处,刘员外若不出卖我,他自己和家人就要遭殃,那良心再痛也是要出卖的。我与他才是何等交情?如何与他家人比?倘若遇上与自家和妻儿性命攸关之事,只能当一当不义之人,那世间有几人还能坚守道德伦常? “叩问自身,我尚不能免俗,何以强求他人。” 鹿鸣涧方点头道:“易地而处,确实是个理解别人的好法子……要是一边是师父您,另一边是一大堆我不认识的人,我为了师父也会啥都干的,把他们都出卖了也不是不行。” 章敛叹道:“对吧?义难两全……反正怎么选都要后悔的。” “不对,师父。”鹿鸣涧却摇头,“如果义难两全,怎么选都要后悔,就放过自己啊,干脆不去想后悔的事!如果再来几次都还是一样的选择,那说明,当下做过的选择,不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章敛愣了愣,眼中泛起复杂的粼粼波光:“徒弟好像比我想的更通透……还是说,此乃孩童少年才有的智慧?” 鹿鸣涧少见地对章敛露出了嘲笑的神情:“我倒觉得,是师父并非不懂,反而是懂得太多。太有理想、太有原则、太有底线、太为别人考虑,才备受煎熬。” 章敛亦自嘲般笑着,一仰头又干了杯酒:“或许是吧。” 后半夜时,章敛终于喝多了,也不知是累了,手里虽还捏着小杯子,人却已经趴下了。 “所以可能吧,老晁他们啊,和我,都是一样的…… “说是为了钱,实是为了意气…… “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能天天把江湖情义挂在嘴边?羞不羞啊…… “说到底,恶人兄弟好多嘴上叨念着‘自在逍遥’,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侠之一字…… 鹿鸣涧把师父拽到了床上。章敛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嘴里仍兀自念叨着: “侠之一字重,颠倒五岳倾!” 鹿鸣涧给他盖好了被子,自己便终于架不住酒意上涌,立时也倒头去见周公了。 鹿鸣涧的梦里,师父修为还在,给自己传功之后,面上都是汗水。遮天蔽日的大树,开满了紫色花朵,他坐在树下,与旁边面目不清的师叔言笑晏晏,玩闹间,师父捶了捶师叔的肩膀,继而笑着歪倒。师父醉了,就靠着树干沉沉睡去,而鹿鸣涧趴在他腿上,裹着他长袍的一角当被子,像当年一样。 曾不知东方之既白。 ———————— 数日后,扬州城。 因“闪电”割爱给了老晁,章敛甫到扬州,便在码头附近的交易行直接购入了一匹新马。小家伙通体雪白,价格普通,脚力等资质也一般,但胜在蛮好看。 章敛与鹿鸣涧离了码头,出得巍峨城门来,过了护城桥,就见到一大片平整石地。众多江湖侠士在此切磋较技,自发形成了论武广场,极为繁盛热闹。广场左手边可见几处零落摊贩,兜售给侠客们茶水、吃食、药品,还有修复武器等服务,盖为这论武广场应运而生。向远处极目,翠树成荫,其后应是大运河的河滩,再远就是宽广水域了。
章、鹿二人穿过广场,一路南行,朝着再来镇而去。 章敛一身白衣,文士打扮,骑着麟驹,马后挂箱,携琴与书。鹿鸣涧则头发束起,布衣麻鞋,重做了男孩模样,背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在前给章敛牵着马。 ——像是书生与小厮,迤逦在路。 章敛此行扬州开辟新生活,做的假身份叫做“许冬藏”,乃是从汴州来的秀才老爷。因罹患肺疾,不再适应在北方的气候了,遂辞去了本来的小吏官身,带着一名被收做学生的家仆小童,前往南方投奔亲戚,再觅新生。 从扬州到再来镇,这么短短一条道上,他们竟然还遇见了几匹黑毛野狼。好在鹿鸣涧如今既得了花间游心法的旨趣,又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普通利器上手即用,搏杀这些畜生是剑到命除,不仅毫无惊险,她还玩得兴致盎然。 章敛眯着眼,很享受地嗅着空气中的芬芳:“绿水落红,香风阵阵,这江南美景真是催人欲醉……咳,咳咳!” 鹿鸣涧将包裹里的水与药赶紧递给章敛,沉声道:“老师,野外到底风大,还是少说话为妙,仔细您的病。” 章敛喝了水,温声道:“为师省得。” 走着走着,就遥遥可见一石牌坊,上书“再来镇”。牌坊后是一小桥,跨在细小溪流上,通往镇子的主干道。 一头戴金饰的红衣女子背负双剑,正在牌坊下立着。肤色较大多数女孩儿家算是偏黑,但面容清纯妍丽,漂亮异常。 瞅着章、鹿二人来了,她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举起一只手朝他们使劲招着。 见章敛也挥手,她足下轻盈,犹如鹊踏枝头,轻功来到他们面前,娇笑道:“堂哥!” 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可好听。 “名剑,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许红绡。我妹子,七秀坊女侠。”章敛又咳了两声,拿丝帕掩住口鼻,对鹿鸣涧道。 扬州七秀坊只收女弟子,与青岩万花谷、千岛长歌门并称“大唐三大风雅之地”。 “陆名剑”——鹿鸣涧男装后的名字,也是她以后在此生活的主要身份——忙给许红绡行了个礼,道:“见过许姑娘。” 许红绡所着红裙像是舞服,轻纱堆叠,圆润肩头与纤细腰肢都露出了大片小麦色的肌肤,颇为清凉。见鹿鸣涧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她还以为是小孩子害羞了,笑嘻嘻道:“陆小哥怎得这般腼腆?真可爱。” 这许姑娘看起来最多二十上下的年纪,师父也真好意思让人家喊哥。 鹿鸣涧心下腹诽,但面上不显,保持着十几岁男孩特有那种故作冷淡道:“倒不是腼腆,只是此前听老师说是他家妹子,陆某还道姑娘是位三十左右的女性,却没想到这般年轻,与陆某想象中不太相符,故才有所失礼。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许红绡见这小孩个头小小、派头足足,更觉有趣,掩口而笑道:“哪里失礼了?陆小哥礼数很周全。倒是堂哥,到现在都还没跟人家打过招呼呢?” 她眼波流转,似嗔似喜,望向马背上的章敛。 三十二 定居 章敛摸了摸鼻子,笑道:“红绡莫闹,带我去看你找好的铺子吧。” “走。”许红绡也不废话,转身就在前面带路。 许红绡一转身,鹿鸣涧就不自觉地看向了她背后。那里交叉着一套细长双剑,柄上竟也挂着金色流苏,和她的头饰、耳饰一样。她走起路来娉娉婷婷,步态似舞,浑身的挂饰跟着晃动摇曳,极具女子特有的美好风情。 ——是鹿鸣涧在北方这么久,没怎么见过的一种风韵。可能这就是变文里说的江南女子?温柔如水,莺莺燕燕,吴侬软语? 不对啊,许姑娘讲话不怎么有南方口音。 鹿鸣涧想到就问:“许姑娘,你北方官话怎说得这样好?” 许红绡扭头瞥了她一眼,温柔笑道:“我原就是汴州人士啊。” 鹿鸣涧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既然是堂兄妹身份设定,自然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忙道:“哦,是我笨了。” 许红绡不仅不以为意,又笑了一阵道“可爱”,遂从鹿鸣涧手中接过牵马的绳索,和章敛说话去了。 鹿鸣涧既解放了双手,遂稍落几步,在章敛的马斜后头跟着。眼神忍不住盯在人家许红绡微微扭动的腰胯臀那块儿,等感到不妥时,又如梦初醒赶紧移开了目光。脸热是真的,然乃为美所撼,而非出于色胚那种下流的想法。 鹿鸣涧告诫自己,盯着人家屁股看已经够失礼了,何况自己现在高低是男子身份,虽然年纪还小,但总之会比女儿身更显失礼,遂将注意力转移至风土街景。 比着他们原先在长安定居的乡里,这再来镇不愧是有名有姓的大镇子。首先在规模方面就广上许多,镇中建筑分区和道路亦颇有规划,不似乡民随意聚居而成。民宅间、店铺间各有空距,不显拥挤逼仄;路过镇中心时,还见到足有两层的酒楼客栈,灯笼高悬,人声鼎沸,看来生意好得很。 鹿鸣涧突地想到,若不是那场瘟疫夺命,自己遇不见师父,真和村人们一起跋涉到此地居住时,现在是不是也已经安居乐业了? 时值黄昏,远处日薄西山,户户炊烟袅袅。小镇不像城里,何种店都会开到很晚,才这个点儿,好多铺子们就都在准备打烊了。 章敛也发现了这个现象,担心道:“红绡,是不是今天太晚了,可还来得及?” 许红绡道:“没事的,即便是闭店了,东家不也人都还在呢嘛,咱们只是踩点儿看房,又不影响他们什么。” 章敛惯是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听许红绡信誓旦旦,才放下心来。 “堂哥,你这次准备做什么买卖?欸,是做买卖吧?我看看啊……”许红绡从口袋里掏出张叠好的纸来,手指在上面记的内容上一一划过,“有医馆、药店、布铺、酒坊,还有家书院,只不知你中意谁家。” 章敛惊讶道:“这么多?不知今日来得及看几家……我还没定下方向,准备看谁家用具齐全、位置合适,直接盘下来继续做就是。” 许红绡将纸片直接递给章敛,噘嘴道:“那我只负责给你问了都谁家想出租或者售卖,可不知道什么算‘合适’了,还是堂哥你自个儿挑去吧。”
章敛接过一看,原来是张镇子的地图,墨圈了几处铺子,还歪七扭八标注着店主、东家的姓名,可供联络。 鹿鸣涧跳起来,伸长了脖子去看,顿时一惊。都说字如其人,但这许姑娘却是个完全的反例。字嘛,是个个体宽不谐,像是幼儿初学执笔时比着字帖乱涂的。丑则丑矣,别有一番童趣,倒也不碍着辨认。 见鹿鸣涧望向自己的复杂目光,许红绡脸红了,显然是知道自己的手笔根本拿不出来见人,恐怕从前也没少被人嘲笑,恨恨嘟囔道:“我再也不写字了。” 她也跳起来,劈手去夺章敛手里的纸张,章敛却将纸往另一边一躲,没让她得逞,还笑道:“字不在皮而在骨,红绡的字只是骨架长得异于常人,矮胖了些。不要自卑。” 鹿鸣涧直接被逗得乐出了声,许红绡却更气得跺脚,道了声“不理你了”,便踩着轻功直飞往了道路尽头的药铺等他们。 章敛迷糊道:“我不是在安慰她么,怎得好像更让她羞恼了?” 鹿鸣涧啧啧有声,摇头道:“老师真是不通人性,哦不对,是不通女人性。” 章敛很想追问一句“徒弟不也是女的吗我感觉我挺通你性的啊”但还是憋住了,一脸狐疑地闭了嘴。 等三人将几家店铺一一访问过去,天色已完全暗沉。 章敛最终决定盘下那镇子西头的露天书院。 说是书院,其实就是一片摆满了小案几的空地,约定俗成给镇上孩子们学习用。旁边几间民房原本是空置的,后来给专职的教书先生住着,才算派上了用场,章敛要付的租金也止于指这几间房,非常便宜。 头前的先生考上了功名,去年便离开了,而新的专职先生又迟迟招不到。半年来,都是镇上读过书的老人们,自愿自发地,时不时开个小课,讲解一下儒、道经义或诗赋中的个别名篇。这书院已名存实亡了。 章敛思索着道:“此番我既是秀才许老爷,在此教书倒也合衬。” 鹿鸣涧喜上眉梢:“那以后岂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听老师教学了?还可以自己想学什么,便让老师教什么,竟有这等美事!” 章敛睨她一眼道:“想得挺美。我大约主讲经典与诗赋,最多加上些策论,毕竟镇上孩子们念书是指望着参加科举——可不像你,乱学一气,全凭心意。” 鹿鸣涧扁扁嘴,嘟囔道:“全凭老师做主。”心下想的是,下了学,我还不是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章敛买了几兜糕点与许红绡道谢,她没有推辞。 月上梢头,许红绡方与章、鹿二人在桥头告辞,仍是满面娇俏温柔笑意:“我现下就住在瘦西湖畔七秀坊,距扬州城不远,坐船过去更快。堂哥和陆小哥有什么需要尽可写信,或者直接过去坊里寻我。” 章、鹿二人自然满口答应,便见许红绡轻点脚尖,施展起七秀坊轻功“暗香掠影”,飞花般乘风而去。 三十三 训顽 “你就是新来的教书先生?” 章敛坐在树下案几前,正与鹿鸣涧讲《庄子》。他闻言掀起眼皮子,见说话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结实少年,扎了个高马尾,叉着腿站着。 少年挽了袖子,拿着根不那么细的长柳枝。手握部分的柳枝被剥去了粗糙绿皮,露出一截嫩白的芯子,盖以做鞭索之类武器用。几个半大孩子跟在他身后,众人气势汹汹,一看就来意不善。 章敛笑了笑,将手中书本放下,道:“是,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这领头少年先是学着章敛的样子说了一遍,引得身后众男孩跟着哄笑,继而将柳鞭在手中摩挲几下,冷笑道,“别跟小爷这文绉绉的,爷就听不得这个!我直说了,滚出再来镇!” 后面的小弟们跟着嚷嚷:“滚出再来镇!滚出再来镇!” 章敛也不动怒,平静道:“你们不是房东,也非管事官吏,说了可不算。” 领头少年霸道地扬起下巴,桀骜道:“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我手上的家伙说了才算!” 说话间,他握着的柳鞭就“唰”地一下抽出,斜地里朝着章敛凌厉袭来,快似青蛇! 可鹿鸣涧更快,长剑后发而先至,这少年还没看清,鞭梢便叫鹿鸣涧的剑锋一卷,削去了半截—— “陆名剑”一手持剑,一手持鞘,青白短衫配同色短裤,横眉冷目挡在了“许冬藏”前面。 少年脸色大变,一众小弟里胆子小者甚至后退了几步,几欲先走: “这小子看着好生厉害,老大,咱们不行先撤吧……” “呸,没出息的东西!”领头少年大骂,“怕他个锤子,个子还没我胸口高,兄弟们一起上,还能干不过他一个?” 他撇了柳鞭,冲鹿鸣涧就扑,而除了那个被骂的胆小男孩,其余几个小弟也是胆气足的,个个大吼着一起朝鹿鸣涧撕来。 鹿鸣涧“哼”了声,一个“瑶台枕鹤”跳开原地,不仅躲过了众男孩,还顺脚下了个绊子,叫两个头前跑得急的“咣当”一下脑壳撞到,“啊呀”、“哎哟”地互相叫骂起来。转身扫堂又撂翻两个,她高高抬起左腿,一脚将刚停住来势、还没站稳的领头少年踩倒在地,结结实实摔成了狗啃泥。 长剑抵着他后心,鹿鸣涧冷峻道:“我直说了,滚出书院。” 章敛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原话奉还,这妮子好记仇。 鸦雀无声。 不论是倒地了的,还是剩余两三个还站着的,一帮半大小子看着鹿鸣涧,都害怕地抓紧了自己手里的家伙——树枝、扫帚、鸡毛掸子,什么都有——就是没人敢再上前朝她挥舞这些玩意儿了。 开玩笑,那小子手里可是货真价实的剑!他还是练家子! 鹿鸣涧心里正嘲笑众小孩不堪一击,不想脚下的领头少年却突然挣扎起身,趁她不备,扯住她踩自己腿就把她整个人甩起,狠狠往地上掼去—— 鹿鸣涧没预料到他这身蛮力,吃了惊吓,在空中被制住脚踝又没有很好的发力点,只有拿剑鞘的左手慌忙支地,右腿旋转,踢往领头少年面门。 更没想到的是,这高大少年也是个心狠的。正常人被踹面门,即便不回手防守,也要下意识地闭眼偏头,可他不闪不避,咬紧牙关,眼睛瞪得溜圆,喷出怒火,似要拼着脸上被踹爆,也要拖着鹿鸣涧同归于尽了。
鹿鸣涧可不想与他同归于尽,只好脚尖半空中调转方向,注入混元真气,一记“太阴指”踢他手臂要穴,让他半身麻痹定在原地,自己则借势疾退数尺。 好不容易才保持住形象,勉力站定,鹿鸣涧脸上也阴晴不定起来。她懊恼不语,同样饱含怒火地瞪视着那蛮牛一般的领头少年。 本来想着教训几个乡野小孩,根本用不上什么真功夫,但凭着拳脚身法足够收拾他们了,没想到竟搞得如此狼狈!不仅到底用上了万花心法,还是在自己放了狠话以后!让好不容易营造的“一人一剑力挫群雄,轻松写意独孤求败”画风整段垮掉!可恶! “行了,名剑,给他解穴。”章敛拍了拍手,哄小孩般劝架,又朝那群沦为背景的小弟们道,“你们娘亲一会儿要来捉人回去吃饭了。” 鹿鸣涧抿着嘴,反握长剑,以柄击了领头少年穴道,又“哼”了一声,不情愿地回到了章敛背后,坐那儿生起了闷气来。 终于能动的领头少年更觉面子丢到了姥姥家,咬牙切齿,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狠狠挥了下手臂,带着一帮小弟们转身走了。 他们这帮皮孩子,平日里就是不爱读书、不事生产,聚众游荡、横行玩闹,在同龄人里动起手来无往不利,自以为身手不凡,就算不能和官兵的军爷们比,也算得上是一支小“绿林”了。哪曾想过,就新来镇上的文弱书生身边,那个细胳膊细腿、蔫不拉几的小萝卜头,竟然就能把自己等兄弟一锅端了! 一撮人闷头走在镇里街上,连最跳脱的几个也无心说话,一时间,所有人都很有些垂头丧气,甚至感觉路人们的神情好像也在嘲弄自己。 最后,还是一开始就两股战战被骂“没出息”那小弟开了口,没眼色地忧虑道:“老大,真不是我没出息,你看那小子,真不好搞!你上你也麻啊……” 虽然知道他说的“麻”就是个形容,但领头少年立时联想到刚才被踹穴位半身麻痹的感觉,怒由心中起,脸上更挂不住了。 他直接对着这小弟的脑瓜子就是狠狠几下:“我让你没出息!我让你说丧气话!咋了,才这么一个臭小子你就怕了,你还想从军,你还想学武艺?” 众小弟中又有一个开口,消极道:“老大,也不能全怪有才丧气,咱们一群人都打不过他一个,凭啥撵人家走啊。” 领头少年沉默了。其实这小弟说得已经挺委婉了。他们一伙人哪是“打不过”人家,简直是就只有自己勉强算“打到了”人家。 他抓了抓脑后马尾,烦躁道:“兄弟们,明天开始,操练加倍,我还不信了!咱人多,一人一条膀子给他按了,他还不是只能跪下哭着喊爹?反正明年官军才来招人,咱们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准备。干他老妈,我反正不会认输!” 定要想法子给他们师生二人好看!就算要进行长期的艰苦斗争! 众小弟有的称是,有的不语。可见人心到底是让那臭小子打散了不少,队伍不好带了。 领头少年叹气。 三十四 劝学 “人都走没了,还嘟着嘴呢。”章敛重新拿起书本,好笑地看着徒弟。 鹿鸣涧气鼓鼓道:“为何这么轻易就放他们跑了?他们都对你动手了!” 章敛道:“那你还待如何?” 鹿鸣涧狠道:“捆起来,插上草,扒了裤子,倒挂成一排!就在镇中心那大树!” 章敛不寒而栗道:“嚯,不愧是你……司大哥说你是先天恶人圣体,诚不我欺。” 鹿鸣涧不忿道:“呸!若不是我出手,那厮真抽到你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没长脚,自然会躲开。但我确实没想到,徒弟现在都这么厉害了。”章敛笑眯眯的,对鹿鸣涧附耳道,“不惩处他们的真正原因是,这帮小孩儿虽然顽劣,但并非没救。且等几日,待我书院正式开业,他们会被送上门的。” 鹿鸣涧将信将疑。 章敛道:“我早就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正适龄读书,都是家中指望着他们考功名、催着他们来上学的男娃,可他们生性好动、不喜念书,却喜舞枪弄棒,被那姓申的少年带着头,整日一大早就在铁匠铺后面那处林子里操练阵仗,也不知是哪里捡的兵书之流,胡乱学的,倒也算有模有样。” 鹿鸣涧奇道:“师父和我同来,才刚两日,怎么什么都知道?” 章敛挑眉:“我这许多年情报贩子难道是白做的?” 鹿鸣涧恍然大悟道:“师父怕不是已在镇中收买好眼线了!” 章敛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 ———————— “哎呀,许先生,您可千万得收下!” 布裙妇人满脸堆笑,提着用线串了的数条肉干,直往章敛手里塞。这大约算是“束脩”,即古时学生拜师时为表尊敬所送的礼物。 章敛将这卖相上佳的食材接过,递与了站在身旁的鹿鸣涧拿着,他自己则笑得一派温雅,随手指了一张案几道:“好说,夫人莫要客气。申鹏,先坐下吧。” 申鹏就是前几日寻衅的那领头少年。今日被他老妈押了来,正梗着脖子不服气,与鹿鸣涧四目相接,登时两人都站得更笔直了些。 “干什么呢装聋子?先生让你坐下没听见?”申鹏娘见儿子站着不动事,丝毫不给他面子,拧了其耳朵就把他往座位方向扯去,凶悍泼辣,与和章敛说话时的卑微谨慎判若两人。 “哎哟喂——” 申鹏受痛,连忙挣脱了他娘,龇牙咧嘴、抓耳挠腮,但仍是坐下。而鹿鸣涧见申鹏吃瘪,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朝他吐了吐舌头。 申鹏当场气得半死,似有噼里啪啦的刀光剑影从眼中暴射而出,与鹿鸣涧在无形中打作一团。 他那几个半大小兄弟也都在场。个个好像霜打的茄子,愁眉苦脸,对付自家爹娘犹焦头烂额,哪还有空闲和胆量与鹿鸣涧叫板。 “许先生!” 鹿鸣涧望去,这明亮女声来自镇上屠户家的老板娘,尤娘。 章敛和煦笑着,行了个礼道:“尤娘子。”却是等着对方说事。 尤娘迎向章敛蓄须后愈显成熟英俊的面容,殷勤道:“先生,我也带了束脩来!您可否留下我闺女呀?我知道女子现在不兴考功名了,但我就盼着她能识字懂礼,将来不管是在店里帮帮我们的忙,还是嫁个好人帮着管家,都能顺手些。”
说话间,尤娘从身后拖出个小女娃,六七岁样子,正怯生生打量着章敛。 章敛令鹿鸣涧接过尤娘的两扇排骨,面色如常对尤娘道:“给令爱找位置坐下吧,孩子还太小,我无暇特殊照顾,尤娘子辛苦,最好陪读一二。过几日,待孩子习学入门,也就不必再陪。” 这话一出,周围好几个女孩子都是一愣。 她们本是跟随父母亲送家中男孩来读书的,顺便见见世面,看看这书院开学的热闹,得知这许先生竟愿意收女孩子念书! 一时之间,人群中窃窃私语绵绵而起,又有几个女孩子被家长允许坐到了书院中的空位,或者家中兄弟身旁。当然,也有一些女孩子仍是不被允许,须得回家做工干活。 鹿鸣涧数过,这书院原本就留有十几张矮案。前两日,她被章敛授意,去镇子后面的山间伐了些木材回来。两人一齐动手,连削带拼,新制了几张与之前那批高度差不多的矮桌,也摆在了院中。 每张案几上备有笔墨纸砚。章敛道,虽则简陋,合用就行。 很快,二十多个座位都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童与少年,有些案后还挤着两三人。一双双大眼睛皆望向了章敛。 章敛跪坐,与诸学生相对,两手相扣置于前方,深深行了个礼。 诸学生虽学问进度不同,但即使毫无基础的孩子也知道尊师敬道。在前排带领下,众人一并惶恐地给章敛还了大礼,这课才算开始。 章敛微微咳嗽了几声,温声述论道: “许某寒窗十余载,方得偿所愿,忝列秀才。尝以为夙兴夜寐,青灯黄卷,其中苦乐,冷暖自知,不足为人道哉。然一朝远庙堂,听风雨,闻阶前点滴至天明,方生授业解惑之心,以传道耳…… “诸位既有志于学,必有宏愿。或建功或立言,小者光耀其门楣,大者行道于天下……《文心雕龙》有曰:‘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固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千古艰难者,唯持之以恒耳。愿诸君博学而精思,勤修而不辍……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学无先后,达者为先;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我为诸君领进门,他日汝亦反可点悟我…… “学无止境,与君共勉……” 熏风和煦,许先生音声如泉,淌过稚子们懵懂的心田。 除了学生和家长,桥头驿站的信使、隔壁烟火店的林掌柜、逛荡到了附近的无业游民都有意无意地停下了脚步,在人群中聆听起章敛的讲课来。 林掌柜早年读过几天书,后来既继承了家传的做烟火手艺,便去干了买卖,没有继续学业。此时听得许先生带着孩子们一念一句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霎生怀念之感,禁不住摇头晃脑,跟着背诵那《千字文》。 信使倚在旁边,嘲笑道:“陆仁甲,你也来听许先生讲课?可听得懂么?” 那镇中游民陆仁甲摇头,老实道:“听不大懂的。但是感觉好听,你看这孩子们背的书,可不跟唱曲儿似的?” 院中,孩子们正诵到“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三十五 杀贼 月黑风高夜,恶事好发生。 “陆名剑”足下轻盈,施展“点墨江山”踏着房顶和树枝,飞向镇外。 佝偻的黑衣人背着个大麻袋,往北朝着茂密的山林疾遁。要不是这麻袋,以他的轻功和经验,早把鹿鸣涧甩下了。可没办法,麻袋里的小妮子才是这次的“货”,贼可不能走空。 黑衣贼人心道,入了密林再迂回几趟,呵,摆脱这烦人小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头顶枝叶相拂、哗啦急响,林间还有野狼嚎叫此起彼伏,那青衫小矮子的身形几次从前后左右掠过。黑衣贼人时而跑着,时而停下来躲避,越来越觉心惊,仿佛陷入了十面埋伏,怎感觉处处都有危机?难不成除了那小子,他还叫了别的帮手在追捕自己?! 这么追了有将近一炷香时间,试探几番,又观察了片刻,鹿鸣涧终于确定了对方走走停停的策略,并近乎锁定了黑衣贼人踪迹——对方的思路太单一了。 当黑衣贼人觉得鹿鸣涧又一次没搜到自己而远离了此处时,他从一棵树后闪身而出,猫腰潜行,赶往山林另一头,决心赶紧回城,明天就将这弄来的小女娃子脱手了,以免夜长梦多。 乌云飘动间,这会儿月亮正好被隐去。 嗖嗖嗖! 鹿鸣涧指尖弹出三道凌厉混元真气,直射黑衣贼人背心,近乎无形无声! 可惜黑衣贼人亦是老于江湖,耳朵一动仿佛感觉到了杀机,头也不回就地一滚,竟凭空躲开了其中两道指风! 他当机立断甩下了麻袋,反身朝更茂密的林间返回。此时已确定被敌人追上,货什么的不要也罢。 鹿鸣涧却不准备放过这该死的人贩子。背上虽负剑而不出,她一边朝黑衣贼人迫近,一边全力施展着花间游心法下的“百花拂穴手”系列绝学,打往贼人周身要穴——自上次与那群男孩动手之后,她已经痛定思痛,绝不能再轻视任何对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黑衣贼人虽然身法敏捷,手头却没什么过硬功夫,兼之年事已高,根本不是鹿鸣涧的敌手。三合之下,已被她来到二十尺内,臂指翻动,将要穴尽封。 先是感到浑身血液沸腾疼痛,继而被冰冻了一般,黑衣贼人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动弹了。 天地同归玉石尽! 经脉血管已经完全被尖锐的混元真气入侵,一招“玉石俱焚”引爆下,黑衣贼人轰然不见,惟余一地碎尸。 贼人死前最后一息见到的画面是,青衫小子从树顶跳下—— 他手上,碧绿与墨色交杂的真气犹自缠绕; 他背后,亮白的银月刚从乌云后重新飘出。 ———————— 鹿鸣涧回到那被贼人扔下的麻袋处,解开一看,果然是个昏迷的小女娃。 这种人贩子她见得多了,每处大城镇都有干这损阴德营生的贼人。可只要能赚钱,总有人不怕损阴德。 鹿鸣涧摸摸小女娃的鼻息,见人没事,先是心下一松,继而又叹了口气。她如今虽然练武略有小得,可毕竟才十三四岁,又是女子,短板还是力气不大。背着这么个胖娃娃回去,也用不得大轻功了。 给小女娃喂了点随身的活气丹药,鹿鸣涧先将背上的长剑抹到身前,再把女娃娃捆在了自己背上,双手托住她,取大路往镇子赶回。
还未走到“再来镇”牌坊,遥遥就见镇子街道上一群人,全不似这个时间点应有的冷清。他们似乎正匆匆往镇外来,不少手里还擎着火把。 鹿鸣涧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却见人群中跑出了名叫“有才”的小子,就是申鹏手下最没出息那个小弟。 有才眼尖,眺望中就认出了鹿鸣涧,跑步抢至她面前,就去抱她背上的女娃娃—— “囡囡!”他一脸欣喜若狂道。 鹿鸣涧不言语,维持着之前的冷峻男孩形象。她取下了背孩子的绑带,重新系到剑上,看着有才眼含热泪抱紧他小妹,口里不住道“谢谢,谢谢你陆哥”云云。 说话间,出来找有才小妹的这群人已到了他们跟前,走在最先的是镇上捕快邢不法,紧跟着他的则是人高马大的申鹏。 “女娃娃找到了!多亏了小陆少侠,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邢捕快拱手,满脸喜色道,“却不知人牙子是何身份?可是已经伏诛了?小陆少侠又是在何处寻得他的?” 鹿鸣涧摇头道:“不知何人。我本在院内练剑,见得贼人踪迹,起了疑心才追出镇子去。奈何陆某学艺不精,在后山林中跟丢了那贼人。后来寻得囡囡时,贼人已裂尸当场,面目不辨,可能是被其他路过的高强大侠所杀。” 邢捕快愕然变色:“裂尸当场?面目不辨?” 鹿鸣涧道:“是。” 邢捕快等人都安静了下来,好几个大人望着鹿鸣涧浅青衫子上的鲜血,不知在猜什么。 鹿鸣涧察觉到众人心思,暗道不妙,却保持着面色冷淡,抱拳回礼道:“恐让老师担心,陆某先告辞了。” 她言罢就快步走掉,而申鹏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擎着火把的手极为用力。 ———————— 章敛果然没睡,披着袍子,点了油灯在等她。 鹿鸣涧一将门关好,立时紧张道:“师父,我杀了人牙子,可没注意到自己溅上了血,让邢捕快还有好多镇民都看去了!” 章敛蹙起眉头,让鹿鸣涧将事情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讲了,尤其是回来以后邢捕快等人的反应。 “这种江湖侠客私杀罪犯的行径,捕快他们见得多了,彼此心照不宣,不会追究你什么。只不过你太过年轻,他去验过尸体也大略能知道你的武功路数,私下定会查我们一查。”见徒弟发白的脸色,章敛安慰道,“好在我这身份是确有其人的,经得起查。这许冬藏先生几年前就死了,死在我当时的馆子里,就是肺疾。” 鹿鸣涧道:“那我后面怎么做?” 章敛沉吟道:“莫慌,你干脆露出万花谷的来历就是。若是邢捕快他们旁敲侧击问起来,你就浅浅透露给他们,说你师父是位不显名的花间游高手,但脾气古怪,不许你向外人言说这层关系。” 鹿鸣涧顺着师父思路,自然地续道:“我再暗示他们,连老师你都被我蒙在鼓里,隐隐央求他们也帮我对你隐瞒。嗯,花间游高手确实有很多是这样的……邢捕快他们定能理解。” 章敛啧啧有声,赞道:“徒弟虽然还欠缺江湖经验,却已经学坏一出溜了。” 鹿鸣涧阴阳回来:“那还不是师父教得好?” 两人相视而笑。 三十六 化戈 翌日清晨。 鹿鸣涧束好头发,在屋后林子雷打不动练习着基本功。 执着随意攀折的一条桠杈,她将混元真气注入其中,欲借其凝实打出,却倏然之间,桠杈无声裂开,碎成几截,还掉下许多末子。 鹿鸣涧叹气,拍了拍手上的齑粉,暗自琢磨,我也需要有个和花间游心法配套的正经武器了——就算不能跟师父的“闲心”一样极品,想办法制一根上等品质的判官笔,那总是行的吧? 窸窸窣窣。 鹿鸣涧猛回头看向一处,厉声喝道:“谁!” 却是申鹏和有才两个。他们哥俩原本躲在树后,见已经被鹿鸣涧发现了,才讪讪走将出来。 有才看了眼旁边嘴巴紧闭的申鹏,只好自己开口:“嘿嘿,那个,陆哥。” 他拘束地搓了搓手,硬着头皮堆上笑容,跟鹿鸣涧打招呼。 经过了昨夜的事,要说不害怕陆名剑,那有才自己都不信。可人家是为了救自己妹子才杀的人,这感恩和崇拜的感觉总是比恐惧占了上风。有才承认,他甚至有点想和陆名剑亲近亲近了,要是人家高兴了,教自己个一招半式的,还怕来年进不去官军? 鹿鸣涧皱眉道:“我未满十五。”她的意思是,怎么也当不了这个“哥”。 “巧了不是,我也年后十五。但咱们男人都是凭本事论交,不凭年纪。”有才说这话倒是出于真心,“你那么厉害,叫你一声哥,我没什么不服气!” 鹿鸣涧“嗯”了一声,也不去纠结这个,反而看向有才旁边一直不语的申鹏:“所来何事,莫不是要偷学我功夫?” 虽然是有一点这方面的心思,但被鹿鸣涧当面指出,申鹏立时又觉颇受侮辱,怒道:“非是偷学!” 鹿鸣涧见他急了,心下舒爽,面上亦浅浅勾起了嘴角:“那是?” 申鹏深吸口气,既然来了,就早已做好可能要低三下四的准备,哪有被这矮子刺上几句就放弃之理。 他放开了拳头,尽量平和地道:“镇上没有武术教习,我们一群兄弟都是由我带着,成日瞎练。我看你武功那么高,基础定然扎实,想叫……想请你教教我们。” 鹿鸣涧将手背到身后,像章敛平时那样,装逼兮兮站着,笑意越来越深。 申鹏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没道理、没底气,声量便小了些,用词也刻意礼貌起来。和人家有过节不说,人家这样子也是摆明了要拒绝,再说下去倒像是自取屈辱。 他这暴脾气,哪干过这低头求人的勾当,此时眼一闭心一横,快速续道:“你要是愿意,我们哥儿几个拼凑拼凑,能给到你一千月钱。” “好啊。”鹿鸣涧道。 “啊?” 申鹏和有才都没想到,这姓陆的能答应得这么痛快。以对方表现出来的脾气和实力,他俩本来都做好了得让申鹏跪下道个歉才算翻篇的心理准备了。 而且这一千的月钱的收入,对于普通营生来说也就算得上个勉强凑合,实在体现不出什么诚意来。奈何他们一群半大孩子,哪有远见,往日未曾想过今朝燃眉之急,连给镇上店铺当过学徒的都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因此,他们便是攒下素日家里讨来攒下的全部零花,也还要咬牙抠搜,或者再偷偷去打些小工。
鹿鸣涧虽不懂学武这一块儿的行情,但多年纵横菜市场,她能判断大概的经济形势,知道能兑出一千月钱给她,对这帮男娃来说已很是不易。 她冷冷道:“此外,平日上课不许再给老师捣蛋。” 有才嘟囔道:“我们哪儿捣乱了……” 申鹏道:“就是!” 鹿鸣涧道:“走吧。” 有才迷糊道:“走哪去?” 鹿鸣涧与申鹏都向他投来了看傻子的目光,异口同声道:“不是去操练?”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微愣。 互相望了望,申鹏龇着牙笑起来。鹿鸣涧不习惯他这态度的转变,倒是先移开了目光。 申鹏这才第一次发现,姓陆的不光长得个头矮、身子瘦,脸孔也像个女孩似的,白净中还带点秀气——咋出手就那么厉害? ———————— 小镇上的日子十分平静枯燥,转眼便到孟冬之月。 除了念书习武,就是与这班子小少年厮混。每隔一天清晨,他们就集合在铁匠铺后的小树林子,等鹿鸣涧指挥他们挑水跑步、马步出拳、列阵劈砍等,再纠正他们姿势和发力点上的问题。后来等他们渐入佳境、初具水准,她也偶尔抽剑与他们对练几下。 这不混不知道,鹿鸣涧才发现,这帮孩子看着淘气皮脸,其实挺有好几个聪明着呢,不光锻炼身体的基本功是一教就会——跟“陆哥”混熟以后,他们也不那么抗拒上课与读书了——真用功起来,学问上也进步不慢。 一日下午。 “陆哥,陆哥,老大让我来喊……”有才在书院后门探头探脑,做贼心虚般用很大的气声喊鹿鸣涧,却与坐在院中的章敛打了个照面,登时噎住,“……你。” 鹿鸣涧刚步出屋子,手上的剑随意划拉着,还叼着个包子。 见了局促的有才,她随手挽了个剑花,将剑重新收回鞘里,又把包子从嘴上拿下来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喊我去干嘛?鬼鬼祟祟的。” 和他们混熟以后,她不再那么故作冷淡了。 见鹿鸣涧讲话也不避着章敛,有才些许诧异,却还是擦了擦汗,先恭敬给章敛行了礼,口称“先生安好”,才挪到鹿鸣涧身边,兴奋道:“听说这会儿,镇上有个西域来的行脚商,正兜售武功秘籍嘞!陆哥,你不去看看?” 鹿鸣涧装作心虚地看了眼章敛。章敛极为配合,拢起袖子咳嗽几声,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鹿鸣涧这才拉了有才出门。 与有才站在书院后门的街拐角,鹿鸣涧皱眉低声道:“你也知道,我的武功是有师承的,不比你们想学啥学啥。这秘籍对我来说恐怕没什么用。” “知道,你教我们第一天就说了嘛,师承不便透露,也没法外传……兄弟们都理解!” 有才还是那贱样儿,朝鹿鸣涧眨眼道:“但你过去给我们辨辨真假呗?老大说,我们几个都没接触过真正的秘籍,怕没这眼光上了奸商的当,到时候给他跑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谁不知道,咱‘再来镇当今第一高手’就是陆哥你,我们只能信得过你啊!” 三十七 出货 这马屁拍的……鹿鸣涧直摇头。 “再来镇当今第一高手”?且不说是不是我还在两可,就算真是,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名头吧喂! 吐槽只能在脑内进行,鹿鸣涧还得维持形象。 见鹿鸣涧仍是不允,有才拿出了撒手锏,悄声道:“不光有秘籍,还有西域来的画本!” 鹿鸣涧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急道:“还不带路?” ———————— 到了镇中大树下一看,鹿鸣涧就懂了。什么西域行脚商,就是个明教弟子在摆地摊出货罢了。 这明教汉子戴着个兜帽,遮去了大半张脸,领口微敞,隐隐能看见弯卷黑发,还有明教弟子人均文身的鲜红圣火纹。他背有双刀,一红一蓝,流光溢彩,应非凡品,此刻正蹲在石台子沿儿揣手。 鹿鸣涧刚一打量他,这明教就抬起下巴望她这看来,似乎对人的感知非常敏锐。 嗯,有内味了。这应该是个极为老道的资深杀手,鹿鸣涧暗暗点头。 鹿鸣涧目光移向明教面前。那地上铺着块儿好大的碎花布,光是可见的册子就有秘籍、食谱、文集、画本等好多品类,胡乱堆在一撮,另外像武器、暗器、其他暂时看不出特殊用法的小工具,也林林总总挤成一坨,供人选购。 “阿剑!”申鹏见他俩来了,一把揽上鹿鸣涧肩膀,兴致勃勃给她展示着刚买的弯刀,“瞧哥们跟这新刀,怎么样?” “我看看。” 鹿鸣涧伸手去拿,申鹏先是反射性地往后一缩,想保护爱刀不让人碰,继而克制天性乖乖递给了鹿鸣涧。 刀甫入手,鹿鸣涧就是一惊,好重! 她忙用另一手去交握,双手持着用力挥了挥,才皱眉道:“阿鹏,这刀太沉了,我觉得不灵便。” “我觉得还行啊?”申鹏把刀接回去,单手劈砍了几下,虎虎生风,喜道,“就是这样的才配我!” 鹿鸣涧早知申鹏这小子天生蛮力,平日锻炼时也觉得他硬功过人,却没想到这个地步了。或许他还真是适合学刚猛路子武学的好坯子。 鹿鸣涧微笑道:“那敢情好,武器还是以自己顺手为宜,旁人说什么都仅供参考。” 一直蹲着没说话的明教突然动了,极为敏捷地从杂货堆中抽出几本《铁头功》、《铁砂掌》、《铁布衫》,对申鹏道:“小子,我看你骨骼精奇,正适合此类硬功。要不这几本你也拿去?” 鹿鸣涧诧异,比着晁伯队里那个明教叔叔,这位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西域口音,官话水平活脱脱和本地人一般无二。 说不心动是假的,平时哪有机会见到这么多绝顶秘籍,申鹏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多少钱?” 明教道:“给钱就卖。” 鹿鸣涧陡然警惕,将申鹏拉到旁边,小声道:“这大叔身上杀气很重,又如此着急脱手,东西恐来路不正。还是算了。” 申鹏扬了扬眉毛,还没说话,有才就在旁边插言道:“陆哥你可拉倒吧,这话别人说说也就罢了,你说……” 鹿鸣涧奇道:“我说怎的?” 有才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又嘴快了,但在陆名剑凶巴巴的眼神下,还是从实招来:
“现下镇上谁不知道,就属你杀气重了……反正都是捕风捉影的,传得贼离谱,说你上能呼风唤雨,下能剑出封喉,上次我还听见有拿你吓唬小孩子的,现在可能已经能止小儿夜啼了……” 鹿鸣涧木了:“……” 看鹿鸣涧气得脸色发青、抿嘴握拳,申鹏禁不住哈哈大笑。 不愧是你啊有才,一如既往,发挥稳定! 鹿鸣涧瞪了申鹏示意他闭嘴,方对有才道:“那你们天天与我厮混,家里人也不管?”她知道,镇民们好多其实已经或看到、或听说,晓得她是在给这些孩子当野生教头了。 “别人我管不着,但你像我爹我妈,那都精着呢。”申鹏收了嘴脸,自嘲般笑道,“是,你可能杀人,但越是如此,越该和你关系搞好,这才杀不到我们头上来不是?……别这么看着我啊,这我妈说的。” 鹿鸣涧绷着脸道:“嗯,不像你这个脑子能想到的。” 申鹏:“……”拳头硬了。 有才补充道:“是这个理。见着你和许先生来了以后,各家孩儿都朝着好了变,爹妈他们心里巴不得我们死皮赖脸贴着你嘞……之前拦着我们胡乱操练,估计也因为觉得我们都是瞎闹,练不出什么名堂来。你说我们真要是能从军,有了出息,衣锦还乡,最有面子、最高兴的还不是他们?” 倏然,卖货明教高大的身形凭空出现在三人身前。正在热火朝天唧歪讨论的三个少年都吓了一跳,顿时住嘴,一齐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了明教——他站起来以后好大的个头啊。 明教晃了晃手里的《铁布衫》,对申鹏道:“还要不要?” 申鹏看了看鹿鸣涧:“……不要了吧?” 明教点头道“你们继续”,接着“唰”地一下又回到了他蹲的那石台沿儿,跟另一个问价的青年道:“我刚又问了,他不要,你拿去吧。” 鹿鸣涧:“……” 不是,这杀手大叔怎么还挺实诚?怪反差,萌萌的。 鬼使神差的,鹿鸣涧突然就相信了这明教,竟和陆续赶来的镇民们一起加入扫货,让这明教很快就清了包。明教很高兴,把那大花布片子拾起来,抖了抖灰尘,重新打成个包裹样子扛上了肩头。 他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着围观的人们道:“收摊了收摊了,多谢惠顾嗷。” 有个大胆的年轻姑娘朝明教抛着媚眼道:“大侠,哪天再来呀,我还想买你东西。” 众人起哄,申鹏直接笑道:“刘娘,你那是想买人家东西么?我们都不稀得说破你!” 明教不以为忤,笑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今天晚了,得给咪咪去买小鱼干了。” 他说话间,树上竟然突得跳下一只肥肥的长毛猫,直接落在了他头上。猫咪灰白二色,眼睛蔚蓝,脖子上拴了个小铃铛,俨然是有主的。 姑娘不依不饶道:“小鱼干嘛,我家就有!” 围观人群还待大嘘,明教和他的猫却化作烟尘,遁地而走了。 众人见无热闹可看、无便宜可占,纷纷散去,鹿鸣涧亦别过了申鹏、有才两个。 转过街角就是书院后门了,鹿鸣涧却突得让人拿刀尖顶住了后心。 三十八 代理 鹿鸣涧被迫停住了脚步。 背后传来刚才那明教的声音:“啧,我还道有多厉害。” 鹿鸣涧内心羞恼,但技不如人无法可想,且看对方不像有恶意。否则以对方这悄无声息的身法和背后这尖刀,对方若想直接将她剐了、掳了,她都没多少反抗之力。 只得无奈道:“阁下这是何意。” 明教收了刀,转到她面前来,笑道:“我还有货没出完,看你可能需要。” 鹿鸣涧运转起心法,浑身冒起了碧绿真气,警惕道:“我需要?什么?” 明教摸出个小瓶子来:“化尸水,要不要?我从五毒教妖人身上搞到的,特制,我试过,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鹿鸣涧狐疑道:“你怎判定我需要?而且为何专门找我?” “你们几个小孩儿,自己在那儿什么都说了好不。”明教叹道,“讲实话,我本来还以为你有点潜力,想试试你,好的话就‘发展’一下。” 鹿鸣涧干巴巴道:“我有师承,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准备参加任何组织。” 明教耸肩道:“这都无所谓。不过你太弱了,算了。” ……好丢脸。虽然也并不想加入什么劳什子的组织,但好丢脸! 鹿鸣涧很想反驳,但自己确实在对方手底下一招都没走过,这会儿再说什么都徒增尴尬,只得忍下了。 明教见她咬着嘴不服,笑道:“小姑娘,易容可不是穿上男装、扎个头发就完事的。” 鹿鸣涧:“!!!”手上墨色真气涌动,又压了下去。 明教见她到底克制住了出手的冲动,点头道:“算你识相。敢反抗的话,叔叔的地摊明天就又上新了。” 鹿鸣涧:“……”大叔!你到底怎么做到这样又油腻又么得感情的啊! 她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原本的甜美声音道:“谢谢叔叔。只不知道,为何叔叔既已放弃我,还要指点我?” “虽然你还不行,但将来未必不行。叔叔临时想到了你的新用处。”明教咂吧了一下嘴,“以后我就不来摆摊了,浪费时间,如果在这一带我就找你。” 鹿鸣涧脑筋急转:“意思是,以后叔叔杀人越的货……都让我帮忙出?” 明教“嗯”了声,朝书院房间抬下巴道:“你住这儿是吧?叔叔也不让你白帮,二成的货价归你。” 鹿鸣涧想了想,觉得有点外快的路子不算坏事,自己本也走不了白道,和这老明教倒是一条道上的乌鸦。只是回去要再和章敛商量下——眼下,不可能和这喜怒无常的怪叔叔说半个“不”字就是了。 她点头应道:“我愿意。” 明教道:“那就这么定了。对了,叔叔可不是杀人越货,不要乱讲。” 鹿鸣涧这下真的好奇了:“那您进货的路子是?我看,您也不太在意价格的样子。” 明教摸了摸他的猫,换来了三爪子挠。 他收回手,深沉道:“昨儿个见了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在金水镇劫镖,我哪看得了这个,上去就给他们结果了。” 鹿鸣涧咋舌:“哟,看不出您还是位义士!” 明教道:“那倒不是,主要那地段儿是被我承包的,只有我能劫。”
鹿鸣涧:“……”得,还是杀人越货的。 明教摸出了小鱼干喂着他的咪咪,嘱咐道:“陆丫头——哎你是姓陆吧?别跟别人提起我的事,谁也不行。能做到不?” 鹿鸣涧叹气,果然还是不能和章敛说了:“能的。叔叔你怎么称呼?” 明教把化尸水丢给她道:“叔叔也姓陆,本家嘛,这玩意儿送你当压岁钱了。平日不用联系我,我有事就自己来。要是你搬走了,也不用给我留信儿,各自相忘就行。” 鹿鸣涧闻言一怔,这人好生洒脱。 待她回过神来,这一瞬间的工夫,明教已“暗尘弥散”没了影踪。 ———————— “堂哥!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许红绡系着件白毛边的正红色棉斗篷,头发也不像头次见时绾起,柔顺地披散在身后,显得少了分娇俏、多了段温婉。但她手里拎着足有三四只大公鸡,一个个被割了脖子,还淌着血,画风不忍直视。 章敛迎出门,见了这幅画面,又是忍俊不禁,又是欲言又止。 他接过这歪了脖子的公鸡串子,道:“你来就来嘛,还带着东西,多见外。” “本是没拿的。可同来的师姐她们提醒我了,空手上门不太礼貌,我这才在旁边养鸡户家里刚买了几只。”许红绡笑嘻嘻道,“公鸡血美容养颜,你和小剑儿趁热喝了,肉嘛再炖个汤,美滋滋。” 这么好几只,哪里吃得完…… 章敛苦笑道:“多谢红绡了,不知你说的几位同来师姐在何处?要不要一起坐坐,我与名剑做点菜,晚上一起吃吧。” 许红绡对着自己的手呵了口热气,边搓边道:“堂哥不必忙,师姐她们都去镇上逛了,我一会儿与她们同归。堂哥,你要我送的东西呢?” 见她开门见山,章敛也不拐弯抹角了,从怀中取出了薄薄信笺,交与了许红绡。 许红绡奇道:“只是封信?” 章敛点头,道:“对,只是封家书。尽管这么说有失礼之嫌,但我还是盼红绡你能及时,在元月前给我师弟看到……虽说再晚了也没什么,可到底失去了新年祝福的意趣。” 许红绡拖着长腔“哦——”了声,揶揄道:“师弟啊?” 章敛也不知道为什么,让许红绡这挤眉弄眼地一望,自己也略显忸怩起来,故作坦荡道:“对,师弟。” 许红绡一脸“行了,我懂,没事,不用害羞”的复杂姨母笑,将信笺揣进了袖中,便道:“那我告辞了堂哥,月底我往西边去,你放心,来得及。” 章敛又言谢与她行礼,许红绡还了,重新戴上斗篷的大帽子除了书院,准备去桥头与七秀坊同游的姐姐妹妹们汇合。 鹿鸣涧从外归来,正碰上许红绡出门,本欲高兴喊声“许姑娘”,却听到许红绡正低声嘀咕着“什么师兄弟,我看你们分明有染”云云,登时尬住。 “呀,小剑儿!我今岁后面就不来了,提前新年快乐!”许红绡欢快道。 鹿鸣涧刚从市集买了一把不同口味的糖葫芦,分出两串山楂、葡萄,塞到了许红绡手里: “那也提前祝许姑娘新年快乐。” 三十九 拜年 除夕夜。噼里啪啦,街道上爆竹声响震天。 鹿鸣涧踩在板凳上,往门框两边和上方拍着红纸桃符。往年这事都由章敛全权负责,今年他想好内容之后就没有亲自上手。字是鹿鸣涧写的,现在也是她在贴。 上联曰“且将酩酊酬佳节”,下联曰“未有涓埃答圣贤”,横批“醉卧书海”。 “往左一点,呃,不对,再往右一点,对对,如此甚好。”章敛立于庭中,揣着袖子指点江山。 鹿鸣涧跳下了凳子,噘嘴道:“师父如今是越发惫懒,连这少有承包的几件家务也不做了,统统甩给我。” 章敛笑眯眯道:“都说是‘甩手掌柜’了,为师作为一家掌柜,当然可以甩手。” 鹿鸣涧撇撇嘴,将板凳搬回屋里,哈哈笑着招呼章敛道:“您可真有功掌柜的,请上桌,吃年夜饭咯。” 一桌八菜两汤,全是鹿鸣涧从镇中心酒楼打包回的。章敛和鹿鸣涧区区两人,肯定是吃不完的,但图个富贵喜气,鹿鸣涧全是照着多了买。别人家有的,甭管人几口子,吃什么,咱也得安排上。 知道今日不会再出门了,鹿鸣涧穿上了合年景的大红襦裙,久违地梳起了女孩子的发式。 和往年一样,章敛很快就吃饱,进入了看徒弟扫荡杯盘的时间。 他惊讶地发现,小徒弟依旧胃口很好、不顾形象,她埋头干饭的气势总是让人食欲大开,怀疑她碗里的东西一定很好吃;但悄然发生变化的是,徒弟从前完全是小女童,不知不觉间好像有了点儿少女模样。 圆脸儿变尖了些,往年一马平川的胸部如今也有了一点起伏。 章敛寻思,来扬州以后,徒弟大部分时间都女扮男装,匪气极盛,自己竟一点没发现,她确实到了女孩儿家猛猛发育的年龄了,而且出落得还挺水灵。 “师父,你咋一年比一年吃得少?”鹿鸣涧嘴里呸出一堆嚼碎的鸡骨头,终于关心起她师父“人到中年,尚能饭否”的问题来。 章敛愣了下道:“有么?我自己都没发现。” 鹿鸣涧忧心忡忡道:“有的。你现在吃的都没有咪咪多了,我很担心你。” 章敛不用问就知道“咪咪”指的定然是谁家小猫,笑骂道:“哪有你这样的孽徒,把师父比作畜生。” 鹿鸣涧吐吐舌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笑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是你自己说的。” 章敛作势生气,欲要伸手来弹鹿鸣涧脑瓜崩儿,可看着徒弟微醺后红扑扑的脸蛋,没来由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来,终于讪讪收回了手。 意料之中的脑瓜崩儿没来,鹿鸣涧反而疑惑了,看向章敛的目光仿佛写满了“师父你咋转了性”。 章敛定定看了徒弟一会儿,才笑着拿出了一个红包,递给鹿鸣涧道:“压岁钱。” 鹿鸣涧狐疑地伸手去接:“咋是个红包,还这么薄?今年不是金元宝了?” 章敛将红包往后一扬,板起脸来:“不拜年?” 鹿鸣涧扁扁嘴,老老实实站起来,给章敛行了个大礼,笑嘻嘻伸手道:“希望师父今岁远病近财,平安喜乐!” 章敛道:“嗯,祝词都还算切实。”这才笑着给了她。 鹿鸣涧拆开一看,竟然是扬州城里的一张房契!
“师父!!!” 鹿鸣涧来回翻看着薄薄的房契,乐得合不拢嘴。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恨不得跪下抱紧师父大腿叫爹。 “我就知你喜欢这些。”章敛先是掩嘴偷笑,继而正色道,“但万望你记得,钱财虽贵,自身更重。” ———————— 天宝三载正月朔改“年”为“载”,是为天宝四载。 外面虽过中宵,而热闹人声犹自不绝。 师徒两人围着炉子,捧着热茶,对坐下棋,共守新岁。屋内一片宁谧。 这年嘛,各家有各家的过法。 子时过半,章敛打起了呵欠,鹿鸣涧觉察到,放下手里黑子道:“师父困了就睡,我认输。” 章敛白她一眼:“你本来也不大能赢的。” 突然,院门外传来申鹏的大声呼喊:“阿剑!阿剑!” 这也就是家家户户熬年的除夕夜才允许,平日里这个时辰,要是像申鹏这般大呼小叫、扰人清梦,早就让人追出来打了。 章敛看了看鹿鸣涧,问道:“我要理他么?还是装作你已经睡了?” 鹿鸣涧不言语,申鹏又喊道:“一会儿林掌柜免费放烟火嘞,阿剑!去看吗!” 鹿鸣涧:“!!!” 她噌一下溜进屋里换衣服,跟章敛喊道:“师父,给我敷衍他一下,我马上来!” ……徒弟这贪玩的心性,还完全是小孩子呀。 章敛披着宽大的青色缎面斗篷开了门,见是申鹏与他身后好几个小弟。男孩子们如今都知道章敛脾气极好,嘻嘻哈哈的没人恭谨,却仍都是规规矩矩给他拜了年。 章敛笑道:“名剑刚沐浴过,应该在换衣服,你们等他一会儿?” 申鹏还未答话,男装的陆名剑已经飞奔出来,嘴里喊着:“不用了!我来了!” 待群童齐声告辞,章敛欲关门时,鹿鸣涧却突然转身,回头看向了他。 她道:“老师,一起去看烟火不?” 章敛愣住,看了看鹿鸣涧身后那些神情错愕的少年们,还是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小孩子去吧,为师早看过许多年,不新鲜了。” 鹿鸣涧也不勉强,只潇洒挥手道:“好。要是好看,我改明儿找林掌柜买些来,专门放给老师看。您锁门吧,我一会儿回来时翻墙。” 章敛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笑模样,合上了木扉。 徒弟的成长环境到底还是和同龄人们不大一样。这傻孩子,哪有兄弟们一起去玩要喊家长的?这不是给大家找不痛快嘛。 章敛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厚重大氅与斗篷。 畏寒畏热,筋脉刺痛,血气衰败,胸闷失眠,头风渐重。这一切都昭示着,他的身体状况是每况日下。说是成日伪装成肺疾,其实章敛自己知道,并不全是装的。 章敛又想起,徒弟讲他吃饭越发少了。这或许也是一种征兆吧。 ———————— 注:对联化自诗句。 [唐]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唐]杜甫《野望》:“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 四十 许愿 镇中小河边,镇民们摩肩擦踵,都翘首以盼着。 有几个等不及的小男孩,聚伙玩着摔炮和窜天猴,直吓得旁边的小女孩们捂着耳朵躲开,他们倒挤眉弄眼,笑得更加开怀。 林掌柜携着他的小学徒,只有两个人,却准备了好多管的烟火,着实辛苦。但一年就这么一次,他能有这么好心免费表演,也算是一种宣传。 鹿鸣涧足下一点,就上了桥亭顶上。这里既无视线阻碍,又不用与人群拥挤,乃绝佳的观景地点。 余下众少年急道:“陆哥你怎得这般不仗义,拉兄弟们一把啊!” 鹿鸣涧坐在亭顶,俯视他们笑道:“平时让你们好生练习轻身功夫,个个不用功,如今知道后悔了吧?我是不拉,你们有本事的就自己上来。” 众人骂骂咧咧道“轻身才学了一个月”云云,只有申鹏仗着身高跳起来,一把捉住了鹿鸣涧垂在亭外的小腿。 鹿鸣涧吃了一惊,却也不忍就此将其踹飞。这地方下面可是水流,掉下去狼狈不说,冬日的水流是冰冷刺骨的。她只好捏着鼻子将他拉了上来,更惹得桥下众小弟们怨声载道。 申鹏朝他们扬眉吐气道:“有本事你们也拉他脚啊!” 众人更加鄙视:“陆哥吃了你的亏,腿都收回去了好不好!” 鹿鸣涧笑得前仰后合。 随着“咻咻”的声响,烟火升天。 鹿鸣涧惬意坐着,仰首观天。 夜放花树,星落如雨,熠熠生辉。绿的、银的、红的、黄的,光团锦簇,直映得天色亮彻,衬得冷月无光。 欢喜的人们笑语纷纷,与烟花爆竹的霹雳掺在一起,嘈杂已极。 而鹿鸣涧没说话,在心里默默许着愿。 稀奇的是,申鹏这么聒噪的烦人精,居然也没在旁边讲些煞风景的浑话,只安静坐在她旁边,痴痴望着这火树银花不夜天。 然好景易逝,烟火还没放完,天上就飘起散雪。林掌柜宣布烟火戏提前结束,众人虽意犹未尽,却也勉强不得。 她直起脖子,却发现申鹏的手不知何时,居然放入了自己斗篷帽子下面,贴在自己背上,而她根本没发现。 鹿鸣涧顿时背脊一激灵,自我检讨,这也太没有防范意识了!要非是申鹏而是仇家,这时不已经要了自己的命?但转念一想,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放松了警惕吧。 鹿鸣涧半是羞恼,半是愠怒道:“你手往哪搁!” 申鹏蛮不在意道:“你这儿贼暖和,我暖暖手啊。干啥,都是兄弟,这也不让?” 鹿鸣涧被噎住,好像男孩子间平时勾肩搭背是没啥。但这时发作不了更气,只有红着脸鼓着嘴瞪视申鹏。 申鹏无语道:“阿剑你也太像女孩子了。我有时候真怀疑,恨不得扒了你裤子看看,是不是没有小戢戢。” 鹿鸣涧:“……滚你妈的!”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她一脚便将他踹下了亭顶。可惜这小子最近锻炼得挺刻苦,这一下子居然没什么事。即使事发突然,申鹏也来得及做了个保护动作,只在地上滚了下,就麻利爬了起来,朝着犹在桥亭顶上的鹿鸣涧竖中指。 鹿鸣涧冷笑:“扒老子裤子?老子先扒了你的皮!” ———————— 鹿鸣涧回到住处,跳进院中,却发现章敛竟然只是把门虚掩,根本没落锁。 她心里一暖,知是师父故意给自己留门。这虽是没什么用的贴心,但就是让她感到熨帖,有强烈的“家”的感觉。
轻手轻脚进了章敛的屋子,见他靠着窗边睡着了,只有叹气。她关上窗子,给暖炉添了柴火,帮章敛盖上了两层厚被。 她知道他这个姿势不好,却也没有搬他去床上。因为师父觉浅,怕是这点动静给他弄醒了,今夜就再也睡不过去。 唉。师父明明就身体不好,又不爱惜自己,总是随着心意乱过,可怎么办啊。 鹿鸣涧想起自己对着烟火戏许的愿—— 让师父康健福寿,长伴身畔。 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 翌日,章敛醒时,已快要日上三竿。 活动了一下脖子,章敛觉得浑身酸痛,但精神很好。他好久没有睡这么囫囵的觉了,足有四五个时辰。 他走出院子,见到鹿鸣涧正拎了把大草帚,在院里扫着雪。 鹿鸣涧道:“我回来时还没多大雪,谁知今天醒来一看,竟然积了这么厚。想来是后半夜下得好大了!” 章敛打了个呵欠,满足地眯起眼睛,道:“‘岁除夜雪一寸许,便觉新年喜气多。’嗯,瑞雪兆丰年,这是好事。” 鹿鸣涧把扫帚往章敛手里递,没好气道:“好事,那你来扫!” 章敛根本不接,理直气壮道:“为何要扫,等它自然化了不就行了。这几日书院又不上课,不那么着急打扫。” 鹿鸣涧无法,跺脚道:“你就是越发懒了。我可得在院中练功的,这雪里冰上的,我怎么练?我去找阿鹏他们帮我扫雪。” 章敛却道:“你就应该趁着这时候练。将来你行走江湖,仇家咬在屁股后面,遇见雨雪天,难道你就束手就擒?” 鹿鸣涧一愣,挠头道:“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说干就干,她撇了扫帚,就地在厚厚的雪里演练起“太阴指”来——不能说是寸步难行,只能说是滞涩已极。 “汗流浃背了吧徒弟。”章敛捧着书本,在窗边一面闲读,一面时不时抬头看看徒弟的练功进度。 鹿鸣涧不接师父阴阳怪气的话茬,只是猛练,一圈又一圈。 待她踏在雪地里的步子越来越顺滑,心下舒畅,暗自得意道,天下武学唯一秘诀—— “猛练自然强”,诚不我欺! ———————— 正月快过,许红绡终于从昆仑回来,并捎来了师叔的信封。 章敛先是关切道:“你去了这么久,七秀坊不会问你去了何处么?别因此惹来不便。” 许红绡掩嘴轻笑道:“要是真跟堂哥你这样迟钝,我不早就被坊里拿下了?” 章敛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 许红绡道:“我说近日学有所悟,梦有所遇,要我西去昆仑寻访高人,以求武功突破的机缘,坊里哪里会劝?” 章敛放心道:“这便好。幸亏你安全归来。” 许红绡撇嘴,跟小孩告状似的:“你那师弟好生没礼貌,见了我就问,怎么是你?我道,怎得不能是我?他道,之前不都是一个凌雪吗?” ———————— 注:师父所引用诗句,见[宋]李之仪《正旦日大雪过秀州城外闻乐神踏歌打鼓》。本书中化用的诗词文句不限于唐朝以前,考据党莫打。 四十一 别友 章敛道:“……咳咳,之前确实是拜托了旁人。” 许红绡摆手道:“倒也不是在意这些,我就是很好奇,堂哥,你们怎么一直这么参商不见的?长相思不如常相伴呀。” 章敛微不可见摇了摇头,许红绡没再言语。 章敛转移话题道:“你这次回去谷里,看战阶榜了么?我可还在榜上?” “我就是回去兑换武器的,当然要看,也把你递送的情报交了情报官。”许红绡耸耸肩,努嘴道,“不过,不算这次即将新计算的贡献,堂哥是已经掉榜了。我虽只看了前一百,确实没有你。然后我就想着去守卫和管事处替你问,可人家道,除非有你本人的信物或文书授权,否则我不能查你的余分。” “老晁他们到底拿了我多少分!我让他们自取,难道就给我取光了?不行,下次有机会我得自己去查查了……”章敛脸色难看起来,痛心疾首道,“我和兄弟心连心,兄弟和我玩脑筋是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许红绡乐得花枝乱颤,凑近他低声道:“堂哥,咱们都是‘恶人’谷了,你不会还指望着兄弟们个个高风亮节吧?” 章敛也乐道:“似有几分歪理。” ———————— 转眼又是仲冬之月。 这一年,鹿鸣涧不仅身量拔高了一截,女性特征也越发明显。 如今天冷了,穿得厚实,不怎么看得出来;头半年春夏季节时,衣着还较为清凉,她需要男装,都必须要稍微处理一下胸部才行。 春天的一个夜里,鹿鸣涧睡梦中来了癸水初潮,清晨一看床铺,这么大滩血,直吓得鹿鸣涧眼前一黑,第一个念头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病,马上要死了。 好在这些年的医术不是白学,她并非对月事一无所知,以前在长安,还给好多女性村民们配过调理这方面的药——可那时候她还小,只把月事问题看做普通疾病的一种,没什么特殊感觉,如今事情落到自个儿身上,鹿鸣涧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成人了。 章敛一面解释和安慰小徒弟,一面又在自我检讨。唉,可惜了自己是个男师父,很难发现这种教育盲区。此前,他居然根本没想起来过,对徒弟讲解一番这方面的事由。看来,一个家里没有类似母亲的角色、没有成熟的女人,好像是挺麻烦的,导致家里小姑娘虽然长大了,却天然地欠缺了一些知识。 鹿鸣涧倒是挺快恢复了镇静,甚至模模糊糊有了童年的印象。她住在村人们家中时,常会揽过洗衣服的活计,但张婶娘她们这些妇人,多会自己去洗一种染血的布条儿,而不让鹿鸣涧帮忙。现在想来,那种布条儿应该就是用以应付这事的。 反过来安慰了自责的章敛,鹿鸣涧直接给许红绡写信询问相关事宜去了。 许红绡早知晓了鹿鸣涧的女儿家身份,两人又年龄差距不算大,如今已混成了关系极亲的闺中密友。不仅时不时相约切磋比试,鹿鸣涧还会恢复女装,和许红绡一起,遮了脸去扬州城里逛夜市、同游瘦西湖,彼此十分相宜。以至于许红绡后来出现,章敛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来找徒弟了。
———————— 陆叔也来过两次。 都是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让咪咪叫两声,引得鹿鸣涧出来看,把那花里胡哨的大布包裹卸下,抖出所有的破烂,留下一句“给钱就卖”,然后马上就闪。就很有那种明教弟子身上普遍具备的孤僻气质。 鹿鸣涧猜得到,陆叔的收获里肯定有不少值钱的。但值钱的那类估计另有特殊路子可出,让她帮卖的都是破铜烂铁、杂七杂八。 她还记得,他夏天时第一次来,呼呼啦啦倒出在附近“猎”得的战利品。鹿鸣涧指着其中被人咬过一大口、留着清晰牙印儿的大半张烧饼,无语凝噎道:“……这?” 陆叔没什么表情,当场抓起那掉渣的烧饼,直接给它丢窗外了。 鹿鸣涧心道,天杀的,我一会儿还得去院里把垃圾捡回来,面上保持微笑道:“……叔,我咋觉得,你这些玩意儿一共也卖不上几个钱,背过来不够费事的呢?” 陆叔道:“我懒得拣,捡到的所有东西都往包里一塞。你看看,实在卖不上的直接扔了就完事。” 鹿鸣涧:“……行。” 怎么老年独行侠都怪怪的?师父是,陆叔也是。 ———————— 当下正是农闲时节。 扬州城随处可见的守卫们数量似乎少了,听路人说,是因为兵士们常常要集合起来训练,为讲武做准备,巡街的时候自然短了。 鹿鸣涧听了变文故事,心情很好,哼着小曲从城中溜达回来,怀揣在书局淘到的二手书,《经典释文》残卷。她手里还提了只肥烧鸡,油乎到浸透了包裹它的黄纸,香死了。 远远见到镇上好不热闹,她走近了一看,竟是官军来募兵。 心头一颤,鹿鸣涧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不算他们之前瞎练的,光是跟着鹿鸣涧,申鹏等人已辛苦操练了也有一年多,至少个个身体结实、精神饱满,性子也得到了一些磨砺,够得上说吃苦耐劳。 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对高强度的操练感到力不从心,或者别生想法、另有追求,逐渐退出了训练,回归了读书、做工等选择;而坚持下来的,都是觉得自己至少有一点学武的天赋,当得了兵的。 他们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鹿鸣涧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扫过,看见了许多熟面孔,申鹏和有才已经站在了军官背后,规规矩矩立得笔挺——这些应该皆为已通过考校的人选。除了他俩,入选的还有两个一起操练的小点的孩子。 有才见鹿鸣涧走来,神色一喜,张了张嘴,好像本想喊声“陆哥”,跟她说点啥,但看了眼前方威武严厉的军官,到底没开口。 原是申鹏拉住了有才,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这般跳脱,虽说还没讲规矩,但总归会让上官印象不好。 鹿鸣涧朝他们笑笑,就站在人丛中,扯下一条烧鸡腿啃着。 和看热闹的人群一道,观摩着军官检查和测试那些站出来自荐参军的少年。 直到军官选好人,带着他们列队离去。 四十二 拒邀 送别了孩子的父母们,有的骄傲挺胸,有的眼含热泪。镇民们当然都是在道恭喜,“前程远大不可限量”云云。 鹿鸣涧嗦了嗦油渍麻花的手指,准备离去,往那队人看最后一眼时,却见申鹏正回头望她,满脸焦急,似是正心下骂她怎么不看那边。 见鹿鸣涧终于望来,申鹏满脸欣喜地握拳,朝她的方向振臂几下,看口型,似在说“我会比你还有本事”。 鹿鸣涧释怀地笑。余下半只烧鸡那黄纸包被放在脚边,她高高举起两只手,朝他用力挥着,全无章法,口型道“放你的臭屁”。 直到走在他们队伍头前的军官回首检查,鹿鸣涧才赶紧给申鹏打手势,让他扭过去了。 人走不见了,她才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重新抱起吃剩的烧鸡。 ———————— 她没用轻功,徒步走在飘雪的镇中主干道。 突然感觉到背后跟着人,她回头,见是落选的几个少年。有的是年纪还太小,有的则是身体条件不达标准,还有的是被军官考校时太过紧张,从而表现失常,痛失机会。 他们都不说话,一个个可怜巴巴地望着鹿鸣涧,眼里有不甘也有愧悔,更多的是彷徨。 鹿鸣涧抿了抿嘴,才冷淡道:“以后就不操练了。你们这么几个也拿不出什么钱来,不够我出工的。” 小孩子还在扁嘴摇头、眼中泛泪,头前那年纪最大的少年直接急道:“陆哥,钱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求你,继续带兄弟们冲一次吧!” 鹿鸣涧其实也不是很忍心。 她想了想,还是坚决道:“我就直说了。你们今次既然落选,就说明在官军眼中,你们确实存在不适合吃这碗饭的短板。虽说他们也有看走眼的可能,不能断言全部,但你们这么愣练下去,怕是别的机会也要消磨掉。” 残酷的事实要讲给他们听,如何决定则是他们自己的事。 “下次募兵,少说也要一两年后。阿迅,以你的年纪到时候就很难入选了,即便进去也会比年轻人吃太多亏。你说要是铁了心一定要去,我不拦你,但你们想好了再说,落子无悔,莫要轻率。” 叫阿迅的领头少年陷入沉默。 “我在江湖上,其实也就是一三脚猫的水平,你们不过是眼界太小,才觉得我分外厉害。能教给你们的,我早就教完了,如今不过是起到一个监练的作用。”鹿鸣涧环视了这群失意少年一圈,平静续道,“倘你们真的有心,好好练基本功,他日参军也好、拜入其他江湖门派也罢,凭着身手的底子,总能有点出路。” 甫一说完,鹿鸣涧就戴上斗篷的帽子,逃也似的快步离去了。 一群中最年幼那孩子嚎啕大哭,从背后追命般传来。 ———————— 回来以后,鹿鸣涧就吵着让章敛陪喝酒,此时她是有些醉了,不吐不快着: “后来,我本就有些后悔了答应他们,这事情多少有点耽误我自己的练功时间了。可想想,真能帮阿鹏他们完成心愿又很高兴……如今,心里觉得关系最好的朋友达成了目标,旁的普通朋友我就直言不讳了,明知道他们会伤心,还是拒绝得很干脆……我这个教习真差劲。”
她没精打采地趴倒在桌边,把玩着手里的小酒杯,突然怏怏不乐地抬头,露出鲜红上脸的面孔,双目失神道: “师父,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章敛抢过了她手里的杯子,扔在了门口新制作的阿甘脑壳里,笃定道:“没有。我觉得徒弟做得很对,陈述利弊,让他们自己决定,是我也会这样……指导别人之前,首先不违逆自己的心意,这很好。” 鹿鸣涧失去了酒杯,茫然收回手,双臂交叠着,把头埋了进去。 她喃喃道:“首先,不违自己心意……” ———————— 在扬州,章敛的各方传信基本由许红绡及她的恶人朋友们代劳。 他们都是恶人谷的外围成员,没什么案底,行动很自由。除了许红绡,其他几位连章敛现在的表面身份都不知道。 章敛选中许红绡接替雪姨成为在扬州的“联络人”,也是因为红绡原本就认得他,他信得过她,而红绡堂哥“许冬藏”的身份也是她提议章敛用上的。 原来,章敛早年在汴州附近活动,曾在当时还年幼的许红绡府上住过一阵子,给她娘看病和护理。红绡她爹彼时还是当地大户,红绡的大伯、堂哥还都有官身,品级虽低,但总归是有点底蕴的家族。许父想留章敛在府上当客卿,章敛温言婉拒。他自有医馆,又喜漂泊,哪可能做那最安稳无趣的富家门客。 后来,红绡堂哥肺疾日重,章敛虽尽力施为,仍回天乏术。许家失去了年轻男丁,又卷入官商勾结贪腐案件被定罪,遂家道中落。许父锒铛入狱,许母气急而亡,红绡遂南下扬州,拜进了七秀坊;又经章敛介绍,入了恶人谷。 这两年,章敛一改之前全以假身份生活、秘密行事的状态。 如今他经常外出,正大光明以本来身份参加一些恶人谷的行动,让敌人和恶人同伴都知道,他“无碍闲心”章敛是在扬州附近活动的。时不时,他还带着恢复女装的鹿鸣涧去搞些动作,让敌人知道之前的情报没有错误,他仍是和少女徒弟一起生活—— 如此,则更加怀疑不到他带着少年学生开书院的“许冬藏”头上来。 章敛虽然在生活上性子很懒,但精神上非常爱搞事,经常兴致勃发忙恶人谷的事,鹿鸣涧早已习惯。可她发现,今年师父出去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前日从外归来,章敛便发了高热,老毛病头风也来扰人。他裹了厚被子,汗如浆出,但仍一直喊冷,又浑身疼痛,发抖不已,吐得昏天暗地。 鹿鸣涧搬来了火炉,将整个房间烤的极为热烘烘,她自己都流汗。 鹿鸣涧在章敛床畔坐下,义正严词对他道: “师父,你近来身体太差,一定不能再总是往外跑了。先养好身体,不然你的江湖逍遥、自然任真,全是春秋大梦。” 四十三 落俗 章敛去岁就莫名昏倒过,没有食欲的情况也日益明显。之前,他连最爱的酒都不怎么碰了,今岁却又故态重萌,放纵肆意,道是喝一天少一天。 鹿鸣涧也通医理,知道章敛的身子确实不好,恐不只是经脉,各个内脏、乃至骨血,也各有各的病灶。 之前她只是隐隐害怕,觉得章敛总还是想要好好活的,好多方面还算能克制自己,今年……却不是这样了。 ———————— 不仅口舌之欲全部放开,章敛在治病救人上,也比之前手段激进。 上次,章敛接了任务,带着鹿鸣涧与他同去秋雨堡——恶人谷在洛道的据点,治疗一批从南屏山前线回来的恶人兄弟。一个青年苍云伤员身被重创又中剧毒,痛得生不如死,恨不得便不活了,揪住章敛道:“大夫,这腿是不是要不了了?” 章敛检查之后得出结论,倘若保守治疗,这人以后也不能上战场了,好好将养,或能以常人身份生活。但要是以毒攻毒,这人虽恐有性命之险,但若好时也可能解除了毒性、恢复得很好。如果在以前,后者这种冒险的抉择,医者们都是不会提供给伤患的,倘若因为自己的建议和施为,让伤患因此殒命,对于任何一个医者来说都很难以接受。 但章敛居然不仅和这伤员照实说了,还说了这种做法于目前而言并不完善,他不能保证有多大把握,让这伤员自己选。这伤员也是条硬汉,枉顾周围亲友的反对劝解,竟也愿意赌命。章敛遂真的尝试以毒攻毒,但见效果不好,用药之猛渐渐失衡,似要拿对方实验一般。那伤员自己虽仍在咬牙坚持,鹿鸣涧与旁边另一精通医术的北天药宗小弟子却都表示了强烈反对,章敛见如此下去这伤员可能确实要没命,才沉痛作罢。注① 那伤员最终为了压制毒性,截肢失去了一条腿,以后也最多只能做个普通人。但他没有怪罪章敛。 他被亲友搀扶着离开前,笑着对章敛说:“谢谢你,大夫,我知道你尽力了。” 伤员们又来往十数人,直忙到夕阳西下。人去屋空,惟余章、鹿两人,鹿鸣涧沉默收拾着工具和残局,章敛亦不语。 他只是保持着同一姿势,跪坐在那儿,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然而捏紧了染透鲜血的纱布,越来越用力。 良久,章敛才道:“我不能再当医者了。” 他没有多说,但鹿鸣涧明白他后面没讲完的话。 师父以前讲过,急切激进、不择手段,这种心态最为忌讳。若自己都无法冷静仁慈地对待伤患,何以为医? 看着师父衰败的脸色和枯槁的神情,鹿鸣涧视线渐渐模糊。 ———————— 此后,章敛果然不常出门了。 虽说没有完全不再从事大夫的行当,但章敛现在只接一些轻松的、不紧急的任务,看看小病、帮忙复检什么的。 他将更多心力投入到了著作中,经常夜里还伏在案边撰写他的手稿,是药理上的一些发现和实践经验,还有离经易道心法修炼与医道结合的点滴心得。 章敛仿佛也知道自己恐时日无多,想赶着最后一段日子多做些事一样。 连脾气都比之前大了许多。 相伴五六年,师父虽不似外人面前那样清正端方,性子有着轻松赖皮的一面,但向来是宽和温雅的,绝没有动过鹿鸣涧半个指头、吼上她半句重话。 可上次练功时,她行差踏错、差点走火入魔,章敛不仅没像之前一样坐在旁边温柔守护,教导她、鼓励她好好调息重新回归正途,反而非常暴躁地将手中的书摔在了桌上,厉声道:“怎得练了这么久了,还会犯这样的错误!”
虽然之后,章敛立刻自己愣住,蹲下来抱紧徒弟,连声道歉说:“是师父不好,师父太心急了……” 鹿鸣涧待调息好,过了危险,赶忙来与师父逗趣:“男人到了中年,果然都会暴躁易怒,连师父这样的谪仙人也不免俗……啧啧,罚你日啖苦菊三十朵,降降火气。” 章敛却笑不出来。他又是一阵咳嗽,方幽幽道: “徒弟莫恨我近来严厉。我也是怕,怕你还不够强大就要离巢,以后……怕你和为师一样,半生履冰。” 鹿鸣涧清楚记得,师父虚抱自己那手的颤抖,和声音里的软弱。 在鹿鸣涧的感觉里,师父向来仁柔,却从不软弱…… 怎么会这样?死亡的迫近,真的会让人如此难以遏制地变化么? ———————— 就这么过了一年多,章敛的精神头和身体状况竟似缓缓恢复了不少,以至于日子回到了和过去差不多。师徒二人都遗忘了,或者说,刻意不提不好的可能性。 天宝五载,秋。 章敛收了一封手信,来自一伙叛军头目。信上说,寨子里有众多被掳去的良家女子,可她们中好些人逐渐染上了种怪病;一开始们只把病了的女子处理掉,现在倒是寨子里的精壮男子们也开始有症状了,请章大夫务必来看看病灶在哪儿。若能解决,他们重金奉上,此外若章大夫另有需要,他们也可商量云云。 看完信,章敛烦躁地将其置于竹案,闭上眼重重叹了口气。 章敛是医术高明、远近闻名的妙手,又和这些违法犯禁的人渣一样,甚至比他们还惨,被朝廷和浩气盟都通缉着。立场所致,对这些贼寨来说,用他当然比用身家清白的大夫更放心。说不定招待好了,还可以和他建立长期的关系,不担心他像良民郎中一样,出了门就去官府将寨子的地图结构、岗哨分布之类的情报给卖了——当然,实际上,后者只会物尽其用后被灭口,强盗头子也怕他们看诊时不尽力。故而,章敛在他们看来是绝佳的选择。 事实上,章敛确与好几个贼寨有着长期联系。 其中两家坏透了,烧杀抢掠、无所不作,但实力强大,和恶人谷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合作关系,很多次给恶人谷的前线行动当助力,帮过不少忙。谷里当然也要在一定范围内给他们提供些礼尚往来、不算过分的回报,比如派出章敛等大夫帮人家救助下战后的伤员。 另外三家,倒不是那么可恶,多是迫于战火兵燹、乡里难活,头目才纠集了走投无路的流民们落草为寇。虽也烧杀抢掠,但多针对商队和镖队,管理相对来说严明一些,至少在扰民方面不那么过分。甚至其中还有一家,和当地平民打成一片,颇有侠名,百姓都帮着他们打掩护来骗官兵。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再想拒绝就难。轻则肯定要面对“别人可以我就不行,是不是不给我面子”的质问,重则直面刀兵无处说理。章敛没有太好的理由拒绝。 鹿鸣涧现在早不是当年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她照例给章敛按着太阳穴,缓解着他头痛的顽疾,轻声嘟囔着:“师父,这又像是烈性传染病啊。会不会很危险?” 章敛闭目道:“为师又如何不知。我想想。” 鹿鸣涧不再多言。 ———————— 注①:按照剑网三游戏剧情时间,此时北天药宗还未重建,但本文默认众门派已正式存在,并且有弟子们行于江湖。 四十四 决意 “匪寨以‘无盐’为号,盘踞于七秀坊附近的瘦西湖水域,一座孤立的小岛上,贼人众多、成分复杂。两个月前,坊内曾派出一队弟子剿匪,但贼人狡猾,且岛山视野开阔、地势易守难攻,竟还有坊内弟子勾结匪徒临阵倒戈之丑闻,不仅未能成事,合坊上下更觉脸上无光,暂时作罢。剿匪之计重陷困顿。”注① 消息来源是许红绡。扬州城距离七秀坊、藏剑山庄都相对不远,连再来镇及附近都常能见到两派年轻弟子出游。来扬州后,鹿鸣涧随章敛行游,见过诸多七秀弟子,对她们印象极好。明艳开朗者有之,温柔内敛者有之,个个美丽而热心,善舞或善武。听闻她们剿匪失败,鹿鸣涧心下同情,对着无盐岛匪寨更生憎恶。 章敛接了贼寨的邀约函,第一时间就给她写信打听情况。她回得也很快,并告诫章敛最好不要同意。不巧她刚接了个大任务,要随恶人谷的大队去往南屏前线一趟,没空陪章敛过去。 七秀坊武学根源于剑舞,所修乃是纯阴性真气,许红绡从前是单修“舞”心法“云裳心经”,这两年来,才将“剑”心法“冰心诀”练得小有所成。 许红绡道,要么就搪塞匪寨让他们再等一段日子,待她从前线回来,再陪章敛同去。届时,就算事有不谐,她至少有几分把握,能保着章敛全身而退。 可章敛却摇头,决定不听她的话了:“疫病之事耽误不得,拖久几日,说不定就又多死几人。” 鹿鸣涧扁嘴嘀咕着:“反正是贼人,多死几个岂不是更好?” 章敛敲她:“贼人自是该死,可被他们困住的平民女子何辜?” “‘久入鲍肆而不闻其臭’,她们去得久了,也不见得就还是好人……”鹿鸣涧目光闪烁,噘嘴低声道,“就跟东水寨那臭娘们儿一样。” 章敛皱眉:“……” 这妮子又是跟哪学的脏话?太粗俗了!就不该让她一个人成天出去逛!就不该让她扮作男孩,天天与镇上那群臭小子鬼混! 罚鹿鸣涧拎着水桶蹲马步,章敛看着垂头不忿的小徒弟,渐渐想起了她说的是什么事。 ———————— 之前,鹿鸣涧尝随章敛去扬州郊外的东水寨出诊。 那压寨夫人十分年轻,长得如花似玉的,原是城外猎户家的清白姑娘,后来没钱埋她那横死的爹,才把自己卖与了东水寨的贼头。章敛和鹿鸣涧第一次去时还见她哭哭啼啼,对人也怯生生的,虽细声细气,然颇有礼貌,还对她心生怜悯。 谁知过了没有两年,那女子越来越跋扈暴虐,鹿鸣涧帮她护理时弄痛了她就被疾声呵斥,更有甚者,一次她竟然大呼小叫,说鹿鸣涧是故意的,要喊手下教训她。 好在章敛和寨主及时赶来,化解了这场闹剧。寨主干笑两声给章敛赔不是,章敛皮笑肉不笑地随口教训了鹿鸣涧两句,却完全再也没好脸色给那荣升寨主夫人的女子了。 “她没瞎说,我就是故意的。她太讨厌了。”背着药箱,跟着章敛下山,鹿鸣涧落后半步,用师父能听见、但是又不大的声量道,并且边说边狠狠踢走了一块小石头。 ————————
“我以前怎么说的?以人论,不以群。”章敛指了指鹿鸣涧颤颤巍巍的腿,见徒弟重新摆好了标准姿势,才正色道,“那女子固然可恶,但你想想,他们寨里原来那夫人却是为人不错的,不仅经常拦着寨主为非作歹,还帮着你说话了不是。” 鹿鸣涧咬嘴道:“就是大夫人太良善了,才与那当家贼头格格不入,反叫那小破蹄子上了位,自己过得也不好!” 章敛叹道:“是啊。所以你不能以遇过的坏人去忖度她们整个群体,若让好的那些因为恶的那些而受到牵连,于心何忍?” 鹿鸣涧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师父讲得对。还是先救了她们,再分辨善恶。若有坏的,我再来手刃就是。” 章敛:“……”得,这妮子杀性一天比一天重了。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五六年了,鹿鸣涧早把章敛的脾性摸了个通透。 于他喜欢的、感兴趣的事上,他精力充沛、废寝忘食也不觉苦;但生活琐事上纯是懒鬼,又比较娇气,所有费力气的、会弄脏的、不美观的活计,他统统不爱碰,有小徒弟在以后,他就更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气质便越发显得潇洒写意、不染尘埃。 虽然偶尔也会抱怨师父两句,但鹿鸣涧实是甘之如饴。 她还记得,头年刚开春时,她一边当牛马,大洗特洗章敛全部的冬衣冬被,一边模仿着章敛老气横秋的口吻: “唉,没办法,谁让我宠师父嘛。” 章敛一听又是这句臊皮话,狞笑当场,把手里的书卷成筒状:“我让你宠我,我让你宠我!” 啪啪啪! “哇!哎哟喂我的师父呀!”鹿鸣涧怪叫一声,捂着屁股跑后院去了。 师父是个脸皮薄的。所以口嗨一时爽,难免被追揍。 生活不易,鹿鹿叹气。比如现在—— 仅可容两三人的手摇小船上,足有孩童高的医药箱被章敛置于身后,等同于占了一个人的位置。章敛的对面,是吭哧吭哧辛苦划桨的鹿鸣涧。而他只闭目端坐着,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呼……” 鹿鸣涧停下手中的桨,大吐口气,抹了把汗,便接过章敛递来的水壶,仰头咣咣喝。 “哎?师父,快到了吧!”她以手放在额头,遮住耀目日光,使劲极目远眺,“我好像看见了。” 遥遥可见水寨本体,在无盐岛山的最上部那块区域,以他们现在这还算远的距离看,寨子面积可不小。而且,寨子的势力范围覆盖全岛,通往寨子去的盘山路上岗哨密集,匪徒们大多身材壮硕,面目狰狞,各个扛着刀枪棍棒,一看就绝非善类。寨子高耸的围墙是粗木所为,绕着一圈,并按照一定的距离设置着众多箭塔、哨塔,除此之外,在寨子外围亦依着山势,另立了不少塔哨,戒备颇为森严。 ———————— 注①:剑侠情缘网络版叁游戏中无盐岛匪寨为神策叛军将领庞虎文所占,并且寨中人物关系复杂,本文不对历史事实和游戏时间轴中的神策军剧情做详细贴合,此处做模糊处理。 四十五 入寨 鹿鸣涧立时生气,急道:“说好的我与师父一起去的!怎到了地方你又要反悔?” 章敛坦然道:“我越想越觉你不用去了。万一那瘟疫真的烈性难缠,我染上了就算了,你还年轻,可不能这样白白送死。” 鹿鸣涧呸道:“医者不避艰险,你去得,我也去得!师父,你忘了我小时候就是两场瘟疫的幸存者,最不怕这些了,肯定特别能抗!” 章敛不去驳她,微微皱眉,隐有一丝不安道:“而且你瞧他这地势,四面环水,易守难攻,怪不得之前七秀坊折戟。你便是随我同去,咱们区区两人,真起冲突时也根本难以还手,还不是各凭轻功逃命。” “那更不能让你自己去了。我如今好歹有些功夫,即便只是快速点倒几个贼子,帮你拖延点跳水跑路的时间,也总是好些。”鹿鸣涧忧心忡忡,最后一次试图劝章敛,“要不还是待红绡回转,咱们一起再来?” “红绡还要太久,那些平民女子或许早就病死了。既已与他们寨主约好,今日我还是去吧。”章敛思考了几息就摇头,“也别太担心了,反正只是看病,很难因此惹了他们。真要觉出别的不好时,咱们就直接告辞,以后不再与他们来往就是。” 两人又观察了一番匪寨地况,约定好倘若万一遇到危机,则优先从某方向轻功飞出,跳水离岛。等下,就把小舟事先停在那个方向附近。 计议已定,并且章敛好歹答应了自己同去,鹿鸣涧也只好妥协。 叹了口气,鹿鸣涧点头道:“听师父的。” 她接过章敛递来的手套和白绢,给自己装备上——章敛行医时本就常戴手套,今日又以绢布蒙好口鼻,尽量使皮肤、气息不与患者们相触,这样能让自己染病的机会小上一些。 抬头一看,师父今日所穿与当年收自己入门时是同一身衣服。层叠的白色里衣,披发和点缀银饰。 没来由地,鹿鸣涧想起了那时那日,章敛与她对坐,要她跟着他,一字一句念诵万花谷的入门誓词: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鹿鸣涧那时虽极认真地跟着念了,却还不完全懂,甚至没眼色地问:“师父,万花谷不是不要你了么?怎得你还要守他们的誓词?” 章敛彼时道:“我虽见弃,仍以万花谷杏林弟子自居,心甘诚服,亦不背誓。你虽未必入我万花,但既跟了我学医,这番话总是没错的。” 师父说他不能做医者了。可师父啊,若你都不敢称能,谁堪言能? ———————— 章敛与鹿鸣涧离了小船,双双施展轻功“点墨江山”涉水而来,皆外着万花弟子的黑色长袍,大袖长摆,随风鼓荡,飘逸如仙。
待师徒二人上得岛来,匪寨早派了个小管事在岸边等候。 章敛与这引路的寒暄一二,方在对方“请”的手势下,昂首背手随他踏往上山路。鹿鸣涧负着药箱,腰间佩把短刀,跟在章敛身后一步的距离,没有掩饰自己的戒备。 一路行来,不仅见了值岗的水贼们,还有一些就在外面围坐打牌娱乐的,还有牵了狼犬训练巡游的。 鹿鸣涧如今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发于脑后简单绾了,黑袍内的紫裙颇显腰身。虽然蒙面不见真容,竟仍有不少匪徒朝着鹿鸣涧不怀好意地吹口哨,或发出猥琐兮兮的高声调笑。 鹿鸣涧本想立时出指,点倒一个不长眼的,好杀鸡儆猴堵了剩下人的臭嘴,那引路的管事——言谈间已得知他是寨里的三当家——却先出言呵斥了那些手下。那些贼人见三当家发话,不服气的也各自散了,反而逃过了鹿鸣涧的毒手。 但见三当家的样子,章、鹿二人心皆稍宽,觉得此行大约顺利。 行过了不知凡几的重重岗哨,三人终于踏进了无盐岛匪寨。 这匪寨三当家以前是军中文职,怪不得懂得一些礼数,对章敛亦还算客气:“毕竟是我们专程请的章大夫来。您稍坐,我去请大当家的。” 章敛拱手,振衣自坐,鹿鸣涧侍立其后,没有做声。 这匪寨内部与外部相仿,竟也地势蜿蜒,现在二人所处的主殿在寨子中心、岛上最高处,四面八方围了高墙,出路只有前后两条。前路是他们上山那条,后路通往寨子后方,可能就是女眷、杂役等所在的生活区域。 片刻,一身披金红铠甲的中年男人进了主殿,神情阴鸷,一看就不似好人,正是无盐岛匪寨两位大当家之一的庞虎文。他授命三当家代笔,给章敛写了信,也就是此行正式的邀约人。 可见了章敛,这庞虎文居然没什么好脸色,更未到近前见礼,生硬冷笑道:“章大夫来得好迟。” 鹿鸣涧暗地里翻白眼,章敛却不以为忤,只问道:“可有因病而死者的尸身?我想先去看看。” 庞虎文道:“尸首?尸首都抛在一个划定区域,全让小的们烧了,哪敢存着?今早死了两个,倒还可能没来及烧,老三,你带章大夫去看看。” 心中虽然千个不情愿,三当家却不敢违逆这手段毒辣的寨主,只有苦着脸道了声“是,庞将军”,才朝章敛无奈道:“章大夫,请。”这便引着章敛与鹿鸣涧去后山了。 鹿鸣涧插言道:“你怎么不叫当家的,还叫将军?” 三当家道:“当家的既然喜欢被叫‘将军’,那就这么叫呗……只要他不让人叫皇帝,那还不都是无所谓的事,不打紧的。” 章敛笑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又询问起来疫病相关。 四十六 定抉 “是,现在有病的和没病的是分开住的,但谁也不能保证没病的会不会过几日也变成有病的。一开始见染上的都是女人,我们还道是只有身子骨儿弱的人才会得上这病,谁知……唉!近来几日,大当家都宿在前殿,吃食之类也新抓了几个厨子在前山起灶,还没染病的兄弟们都谈怪病而色变,根本不敢往那后山去了。” 三当家赔着笑,尽量回答着章敛的问话。 到了那焚尸处,章敛与鹿鸣涧忙碌起来,那三当家却早早就躲了老远去,好似生怕沾上了这不干净的东西。 待章敛与鹿鸣涧示意可以了,三当家方重新靠近,却仍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 章敛看他为难至极,提议道:“三当家倘若不愿跟着,指个方向,我们师徒二人自去后山寻病患住处也可。” 三当家如蒙大赦,却还是坚持带着两人又走了一阵,直到了能看见后山生活区全貌处,才一一介绍了每个房间是何人所居、有何用途,并告罪说就在此等他们二人出来了。 章敛领了鹿鸣涧去,这三当家的也是个机灵的,全程盯着他们二人进出各处,没见他们乱走或者做什么不该的,心下也放松起来。 一处屋内,鹿鸣涧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紧张道:“什么情况?不该是针对我们啊,没有动机,也用不着这么麻烦。” 这已经是他们进的第三间空房了。厨房内灶台还有中午使用过的痕迹,人却不见半个,不知道都到哪去了。 章敛也眉头紧锁,不明所以:“或许是他们自己内部出了问题,让人跑了。” 鹿鸣涧恍然道:“他们既然说后山好几天没人来了,想是平民们借此机会脱了身。那我们……”她眼珠子朝着三当家望风的方向转了转,意思是我们可要帮这些平民隐瞒? 章敛点头道:“我们继续装作正常看诊,先将他们糊弄过去,一会儿直接离开寨子。说过几日再来复诊,实际上不会再与他们联络半个字。” 鹿鸣涧担心道:“可送信的是红绡的朋友……咱们脚底抹油,他们可会找她麻烦?” 章敛摇头道:“谅他们不敢。近来的信都是秋雨堡转交的,对方知道秋雨堡是恶人谷的大据点。跑了些平民于水贼们而言最多算丢面子,重新抓可能也费点儿力气,但定然不算大事。只要脑子没坏,必不会大肆纠缠。” 鹿鸣涧怔住:“他们还会重新抓……那我们放任和掩护这批平民离开有什么意义,不是无用功么?” 章敛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待怎得?告发他们?” 鹿鸣涧想了想,坚毅摇头道:“不,救得一批是一批。说不定他们下次抓到人之前,剿匪的就来了,把他们一锅端了,就再无此等祸事!” 章敛笑道:“很好。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回去以后赶紧打听下,周边谁家有失而复得的家人,我们去瞧病,莫让这瘟疫真散了出去。” 鹿鸣涧黯然道:“我竟突然觉得,把他们抓回来圈禁在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了。像你说的那样,万一疫病蔓延出去了,我们来不及救,岂不是害了更多人?”
章敛干脆道:“朝廷就是这么想的。解决不了瘟疫,就解决带瘟疫的人……所以才会有灭村的惨剧。你说朝廷就真的是不想救人么?不是啊,就是没能力、没办法,所以才整出这么个办法来。‘为了更多人的生命,这是必要的牺牲。’拍板的人这么说,下面的人就这么干。”他指了指头顶。 鹿鸣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她想到了小时候,村长带着他们一行人逃离家乡,就是为了避这样的人祸。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可能带着病?远走他乡也可能给别人带来疾病和灾祸? 但人命不是算术题,何况事关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饱含痛苦道:“可我以为,若是知情自愿,‘牺牲’才有意义,才谈得上价值。被‘必要的牺牲’,这不就是‘牺牲’本来的意思了么,和那些供祭祀、盟誓、宴享用的牲畜何异?如此决定他人生死的上位者,又与屠夫何异?!” “那是你将自己代入了被牺牲的角色。倘若你是手握威权,翻覆云雨,生杀予夺、只存一念,你就不会等着别人‘知情自愿’了——很多时候形势迫人,你等不起。倘若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害了更多的人性命,那时候,你还受得了吗?”章敛叹气道,“就比如现在。你也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了,你到底会怎么决定?” 鹿鸣涧低头,轻声道:“师父永远会选择最乐观的办法……放了这批人,再努力去救人,尽己所能。” 章敛道:“对。” 鹿鸣涧道:“即便因此死了更多人,你也不会后悔么?” 章敛道:“会。但如果我现在就告发他们,他们日后被折磨死在这寨中,我亦会后悔。等悔,宁不为所欲为乎?” 鹿鸣涧想了很久,方道:“我没有权力,用不着替皇帝和大官们思考这么痛苦的问题,也用不着去替别人决定生死与命运。” 她长长吐了口气,豁然开朗道:“师父,但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定要有人被取舍、必须要有‘必要的牺牲’,我要你——还有上师、雪姨、红绡、阿鹏他们,我的亲人和朋友们——不在被舍弃的一方里!我学武变强,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章敛莞尔道:“嗯,就算你被舍弃了,我也会拼尽全力救你。至少在为师这里,徒弟永远都不会是被舍弃的一方。” 鹿鸣涧摆了个攻击的架势,也笑道:“我亦如斯。我管不过来天下的不平,但愿能护得住你!” ———————— 两个时辰过去了,章、鹿二人终于向三当家示意完事,三人方原路朝着主殿回去。 隔了章敛五六尺走在最前,三当家大声道:“章大夫可有收获?” “一时未能有何发现。我给病人用了药,待几日之后我再过来,看看是否能有好效果。” 四十七 穿心 章敛摇头道:“哎对了,我忘记问他们了,你们最近都不过来这边,这些病人和女眷的饭食之类是如何供应?患者必须要保持至少一定量的进食、饮水,方才有可能恢复康健,你们若将他们就这样弃之不顾、自生自灭,我就算是华佗在世也药石罔救。” 三当家笑道:“内务就是区区不才在管。你刚才也看了,后山本就有伙房的,附近村里的农夫经常过来,送食材上岛,我也没让他少了后山的份。以前是后山伙房供应全寨子的吃食,现在被隔离了,就只供后山了。那厨子没病,却被关在后山做饭,原还天天在这哭求,这两三日许是认了命了,没见他再出来闹了。欸,他刚才没找你说道啊?” 章敛笑道:“我教给了他些能加强体魄、预防疫病的法门,但愿他在后山能不染上病,多做几天饭。” 三当家跟着笑:“对对,还是章大夫想得周到。他要是死了,我还得新抓厨子去后山,麻烦不说,像他体格这么好、这么扛造、不容易染上病的,那可真不多了。” 鹿鸣涧:“……” 这三当家的,之前还道他是个读书人进了贼巢,兴许是被迫的,没想到蛇鼠一窝,想法和其他贼匪一样草菅民命! 三当家咂摸了一下嘴巴,回头道:“章大夫,啥法子啊,也教教我呗?” 章敛摆手道:“五禽戏之类,给没有根基的百姓用的。三当家你天天跟着寨中兄弟操练,早用不上这些粗浅的法子了。” 三当家这才作罢。 ———————— 师徒二人随着三当家回到寨子主殿,见那庞虎文手握长枪,正在演练。出手激烈而迅捷,犹裂石穿云。 三当家就鼓掌大声喝彩道:“好一招暴雨梨花枪!不愧是将军的成名技!” 庞虎文利落收枪,将武器背手立于身后,回过身来,睥睨着走近来的三人,离了有数尺时便用手势示意他们停步,仍保持着阴鸷神情道:“如何?” 三当家躬身退开几步,让出章敛。 章敛拱手抱歉道:“章某才疏学浅,不能尽识此病,只得先以药物压制病情。待章某回去遍查医书,望能有所发现。五日之后,章某再来登门,看病人情形如何,庞寨主还请稍安勿躁。” 庞虎文仍是那副阴鸷神情,但没有为难章敛,唯哼了一声道:“五日,就五日。但愿章大夫能给本将军带来好消息。” 鹿鸣涧心底对此人态度十分恼怒,却未动声色,知道此时以赶紧离去为第一要务。 此时,一水贼匆忙跑进了大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口中疾呼:“将军!三当家!大事不好!走水了!多处走水了!” 章敛暗自皱眉,口上却平和道:“既然寨主有事要处理,那章某就先告辞了。” 说罢,便拂袖转身,招呼了鹿鸣涧跟上。 鹿鸣涧亦微觉不妙,真气运转而不显,贴紧了章敛几步,又刻意克制,未现出慌乱逃离之态。 还未走出殿,便又有数贼来到殿中,皆是赶来给庞虎文报信,各说各的,吵闹不停——
鹿鸣涧耳力过人,虽听不真切连贯,却捕捉到了“人都不见”之类的话语,霎时脚下加快,御风而起,手上亦凝起薄薄混元之气,欲护着章敛紧急撤离。 几息之后,庞虎文勃然大怒道:“贼子休走!” 一柄长刀被他从身旁武器架上铮然抽出,照着章敛背心便直直掷来,破风穿云,其势竟疾如弩箭! “师父你先走!” 鹿鸣涧汗毛直立,一边挡往章敛正身后,一边转身戒备,混元真气从指尖暴烈而出,将这已迫在咫尺的长刀击落! 刀柄先掉在地上发出巨响,继而刀身倒下,锋利的刀刃楔进木质地板,露于外面的半截犹流动着凶光。 鹿鸣涧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她出手再慢半刻,就算有负在背上的药箱可帮忙缓冲一下力道,但以此刀之锋、庞虎文之劲,怕不是刀身亦可穿过药箱,将她透胸而过! 可她还来不及后怕,一道金红身影便疾风一般掠过了她身侧,抢至她身后! 鹿鸣涧心下一沉,随之再次转身,便见到银亮枪尖舞作一团朝自己戳来,如染血梨花锦簇繁盛,白红乱舞,欲迷人眼。 她没来由地想到了刚才三当家说的,这庞虎文的成名技“暴雨梨花枪”,却原来真能快似花团! 对方枪势如电,鹿鸣涧无法力敌,只能先退避,待以“瑶台枕鹤”撤开几步,她重新站定,看清了眼前状况,心脏倏然停跳—— 章敛匍匐在庞虎文身后,一动不动,青丝委地。 ———————— 鹿鸣涧若遭雷击、心胆俱裂,怔忪之下差点没避开庞虎文再次攻来的长枪—— 她此时方如梦初醒,庞虎文枪尖那鲜血,不是章敛的又是谁的! 庞虎文阴沉愤怒地问道:“你们好谋划……好大的胆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说,同伙是什么人!藏在何处!” 鹿鸣涧不答,庞虎文气极反笑,仗枪再次袭来。狼狈不堪踉跄着,鹿鸣涧翻滚了几番,却始终逃不出庞虎文的枪风范围。 当庞虎文将鹿鸣涧逼入墙角,以为她避无可避时,他狞笑着欺身而上,她却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翻折,以“太阴指”袭上了庞虎文小腿要穴,暂时拖缓了他的行动,自己拧身而走,跳将起来朝着师父奔去—— 章敛就趴在离殿门不远的地方。 三个报信的水贼在旁观战,因为知道庞虎文生有怪癖,喜欢以残酷手段折磨人来取悦自己,故而没敢出手相帮。此刻,见庞虎文未能片刻之间尽杀二人,一人急道:“将军,快些了结,火势要烧到大殿来了!” 见庞虎文不闻不答,双目赤红去追那万花少女,三人互相看一眼,皆争相恐后奔向主殿大门,各自不知是救火还是逃命去也。 鹿鸣涧奔到近前,见章敛脸朝地面,被从后方一枪贯心。披着的黑袍浸了暗红而不显,只是颜色更深些,一滩深红从身下漫延开来。 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死里逃生这么多次的师父,就这么死了……! 四十八 焚玉 鹿鸣涧将师父翻身过来,见他眼睛闭着,如同熟睡。 一直被章敛用来绾头发的半弦月碧玉摔在地上,从中折断成了两半。 章敛数层堆叠的白色前襟半染血污,鹿鸣涧颤抖着摸了摸他的鼻息。确信了师父已死得不能再死,她发出了惨厉恸呼。 “啊——————” ———————— 庞虎文嗜杀成性,对敌人和玩腻了的囚犯向来不留活口,适才本以为一刀、一枪了结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万花奸细,却没想到章敛虽弱,他小徒弟还真有两下子。 “他老妈的,拖了老子几日不来,原是找人里应外合,要烧老子的寨子,救那些屁民是吧!” 此时,庞虎文冲开腿上穴道,更被激起了凶厉,提起长枪,朝鹿鸣涧风驰电掣而来。 鹿鸣涧亦目如出血。 放下章敛的尸身,她将章敛腰间的墨竹杆子“闲心”抽出。 她花间游心法运转,将毕生所学流向右手,大量凶猛的、无可控制的混元真气注入闲心。闲心不愧为玄晶所铸神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她的真气,并且将其转化为前所未有之凝实。她从未感到自己的真气有过如此充沛的质量。 庞虎文银枪再次横扫过来时,鹿鸣涧以闲心格挡,并施以巧力,反压回去。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庞虎文愕然发现,自己精铁所制的七尺长枪竟被万花少女手中那破竹子架着,火花四溅,力不能抗! 因为好材料都用在了枪尖上,枪杆的材质可就没那么过硬了,被灌注了尖锐暴戾混元真气的闲心一击,枪杆竟然裂劈开来! 不对!她武器有问题! 庞虎文吃了一惊,忙以半截断枪阻拦鹿鸣涧,且战且走,意欲再去主座旁的兵器架取其他趁手武器,鹿鸣涧却怎么可能再给他机会反击! 趁庞虎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闲心上,她蓄势了许久的左手终于发出三道指风,道道深黑犹如鬼影,同时分别奔庞虎文胸腹脸三处而去! 庞虎文大骇,慌忙向后仰身躲避,却再次腿上被袭,中了鹿鸣涧“太阴指”的封锁。 没有可倚仗的武器,即便只有短暂瞬间失去行动力,对武夫来说也是致命的—— 鹿鸣涧指尖飞跃,立时又封了庞虎文两处肩臂穴道,他虽还活着,却已和砧板上的鱼肉并无二致。 将闲心灌注到她现在能掌握的最满,鹿鸣涧扬手,闲心猛扎进庞虎文面门,贯穿进他的头颅。他本想发出的求饶都还未出声。 鹿鸣涧眼中流出大颗清泪。泄愤般,她将狂暴的真气源源不断打入庞虎文的尸体。 噗! 残破的人头彻底爆开,红的、白的,泼洒在地上、墙上,还有她脸上。 ———————— 我早就接受了师父随时会离开。 但能夺去他性命的,只能是病魔,不能是你! 他是世间第一流的花间郎啊…… 怎么可以死在你这种渣滓手上!!! ———————— 鹿鸣涧口干舌燥、意识模糊。 她咽了下唾沫,才把注意力放回到周围环境,殿内已是一片火海。入口被坍塌的柱体、碎石堵死,而木质主殿烧起来,火势根本无法控制。
机敏的三当家和其他喽啰早就跑了个干净,只剩鹿鸣涧和庞虎文两个疯子,在这注定要玉石俱焚的火牢里缠斗。 呵。 鹿鸣涧呸了口嘴里的血,自嘲地笑起来。 莫非天要绝我,让我与师父共死于此,和庞虎文此獠同穴?! 炽热中,鹿鸣涧闻到烧焦的味道,似死亡在迫近。 她脱去着了火的玄色外袍,试图甩灭身畔的火,却只看到凶焰暴涨,似要将一切吞没。 从激战的亢奋中冷却下来,她才不得不面对了章敛死去的事实。 悲愤,愧悔,怨怼,种种负面情绪折磨着鹿鸣涧的身心,有一瞬间,她恨不得直接跳进这火海,再也不用受这煎熬。 师父光风霁月、济人无算,即便半生飘零、恶名加身,亦不改仁善、心向逍遥,为何还要病痛缠身,甚至如此滑稽受戮! 我明明也已经这么努力了,一天懒都没有偷过,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厉害,足够保护珍重之人,到头来——到头来,还是只能给师父报仇…… 我哪是想要给他报仇?我只想要他活着……我想要他活着啊! 恨!恨苍天无眼!恨世道不公!恨善恶不序!恨乱世无常! 不,还是我太弱……我太弱了。 就那么一瞬间!我挡得住飞刀,但没挡下长枪…… 没多久前还在和师父言笑晏晏、家国天下,还在大言不惭什么至少护得住师父。 鹿鸣涧将沾满庞虎文血污的手举到自己眼前,发觉因为实力不济,自己的手竟然亦被闲心所蓄的混元真气割裂伤害、血口纵横。 我弱到连自己的真气都会伤害自己啊。 她状似癫狂地笑起来,可被浓烟呛咳而中止,咳到弯腰蹲下,几欲呕吐。纷乱发疯的思绪在脑中拥挤,她捂住脑袋,将头埋到了章敛尸身的胸膛里。 鹿鸣涧发出了困兽般的哀叫。 火焰的噼啪作声和建材的坍毁闷响中,她的呜咽几不可闻。 ———————— 没过多久。 鹿鸣涧收了眼泪,掸去汗水,将章敛的遗体搬到了一处断柱折下形成的空间里。这里虽然逼仄,但已经是目之所及处,唯一可能暂时让师父与自己不会被烧到的所在。 章敛身上穿着的墨色外袍亦有多处被火所燎,鹿鸣涧只扑灭他身上小火苗,便将破损不堪的长衣重新给他穿好,让他尽量和活着时一样,看起来禁欲又端方。 而鹿鸣涧自己,将烧毁的外袍和中衣尽数脱去,只剩了一件里衣,被炙热的环境蒸烤了太久,她除了喉咙冒烟、头脑昏聩,视线也开始不清楚了。 在狭小的可活动范围寻觅了一圈,她绝望地发现,没有转机的情况下,根本无有出去的可能。 只能寄希望于天降雨水灭了这火,或者等这主殿被烧得差不多了,露出缺口或火势自然小去,若自己还侥幸未死,应该可以施展轻功出去—— 可要是用轻功,她就驮不动师父的遗体。 赶紧下雨吧。贼老天,你要是还有常道,就证明给我看。 呼吸越来越困难,鹿鸣涧终于失去了意识。 四十九 获救 精瘦男子一身劲装,绲了湖蓝布边,是蜀中唐门弟子的常见款式。 此时,他单手抓着机关飞鸢,在火场上方滑翔。木制水寨为柴,如今柴差不多烧尽,火势自然小了不少。 先前刚起火时一片混乱,见火势随风而盛救之不及,水贼们夺门而出者推推搡搡,还有一部分和下饺子似的往岛外水域跳,让唐门和同行的明教女子杀了个爽。乱箭与双刀,切瓜砍菜般收割着受惊水贼们这乌合之众,他俩跟杀戮竞赛一样暗地较着劲。 这会儿就无聊了。 明教说了声“先撤”就不见影踪,唯余唐门一人执行任务:检视火场、补刀,做最后的清理工作。 开始他还偶有见到一两个水寨残党往外逃窜:近的那个本就被烧伤,吃唐门补上一套“暴雨梨花针”即死;跑远了的那个身手敏捷,唐门瞄准后赏他一箭“追命”穿心,那匪徒本来都已跳下了水里,亦立扑,鲜血泌出,霎时染红了一小片水面。 另外一个任务目标是,若还有无辜幸存者就顺手带出。然而唐门绕岛飞行了已有大半圈,别说无辜不无辜了,活口都没再见到一个,心里已不觉尚存。他银色面具后的细长眼睛都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贼寨主殿修在山顶最高处,无疑是这里最气派的建筑,也是唯一一处不仅是木材所制,兼以石材修成,故而大火之后,还能形状大备、屹立不倒。当然,木制的殿顶、栋梁已尽数损毁,所以唐门的视线能够看进殿内。 突的,唐门定睛一瞧,辨认着已被焚烧大半的主殿角落。高大梁柱断折,与地面和墙角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里面好像有个矮小的白色身影,怎么看都不是水匪。 唐门拉紧机关飞鸢,又朝下俯冲一段距离,靠近了火场方才看清。 外表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上身只穿了裹胸,赤裸着肩膊,白裙也被处理到短至膝上。她肌肤布满轻伤,还显得略脏,却没怎么见到明显烧伤,想来是得益于一番自救。 此刻,少女正伏在一具黑袍成年男子的躯体上——唐门一眼便知,那男子是死透了的。 尸身应该是被少女拖到了此处,她是想等火势小些了再带着尸体离开? ———————— 唐门将武器千机匣切出机关重弩形态,简简单单一顿输出,便把大殿石墙轰出了个足可容两三人的大口子。 他潇洒着陆,收了飞鸢,从这口子进了殿,一路靠近了鹿鸣涧旁边,像拎小猫那样一把将她抓了起来,露出了被她护在身下的男尸。 唐门先检查了一番少女,见她不仅鼻息平稳、碧水真气流转于咽喉胸腹之间,而且护在她心脉处的万花绝学“折叶笼花”尚完整未被触发,丹田真气都未见干涸,生命无碍,想来她应该是精通养心诀的离经易道一脉弟子,只是因火场环境造成的生理不适而昏厥,遂暂时没再理她。 而男尸死状就颇为惨烈了。面容虽完整,但和少女一样满脸焚污。长发烧焦,贯胸腹而过有足以致命的巨创。唐门检查了一下他的口腔,没有烟灰,恐是死了以后被弃尸当场,后才又遭火焚。从肮脏破损的衣物勉强能看出,或许是万花弟子的制式……却与这女娃子是何关系?
唐门摇了摇头。他不爱管闲事,人都死了,万事休矣。 将鹿鸣涧单手捞起,唐门暗骂一声“女娃看着瘦瘦小小怎得这般重”,便翻了个白眼,重展机关飞鸢,将鹿鸣携着,往无盐岛外飞去。 ———————— 鹿鸣涧因姿势难受而醒转,大口咳嗽,像是破锣。 唐门一言不发,还是鹿鸣涧先开口道:“你救了我?你是何人?” 鹿鸣涧吸入了太多火场烟雾,大略是伤了咽喉,闻之嘶哑费力。她额头脸颊都有擦破,身上因打斗和探索火场亦轻伤不少,此时艰难发声后,就死死盯着唐门布满棘刺状机关锐刃的黑色甲靴。 唐门单手将她挟在腋下,好不影响他另一手操控飞鸢,而她因为俯着被人夹紧,而无法看到对方的面目。 唐门扬了扬眉毛。但被面具覆盖着,外人根本看不到他这些微表情。 “老子还没问你又是啷个。”唐门不耐烦道,“万花?” 鹿鸣涧一抬头仰脖子,想看看这人的模样,唐门的机关飞鸢便立时晃了几晃,似是对受力变化非常灵敏。 唐门“啧”了一声,喝到:“别叽吧乱动,仔细老子把你扔了!” 鹿鸣涧看着下方的水域,没再动弹,而是低声道:“大侠,能回去救救我师父么?” 唐门瞥了一眼鹿鸣涧脏兮兮的裸背和撅着的屁股,毫无怜悯地陈述事实道:“‘救’?老子可不救死人。” 鹿鸣涧平静嘶哑道:“那麻烦您把我放下。我要回去给师父敛尸。” 唐门恰被寒风吹得一个激灵,破口骂道:“死重的瓜婆娘!老子的飞鸢都快叫你坠沉了,上哪给你驮死人?好容易给你带出来,等老子交完差,你那死鬼师父黄泉路都走出二里地了,你愿意回去找就随便,老子才懒得管!” ———————— 七秀坊,离无盐岛最近的码头。夜风颇显寒冷,尤其是刚离了炙热的火场。 “辛苦唐大哥了。”一身黑白红劲装的男子朝唐门抱拳,听声音还挺年轻。 他虽也蒙着黑色的面巾,但鹿鸣涧跟着章敛行走江湖这好几年,早已对各大势力弟子的装扮、标志、行事作风都有所了解。一看他脖子里缠了红巾,鹿鸣涧便知他是凌雪阁的人。 “找到一个万花的瓜婆娘。”唐门男子胳膊一松,将鹿鸣涧丢下,续道,“她师父死里面了,疑似是被贼头子一枪结果。” 见鹿鸣涧衣不蔽体、伤痕遍布、还打着赤脚,又被唐门毫不怜惜乱扔在地上,年轻凌雪心生怜悯,自然地把脖子上的红巾取下来,给她披上了。鹿鸣涧本身是穿了黑色布鞋的,可是来的路上姿势不好,鞋子掉水里去了,唐门又怎么可能让她下去捡,自是当做无事发生。 五十 释仇 鹿鸣涧错愕了一下,便展开毛线密织的宽大红巾裹紧了自己寒冷的身体,低不可闻地道了声谢。 “万花?” 年轻凌雪没听见鹿鸣涧的感恩,自己嘀咕了一声,便挠头纳闷道: “不该啊……这数日我扮作送菜的小贩进去好几趟了,寨内的人员情况我自认已摸了个八分清楚。 “晌午咱们动手前我放了信号,被贼人们捉来奴役、身份清白的百姓,都按照我事先的安排跳河走了——包括厨子、车夫,还有那些新捉来的、关在后柴房里的女子—— “从没听说过寨里还关了两个万花弟子啊?” “那就说明万花今日才入寨。” 随着空气中传来这句话,一个带兜帽的女性身影竟然凭空勾勒而出。她便是唐门的队友,明教女弟子,之前一直靠着施展明教绝学“暗尘弥散”隐身在旁。 明教女子望向鹿鸣涧:“是不是?” 见鹿鸣涧不说话,只是阴晴不定地看着他们三人,不知道在想啥,凌雪又看向了唐门:“哑巴?” 唐门便老大不客气地踹了鹿鸣涧一脚:“问你呢,说话。” 这唐门是救命恩人,鹿鸣涧感激有之,却喜欢不起来。不仅因为他脾气太坏、嘴巴又滂臭,鹿鸣涧心里其实隐隐有点抱怨这人不肯放下她回去找章敛。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这种情绪是没有道理的,人家救了自己,不管因为啥,都只应感激,不该有一丝怨怼。 踉跄了一下就站稳,鹿鸣涧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像是刚理解明教的话,过了几息才哑哑道:“对,师父是被贼人们请来瞧病的,说是有怪传染病。” “对上了,原来是这寨子出了乱子,疑似发生瘟疫了!”凌雪点点头,心有余悸道,“娘的,怪不得上面要求用烧的,还要不留活口……要不是为了找个合适时机安排百姓们安全撤离,我们早几日就可以动手了,哪用得着这般麻烦。” 唐门皱眉:“你接任务时没听说有瘟疫的事?” 凌雪摇头道:“没有,只说要求火攻全灭。” 明教道:“有问题。发任务的人肯定已经大略推测出这里有瘟疫了,却不告诉你所有情况,到底什么意思?” 凌雪一愣:“这……” 唐门冷笑道:“别说你不知道雇主是谁。还是说是你上官?” 凌雪默然。 唐门拖着长腔“哦”道:“看来是你上官。” 明教道:“能这么做,要么是想考验你,要么是想害你。你自己可长点儿心吧,别一天尽指望着我们俩给你当军师。” 除了凌雪,在场的几位,包括鹿鸣涧,都是玲珑心思,马上就都明白了凌雪的处境。 凌雪事情关己,脑子转得快了些,也回过味来,再次默然。 不知道瘟疫情报的前提下,如果他听从指令、连同将水寨里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铁面全歼,则对方能够以他或“盲目死板,不做调查”、或“明知不仁,草菅民命”等理由治他的罪;而如果他像现在这样做好了调查,提前设法疏散百姓再行动手,对方则可以他或“拖延任务,险些误事”、或“办事不力,扩散瘟疫”等理由治他的罪。
明教说得还算隐晦,但这事情很是明显,凌雪就是被上官设计针对了,这任务怎么做,都是后患无穷,落不着好的。 “……是你们放的火。”鹿鸣涧听着他们讨论,慢慢捋清了事情,沙哑道。 三人这才重新看向她,明教还皱了眉头。她心里反思,被这万花少女一个外人听去了刚才这些,多少是有些不谨慎了,起了一丝杀心。 凌雪叹气,重新打起精神先应付鹿鸣涧道:“是。大妹子,我们这边还有烂摊子没处理完,且得焦头烂额呢,估计暂时是没有空闲人手送你回万花了。我瞧你混元真气修为不错,要不你养养伤势,自己回去报丧吧。” 鹿鸣涧看出来了,这凌雪是个单纯良善热心的,也不问章敛和鹿鸣涧来历,自身难保了还在关心她这个萍水之人,倒和凌雪阁的风气不太搭。 她心下悲哀。一方面感性上讲,师父的死可以说就是这几个人导致的,自己师徒二人明显是被庞虎文误会,正巧给他们救人、焚寨的计划和行动背了黑锅。但另一方面,理智来说,她知道这事情怪不到这几人身上,他们甚至把她当做普通百姓一样救了出来,还准备妥善安顿她——若果她如此都要找这几人寻仇,即便不说恩将仇报,也可以说是无理取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师父的死真就出于巧合,滑稽而无谓。 ……鹿鸣涧接受不了。 她突然感到矛盾。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让她想要放弃报复;但心中的压抑、叫嚣的愤恨,又让她想要忘记一切道理,就变成一个文盲疯子,发泄出来,给师父的悲剧找到出口、画上终局,好让自己原谅自己。 鹿鸣涧闭上眼。章敛温和笑着的模样如在跟前。 师父以前说过,天下一流不在拳脚,而在心性。彼时,鹿鸣涧以为师父是因为他自己功夫废了,才故意看不起武夫。但随着与师父经年累月的相处,她终于明白,他不是耍耍口头快意。 师父,我该怎么办? “做你认为对的事。” 可我觉得,这样对不起你,我快要疯了。 “但凡抉择,必有代价。” ……我知道了,师父。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鹿鸣涧喉间咕哝了几下,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她重新睁开眼,看向凌雪,嘶哑道:“对现在的你来说,最好的办法是,把救出去的平民集中在一起观察和治疗,至少保证瘟疫不扩散出去。我是离经易道,和师父研究瘟疫略有小成。我会留下来帮你解决这事,之后再离开。” “太好了!”凌雪呆了一下,继而欣喜道,“同来的天策大哥白天接应走了寨中跳水的平民,我现在就去找他,希望他们还没有分散出去!” 唐门看了看鹿鸣涧,没说什么。 明教道:“那我们就告辞了。你将后续报酬寄南屏山驿站吧。” 凌雪行礼道:“一切照旧,我省得。此次又仰仗两位大侠了,某不胜感激。” 唐门和明教联袂而走,鹿鸣涧站在凌雪身边,裹紧了身上红巾。 新年快乐 首先,给所有能够看到这里的书友朋友拜年啦!祝大家新一年、每一年,都健康快乐、有钱有闲,追的书都不崩盘、不太监! 其次,给大家咣咣磕头道歉,大年初一不仅不更新,还要来碎碎念。院里彻夜放炮,我近乎无眠,今天直接困到入土。下午昏迷之前,俺沉沉想到,不会有人银行卡里不到五位数就猝死了吧?不会吧不会吧?新进我厂的码字女工落泪了。 最后,借此机会,随意聊聊这本书。 动笔之前,书的大概框架就已在脑中,但只徒具其形,毫无血肉。女性主角的武侠文,我看过的就极少,觉得好看的更是凤毛麟角。可是瘾上来了,不自量力了,就想要尝试尝试再说。遂动笔。 真想写一个会呼吸的江湖啊。动笔以后才明白,江海不尽,我只是一滴水。 从第一次接触剑网3这游戏到彻底afk,断断续续,拿起又放下,经了十几年。心里有好多好多关于这游戏的故事,可一直停留在脑嗨和口嗨的地步,没怎么真的付诸笔端。 迫于现实压力,一直对写作抱持为爱发电态度的我终于意识到,我能够真正赚钱的能力太少了,而写作正是其中最值得尝试的一种。现在重新看十几年前写的文,那可真是只比达芬奇缺少了一点“奇”的水准QAQ 然而,既然写作的瘾是戒不掉的,怎么不试试看呢? 我告诉自己,只要完结就算胜利。 ———————— 写好了前三章,我认真修改,找表妹帮忙校对,给最亲密的几位朋友看。 我其实非常忐忑。我对自己的文辞水平挺有信心,但故事,我自认比起看过的、喜欢的经典网文,是差太远了。 就像我最好的一位姐妹说的,你这前三章太寡淡了,要是出现在app的小广告里,我都不会点开。 正式开始更新以后,我发现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也做得很差的一点:我没有有意识地去以什么“钩子”去留住读者。只会水银泻地一样,把脑内人物的命运演出来,用文字尽量地复现。还未必次次都泻得顺滑。还未必演得有他们在我脑内时那么鲜活生动。 动笔前雄心壮志,自嗨不已,想象中,这会是一个平淡如同生活的故事,没有那么多的云谲波诡,但是有欢乐,有沉痛,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主角行走于她的人生路上,所见所遇处处风景,涉足江湖激起细浪,历尽千帆逐渐成长,最后明心见性圆融修养。能留在她身边的,皆为至亲与挚友。 我有想过,我的题材和文风可能不会受欢迎,但仍天真地以为,总会有一小部分喜欢的人吧,可确实没想到,数据会如此惨淡。 刚破十万字大关,昨天就实现了首次收藏增长归零的成就,说不挫败是假的,熬夜码字都没劲了,除夕之夜,自己咬着被角委屈哭哭,哈哈哈哈。 和许多新手作者一样,我也很难避免一种患得患失的弱者心态,每天小心翼翼点开日报,看看昨天数据的小增长。告诉自己别看数据,专注于书,可就是忍不住看,还会受影响。可恶。 但是!每当有书友帮忙投票、评论,有不知道是谁的书友点了投资,咱就又忍不住翘尾巴,心里暗爽道,哎呀真是有眼光的书友呀——于是重新充满了动力。为了这些给自己投过票的、看过十分钟以上的朋友!冲鸭! 嗯,如此反反复复,正激励和负心态互相拉扯,痛并快乐着。都说数据不好就应该切书,可我觉得,有始有终也是一种对读者和自己文字负责的态度,一定要坚持到完本啦。 好在,能意识到确实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正视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很有意义。在这个坚持更新的过程,虽然被日四千的字数目标踹着往前走,却也学习了很多。光是想而不动笔,说进步都是纸上谈兵,干就完了。 彼时啥也不懂,就一气呵成、自信发书,连发到男频还是女频都想了半天。最后一刻觉得,既然主角是女性,笔风又偏向于细腻慢节奏,还是到女频合适一些,就这么去了。 开始po文之后,我抱着想要认真入行的心态,看了不少某乎上指导写网文的回答。但越看越没信心,越觉得自己不像亲友们所鼓励的那样。我似乎不是这块料,不只是指写小说,更是指写网文。 首先是效率问题。一天4000字,如果要保质保量,我都累得头晕眼花,时常需要半夜才收工。当日再要有另外的事忙,或者想玩会儿游戏,简直直通次日清晨。我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毕竟我不年轻了。但一时半会儿又解决不了,我只能暂时在米国作息上生存着。
再就是内容了。这是核心问题。 实际写了本书以后,我会非常不甘心地承认,自己确实是天赋不够高的人。表妹鼓励我说不要妄自菲薄,但我心里有数,对节奏的把握非是一朝一夕可以练就,还要时时注意避免逻辑上的错误,就已经非常需要我花费心力了。从前都是写些感情线为主的耽美同人文,如今想改写正剧性质的剧情文,需要学习的还太多。 设置悬念、造成冲突、使之精彩或感人,说来容易,做起来可真难。希望将来在这方面,俺能好好改进。 被反映过的问题有:第一,前三章无冲突;第二,前期剧情密度低,俺努力改;第三,小鹿前期还小,没有很大程度上参与事件,或者说对事件的影响力非常稀薄,更多是在丰富见识和学习,作为主角的代入感和独立性弱;第四,这两天,师父下线了,早就插满了旗子的他,终于合上了眼。这个意外死于匪寨的情节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自己以为水到渠成,可惜行文节奏控制一塌糊涂,至此,倒好像显得有些突兀了。总之,才短短十万字,就暴露了特别多的问题,被读者吐槽和谴责,俺只能一边垂头丧气,一边再接再厉(乐) 另外,不少身边的朋友看了文,都问过我有没有男主、有几个男主的问题。咱统一答一下:文里会先后有至少两三位和小鹿有情缘关系的男性,但唯一的主角就是小鹿,本书是她的人生和修行,其他的角色都是她人生的过客,至于最终谁能够留下来陪她最久,那得看故事自己发展,还有小鹿自己的心意啦。 事实上,因为受制于大纲,故事本身还能保持走向,但细节内容都是写着写着,就极有可能与一开始的设定不一样了。说起来可能您不信,但自己搞过创作的朋友们应该能够明白类似的感受——人物们慢慢有了他们自己的想法,作者能够操控和安排的命运会越发有限,有些时候,你会觉得“以他/她的性格,这里就只能这样选择了”。 后来逐渐释怀,不同风格的作者,所擅长的领域确实不同。如果硬要去写自己不了解、不擅长、没积累的领域,最终作品难看也是可以想象的。好在,人应该总是能够进步的吧,尤其是作为一个作者。 ——写作,真是少有的,不以年龄增长而能力完全同向退化的技能了。或许效率必然会跟着身体机能的退化而降低,但文字质量应该是会随着阅历提升的。这可真是值得高兴的、充满希望的判断。 只盼望我这样无聊的娓娓道来,能让留下来的读者不后悔,至少,尽量不让你们觉得这份时间花得冤枉。 ———————— 去年最难过的时候,我终于学着面对和放弃。 人可以不毕业了,但不能不活了。 我和妈妈说,学位我拿不到了,我不想念了,我怕我精神病了,我想活着。我不觉得自己做科研有意义,我也不在那个过程中感到多少成就感。 妈妈之前不知道我的内心冲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深夜,她听了我哭以后只说,对的,我的退休金够养活你,不要跳楼。 是谁狠狠破防了。 努力几年,然后就可以轻松一辈子,我不敢想有这样的好事。即便是有,我也很难相信这事能发生在我身上,何况我浪费几年一无所成。 看到一段话说,做一件事最好的时候有两个,一个是十年前,一个是现在。那就现在吧,那就现在吧。 决心放弃的时候我一身轻松,像脱去了浑身枷锁—— 反正都要累死累活,怎么不做些自己喜欢的,可能给世界留下记忆的事呢? ———————— 但好在,亲友们对我大抵是支持的。有坚持给我投票的兄弟们,有为了给我贡献点击专程下载起点的姐妹们,有踩进来鼓励我甚至写评论的书友们,还有天天帮我校对错别字的好妹妹。谢谢大家! 总之,很幸福能够得到读者朋友们的喜欢和支持,也感谢你们有意义和价值的批评声音。 这本书的初衷和目的,就赫然写在介绍上: “一愿人世清平,二愿你我长乐,三愿亲友俱康健,江湖多欢歌。” 现在再看,仍觉美好。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宽容!再次拜谢支持!(獭宝捧心) 五十一 敛骨 扬州开往南屏山的船上。 明教女子摽着腿,躺在草料堆顶,一派悠闲道:“要我说,不论车夫、厨子还是女人、小孩,应该一并围杀、烧个干净,不然还是存在病源外泄的危险。净瞎忙。” “玛雅,你哪天去恶人了我都不会奇怪。”旁边是同样悠闲枕着手臂的唐门,用力翻了个无人看见的白眼。 “你也一样,唐瓜。”玛雅反唇相讥。 “莫叫老子原名!”唐瓜凶道。 玛雅眼都不睁,嘴角勾起:“你急了你急了。” “老子急个锤锤。”唐瓜换了个姿势,让阳光晒到背后,才道,“这次回去歇几天吧,老子要累死了。” “你休息就是了,我无所谓。”玛雅打了个呵欠道,“下次有任务我自己去,不过你就别想分一个铜钱了。” 唐瓜暗骂一句臭婆娘,才道:“和你搭伙,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玛雅迷迷糊糊道:“不干你就滚。等着和老娘搭伙的有的是。” 唐瓜本还欲回嘴,见玛雅居然已经瞬间睡着,便没再张口。 明明自己也累得倒地就睡了,嘴硬的婆娘。唐瓜唇角也翘了起来。 ———————— 另一边。前夜。 攀谈间,凌雪青年自谓代号“云喜”,鹿鸣涧自称姓陆,云喜当她是姑娘家自矜,未报全名也没再追问。 看鹿鸣涧冷得发抖,还打起了喷嚏,云喜关切道:“陆姑娘,你像是病了。要不,我先带你去落脚处养伤?既然是发生过瘟疫,那匪寨就留不得一点了。我明日就去把寨子全部烧干净,届时……你师父的尸骨,我代你收回吧。” 鹿鸣涧用了些云喜随身的伤药,摇头道:“迟恐生变。云大哥,我欲现下就回无盐岛,将家师尸骨收了,这也要不了很久。你赶时间去组织百姓,寨子我等下就地帮你烧了就是。” 云喜愣了下,方点头咬牙道:“如此确实比较稳妥。你伤重难以轻功,要回岛上还要划船,也快不到哪儿去。这样,为省时间,我先送姑娘到匪寨,再去和天策那大哥接头,只要确信百姓那边控制住了。暂时无事,我立时再赶来,焚寨,以及接你。如何?” 鹿鸣涧点头称好。 见鹿鸣涧衣衫不整,云喜本不好意思直接抱着她轻功,正烦恼如何开口,鹿鸣涧却笑了笑,一脸抱歉道:“如今不便,只能劳烦云大哥背我一背。” 不再耽搁,云喜负着鹿鸣涧,施展起凌雪阁轻功“吴钩碎雪”,冲着无盐岛匪寨遗迹而去。 两人到达匪寨时,鹿鸣涧因单薄和生病,哆嗦连连,云喜竟脱去了贴身劲装让她穿,自己光着膀子。鹿鸣涧没有拒绝,称谢以后,问清楚了若自己完事云喜还没来,再去何处寻他,便催着云喜快去忙。 云喜道:“七秀坊北有桥,过了那处有一村落,号为‘桃花’,寨中被捉的百姓多出此处。我落脚处便在村中,天策大哥此刻应该就在那边张罗。” 鹿鸣涧道“知道了”,接过云喜的火折子等物,便摸索着去寨内寻章敛遗骨。
———————— 鹿鸣涧找到师父时,他身上衣袍、青丝、皮肉,都已遭火侵,惨烈不堪。雪肌不再,面目亦非。她悲从中来,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实在不忍看。 章敛的尸身被鹿鸣涧背出来,置于了上风处。脸上盖了她本来戴着的白色绢布。他自己那块早就被烧没了。 后半夜,云喜重新回来时,他换了身官差衣服。他不仅带来了女子的干净衣物、药物、水壶等物给鹿鸣涧,其后还跟着个天策府打扮的老军爷。 两人落于近前,见包括岗哨等在内的小建筑也全被点了,只要这样自然燃烧下去,昨日还排场很大的寨子就要被彻底夷为平地,除了焦黑的石料大殿。 鹿鸣涧擎着火把守在章敛旁边,望着她新放的大火。势如焚天。 天策接过火把,对云喜叹气道:“我留下处理,你带着陆大夫去桃花村吧。” 鹿鸣涧道:“云大哥恐带不动我与师父二人。岛下附近有我来时的船,我将师父带去船上,自去村里。你们在此办事就是。” 云喜与天策对视一眼后道:“我帮忙撑船回去,恐村里人不识得陆姑娘。军爷,这边麻烦你。” 天策道放心,帮着二人将章敛送上了小舟。 船离了岸,望北而行。 来时是鹿鸣涧划着船,章敛坐着,彼此言笑晏晏。而今,鹿鸣涧和云喜两人沉默划着船,章敛安静躺着。 湖风泠然。短短半日,犹如隔世。 ———————— 桃花村,村如其名,香气袭人。 云喜背着章敛尸身,领着鹿鸣涧往村头一大院行着,远远竟见到有村人正扒着墙,往院里抻着头,大喝一声“干嘛呢”,就冲了过去。 那墙头上的少年受了惊吓,立时手一松掉将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 云喜怒道:“门口写着‘官家办事,靠近格杀’,你没看见吗!” 少年揉着屁股,哭丧着脸道:“官,官爷,我不认字啊!我就听人家说我姐回来了,赶紧想来看她。” 云喜愣了下,没好气道:“诶,你听谁说的?” 少年委屈道:“白天好多人都看见了,听说魏厨子都跑回家了,却让个军爷又抓回来了。还听说,夜里他家里人也一并被抓回来了。” 云喜面无表情道:“你见到你姐没有?” 少年道:“没,我这还没及张嘴喊人呢,先叫官爷您给震下来了不是?” “那算你运气好。”云喜冷笑着吓他,“我告诉你,魏厨子的家人就是我抓的。快滚回家,改明儿你姐没事了,我就放她回去。” 少年退后两步,还是鼓起勇气道:“官爷,我姐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不让我们见?” 云喜龇了龇牙,还没想好咋搪塞过去,鹿鸣涧接口道:“她们之前被贼人所囚,官爷们要问她们些事情,朝廷要求密不外传的。应该还要耽搁一阵子,你回去告诉他们的家人,安心等着,莫要探望和生事。” 五十二 诊疫 瘟疫一事,向来在民间闻之色变、讳莫如深。鹿鸣涧深知这点,所以倘让这些百姓知晓了真相,怕闲言碎语和恐惧心理,便会让他们排挤那些好不容易逃出魔窟的女子。 可少年瞧鹿鸣涧灰头土脸、一身村姑打扮,心里对她的话便不敢尽信,还是看向云喜,眼神像在说“是这样吗”。 鹿鸣涧心下叹息,怪不得云喜上趟回来时便换了官服。到底还是官家的身份好使,不管是讲话还是抓人,百姓才听了服气、不敢反抗。 云喜点头如叨米,感激地看了眼鹿鸣涧,对少年道:“对对对,快回家吧。” 这少年方放心下来,跑不见了。 ———————— 就在村头砍了些青竹,做了个简易棺椁。鹿鸣涧将章敛陈尸其中,又以真气凝冰填塞,天色已亮。 沐浴之后稍作休整,鹿鸣涧给自己收拾了身上大小伤口,不再肮脏狼狈,终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时居然已将近傍晚,鹿鸣涧确实是精神俱疲。她换上一套村里妇人送来的安适布衣,将昨夜砍竹子时顺手采的药材拿出,煎了驱寒的方子,叫来了云喜分喝。 云喜端着药汤碗,苦着脸道:“我没得风寒,就不喝了吧?” 鹿鸣涧将药一口闷了,又掩着口鼻朝旁打了个喷嚏,方擦了擦嘴道:“你也吹了半夜风,药能帮你预防得病。你不愿喝就算了,搁那儿,我晚上热下自己喝。” 云喜见鹿鸣涧居然不劝自己,反倒悻悻,捏着鼻子喝了。 云喜那么大的汉子,居然那副小孩似的模样,鹿鸣涧终于露出了一天来第一个笑容。 看云喜被笑得有点恼羞,鹿鸣涧咳嗽两声,生硬转移话题,问起那刚与云喜本来一起却要钱的唐门和明教来。 云喜拍头道:“哦,你说他们两位啊?他们本是有名的镖师,虽然报价贵些,但完成率非常高,口碑颇佳,现在寄身于浩气盟落雁城总坛。此前他们还在江湖乱漂时,我就已和他们合作过两次。此次我接了这任务,上面说浩气盟会派来臂助,我便问可不可以指名要他们——” 鹿鸣涧“咦”道:“他们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无双影’贤伉俪?” “无双影”,成名已久的杀手组合,男的是唐门的“浮光掠影”唐瓜,女的是明教的“流光囚影”玛雅。他们二人成名极早,好像十年前就形影不离了,后来像是要改走白道,先后进了镖局联盟和浩气盟。 云喜笑道:“原来陆姑娘也知道他们。” 鹿鸣涧故作惋惜道:“我幼时便随从师父游历在外,这江湖传闻也没少听。闻名不如见面,好容易见面,唉,我却没能和他们攀上交情。” 云喜道:“这有何难,玛雅大姐与我相熟得紧。要是陆姑娘想要加入那浩气盟,某修书一封,只需一些银钱,她当愿意为你引荐。” 鹿鸣涧眉毛微动:“我还当云大哥也是浩气盟的。” 云喜摇头道:“某既身入凌雪阁,便已抛却姓名、不问前程,除非任务所需,焉有再入江湖势力的道理。”
鹿鸣涧奇道:“我怎么听闻,浩气盟与朝廷多有……合作?”“勾结”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云喜笑道:“大概是有吧?但我身份微末,也不知太多。何况现在江湖诡谲,情势不明,恶人谷似也有示好之意,朝廷的态度更为暧昧,我可不便妄加猜测。” 鹿鸣涧心下叹息,这云喜确实单纯到有些可怜了,一旦相信了我,便什么都敢往出说。要是撞到心怀叵测之人,如此倒豆子一般漏嘴巴,可不要坏大事? ……算了,我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人。 鹿鸣涧点头强笑道:“原来如此。总之,先谢谢云大哥的心意,不过引荐之事就不必了。待此间事了,我欲扶棺回谷,将师父安葬花海。届时,个人前程再做计较。” 云喜便道:“也好,还请陆姑娘节哀。你深明大义,又具孝心,令师泉下有知,定然怀慰。” 孝心?真有孝心,我就该将你一指杀了。 鹿鸣涧苦笑着微微摇头,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云大哥,昨日拿你的衣服还有你那红巾,我刚洗了,等晾干了才能还你。” 云喜一愣,早将这事忘了,摆手道:“不急不急,咱们先办事。” ———————— 两人歇了这许久,精神饱满,便开始给这些百姓诊治。 万幸,桃花村本就临水,村民们男女老少基本没有不会水的,他们从云喜精心勘测过的位置跳水而出,又有天策安排接应,除了有个女子落位时姿势不好伤了腿,大部分人没有别的什么意外。 敲门之后稍待几息,便有一年纪少长的女子前来开门。见两人脸蒙绢布,一屋子十几位女子,目光半是期待半是惶恐,皆是朝着他们汇来。 云喜穿了官服,朗笑道:“这是万花谷的陆大夫,对瘟疫之事颇有钻研,你们不要慌张。” 鹿鸣涧提了药箱,戴了手套,在唯一的床边坐定,看了看床上两个并排躺着的少女。她们应该是众女中年龄最小的,此时也病得最重,所以得到了睡床的优待。 还是年纪最大负责开门那女子,带着害怕地开口道:“大夫,今日她……她已经连水都喂不进去了!”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鹿鸣涧弯着眼睛,温声安慰道:“没事,我先看看。你们都坐下歇着吧,别围了一圈站着了,我按顺序一一来看。” 女子们听了她说,只好散开,有的蹲在墙边,有的坐在凳上,还有的仍站着。可眼巴巴的神情仍旧一模一样,都聚集在鹿鸣涧身上。 将床上少女的脉象和心肺略微检查,鹿鸣涧就是一愣。她不能确信般掰开了少女的口腔察探,继而将真气输送到她身上细细游走了一番。 她不说话,接着检查床内侧的少女。这之后,鹿鸣涧心里已然确信了许多,又叫来旁边气色还不错的两位女子,挨个诊脉和问询。 鹿鸣涧哑然失笑,这结果,简直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五十三 驱毒 “什么瘟疫,她们明明是中了毒。”鹿鸣涧肯定道。 “中毒?!”众女和云喜皆是一怔。 叫症状最轻的一位女子坐下,鹿鸣涧催动养心诀,施展起章敛传授的万花谷绝学“清风垂露”,将混元真气分化为极为细密的丝丝缕缕,从女子的周身穴脉处仔细输入,探进她血脉和咽喉游走,将流于她体内的毒性真气找出并快速分解。 “清风垂露”对真气的控制力要求极高,先需要精细而缓慢,后需要迅猛而激烈,二者切换循环,故而整个过程都需要施术者非常小心,才能不伤及患者的身体。鹿鸣涧额头逐渐泌出汗水。 三炷香后,鹿鸣涧方睁开眼睛,撤回抵于女子身上的双手,拿出药箱中的针具,对其下了太素九针中有助于祛毒和恢复的“利针”。 施针结束,鹿鸣涧颇感疲惫,接过云喜递的杯子喝了口水,方道:“姑娘,你用力呼吸试试,可还会浑身疼痛、咽喉不畅?” 这女子也咬牙坚持了许久未动,任由鹿鸣涧的混元真气在自己体内乱闯,此时得令,方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几息,她脸现惊喜交加之色,不敢置信般道:“我好了?我好了!” 诸女皆现出劫后余生的喜悦期待,本在墙角抱膝而坐的少女流下了眼泪,喃喃道:“我们有救了……我不用死了!” 云喜亦高兴非常,连声问鹿鸣涧“可敢确信”,得到了肯定答复后,他连忙组织乱哄哄起来的女子们。 “好在万花谷的混元真气在驱毒方面特为超拔,我也曾跟师父在这方面专门学习过。”鹿鸣涧思索道,“只是此毒古怪,不系寻常毒物所制,倒像是以毒性真气注入患者体内,伪装成了瘟疫的表征……” 云喜抱臂,手指有节律地敲着胳膊道:“这下毒之人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鹿鸣涧若有所思,但只是摇头道:“那是你的事了。我先给这些姑娘解毒,这可能需要很久,也需要我非常多的精力,莫让人来扰我。” 云喜环视众女,拍拍手大声道:“既然不是会传染的瘟疫,我们也不用如此强行控制了。这屋子就留给陆姑娘和每次接受驱毒的百姓,其他人与我先到外间等候。” 鹿鸣涧道:“开窗通风,按时按量清淡饮食,莫要心急,我按照你们的中毒程度从最重者开始祛除,如中途有人突然情况恶化,派人来告知我就好。” 云喜安排姑娘们按照鹿鸣涧吩咐做了,在屋内、院中都洒了些鹿鸣涧调配的驱毒水,方退出去,只留下了她和两位躺床的少女。 鹿鸣涧耳力极好,知道那天策的军爷离开了去做事,云喜却是留在了屋外檐下,守着众女和她。她调息之后,待精力恢复得差不多,才复又动手。 ———————— 几日之后,十几位女子和车夫身上奇毒皆被鹿鸣涧所驱散。 她身心俱疲,但情态轻松。 虽阻止了姑娘们跪拜谢恩,但百姓们那种直白恳切的、感激涕零的目光,确实令鹿鸣涧心旌动摇,受用非常。
她能够分辨,这种深层次的满足和愉悦,不只是出于被众人崇拜拱月的虚荣心,更是那种切实帮助到了别人的感觉,让她觉到自己的价值,充盈着一种活在世间、正该如此的豪情和意气。 侠之一字重…… 师父,你所喜欢的解倒悬,原是这样美妙的感觉。 鹿鸣涧越发能够理解章敛的选择了。 ———————— 鹿鸣涧一进屋子,便见天策端坐主位。天策府这老军爷,此次虽是负责协助云喜,但他经验丰富、为人威严,故而审犯人的事云喜让给了他更为合适。 而云喜将一粗壮汉子反剪双手,按在堂前。这粗壮男子腰围布兜、头扎毛巾,正是匪寨三当家提过的那魏厨子,专在后山给病号们做饭的。 鹿鸣涧心下暗叹,果然是这人。 其实只要知道了是中毒而非瘟疫,凶手就较为明显了。除非具备很高的抗毒体质,否则,谁不中毒谁就嫌疑极大,何况这位幸运儿还是厨子这一明显掌握着下毒便利的身份。不要太过昭然若揭了。 人赃并获。那几个小瓶中装着烈性毒汁,鹿鸣涧查验之下,怀疑是喂食了毒性真气长大的蛇液,不知何人所制。 然而,竟能通过这种方式将真气留存于实物中许久,不可谓不天才横溢。鹿鸣涧叹息。 老军爷晃了晃手里小瓶,对魏厨子道:“这毒药,你从哪里得来?” 魏厨子面如土色,老老实实道:“我是从、从一五毒教的妖男手里购得这东西的。” 老军爷皱眉道:“何处所遇?什么模样?你怎知他是五毒教的?这些一共要价几何?” “我说要买毒药,别家铺子推荐了我来找他。他一身苗疆人打扮,不知廉耻地袒胸露乳,在扬州黑市做买卖……旁边跟了只硕大的癞蛤蟆,还抽烟叶。听闻我要买毒药,便饶有兴趣地问我,是想要毒谁?还吐了口难闻的烟气在我脸上。” 魏厨子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却被他的两条蜘蛛银丝射中,直接拖拽了回来。我骇得跪地求饶,他倒让我不用害怕,说他不仅不要我的命,还想帮我——我问他为何如此好心,他却道:‘无聊,我要看血流成河’。” 天策与云喜对望一眼,续道:“然后呢?他如何帮的你?” “他卖了这水给我,还传授了如何先给女子和体质弱者下毒慢慢增加剂量,方能伪装成瘟疫的样子,这才够隐蔽。等庞虎文信了这是瘟疫,远离了我和后院,我再如何在水源上做手脚——这时候,等他们再中毒,他们就算换一百个厨子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了……” 魏厨子面皮抽了抽,突然歇斯底里道:“他们一整个寨子都该死,都要全灭!全毁在我一个小小的厨子手上,一个他们看不起的羸弱屁民手上!我可怜的小女儿,就是被庞虎文和这帮禽兽,被他们活活折磨致死!就为了取乐!我要报仇!我故意在他们来抓人时,出现在集市上,他们果然上钩了,将我带回寨子……我报仇了呵呵哈哈哈……” 五十四 无别 云喜一脚踹向癫狂的魏厨子腿窝,将他重新死死按住,怒道:“为了给你闺女报仇,就去毒害别人的闺女?!你与这些禽兽又有何异?!” 吃痛却竟似未觉,魏厨子不再挣扎,垂着头,带着哭腔缓慢道: “早知道你们要来,我就不用这样铤而走险了……你们为什么不早来?我女儿说不定就不用死了……” 云喜不自觉地手上力气收了些。他没来由地感到心虚和徒劳。 官家身份带来荣耀和威权,也背负着责任和压力。如果对匪寨的问题在意得更早些,他们来得更快些,会不会真如魏厨子所说,少一些悲剧? 见云喜真似被动摇了信仰,老军爷冷笑一声道:“世事哪可能尽如人意?我等已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魏厨子被戴上了枷锁,老军爷对云喜和鹿鸣涧抱拳称:“此间事毕,某回去复命。”便要牵着犯人魏厨子离去。 院里,魏厨子的儿子儿媳在外苦等,见老父亲步履蹒跚,形容枯槁,刚出匪寨,便要锒铛入狱,霎时哀哭恳求。 云喜将他们拉起来,闷声道:“你爹害死了太多人,肯定是活不成了,你们……告个别吧。” 魏厨子离开院子前,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儿媳,抿嘴惨然道: “我不后悔。我去了地下,有脸见我闺女。” ———————— 鹿鸣涧冷眼旁观,心中百味陈杂。 可怜之人竟有可恨之处。她对这该死的自私厨子,居然能理解几分。 鹿鸣涧难以克制地想着,原来,就算我不出手,这庞虎文也中毒已深,是死定了的;就算我和师父不来,匪寨也是会被朝廷一锅端了的。 师父…… 鹿鸣涧也不后悔。 如果不是手刃了庞虎文,就算师父不怪罪,他日泉下自己见了师父,亦无颜面对。 ———————— 遣散了众百姓,云喜手里握着那几瓶喂食了毒性真气的蛇液,忧心忡忡对鹿鸣涧道:“陪审之后等结案,我应该还要去追查那五毒妖男的消息汇报上去。这药……有点危险了。” 鹿鸣涧微笑道:“看来,分别日近。” 云喜不敢看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别扭撇开了目光:“这处宅子是官家所有,陆姑娘若欲在此多休养几日,也是不打紧的。” 鹿鸣涧摇头道:“师父遗骨虽以冰镇,但盘桓终是无益,我今日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走了。” 云喜知道于此事上难再挽留,只好点头道:“那我明早送你。” 鹿鸣涧未置可否。 ———————— 当夜。村中鸡犬皆宁,人声不闻。 鹿鸣涧像一道飞箭射入云喜房里。 云喜累了好几日,也是疲惫已极。如此好天气,自然开了窗,吹着熏风,薄被半搭,睡得极为安恬。 鹿鸣涧无声抬手,指尖流转起两线墨碧相间的混元真气。 可指风凝就,还未待射出,她的目光却被云喜卧室角落里的衣架所吸引—— 上面挂着的只有一条长长的红巾,赫然是凌雪阁弟子身份象征的那条。
鹿鸣涧想起彼时,云喜毫不犹豫取下红巾,给自己用来蔽体的时候,还有他扭到一边去的正直目光。 衣架旁,澡盆里的脏水都没倒掉,想来是云喜困到倒头就睡,将这等杂事留与明日再做了。鹿鸣涧摇头失笑,真像是他会做的事。 师父这仇,我真的没法记在这家伙身上。连发泄都难。 在心中默然叹了口气,鹿鸣涧真气熄灭,轻灵如踏叶飞花般,离开了云喜的房间。 云喜睁开了眼。 傍晚,天策老军爷带着犯人走前,特意将云喜拉到了一边,悄声说:“这陆姑娘身上杀伐气很重,不仅不像离经易道的弟子,还很像恶人谷的人。今日她看你的目光有杀气,你小心些。” 云喜大惊,忍住了回头打量鹿鸣涧的冲动。他一边回忆着当日见她衣不蔽体的样子,可惜光风霁月如他,根本没看几眼,此时哪里能记清楚;一边心下打鼓,考虑着自己是不是透露了太多不该说的事给她。 他低声道:“可我没见过她身上有恶人谷的标记啊?” 天策老军爷笑道:“某也没有证据,上了年纪的沙场经验罢了。你只当是听听,我也只是说说,左右你提防一点,无事那就更好。” ……竟然给军爷说中了。 云喜盯着床帐顶。 难道陆姑娘真是恶人谷的人,之前问我那些也是为了探我口风? ……可她究竟没有动手。 按照正规的纪律,如果确定了鹿鸣涧是恶人谷的人,是要往上汇报的;如果她知道的太多,直接出手灭掉也是最好的选择—— 但云喜只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未动。 丑时,鹿鸣涧便直接拉着棺材走了,不告而别。 云喜其实听见了她离去的动静,但亦未出去相送。 ———————— 鹿鸣涧扶棺回到再来镇时,已是翌日下午。她已恢复了“陆名剑”的装扮,束发负剑,赶着马车。 “清平书院”内,扫洒等杂务竟然一应有人做过,显得窗明几净,混不似多日无人居住,想来是书院的学生们清理的。 鹿鸣涧将马车拴在河边大树下,重回几日未见的旧居。推开大门,空气中竟还充斥着章敛身上淡淡的清苦药香味道。 一瞬间,鹿鸣涧想落泪,但只是闭上眼,非常贪恋地狠狠吸了几口师父的气息。 她收拾了章敛的手稿、财产和信物等东西,又留下书院地契和书信交给信使,让他帮忙传给许红绡: “衔哀致诚告红绡:先生不幸,前几日驾鹤于无盐匪寨,仇敌已为我手刃。我欲扶灵柩,送他魂归晴昼,此间庶务,无暇再顾。书院号为‘清平’,乃先生毕生所愿,亦为天下人之共图,如能保留,还请勿改……” 信中还提到,后期许先生身体不好,遂不常亲自讲学了,书院就招募了两个新的教书先生,甚至鹿鸣涧有时也帮忙讲课一二。如今,即便失去了章、鹿二人,镇上的孩子们也不会再陷入无学可上的窘境,好歹是走上了正轨。至于这书院要如何处置,是盘给他人还是就地遣散,就全凭许红绡心意。 总之洋洋洒洒,托付了众多琐事。 五十五 寻径 将来扬州后章敛制作的唯一一架阿甘叫到车边,看它笨笨地爬上车子,鹿鸣涧摸了摸它的大脑壳。 来到镇上的马厩,鹿鸣涧交付了钱款,取出章敛的麟驹。 小家伙吃得油光水滑,见了鹿鸣涧亲切不已,蹭着她欢声叫唤。 鹿鸣涧拍拍小麟驹,将它与车前头原本的枣红大马套在一起,它极为温驯,并未反抗,竟然两马骈进相得益彰。鹿鸣涧头戴一宽沿草帽,取大道往长安方向去了。 不知为何,扬州最近总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一反常态,与鹿鸣涧低沉哀切的心曲相反,一路风光晴好,万里无云,把鹿鸣涧执着辔的胳膊一顿暴晒,肤色都变黑了几层,更深深担心会烤化了棺材里充塞的冰块。 累了就饮马打猎、稍作休整,幕天席地,或者直接睡在车里,鹿鸣涧一人两马,日夜兼程。每隔几日,鹿鸣涧就找到近水处,停车舀水,重新凝冰,再对尸身重新覆上养心诀真气,让章敛一直保持在足够冷的冰镇环境里,不腐不化。 ———————— 终于到达长安附近时,已近立秋。鹿鸣涧驱车在京城郊外。 多日以来,鹿鸣涧皆是行于野道、未曾进城,更没留心沿途景色,此时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又到了从前与章敛开“秋收医馆”的醉蝶东林附近,她反而近乡情怯,左顾右盼起来。 马儿步速变缓,她一腿悠然盘着,另一腿耷拉在车前,欣赏着道旁开始发红的林叶。 医馆早被人收购,如今是一处武馆。宽敞院子里,小童子们列着阵仗,摆开架势,跟着头戴抹额的教习,“哼哼哈嘿”打着拳。 鬼使神差的,鹿鸣涧驶进了小时候常去买菜那条道里。 张伯的店铺照旧开着。门口挂着黄底旗子上书大大“油”字,迎风招展,满是风霜痕迹,已破旧不堪,倒像仍是从前那张。 不知他的腿如何了? 鹿鸣涧越是靠近,芝麻酱的香气越是浓郁,一如从前。此时是晌午时分,行人不多,鹿鸣涧停下车子,往店铺里张望。 竟然是张伯的儿子在磨旁忙活。他头上也扎着毛巾,只是穿得很是齐整,或许是究竟读过多年书,对这些礼节之类的东西较为看重,不像他爹那样爱光膀子。 鹿鸣涧踱进店门,新老板便来相迎,见是个眼熟少年,但愣了一愣,没敢相认。 鹿鸣涧取了草帽,露出浑身唯一一处未被晒黑的脸儿来,笑道:“张哥,别来无恙。” 张哥这才确信了,真是当年那瘦小的鹿丫头,但关系不甚熟稔,他只是略含感激地客气笑道:“鹿丫头长成大姑娘了。” 鹿鸣涧道:“张伯呢,如今腿如何了?还有你娘,身体还好?” 张哥怅然笑道:“我娘眼睛不好了,爹带她进城求医。我接下铺子也才两月,一切都还做得不好。哎,鹿姑娘,买东西么?” 鹿鸣涧接过芝麻酱罐,打开封口闻了闻,赞道:“张哥,我觉得你手艺不输婶子。” 张哥憨厚地挠了挠脑后,这才笑道:“我早说自己不是念书的料,爹不甘心。如今迫得他出门,才让我上手干了,方知营生都是越做越顺,哪有读过书就不能做买卖的穷讲究?”
鹿鸣涧点头,抱了酱罐回到车上。 人亦有命,焉知非福。 ———————— 出了村子,穿过天都镇,鹿鸣涧一路向南,向着秦岭山区里行进。 进了一处看似寻常的山林,鹿鸣涧给自己施加了万花绝学“春泥护花”,浑身散发出精深的混元真气和混杂花香,走走停停。 突然,一只脖上戴巾的肥硕小松鼠溜了出来,摇着大尾巴,水漉漉的黑眼睛盯着鹿鸣涧。 鹿鸣涧喜道:“有了!” 传闻,长安城外,秦岭之中,有一处号为“青岩”,与世隔绝,四季如春,终年繁花似锦。 万花谷主东方宇轩年轻时,游历至此,在山中迷路,恍惚间误入此处,感叹到竟有此等神仙一般之所在,于是在此停步经营,并命之为“万花谷”。此谷无双,此名风雅,遂招引天下奇人异士,多来闲散隐居,其乐融融。 如当年陶公所记之桃花源,万花谷的入口也是颇为迷离,所以江湖中人只是听闻,真正去过的却是寥寥。 万花谷弟子们从谷内出来,自然熟记通往花谷的密径,但鹿鸣涧未曾来过,只听闻章敛提到,谷口有灵猴灵鼠之流,如真有迷糊的弟子忘记归途时,亦可以浓郁花香引之,由它们这些动物带路,自能回到谷中。 这松鼠望了半天,见鹿鸣涧竟然不来喂它,颇为失望,便敏捷地窜走了,去寻附近散落在地上的坚果。 鹿鸣涧弃车跟随,一路以真气画符做标记。一炷香不到,便柳暗花明,见了一处断崖。崖边筑有复杂机关,联结着绳索和一可活动的木制平台。 鹿鸣涧没去动那机关,只站在崖际远望。 举目尽是无边翠木,稍远处有碧蓝水潭、青紫花海,更远处似有矗立的通天石山,看不清晰。 ——赫然便是万花谷。 跟随着留下的记号回转,鹿鸣涧寻到马车,重新载着章敛的冰棺来到谷口。 鹿鸣涧先试着扳动了那机关,见空着的木制平台被绳索控制着,平稳地朝下匀速降落,过了一会儿,似是触及到了底部,绳索不再动弹。她视线受阻,看不清木台到崖底的情形,想要飞身下去侦查,又怕此处天险,自己气力不足,下去后再难回到此处。还是先将机关扳回,把木台摇了上来。 思索之后,鹿鸣涧先指挥阿甘上台子,自己将它放下去再回来,见阿甘完好,连位置也未移动分毫,应该是触底平稳,方放心许多,亲身上去实验了一趟。 木台四面无遮挡,空谷来风,竟然毫无冷意,只有花香袭人。 鹿鸣涧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感觉中,离高天越来越远,穿过薄雾,终于能看见了进谷的小路和矗立的大石。大石上书“万花”。 这小路纯为人所踩出,正是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五十六 葬花 认真掂量了一番那木制平台的质量,评估承重,鹿鸣涧觉得让马车上去有些不稳妥,于是将车马停在这处,找了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树,将它们拴好。 她叫上阿甘,一人一机关小人,两头抬着,将章敛的棺材运到了那木台上。 鹿鸣涧自觉安置已好,才深吸口气,扳动了那机关,木台平稳下落,到底时棺材仍旧纹丝未动,未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她的心终于也安稳着地。 不远处就有一个万花女弟子正在采药,见了鹿鸣涧,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过去继续忙自己的事了,似对外人毫无关心。 鹿鸣涧上前行礼道:“这位师姐,请问花海如何走?” 万花女子无甚表情,清冷道:“入谷只此一道,走走便见。” 鹿鸣涧道:“多谢。” 万花女子瞥了她一眼道:“莫忘了将凌云梯摇上去。” 鹿鸣涧一愣。第一是方知那机关木台之名竟然叫做“凌云梯”,高格非常,盖取“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闲意”雅境;二是没想到,这万花女弟子看来十分冷淡,内里却是十足关心后来者。 江湖人言万花弟子多狂士,可师父也是如此。 状似清傲,内里温柔。 ———————— 将张牙舞爪靠近来的灵猴赶走,鹿鸣涧保护着棺椁,缓慢地和阿甘一齐前行。 踏过芳径,过得小桥,便见到几舍茅屋、几处花圃、几只仙鹿。一个四五岁的小童子坐在藩篱前,抱着个大花盆,正悉心挑灭着其中的虫豸。 见了鹿鸣涧和阿甘,童子又望向棺材,恍然大悟道:“少侠哪里得来我万花谷造物?可是来寻大师兄求医的?” 鹿鸣涧还未回话,那童子又笑道:“您可能被人骗了,裴师兄虽号称‘活人不医’,但那都是江湖人抬爱,以讹传讹,您这死透了的搬来,是决计救不活的。” “这位师弟,我师父也是万花弟子。他如今——”鹿鸣涧哽了下,指指棺材方道,“我才带他魂归故里。” 小童子听了立时小脸垮掉,赶紧行礼道:“师兄节哀。现下主事的师祖、师兄们都不在落星湖小筑,您等我去通传?” 鹿鸣涧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的灿烂花海,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将师父带去花海。师弟你忙吧。” 小童子点点头,重新坐下,懵懂地抱起花盆,呆呆看着那江湖客打扮的“师兄”。 “他”背着剑,还穿得像个泥腿子,反正一点也不像个万花弟子。 “他”佝偻着身子,与阿甘抬着竹制棺材,小心翼翼地涉过落星湖。 “他”看起来是三人同行,另外两个却一为死人,一为死物。 小童子还什么都不懂,但是迷蒙中感到一丝想哭。 ———————— 万花“晴昼海”、南疆“五毒潭”并称天下奇景,两地皆为奇花异草所聚之地。晴昼海被万花谷弟子们简称为“花海”,而清澈的落星湖就是花海的眼睛。 无论外面是何天气,万花谷中依然枝叶繁茂,万花争艳,与此时外间微红的秋景截然不同。谷中的天空也格外空明,与繁花锦簇的花海相映,凡人到此,皆惊为人间仙境。 鹿鸣涧走在花海中,颇觉奇异。 近看时,花草什么颜色都有,可她刚才在崖上远观,竟觉花海翻涌,尽是青蓝之色。有些花草竟然高及她大腿。
十数年来,从西域楼兰到东海蓬莱,从北疆平卢到南海仙山,各地的花草之种被足迹遍于天下的万花弟子采撷到此,加之万花谷气候甚合万物滋长之道,更有“花圣”宇晴亲手栽种培植,花海已成海内唯一的花之奇景,花红叶绿,锦绣若海。 这就是章敛醉最深那次,和鹿鸣涧反复描述过的,幼时最喜欢的地方。 她终于亲眼所见。可与章敛说的有些不同。 章敛所说的晴昼花海,馥郁醉人,美绝人寰,置身其中,如到瑶池。而鹿鸣涧如今所见,美则美矣,可深入时也虫蛇丛生,浓香熏人。可见师父的童年回忆给花海蒙上了一层美好的幻觉。 也不怪师父。鹿鸣涧想。自己也一样。 童年时遭遇过的深刻印象,会永远铭刻在余生的所有时间里。 鹿鸣涧直到如今,都怀念巴陵金灿灿的油菜花田,也再没害怕过电闪雷鸣的暗夜。 前者是章敛第一次给她开窗看到的风景,后者是他满身雨水眼含杀意却没有放弃她那天。 ———————— 鹿鸣涧终于走到花海边际,一棵粗如房屋的参天大树下。 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但垂下的细枝如柳轻软,且挂满了紫色花串,很像当年师父养在院中的藤萝。随风而动,似舞似梦。 这里视野很好,是观望花海的好所在;地上又被大树遮蔽,不见阳光,只能长出一些杂草野花。既无珍稀花草,也就不怕破坏。 鹿鸣涧觉得,就是这里了。 她指挥着阿甘挖出了一个好大的坑洞,将睡着章敛的竹棺安放进去。 辣手摧花了一圈异香扑鼻的各色植物,她将新采的这些陪葬也填进了坑里,才将土重新埋好。 没有石碑,她便去到附近山壁,以指力震下一块,又粗粝打磨了一番,待到表面平滑,方端正插在了师父埋骨处。 石碑中央书四大字“章敛之墓”。 上题诗曰:“师尊云间采药去,流连碧落忘归期。” 次行曰:“万花谷‘无碍闲心’。” 落款曰:“徒鹿鸣涧敬立。” 鹿鸣涧抱着腿,坐在章敛坟边,拿出一小壶酒,两个小杯子,斟满。 “师父,干了。” 她自己饮尽一杯,将另一杯洒在章敛墓碑前,然后一杯又一杯,独自喝了个没完,直至趴在墓碑上醉倒了。 自此,纵饶尽世间酒,明月不复圆矣。 醒来时已是夜半。 她揉了揉眼睛,大张了嘴巴。白日之中一眼望去是万花相拥的纷繁花海,夜间花色虽然无法为人所见,却竟然将许多夜间闪烁异光的花草凸显出来,与落星湖中湖水交映成辉,真宛如有人以绝大神通将天上星河移到人间一般。 怪不得此地叫“晴昼海”,真是奇景。 鹿鸣涧从怀里掏出两管烟火。是她过年看烟火戏后,从林掌柜那里买来的,她认为最好看的两种。当时出门她说了,倘若好看就买来,专门放给师父看—— 当时只道是寻常。 咻咻——啪!啪啪啪! 煌煌花海,粼粼波光,煊煊烟火。 鹿鸣涧笑着,泪水滚落。 “师父,晚安。” (第一卷完) 五十七 听书 枫华谷口,午阳岗。 “时逢枯枝落旧城,却待新兰满长街。战场上未至瑞雪,听故事,这楚霸王乌江就诀别了一场皓月……”说书人正讲至酣处,唾沫星子横飞,手中折扇并起直指天边,似沉浸在项羽的悲剧中难以自拔。 一个酒客趁他喝水润喉当间,招着手半醉道:“俺每次路过这里吃酒都听你说书,一开始还觉有趣,时间长了,发现这楚汉之争都说过多少遍了,你也不腻?可有些新鲜的段子讲来听听!” “就是,就是!”其他众酒客也多是潦倒江湖汉,爱跟着起哄。 说书人一副书生打扮,原来许是有过一点功名和身份的读书人,仕途未成,落魄了才成为说书人,听了这抱怨立时涨红了脸,接着嘴里便嘟囔着一些难懂的话,什么“《史》《汉》如流泉,胸怀豁清夜”,什么“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总之就是不提新段子的事。 众酒客本也无意非得要他讲出个究竟,看到他窘迫狡辩的模样,本身就已算是找到了乐子,当下三三两两各自谈论起江湖事来。整个酒肆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鹿鸣涧单人独桌,要了半壶这里最便宜的烈性浊酒,将炖肉、炒青菜各要了一大盘,就着白米饭吃得正香。 这楚汉争霸的故事虽是老生常谈,以前她也没少听过,可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彩的版本,正觉沉醉盎然,恨不能让这说书的将自己喜欢的段子都说上一遍。没承想,这些熟客居然都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意兴阑珊。 鹿鸣涧心下慨叹。一来,传统好故事就那么多,大街小巷里所有的说书、戏班都演这些,那讲得不精彩客人可要跑光;二来,再好的故事,听得久了,可能也就那么回事。 她拿出几枚铜钱,抛与了那长衫被洗得发白的说书人,后者才条件反射般双手接了,眼神复杂地冲鹿鸣涧点头致谢。钱虽不多,但足够他今日吃酒食肉了。 鹿鸣涧暗觉有趣,揣测着说书人那眼神下是何等心情。半是感激,半是耻辱。圣贤书读大半生,口舌售与江湖客。照鹿鸣涧想,能维持生计,还能像这人一样讲得这么好听,已经算很成功了,可这人显然不这么想,连收点打赏都是屈辱与庆幸共存的。 嘿,千人千般求不得。 鹿鸣涧端着碗,安静而享受地扒饭,思绪纷乱而闲适。她耳朵竖起,随便地听着江湖客们闲谈八卦。 什么“今年名剑大会兄台你看好哪位大侠夺魁”啦,什么“某秘境产出了一把绝世神兵”啦,什么“某地有个新宗教福利可好了,正在招收信众”云云,不一而足。 她听得津津有味,感到十分下饭。 ———————— 几日前,鹿鸣涧离开晴昼海,跃过如镜的落星湖,飞向万户谷口那凌云梯。而阿甘被留在了那棵紫花树下,守着章敛。 驾了马车离开万花谷,鹿鸣涧去到长安,将车上各种东西——尤其是难于携带又没陪葬的——都存放在了章敛唯一剩余的宅子。就是两三年前,晁伯和章敛藏身的那处。 久未住人,摆设虽与以前无异,但落尘积灰,味道难闻。
鹿鸣涧随便打扫了一二,便离开了。 没有在城门口茶馆看见司易廷,她也没去找老板娘赵云睿打听。她虽有些想念上师与雪姨,也知他们两人各有苦衷,不是那么方便被人寻找。 于是骑上小麟驹,她慢慢悠悠照着枫华谷来了。后来章敛不再刻意阻止鹿鸣涧接触恶人谷的情报,她也就逐渐知道了许多,比如,枫华谷这边,后来建有恶人谷的一大据点。 如今,鹿鸣涧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暂时准备前往恶人谷,找那未曾谋面但已感亲切多年的师叔去。至少把师父的事情与他当面分说,将该留给他的物件亲手交还。 师叔送的“平安”符现在都还在她身上,只可惜师父戴的那份不够灵验。 恶人谷在昆仑以西,位置不是什么秘密。她自己当然也去得,但既然知道据点信息,不如搭上恶人小队的便车,被捎回去更省劲,也安全。 枫华谷由一条大道贯穿东西,两侧是层峦叠嶂,地形复杂。 这午阳岗在西边谷口附近,酒肆开在一处算得上平坦开阔的地方,旁边还有客栈、马厩、驿站等等,供来往百姓和江湖人士便利。 当年章敛带着鹿鸣涧躲入的乱葬岗在东南山区,距离主干道非常遥迢;而枫湖寨据点,据以前章敛所说,就藏在午阳岗正北方向的紫源泽某处,相去不远。 如今,鹿鸣涧恢复了女儿家身份,着一身万花女弟子常见的制式服装。 白衣黑裙绲紫边,过肩长发清爽披散着,只将垂在脸畔的头发从耳朵两边向后随意绾了。除了固定用的簪子,唯一的饰品就是鬓边别着的紫色棉布花串,就是章敛以前做来缠在“闲心”上的那种。 她天生肤白,虽然被晒黑时特别立竿见影,一天暴晒就会变成黑妹,但好在捂回白色时也很快,只要胳膊腿儿穿严实些,几天工夫就又变回冰肌雪肤。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般打扮之下,鹿鸣涧即便和以前一样狼吞虎咽的吃饭模样,也显得斯文了许多,与男装时被章敛评为“匪气”、“皮猴儿”的气质截然不同。 实际上虽有十五六岁,但她眼睛圆,长得稍显年幼,看着像是刚及笄的少女。一路行来,见她一个姑娘单人独马,已有好几波或是热心、或是叵测的江湖人邀她同路,愿意带她一段了。她或是婉言拒绝、或是直接出手惩戒,总之还是茕茕孑立。 这不,旁桌又有几个汉子挤眉弄眼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打赏说书的,便有一个越众而出,来与她搭讪道:“姑娘,喜欢听书啊?” 鹿鸣涧看了他一眼,对下号儿,是刚才说起恶人谷内部战阶积分榜排名变动的人,应该是恶人谷的外围成员,遂答话道:“喜欢我?” 这汉子本是前来调戏小姑娘的,谁能想到小姑娘如此古怪,一时反而有些卡壳儿,闷了两息才道:“啊,那啥,哥哥们请你听书啊?” 鹿鸣涧莞尔道:“好啊。” ———————— 注:说书人说词见Ediq《千秋月别西楚将》、[唐]高适《过卢明府有赠》、[宋]李清照《夏日绝句》。 五十八 话锋 鹿鸣涧仍坐着,右手执的筷子没放下,左手竖起以手背做虚遮掩口状,上身朝这汉子靠近了些,故作甜哑道: “好哥哥,我听说这附近最好的说书人,可是在紫源泽枫湖寨呀?” 鹿鸣涧本还担心到了紫源泽附近,倘遇见的恶人谷巡卫是不给人说话机会就出手的暴脾气,还得再费一番手脚将对方制服,再展示戒指;或者干脆打不过,得求饶再与其分说,都颇为麻烦。 如今既有恶人成员能带自己同往,也就避免了这番折腾,何乐而不为? 汉子听她柔声唤“好哥哥”,本已经嘴巴咧开,笑得猥琐起来了,这时听她后半句所说,神色和目光立时变了。 他重新打量了鹿鸣涧几眼,方在她对面坐下,低声道:“没有引荐人或者凭证,枫湖寨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妹妹是要投他们,还是另有事宜?” 鹿鸣涧笑笑不言语,放下筷子,右手在大袖中快速一缩,重新伸出时,中指上便多了一枚红黑色的木制戒指。她将手在汉子眼前晃了晃,让他好看清楚。 “这是……极……!”极道魔尊! 恶人谷为求激励,按照战阶分的积累多寡,将成员们颁发不同的称号,这也就是战阶的“阶”字之由来,有着划分层次的明确意味在。恶人谷内战阶划分共有十四阶,从低到高的称号分别为:“凶煞”、“杀星”、“鬼雄”、“恶谷狼”、“啸山虎”、“祸海龙”、“巡谷凶神”、“镇谷鬼帅”、“十恶总司”、“摧星邪尊”、“残道邪侯”、“灭天魔王”、”祸世魔君”、“极道魔尊”。 而根据“称号”的不同,恶人谷会给予不同品类、形制的戒指作为信物,等升阶时,戒指自会被回收,再授予一个新的、更高级的。 与恶人谷相对应,浩气盟的战阶榜亦是十四层,以不同称号命名,但定名风格就与恶人谷背道而驰了,从低到高分别为“义魁”、“扶正”、“诛邪”、“落雁客”、“执令使”、“天行君”、“罚恶右使”、“赏善左使”、“七曜总判”、“匡正太师”、“明威天相”、“辅道天丞”、“九州大侠”、“武林天骄”。 鹿鸣涧手上这枚邪异的红黑木戒,由恶人谷行刑台旁那棵血乌木的枝条所制。 那坚硬异常的乌木因常年累月浸透了人血,滋养而成这般色泽,谷内外只此一棵,别无分号,所制戒指代表着恶人谷最高战阶十四阶“极道魔尊”,是功勋卓著的象征,一般也意味着极高强的实力。 毕竟实力不行者,如何能够完成许多任务,得到这么高的战阶积分? 恶人兄弟们拼任务小队时相见,不用多言,亮出戒指就知道彼此的实力大概在哪个档次、谁最为经验丰富、武力超群,那么小队的领导者一般也就由此一锤定音。虽然偶尔亦会出现高阶者不喜当头羊的状况,那么其他人再根据战阶排序补上指挥位置,也是一样。毕竟,小队任务中担任指挥、策划等职能本就可以另外计算上一部分战阶分,基本不会出现人人不愿、互相推诿的情况。
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汉子差点说出那个称号,但好在声量不大,自觉失言后左顾右盼,见酒客们没人被他引来注意,才松了口气。 鹿鸣涧练百花拂穴手日久,手指灵活度超常人远矣,五指像花朵开合似的快速拢住又张开,正反展示了几遍这戒指,狡黠笑道:“对。” 汉子惯是个色胆包天的,要是平日这白玉似的柔荑这般轻佻地在眼前勾引,早就上手去拉住调笑,可此时却是丝毫不敢。他难以置信地又仔细看了几眼,确定了就是那东西。 回过头,汉子对本来同桌那几个等着看好戏的兄弟递了个“事情有变,不可轻举妄动”的严肃眼神,方对鹿鸣涧道:“你是从哪位得来?” 鹿鸣涧将手缩回袖子,将戒指重新收好了,方淡然道:“我师父姓名不便透露,你只需知道,他原是战阶榜上前一百的人物,如今已经身殒。我欲往投,不是听说可以继承师父一部分战阶积分么?” 汉子悚然一惊,又心思活泛起来,天人交战。 一位魔尊死了,这戒指被小姑娘揣着,犹如三岁孩童持金过闹市,岂不是人人得而抢之? 可她所说全是自言,谁知有几分可信?要真是师父新死,怎么全不见悲伤之意,食欲大开如同怀孕?万一是个练了什么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老妖婆,自己等人倘若妄然出手,反遭团灭岂不悔之晚矣? 鹿鸣涧见他不语,冷笑道:“好哥哥,战阶在谷里都有名录的,你便是拿了这戒指,只要顶不了他的身份,照样无法冒领他积分。” 章敛早就告诫过鹿鸣涧多次,恶人谷鱼龙混杂,有坦荡肆意的英雄好汉,当然也有原教旨主义的恶棍,而且数量不少。所谓的任务小队,除非像晁伯他们那种固定队,大部分的萍水招募队定然是以各自的利益为衡量标码,谈的是生意,谋的是积分和福利,根本谈不上朋友和手足。 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与恶人们相交还是要观察日久、提防为主。 鹿鸣涧原来听时都想笑。师父喜欢待人坦诚、愿意相信别人,还因此吃了许多亏,反而要这般教育自己——而自己才是个坏的,虽然不至于到了惯要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但心眼子可比师父长得快多了。 这汉子心下发紧,面上却一派不在意,笑着摆手道:“瞧妹妹说到哪里去了!咱们恶人一家亲,都是兄弟手足,妹妹既能把这伤心事坦荡托出,我们几个都是做哥哥的,哪有不帮忙之理!” 鹿鸣涧听了这话,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们那一桌人都是恶人的成员,彼此间关系可能还不错。自己要是现出软弱依附之姿,便有被拿捏的风险;而如若呈现强硬之态,也要掂量对方团伙的实力,被黑吃黑时可须怪不得旁人。 五十九 同行 哼,和坏胚子说话就是省事,不用担心伤害对方的情绪。 鹿鸣涧圆眼睛眯了起来,笑呵呵道:“多谢好哥哥。等我将来正式入谷,多和哥哥们一起任务呀?妹妹是万花谷离经易道一脉的,定会有用。” 这汉子一听这个,心思立马便朝着拉拢和善待鹿鸣涧一方偏斜了,笑容都真诚了几分。 毕竟,只要是有出手可能的任务,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出现受伤、得病等危急情况,值得信任的医者可真是能够救命的。真被从鬼门关拉回来时,莫说是把战阶积分和威名点数送给医者,那报答之情常是一辈子铭感五内,洒热血而犹不足惜。 医术高超、医德充沛的章敛也正因此,从而积分非常高,才成了“极道魔尊”的。 学武者多,学医者少,后者永远都是稀缺资源。而这一情况,在恶人谷犹比浩气盟更加严重。 因基础理念的不同,恶人谷杀伐果断之流、面善心黑之人辈出,仁心仁术的医者少有被迫或者喜欢加入恶人谷的,那标榜“一点浩然气”的浩气盟中,胸怀天下、喜欢救人的医者就多得多。对恶人谷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酒足饭饱,鹿鸣涧与汉子一行离开了午阳岗,齐朝北入山。 她本以为汉子的同伴只有和他同桌的三位,此时一起身,竟然呼呼啦啦出来十几人,另有几桌居然也是他们一伙的。 鹿鸣涧的小麟驹比不上众人的高头大马走得快,汉子邀她同乘被拒,也不生气,几人竟然还挺仗义,不约而同压慢了一点儿,按照了鹿鸣涧马儿的步速行进。 边走边聊,鹿鸣涧得知他们一队人刚做完任务回来,准备到据点休整几天。 同行的一位青年最近因练刀过度而伤到了手臂筋肉,正处在不敢活动、痛苦万状的窘况中。鹿鸣涧赠送了一些外敷药,并略微讲解了下复健时的要领,看着他就在马上演练了一番,顺带纠正了他们练武时用力过猛会进入的一些误区。 这下,众人方对鹿鸣涧更为尊重和有好感了,之前抱有的那种对弱质女子的色心与轻贱混杂的态度,已近乎不存。 众人七嘴八舌之下,鹿鸣涧方得知行走江湖,于这坐骑一事上千万马虎不得,太差劲的马会在各种时候拖后腿。 “跑得快、跳得稳、载重高、吃得少、通人性、同骑而节奏不乱等,都算得上是马儿的好素质。”先前那搭讪的汉子仍是谈兴最高的,指导着鹿鸣涧一些从前不知的知识,“在购置马匹的时候,你要么盯着其中你特为看中的一条买,要么就综合考虑这几条。但整体来讲,速度应该还是最重要的,不然……” 鹿鸣涧笑着接到:“不然就像我现在这样,麻烦了哥哥们。” 众汉子七嘴八舌道着“哪里”,那刚得了鹿鸣涧赠药的刀客笑道:“反正是回程,也不赶时间,能多和鹿姑娘说说话,他们是巴不得走得更慢些,只怕往回倒着走都有人愿意。” 众汉子又笑骂道“内鬼”、“难道你不是”、“讲出来干嘛”、“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等下把鹿姑娘吓跑了老子就干你”云云。
见他们一帮汉子固然粗鄙、出口成脏,但互相之间关系是真的好,鹿鸣涧也不自觉跟着露出笑意。 结伴江湖,一起出生入死,归来喝酒胡闹,好像也不错。 ———————— 行了一阵,两旁山壁后退,豁然开朗,一片大湖出现于前,应该就是紫源泽。 此湖略等于正在深谷之底,湖气微微氤氲,视线未能非常分明。只能看出,大湖西侧是有着轩昂门楼的石城样建筑,想来内部就是恶人谷的枫湖寨据点。而除此之外,几面环山,只有他们一行的来路可供人正常进出,足见地势之险,易守难攻。 怪不得恶人谷选在此处扎寨。 鹿鸣涧望去,大湖西岸附近似有几个穿甲人影正在走动,或许便是据点巡卫? 突然,头顶传来洪亮男声道:“来者何人?” 鹿鸣涧抬头去望,原来两侧山壁上方都建有哨塔,问话之人就在哨塔上。她仔细看时,发现似乎山顶还安排有众多弩机,至少两列。此时,它们虽安静蛰伏着,但可以想象,如果有敌袭从这条窄道入湖,恐怕就要被串成刺猬。 头前那和鹿鸣涧搭讪的汉子越众而出,高声道:“长安‘花丛’帮会团,求入寨!”说话间,鹿鸣涧身边另有一人竖起了柄旗子挥舞着,给山壁哨塔里的守卫看。 片刻,那人似乎看清楚了他们帮会的旗帜,便也高声回道:“原来是‘花丛’的朋友们,稍候!” 依言等待时,鹿鸣涧浅笑道:“哥儿几个居然是帮会团。” 领头汉子嘿嘿道:“哥哥我可还是帮主!鹿姑娘是不是没有帮会?不然就来我们‘花丛’得了。” 众汉子嘘道:“分明是大家都不想当帮主,老穆摇骰子输了才做的,这会儿在姑娘面前怎么还装上了!” 鹿鸣涧奇道:“为何不想当帮主?” 一个青年嘻嘻笑着,挤眉弄眼地猥琐道:“咱这帮会全称叫做‘万花丛中一点绿’,谁是帮主谁就是那绿的,老不吉利了。” 姓穆的汉子笑不出了,鹿鸣涧憋笑道:“既然都不愿做那一点绿,为何帮会还要叫这呢?” 猥琐青年继续嘻嘻道:“当然是为了好玩!我们先起好的名字,再来掷骰子决定谁来做这倒霉帮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穆垮脸道:“一帮孙子。” 鹿鸣涧憋不住笑了:“确实好玩。可要是掷骰子输了的耍赖皮,硬是不做,你们又该如何?” 老穆沉痛道:“愿赌服输!” 猥琐青年鄙夷道:“愿赌服输个屁,老穆这孙子当时确实是要耍滑赖账,被我们哥儿几个按了捆了,吓唬他要沉江,这孙子才乖乖去帮会区登记了!” 老穆怒道:“你还说!你听听!你们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鹿姑娘,你给评评理!” 鹿鸣涧点头道:“人而无信,不如遄死。沉得好呀,沉得好呀。” 众人捧腹,一齐嘲笑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老穆这才想起来鹿鸣涧也不是个性子好相与的,怏怏后悔不已。 六十 入寨 片刻之后,湖上驶来了几叶小舟。每一艘大概能装两三人,由据点内的恶人成员划着,摆渡众人和马匹到湖对过去。因“花丛”帮会团人数众多,还有马匹,这些撑船的便说,需要至少两趟,老穆等人表示理解。鹿鸣涧跟着殿后。 枫华谷既以枫为名,又值秋凉,时景正浓。诸多红叶飘零,落在紫源泽的水面,置身其上,美不胜收。此时将晚,天色亦变红,水天一色,连湖气都显出几分薄绯,煞是好看。 鹿鸣涧坐于窄船尾部,听着老穆在旁边与撑船女子搭讪吹牛,两侧有并行小舟,处处是人声笑语。 自从离了章敛,她越来越多独自与人打交道了,也越发习惯和自如。 就在这枫华谷,章敛救了她,也是在这,他差点扔了她。 故地重游,人面不再。鹿鸣涧觉得,她永远都会喜欢这个地方。 ———————— 沉重寨门洞开,老穆与一干兄弟、鹿鸣涧、摆渡人等鱼贯而入。 在此迎接的竟是一个光头。 光头男子抱拳笑道:“穆帮主,还有‘花丛’的兄弟们,别来无恙。” 老穆也不多废话,指着鹿鸣涧道:“秦大哥,这是鹿鸣涧鹿姑娘,万花谷离经易道弟子,虽不是我‘花丛’的人,但与我同路而来,性情投契。” 秦姓光头看了眼鹿鸣涧,又对老穆笑道:“鹿姑娘可是要来投我恶人谷?穆帮主是要给她做保引荐?” 老穆苦笑道:“我可没那么大面子,人鹿姑娘的师父可是一位‘极道魔尊’。” 听了这话,秦光头脸现惊讶,继而正色道:“失敬。”却没要求鹿鸣涧拿出这么物事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表明了相信老穆的判断。 鹿鸣涧拱手道:“秦大哥客气。不知寨主可在?我欲往拜见,有事相告,亦有事相求。” “寨主外出,明日应归。”秦姓光头解释了一句,没再追问,转而对“花丛”众男道,“左右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不如先歇下?” 众汉子叽喳道:“秦大哥,这才几点,据点今日难道没有晚宴?兄弟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光头笑道:“自是有的,两炷香后开饭,各位自便啊。” 这据点对众汉子来说又不是第一次来,欢呼之下作鸟兽散了,自去寻住所。 而秦光头转过头,问鹿鸣涧喜欢住在热闹处还是僻静处,鹿鸣涧答曰客随主便,光头便引着她往厢房去。 据点内部结构并不复杂,除了众多厢房,就是议事大殿、军械库、粮仓、马厩等基础分区,另还有一处可供自由交易的广场,也兼具发布任务等用,与各大主城内的交易区职能相类。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鹿鸣涧寄存了麟驹,随着秦光头一路缓步,与众多形形色色、男男女女的江湖客们逆向而行。鹿鸣涧猜到,是因为快到晚饭点了,大家别管忙啥,都停了手中的活计,赶往议事殿用餐去了。 心下登时有点急了,她也想吃饭。等会儿恐怕馒头都给人抢完了…… 秦光头见她突然不说话了,方道:“鹿姑娘可是饿了?”
鹿鸣涧脸上一红,赶紧道:“不瞒您说,虽还不饿,只是怕去晚时唯有剩饭。” 秦光头哈哈大笑道:“姑娘放心,咱们物资丰盈,包你够吃。” 鹿鸣涧放下心来,吐吐舌头道:“那岂不是经常有可能浪费?啊,我不是责备您,单单就是好奇。” 秦光头笑道:“众多侠士都养有宠物和灵兽,剩饭自有去处。” 鹿鸣涧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半日下来,鹿鸣涧学到了不少。看来读万卷书还是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包罗万象的小细节,书本和变文故事里,可是不会讲的。 ———————— 鹿鸣涧来到议事殿时,见到横陈着四五条拼接成的长桌,各种菜色也不讲究模样,就密密麻麻摆着,殿中央还有米饭、馒头、酒水,供人自取,而侠士们人声鼎沸,皆是站着捧碗,热火朝天。 见鹿鸣涧来了,老穆与众兄弟便来招呼,本来都有人将脚踩在桌沿儿,也赶紧撤了下去,又遭到众汉子嘘声和嘲笑。 鹿鸣涧原早就与再来镇男孩子们混得邦熟,根本不在意这些,抓了馒头就来嗖嗖菜,忙得没空与他们客气。 待盛了冒尖一大碗,鹿鸣涧才端了,与老穆在殿外蹲着,边吃边唠起来。 老穆低声道:“这枫湖寨据点的寨主,是长安第五大帮会‘沐晚’的帮主,是一七秀坊的老女人。” 鹿鸣涧剜了他一眼,嚼着红烧肉道:“女人就女人,怎还老女人,你不礼貌。” “老归老,反正就是厉害。”老穆也嗦了一口鸭脖子,理直气壮道,“还有那秦光头,他是‘沐晚’的副帮主,从前是少林寺的和尚,后来还俗,却也不蓄发,说是习惯了。也可厉害。” 鹿鸣涧道:“老穆你是什么水准?怎么谁在你嘴里都是厉害的?” 老穆吐了一口鸭骨头,怒道:“老子好歹也是名剑大会十二段的水平,莫要拿看菜狗的眼神看着我!” 鹿鸣涧咽了口馒头,才慢悠悠道:“哦——十二段啊。你继续。” 名剑大会,是西湖藏剑山庄主办的武林盛事,每年一度,会盟天下英豪。只要交了银钱就可以进场比试,二人、三人、五人各有场次,根据积分划分段位。江湖上普遍认为,十二三段左右的水平才算是入了高手之流。 老穆气道:“还继续啥!你的眼神已经在看不起我了!” 鹿鸣涧无辜道:“真没有,冤枉我了。我都没去过,零段的战绩,如何看不起你十二段高手。” 老穆突然道:“哎,你师……咱师父啥子段位了?” 鹿鸣涧摇头道:“不知,师父收我以后没去参加过名剑大会。不过,听说我师叔年轻时是打上过十五段的。” “十五段?!”老穆惊得下巴差点掉了,“娘耶,咱师叔看来是江湖上有数的人物啊?” 鹿鸣涧吃饱了,拍了拍肚皮坏笑道:“说不定我明年去了,便拿个十五段回来。” 六十一 撩闲 老穆翻白眼:“还是年轻。我十几岁时,与你一样心里没数,最是自命不凡。真去了名剑大会,挨了好多顿胖揍,才知道天外有天……十五段,哪有那么容易。” 鹿鸣涧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吃吃笑道:“不说你我了,讲讲恶人谷的事呗。我还什么都不懂,得仰仗‘好哥哥’你嘛。”她故意将“好哥哥”几字讲得婉转缠绵,打趣老穆。 与鹿鸣涧并肩往殿里回,老穆抽抽嘴角:“一起蹲在台阶牙子干过饭的交情……鹿大夫在我心里已经是兄弟,不是好妹妹了。” “好妹妹就不能是兄弟?”鹿鸣涧挑眉。 “不一样!好妹妹应该……应该香香软软的,细声细气的,规规矩矩的,吃饭少少的,依靠着我,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那种,懂吧?你已经没那味儿了。做不了好妹妹,最多是个臭妹妹。” 老穆连连摇头,又看了看鹿鸣涧,沉痛道:“唉,你说要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午阳岗前,你托着脸偏着头,坐在那儿听书,多温柔娴静啊?” “呸,温柔娴静的姑娘就该让你上来调戏?”鹿鸣涧被他逗笑,嗤之以鼻道,“老穆,我问你,你一共认识多少女人?” 老穆自豪道:“很多!” 鹿鸣涧道:“熟悉的呢,有几个?” 老穆愣了下,挠头道:“这……我们帮会全是爷们儿,要说我算上熟的女人,可能只有我老母?” “怪不得。”鹿鸣涧点点头,拍了拍老穆肩膀,“加油。作为一个没用的臭妹妹,我衷心祝福你,早日找到心仪的‘好妹妹’。” 老穆恼羞成怒道:“喂!那种怜悯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你女人味已经没了!已经快要臭妹妹都不是了我跟你说!你有种臭弟弟的感觉了!” 鹿鸣涧将碗摞到餐具回收处,挤眼道:“弟弟妹妹的不重要,快将情报讲来。” 老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人说婊子无义,我咋觉得——” 话没说完,对上了鹿鸣涧饱含杀机的瞪视,老穆赶紧改口道:“咳咳,不是做哥哥的故意相瞒于你,只是你还未正式入谷,这太多的信息,按理来说不能透露给你。你还是等明日见过了寨主,正式递了投名状,那时想知道什么还不是随便问。” 鹿鸣涧道:“还要递投名状?我听闻原先有这制度,还以为后来废除了。” 老穆道:“一直都有的。只是早先好像特别严格,等于是断了自己的江湖路子,只能托身谷内,为的是表个忠心。现在嘛,帮谷里做些事,证明自己有用就行了。” 鹿鸣涧道:“那现在这样,想脱离谷内不是非常容易?” 老穆笑道:“现在就是很容易啊。咱们战阶低的外围成员,本来也接触不了太多保密级别高的情报,你哪日不想做了,倦了这江湖纷争,交还戒指,抹除谷内战阶积分和威名点数,随时自可离去。我们帮会上个月刚有兄弟退了阵营,说是攒够了钱娶媳妇,回乡下老家种地去了。” 鹿鸣涧目瞪口呆了:“这……这和我想的江湖不太一样啊?” 轮到老穆嘲笑她了:“你还想着十五段随便拿下嘞,当然是会的没想的多!”
鹿鸣涧抿嘴,认真道:“可这听起来就跟打工一样,一点儿也不‘自在逍遥’。” 老穆伸出根手指摇了摇:“那不是。任务是想接就接、前线是想上就上,你啥也不干,无非就是啥也得不到,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像现在这样,愿意打工的打工,愿意逍遥的逍遥,才是真的‘自在’。” 鹿鸣涧赞同道:“老穆,我发现你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了。” 老穆怒道:“你再这样我可不说了啊。” 鹿鸣涧赶忙又软下声音,圆眼睛可怜巴巴看着老穆来哄:“好哥哥,说嘛,说嘛。” “单说咱们在的这枫湖寨。”老穆这幼稚的性子,果然霎时气顺了,指了指脚下道,“是离长安最近的一个据点,去年刚建立时还打过几次硬仗。今年战线东移,这边与浩气盟的交火频率就低了。” 鹿鸣涧抓住重点:“战线东移,可是离浩气盟本部越来越近了?” 老穆乐道:“正是,这两年咱们稍微强势些,朝廷也不像从前那样爱伸手,浩气猪们是有苦说不出。” 鹿鸣涧道:“这可未必是好事。朝廷为了制衡两方、扼制咱们,岂不是终要往浩气盟那边偏?” 老穆摊手道:“这就不是咱们操的心了,自有谷主他们烦去。真要情势不对时,戒指一扔,脱身回乡,一样海阔任鱼跃。” 鹿鸣涧拱手道:“不愧是你,大智若愚。” 老穆面无表情:“……你最好不是在阴阳怪气我。” 鹿鸣涧眨巴大眼睛:“哪能啊,跟好哥哥学习呢不是。” 老穆道:“反正,如今已经挺规整了,各个据点都有大帮会组织看守。你像这里,就是‘沐晚’在管理,常驻在据点的都是他们帮会的自己人,包括接咱们来那些摆渡人。像我们这些附近的小帮会和散团,若要来时,都须事先通报、接受盘查。” “安全为上。”鹿鸣涧想起来山壁上那些哨塔和弩机,点头道,“今日吃饭时那么些人,大概有多少是他们‘沐晚’的?散团之间你们互相认得么?” 老穆道:“没注意,一眼望去,至少大半都是他们的人吧。你像我们这种纯亲友性质的帮会,一般都是报团行动或者帮内竞组,算是比较闭塞,对外了解不多,除了秦光头这种负责打交道的大伙都认识,其他散团里,除非有美女,我们才看上几眼——彼此都是纯爷们儿的团队,估计就是照头十次了也对面不识,没人稀得观察啊。” 鹿鸣涧撇嘴道:“啧,好真实。” 走至鹿鸣涧厢房前,老穆打了个哈欠与鹿鸣涧道别,便与几个兄弟勾肩搭背走了。鹿鸣涧关门之前隐隐听见,有兄弟猥琐问道:“这半天了,到底泡上了没有?” 老穆骂道:“泡个屁,老子还不是想给你们忽悠个姑娘,不是,忽悠个大夫来帮会……” 鹿鸣涧摇摇头,笑着插上门闩。 ———————— 是夜。 鹿鸣涧躺在床上却未成眠。养心诀在周身流转,她仍闭目,而其余四感放开,查探着屋外的动静。她心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监视自己。 六十二 谋密 找到了! 鹿鸣涧睁开了眼。她确定了这监视者就在屋顶上。 万花谷心法特为注重与万物自然的和谐相生,对环境的敏感程度远超他派,鹿鸣涧又修习离经易道多年,对各派弟子的武学脉络都有所了解。这监视者是毒性真气,其虽未特意运功,但不动声色下的自动流转,便足够鹿鸣涧发现了。 毒性……江湖中只有苗疆五毒教、北天药宗、蜀中唐门三派心法可修出毒性真气,所以这人必是三派之一的弟子。鹿鸣涧心下想着,一边在心中盘算和演练着对付这几个门派时,何种手段更为奏效。 片刻之后,鹿鸣涧心里有了底。这人的气息若隐若现,似是有隐身秘法。而三派之中,唯有蜀中唐门弟子有“浮光掠影”一招,可长时间龟息、抹去影踪,与周围环境近乎融于一体,使敌人难以察觉。 浮光跃金池,掠影离绝地,多以刺客为营生的唐门弟子们皆仰赖其为神技。 又计算了一会儿对方隐身和现身的频率,鹿鸣涧基本确定了,对方就是唐门“天罗诡道”心法一脉的弟子。 而在此全程中,鹿鸣涧始终保持着呼吸平稳、姿势未动,让那监视者一直以为她没有异动,而十分放松。 终于,在对方“浮光掠影”刚现身的一个时机,鹿鸣涧蓄势了许久的真气从“闲心”一齐发出,暴起冲天,将房顶击穿的同时,正中那唐门的心口。 唐门全无防备,立时前扑而死。 这人武功还不错,算得上入流的高手,又以为鹿鸣涧是离经易道一脉的医者,没什么功夫在身上。哪里能够想到,鹿鸣涧不仅双修了花间游,还持有“闲心”这等神兵。 鹿鸣涧轻盈上房,将这唐门面具取了,见到死不瞑目的陌生脸孔,更加疑惑起来。她自诩记忆力过人,而这唐门,她非但不认识,甚至较为肯定,根本是人生之中未曾见过的人。 是师父或者自己的什么仇家派来? 还是说,是“沐晚”或者恶人谷的敌对势力派来的探子,错把自己这里当做了什么重要人物的房间? 按理说,像“沐晚”这样大势力的帮会,将偌大的枫湖寨牢牢把持,据点内不应该能够混入心怀叵测之人。 恶人谷内部虽非一片祥和,仇人之间却也是另寻他处决斗和私了,在据点内私自动手可是触犯谷规的,人人得而诛之。 他能这般在厢房顶上待了许久,“沐晚”帮会巡夜的人居然也没发现他? 越想越觉得不对。 鹿鸣涧将死尸拖入房间,自己穿上夜行衣,无声地轻巧跳出了窗口。 她隐隐觉得“沐晚”有问题,可又不及细想这是为何。 首先,或许是自己不愿报出师父名讳,所以身份遭到了对方怀疑,秦光头嘴上不说,心里却防备自己是奸细,派了人来看住自己。若自己没有异动,则就当无事发生。 二来,也可能是对方图谋“闲心”。玄晶神兵之贵,江湖中无人不晓,或许白日里就有精通铸造的行家看出了闲心的不凡,从而引起了贪念,想要解决自己夺宝? 三来……三来这“沐晚”本身就有问题?! 鹿鸣涧突然蹲身,闪至屋脊后面。
居然是秦光头……他这个时间还没睡,与“沐晚”的巡卫点头示意之后,便往某处去了。 鹿鸣涧略一思索,便吞服了一粒龟息丸,躲避着巡卫,跟上了秦光头。 秦光头来到一处厢房,敲门之后便被人接了进去。鹿鸣涧身轻若猫,藏在了这毫不起眼的厢房后面,养心诀流转,将听觉开到最大,偷闻其屋内动静来。 甜哑女声道:“已和那边说好了,下次金门关会战时,他们会故意出现部署失误,然后示弱败退,我们就乘胜追击,深入敌营,将大军带往青云坞,他们在那边会提前做好重重埋伏,将这边大军全歼,保证万无一失。” 鹿鸣涧心头巨震! 这“金门关”和“青云坞”,都是浩气盟设在金水镇附近的据点,鹿鸣涧虽未去过,但章敛参加过的前线战斗中,就有过这两处的战役,故而她是有所耳闻的。 这“沐晚”帮会,莫不是已经暗中投敌了?! 只不知道,是仅仅帮主和秦光头他们这些实权者的私人阴谋,让全帮上下都做了虎伥,还是根本就一帮皆为奸细?! 鹿鸣涧突然感到危机四伏。 秦光头道:“那就好。最近你不可再外出了,寨主不在,许多事情我终究难以越俎代庖。” 那女子笑了,柔声道:“我的便是你的,有何难以越俎代庖?你都为了我破戒、为了我下山,又随我从南屏到恶谷,我可比信自己更信你……” 接着便是些男女亲热的湿缠声响,恐怕是秦光头和“沐晚”帮主搂抱亲吻到一处去了。 鹿鸣涧略微耳热,可又想继续听听,还有没有什么重要情报——众所周知,男女在床上谈事时,谨慎程度会大大下降,平时说不了的事情很多都会漏出来。 果不其然,吻了没一会儿,秦光头便喘着粗气放开“沐晚”帮主道:“对了,你可知最近有没有哪个极道魔尊死了?‘花丛’男们带来了个万花的小姑娘,说是持了魔尊遗物,要找寨主。明日你见见她?” 女子的情动清醒了几分,思索道:“未曾听说,许是消息还未传开。不过,长安附近的万花魔尊也就那么几位,她若说得不对路,再将她拿下就是。” 秦光头道:“这种事上,想她不敢作假。只是最近咱们既有要事,不便留她这种不确定因素在,明日你问完话,便打发她回昆仑吧。” 女子娇笑道:“我省得。这种小事,你怎变得如此磨叽?” 秦光头沉声道:“咱们既已将长安附近的恶人帮会的名单大致弄清、送回了那边,想来战役之后,就算没参战的也会被清算,恶人不是傻子,定会知道有内鬼。” 女子道:“那时咱们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这枫湖寨红旗一摘,蓝旗一挂,旧酒装新瓶,兄弟们原地庆功,咱‘沐晚’还是长安前几的大帮会——” 秦光头掐了女子腰间一把,惹得后者娇笑连连:“原来你胆子这样大!我还担心咱们弃寨而走时被恶人大军追杀,你这倒已经想好要鸠占鹊巢暗度陈仓了。” 女子嗔道:“什么鸠占鹊巢,这本就是我的巢。甭管这枫湖寨姓‘恶’还是姓‘浩’,反正还是姓‘沐’的。” 六十三 逃生 鹿鸣涧瞬间明白,这“沐晚”上下皆是浩气盟的人,竟然是生生卧底进了一个帮会! 这女帮主还是个指挥,待到将来前线会战时,这手埋线已久的棋子突然倒戈,便可给予恶人谷致命一击,叫至少几个据点的兵力毁于一旦。 鹿鸣涧心下焦急,正欲轻步离开,去通报给老穆等人,却听那秦光头低哑情动道: “晚晚别闹,我差了唐家兄弟在看守那小姑娘和‘花丛’众人,万一有事来报,咱们这般可不方便。” 鹿鸣涧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厢房区的监视者原来不止那唐门一人!自己或许已经暴露了! 鹿鸣涧心思电转间一抬头,心下登时狂乱,见到有人乘着机关飞鸢正冲此处而来。不是唐门弟子又是谁?恐怕正是秦光头口中,自己之前杀那唐门的兄弟! 唐门弟子眼力如鹰,几乎与鹿鸣涧同时发现了彼此。 他人还未至,一枚“逐星箭”便射至鹿鸣涧眼前,疾如星陨! 鹿鸣涧再顾不得隐藏自己,真气全开,脚下着力,立时攀附旁边陡峭嶙峋的山壁,游身而上。 唐门的梨花针暴雨般袭来,鹿鸣涧调整面向,反对地面,“太阴指”步法如风,险而又险地躲开。 锵然铮然,山壁上倏忽留下两溜暗器,件件入石三分,可见唐门功力不凡。也许暗器上还淬了毒,于昏昧月光下,闪动着银青的微光。 被鹿鸣涧与唐门这番惊动,秦光头与名唤“晚晚”的女子一并抢出门来,见鹿鸣涧竟然壁虎游墙般往山上逃,秦光头脸现杀机,喝到:“留她不得!” 话音未落,这两狗男女便一起离地,各施轻功,并肩朝鹿鸣涧袭来。 鹿鸣涧一边用心于攀山,一边翻滚躲避唐门密集的箭矢已够吃力,倘再来强敌,断不是对手,心下绝望,却越发冷静。 她深知,此时已至生死存亡之刻,心计高速运转——如何破局?! ———————— 见正副帮主联袂去捉人,唐门不好再放弩箭,恐误伤他们二人,反而收手,落在了帮主那闺房的瓦顶上,收了机关飞鸢。 他叫唐乾,与双胞胎弟弟唐坤同是“沐晚”帮会的核心成员,深得帮主楚晚晚、副帮主秦沐信任。 适才,唐家兄弟两人被分派的监视区域有些距离,他未能第一时间发现弟弟的死亡,或者前去救援,但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让他感到,弟弟出事了。 唐乾当即便弃守自己的岗位,跑到了鹿鸣涧厢房,可空无一人,也未发现弟弟踪迹。痛苦与忐忑不安警示着他,弟弟确实不妙,但状况未明,他只好先来找秦沐报信。 此时,唐乾将千机匣在房顶安置,变形成了千机重弩,朝着鹿鸣涧阴鸷吼道:“我弟何在!” 鹿鸣涧哪有功夫理唐乾,只庆幸于他停了箭雨,秦光头瞬息已快至跟前—— 秦光头身子犹在空中,竟然突然伸出手臂,鹿鸣涧偏头去躲,却觉一阵金风迷人眼目,迅若流电,又如白驹过隙,转逝云烟,正是少林寺绝学龙爪功之“捕风式”!
然而明明觉得躲过了,刹那之间,头顶劲风已至,鹿鸣涧心道不好,这“捕风”是虚招,其后的“捉影”才是杀招! 鹿鸣涧头皮吃痛,只觉被一股怪力牢牢扯住了头发,将自己往秦光头身前扥去! 若有若无,无声无色,其变化万端于毫厘。这“捉影式”不愧为龙爪功第一绝学! “嘶”了一声,鹿鸣涧拔出贴身备用的短小腰刀,手起刀落,直接将柔顺青丝从中砍断,这才免于被拽过去,脚下真气灌注,重新在山壁稳住身形。 这番兔起鹘落,要是鹿鸣涧优柔寡断一点,她便已经被秦光头取了性命。惊魂未定之下,她知道还远未脱险,脸色极为难看。 秦光头也是一惊。 别看他这只是简单一抓,其实门道非常深: 秦沐、楚晚晚两人看似并肩轻功时,秦沐就已经在蓄力,实则由楚晚晚犹为轻盈的七秀坊轻功引领托举而飞。到达鹿鸣涧二十尺内,秦沐蓄力几乎已满,又被楚晚晚七秀坊“云裳心经”心法施加了增益,短暂提升了速度和力量,“捕风捉影”出手之快,几乎能够做到比敌人后发而先至,又有短暂迷目效果,几乎凝结了他与楚晚晚两人毕生经验,是删繁就简以后的最终精华。 秦、楚二人借此合体手段,出手无往不利,可谓一招鲜、吃遍天。 要是鹿鸣涧战斗直觉不是那么优秀,秦沐的出手位置就会是她的头顶天灵盖,而不是飘飞的长发,更不会有她后续断发得生的空间。 秦沐这一抓未能捉到鹿鸣涧,人无支点,便朝下落,楚晚晚连忙飞身接住他。两人在空中交会,于附近山壁上稍微稳住身形,便重又朝鹿鸣涧袭来。 趁他们休整这短暂的机会,鹿鸣涧早已继续往山上游了。可据点里的巡卫们被这大动静吸引,又有好几位朝这边过来。 好在夜色深沉,鹿鸣涧又穿了一身黑衣,要不是还有几分月色,简直看不见人,她又渐行渐靠近山顶,许多功力不行的远程攻击根本够不到她了。 秦沐与楚晚晚知道,鹿鸣涧可能听去了秘事,决计不能放过她,铆足了劲追来;而唐乾见二人第一次出手失利,也是诧异非常,心下暗骂一句“不济事的东西”,重弩没朝鹿鸣涧招呼,而直接望她头顶和脚下那些山壁炸去。 轰,轰!哗啦啦! 土石山壁本就峻峭难行,又遭到唐乾轰击,陡然松动,霎时滚落了一些岩石土块。鹿鸣涧灰头土脸,差点被巨石击中,不得已之下,只能以万花轻功“点墨江山”暂时飞离山壁。 山壁虽难行,可毕竟有着力点,这轻身于半空,真气必须以顺应天风的固定方式流转,大半武功尽不得施展,可谓危险已极。 这该死的唐门!用心何其险恶! 鹿鸣涧黑色面罩上露出的圆眼睛眯了起来,垂目盯了一眼下方房顶——唐乾正在那控弩。 眼中凶光必现,鹿鸣涧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冷笑道: “你弟被我藏起来了。想知道他在哪儿,就老实放我走。” 六十四 挟质 “瓮中之鳖,还由得你不说?”唐乾怒极反笑,“老秦,给我把这婆娘抓活的,老子倒要看看,是我唐家堡的手段硬是要得,还是她的嘴硬。” 鹿鸣涧见唐门不上钩,只能暗地里哼了声,反身往上疾行。 万花大轻功用到急时,真气可化出巨大的墨羽雕,带着万花弟子灵动如飞。此时,鹿鸣涧只留了两分注意戒备身后,剩余全力皆在催发“点墨江山”,只恨之前练习轻功时不够努力——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只有出得这湖谷,才有一线生机! 唐乾见秦沐、楚晚晚二人竟然追之不及,心下大骂少林轻功和七秀轻功全是垃圾,自己则收了重弩端起千机匣,借助机关飞鸢施展起唐门大轻功“飞鸢泛月”,冲天而起,其直上的速度竟然宛如弹射。不愧是精通机关术的唐家堡。 鹿鸣涧眼见山顶众哨塔亮起了火把,心下一沉,知是动静闹得太大,据点的人都过来帮忙了,自己胜算更小。可为今之计只有硬闯,拖延下去更无他法。 她咬紧牙关,朝着最近的哨塔飞去,并嗖嗖发出了两道指风—— 一道冲那塔中人去,另一道则打他手腕,想将其擎着的火把打掉。 塔中人值岗中睡着,刚被弄醒,迷糊间中了一指,虽不致命,却也软倒在地,而他手中的火把则霍然落地,可惜石头哨塔没被燃着。 鹿鸣涧还未靠近哨塔,在楚晚晚授意下,山顶的一圈弩机竟同时朝她放箭! 好在弩机是机械,箭矢虽密如雨瀑,但方向死板。鹿鸣涧无力加速往上躲开,只能反而下坠了一段距离,躲开了这一波齐射。 可是还未及庆幸,她就感到背后有箭矢破空而来! 这一箭极快,她虽然反应过来,可滞身空中不易调整身形,未及完全躲开,结结实实被射中了左肩。 他娘的,又是那阴毒的唐门!老娘今日便是死了,做鬼也要拖你一起! 鹿鸣涧心里破口大骂。 皮肉被穿透的疼痛,使她面容极度扭曲。趁着弩机第二波还没发射,鹿鸣涧直直扑入哨塔,躲开了唐门后续的箭矢。 她几指连点,紧急封了自己左边肩头穴道,使伤处暂时不影响身体其他部分的机能,才挣扎着跳出哨塔,拿出了章敛留下的“饮血蛊”,一口吞下。 霎时,鹿鸣涧感觉肌体如新生般充满活力,头脑清明,连一向感到难以驾驭的“闲心”也似变得听话,真气附于其上,如臂使指。 可刚才的反向躲箭,加上因受伤而行动变缓,两番耽误下来,比秦沐稍快的楚晚晚已经追了上来。 鹿鸣涧在山林中夺路而逃,手握闲心,墨绿真气绕身。 楚晚晚越过鹿鸣涧身畔,反手抽出细长双剑,娇叱一声便攻上,压根没与鹿鸣涧废话。 而鹿鸣涧等的就是这一刻—— 万花谷花间游绝学“乱洒青荷”,将全身真气瞬间充盈至二倍,加上饮血蛊带来的短暂提升,一套百花拂穴手出手,快如鬼魅,楚晚晚周身要穴瞬间被尽封!
可楚晚晚修习“云裳心经”多年,也并非菜鸟,大惊之下花容失色,但她紧急用出七秀坊绝学“天地低昂”与“鹊踏枝”,想要冲破封穴并修复经脉,远离这实力难测的疯万花,却被鹿鸣涧欺身而上,“厥阴指”点穴截脉,将她全身修为暂封。 秦沐赶到,见楚晚晚竟然被制住,惊怒交加之下,金黄色泽纯正的阳性真气透体而出,似有金刚怒目之态。 他抢上几步,双手成爪,便要来击穿鹿鸣涧当阳穴,可却被迫停住了脚步。 鹿鸣涧将楚晚晚牢牢控住,闲心堪堪抵在了楚晚晚百会穴,轻松道:“再动,我就下手了。” 秦沐脸色难看至极,闲心上的混元真气他认得,知道墨色能够浓重至斯,说明对方真气之凝实和纯度,骇人听闻。 鹿鸣涧道:“叫你的人都别动,我走远了,自会放了她。” 楚晚晚被制住,口不能言,神色哀婉,秦沐本就对她百依百顺,这下更是不忍卒睹,恨不得将鹿鸣涧碎尸万段。 可好汉也得吃眼前亏。 秦沐背后已跟来好几个值岗的巡卫,在秦沐示意之下,都停了脚步。 唐乾到了,见了这番场景,鹿鸣涧竟然挟持着楚晚晚在安然后退,顿时受不了,一记唐门绝学“百里追魂”便朝鹿鸣涧瞄准脑袋而去! 这“百里追魂”是杀招,但箭出不快,鹿鸣涧施施然调整位置,将楚晚晚挡在了身前,可唐乾已经出手,收之不及,楚晚晚肩头中了这一箭,本就被封经脉的脸色更加灰败,嘴角吐出鲜血。 “你!” 唐乾和秦沐同时骂出声。 唐乾骂的是鹿鸣涧,秦沐骂的是唐乾。 鹿鸣涧一记“春泥护花”糊在楚晚晚心脉,保护了她的性命,又拿闲心戳了戳楚晚晚头顶,对秦沐道:“管住你的人,不然,我可要管不住你的人了。” 秦沐好久没受过这般的威胁了,怒火中烧,可还是明白鹿鸣涧的意思。 这婆娘是万花,看这样子显然是花间游和离经易道双修的,而且水平都不低。她能要晚晚的命,也能救她的命。 明知道鹿鸣涧要是坏到骨子里,等甩脱了追兵以后再杀晚晚,自己也没有办法。 但投鼠忌器,现在有软肋的是自己。 秦沐拉住唐乾,沉声道:“让她走。晚晚和你弟都在她手里,我们没法动她。等人要回来,将来有的是机会。” 唐乾恨到:“坤娃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这婆娘剁碎了喂滚滚!” 滚滚,是唐家堡里养的熊猫。 ———————— 鹿鸣涧挟着楚晚晚一路走下了山。秦沐等人虽然看着没动,但鹿鸣涧知道,对方定然是派了人暗中跟着的。 只等着自己疲惫了、放松警惕了,没法牢牢控制住楚晚晚了,就很可能会出手。 杀她,救帮主。 鹿鸣涧在午阳岗驿站买了最快的马,将楚晚晚载着,披星戴月而走。 六十五 兼程 开始那会儿,还有追兵大着胆子跟得极近,轻功缀在后面,甚至想要出手救人。 鹿鸣涧马不停蹄,待这人靠近扑来,反手就是一套“玉石俱焚”。追兵心脉被真气精准贯透,血液喷溅,尸体砰然坠地。 鹿鸣涧和楚晚晚身上、脸上,还有新买的白马,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鲜红。 楚晚晚目眦欲裂,恨不能生啖鹿鸣涧之肉,可恨连声音都发不出。 鹿鸣涧抹了一把自个儿脸上血渍,鞭打马臀,驱使它更加卖命地跑,又给自己灌了些回气的药。 斜晲了一眼怀中楚晚晚,见她惨白花容被血溅上,鹿鸣涧竟觉出几分怪异的好看,心道一声自己果然不太正常。 可惜上天才有怜悯之心,我没有。 顶着楚晚晚杀意满溢的眼神,鹿鸣涧朝她笑了笑,先给她被唐乾射穿的肩膀敷了新药,又给她补上了一遍点穴截脉,继而撕了楚晚晚几片裙摆,将她眼睛蒙上,耳朵也塞住。 这下,楚晚晚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快要哭了。 本来,随着时间,封穴渐松,她恢复了一点点把控真气的能力,正在悄悄试图冲破被封穴道,都已经进行了五分之一左右了,如今不仅前功尽弃,还失去了五感最重要之二! 出了枫华谷山区,鹿鸣涧不走大道,专挑那茂密林间绕行,追兵们轻功视线受阻,气力又有竟时,渐渐皆被甩脱。 楚晚晚伤重,浑噩间被鹿鸣涧摆布,前期还想靠分辨周围动静来猜测地点或者留下痕迹,后来发现完全是徒然。隐隐能感到山风、林叶、鸟兽、流水,全是自然之声,只知行在无人处。 终于到了长安郊外醉蝶东林附近,鹿鸣涧那两三年最熟悉的区域。她却也不往那些可能有人采药打猎的所在走,专挑那有树有石的嶙峋处,走得慢了下来。 两人骑马行至落月溪边,一处水草丰茂,高可过人。鹿鸣涧扒开那些硬茬草杆儿,果然见到一只破烂木船,顿时喜出望外,心下暗道一声天不亡我。 鹿鸣涧从前就知道,有个姓梁的乡民是偷做摆渡生意的。因他做的不是合法营生,船只又不似别的东西,难以找地方停泊,平日就藏在这处。需要做生意时,他才将船拖出来,载些不知来路的人,去些不便言说之处。 章敛与这人做过生意,鹿鸣涧有幸一起坐过这条破船,还偷偷发现了他这藏船之处。 鹿鸣涧心里道一声“对不起了梁伯,以后有机会一定还你钱”,就将楚晚晚抱上了破船,自己也跳上船,直接拿了桨子,顺水朝西而行。 至于那才买来骑了半夜的白马,鹿鸣涧为它除了羁鞅,直接放生。她打了它屁股一下,马儿便照南发足狂奔而去。 这落月溪横亘于长安城外南部,东发源于枫华谷,西接马嵬驿,最终汇入渭河,是条不算长也不算宽的小支流。 鹿鸣涧怕路过长安城附近时引人注意,取了蒙面,将夜行衣盖了楚晚晚,自己满脸坦然地划船,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可惜是媚眼抛与了瞎子,竟然还真是没遇到什么人,让她一番苦心谋划尽数作废。 但鹿鸣涧仍感庆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饿到不行时,鹿鸣涧本想去附近村子买些吃食,但为了安全,终究还是忍住了,就在溪里插了几尾鱼。 傍晚时分,暂时靠岸,鹿鸣涧起了火堆,把肥鱼烤了,虽无各种必备佐料,但靠着脑补,亦能凑合入口。 楚晚晚蒙眼的布还未被取下,闻着烤鱼的香气,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鹿鸣涧一边吃鱼,一边笑嘻嘻道:“哎,我其实可会做鱼了,只恨这里没有条件。要是手边有一把干辣椒和青花椒,那滋味,别提多香了。” 楚晚晚躺在船里,心中脏话连连,却没想到,片刻之后,居然听到鹿鸣涧回到了船上,还近在身畔地对她说:“张嘴,别饿死了,我的人质。” 楚晚晚本已微微张开了的嘴,这时闻言,立时又闭上了。 要不是没法动弹,她连头都要扭到南天门去,用动作表明态度: 她让鹿鸣涧这死女人知道,自己就是饿死,也不吃她的嗟来之食! 可鹿鸣涧不管她这些小心思,像往常喂药时一样粗鲁,捏开楚晚晚的嘴,将烤鱼肉撕下,慢条斯理喂给了她。 还嘿嘿笑着,似乎喂得很开心,跟玩儿似的。 鹿鸣涧那客观上来说很好听,实际上在楚晚晚心里就跟恶鬼一样的声音,越听越让人生气,恨不得撕烂她的嘴。 楚晚晚发现自己实在没法反抗,屈辱之余,竟逐渐也有些自暴自弃了。 在七秀坊学艺时,她虽然不爱练武,但练舞勤奋,又生得好看,拥趸者众,向来是众星捧月、要风得雨,有什么困难从来都有人帮她出手解决,哪里吃过什么大亏。 她年少时,和朋友们结伴游历,过少室山,与还是和尚的秦沐相遇,一见倾心,勾引了他,诱得他下了山,与她一起游历,后来又一同去了浩气盟。 浩气盟待他们不薄,以至于在盟里提出“卧底”计划时,楚晚晚主动接了这任务。她生性娇宠爱玩,又有几分聪明手段,自忖此事乐子多多,事成之后,又能让她有种拿下面具,大喊一声“我是卧底”的英雄风采,刺激极了。 为了任务,她与秦沐创了“沐晚”这帮会。连帮主之位,他都不与她抢,自然而然地给了她。他二人感情很好,又热心慷慨,待帮众很有人情味,随着“沐晚”势大,帮众高手云集,很大一部分是为卧底事业而加入帮会的浩气盟成员,剩下的就是被楚晚晚和秦沐二人的个人魅力所吸引的亲信们。老穆赞她“厉害”,也是说即便和秦沐在一起这么多年,楚晚晚仍旧非常受男性欢迎,有些手腕在身上。 总之,楚晚晚一生被宠,从来没有孤身陷入过这般狼狈凄惨的境地。 秦沐当然也喂过楚晚晚吃东西,但那都是调情性质的,可从来没人像鹿鸣涧这样,对她像小孩儿,又像玩具,这样喂水喂饭! 这女人他日别落在我手里……我须让今日所受委屈千百倍还你!!! 焦香的鲜鱼肉和清水顺着嘴巴进了肚子,眼泪却从楚晚晚眼睛里泌出,弄湿了那块玫红色的蒙眼布。 六十六 辞仇 鹿鸣涧正玩得开心,却发现楚晚晚好像哭了,顿时心里一咯噔,意兴阑珊。 挠了挠头,鹿鸣涧讪讪道:“不爱吃就算了,哭什么。” 楚晚晚被鹿鸣涧点死了哑穴,哪里会回话,只有眼泪流得很凶。 鹿鸣涧终于良心发现,大概感觉到了楚晚晚的委屈,遂不再逗她。灭了烤鱼的火,鹿鸣涧重新跳回船上,给楚晚晚和自己的肩伤换药,继而沉默着往西顺水行舟。 傍晚时分,鹿鸣涧望向前方,终于见到了印象中那黑乎乎的山洞。落月溪从那山洞流入地下。从前她随着章敛进去过,知道那处洞里颇为宽敞,一些河段水流甚至堪称湍急。 用火折子点亮了个火把,鹿鸣涧把它插在船尾固定好,便撑着破船进了这地下河。 溶洞两侧和头顶皆是杂乱岩石,灰黑与土黄二色交杂,水体则呈现出深绿,不似在外面看是清澈浅蓝,不知是何原理。 河面宽度几可容四船并行,但顶部高度很低,连鹿鸣涧这女子中甚至不算高的身量,都不便站起,只坐着划桨。 然而地下颇寒,不知哪里来的阴风呼啸阵阵,直吹得鹿鸣涧冷战连连,去看楚晚晚时,也是肌肤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鹿鸣涧暗自叹气,她两手空空,除了贴身这些必须之物,什么都没带出来,别提可供保暖的衣服了。 只有咬紧牙关,坚持着。“饮血蛊”的时限下午已经到了,鹿鸣涧透支过后的身体更加虚弱,纯是在强撑。她还剩有一只“饮血蛊”在身上,当然不愿现在就吃,那可是下次遇见危机时,自己保命用的。 “啊啾!” 鹿鸣涧打了个喷嚏,赶紧给自己上了一层“春泥护花”,调动起来养心诀驱寒。虽然感觉楚晚晚也要病了,但鹿鸣涧实在没有余力去管她,更不敢给她解穴让她自己抵抗风寒。怕不是第一时间能动,这女人就要宰了自己泄愤。 待到遇见了一处宽敞溶洞,怪石纵横,中有一块低洼处,形成了一块地下湖,旁边有岸,只有一个入口,而较为温暖无风。章敛之前就是在此与人交易。鹿鸣涧遂推测,会利用这一处做文章的人肯定不少,非常符合鹿鸣涧的要求。 停了船,将楚晚晚抱出,两人在这地下湖畔坐定。 鹿鸣涧终于得了空,给自己好好疗伤施为,而被“饮血蛊”掏空了的丹田,几乎干涸,升不起多少真气。 三个时辰后,鹿鸣涧气色回暖,养心诀不愧是回春圣术。万花弟子虽不像一些精通硬功的门派弟子不惧刀枪,但恢复速度着实惊人。 鹿鸣涧感到精力勉强为继,遂解了楚晚晚的哑穴,对她道:“晚晚帮主,我要告辞了。” 楚晚晚好久没说话,本就甜哑的嗓音再张口时显得颇有些低沉,也不知是不是病了:“我姓楚。” 鹿鸣涧本是不知道对方姓氏,不是故意显得亲近,此时被对方这样介意,顿时有些尴尬道:“哦……楚帮主。” 楚晚晚听不出情绪地道:“你这下跑了,他们决计抓不到你,本可以杀了我的。” 鹿鸣涧抿嘴道:“我走脱报信,你们谋划已败,你是死是活都一样。但我有事相求,不想杀你。” 楚晚晚没想到鹿鸣涧这一出,心下升起惊喜和快意:“何事?”
鹿鸣涧道:“你回去之后,莫要为难‘花丛’帮会那些人,将他们放了。以你一命,换他们十几人命。” 楚晚晚冷笑道:“我的命好值钱啊——可你放了我,我回去以后却不照办,非要杀了他们,你又能怎样?” 鹿鸣涧无奈道:“你这样一直挑衅我有什么好处,是不想活了么?” 楚晚晚恨道:“妖女,你莫要后悔,今日将我放了,他日我可不会放过你!” 鹿鸣涧也道:“彼此彼此。要不是指望着你有点良心,放了我那些朋友们,我也不想留下你这么个祸害。” 楚晚晚默然了几息,方道:“我虽在恶人做奸细多年,阴私之事没有少做,心中却仍以正道之士自居。你放心,‘花丛’众人如果还没被秦郎他们处理,我定做主为你放了。” “多谢,我相信楚姑娘既为一帮之主,定会守信。”鹿鸣涧真心道,“我虽不以正道之士自居,但求不愧我心。你们倘若真杀了老穆他们,我也没办法活死人肉白骨,只能日后找你们报仇,将你‘沐晚’上下杀个精光,血祭我友。” 楚晚晚道:“那我问你,你将我友又弄到哪去了?就是唐乾的弟弟,秦郎派去看守你的唐门男弟子。” 鹿鸣涧心虚而面上不显,摊摊手道:“待我确信老穆他们安全,会传信告诉你的。” 楚晚晚虽然目不能视,但仍眯起了眼睛,强硬道:“都是为了朋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也需要给唐乾个交代。” 鹿鸣涧勾起嘴角:“别再和我谈条件,不然我烦了,可要反悔杀你。” 楚晚晚终于闭了嘴。 鹿鸣涧笑道:“希望你的人赶紧找到你。晚晚帮主,后会有期。” ———————— 扑通! 楚晚晚听到了入水之声,猜是鹿鸣涧跳水游走了。这坏女人走前又给自己重新封穴了一遍,确保了自己即便冲穴成功,也要很久以后,而她利用这个时间,估计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楚晚晚心里叹气。 若非是此种境况下结识,鹿鸣涧这女人胆识、功夫、性子都挺对她胃口的,真想拉进帮会。可如今,对方身上已经背了好几条帮众的人命,又坏了自己谋划多时的大事,只能是血仇,再不能是朋友了。 两个时辰后,“晚晚”,“帮主”,人声纷杂响起。 楚晚晚眼前的布被人一把扯下,她便见到了秦沐近在咫尺的面孔,而唐乾与好几个擎着火把的亲信兄弟也在。 她眼前一酸,登时哭了起来。 秦沐心疼抱住楚晚晚,安抚地拍着她的背部:“晚晚,晚晚对不起,你受苦了。” 而唐乾看了看旁边鹿鸣涧留给楚晚晚的半壶清水,阴沉着脸道:“那婆娘呢?怎么还给你留水喝?” “游水走了,我不知她去向。唐乾,妖女说如果确认了‘花丛’帮会众人无事,就传书告诉我唐坤的消息。”楚晚晚吸了吸鼻子,方劝道,“她应该是守信的,你看,她都放了我,甚至怕你们找不来,给我留了可饮用的水,让我好有力气回去。” 唐乾不可思议道:“你怎还替她说话?” 六十七 上岸 楚晚晚虽然性子骄纵,但作为大帮会之主,眼光和心胸还是合格的。 她直直盯着唐乾道:“我不是替妖女说话,是我们如今也要赶时间,有更重要的事。计划既已败露,我们必须赶在她报信给恶人谷之前,带着兄弟们跑路了。若金水镇和啖杏林据点没有被咱们浩气盟占下,咱们继续留在枫湖寨就是孤立无援。” 秦沐道“晚晚说得有理”,其他几个兄弟也都称是,可唐乾这会儿根本听不进。帮会又不是他的,远不如他弟重要。 看了看四下,还有那鹿鸣涧遗下的破船,唐乾眯眼道:“你们回,我要去捉那婆娘。” 秦沐恨道:“我不拦你。你若真追上,将她杀了是最好不过。” 楚晚晚皱眉,看唐乾心意已决,只好叹道:“若能成事当然好。妖女狡猾异常,你别着了她的道儿,若事有不济,唐乾,万勿逞强,保全自己为上。” 唐乾本来生气楚晚晚,见她说得关切,这才终于冷静了些,脸色终于不那么黑如锅底,勉强道:“我自有分寸。” 待唐乾上了破船,朝着地下河下行的方向独自走了,秦沐与楚晚晚等人方上了他们来时所乘之船,原路返回。同行者有会解穴的,已帮着楚晚晚恢复了行动能力。 楚晚晚披了秦沐带来的兽皮大氅,坐在可容纳数人的小舟正中,与帮着划船的秦沐低声交谈,才知“花丛”男们早就安全离去了。 秦沐道:“那夜清晨我试探穆帮主,他们全不知晓夜里发生何事,连我说鹿姑娘独自西行了,他们也只是惋惜她不告而别,没什么旁的反应。” 楚晚晚皱眉道:“难道是给他们察觉了,故意演的?” 秦沐摇头道:“我倒觉得不像,或许确实交情不深。我当时想着,要是妖女死了,一切计划照旧,权当没这波折,用不着出手对付他们;而要是真给妖女跑了,一切都也迟了,杀他们也于事无补。若是没什么堂皇理由,硬要拘着他们不放才是奇怪,万一妖女伏诛、一切无事,反给他们这些不要紧的白白死在据点中——他们帮会到时候定要寻仇,咱们可解释不清楚。” “还是你做事妥帖。”楚晚晚吸了口气,将厚厚的氅子裹紧了些,方低头道,“秦郎,可恨这次怪我大意,方落了敌手。原来我一直以为,咱们俩人联手足够厉害了,却没想到……我离了你那么几刻,连个小丫头都没能对付。” 想起这番狼狈,秦沐脸色也很是阴郁后怕,却仍是温言安慰楚晚晚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咱们做这卧底时,不也早就存了随时败退之心么。点子扎手,晚晚不必太过自责,以后小心,不要离了我左右。” 楚晚晚黯然道:“我不能总是诸事依赖着你了,再多外力,不如自家多加勤修。他日再见,我定要,我定要让她……!”她咬唇握拳,似涌起了好大动力。 秦沐讶然看了一眼楚晚晚,复杂中涌起欣慰。 秦沐说不上来自己这种扭曲的心态是怎么回事。他愿意竭尽性命护楚晚晚,也希望她能努力奋进,多些自保之力,与自己亦能配合更好。可内心深处,他又怕她当真要独立自强了,自己在她那里,便再也不是最特殊那个。
当下秦沐拉起嘴角道:“好,回去了我陪你修行。” 楚晚晚顿时现出和从前一样的依赖爱慕之姿,甜甜撒娇道:“秦郎,就知道你最好了。” 秦沐方才心下定了。 楚晚晚被俘,昨日还有平时与秦沐关系好的兄弟暗示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夺权,接过帮会的盘子,恐怕是素来偷偷在替秦沐不平,还以为他是被楚晚晚捉了什么把柄,才这么多年始终尽了大力辅佐她。 奈何秦沐竟是真心待楚晚晚的。他让那兄弟慎言,这类事情休得再提,便忙于去救楚晚晚了。那兄弟万万没想到,真有像秦沐这般有能力的男人是自甘居于女子之下的,怒其不争之下已经离了帮会。 秦沐第一念头想挽留,却终于没说,放了那兄弟离开。 昔日,秦沐尚在少室山出家,因犯错而被罚于后山做杂役,遭到同侪师兄欺侮,慌乱中踩空掉下断崖,是盘山路上游玩的楚晚晚轻盈飞起,将惊魂未定的他托住救下。 那时候,他在楚晚晚怀里,与她旋转,可能只有几圈,但秦沐觉得刹那永恒。 落地之时,楚晚晚用粉红色的绸扇掩嘴巧笑,甜哑着道:“小和尚脚下恁个不当心。” 秦沐的心便再也不当心了。 他与她频繁相会,能破的、不能破的戒,他都破了。 再后来,秦沐终于厉害到可以把当年欺负他的师兄们都揍趴,而楚晚晚不再满足于和他相会,她说她要去落雁城,要他与她同去。 秦沐没有二话,就随她离寺而走。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心不在佛前了。 少时的苦闷和迷茫,在楚晚晚的活泼热辣、主动诱惑中被驱散殆尽,他人不能理解秦沐的痴心,秦沐自己却很清楚。别人都以为是楚晚晚事事依靠他,可实际上在情感中,她才是主导的那个,他靠着她的依恋,才有安全感。 楚晚晚对他而言,就像青灯另一边的滚滚红尘,曾救他脱离苦海,又在别人无数“她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总有一日要背叛你”的声音中,她毫不在意,待他如一。 在佛祖和楚晚晚中,在兄弟和楚晚晚中,在所有人和楚晚晚中,秦沐都选楚晚晚。 他怎么可能不选她。 ———————— 话说另一头,鹿鸣涧吞下了一枚“飞鱼丸”,游水速度变为正常人数倍,已潜流而走。地下河分叉口不少,她也未曾走到过另一端,不知出口究竟在哪,只能摸索着游。 好在运气不错,她终于找到出渭河的洞口时,天光乍破。上得岸来,浑身冰冷,她打了数个喷嚏,心下又是轻松又是懊恼。 恼的是“饮血蛊”的副作用尚未痊愈,又透支体力在冰河游水,自己这身子要想恢复到十分健康,恐怕要调养好大一阵子;喜的是这番劫后余生,虽然损失惨重,但毕竟捡回了一条命,值得庆贺。 为了方便游水,她上身只着裹胸布,将各种重要物事打了包裹顶在头上,下身亦脱得只剩短裤,如今衣不蔽体,还得重新烦恼这事—— 而此时,一只花斑猛虎恰好就坡上树间,正居高临下观察着鹿鸣涧。 六十八 打虎 鹿鸣涧坐在岸边,用力绞着如今长度只到肩头的短发,本没注意到这大老虎。 可它突然发难,从坡上凶猛而下,径直朝她扑来,那庞大的黑影比大虎身体更先一步投至鹿鸣涧身前,由不得她不发现。 ——好嘛,正所谓是想睡觉时有人递枕头,虎皮裙来了不是? 就地滚开,拧身起来就往附近大石后跑去,鹿鸣涧心道一声真是倒霉,本想先找一温暖安全处恢复休整一番,这老虎偏要趁自己筋疲力尽时偷袭! 她虽不怕它,可头发都还在滴水,沉重黏腻,身体状态又疲累已极,真不是适合搏斗的好时机。 一把将闲心抽出,横衔在嘴,鹿鸣涧快速将小包裹重新打包,斜系在背,三两步窜上了左近大树,强打精神去观察这大虎。 大虎见鹿鸣涧身手这般敏捷,似是也吃了一惊,眼睛死死盯着她,而在树下踱着步子来回转圈,喉间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低吼。 鹿鸣涧真气往指尖汇聚,也打量着大虎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思考着兽类的经脉骨血与人体结构不同,自己未必能像打人一样将它精准截脉;一边又在想着如何比较完整地将虎皮剥下,这可是她没有干过的技术活儿,有点子挑战性。 突然,大虎纵身而上,也顺着树向上爬来,鹿鸣涧“嚯”了一声,赶忙稳住身形。这树干看着不细,受力之后竟然有断折的趋势! 大虎没完全上到树冠,只将鹿鸣涧栖身的树枝撅了,趁鹿鸣涧慌乱跃起,它亦朝空中的她扑来。 鹿鸣涧没想到大虎速度如此之快,瞬间被近身,只能紧急施展“太阴指”,闪身到了大虎背后,又去捉这大虎尾巴。 老虎被鹿鸣涧骑在了身上,尾巴急向她打来,又纵身将她往旁边甩。 鹿鸣涧吃力被摔下地,狼狈滚开数圈,未及停稳,边见到一张血盆大口兜头而来,布满獠牙,腥臭难闻,犹如黄泉口、鬼门关! 她连忙以闲心支在大虎口中,方躲过了刚才致命一咬,而肩头未愈的伤口又被虎爪再次划到,鲜血长流,差点痛得晕过去,发足狂奔重新跳进了河里,想要泅水离开,暂时躲避开那大虎。 大虎刚被闲心崩断了两颗牙,此时血口淋漓,殊为骇人。看大虎没有追下河里,只是在岸边嘶吼,鹿鸣涧稍微放下心,咬牙给自己止血,心中则惊惧交加。 ——盖因蓄势了半天的真气竟然不灵了! 刚才大虎本该被鹿鸣涧指风贯脑而死,但百花拂穴手将要出时,鹿鸣涧却感觉真气一下子全部逸散,消失不见,丹田也如同干涸,再也调动不了一丝真气! 自从司易廷帮她拓脉、教她运气以来,她日修不辍,早已习惯了真气护体的感觉,此时陡然修为全失,连周身流转的养心诀都要维持不住。 猜到是那该死的“饮血蛊”后遗症没有解决好,自己还是太大意了。此时,她能够仰仗的只有拳脚功夫。 而大虎似是越想越恼,决定不放过这该死的人,竟然也下了水来追她,游得居然还不慢。 鹿鸣涧从来没见过老虎游泳,还以为这东西不会水,这下见状是真傻了眼,再无分心余裕,全心全力都放在了如何解决眼前大虎上。
鹿鸣涧印象中,地下河来路上,水体不太远处,似乎就有一个较为封闭的溶洞。 可以将洞口地上布下机关与毒液,自己躲在其中,暂先恢复和调息,若顺利恢复就出来杀它;倘若没恢复好时,这大虎实在不肯罢休,竟追到那里来,便利用洞里地形和机关毒液,哪怕苦苦周旋、大费手脚,左右也要寻隙将这畜生宰了! 心中既定,鹿鸣涧再无犹豫,掏出又一枚飞鱼丸嗑了,霎时如同鱼儿般窜远,和大虎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她回头一看,大虎仍锲而不舍地追着,实在没有办法,遂反身向着她来时的地下河出口游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鹿鸣涧还未到那溶洞口,迎面便遥遥见了一叶破船的影子。 船上立着个黑青劲装、面覆银具的男子,手持千机匣,一脚踩在船头,不是那挨千刀的唐乾又是谁? 咯噔。 鹿鸣涧心下一颤,狠狠绝望了。前有仇敌,后有猛虎,身负重伤,修为不灵,不知能有几分胜算? 越是绝境,越要冷静!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道还会怕了这俩玩意儿? 鹿鸣涧给自己施加了个“清心静气”,闭气钻入了水里。 唐乾是个眼力好的,虽未看清楚水里是谁,但总也知道是个人。见这人躲着自己,心下把握更多了几分,遂试着朝那处射了几箭,厉声喝道:“死婆娘,莫躲了!给老子交人出来!” 弩箭、暗器之流入水,则威势被削弱大半,这里的环境其实非常不适合唐门战斗。 唐乾非常知道这一点,所以也非常小心,以恐吓为主,想先将鹿鸣涧找出。 鹿鸣涧当然不会答他的话,到了他船底,立时拿出贴身腰刀,将这并不怎么结实的破船凿了个洞。本来固在船尾的火把掉在水中,立时熄灭,环境顿陷一片黑暗。 唐乾大惊,赶紧用出唐门小轻功“鸟翔碧空”,上跃离开了危船,但此处山洞穹顶仍旧偏低,他腾挪不开,对着破船处就是“唰唰唰”数箭。 箭势凌厉,破船裂开成了几瓣,而鹿鸣涧早就不在此处,唐乾射了个空。 他也没指望就此能捉住她,倒也不急。看她刚才的速度就知道定是吃了“飞鱼丸”,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她药效过去。 但唐乾急的是,自己不会水这个事情,显然是被那婆娘看出了,不然她不会率先来凿船!这才是最不利的! 唐乾不说话攀在洞顶,鹿鸣涧也猫在一处,静静扶着山壁不移动,只有水流哗哗啦啦,不算湍急地流淌冲刷。 两人都很清楚,听声辨位,对此刻的彼此来说,就是最大的倚仗。 最终是唐乾先有动作。 他想得很周密。先将千机匣固在洞顶,变换成连弩形态,对着水里漫无目的地一通乱射,他自己则躲在一旁,竖起耳朵,辨别鹿鸣涧会从哪里攻击连弩——这样,他就能确定她的位置,然后抓住她了。 六十九 驱虎 中了! 唐乾虽未听到人的动静,但闻到了血气,知道鹿鸣涧定然在这波乱射中受了伤,心下大喜,朝着血腥弥散的大致方向一通放箭,夺魄追命。 鹿鸣涧在唐乾连弩的前番乱射中生生挨了两箭,不得不吃了最后一枚“饮血蛊”。 此时蛊行脉中,伤口虽未愈合但不觉痛楚,真气也似又从干涸丹田重新生出,生机蔓延向四肢百骸,有了力气和灵活度。 鹿鸣涧大大吸了几口气,一跃出水,霎时来至唐乾身前,抬手一把亮灿灿的鳞粉洒出,唐乾周身沾染,身形便被断续勾画了出来,在黑暗环境里格外醒目。 把外衣一把脱掉扔到水里,唐乾一后仰,躲开了鹿鸣涧伸来拿他咽喉的手爪,反手也是一把毒粉。 鹿鸣涧不闪不避,迎着毒粉贴上来,左手闲心蓄气,右手操了刀子,要往唐乾裸着的上半身来袭——他脸上的鳞粉还在,却是脱不掉的。 唐门弟子不擅长近身肉搏,唐乾早有所防备,对面山壁上提前设好了机关“飞星”,此时手中机关索轻轻一拉,人便瞬间飞到了那里去。 而鹿鸣涧不仅扑了个空,还在唐乾本来所处的位置遭了埋伏,他所布下的毒蒺藜密密麻麻,霎时将鹿鸣涧光着的手脚刺破。 鹿鸣涧闷声痛呼时,唐乾新一轮的箭矢攻势又到,她只好放弃了以轻功径直追过去的想法。 不顾疼痛,顶着毒蒺藜躲避箭矢,鹿鸣涧愣是攀着山顶岩壁,手脚并用,快速朝唐乾那边爬去,并且指尖朝唐乾亮闪闪的脑袋周围胡乱射着真气。 唐乾左支右绌地躲避,被鹿鸣涧两败俱伤、状若疯狂的打法也有点吓到。 他知道万花弟子在驱毒方面很有心得,不似其他门派那般畏毒,但那也是需要时间和环境的,这婆娘当下连中数种毒药,自己只要拖住时间不被她伤到,等她毒发自然任自己宰割,所以虽然看似狼狈,心下胜算却仍有余裕。 鹿鸣涧也不是故意想要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打法,暗地里也在叫苦不迭。 只是连续嗑两次“饮血蛊”,她根本还没落着去想,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连这一次的效用能持续多久都不好说。万一等下突然不灵了,或者自己直接爆体而亡…… 若不能拉这唐门垫背,我死不瞑目! 发狠之下,鹿鸣涧满身伤痕来到唐乾面前,再不去想搞什么招式攻击了,她直接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将唐乾踹向水中。 唐乾登时大急,他不擅肉搏,平时尚能以腿战几合,长靴上的利刃也涂了毒,但这婆娘只想拖他入水,他若抬腿,只能更方便她的企图! 可心思电转间,唐乾又想到了落水并非尽是坏处,便顺势落水。 他头脸上的亮光鳞粉被洗去,没了这恼人的玩意儿,鹿鸣涧也失去了敌明我暗的优势。 “刷拉拉”! 唐乾手中激射出一根细索,其头前的飞爪钩索牢牢抓住了对面山壁,原来是唐门的独家机关“子母飞爪”。随着细索重新收入机关,他自己便可飞过那边去,离开可能陷入水战的不利境地。 没承想,鹿鸣涧却突然抓住他双腿,从背后将他锁了个满怀! 在空中无法使用“浮光掠影”隐身,提前布好的“飞星”也被消耗,此时唐乾已经没有了拉开距离的手段。而唐乾手上的机关细索犹自收着,带着两人飞往了岩壁被钩爪嵌入的地方。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鹿鸣涧的真气又不好使了! 她心下冰凉,却因为此次已经提前做好了随时出现这种状况的心理准备,而没有慌乱。拔出贴身短刀,对着唐乾就是胡乱几刀。 唐乾“啊”地大叫,子母爪被松开,两人一齐掉入了水中。 鹿鸣涧笑道:“你这下死定了!” 不会水的唐乾和没有了真气的鹿鸣涧在水里,展开了犹如儿童打架一般的肉搏战。 两个平时都习惯远程作战的人,此时都操着小刀子,你来我往,谁也不那么容易打中谁,而终于还是一直致力于将唐乾脑袋往水里按的鹿鸣涧更胜一筹。 “吼!” 鹿鸣涧知道是那大虎来了,而唐乾不晓得这是什么动静,但欣喜于有转机,总是多了一点破局的希望。 鹿、唐搏斗的水域已经被二人鲜血染上了腥味,大虎循着这食物香气,找来毫不费力。 听闻大虎到了近前,鹿鸣涧突然出水,一脚蹬上唐乾的头,便施展轻功跃上了子母飞爪所在的位置。 唐乾忽然觉得鹿鸣涧不再纠缠,对危险的直觉也疯狂预警,刚想出水,可一股巨力就扑到了身上。 他觉出这是头巨兽,心下恐惧,大叫一声踢上虎头,手中的锐刃也刺往大虎面门。 可哪里能是大虎对手? 但他亦非等死之人,之前一直未用的手段此时直接使了出来! 他陡然用力,手上引动了一个机关,一开始就被固定在岩壁顶端的那连弩登时“唰唰唰”,无差别朝着所有方向放出了暴雨般的箭矢! 他之前不用,是这一招用出,在这狭小黑暗的水体,他与鹿鸣涧都得死,可此时老虎无智,他便可以运作! 扒在洞顶的鹿鸣涧也是吃了一惊,连忙缩往旁边一处垂下的大石躲避。虽然手脚已经非常快了,可腿上还是中了两箭,立时心中大骂。 唐乾则翻转身子,将大虎顶起当了肉盾牌,自己缩在虎身下面,往虎腹上猛扎刀子。 待箭雨停止,唐乾从虎腹下探头,大老虎当然已经成了个大刺猬,动也不动了。 周围要是有光亮,恐怕水体得是一片血色。 他遭了老虎爪击,已经没了多大力气,也不知那婆娘死了没有。 挣扎着推开了虎尸,唐乾也被水呛了个半死,咳个不停。 突然,劲风突至,鹿鸣涧扑到了唐乾身后,用力锁住了他脖子,猛朝水里按着,笑道:“多谢你解决了大虎。” 逐渐挣扎不动的唐乾脸现绝望,在头浮上水面的间隙艰难问出了两个字:“我弟……”似乎临死之前,他也需要得到这个答案。 “嗯?想问什么?你弟被我藏在哪儿?” 鹿鸣涧挂在唐乾后背,双腿锁住他下半身,把他的脑袋又按往水中,也不管唐乾是不是还能听清楚,残忍又快意地低声笑道: “藏在化尸水啦!” 唐乾虽然早就怀疑弟弟遭了毒手,此时得闻真相,仍是哀怒俱极。 “嘻嘻,这就送你去陪他。” 唐乾有一万句“妈卖批”想骂,可惜他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窒息的痛苦终于停息。 唐乾不再挣扎。 七十 承情 再次爬上岸时,鹿鸣涧瞬间就脱力倒地。 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泄了。 大老虎被唐乾射成筛子,唐乾被鹿鸣涧溺毙,而鹿鸣涧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身中数毒,眼前五彩斑斓、不辨东西,“饮血蛊”反噬,修为全失,挂彩无数。 鹿鸣涧咬破了一点舌头,让自己痛得不要晕倒,靠着大石头给自己处理伤口。此行太过凶险,根本没空保护包裹,本就不多的物件和丹药破损无数,或者被浸湿,还能用的没有剩下多少。 将仅余的一点回气药品全部吞下,鹿鸣涧挣扎着给自己驱毒。 好在这次没有别的野兽再来打扰,她成功运行了几遍“清风垂露”,终于将唐乾留下的各种毒素排除了个干净。 摇摇晃晃站起来,鹿鸣涧踉跄着在渭河畔寻了几株野生的止血草,随便给自己几处大伤换药,本还想在林间寻些野果、野味果腹,以补充体力,却不知不觉间昏迷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鹿鸣涧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床榻。似是在什么人家的卧房。墙上挂着兽皮、弓箭,这应该是个猎户的住处。 她身上的血迹、污渍居然都不见了,穿着身不太舒适但干净的麻布衣服,盖着温暖柔软的厚被子。而她自己那小包裹就放在枕头边上。 这屋子里虽无光亮,但门帘外有摇曳烛光,还有两道相对的人影,正压着声音在争吵。 女子强硬道:“我不管,在哪儿捡的你就给她扔回哪儿去!” “她一个姑娘家受了那么多伤,躺在野地里,还不让虎狼叼去吃了?”猎户先是辩解,继而声音低了下去,指责地道,“莲娘,原先你是那么善良温柔、善解人意的姑娘,我真想不到,你怎会说出这样冷血无情的话……” 鹿鸣涧听出来了,是猎户救了她,而他妻子不乐意,正与他争执。 叫莲娘的女子声音越发尖锐和大声,带上了哭腔道:“我冷血无情?你道我是酸你捡了个年轻小娘子?我告诉你马老六,我就是怕你啥也不懂惹到祸事了!她光着身子、来路不明的,你再看她那一身口子,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什么时候起来,反把咱们一家灭口了!你就知道善良温柔顶个屁用了!” 门帘上人影重叠了起来,应该是猎户马老六抱住了莲娘在安抚。 莲娘抽搭道:“这时节生意不好,我炊饼也一天卖不出去几张,咱们俩饿肚子事小,孩子也成天只能啃干馍,常跟我哭呢……三天了,你什么肉都打不到,背了个陌生女人回来,我骂过你一个字吗?她的身子不是我给洗的?她穿的不是我的衣服?躺的不是我的床?你倒好,还在这和我吵架,说我不善良不温柔了……” 马老六抱紧了他媳妇,声音也带上了点哭腔:“对不起,莲娘,是我混蛋,我没用,我急了才会说你……” 莲娘呜咽道:“……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 鹿鸣涧掀开门帘,出现在这夫妻俩面前。即便在橙红烛光的映照下,她依旧显得面色惨白,唇色青紫。
马老六抱紧了媳妇,莲娘也微微畏惧地靠向了她男人怀里。 鹿鸣涧勉强地笑道:“大嫂说的是对的。大哥,谢谢你了,为了不给你们家带来祸事,我这就走。” 两夫妻没吱声,鹿鸣涧从包裹里摸出章敛的手稿,掏出其中夹着的两张金叶子,对马老六和莲娘道:“这是报答你们救命之恩的钱,你们拿去,给孩子买点好的吃。” 鹿鸣涧刚才发现师父的手稿已经黏住的黏住,花掉的花掉,面目难辨,心下更觉惭愧不孝,匆匆逃离了马猎户的家。 马老六与莲娘互相望了望,都没说话,眼看着那年轻女人出了门。 鹿鸣涧沿大路走了,发现破烂的木头牌坊写着“南河村”,想来就是此地名称。 结果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后面女子叫道:“妹子,慢些!” 鹿鸣涧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莲娘,停步道:“嫂子。”却不知她有何事。 那莲娘为了追她跑得气喘吁吁,此时欣喜,脚下一个踉跄还差点摔倒。 鹿鸣涧跨前一步想去扶她,她却已经自己稳住了身形,局促道:“方才我们夫妇吵架,我那难听话都是在埋怨六哥,不是说你。你,你大人大量,莫要往心里去。” 鹿鸣涧摇头道:“不会,嫂子说哪里话。” 莲娘尴尬地笑笑,将手在她自己身上擦了擦,方将背着的一个大布包解下,塞到了鹿鸣涧怀里: “妹子……啊不,女侠,这都是些不值钱的,我知道你这样的人物肯定也看不上,但我家没有更多了。你拿着,路上吃用。” 鹿鸣涧打开布包,见是一大壶清水、数张热炊饼,还有两身干净的农家女衣物,登时眼睛一热,鼻子一酸。 她点头收下,将炊饼拿了一张出来,咬了一口笑道:“嫂子,你手艺真好。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炊饼。” “是吧!我刚又给你熥了熥,热的,这会儿最好吃。”莲娘顿时眉开眼笑,不似之前的拘谨,带着些真心实意的快慰。因有了些年纪,她眼角荡漾起浅浅的笑纹,很美。 “要是回来有困难,没有困难也行,路过这南河村时,随时上我家来啊,喝口水,或者就坐坐。孩子将来要是出息了,你要是不嫌弃,我让他喊你一声干娘。” 鹿鸣涧重重点头道:“好。” 此时已感觉两人亲近了,莲娘拍了拍鹿鸣涧的手,温声道:“你可记得,平安最要紧。那我回去了。” “嗯!”鹿鸣涧大口吃着炊饼,眼瞅着莲娘朝来路走不见了,方转身向西。 问了问村民,鹿鸣涧方得知,这南河村已经到了马嵬驿附近地界,要不了多远,就是这一带最大的城镇“扶风郡”,而昆仑亦不远了。 穿过昆仑,再一路西行,应该就是恶人谷。 鹿鸣涧想,我终于还是得一个人走到恶人谷。 其实也好。要是这么一道儿,自己都没本事走到,什么江湖漫漫其修远,岂不都是放屁。 七十一 登记 鹿鸣涧在村头小驿租了马车,山路崎岖,走得很慢,仍不到半日就到达了扶风郡东门附近。车夫并不停车,鹿鸣涧不解相询,车夫方道: “姑娘,这里不得停。你说过嘛,你是第一次到这扶风郡来,那就只能从西门进。” 鹿鸣涧皱眉道:“这东门看着大开,也有守卫,只能打西边进却是何缘故?” “姑娘你有所不知,还是这里位置的特殊闹的。恶人们出昆仑后,若不想穿越荒漠,这扶风郡就几乎是必经之路。”车夫一边喝驾着走马,一边解释道,“近年来,恶人谷的人大量进出此地,后来甚至为求方便,郡内的好多营生基本都被他们的外事管事把持和垄断,久而久之,这扶风郡就近乎等同于被恶人谷势力占领了。” 鹿鸣涧明白了:“这必须走西门的规矩,是恶人谷定的?” 车夫苦笑道:“也不能这么讲,对外自然说是郡守定的。像干我这行的,便被明确通知过,拉您这样的外来人,必须到郡西门口那驿站点去。您可别为难我。” 鹿鸣涧放松了些身体,靠在马车里闭目休息:“那恶人谷这般明占郡城,周围百姓——比如师傅你,便甘心遵守这些规定么?” 车夫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姑娘,您是来投恶人谷的,还是浩气盟派来侦查的?” 鹿鸣涧好笑道:“我若是浩气盟派来侦查的,难道还会坦白告诉你?” 车夫翻了个白眼道:“那不就是了?您想,我如今既然在这片儿混,自然也不会讲恶人谷侠士们的坏话。” 恶人谷,侠士……外地的人们从来不这么说。这扶风郡的民风其实可见一斑了。 这俩词儿连起来,听着还真挺新奇的。鹿鸣涧想。 “倒是我唐突了,你便当我没问。”鹿鸣涧尴尬挠头,“哎,您讲些能讲的啊?” 车夫笑道:“其实您想想,像您这样的外乡人来了此地,若须要从西门进,我便可以拉着您绕郡城多跑半圈,还能多赚几个子儿,何乐不为?” 鹿鸣涧拉长了声音道:“哦——原来如此。” 车夫续道:“一会儿您到了西门,只要跟郡城守卫那儿接受了盘查,登记信息,就可以入城了。以后再来,有他们发放的信物,就可以随意出入,不需要再被限行于西门。” 鹿鸣涧来了兴致,奇道:“这却是何手段?” 车夫神秘道:“去了便知。” 鹿鸣涧偏过头去,摩挲着自己下巴思考道:“师傅,您不会也是恶人谷的侠士吧?我怎么觉得,您处处像在赚我入谷?” 车夫道:“我要是有侠士们的手段,还在这儿拉什么车?在郡内随便接些任务,哪个不比我这风吹日晒的辛苦钱好赚?” 大风灌进车内,鹿鸣涧缩了缩身子,哆嗦着和车夫打趣道:“我听变文故事、画本传说中,越是厉害的人,越是可能大隐隐于市呢?” 车夫笑道:“原来姑娘喜欢这些。咱们扶风郡里也有酒馆和说书先生,讲得多是江湖秘闻,可不是外城那些陈词滥调比得了的!” 鹿鸣涧眼睛亮了:“师傅,那您快些,我说不准还赶得上晚饭听书!”
———————— 到了指定驿站点,鹿鸣涧随车夫下了马车。 目之所及,坂道下方是横过的丁字路口,胡乱插了好几个指路、求购、警戒的牌子,而上坡路不远处就是扶风郡的西门。 车夫对守在此处的穿甲守卫点头哈腰,守卫领着车夫与鹿鸣涧往城门走。 鹿鸣涧奇道:“师傅,你怎还跟着?”她已经付了钱了。 车夫狡黠笑道:“嘿嘿,姑娘,你登记时我得跟大人们禀明,是我引你来的。将来倘若你入了恶人,我也算有一点功劳,有小费拿的。” “我就说嘛!”鹿鸣涧恍然大悟,继而低声问道,“恶人谷真有这么缺人?需要这样招徕人才?” 车夫愕然道:“人还有够的?什么时候不是多多益善?” 鹿鸣涧撇撇嘴,不欲与他解释,又低声笑道:“那日后若查明,我乃是浩气盟的奸细,你这种要不要负连带责任啊?” 车夫大惊,脚步一停,踌躇道:“姑娘你可别吓我。” 鹿鸣涧咯咯直笑:“我只是试试你。原来这介绍费也不是好赚的。” 车夫心有余悸道:“虽然未必要被追究,但我也不想让陶姑娘难做。” 鹿鸣涧疑惑道:“陶姑娘?” “谁叫奴家?”一个媚骨天成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鹿鸣涧定睛看去,霎时呆了一下。 一位绝世大美女款款走出城门阴影,正朝着她笑。 这美女个子高挑,蜂腰巨乳,长腿裸足,头顶脖挂沉重银饰,分明就是苗疆五毒教女弟子的经典打扮。 鹿鸣涧个子比人家低上一头,又站在坡道略微靠下的位置,这一抬头,很难不直接被这陶姑娘胸口的两大团夺去视线焦点——才看了一眼,鹿鸣涧就赶紧收回了目光。虽然听说苗疆女子大胆开放,但以防万一,还是不想让人家觉得失礼了。 结果,鹿鸣涧发现,旁边的车夫大哥正盯着不知道哪儿瞧得起劲,那五迷三道的样子,要不是守卫还在边上,恐怕恨不得立时就要贴上去跟人家搭话。 唉,男人呀! 鹿鸣涧重新抬头,目光已落在了陶姑娘浓妆的艳丽脸孔上,走上前抱拳行礼道:“陶姑娘好,在下鹿鸣涧,师承万花谷。” 陶姑娘娇笑道:“五仙教陶酥。鹿姑娘,这边请。” 鹿鸣涧立时反应过来。五毒教是江湖人对他们的称呼,人家教内是称“五仙教”的。这个以后倒要注意,当着五毒教弟子的面,为了礼貌和气,说不得自己也要跟着将“五毒”称“五仙”。 鹿鸣涧跟在陶酥身后进入城门阴影,便见到个书生样子的男人,坐在一张案后。 陶酥修长手指弹动间,蓦然从她掌心爬出一只蜘蛛来。它身子挺小,而诸多手脚细长灵活,显得特为怪异恐怖。 她巧笑倩兮,仍是用那种充满媚意的声线和语调,诱惑般道:“鹿姑娘,这入郡凭证说也简单,只需要你一点指尖血。” 七十二 拒诱 鹿鸣涧看着那窸窸窣窣的掌心蛛,没有伸出自己的手,也没现出不悦的神情,平静道:“在下孤陋寡闻了,不知陶姑娘取了这指尖血,是何作用?” 陶酥摸了摸那掌心蛛,惹得它所有细脚波浪般踏步,笑道:“我圣教有秘法,可以人血追踪原主大略位置。鹿姑娘此后又不犯事,这滴血便于你无害。” 言下之意,倘若自己日后做出什么不利之事,则可能会凭着这滴血,被追杀至天涯海角? 鹿鸣涧皱眉道:“恕在下无礼,这法子对郡城安全倒是挺好,可万一要是,陶姑娘他日起了害人之心,留下血滴的我们又如何防得住?” 车夫在旁霎时变了脸色,低声责道:“鹿姑娘,你怎可……!” “又不是熟人,鹿姑娘不信任我,有此怀疑无可厚非。”陶酥却无所谓般耸了耸肩,“呵呵,不愿就算了,不入城便是,我们不过是例行公事,并不强迫。” 车夫对鹿鸣涧急道:“陶姑娘是恶人谷在扶风郡的大管事之一,一直以此法保护郡城,从未听闻她因此妨害谁的,鹿姑娘你大可放心啊?” “无意得罪陶姑娘,但在下生性胆小,还是不入城了。”鹿鸣涧摇头,对侧过身去的陶酥行了一礼,方转头对车夫道,“师傅,你还肯拉我么?我去附近村庄投宿好了。” 车夫见陶酥不理人了,跺脚叹气道:“拉,怎么不拉?我拉你去马嵬村。” 见鹿鸣涧重新上了车夫的马车离去,陶酥打了个呵欠,重新在登记案边的长椅躺下,对执笔的书生道:“你瞧那万花可是个好相与的?” 书生抖开折扇轻轻摇着:“没有一点真气。许是单修医道,也或许受了什么古怪内伤。” 陶酥闭眼,轻声道:“她可不是被别人所伤……我看呐,像是吃多了饮血蛊。怕不是哪天晚上脑壳就炸掉。” 书生讶然道:“你看出了,怎不提醒她?帮她一二,不就取信于她了。” 陶酥哼道:“我懒。” 书生道:“……那你还接这么累的活,天天在此守城门。” “因为划算啊。哪里还能找到这么便宜的买卖?又有战阶,又能认识人,又能白嫖全门派精纯真气喂我的宝贝儿们——”陶酥胳膊上爬出了一群蜘蛛,汇聚于长椅上,陶酥翻了个身,倒出一把晶莹的毒药饵食,饲喂着它们,“你们说是不是啊,嗯?” ———————— 另一头,马车上。鹿鸣涧思索着。 她适才望了眼扶风郡城中。城墙极高,防御工事赫然,城内地势又极低而平坦,与周围山城的崎岖地貌全然不同。 不同于长安、扬州等大城以平民百姓为主体,扶风郡内满目皆是携带着刀兵的江湖人士,更像是特为侠客们开辟的一处城镇。听车夫说,百姓们则散居在扶风郡周边的几个村落,包括西北方向的马嵬村、正东边的茂陵村、还有鹿鸣涧来路上的南河村等。 车夫痛心,絮絮叨叨着:“鹿姑娘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不和陶姑娘结下善缘,在这一带可不好混!”
鹿鸣涧枕着手,无所谓道:“我瞧那陶姑娘是个省事的,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来找我麻烦。” 车夫道:“陶姑娘自然不会,至少明面上不会——可喜欢她的人那么多,说不定便有人得了授意,或者自愿来寻你晦气,讨她欢心!” 鹿鸣涧奇道:“哟,在城门时,我瞧师傅你的眼神,还以为你就是陶姑娘的拥趸之一了,居然背地里会这样说她,当真稀奇。” 车夫哂笑道:“还不是她太好看了!谁能不知道少招惹五毒教的女子?可就算知道是有毒的美人,那多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 呵,男人! 鹿鸣涧道:“这马嵬村是不是没有信使、交易行之类的?” 车夫道:“自然,这一类设施都在扶风郡内。你错过了这回,再往西就再无大城镇,昆仑山下好像还有一个百姓聚居地,叫什么‘长乐坊’的,之后就是好长的雪山恶谷。别说城镇,估计人毛你都看不见几根了。” 鹿鸣涧心下叹气,看来我的补给还是没有着落。 要不要趁夜混进扶风郡?或者找人帮忙采买? 鹿鸣涧突然道:“哎,师傅,你是不是可以随便进出扶风郡啊?你总是留过凭证了吧?” 车夫自豪道:“当然。不光是我,周围村子的百姓们基本都有的。这扶风郡如今繁华又安定,南来北往的货物比以前不知道丰富到哪去了,百姓们隔三差五常进去贸易。” 鹿鸣涧道:“那要么你帮我跑跑腿?钱少不了你的。” 车夫摇头道:“我不。今日送你去村里,是我心里有愧弥补于你,毕竟我之前没和你说入城凭证是啥,也是我心里有小算盘,就是怕你不乐意去,大部分人真到了那个情形下,抹不开面子也就给了。谁知道你又臭又硬的……送你过来,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啊,咱们就到这!我怕再与你有瓜葛,陶姑娘听去对我印象不好。” 鹿鸣涧腹诽,我瞧人家陶姑娘一天经手不知道多少人,认不认得你这号人都还在两可,今天也完全一眼都没看你,说不定对您都根本没有印象,哪还称得上好不好啊喂! 这话说出来也忒伤人,鹿鸣涧自然没讲。 ———————— 马嵬村里,鹿鸣涧挑好了一家民户,给钱说好暂行投宿几日。 夜间。 鹿鸣涧眼白鲜红,目眦欲裂,抱紧了头,不让自己往床头墙上撞。 浑身血气都似不受控制地沸腾滚烫,无处宣泄地被调往头部,脑袋好似一个水袋,即将被撑破了,可还是阻止不了地被灌注。 “啊啊啊……”她压抑地叫着。 丹田里,这两天白日不见一丝的真气终于重新浮动起了一层,可还不如没有,正帮着浑身血气往头顶冲。 一阵花粉似的香风,轻轻刮入鹿鸣涧暂居的卧房。 鹿鸣涧正浑身湿透蜷缩在地,迷幻中,竟见到一双玉足,盈盈行至跟前。 七十三 除蛊 “自己不乖乖给……还要劳奴家亲自来取。”陶酥的轻语如叹如嗔。 鹿鸣涧眼睁睁见陶酥蹲下来,捏着自己两颊迫使自己张开嘴。她感到危险,很想反抗一二,但脑袋如被撑到爆裂般的剧痛,已经折磨得她没有什么力气了,让陶酥轻而易举就为所欲为。 陶酥把几只通体雪白又似透明的蠕虫放进了鹿鸣涧嘴里。 冰凉的活物顺着食道滑入了腹中,很快,一股寒冷之意就从身体最内部传向四肢百骸,鹿鸣涧有种幻觉,那几条冰蚕蠕动着,穿行在自己原本状若沸腾的血脉中,啃食着什么东西。 陷入冰火两重天般的煎熬,鹿鸣涧觉得自己的头落在了烧红的热锅,而身体泡在冬天结冰的河水。 恍惚中,有谁好像把自己搂着…… 不似师父那样持礼疏离,像是枕在了女子臂弯,甚至能感觉到她胸口的柔软。 陶酥姑娘……她为何要救我…… 陶酥抚开着鹿鸣涧汗湿的额发,露出少女苍白的脸孔和无神的眼睛。 见鹿鸣涧已经没再挣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是在治疗她,陶酥唇角含笑,剥开了鹿鸣涧白色的亵衣领口,将手放至她的胸口,将一缕细如丝线的毒性真气打入了鹿鸣涧体内,指引着她那些冰蚕们行动。 鹿鸣涧要命的头痛被逐渐平复了,任由他人真气游走在自己体内,除了司易廷教她那时,这还是头一回。 陶酥搂着鹿鸣涧的右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左手弹动间,许多碧蝶从窗口飞了进来。它们一齐呼扇着翅膀,带来了浓郁的花香,与陶酥身上的芬芳近似。 鹿鸣涧呼吸平稳起来,眼皮也变重。她沉入梦乡前,听着陶酥近在耳边,亲昵哼唱一支明显富有苗疆风情的山歌小调: “采茶要采大山茶,茶香尽透满山花……” ———————— 翌日清晨。 鹿鸣涧恢复知觉时,陶酥还在她身畔熟睡。 这小小的客房床榻本就是给一个人睡的,即便是两个女子,挤在这一处,空间也显得十分拮据。 昨夜种种记忆清晰起来,鹿鸣涧感觉到,如今血脉活泼、丹田盈然,修为竟似完全恢复,陶酥那冰人的毒性真气也未见残留。身体里那磨人的饮血蛊和陶酥的小冰蚕们都无影无踪,不知是死了,还是被陶酥回收了? 鹿鸣涧刷地一下坐直,瞬间清醒。 陶酥本也没有熟睡,被鹿鸣涧一动便也醒转,呓语般道:“饮血蛊可不能这么连着吃。你借了它的生机,就要十倍百倍地还给它。倘若没有养回足够的生机喂它,它夜里醒来,就要报复你,把你的血液都送往头部、爆掉它,与你同归于尽了。” 鹿鸣涧听得后怕,摸了摸自己脑袋还在:“陶姑娘是如何知道我有此麻烦的?” 陶酥吃吃笑道:“傍晚时你的脖子都爬上血线了,自己不知?” 鹿鸣涧变了脸色,摇头苦涩道:“真没发现。” “我本不欲理你,可我的蛛儿们都闻见‘它’了,嘤嘤叫着要加餐——”
鹿鸣涧眼看着陶酥的乳沟里爬出了几只小蜘蛛,这又美艳又吓人的场景,令她颇有点脊背发寒。 陶酥摸了摸胸口的小彩蛛,对鹿鸣涧笑道:“宝贝们说谢谢你,很可口,下次还吃。” 鹿鸣涧舔了舔干裂的嘴巴,心有余悸道:“没有了。我手里的饮血蛊已经吃完了。陶姑娘若是有卖,我倒是可以再买两只。” 陶酥故作夸张道:“哟,昨天我晚些来,你就死了!还敢吃这东西啊?” 鹿鸣涧苦涩道:“可若不是它,我前几日就死过两次了,怕是都没有福分见到陶姑娘。可见这东西虽坏,但有总比没有强。” 陶酥咯咯娇笑道:“鹿姑娘是个省事的,不会因为无知和害怕,就假模假样地歧视蛊虫之类手段,比许多道貌岸然的中原人有趣多了。不过可惜,我没有养这东西。” 说着,她眼睛便朝下,流连在了鹿鸣涧敞开的前胸,惹得鹿鸣涧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把领口拢上。 陶酥登时笑得更开心了:“很可爱嘛。” 鹿鸣涧红着脸回嘴道:“还没你一半大,有啥可看的?” “没说你的胸,说你呢。”陶酥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道,“我说,你们中原人就是这么和救命恩人说话的?” 鹿鸣涧抿着嘴跳下床,转过来朝陶酥板板正正做了个大礼,认真道:“多谢陶姑娘。却不知姑娘所为何事,只要我能做到,定然尽心竭力。” 陶酥昨夜睡时并未脱衣服,此刻也坐了起来,抓过鹿鸣涧的小梳子,仔细整理着自己的长发,根本不去看鹿鸣涧。直到陶酥满意梳开所有的发尾,把放在桌上那银饰繁复的大帽子重新戴上。 这么半天过去,陶酥回过头,见鹿鸣涧还是那么笔直站着,一动不动,就在等自己回话,方笑道:“鹿姑娘还是一样心直口快……如此最好。我向不喜欢那些浑身都是心眼子的中原人。” 鹿鸣涧心想,来了来了,天下哪有免费的筵席。 陶酥已穿戴整齐了,正照着房中的铜镜,语调轻松随意道:“郡中有个帮会叫做‘九州’,前一阵子发现了一处秘境,这几日正在招募人手前去探索,指明了需要驱毒高手,而且一要就是两个。我估计他们是自己帮会已经去过一趟了,但恐怕是结果不太好,发现没有驱毒高手实在过不去,这才被迫公开募人的。” 鹿鸣涧马上领会了:“姑娘是希望我接下这个任务,随这帮会去探索秘境?” “没错。我差人打听过了,他们想要的是一位万花谷离经易道,和再一位纯阳宫太虚剑意,以你们万花谷的驱毒神技‘利针’,与纯阳宫弟子的驱散气场‘吞日月’配合,方可破了那秘境刷毒的频率。”陶酥状若无骨地靠着桌子道,“搞得我都好奇了,怕不是我们圣教毒潭的一角流落到了外边?” 鹿鸣涧沉吟道:“不瞒陶姑娘你说,我是于驱毒之事颇有信心。但在下不解的是,万花谷和纯阳宫弟子游历在外者众,他们何至于诸日都不得募到?会不会此事另有玄机?” 七十四 报信 “离经易道、太虚剑意,郡内自然也有两三位,可都是我们帮会的。那‘九州’的帮主不服我们帮会把守入城和交易行权限,多次想要夺权,防我们帮会比防浩气盟还上劲呢。”陶酥翻了个白眼。 鹿鸣涧摸了摸鼻子道:“所以,这是你们两家帮会——恶人谷的内斗啊?” “是。这秘境也定然是宝藏丰富,可以大大提升帮会的整体实力,他们才会如此看重,不惜暴露在我们帮会眼中,也要公开募人去探。”陶酥叹气道,“我想要你去,把他们队伍的构成、这个秘境的情况、他们探得的宝物都弄清楚,回来告与我。” 鹿鸣涧皱眉,考虑片刻便道:“陶姑娘,这事情我应了,你需要的情报我会尽力。但我此行还想投恶人谷的,不想卷入你们的内斗,容我做个假身份去。” 陶酥灿然笑道:“这都好说,随你。而且事成之后,我可以帮你写引荐信啊。谷内与浩气盟多番大战,我还辅助过谷主,说得上话。” 鹿鸣涧想了想,方道:“陶姑娘,这么说,你是在恶人谷管得上事的?” 陶酥惊讶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听清楚了。呵呵,我是恶人谷第二大帮‘红尘’的副帮主,连扶风郡守都是我们的人。” 说着,她掏出了一个戒指给鹿鸣涧看,那意味着第十三战阶“祸世魔君”。以陶酥这般年纪,能在谷内积累到十三战阶,委实说明战功赫赫、地位超然了。 鹿鸣涧点点头,拿出章敛留下的“极道魔尊”戒指给陶酥看,后者一向轻佻慵懒的神情也肃然起来。 “陶姑娘,这是我师父‘无碍闲心’章敛的遗物,足以证明我的来历。” 看见陶酥细长上挑的眼睛瞪大了,鹿鸣涧续道:“我要说的消息是,‘沐晚’帮会,是浩气盟派入谷内的卧底。我亲耳听到他们帮主楚晚晚、副帮主秦沐私会谈论,他们要在金门关下次会战时引大军到青云坞,里应外合,重创兄弟们。” 陶酥伸手示意鹿鸣涧暂停:“你说的是枫湖寨的‘沐晚’?” 鹿鸣涧凝重道:“正是。我就是因为撞破了他们这阴私,才一路被追杀至附近,多次死里逃生,没得办法才连吃了两枚饮血蛊。” “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回据点,召集多位兄弟,你将此事当众细细说来。”陶酥非常不符合她气质地正襟危坐道,“鹿姑娘,望你理解,我不能偏信你一人之词。万一有诈,我背不起这责任,只有让众位管理一起做个见证。” 鹿鸣涧点头道:“我明白。” 鹿、陶二女商议已定,便并肩踩了大轻功去扶风郡。城墙上的守卫见是陶酥亲自带人,自不会有半分阻拦。 鹿鸣涧这才知道,扶风郡郡守府邸及附近,竟然就是恶人谷的一个据点。这恶人谷,现在手都已经一定程度伸到朝廷里面了,确实势大。 除了外出任务和有事的,“红尘”帮会诸管理齐聚一堂,听鹿鸣涧将枫湖寨事讲了,个个面现凝重。 帮主做主拍板,将此事与章敛死讯一起写入了加急信,送回恶人谷烈风集,告与恶人谷主王遗风知晓,至于后面如何查明真相、后续如何安排,则不是自己帮会做得了主的。
陶酥道:“可送信、查事,再一来一回,万一误了日子,金门关前线已经打起来了可怎么办?” 帮主道:“这样,我们先送加急信给各个据点,就说可能有浩气盟奸细,但事情还在查,令大家近期不要妄动出击,先固守半月等谷内消息,如何?” 见众人商议已定,全程在旁并不插嘴的鹿鸣涧末了才道:“我可以先给‘花丛’的兄弟们送封信么?毕竟是他们引我去的枫湖寨,我很担心。” 陶酥安慰道:“给他们帮会管事去信问吧,如果穆帮主他们没事,定会回在长安的帮会领地。我给你副署。” 鹿鸣涧忐忑道:“好。” ———————— 鹿鸣涧折好信纸,分别装入信封。 先是给七秀坊许红绡去报平安的信,说自己到了扶风郡“红尘”帮会处,又嘱咐她最近莫要参加前线争斗,尤其是金水镇附近,千万去不得; 又给长安城的“花丛”帮会执事去了信,问老穆等人近况如何,不管出事与否,都请他们回信到扶风郡据点; 还拜托郡中驿站的普通信使给长安城郊的老梁头,也就是被鹿鸣涧“借”去了破船的主人,送去了一些补偿的钱。 看着“红尘”负责送信的明教弟子转眼没了踪影,鹿鸣涧终于有了一点余裕想心事。 那天夜里挟持楚晚晚离开,鹿鸣涧不敢再回去枫湖寨要自己的马,更不敢去想老穆他们那帮兄弟的下场。 逃亡几天来,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会不会因为自己撞破了“沐晚”的反间计,害得对方提前动手,做了老穆他们? 这帮汉子虽然猥琐了点,为人也算不得正派,但至少待她还挺不错的。 是他们把自己带来了据点,自己后来惹出这些祸事,如果因为自己害得他们被连累而身殒,鹿鸣涧自问,绝难做到无愧。 想起那天一起吃饭聊天,她还问过:“你们叫‘万花丛中一点绿’,怎么帮里却没有万花?” 老穆耷拉着肩膀,贱兮兮道:“不是就等你这一朵‘万花’了?鹿大夫一到位,咱们帮会就名副其实了啊!” “其实按照江湖惯例,咱们帮会原就应该取头两字,简称‘万花’帮会的,那多气派!”有兄弟还嬉皮笑脸道,“可惜有次,撞见了你们万花谷的几个男的,个个长得怪清秀,出手却好生霸道狠辣,听见我们自称‘万花’帮会,上来就是一通揍人,逼得我们改成了现在这‘花丛’的说法……这一下就听起来好下流了有没有!” 鹿鸣涧笑道:“揍你们不亏,还想蹭我们万花谷的名头狐假虎威。这‘花丛’分明才是合你们气质的好称呼。” 老穆等人急道:“你是不是在阴阳兄弟们气质猥琐!” 鹿鸣涧掩嘴笑道:“我可没说,是你们自己说的。” 众人便耍赖道:“鹿大夫加入嘛!加入我们吧,我们太需要妹……不是,太需要大夫了啊!” 那半日与他们闹闹嚷嚷的相逢相伴,现在想起来,轻松快意,真像想象中的江湖。 七十五 扮装 看鹿鸣涧怅然若失站着,陶酥拍拍手道:“回神了小可爱。你准备准备,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然后就去找‘九州’那帮人吧。” 鹿鸣涧点头道:“嗯,给我找两身万花男弟子的衣物,再做个药箱,把常见的药品、医疗用具备齐了,还有,给我个入城凭证。” 陶酥眼珠转了转道:“药箱需要什么我不懂,你自己去买吧,钱我们帮会会出。嗯,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万花男弟子衣物……你太矮了,帮里那俩老万花都高你不少,衣物恐怕不合你身啊……难道要现做?” 鹿鸣涧:“……”确实没想到这个问题。 那日一起与陶酥在城门口登记的书生突然探出头:“其实,我年轻时候的衣服还在压箱底,要不拿来你试试?” 鹿、陶二人同时看向他: “你是万花的师兄?” “你什么时候在的?” 书生模样的万花男子无语道:“是万花咋的,你们刚才也没说要闲人勿扰啊?” 两女无言瞪眼,跟着他去取“他年轻时候的衣服”。 白衣阔裤,黑纱外袍,比他现在的身量矮些。鹿鸣涧拿去里屋试了,因为衣物版型宽松,不太挑身材,竟然还算合身。堆叠高领将脖颈遮住,完美掩住喉结的位置。 鹿鸣涧又用陶酥的粉黛,将自个儿眉眼描得英气了些,最后在额头正中以朱砂画了个小红圆点。 “怎么样?”鹿鸣涧脚踩黑布鞋,背了竹制药箱,将齐肩短发在脑后束了个发髻,露出清爽的脸孔,朗声问陶酥和书生万花。 书生万花酸道:“嗯,比我年轻时就差一点儿吧。” 陶酥则掩嘴娇笑道:“妙极妙极,穿得越严实,越让人想要扒光了。” 鹿鸣涧和书生万花同时语塞,万花谷端方雅正的禁欲文化只使得他们越发闷骚,而陶酥这种明骚属实让他们不太顶得住。 鹿鸣涧在“红尘”院中又缓步走了一圈,于置了假山的小塘边照了照,方顾盼自雄道:“好看。其实我小时候也偷穿过师父的衣袍,可那会儿跟套了麻袋一样。” 书生万花赶人道:“行了,豆芽菜别臭美了,拿好我的衣服快走。” 鹿鸣涧感激道:“谢谢傲娇师兄,我回来洗干净了还你。” 书生万花:“……” 说话间,陶、鹿二人出了书生所在的男帮众聚居宅院。 分别前,鹿鸣涧对陶酥拱手笑道:“我一会儿去客栈投宿,明日便依计前往任务区。姑娘等我好消息。” 陶酥道:“都这么熟了,就不用叫什么陶姑娘了,叫我酥就行了。” 鹿鸣涧又是一愣,这唤人家单名也太亲密了些,遂磕磕巴巴道:“陶……酥啊,这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陶酥语调上挑地“哎”了一声:“‘陆公子’好生不解风情——多少人想这么叫,奴家还不应呢。”似乎调戏鹿鸣涧这项活动,让陶酥很是愉悦。 鹿鸣涧想到自己现在是“男儿身”,被陶酥这样靠近了逗弄,更羞耻了几分,恼道:“酥姑娘莫闹了。”
“‘酥姑娘’啊……也行。”陶酥侧头朝低自己半个头的鹿鸣涧凑近,媚声道,“对了,早上忘说了。小小的也很可爱。” 鹿鸣涧一怔,什么东西? 再一看陶酥暧昧的眼神,正露骨地往自己胸前转!明明现在为了穿男装而更缠紧了些,根本看不出什么起伏,但早上被陶酥看光的记忆霎时复苏了! 本来嘛都是女子,互相就是看看摸摸的也无所谓,但是陶酥那眼神就黏糊糊的,像是故意带着点情色的意味。 尽管知道她就是恶趣味逗人玩,但一旦产生了那种羞耻感,就很难直视她了啊喂! 陶酥逗完鹿鸣涧,乐得肩膀直抖,转身摆摆手走了,发出一串百灵鸟似的笑声。 留下鹿鸣涧从脸颊红到耳朵根儿,拉拉肩上药箱的背带,噌噌噌与陶酥反方向离开。 可恶。 顶不住啊这五毒妖女,根本顶不住!!! ———————— 翌日晌午。 扶风郡内西北方向,最热闹的任务区。 鹿鸣涧老远就看见信使和交易行中间那条道儿,立着好大一面黑底红字旗,上书“九”,赫然就是“九州”帮会占据了这么个黄金位置,估计仍是在招募陶酥所说的驱散高手。 可走近了些,她却看见旗旁案后那汉子,大概是“九州”帮会在此的管事,面色焦躁,似乎正在与几个人争执什么。 “副帮主,这一等三日,你现在又说要再等!精通‘利针’的万花,鬼影子都还没见到,不知何时才能找着,老陈……”一个小山似的大和尚声若洪钟,正与那管事的副帮主据理力争道,“陈道长是俺专门请来给咱帮会助拳的,人家还有别的事要急着走嘞,你这耽搁来耽搁去的,不是让俺难做?” 这和尚魁梧壮硕,比普通男子高出一头还多,他旁边的七秀姑娘又分外矮小,才到他胸口,两相互衬下,大的更大,小的更小,还挺滑稽。 小矮子七秀帮腔道:“就是呀,人家陈大哥都说了,他一个人就驱散得过来的,你们怎么试试都不愿意?” 这副帮主无奈道:“不是,你们跟我这闹什么啊,我又做不得主!” 一个纯阳宫道人头戴高冠、背负长剑、道袍盈风,落后于和尚与七秀两步,背对着鹿鸣涧,看不见样子。但鹿鸣涧听出,他应该就是两人口中的“陈道长”。 冷眼旁观了好友与对方扯皮多时,道人似是感到厌倦,此刻终于开了口。 他声音清澈,对管事冷淡道:“三日前贫道来此,你们说好,再等最多三日,若募不到万花,就让贫道单人一试,贫道信了。如今期限已至,贵帮竟要出尔反尔,恕贫道难以再信。” 这话说完,陈道长便转身要走,纯白大袖一甩,反身便朝鹿鸣涧所在的街口走来。 鹿鸣涧看到这道士端正俊秀的脸孔,还有眉间那和自己现在一样的红点点,委实惊艳了一把,有端联想起了昨晚陶酥那一句“穿得越严实,越让人想要扒光了”。 七十六 应募 鹿鸣涧心下一边忏悔“罪过罪过,我怎么这么快就被陶酥姑娘带坏了”,一边由衷地叹了一句,这男子这么好的一副皮囊,干点啥靠脸吃饭的行当不好,怎么就入了纯阳宫,当了道士。多可惜呢。 “哎,老陈——哎你别走啊,有话好好说,都可以商量,都可以商量啊!”大和尚急了,大步流星追过来,挡在那陈道长前面。 那管事的也不想让到嘴边的驱散高手跑了,快步一起来拦,赔笑道:“陈道长,陈道长留步,主要是我们帮主不放心啊,您体谅下,那秘境凶险无比,要是让您自己去试结果因此折损了帮内兄弟,谁也不想出现这种情况,您说是吧?” “贫道自然明白。但贫道前日也说了,可待贫道先去孤身一探,若诚不可为,贫道亦不会非要逞强。贵帮又不信贫道,不愿集结出发前将秘境暴露,贫道也理解。所以三日之期,贫道答允了。”陈道长说话仍旧是声气清泠、娓娓道来的感觉,所谈内容却疏离决绝,“不过如今看来,贵帮信誉不能令人满意,那贫道就不奉陪了。” 副帮主咬牙道:“我也不瞒您了,主要就是我们帮主判断过了,‘吞日月’的驱散频率捉襟见肘,实在是不够用的。而且,万一那怪物将您攫了过去,谁来继续维持驱散?我们救您回来的时间,‘吞日月’早就断了,跟着走的兄弟们都得完蛋,这豪赌玩不起啊。” “原来如此,还有怪物在旁干扰。”陈道长脸色缓和了些,然思索一二仍坚持道,“贫道浸淫太虚剑意十数年,自忖对这‘吞日月’的了解,比起贵帮帮主,应该还是要强上几分。这‘吞日月’剑阵气场,贫道已修习至‘开兑’之境,驱散速度比普通同门要快上一倍,或许跟得上你们的要求。至于怪物——” 陈道长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浅淡笑意,看向了旁边的大和尚:“这么点儿事,悟相忙得过来。” 悟相大和尚喜道:“对对,俺贴身护你,这‘舍身诀’定能保得老陈你无碍。” “饲虎喂鹰,舍生成仁”,少林寺弟子所学达摩武诀中之一式,可帮他人解除种种被控制的异常状态,并且一段时间内替其承受伤害,非常令人有安全感。 副帮主听了,竟觉得此事有谱,而且要是为了等那虚无缥缈的万花,让这到嘴边的纯阳也跑了,他们可是白忙一场,遂拍板道:“那咱们这就去找帮主。俺老王也帮你们分说一二,叫这秘境团赶紧出发了。” 七秀小矮子在旁也拍手喜道:“副帮主可算是开了窍!” 鹿鸣涧咂摸着刚才所见,大略明白了其中关系。悟相大和尚与小矮子七秀都是这“九州”帮会的帮众,陈道人是大和尚的朋友,被叫来救急,却遭“九州”帮会一顿拖延。这姓陈的青年道人长得如玉,性子也孤高,说话还挺装……定然朋友不多。 见王副帮主交待旁边的童子继续招人,便要带着他们一行离开,鹿鸣涧——万花谷离经易道一脉男弟子“陆名剑”,施施然到了众人近前,朗声道:“听说贵帮会在招募驱散高手?在下万花谷陆名剑,‘利针’已练至九层。” 唰唰唰,王副帮主等几人同时转过了头,看向了鹿鸣涧。 “陆少侠来得太是时候了啊!快快,咱们这就走!”
王副帮主热情地恨不得上来勾肩搭背,被鹿鸣涧不着痕迹地躲过了,王副帮主也不尴尬,顺势将两手张开,轻轻合在一起搓了搓,仍旧乐呵呵地: “嗨呀,早就听说万花谷弟子都一表人才、矜持端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其余几人皆是惊喜,陈道长则只是微微朝鹿鸣涧点了下头。 鹿鸣涧学着章敛一向的模样,笑不露齿,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十分懂礼地落后于王副帮主两步,与陈道长近乎并行。 七秀小矮子看起来十三四岁,蹦蹦跳跳很是可爱,这几日连续见到了陈道长和鹿鸣涧这么两位好看的“哥哥”,圆脸红扑扑的,很是亢奋。 她举着手,兴致勃勃道:“我来给陆哥哥介绍!这是我师父,少林弃徒悟相,因为破戒太多被赶下山了;这是纯阳宫的陈迁时道长;最后是小谷!小谷是七秀坊弟子,但还啥也没学!” 鹿鸣涧笑道:“怎么会还啥也没学?” “师父说,师父说少林功夫不传女弟子,要送我去七秀坊。可是还没送。”小谷偷看了一眼悟相,见鹿鸣涧又想笑,赶紧道,“虽然还没送!但是已经有七秀坊的师父答应了要收我了!开春了我就南下!” 悟相将小谷扯到一边去,摇头苦笑道:“雨娘年前走了,俺到底是个大老爷们,不便带着小谷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到处乱走,对她名节不好,俺也不爽利。赶紧送到那姑娘窝里去,也省得旁人嚼舌根。” 陈迁时在旁道:“雨娘是悟相的侠侣。” 鹿鸣涧也没好意思问,这所谓“走了”,是逝去了还是丢下他们跑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只好点头不言,心下却浮想联翩。 算上悟相和秦沐,自己遇见的两个比较熟的和尚,竟都是过不了情关的,这可真是奇了。难道在佛前坐久了,反而越是抵抗不了对红粉的眷恋? 另外,她不可避免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想起了一件往事。 跟章敛在“秋收医馆”生活时,鹿鸣涧还小着,与小谷差不多的年纪。 有一回,鹿鸣涧从菜市场出来,恰好听见有之前被师父拒绝过的姑娘在嚼舌根,说什么“张大夫是不是对他那小徒弟有变态的想法,才不找媳妇的”。 鹿鸣涧哪里听得了这个,让章敛惯的那暴脾气,上去就把长舌妇给打了。那时鹿鸣涧还没系统学武,打人也没有章法,只知道用力气,可长舌妇一介草野村姑,更不是她的对手,登时被她揪着头发,掌掴得头晕眼花,还手都还不上。 长舌妇的家人一拥而上,也把鹿鸣涧按倒暴揍了一顿。最后章敛听村人报信,来这家领人时,鹿鸣涧撇着嘴,眼睛、脸上、裸露的肌肤上,也皆是青紫,可不比那长舌妇好到哪里去。 晚上,章敛叹气道:“要不我也给你找个师娘?还是送你去长歌门……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别坏了你名节。你这么小的女孩子,让人嚼了与我的舌根,多难堪。” 鹿鸣涧摇头,撅着香肠似的嘴巴道:“谁嚼舌根就打谁,凭什么因为别人胡说,师父和我就要改变?” 七十七 发队 “谁乱嚼舌根就打到他不敢嚼,做什么在意旁人议论是非?”陈迁时骂道,“我看你这和尚是白做了多年,没有一点慧根。” 鹿鸣涧心头一震,看向了陈迁时。 道人说话时眉头微蹙,额心那一点鲜红显得格外生动。鹿鸣涧觉出一丝怦然,忙别开了眼不去看他。 回过味来,鹿鸣涧这才发现,陈迁时和熟人说话时称的是“我”,而非“贫道”。 悟相回嘴:“不是谁都与你陈道长一样出了尘,不食人间烟火!俺是回归不了极乐世界了,还指望小谷将来有出息,给俺养老嘞,不像你,打定了主意要修那劳什子的仙,哪天死路边了也没人管。” 陈迁时咬牙嘟囔着:“驽钝不堪,朽木难雕!” 悟相反唇相讥:“孤魂野鬼,死不足惜!” 鹿鸣涧听得压不住嘴角。挺大俩男人了,这是什么两小儿辩斗? 然后和尚与道士便互相怒目而视。悟相本来还准备了脏话,可说到一半看向了小谷,后面便憋了回去,陈迁时瞧好友这副女儿奴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快走朝前两步,拉开了与悟相师徒的距离,表明了不想继续争辩的态度。 小谷拉住了悟相的手,怯生生低语道:“师父,陈大哥是不是讨厌我?” 悟相呼噜了两下小谷的头,气哼哼道:“牛鼻子就是这副牛脾气,不是对你有意见,俺们早年在乡间互骂,可比你听见的脏多了!他现在倒装得人模狗样的!” 鹿鸣涧也跨前两步,赶上了陈迁时,见他仍抿嘴不言,于是主动活跃气氛道:“陈道长,听悟相大师所说,你们还是同乡老友呀?” 陈迁时正手握剑鞘、双手横抱,恢复了几分年轻时吊儿郎当的本色。 他脸色本就不是给鹿鸣涧的,见鹿鸣涧偏头相询的样子又颇为可爱,一下便不自觉站直了些,剑也重新插回背上,恢复了初见时那清高道士风骨的气质。 “贫道与悟相、雨娘皆出身登州,幼时即为好友。后来家乡遇了大水灾,村毁人亡,幸而恰有一队侠士经过,救了我们一众孩童。他们经商议,决定各自挑选中意的孩子带走收徒。贫道与悟相这才各随师父分开学艺,他上了少室山,贫道回了纯阳宫,雨娘也去了那五毒教。” 鹿鸣涧听得津津有味,点头道:“再见时已经年,各有际遇了?” 陈迁时露出有所怀念的浅笑:“前几年于名剑大会重遇,三人并肩战斗,意气风发,一览众山小,那感觉……还如从前在乡间联手教训恶霸时一样。” 鹿鸣涧笑道:“你们感情真好。雨娘也定然很美。” “太熟了,觉不出美不美来。”陈迁时蹙眉,似是努力回忆了一下雨娘的模样,方道,“贫道这些往事不提也罢——陆居士似年纪不大,怎一个人游历到此,还要接这危险的任务?” 鹿鸣涧道:“道长莫看我矮,如今也快要十六了。师父新死,回谷路远,在下两袖清风,不得不接任务赚些银钱。听说这边报酬丰厚,所以斗胆前来一试。” 陈迁时一怔,抱歉道:“居士节哀。”
鹿鸣涧摇头笑道:“无妨,道长又非是故意提人伤心事。对了,在下初出江湖,游历日浅,这还是第一次与你们纯阳宫弟子尝试双驱散配合之法,不知道长可有经验,先指点我一二?还望道长莫嫌我唐突。” 陈迁时道:“此事容易。贫道与居士分说……” 鹿鸣涧认真听来,才知道“纯阳诀”现存八式,以剑为心,以气做场,形成一定圆形范围内的增益阵法,分别是:“生太极”,飞剑满天势;“化三清”,神剑夺魄势;“破苍穹”,孤剑破日势;“镇山河”,玄剑化生势;“吞日月”,冰剑囚龙势;“碎星辰”,玉剑碎星势;“转乾坤”,灵剑应元势;“行天道”,升剑绝圣势。 陈迁时没空将其中每一式讲解清楚,但鹿鸣涧听明白了,纯阳宫弟子的团队辅助增益能力确实很强,怪不得他们在团队任务中总是很吃香。 ———————— “九州”帮会领地,大殿。帮主隋风亲自接待了陈迁时与鹿鸣涧。 出乎鹿鸣涧意料的,这隋风竟然是个明教汉子,金发蜷曲,官话讲得很溜。 在鹿鸣涧印象中,明教弟子一个个都性子古怪,孤僻中带着点可爱,这位却一张嘴就是老社会人了。 隋风一见众人进殿,就从帮主位子上跳下来,热情地去握陈、鹿两人的手,口中道着什么“哎呀终于给你们二位盼来了啊,老王你也辛苦了”云云。 陈迁时身上冒出纯白色的混元真气,像个蛋壳子似的把他自己包住,阻住了隋风来握的手,不客气地表达了拒绝。 隋风碰到这钉子也面色不改,又来捉鹿鸣涧的手,鹿鸣涧面上带着疏离的浅笑,轻轻回握后,便将手抽出了。 见二人都是这脾气,隋风笑道:“果然,陈道长与陆少侠都是高手风范,在下见之生慕,此行也更有信心了!” 气氛在隋风和王副帮主的努力下,总算表面上维持住了和平。 “九州”帮会为此任务准备了多日,队伍早已准备就绪,待命听令多日,随时都可整装而发,此刻东风已至,没用半个时辰,就集结起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 由隋风带队出发,而王副帮主留守大本营。 ———————— 诸人行至“九州”帮会领地后山,沿途景色宜人。 “我们帮会领地在此多年,占地颇广,一直未曾发现有何不对。”隋风跟陈、鹿二人介绍着任务情况,遥遥指着远处半山腰,“两位看啊,就在那里,筑有一观星台,平时逢年过节,我们也去那处祭天祈福。” 鹿鸣涧凝神去看,云气缭绕中确乎可见一平台,似是依着本就凸出的山势加以改造形成,颇有野趣。 隋风续道:“半月前,就在山脚唱晚池,我们全帮上下举行垂钓大赛,其乐融融间,却有帮众突然失踪。众目睽睽,大活人如何不见?我们惊骇莫名,遍寻之下,才发现这观星台所依之山竟有玄机,敲山而现一秘径,通往地底不知何处。” 七十八 摘果 鹿鸣涧一凛:“竟然在山内地底,难道非是天然秘境,乃人为开辟?” 天然秘境由自然伟力所成,往往虽然构成简单,但需要的实力必须达到水准;若是人为的秘境,则往往更加复杂,但亦可倚仗一些巧力破戒。 隋风凝重道:“我们认为是。那下去的阶梯虽然粗糙陡峭,但明显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再不然就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发现过这个秘境,并且有所探索了。” 鹿鸣涧道:“那失踪的帮众可找回来了,情况如何?”她问的是人有没有出事,也在问对秘境有何发现。 隋风摇头道:“连尸骨也没见到。当日,我们寻下去时十分小心,已经走出了挺远。触动了一些机关,也试着跳了那毒潭,可惜实在过不去。有兄弟死在里面,更多兄弟挂了彩,我不敢再继续了,遂收队回来,这不,心急火燎地招募你们。” 陈迁时突然道:“那观星台的位置不对。” 众人看向他,陈迁时问隋风道:“你们帮会建立时,那台子便在那里了?” 隋风仔细思索道:“是本就有那么个台子,但它生得不甚规则,我们还以为那是天然的,就着它本来的地貌加以改造,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说话间,众人已拾级而上,来到了后山那一处所谓的观星平台。 此地背靠山壁而无风,视野开阔,仰首便可将半截苍穹一览无余,有往外伸出的一截登天梯。台上置有一竹制躺椅、一石头棋坪、三两石凳,还供了一财神像,不雅不俗,不伦不类,不知道隋风他们是怎么想的。 陈迁时敲了敲山体,又走了一圈,忽地脚下生风,两段垂直纵跃,犹如踩在云端般不见了人影。 鹿鸣涧咋舌,隋风在旁鼓掌道:“纯阳宫‘梯云纵’果然名不虚传!” 不消片刻,陈迁时从氤氲山岚中重现,云纹白靴复归实地,宽大的白底道袍盈风鼓胀,飘然若仙。 “不会是天然秘境。这山势若以风水观之,此处恰为‘生门’,定是故意留出的入口。”陈迁时沉吟道,“可依隋帮主所言,进去的路途又极为艰险,这‘生门’又似是陷阱?” 众人没有懂这些的,都是面面相觑。 见无人说话,悟相催促道:“莫要磨蹭了,又不是第一次进去,左右要探探才知。” 隋风点头道:“正是,悟相你打头,咱们按说好的分队,将陈道长和陆少侠护在当间,慢慢进去。” 悟相主修少林“洗髓经”,有“罗汉金身”等护体硬功,在团队中多是走在最前,是主要负责观察和抗伤害的重要角色。 因为起初的甬道狭小,几乎仅可容两人并行,无法摆开阵势,众人还是鱼贯而入。 前面这块儿“九州”帮会已经探索完了,很是安全,陈迁时和鹿鸣涧便直接跟在悟相与隋风后面。脚下的阶梯不甚平整,石土混合,又坡度很大、台级较高,甚至有些苔藓的痕迹,滑滑的。要不是“九州”的人们来探过,估计只会更难走。 不愧是大帮会一向训练有素的团队,彼此配合很是熟练。在外面时一路熙攘的人们一进了秘境,便都闭口沉默,只是迅速而井然有序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鹿鸣涧发现除了走在最前的悟相和隋风擎着火把,后面众人每隔四五个就拿一支。并且在来路上,每隔一段,就有唐门队员在岩壁上固定上火把,将一条路照得光明,也起到了指路的作用——以备万一出事,众人撤退时可以不用再操心火把的事。 很细,学到了。鹿鸣涧心里评价。 鹿鸣涧一开始观察四周时,脚下被苔藓滑到过一下,虽然她平衡性很好,及时稳住了身形,没让自己撞到前面的隋风身上去。但这狭窄空间里,人人之间都仅仅一级阶梯之隔,后面的陈迁时出手极快地揽了她一把。 “小心。” 陈迁时声音清澈,说短句时更是如同泉水般动听,在全无人声的甬道里格外清晰。 鹿鸣涧本就对他有一丝萌动,感到他持剑的手离了自己的腰,更是陡然红了脸,点头道:“多谢。” 再无插曲,穿过这段长长的阶梯路,众人来到一处空阔的圆形洞殿。 殿中白骨森然,许多头盖骨上还插有锈迹斑驳的箭矢,煞为可怖。 隋风道:“这处本有众多机括暗箭,但已被帮里精通机关术的兄弟拆除了。” 鹿鸣涧皱眉心道,这似乎不合理。若只是想将进来的人射死,在来路上那窄道设伏岂不万无一失,何必要故意设在这么个空旷处,还给人留下些躲避的空间?难道真如陈道长所言,这路是“生门”所在? 就听陈迁时道:“这圆殿不该只有机关,应还有别用。” 鹿鸣涧仔细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看着这一处与来路石土混合不同,全是松软湿润泥土的地面,眯起眼睛。 她突然道:“这里原先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比如,种了什么?” 隋风一惊,显然没想到鹿鸣涧能看出这些。 但他顿了顿,想到此行须对陈、鹿二人多加仰仗,还是老老实实道:“陆少侠眼光如炬。实不相瞒,我们头一趟进来时,这里确实生长着几颗果实。” 鹿鸣涧道:“果实?” 隋风道:“是。我们摘出去研究了一番,发现神果特异,大如瓜,食之若枣,人服后不仅一改老态,面目红润,连皮都展开了——往轻了说,这就是可以美容养颜、立竿见影,往重了说,这可就是近乎有返老还童之效啊!” 鹿鸣涧道:“你给谁吃了?可有什么副作用?” 隋风笑道:“我大爷。他说本来也动不了了、活不了几天,自愿试试。我就给他老人家吃了,如今健步如飞,还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鹿鸣涧仔细观察着土地道:“瓜藤呢?你们从哪里摘的?” 隋风招招手,一个帮众带路道:“这边,陆少侠。”他就是当日发现枣瓜的人。 “咦?怎么不见了?”这帮众急道,“我摘了瓜,根子就还在这儿的!我清清楚楚记得就在这里,这白骨的姿势和位置,就在它身下啊!” 七十九 辨毒 鹿鸣涧不语,戴上了猪大肠所做薄手套,蹲下身来,拈起了一抹泥土。 她在指间将泥土碾着,感受着其质地,又仔细嗅了嗅,并谨慎地给自己施加了个“清风垂露”。 鹿鸣涧道:“只有这一处有瓜藤?你们摘了不止一颗果实,那瓜藤应该也有几株吧?” 那帮众肯定道:“我们当时也和陆少侠一个想法,但遍寻之下,就只得了这一株。那瓜藤怪粗长的,上面跟葫芦似的结了数个瓜,我们按照帮主的要求,只余下了最小的一个,其他五六枚大些的,都被我们抱回去了。” 鹿鸣涧对隋风道:“果子有带?” 隋风从包裹中摸出一枚甜瓜大小的果子来,递给鹿鸣涧道:“还真有。大的几颗都存在帮会仓库冰镇了,这一枚是——是我准备做好心理准备就自己吃的。” 鹿鸣涧把玩着果子,见它红光透亮、妖异非常,闻之血气扑鼻,与这泥土的味道有些相似,实在不似什么“仙果”,倒该叫成“邪果”才是。 她心道,怪不得这隋风吃前还需要做心理准备……他指定也发现这果子不对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还是想再找人鉴定一二。 陈迁时看了这果子也摇头,对鹿鸣涧道:“邪意凛然,非是天地之间纯阳之气的凝聚,不可轻尝。” 鹿鸣涧见隋风的眼神十分在意这枣瓜,好像在害怕她非得弄开了尝一口似的,遂好笑地将瓜还给了他。 见隋风这才放松了下来,并把果子重新装回包裹,鹿鸣涧方问道:“既然都动手摘了,为何还故意余下了一枚?” 隋风耸肩道:“这异果一看就颇为不凡。万一是仙家遗留,那全数拿走的话,恐触怒天道啊,给我们降下一梭子雷电咋办?还是做事留一线的好。” 鹿鸣涧心道,你倒像是个机灵的,但也只有一点——都动手摘了,该遭天谴都得遭,在这自欺欺人呢? 陈迁时却在旁赞道:“隋帮主还是仔细的。若从设置秘境的人角度考虑,这瓜田就算是第一关,若锄之务尽,恐还有其他后手等着。” 鹿鸣涧不赞成道:“可如今瓜藤都不见了。难道是近日你们帮会有人私自进来,将其移走了?” 隋风一怔,道:“自发现日起,我们昼夜轮换,一直都有两人一组的帮众在此值守。除非有人监守自盗……” 陈迁时抱着剑鞘,足尖轻点着土地道:“可依照贫道推断,若有人进来试图移走仙果藤蔓,这殿中最歹毒的机关就应该将其绞杀殆尽才对。” “但已经没有机关了……被我们拆了!”隋风略加思索,就痛心疾首道,“所以小偷没有什么代价就移走了瓜藤!” 鹿鸣涧突然道:“隋帮主,这殿内所设机关是什么难度?你破除机关的人手又是什么水平?” 隋风笑道:“我对此一窍不通,好在帮众中有唐门弟子精于此道,在她帮助下,这殿内没再触发什么危险,如今才能如履平地。” 鹿鸣涧道:“她来了么?”
“阿妙!”隋风便朝人群喊道,“唐妙何在?” 队伍后方走出一个看似高挑的唐门女子。说是“看似”高挑,是因为她也踩着唐门弟子常见的高跟长靴,腿长和身高有目测上的水分。 她银甲覆面,红唇鲜艳,发间插着光华溢彩的孔雀翎。长靴后跟和靴子、臂甲上皆多许多毒刃,一看就很危险。 鹿鸣涧道:“唐女侠,这殿内机关你有把握,已经尽数拆除?” 唐妙冷哼道:“这殿内机关非常复杂,而且古老,大概是几百年前的造物,若不是我精研机关术十数年,遍阅各类古机关术记录,还真是解决不了。当然,我也不敢夸言已尽数拆除,但你还能活蹦乱跳在这质问我,显然我做得还不错,是不是?” 鹿鸣涧拱手道:“不是质疑女侠的实力,只是在下想要了解一下,这处机关可是秦汉年间的式样和水准?” 唐妙思索道:“还真是……约略汉前中期的先进水平。” 鹿鸣涧道:“多谢女侠解惑。”唐妙见她非是找茬,也没再生气,点点头便又闪进了人堆里去。 隋风察言观色道:“陆少侠,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鹿鸣涧摇头道:“有一些想法,然尚未能确定,再看看吧。只是隋帮主,那所谓的‘仙果’可不要随便与人乱吃,比起仙物,它其实更像是毒物。” 隋风露出了点“果然如此”的失望神情,可犹不死心道:“毒物?那它的效果怎么那般好?” 鹿鸣涧解释道:“毒物与药物本就没有严格界限,往往一线之隔,天地易转。剂量、搭配、使法等的不同,都能够使药物变成毒物,或者使毒物产生一定的药物作用。” 陈迁时补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邪魔外道,则取他人而补自身。这异果显然以吸食人血尸身为养分生长,虽能在一定时间内现出补益生气的作用,长远来看,其阴损之处只会倍偿于你身。” 鹿鸣涧道:“正是此理。虽然这山中湿气原本就甚于外间,可这处土壤之湿度又明显高于空气中湿度,分明是浸透了生灵的血肉——你们看,这些白骨,不止有人的,还有一些明显是山中兔、鹿、狼等动物,不慎进入此地,一样化为了果肥。” 陈迁时道:“贫道就说,怎么可能故意留了这么明显的‘生门’,难道真有什么‘宝藏遗后人’的戏码?果不其然,布好蛛网,诱骗猎物耳。” 众人闻言,突然都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寒战。圆殿后门的甬道处时不时空穴来风,如泣如诉,队伍一时无言,对圆殿内堆叠的这些森然白骨,更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鹿鸣涧见情势若此,仍无人提出撤退之意,暗自叹气。她只是奉了陶酥的拜托来的,可不愿意在这莫名其妙的秘境丢了性命。 权衡一二,鹿鸣涧还是亲口打了这退堂鼓:“隋帮主,这秘境年头久远,兼以神秘邪异,咱们还要探么?依在下看,要不要回去从长计议?” 八十 跃崖 隋风看向了队伍中的一干帮众。 有面现踌躇之色的,也有神情跃跃欲试的,但都望着他。看来“九州”帮会上下气氛团结,基本还是以隋风为拿主意的。 隋风看向鹿鸣涧道:“陆少侠,是准备就此退出了么?那一来,我们说好的报酬可不能给,二来嘛,即便少侠出去了秘境,也得劳烦少侠暂时在我们帮会住上一段时日——待我们探索完毕再行离去。免得你提前泄漏了风声。” 鹿鸣涧见隋风语气虽云淡风轻,威胁之意却是不容拒绝,只好疏离道:“在下一介外人,当然也只是针对这情况稍作提议罢了。要怎么做,当然还是唯隋帮主马首是瞻。” 陈迁时没言语,在旁抱臂站着,只是机械重复着一个动作——用拇指将长剑不断地顶出剑鞘一点儿再落下,似也心下在盘算什么。 过了片刻,隋风下定了决心,方道:“偷移瓜藤之事,等此行回去后再做追查。筹谋多时,好容易等到了陈道长和陆少侠一齐来助,咱们还是往里闯上一闯。倘若后续真有什么难以对付的,咱们依计撤退,以保全大家性命为最优,如何?” “九州”帮众们有过前次探索的凄惨教训,自然早就做好了诸多预案;且这一次敢于报名再来探索的,无不是有几分自信的高手。听了隋风的决定,大多数人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 这种出事以后需要负责任的决定,还得是帮主级别的人物才有魄力去承担。 鹿鸣涧抿嘴道:“既然隋帮主都这么说了,在下也没什么理由退出,自当尽力,助贵帮此行顺利。” 心下却是想着,你们帮会彼此熟悉,大难临头各自飞时也会优先顾及自家帮众,陈道长也有悟相大师这样的好朋友护着,只有我,还是得提前做好自保的准备才是…… “陆居士莫慌。他们帮会互相扶持,贫道自忖实力,足以护住你我二人平安撤离。” 突然,陈迁时的声音凭空在鹿鸣涧脑中响起。 鹿鸣涧心头一跳,满脸惊讶看向了陈迁时——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 她还不会。这虽然只是寻常的江湖武功,修炼之法人人皆知,但要真的施展出来,却需要修为、真气皆达到一定境界,并且控制入微,方能准确屏蔽了周围他人的感官。 陈迁时本没有看鹿鸣涧,见她确认似的看向自己,才偏过头朝她眨了眨眼睛,示意不是幻觉,正是自己传音入密。 鹿鸣涧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掩饰住了潋滟的目光。 ———————— 众人出了圆殿,通过那阴风扑面的宽廊,便见到一处洞天。 这里仿如一处空间开阔的裂谷,两边延伸不见其岸,下不见底一片幽暗。此时,他们站在悬崖边上,而对面的崖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隋风跟首次到此的陈、鹿二人解释道:“此处天风蹊跷,施展不出大轻功,只能靠些原始的办法过去。” 帮众中有几人麻利地从背包中取出木板、绳索、榫卯等,竟然在此现成搭起了桥。
鹿鸣涧看得新奇有趣,笑道:“隋帮主,你们首次来时便有此准备么?” 隋风道:“已经到了这里,我也啥都不瞒两位。算上今次,我们都来了五次了……每次往前探索一段,也收获颇丰。你像咱们刚才过的那宽廊,原本长了许多珍稀药草,也被我们帮会收了回去,有一部分甚至已经卖出,赚了不少钱了。” 鹿鸣涧眼睛一亮道:“珍稀药草?有多珍稀?这数百年的秘境中所长灵药,想来年份、成色甚至品种,都是有价无市的,在下可真是感兴趣了。” 隋风续道:“没卖出的部分,一些是不太难养活的、或者不那么稀有的,只是普通药材上了年份,就移植在了帮会领地里,有专门的园丁管理;还有一部分是尚待研究的,被和陆少侠一样感兴趣的、有培植经验的帮众拿去,栽种在了特殊的花盆土壤里,随身照护呢。” 鹿鸣涧兴味盎然道:“那出去以后,隋帮主可要让我长长见识,也算不虚此行了。” 隋风笑道:“这都好说,大不了我将贡献换出两株来,送予陆兄。陆兄年纪轻轻就博闻强识、胆大心细,将来定然前途无量,就算不愿意留在我们‘九州’帮会,我作为个人,也想与你结交一二。” 鹿鸣涧发现,一旦自己的态度软化,这隋风帮主更是个愿意亲近的,连称呼都飞快换掉了。 说话间,那木板桥已经铺出了一段距离,几乎延伸到了离对岸一半的路程。 隋风大声道:“可差不多了?” 之前那机关师唐妙站在桥头蹦了两下,回头道:“距离够了,也还算坚固。” 隋风示意她可以开始了,从唐妙手中便“唰”地掷出了一个飞爪,牢牢抓在了对岸崖壁上。唐妙的机关开始收绳索,她自己便借势飞了过去。 鹿鸣涧一看便知,这是唐乾那日和她拼命时用过的唐门独有机关“子母飞爪”。 她那日之后,还特意回收了唐乾抓在墙里那只飞钩。可惜收索的机关虽然能用,但这一式最重要的能力——准确抛投出那个飞爪,鹿鸣涧不会,所以拿回来也是鸡肋。 唐妙到对岸之后,便将那子母飞爪的尖锐头部换了个平稳的秤砣,“唰”地抛回来,准确扔到了隋风怀里—— 隋风抱紧了那秤砣,由着唐妙收机关的巧劲,细索便将他也带到了对岸! 如法炮制,好多队员就这样被唐妙一个个拉了过去。 到鹿鸣涧时,未免碍事,她将大袖子系在了肩上,朝唐妙示意自己准备好了。唐妙那覆银面具的上半张脸上自然看不出什么神情,但点头之后,就将子母爪扔给了鹿鸣涧。 鹿鸣涧抱紧了那秤砣状的重锚,感受着任由对方用力,自己则“唰”一下就朝对岸飞过去的刺激感觉—— “啊!” 唐妙的细索竟然断了! 鹿鸣涧尖叫着坠落! 八十一 动心 唐妙也是反应极快,立时去掏另一条钩索,想要救鹿鸣涧,可哪里来得及? 只用了一息,鹿鸣涧就确信了隋风没有乱说,大轻功在这裂谷中确实用不出。她脚下,太阴指步法已在凌空尝试施展,但这硬凭真气发出的推动力,只能帮助她平着退出一小步,也只是暂缓了两息坠落的趋势,于事无补! 生死之间,鹿鸣涧已经飞快掏出了唐乾的遗物子母爪,指望着这一掷能够精准,哪怕随便钩中一块石头,让隋风他们有机会施为,自己就死不了! 突然,腰间被一个力道挟着,复往上飞,鹿鸣涧惊魂未定地回到了地面,唐妙、隋风等人身畔。 鹿鸣涧猛地回头,果然是陈迁时。刚才那个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紧紧贴靠着的怀抱,就是陈迁时。 隋风夸张地捂着嘴道:“圣火保佑,还好有陈道长,还好有‘梯云纵’。” 鹿鸣涧恍然,对哦,纯阳宫门派轻功“梯云纵”,和万花的“太阴指”一样,以施展者本人的内力为推动,不需要天风环境的支持。 陈迁时清浅笑着:“还好陆居士没事。” 突遭剧变,又逢凶化吉,周围众人嘈杂议论,道贺安慰,尽都未入鹿鸣涧的耳朵。 她怔怔望着陈迁时,望他笑眼如点墨,朱砂似滴血。 只觉天地间静默无声,惟余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愈快愈重。 唐妙有些后怕,唇角向下,别扭地跟鹿鸣涧小声道:“陆少侠,对不住,是我的过失。” 鹿鸣涧还没说话,隋风便在旁打圆场道:“出了这种事,谁也不想的。陆兄平安无事,阿妙你又非故意,不用太过自责——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断不会因为这事,与你个姑娘家计较,是吧陆兄?” 鹿鸣涧看了隋风一眼,心道果然不喜这人。 唐妙非有意害我,但毕竟攸关我性命,我可以不计较,但你不能替我不计较;我计不计较,也与我是不是男子、唐妙是不是女子没有关系。 何况此事与你何干,有你和稀泥的份儿? 鹿鸣涧在心中对隋风恢复了冷淡,却对唐妙笑道:“这关能够过了,全队都要仰赖唐女侠。马有失蹄,不必道歉。” 唐妙见鹿鸣涧没给自己难堪,点头便去拉最后几人了。 众人如今知道,陈迁时可在旁边保驾护航,即便唐妙这边失手,依旧不会出事,个个都神情轻松,更觉帮主雇了陈道长这般能人异士,是多么英明的决定。 ———————— 过了断崖,帮众便按照初始安排,做前后左右四处分队,将陈迁时和鹿鸣涧两人围在了正中。 悟相与隋风走在最前;左右两翼是人数最多、战力搭配最好的两支,近战、远程兼备,可以在多数情况下独当一面;最后则都是精通暗器、弩箭、飞刀剑、毒物等投掷型武器的长距离输出和随队医者,打起来则自己找机会输出、救人。
穿过了一段头顶滴水的溶洞,众人见到了能看到对岸的一片水域——说是水域不太恰当,其实水并不深,而且潭中多有石头浮出水面,可供人落脚。 隋风吸了口气,朝陈、鹿二人道:“此处即为向来所说毒潭,已将我们进度困住多日。” 有帮众道:“不仅潭水有剧毒,沾之则腐蚀皮肉,潭中更有多爪怪物,会时不时出来袭击我们。那水怪触手粗大,上有吸盘,软体而皮厚,难以破防,极为难缠。” 陈迁时站在潭边,浑身又冒出那纯白色的混元真气护体罩,观察水体道:“怎不见你们所说那怪物?它若庞大有力,应该可见。” 隋风愁眉苦脸道:“那玩意儿与潭水颜色相差仿佛,每次就是突然从水中伸出触手来,将人拽入毒潭,我们最多同时见过它四只须爪,不知会不会更多。” 鹿鸣涧觉出不妥:“咱们四队分别对付得了一只,但倘若它再多出两只手来,咱们可还有胜算?” 隋风苦笑道:“并不是能分别对付得了。实际上,咱们最多能有把握同时击退三只手,第四只捉谁,悟相便会替谁舍身争取时间,我与陈道长、陆少侠,以及其他小队有余力的帮众,再一起帮这位倒霉的兄弟解围。” 鹿鸣涧摸着下巴道:“倘若捉的是我或陈道长——我俩里剩余那人维持驱散之法尚要吃力,肯定抽不出手来帮忙救人;其他小队倘若战力吃紧,无暇来顾,岂不糟糕?” 隋风道:“我们帮会早已商议好了。倘若捉的是你二人中之一,我们便全力先救下你们,确保能维持整体队伍往前推进。” 这话言外之意,其他小队为此若遭遇损伤,也只能壮士断腕了。 鹿鸣涧皱眉道:“其实,若有办法引出那怪物,观其破绽然后击杀,就可一劳永逸了。” 隋风苦笑道:“我们如何不知。只是要引诱这东西出来,必须要活人上潭,咱们又毫无一击必杀的可能,这送命的差事谁能干?不如就摆好驱散,徐徐渡之。” 陈迁时突然道:“怪物之前捉人,可有什么规律?” 隋风道:“这一点我们也考虑过了,没发现它有什么偏好,许是活人就行。” 鹿鸣涧道:“别的活物呢?诸如动物之类的,能分散它注意力么?” 队伍里有个帮众说话了:“上次有个五毒兄弟来,他人虽没事,所养宠物却丢了大半,战力尽失,所以这次便没再来。据他说,那怪物对蛇儿、蟾儿之类没什么兴趣,不够它塞牙缝的,甚至根本不足以拖延它捉人的时间。” 陈迁时忽地飞身上潭,腾起时才对悟相道:“注意保我。我且试它一试。” 他跳上距岸边第二远的浮石时,脚下已经插好了一把短剑。以之为中心,“吞日月”气场展开,淡蓝色的混元真气沸腾般覆盖着圆形区域。而陈迁时手执长剑,五感张开,凝神观望着四下毒潭的动静。 这还是鹿鸣涧首次见到陈迁时的剑出鞘。 八十二 渡潭 剑长约有四尺,剑身洁白清亮,如雪凝不散,光华流转。 鹿鸣涧作为女孩子,很难对这样美丽的剑器不多看几眼。 这剑太过漂亮,与它那毫不起眼的普通剑鞘完全不配,与它主人的美貌倒是相称。 悟相“啧”了一声道:“俺还道老陈没带他那宝贝‘雪名’来……原来竟是藏在了个破剑鞘里,只没带他那骚包的剑匣!” 鹿鸣涧想,怪不得剑与鞘不配,原只是遮掩。剑称“雪名”,倒是望之生义,雅如其分。 陈迁时这选位离岸不远,如遇险情,众人来得及援手。 他故意没有插下能够使他自己免疫大部分控制的“生太极”气场,便是想看看,这触手怪可会攻击他,或者像“九州”帮众所说的那样尝试拖拽他下水。 没有。 于是,陈迁时待凝好新的“吞日月”,又往前跳了两块浮石。 这时他已经远离人群数十尺,可以说相当危险了。 悟相急切大喊道:“老陈回来,俺够不到了!” 鹿鸣涧没说话,亦焦急不已。 果然,毒潭中“哗啦”矗起一只巨大触手,差不多有四人合抱之木粗,朝着陈迁时便卷了过去! 被带起的青紫潭水触及“吞日月”便化作清水,溅湿陈迁时而不见侵蚀。 陈迁时雪名剑出,那触手便裂开了一道口子,流出颜色恶心的脓血。 众人见他利器伤敌有效,均是大喜,又听陈迁时喝到:“定!” 然而受伤的触手被剑击而不停,缩回了毒潭里去。 不过几息,哗啦啦中四条触手同时朝陈迁时打去,掀起的水帘高达数丈,竟也朝着岸边众人溅来。隋风与悟相挡在前面,也有帮众撑起盾牌掩护队友,没造成什么恶果。 鹿鸣涧及时驱动利针,将被伤到的隋风和悟相所中毒液当场引出,连惟余的一点破皮之苦,也被鹿鸣涧一抹即消,两人都大感神奇。 陈迁时那头赶紧插下“生太极”,然众触手从四方纷至,几乎呈将他绞缠之势。 见避无可避,他一边开出那纯白护体气罩挡下触手第一击,一边立地旋身,雪名陡然划过周身两圈半,水怪四条触手皆被划伤而吃痛,自然地微微退缩了一瞬! 趁此当间,陈迁时从两条触手的空隙跳回一石,进入了冲上去救他的悟相够得着的范围—— 悟相身泛阳性真气所凝金光,开着少林寺袈裟伏魔功中的“罗汉金身”,正朝陈迁时那边跳去。一伸手,“捕风捉影”,悟相便将陈迁时拉回了身畔,脱离了触手们的包围圈。 两人联袂回到岸边,而被数剑所伤的水怪蛰伏回了潭中,连一声都没叫。 隋风又惊又喜道:“我们之前试过,刀劈火烧都伤不到它分毫,皆只能稍微阻止它去势——陈道长,你这剑是什么级别的宝兵?竟然能够破了那水怪的厚实表皮!” 陈迁时甩了甩剑上的血污,方道:“‘雪名’乃玄晶神兵。” 众人倒抽凉气,艳羡之色溢出言表,目光皆朝雪名汇聚。剑气森寒,如雪之降,确实非人间凡品。 鹿鸣涧闻言,心下却是一动——同为玄晶神兵,“雪名”可以伤到那水怪,我的“闲心”也应可以。
但为掩饰身份故,若陈迁时可以解决,鹿鸣涧便不打算出手了。 陈迁时打坐回气,闭目泠然道:“水怪既然畏惧雪名,此事即好办了。就算不能将其斩杀,贫道护住陆居士,你们渡潭便不成问题。” 隋风现在看陈迁时简直比他亲爹还要亲,眼神热络到肉麻的地步,点头如叨米道:“陈道长,待此事毕,我愿加价三成与你,方配得上您这一锤定音的实力。” 鹿鸣涧听了都牙酸,陈迁时居然睁了眼起身,脸不改色颔首道:“正该如此。” 鹿鸣涧:“……”忘了你是个爱装的了。 给这隋帮主把马屁——不是,羊屁股拍舒服了。 ———————— 一开始,江湖上不喜纯阳宫之人将其弟子蔑称为“羊”,盖与“阳”谐音,又有软弱可欺、待宰羊牯之意;后来这称呼传开,喜欢纯阳宫的人群也逐渐接受了这个称呼,认为“羊”肥硕可口、通体纯白、洁净仁善,有禁欲与牺牲的意味,加之道袍宽大也遮不住道人们的丰臀,这称呼便带上了亲近与调戏的意味。 “羊”于纯阳宫道人,遂兼具了蔑称与昵称的功能,而无论哪种,他们自己都是不喜欢的。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他们越是拒绝,人们越是喜欢违逆。面上不让叫,背地里更要加倍叫回来:越是见面尊敬口称“道长”,背后便越要“那老肥羊如何如何”。 久而久之,连鹿鸣涧这样的江湖新手,也对他们天生就有种“羊”的印象了。 思及此,鬼使神差地,鹿鸣涧忍不住往陈迁时屁股瞥了一眼。 好家伙……比陶酥都翘…… 咳咳,非礼也,非礼也! 鹿鸣涧摇摇头,把奇怪的思想甩水一样甩出了脑子。 ———————— 眼见这一关难度明显下降,队伍的心态都变好了一些,恐惧和畏缩多被激情和勇气所冲淡。 一路上,见识了陈、鹿二人的靠谱,尤其是陈迁时明显是高手的实力,大家都信心倍增。有几个乐观的,都开始畅想回去之后分战利品的场景了。 队伍人数众多,“吞日月”的凝聚速率和覆盖范围顾不住所有人,所以鹿鸣涧、陈迁时、悟相、隋风与不会武功的随队医者等数人踩着陈迁时铺好的“吞日月”,而鹿鸣涧将三方小队用“利针”刷住——队伍便这样井然有序地往对岸移动着。 触手怪有点灵智,但不多,几番出击都显得十分绵软无力,再也没了之前的耀武扬威,好不容易浇来的毒液也被鹿鸣涧化解。 被雪名又砍了几次,再被众人对准伤口精准打击,水怪甚至后半程都不再出来袭击了。 站在离岸边最近的几块石头之一,鹿鸣涧踩着“吞日月”,将众小队一一都接应到了毒潭对岸,惟余陈迁时与悟相还护在她身边。 在陈迁时眼神示意下,悟相与鹿鸣涧也跳往对岸,而他殿后——正当众人都以为大事已成时,奇变陡生! 陈迁时脚下那块石头突然沉下了潭中! 他悚然起跳,“梯云纵”在空中时,水中赫然钻出八条触手将他捏住,而一张巨口在他背后张开! 八十三 悬钧 是那一直未曾露面的水怪! 其真容果然是一条巨大的八爪章鱼!浑身青紫流光,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明明有八条手,它之前怎么忍住一直只用四只爪的?! 怪鱼的嘴巴生在其身体底部,与触手们相接之处,此时巨口大开,像是触手们所形成的丑陋巨花张开了花心处的黑洞,望之令人生畏,恶心莫名。 鹿鸣涧与悟相还未落至岸边,便见到了众人惊恐的神情,并被背后跃出水面的怪物阴影所笼罩—— 两人都是意识绝佳之辈,立刻反应过来是陈迁时不妙,皆为色变。 鹿鸣涧周身冒出“春泥护花”的白花碧气,悟相身上泛起“罗汉金身”的醇厚金光,两人同时想要调转身子,去营救陈迁时。 可电光石火之间,险象迭生,岸边众人也出了问题。 由于八爪鱼巨怪太过庞大,它软乎乎的身子这般全力跳跃出水,猛然撞击到了洞天顶部流着毒液的石壁,潭水毒液霎时间如雨乱飞,众人所立岸边亦登时轰然地动。 三两个站得靠近水体的帮众,猝不及防脚下不稳,霎时间落入毒潭、当场殒命。旁边的人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伸手去拉。 小谷娇小身轻,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地动抛飞,在空中尖叫着调整身形,仍不可避免地往潭中落去! 悟相眼见陈迁时被八爪鱼往口器里塞,正要去救,可小徒弟单薄的身子像纸鸢般划过余光,他下意识地往旁两步,一把“捕风捉影”,拽回了差点葬身毒潭的小谷。 鹿鸣涧可没有面临悟相这样两难的抉择,关心陈迁时情切,她反身“太阴指”,奋不顾身就攀上了巨怪一条滑腻的触手。 触手上布满毒液,黏糊湿滑,鹿鸣涧尽管避开了有吸盘那面,垫了混元真气在脚下,仍是十分艰难地踩着、攀着。她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便靠近了怪兽的口器。 此时,“春泥护花”气劲替她挡下了几波的毒液侵袭,绕体芬芳的八朵白花已经凋亡殆尽,漫天毒液淋在当头,她给自己施加了个“清风垂露”,暂时阻止毒液的腐蚀扩散,数道指风凌然而出—— 可是来不及了。 陈迁时握剑的手虽犹未松开,但上下身均被绞缠而无法挥剑使力,瞬息之间就被怪物送进了它那犹如诸瓣鸟喙辐辏的口器里。 鹿鸣涧见指风完全无法破了怪物的防,大急之下跳至八爪鱼怪已经闭合的嘴巴处,以闲心重聚真气,直接敲击在了它那花心口器的一瓣上! 洞穿了! 墨色脓血喷溅而出,鹿鸣涧侧头躲开,正待用闲心继续去划拉那被凿开的口子,巨怪痛得自己张开了嘴巴,触手还要去缠鹿鸣涧。 同时,它终于快要挣开了洞天顶部扎到它的巨石,即将重归毒潭。 正当鹿鸣涧以为,自己就要被巨怪带着落入毒潭尸骨无存之际,一团雪白剑光从怪物张开了的口中陡然亮起! 陈迁时果然没死! 鹿鸣涧心中希望如将熄之火重燃而弥盛,一边给自己扎“利针”驱散,一边像捅刀子一样,以闲心快速插着八爪怪鱼的口边皮肤。水怪被她这样痛击,口中又遭到陈迁时宝剑狂戳,暴怒之下数手并用,又来缠鹿鸣涧。
噗! 怪物的诸瓣口器皆从中折断,竟然被雪名削开一个圆洞! 陈迁时双手握剑,以剑刃开道,高速旋转着从巨怪口中破体而出! 怪物是个哑巴,发不出什么声音,但盘踞此处数百年,它早已妖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已被创伤多处的触手狂乱而来,誓要将这俩该死的人类吞吃了、融化了、泯灭了! 鹿鸣涧急道:“它要沉潭!不可力敌!” 陈迁时听到鹿鸣涧大喊,突然感到对痛楚已近乎麻木的身体,莫名其妙地,不知从哪里涌起了一大股生机,好像有大量不属于自己的混元真气盈入丹田。 他血呼啦嚓的脸上睁开了一只眼,与亦是浑身浴血的鹿鸣涧对视一眼,两人便同时用尽全力,朝着最近的潭中石块跳下。 怪物当即击碎了这铺了“吞日月”的石块,又来缠两人,但两人都已有了防备,只管使出浑身小轻功逃命奔跃,一前一后扑往岸边—— 四条索命触手跟过来时,终于进了隋风等人可够到的范围,一时各种远程攻击齐飞,都朝着怪物伤痕累累的大触手招呼;而悟相和唐妙一人出手、一人出索,将陈、鹿两人扯回到了队伍中。 众人后撤远离岸边,八爪毒章鱼终于沉了下去,没有再穷追不舍。 鹿鸣涧半边脸上遭毒液喷溅腐蚀,皮开肉绽殊为可怖,如今毒性虽驱,而伤口还得一阵子才能痊愈;陈迁时更加凄惨,仙风道袍破碎不存,一身皮肉多处被腐蚀,一只眼睛还进了毒液,痛不欲生,暂时仍睁不开。 要不是他机敏,进巨怪之口时便紧急下了“吞日月”而未被毒液当场融掉,又激发大部真气开出“转乾坤”阻挡了巨怪吞咽之力,哪还有命在!这种情形下,此行前师父专程给他九死一生时用的纯阳圣药“白骨生肌散”,也容不得他不嗑掉。 此时,陈迁时勉强坐而调息,“吐故纳新”、“坐忘无我”,纯阳心法自带的对恢复肌体活性很好的技能徐徐续着。 鹿鸣涧第一时间就给陈迁时驱了毒,方去处理自己毁容之事,随队的医者们正在给他悉心处理那些外伤。 隋风口中念念有词,伴随着他那与中土话完全不同的怪诞语言,以他为核心,橙红色的晖光如同潮涌般覆盖了队伍暂歇的这块区域。每个人都感到炙热的温暖,如同冬日雪原中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让人四肢百骸解冻,生机复发。 也在盘腿调息的鹿鸣涧感叹道:“这可是波斯明教传说中的神技‘朝圣言’?” 旁边的帮众点头道:“对,和大部分明教弟子所修善于潜伏、刺杀的‘焚影圣诀’不同,我们帮主是明教狂信徒,主修的是更重传教、救人的‘明尊琉璃体’心法,信奉啥……以残躯代世人受苦啥的?” 鹿鸣涧闭目,感受着这伴随波斯语言召唤来的圣光洗礼,舒服极了。 八十四 扶你 众人在此休整,疗伤回气。 隋风挨到了正在调息的鹿鸣涧边上,悄声道:“陆兄,陆兄,我适才听你问了,你是不是对我们明教感兴趣啊?” 鹿鸣涧真气流转不歇,不答反问道:“隋帮主,那‘朝圣言’可能用中土话放?念的内容又是什么?” 隋风立时来了精神:“帅吧我那‘朝圣言’!要不要弃了万花谷,转来圣教学这无敌的‘明尊琉璃体’!” 鹿鸣涧抽抽嘴角,心下好笑。明教与五毒教都自称“圣教”。他们应该知道吧?全江湖人都公认他们是左道邪教之巨擘。 鹿鸣涧养心诀恰好走完一个周天,遂睁眼对隋风摆手道:“那倒敬谢不敏了。就是在下向喜研究语言文字,因听你刚才念那波斯文,这才产生了些许兴趣。” 隋风第一百零一次传教失败,有些失望,还是强笑道:“噢,没事,感兴趣了听听也行。‘朝圣言’咒文,念的是我们明教的教义,译成中土话,讲的是:‘焚我残躯,熊熊烈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鹿鸣涧这是第一次听到有明教字正腔圆地讲教义,顿觉震撼人心。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悟相因为之前选择了小谷,而没及时救到陈迁时,此时愧悔万分道:“老陈,要是身子状况实在吃力,俺护着你回去算了。你要不愿意开口,俺替你去和帮主分说。” 陈迁时朝“九州”帮众们扬扬下巴:“离了陆居士和我,他们可回不去。不会由着咱们先走的。都到此处了,就跟着探探吧,这山中地下竟有如此广大的秘境洞天,远超我原来的预想。说不得真有什么秘藏。” 悟相见好友竟不埋怨自己,心里更难受了:“老陈,俺对不住你,要不是陆兄弟,恐怕俺只能自裁给你赔罪,与你同去地府得了。” 陈迁时看了眼哆哆嗦嗦的小谷,语气无奈道:“你徒弟没事就不错了。须得怪不到你。” 唐妙在旁冷冷道:“还不是你非得带着小孩来。” 悟相自知理亏而不语,小谷差点丧命、受了大惊吓,更是泪水在眼中打转,只敢紧紧靠着悟相。 连一向喜欢和稀泥的隋风都没出来帮忙打圆场。悟相是团队必不可少的前排,他那娇娇小徒弟是片刻不能离了他,没办法才带来的。可以说,带小谷就是隋风等人卖给悟相的面子。但这面子倘若坏了大家的事,亲兄弟也难免要明算账。 比如此刻劫后余生,之前那些喜欢逗着小谷玩儿的帮众们都没了一丝心思,反而都心下或多或少觉得她有些碍事。 不过,只有唐妙这样脾气不好的才当面说了。 最后,还是隋风不愿意团队气氛如此僵住,拍拍手道:“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泼天的富贵还在后头等着大家呢,都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片刻之后,陈迁时觉得身子爽利了许多,站起来掸了掸宽大的僧袍,配着他头顶仍牢固的道家高冠,颇有些不伦不类;而悟相因为将外袍脱与了陈迁时蔽体,现在光膀子配大佛珠串子,活脱脱也不似什么正经和尚。
出乎意料,陈迁时发现鹿鸣涧竟然仍在调息,那本就分外白皙的面孔,不知是不是被破相那半边脸衬的,现在更显出病态的苍惨。 陈迁时蹙眉,到鹿鸣涧身前,单膝跪地细看她脸色,担忧道:“陆居士受了内伤?” 鹿鸣涧甫一睁眼,便撞见陈迁时近在咫尺的眉间丹砂,又是一阵心跳加速。 她极为吃力地笑道:“师父所遗武器极为贪吃真气,以我现在的修为还驾驭不了。之前强行御使,是有些气竭了,尚未完全调息好。” 陈迁时抿唇,头微微低下了一点,睫羽轻颤,似在自责。他知道,鹿鸣涧是为了救他才气竭受内伤的。 他抬起头,声如流泉:“贫道……扶你。” 陈迁时本来想说背的,但见鹿鸣涧主动将手搭了他小臂,才改了口。 ———————— 重整旗鼓,众人前进。 而毒潭之后,深处越走越狭。每个人心内皆有所觉,这洞天或许快到尽头了。 走至隧道最深处,终于无路,而见又一个圆殿,与刚下后山秘径时那个形制相仿。 唐妙道:“慢。” 悟相横杵拦路,众人静默,知道这时交给唐妙这机关术大师就行。 可唐妙又是投石、又是飞索,甚至放出了一架飞鸢,这圆殿竟都无一处机关被触动。 而当唐妙陷入僵局另想对策时,隋风突然道:“会不会是,这就是最终的藏宝处,没有机关啊?” 众人自然都希望如此,可也没人敢打这个包票。 还是悟相道:“多想无益,俺开了‘锻骨’进去试试。” “锻骨诀”,达摩武诀最硬一式,运功之时肉身硬逾金石、刀枪莫入,并且痛感暂失,谓“折骨出髓,方登菩提”。 隋风和唐妙都点头同意,反正锻骨诀安全,实在不行便让悟相回来,再作计议。 结果悟相进殿,果真无事,甚至一杵打烂了殿正中那青铜大箱的锁扣。 这宝箱里是金子,整整齐齐的金条! 而这殿中,足有十几口这样的青铜大箱! 众帮众欢呼,隋风狂喜喃喃道:“洞口所言‘点石成金’,诚不我欺……” 鹿鸣涧被陈迁时撑着,闻言皱眉道:“什么点石成金?” 隋风此行收获已是盆满钵满,满面春风道:“两位还记得阿妙渡咱们那断崖?第一次来时,那岩壁本书有古文字,曰‘入我此门,拜我此身;化澒作银,点石成金;胁生双翼,羽化登仙’。” 陈迁时听得极为认真,眯起双眼道:“像是道门中人,又似方士之流。” 隋风兴奋搓手道:“正是。二位回想那无际裂谷,可不正似仙人飞升之前所在?仙人所留宝物,自然非是凡物!就算不是仙物,‘点石成金’的法门,谁不想看看?花再大代价也要进来一探究竟啊!又有那异果在前,我们自然都是更信了几分。” 陈迁时清冷无波的语气中隐藏着不屑:“非也。贫道觉得,若真是仙人,为何存这许多世俗金银。” 八十五 遗金 隋风笑道:“我如今可不关心他是不是仙人。反正就算是,他也飞升仙界了,这些俗物他也不要,就犒劳我兄弟们了。” 鹿鸣涧看着这些好似熟练木工的帮众们又掏出诸多工具,有条不紊地开始拼装拖车,似要把这些金子都搬走,愕然道:“你们拿得了这许多?” “好不容易进来了,自然要都拿走。”隋风理所当然道。 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只有唐妙还在殿中乱逛,似在寻找着有无遗漏的机关。 “对了,我们当时怕雇来的人见财起意、图谋不轨,便将那文字磋磨掉了,才没让二位见到。”隋风虽未上手亲自搬金条,但嘴上一直未歇过,一会儿慰问帮众,一会儿同陈、鹿二人套近乎,“如今一路同行,我对陈道长、陆少侠的人品是一百个放心,现下才敢和盘托出。就是这金子——你二位先拿,装得了多少都不要客气啊,我们帮兄弟捡剩下的就行。” 陈迁时不语也不动,鹿鸣涧则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看出陈、鹿二人对金条兴趣不大或者另有顾虑,况且以他俩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力不能及,所谓的“敞开了拿不要客气”,简直就是笑话。 明明就算准了他们不拿,才面子上搞这一套,口头上客气一下。 鹿鸣涧噘着嘴想,要不是我真没力气,现在就要给你全拿走了,非得让你吹胡子、干瞪眼、面子掉地上不可! 却听得唐妙突然道:“先别动!此处恐别有玄机。” 众人紧张,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安静等唐妙研究。 唐妙叫过隋风,指着圆殿一处角落石墙道:“你看此处,像是应该嵌进什么东西……” 隋风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牌,恍然大悟道:“可不就是第一个圆殿对面角落抠下的这块?” 唐妙拿过玉牌看了看,方道:“那我试试,你们退出去,以防突生变故。” 陈迁时不赞成道:“这方位为‘死门’,你该找找可还有其他可嵌玉牌处。” “我如何不知这是‘死门’?只是其他方位确实不见凹槽……”唐妙摩挲着玉牌,也很挣扎。 陈迁时道:“兴许遗留这秘境之人心怀歹意,让后人一旦进来就等于入了‘死门’,并未留什么真正的‘生门’在。” 唐妙点头道:“合理猜测。以秘境主人这般手笔,应该就没想过后人能走到这里,这些金子就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鹿鸣涧爱听变文故事,又熟悉花间游玉石俱焚的战法,很自然地有了些联想:“在下虽不懂机关术法,但在下以为,这‘死门’会不会是大殿自毁的开关?玉石俱焚,真正的‘死门’。这才像是秘境主人最后的后手。” 自毁?三人皆是一愣,都觉极有可能。 隋风听出不妙,急道:“那咱们为今怎办?” 唐妙红唇紧抿,半天后下了决心,对隋风道:“都到此了,也没见到唐糕半个鬼影,我不甘心。你们出去,我独自试试。真要死了,也是我命不好。” 唐糕便是一开始在唱晚池不见了那个帮众,也是唐妙的弟弟。他们姐弟俩来到帮中已经有阵子了,隋风能看出其感情甚笃,劝之无用。
最终,他唯有叹口气,招招手打发众人离开圆殿,退出到殿外廊中。 唐妙见众人站定,方朝他们的方向示意自己要尝试了。 悟相远远朝唐妙丢了一记“舍身诀”,安慰道:“阿妙莫慌,放手试吧,俺能救你!” 唐妙点头,深吸口气,将那玉牌按在了“死门”的石壁上。 轰轰! 机关活动,岩壁上升,碎石滚落,对面的“生门”处竟现出了一个小洞。 唐妙喜道:“非是坏事!” 秘洞空间逼仄,仅能进去数人,而其余的则只好在洞外观望。 隋风本擎了火把,可刚进那小洞,火就呼啦一下烧得巨旺,燎到了他蜷曲的金发,还差点烧到他的脸,他连忙脱手,将火把扔在了洞外。 “不要点火,恐会爆炸。”唐妙见状,警告队伍后面的人们。 有人急道:“那黑灯瞎火的,谁敢进去?” 陈迁时踹了悟相一脚道:“点灯。” 悟相叽里咕噜骂了两句,仍是乖乖激发阳性真气,于周身浮起了金身晖光。他光秃秃的脑袋尤其锃亮,还真好似一颗球形油灯。 众人随着悟相这人形灯进去,才发现洞里除了悟相,竟还有一金光闪闪的人! 细细看去,这老者五十来岁的样子,唇角含笑,闭目盘坐,宽袍大袖,道骨仙风,连衣服褶皱都纤毫毕现。 “金,金人?”有帮众大着舌头问。 隋风喃喃道:“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的仙人遗蜕?他老人家羽化登仙了,便留下了这肉身成金?” 众皆抽气,还有人偷偷拜着金身老者,许愿“安全回家去、金子花不完”云云。 唐妙走在最前:“有字。” 鹿鸣涧紧随在唐妙旁边,也眯起眼,努力识别老者旁边石壁上的文字——果然是汉初流行的小篆。与她一开始的那个猜测越发吻合了。 唐妙看不清楚,便一把揪过悟相,将他脑袋往石壁凑了凑—— 小字竖排,洋洋洒洒,应正乃金身老者所留。 有帮众急道:“写的啥啊?” 唐妙不语,鹿鸣涧便念道: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循我来此,仙缘通慧……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传汝丹道,记诵吾名…… “于腊月望日前夕,备戊巳年草、当地产油、黄精根须、野兽肉脂,齐置铜器,辅之以先死秋根、汁出春花,熬至成膏…… “遣纯阳童子、纯阴童女各一,沐浴净身,焚香斋戒,看护药料,掌握火候…… “初成之时,即以玉盛,制之成丸,则成仙药…… “奸佞服而无用,凡人服之不老,圣人得之升僊…… “无存贪念,一服辄止……” 鹿鸣涧见后续无字,遂停止了念诵,并陷入沉思。 有帮众颤抖着声音问:“这,这是仙丹的方子?咱们、咱们是不是都可以得道了!” 八十六 叛帮 陈迁时“哼”了声,对这外行的问题不屑道:“愚钝。不思求诸己,焉有外求之道可得。” 那帮众兜头被骂,却哪敢与陈迁时辩道,只得讪讪闭嘴。 片刻之后,隋风咂摸回来劲儿,方道:“‘记诵吾名’,可他没说他叫什么啊?” 鹿鸣涧幽幽道:“在下猜测,他应是汉武帝时异人,李少君,字云翼。” 唐妙诧异地看了鹿鸣涧一眼。 鹿鸣涧续道:“在下喜读故事野史,见过此人的记载。先前见隋帮主所言那异果,便觉得很像他说与汉武帝听的经历:‘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现下见了这所谓‘仙丹方’,越发确信了。” 有帮众急道:“什么?这仙丹方难道是假的?” 鹿鸣涧莞尔:“小兄弟,你想想看,这众多药料都是凡物,如何能炼出仙丹?不过,这‘仙丹’炼出也非一无是处,对固本培元、强身健体,可能还有那么一丝作用。左右就是设计些复杂的礼制加以障眼,没什么稀奇。” 陈迁时“嘿”道:“‘奸佞服而无用’,也是在弥补丹方不灵时的好借口——倘若你吃了没有效果,便是你自己修德不勤,仍需努力向善。妙哉,巧矣。” 众皆失望,唯有隋风乐观道:“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无。等回去了,我便给这李老爷子塑个金身,供在帮会领地里!即便不是沾仙气儿,就为了他老人家留下的这些金子,当个财神爷也是实至名归了。” 鹿鸣涧想象了一下李少君带着帽子坐在神龛的模样,乐出了声。心里赶紧对正牌财神爷扣了俩头,虔诚道,信女绝无亵渎的想法,请您老人家不要降下怪罪,罚我穷命一生。 不过,这随便就给人家胡乱封神……波斯人还真挺有意思。中土人很难第一时间就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知道是文化差异,还是隋风本就胆大包天,不在意这个。 鹿鸣涧发现,人是很复杂的,不光是隋风很复杂,自己也很复杂。一方面不喜欢隋风的一些做派,另一方面也很欣赏他某些性格。 唐妙打断了鹿鸣涧的轻笑,带着催促口吻道:“再讲讲李少君。” 鹿鸣涧发现了一个新乐趣,就是她其实很高兴有人愿意听她讲故事。 “据《太史公书》,此人‘能使物,却老’,深得汉武帝信任。他还没将长生不老的丹方说完,就病死了。”鹿鸣涧努力回忆着二手书坊收到的那些稗官手稿,续道,“而他病死时,衣物尚完整,尸身却倏忽不见,便如蝉蜕。武帝便不信他是病亡,反以为他是‘化去不死’,就此登仙了。” 有帮众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那究竟是病死了还是没死?” 鹿鸣涧摇头道:“司马迁道是死了,实际情况却不知。但若此人真是他,想来那蝉蜕之计,也与他拿手的众多把戏一样,是糊弄那汉武帝。” 唐妙道:“难道他就不可能真是身怀异术,羽化仙去了?” 陈迁时以雪名剑柄轻扣了疑似李少君的遗蜕一下,那金身脆皮便被破开,露出空无一物的内里。
隋风心疼道:“道长!你这!不完整就不值钱了啊!” 众人:“……道长,帮主,你们是真的毫无敬畏之心啊。” 隋风理直气壮道:“我只敬畏圣火日月,和你们中土的钱。” 众人:“……”行。 陈迁时笃定道:“就是装神弄鬼。” 鹿鸣涧思忖着道:“这李少君一生演了诸多仙迹,以取信于人,或许,这处秘境就是他留给汉武帝的又一处疑阵。” 唐妙仍是不解:“只是疑阵哪里用这么大手笔……” 一时想不明白,众人便依隋风所言,准备先打道回府了。 李少君的残破金身也被装车,当成战利品一并带走。 这回过毒潭时,队伍拖着沉重金条,行动更为迟缓不便,本以为会与鱼怪有场恶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鱼怪竟然毫无动静,不知是蛰伏在潭底养伤,还是认怂了不敢再与众人过招。众人虽感诧异,但无人希望它再来妨事,当然觉得如此更好。 到得悬崖边时,如同来时一样,唐妙先以子母爪去了对岸,再将众人拉回即可。 可众人见到唐妙的举动,霎时都呆住了—— 她居然直接毁掉了那半截木板桥! 这一下,裂谷太宽,就算陈迁时用着“梯云纵”都难以够到对岸了,何况其余众人。 唐妙什么也没说,鲜艳红唇勾出了个嘲笑的角度,便扬长而去。 ———————— 众人脸色惨然,无不被这突然的背叛惊到。 隋风面容尤其扭曲,一下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怒道:“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算计好的!我们定是被利用了!” 鹿鸣涧冷声道:“谁们?怎么回事?”感觉陈迁时撑扶自己的手都略有些用力,知道他怒气也不少。 “唐妙、唐糕姐弟一月前加入了我们帮会。半月前唐糕当众失踪,我们才发现了这处秘境。想来是他们二人先发现了这处秘境,又自忖能力不足以吃下这块肥肉,才加入了我们帮会,故意以唐糕失踪为导火索,设计引导我们发现……知道我必会再组织人手大肆探索,他们一早就把瓜藤移走了……都是计划好的,一口汤都不留给我们!” 隋风越说越生气,双刀上阴性、阳性两种真气沸腾着,似是恨不得当即就将唐氏姐弟千刀万剐。 陈迁时蹙眉道:“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也没带走什么。” “唐妙在意的是李少君,丹方、逸闻。”鹿鸣涧略一思索,就感觉到了唐妙处处都有问题,但她的目标还是有点端倪的。 陈迁时也回忆起各种细节,阴晴不定道:“说不定来时在崖边的失手,她也是故意的。一方面,想试试贫道的成色,看能否有单人护着你们过潭的实力;说不得还因为在第一个圆殿时,她看陆居士表现,怀疑你也在打李少君的主意,便准备顺带解决你。” 鹿鸣涧想起唐妙后来用钩索救自己,让自己彻底放下了心防,如今回想,可能也是对方的筹谋。 八十七 同穴 悟相看看隋风,可怜道:“帮主是不是还对那唐妙有点动心……” “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隋风“呸”了一口,强打精神道,“事已至此,咱们也只有再想办法。” 隋风性格中好的一方面这就体现出来了。他真的挺乐观,也有决断力。怪不得陶酥说这“九州”帮会对她的帮会威胁很大。 众人跟霜打茄子一般蔫了吧唧,还未被隋风重燃斗志,便重又大惊失色—— 地动山摇,整个山崖好似都即将崩塌! 有帮众当即被惊恐摄住心魂,往嘴里塞入一枚激发潜力的丹药,就大叫一声不管不顾朝断崖对面跳起,试图用出轻功,让自己成功飞度。 但事实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天风静流中,他的轻功根本施展不出,直直坠落入了下方裂谷。 他的惨叫在山壁间反复回荡,不绝于耳,听来好似裂谷深不见底,尤为瘆人。 见用大轻功强跃裂谷的办法不现实,隋风当机立断道:“先退!” 众人纷纷回到毒潭边,但毒潭所在的石洞也在颤抖,顶部那些滴着毒液的钟乳石都有些被巨震摇落,咵嚓咵嚓地落在毒潭里,沉到不知道多深的潭底去了。 陈迁时打开纯白护体气罩,一马当先,已踩着“梯云纵”身往毒潭,寻找着剩余的可供众人落脚之处,在越发难行的前路插着短剑,铺着“吞日月”气场。 鹿鸣涧心有灵犀,对众人道:“速回圆殿。这边上有石壁、下是毒液水体,垮塌也是时间问题。” 众人称是,跟在陈迁时插好的“吞日月”路径上前行,装满金子的箱子都扔掉了许多——生死关头,身外之物皆是累赘。 再多的钱,有命拿也要有命花才行。 众人中不乏高手,此时都默认了水怪不在,都全力施展着本领:有人将长兵在队伍头顶,舞得大开大合,把落石击碎或推开;有人将大盾牌顶下脚下当船,渡着几个帮众朝对岸速划;还有一个姑娘,拿出压箱底的本事,脚下倏忽生风,顶着毒液一步冲出几十尺,在对岸抱着被毒液腐蚀的脚丫大喊“陆少侠快过来救我”。 ——可以说是八仙过海了。 鹿鸣涧老老实实混在移速最慢的大部队中间,像来时一样,给大家补着驱散。 就当众人即将登岸时,八爪鱼怪却突然袭击,未像前次那样跃出水面,它学聪明了,直接浅浅潜伏在岸边潭中,拍碎了众人立足的浮石! 同立一石的鹿鸣涧和她身畔的三四位帮众慌忙跃起,可水怪那似花蕊又似黑洞的嘴巴一张一吸,便将他们连着碎裂的浮石一起,卷吞入了那已经残破的口器之中! 而早已到达对岸的陈迁时,见此剧变,第一时间就有了动作—— 剑光大亮,与陈迁时周身雪色真气上下一白,他踏云一纵,竟然主动飞身,投入了那即将潜入毒潭的怪鱼口中! 悟相震声大叫:“老陈——!!!” 可那青紫鱼怪瞬息便下沉无影,众人远程攻击到时已迟,落在青紫色的剧毒潭水中,便犹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隋风拉住激动的悟相,沉痛道:“走吧。他们死了,咱们还得活。”
他说罢,便重又念起了那晦涩拗口的波斯语言,橙红晖光浪潮般涌开,包裹住了剩余的帮众们,日月如出其间,生机随之而生。 悟相满含悲痛,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长啸。 他背起小谷,跻身于被隋风护持着的帮众们,径直朝最里面的圆殿冲去。 ———————— 却说鹿鸣涧跳起的瞬息,只来得及开了个“星楼月影”稳住身形,反应不及,就立时被怪鱼吞吃入腹。 身入鱼口前,她感觉到自己身上浮现出一层纯白的真气护罩,就和陈迁时经常激发的那个看起来一样。 或许是那纯白真气护罩为她抵消了一部分伤害和吸力,虽被吞食,鹿鸣涧仍能动弹。 她临危不乱,奋力将闲心凿入怪鱼口中皮肤,类似于软腭的组织,登时黑红脓血流出,顺着闲心流在她手上臂上。 被毒液腐蚀,痛得她“嘶”了一声,差点就松手,好在坚持住了。否则就会和一起进来那几名帮众一样,直接被巨大的吞咽之力吸入鱼怪的消化腔,再无一丝生机。 鹿鸣涧给自己刷了利针解毒,又激发出“春泥护花”气劲,突然一愣,眼前竟然白光大作—— 陈道长怎么会跟了进来?!这可是真正的死地! 见鹿鸣涧还挂在旁边、安然无事,陈迁时脸上绽放出一个惊喜的大大笑容。这是认识以来,鹿鸣涧第一次见到陈迁时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可能马上都要死了,自己居然还在想着人家好看的道长。 鹿鸣涧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个自责的想法。 算了,反正也快要死了,就多看看自己喜欢的人吧,怎么了。 或许还能和他死在一起,不也挺好的么? 陈迁时可不知鹿鸣涧心里这么多戏,一剑也是插进鱼怪皮肉,想要稳住身形。可雪名剑太过锋锐,鱼怪体内皮肤又比体外更加脆弱,一经插入,便划破了鱼怪皮肉,拉开一道口子,剧毒脓血喷出渗出,估计这怪物正痛得够呛。 慌忙插下“吞日月”,陈迁时想攀住怪物口腔肉壁靠近鹿鸣涧,但鱼怪体液混着剧毒,又滑不溜手,他根本无法得逞。 剑痕口子越拉越长,直到雪名碰到了鱼怪的不知什么组织,比较硬,才终于被卡住了。陈迁时这才停住了下滑之势,可以好好和鹿鸣涧说说话了。 此时,鹿鸣涧在靠上的位置挂着,陈迁时在靠下的位置悬着,遥遥相对。互相关切望了一眼,虽然彼此皆是凄惨,却都畅快地笑了起来。 陈迁时往鹿鸣涧栖身处插了个“吞日月”,方道:“想不到,这怪物的口腔还挺大,跟个大殿差不多高了。” 鹿鸣涧反手对陈迁时甩了个“清风垂露”,也道:“我也想不到,这‘吞日月’竟然是个圆球状的气场。” 陈迁时道:“气场以剑为心,平时短剑插在地上,气场就有半截掉在了地下,你只能看见地上的半个球……” 鹿鸣涧见陈迁时认真解释的样子,心头滚烫,出言打断他道: “你跳进来自杀,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八十八 陈情 陈迁时愣住,眉头微微蹙起,朱砂红点也随之一动。 英俊的脸孔现出一丝复杂的迷惘,陈迁时半晌才续道:“我跳进来,当然是为了和你……和你们一起活着出去,怎么能算是自杀。” 鹿鸣涧不欲迫他,又想起那几位不见了的同伴,黯然道:“可惜他们都已葬身鱼腹了。” “你我可能也难逃此运。鱼怪现在估计是在毒潭深处,咱们决计出不去……”陈迁时突然发现了疑点,“咦,怎不见潭水灌入?它那口器不是让我砍了个豁?” 鹿鸣涧被他逗笑:“鱼怪修行日久,就算被咱们重伤多处,控制住它自己闭嘴这点道行,总是够的。” 倏忽,平稳的环境一变,天旋地转,陈、鹿二人缺乏支点,头晕眼花,登时左支右绌起来。外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鱼怪就好像被置身在了什么滚筒,乱转一气。 突然,巨大的吸力从鱼怪深处袭来——闲心和雪名皆被动摇,楔入鱼怪皮肉的部分滑出! 两人惊呼着,双双被吸入了鱼怪消化腔。 在气旋的推动中,鹿鸣涧感到自己撞上了陈迁时的身体,很痛。 两人纠缠在一起,而陈迁时在这种狂乱的境遇中,竟然能顺势找到了鹿鸣涧没握武器那只手,坚定地、用力地、紧紧地拽住了。 ———————— 到了鱼怪内腹,不消片刻,两人感到鱼怪在外界不规则的旋转碰撞便停止了下来。 环境复归平稳。 各自开出避毒、驱毒的手段,两人即便置身于这毒物腔内,第一时间却并无什么不妥。只是长此以往,真气总有枯竭之日,到时候手段难以为继,还不是要死在这处? 陈迁时盘坐在“吞日月”中,之前虽然口头道难逃厄运,但总是还怀了出去的希望,此刻却脸色难看,颇有几分英雄计短的气馁。 鹿鸣涧也在“吞日月”里打坐回气,却没有任何消耗。 两人极快就制定出了续航最好的办法,利用这个时间,再想脱身之法。尽管两人内心都绝望,觉得所谓的脱身之法很难找到了,但仍互相笑言安慰着。 因为只有区区两人,陈迁时一人续着“吞日月”,覆盖住两人毫无问题,而鹿鸣涧发挥万花谷的优势,一直使用“大针”、“碧水滔天”、“春泥护花”、“听风吹雪”等诸多方法给陈迁时回气生脉——若不考虑饥渴等问题,应该可以拖很久。 鹿鸣涧眼睛向来很尖,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卷玉简状的东西。跟陈迁时说后,两人便踩着气场慢慢挪了过去。 陈迁时猜测道:“不知是刚才哪位帮众掉的,还是前人所遗。” 鹿鸣涧道:“毒液凶猛,若不是我俩这样避毒高手,寻常人到了此处——你瞧便是刚才几位,这才被吞多久,便已经尸骨无存。即便是他们刚掉下的,这玉简能够不腐不化,亦肯定是神品。” 捡起打开,两人凑在一处阅读其上内容,都是越看越惊—— 玉简上乃先秦古文字,其记录的修炼之法又极为歹毒繁复。简而言之,寻一久寿妖物,豢养于剧毒,培之以血肉,自己按照此功法修炼一甲子,再与其魂肉相合,即可夺其灵识与寿命,从而实现“长生不老”。
鹿鸣涧叹道:“这一下就串起来了。李少君原是信了这妖法,又不知在哪寻得了这神异的长寿八爪鱼,自身假死躲入这处修炼,骗着活人进来给他养果子、养鱼怪……结果自己被水怪所吞,所留财宝、后手,倒是都便宜了今人。” 陈迁时冷哼道:“他一辈子精于变诈、玩弄人心,却连修行最基础的‘道’都没有找对。邪道难兴,着实可悲。” 鹿鸣涧好奇心重,也喜欢尽力弄清楚所有事。此时手握玉简,她闭目含笑道:“又解开了一个我久思不通的问题。死时的遗憾又少了一件。” 陈迁时心下亦是戚戚,甚至没再出言开解鹿鸣涧的丧气之语。 新下的“吞日月”蓝气蒸腾,气场像个琉璃罩将二人护在这虚假的穹隆下。 陈迁时看了看半边毁容的鹿鸣涧,低头见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肤,亦浑身多处肉绽红粉,想来也是丑得不行。 维护了一生的道骨仙风,死前难道真的不得体面? 鹿鸣涧睁开圆眼,朝陈迁时笑道:“道长坐下,该补气了。” ———————— 见鹿鸣涧施展“听风吹雪”之后霎时气色萎靡,而自己丹田却涌入了大量真气,伤势亦好了许多,陈迁时福至心灵道:“你之前救我脱困,也是用了这一式?” 鹿鸣涧面如金纸,“嗯”道:“这一式我也是新学不久,还不算熟练。” 陈迁时不赞同道:“这一式,可是以你自己生机、真气灌诸他人?” 鹿鸣涧黯然道:“正是。所以我以前不愿意学,觉得是给他人做嫁衣,没用。师父殒身后,我才悔不当初……方将它的秘籍拿出来学了。” 陈迁时叹道:“你万花谷好多武学,似乎都有舍己为人的性子。” 鹿鸣涧笑道:“那是离经易道一脉。我也学花间游,夺人性命更在瞬息之间。道长,你之前不也将那白气护体给了我?” “那真气罩名为‘坐忘无我’,是纯阳宫每个弟子都熟练的保命之术,但只能从自己体内激发,通常是给不了他人的。但我已练到了‘不争’之境,才可以给别人。”陈迁时维持着淡漠清冷的口吻,但鹿鸣涧如今对他十分了解,能听出自得之意。 鹿鸣涧心下偷笑,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这么喜欢装,嘴上却道:“那道长不也是舍己为人的性子么?” 陈迁时居然又点头了:“仗剑江湖,就为行侠,当然要多一些保人的手段。” 鹿鸣涧向来很留意陈迁时的种种,这时觉出不对来:“悟相大师不是说你要求仙?怎得现在听着,你倒是喜欢红尘的。” “师父要我修仙,我不愿忤逆他,从不曾明言拒绝。但我自己心里,却是喜欢红尘的。” 陈迁时脊背挺得笔直,过了一会儿才续道: “我不信此间有真仙,不信人能乘化去。宗内同门多好仙道,故而多修气宗‘紫霞功’,而我偏要修剑宗,偏要修这无敌的‘太虚剑意’。不平之事,若不是手执利刃,亲手平之,难道指望虚无缥缈的天道来救?我宁下山去,履足人世,为我所愿。” 鹿鸣涧眼神晶动。 只觉天地间之绝色,莫过于陈迁时额间那抹鲜红。 八十九 奈何 陈迁时直直对上了鹿鸣涧缱绻的眸光。 经了多番狼狈,鹿鸣涧原先束起的短发如今散乱披着,繁复白衣破损不堪,黑纱外袍早就丢了。粉黛不存,她眉眼间化妆出的英气尽数化去,露出圆眼平眉的原本样貌。 若不是半边脸遍布伤痕,端的是一派秀气女相,姿态脆弱又坚强。一日之间,便与自己同生共死了多次。 陈迁时莫名心跳变快,微微转开了目光,不敢再看那双好似盛满了倾慕与欣赏之意的翦瞳,胸中却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愫。 好似破罐子破摔,陈迁时半是迷惘,半是冲动,抬眼望鹿鸣涧求解道:“陆兄,我有一事萦怀。之前我被鱼怪吞噬,不过一面之缘,你为何要奋不顾身救我?” 鹿鸣涧勾起嘴角,声音都不再刻意装男孩了:“道长是要听大家都能听的,还是我想给你听的?” 这话的暗示意味有些浓重了,陈迁时错愕之下,说不出话来。 鹿鸣涧见他惊讶的眼神,径自续道:“到了那一步,你若死了,团队都得完蛋,救你还尚有胜机。” 陈迁时撇开了眼睛,耳朵发红,强装镇定道:“这是大家都能听的吧。” 鹿鸣涧低笑,甜哑道:“其实是,那一瞬间没想那么多,手脚比脑子快——即便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你死了。” 陈迁时听着鹿鸣涧轻柔如水的述说,却直白如刃,一下扎进了他的心房。他不明白,这种酸涩又喜悦的心疼,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陈迁时双手用力攒紧了衣袍,似乎很紧张,鹿鸣涧心下窃喜。 要是能听他亲口主动说喜欢自己,要是能死在他怀里……自己定能含笑九泉了。 她便旧事重提,故意诱他道:“道长,你与我不也是非亲非故,为何殉身不顾?” 陈迁时道:“你舍命救我,我欠你一条命,当然也要竭尽全力救你——” 鹿鸣涧扬起眉毛:“跟我算账呢?那要是这样子说,裂谷之时,你已经救了我一次,倒是我先还你的,道长不欠我。” 陈迁时回想了一下,似才意识到是哪次,不赞成道:“那次是我举手之劳,算不得数。” 被陈迁时计较的模样逗乐,鹿鸣涧莞尔道:“对道长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就是救命,没什么不一样——” “和你一样。”陈迁时声量变低,平日里清泉似的音色因情动而黏糊起来,染上了几分低哑磁性,“即便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你死了。” 说这话时,陈迁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搂住对面的少年。 鹿鸣涧坐着没动,闭上了眼,整齐上卷的长长睫羽颤动如蝶翼。 陈迁时越凑越近,发现鹿鸣涧身上竟然散发着一丝清苦药香,分外醉人。 没觉出这龌龊心思时,他还能与“陆名剑”坦然相贴,如今心意看分明,再要靠近,居然分外艰难了。 他心内仍装着隐秘的矛盾,但既然都要死了,为何还要在乎那些…… 被滚烫的情热控制,陈迁时就快要吻上少年没有血色的唇—— 鹿鸣涧突然睁开了眼。
她“唰”地一下站起,鼻头轻皱,努力嗅了嗅周围,犹疑不定道:“你有没有觉得,毒气变得稀薄了?” 陈迁时闻言一怔,也凝神暂时提升五感,片刻之后,喜道:“真的,毒性在消散。不知鱼怪是不是离了毒潭?我们或许有救了!” 鹿鸣涧眼珠子灵动转着,感应了一会儿,才欢快道:“不只是离了毒潭,我感觉不到一点鱼怪的生机……它说不得已经死透!” 绮思暂散,陈迁时振奋道:“我们重整旗鼓,或有转机。” 鹿鸣涧一扫求死之意,双臂一把勾上了陈迁时脖子,紧紧抱住了他,将头靠进他肩窝,唇瓣主动轻扫过了他侧脸。 陈迁时亦喜不自胜,搂住鹿鸣涧的腰,原地转了两圈,才把她放下。 鹿鸣涧没松手,笑嘻嘻盯着陈迁时,大眼睛眨巴眨巴,似在问着—— 刚才的吻要不要继续? 陈迁时却别开了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高傲冷清,轻道:“陆兄可莫要再这样看着旁人了,简直像深情无暇。哪个女子被你这样脉脉看着,都要以为你非她不娶。” 鹿鸣涧瞧他害羞的样子更觉心悦,轻启薄唇,道:“我……”是女儿身,你娶我不娶? 陈迁时用竖起的手指堵了鹿鸣涧嘴,并松开了抱在她腰间的手。 他握紧了雪名,看向脚下旁边某处,顾左右而言他道: “你我兄弟二人,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此番倘若同葬身与此,黄泉路上同去同归,也有个伴。若还能有幸活着出去,重见天日,你……你一定要上纯阳宫来,让我师父他老人家作见证,为兄与你结义金兰,再与小夕带你遍游纯阳。” 愣了一息,聪慧如鹿鸣涧,已经觉出不对来。 她吸了口气,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道:“……小夕是谁。” 陈迁时仍不看她,对着脚尖道:“我小师妹。也是,也是定下的道侣。” 鹿鸣涧咬紧嘴唇,花了好大力气才掩饰住了哭腔。 半晌之后,她退后半步,眼中含泪,笑着说:“道长一定能活着回去的。毕竟,有人在等你嘛。” 陈迁时胸中郁结,很想抱住鹿鸣涧,但这次,他知道自己完全能够克制。 他闭上了眼。 又是半晌,陈迁时调整好了心态,挂着浅淡笑意看向鹿鸣涧。她已经与他拉开了距离,回到了一开始他们说话时,他能够看她的角度。他也再闻不到那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了。 “但愿。”陈迁时第一次油嘴滑舌道,“嘿,等你上纯阳宫游玩,也让我那些师兄弟们看看,陆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馋一馋他们——宗内同门经常攀比剑器,光是雪名就够他们馋了,更别提陆兄这样的绝世‘名剑’。” 鹿鸣涧眼前一片模糊婆娑,憋得徒劳而辛苦,闻言破涕为笑,泪水却霎时决堤滚落。 反正狼狈都被陈迁时看完了,她也破罐破摔,不装什么没事人了,拿原本雪白、而今脏污的袖子用力擦着。 陈迁时很想替她拂拭。甚至也有点红了眼睛。 可他一动没动。 九十 果腹 随着时辰过去,鱼腹中竟然越发冷了。 陈迁时与鹿鸣涧不知何故,推测着要么是鱼怪尸身沉到了温度极低的深水底部,要么是漂到了什么极寒地带,总之忧心更甚。但二人皆非坐以待毙之辈,休息之后,便从鱼腹中踅摸着薄弱处,从内寸寸剑凿,终于将其破肚。 鱼怪皮肉被划开口子,预想中冰水涌入的悲剧没有发生。两人对视,四目中皆为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迁时以雪名把肉口割得更大,自己当先钻了出来,又回头去拉鹿鸣涧。鹿鸣涧却未理睬他的手,纵身一跳,也终于重见天日。 陈迁时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失落有之,释怀有之,庆幸也有之。 两人并肩而立,环顾周遭。 脚下踩着的是鱼怪青紫发黑的尸体,它的诸条触手被冰潭浮力托着,开花似的绽放在周围,几乎填满了这个冰潭的水面,可见冰潭并不算太大。 四下里都是覆盖着冰雪的峭壁,好在不高。两人不约而同地轻功腾身,双双飞上了四面中最近的一处冰崖。和四面环山的低洼处冰潭不同,这高处没了遮挡,霎时寒风呼啸,八方来袭。 两人衣衫单薄兼之残破,在这冰天雪地里,都是牙关打战,慌忙各自激发出真气护体。 举目皆是无际冰原,只有一个方向,隐约可见远方有一参天巨树,几乎插入云霄。 陈迁时道:“原来是昆仑。” 鹿鸣涧道:“你认得此处?” 陈迁时看了抱臂而立的鹿鸣涧一眼,给她补了个“坐忘无我”,浅笑着道:“去过玉虚峰,替师父给昆仑派的一位师伯剑成贺礼,路上看见过那棵通天冰树。但彼时我们乘马车走官道,从没来过这雪原深处。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个冰潭,而且底部通往那么邪门的秘境。” 说话间,两人已经快速朝着巨木的方向移动了,久违的大轻功感觉,让鹿鸣涧感觉十分畅快。 但昆仑雪原天风缭乱,夹杂寒流,两人虽然在年轻人中都算得高手,亦是十分小心,比不上原本习惯的速度。 陈迁时修为更强,纯阳宫又常年覆雪,他比鹿鸣涧耐寒许多,一直默默给鹿鸣涧推持着真气,助她保暖。鹿鸣涧知道,也受了他的好意,心里虽难受于与他情路断绝,对他却亦是感激。 鹿鸣涧一边飞,一边哆嗦着笑道:“那鱼怪既死,尸身还能浮到这么一处能见天日的所在。道长,果然如你所言,我们吉人自有天相。” 陈迁时点头,对她侧目道:“如今什么交情了,莫要再叫道长,倒显得生疏。我今岁刚行冠礼,忝称兄长,陆兄以哥哥称我就好。” 鹿鸣涧眼观前路,没有看他,信口回着:“我十五有余,确实小陈兄好几岁。‘哥哥’一称实在羞人,我可叫不出,便唤你迁时兄吧。” “那我也可叫你名剑兄了?”陈迁时从善如流之后,自己笑出声来,“名剑兄可知,我们纯阳宫弟子都与自己的佩剑十分亲密,常与它们称兄道弟——譬如我这把。”
他抖了抖手里的雪名,才笑着续道:“清修无人时,我就常与雪名兄论道。之前听你自称名剑,我还专程问过你是哪两字,得知真是‘名剑’之‘名剑’,其实心下也是对你暗自多生了几分好感。” 鹿鸣涧莞尔道:“怪不得迁时兄说,我若上了纯阳宫,定然受欢迎。” 心下却想,可惜了,我真名非是你喜欢的字。 ———————— 过了巨木,在陈迁时提议下,鹿鸣涧交由他引领,乘上了他纯阳宫的大轻功“逍遥游”。 这“逍遥游”在江湖上享有盛名,被誉为最好用的门派大轻功之一,不愧其名。 陈迁时时而执着鹿鸣涧的手,时而虚怀托抱着她,顺从着寒意透骨的乱流天风,腾云驾雾般,却又快又稳,径往昆仑山下的人口居住地“长乐坊”而去。 到得这处聚落,两人安全落地,鹿鸣涧自然地放开了陈迁时的手。 陈迁时手执耀目宝兵,头戴道冠,身披僧袍;鹿鸣涧短发凌乱,半脸毁容,内袍外穿;都显得滑稽而古怪。个别行人狐疑打量着二人,却被鹿鸣涧瞪视而缩回了目光。 这长乐坊地方颇小,只有围着官道的一溜,各种民居、商铺都直接散在路两旁。与扶风郡那种暗中经营不同,早已是天下人尽皆知的恶人谷地盘了。 居民们见惯了各路凶神恶煞,也颇为懂得谨小慎微的生存之道,见鹿鸣涧不似好惹,更忌惮雪名之威,没人敢上来寻他们二人的晦气。 路过推着小车卖羊汤和葱油饼的商贩,微膻的肉香、浓郁的葱香混杂着热气腾腾的油香,简直如同人世间最大的诱惑,让早已饿到不行的两人眼前发直,腹内同时发出了咕噜噜的肠鸣。 可经历了这许多事,连衣服都化没了,哪里还有一个钱在身上,更买不起这些吃食。 陈迁时脸热,想装作没事人般昂首过去,却目瞪口呆地发现,鹿鸣涧走过去,径在小板凳上坐下,跟老板喊到:“来大碗羊汤,不要香菜多加葱,三个饼,切丝。” 陈迁时以目问她,可是要赊账还是赖账? 鹿鸣涧却一脸坏笑,冲陈迁时挑挑眉,打怀中摸出一根明晃晃的金条,对老板道:“可找得开不?” 老板眼睛发直道:“客官,你这是真、真的金条啊?” 鹿鸣涧一边掰着老板递来的木头筷子,一边也不嫌脏,将金条在牙上咬了下道:“看见了?真的不能再真。多加三份肉的,不要羊杂。” 羊汤老板顿时喜笑颜开,将盛好的大盆羊汤给鹿鸣涧放到低矮木桌:“客官,我找不开,但是我等会儿带您去找得开处兑掉。” 鹿鸣涧“嗯”了一声,夹起一大片羊肉,呼呼吹了吹,放入嘴里大口嚼着,立时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迁时兄,坐啊。”她像是这才想起了陈迁时似的,似笑非笑地朝他挥了挥新夹起的几片肉,“你不吃?还是说你们纯‘羊’宫有规矩,不能吃同类?” 九十一 负卿 眼瞅着陈迁时形状好看的喉结滚了滚,鹿鸣涧偷笑道:“来吧,我请你。” 陈迁时一甩僧袍,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板将嘴朝鹿鸣涧呶呶,乐呵呵对陈迁时道:“道长,一样来份?” 陈迁时坐得笔直,矜持道:“一碗汤,一张饼。” 那摊贩吆喝一声“好嘞”便去忙,鹿鸣涧嗦着筷子,含糊道:“迁时兄好小的饭量,要不是你肚子还会响,我简直以为你修成那什么辟谷之境了。” 自从说开以后,鹿鸣涧时不时就夹枪带棒的,陈迁时自觉心中有愧,一路上不仅从不与她回嘴分辨,还比之前小心体贴,总是想要……补偿她。 明明已经想好了就以兄弟相处,忘了那些身处死关前的绮丽迷思。可就是愧悔,自责,不仅是对鹿鸣涧和小夕,还有对他自己。 唉。同门们常言,红颜乱人道心,怎奈到了我这里,竟然好看的蓝颜也能。 陈迁时懊恼之余,肚中又饿,听得鹿鸣涧故意砸吧嘴馋自己,突然来气。 轻轻睨了满嘴流油的鹿鸣涧一眼,陈迁时也不言语,突然出手,迅如闪电般从鹿鸣涧筷子上夹走了一片肉,施施然放进嘴里,故意细嚼慢咽。 鹿鸣涧呆了呆,看看默默示威的陈迁时,看着空空的筷子间,平白淌下了几滴油汤。 两人也不说话,不知道在较什么劲,你一下我一下地将鹿鸣涧汤盆里的羊肉片抢了个精光;没肉之后犹不停息,又将饼丝亦抢了个精光。 老板紧了紧身上的大袄子,看着他俩这默然的争斗,心下纳闷道,旁边不是有碗新上的汤、也有份新饼嘛,这是在置啥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越发古怪了。 酒足饭饱,依着羊汤老板指的路,鹿鸣涧摸进了长乐坊唯一的小裁缝铺。买了两身新衣,并成功将金条拆兑,付了饭食的钱。 陈迁时和鹿鸣涧洗了脸,各自换上了合身劲装。 鹿鸣涧看着一身骚包纯白的陈迁时,此时更与失去了鞘而锋芒毕露的雪名剑相得益彰,倒又有几分回忆起初见时对他干净清爽的印象了。 她自己则挑选了简约黑衣,另买了黑色动物毛皮所制围巾与蒙脸的黑纱,从头武装到脚,整个与陈迁时相反——当成夜行衣都行。鹿鸣涧将手插进黑毛围巾,顿觉温暖舒适。 陈迁时也摸了摸鹿鸣涧肩脖堆着的黑毛,轻道:“比我想的软。” 鹿鸣涧呵着热气道:“给你也整一条?” 陈迁时收回手,撇过头道:“不必,我不冷。” 两人一道,将那换下的两套大袖宽袍处理火化了。一来它们实在难以破损不堪,难以还给悟相和陶酥一起那万花师兄了;二来它们毕竟沾过毒液,万一给穷人捡了去,恐再生出事端来。 白雪地上,黑柴灰烟。 陈迁时眼中映着跳动的橘红火苗,背手而立,望着蹲在地上的鹿鸣涧道:“我准备直接回纯阳。” 而鹿鸣涧正拿着根小木棍戳火苗,漫不经心道:“嗯。” 陈迁时抿嘴道:“一起么?我听闻,万花谷也在长安附近。” 鹿鸣涧拖着长腔“嗯”了一声,表达着拒绝意味:“我想起在这附近就有亲戚,准备收拾一下,就去投奔他。” “嗯。那我送你去了再回。”陈迁时口中发苦,干巴巴道。
“不用。” 鹿鸣涧拍拍手站了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金条,递与陈迁时面前。她此时已经蒙了面,看不见全部的神情,但陈迁时瞧见她圆眼笑得弯弯。 “差点忘了。迁时兄没钱,恐怕连驿站的马车都坐不起了。” 陈迁时摇头道:“要不了这么多。我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将刚才兑出来的钱予我几金就行。” 将金条强行塞给陈迁时,鹿鸣涧又掏出几串钱道:“金条是咱们此行的纪念品。这钱是给你路上用的。不用谢。” 陈迁时低头看着金条——其实是看着鹿鸣涧拿金条的手。皮肤白得很,但好些伤还没好。 “你何时拿的金条?我都没发现。”他顾左右而言他地拖延着。 鹿鸣涧笑了笑:“隋帮主说随便拿,我就随便拿了些。” 陈迁时闷声道:“一直藏在哪儿?我怎么一点也没发现。你也是的,都差点死了,这东西居然没扔掉,也不嫌赘得慌。” “藏在你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地方。你当时瞎了一只眼,没看见也正常。” 鹿鸣涧想起紧缠的裹胸,沟里藏的还有两条呢。她俏皮吐舌,可惜陈迁时看不到。 陈迁时好看的眉头又蹙起,到底还是接过了金条和铜钱: “你亲戚住在哪儿,给我个名址。我好将钱寄还你,以后……也好常常给你写信。” 不知何时起,天上又开始飘雪。这会儿下得越发大了,两人发上、肩头都落了些晶莹。 鹿鸣涧从新买的包裹里拆出一顶蓑笠戴好,系紧脸下的带子。 “还钱和写信都不必了。迁时兄,他日有缘,自当再见。” 她说完,就径直往长乐坊主干道的另一头走去了,连手也没同他挥,好像也没指望着他有何回应。脚步清闲,犹如信逛闹市。 陈迁时心里空落,紧紧攥握着那金条,眼见着鹿鸣涧纯墨色的瘦小背影,渐行渐远。 她似在低声哼唱着什么歌谣。缠绵,却又不那么哀婉。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街上人声纷杂,他听不清楚。 风雪愈浓,鹿鸣涧终是消失不见。 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他还以为,他能退一步,鹿鸣涧也是愿意的。现在看来,对方却好像不想再与他有一丝瓜葛。 陈迁时像个雪人立在街中,没开“坐忘无我”护体,任由大雪覆了满身。 冰花纷坠于他眉间,遇到温热的皮肤,霎时间便化作水,顺着脸边流下,迹若泪痕。 恍惚中,他想起从前,他问悟相,你同雨娘私奔了?那你师父呢? 那时候悟相说过的浑话是什么来着?陈迁时以为自己都忘了。 可此时想起,清晰无比,宛如惊雷—— “世间安有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 注:鹿鸣涧所唱歌谣见[宋]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悟相所说见仓央嘉措《六世达赖》。 九十二 投宿 忍心别了这朱砂桃花,鹿鸣涧没回头,直走至了长乐坊北端出口。 几个年轻小混混蹲在低矮的石墙牙子上,正揣着手吹水,看见一个小个子孤身行走,纷纷打量起来。 长乐坊风气不好,弱肉强食,他们几人聚众在此,常行偷窃、抢劫之事,只要看碟下菜,也多有得手。失手的几次虽然也被人揍过,但他们又无别的营生,只好吃一堑长一智,在选择肥羊时更加谨慎。 见鹿鸣涧凶狠的目光朝他们几个扫来,领头的混混登时明白,这矮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赶紧移开视线,向鹿鸣涧示了弱。 鹿鸣涧却心思活动,朝他们几个走来。 近前以后,鹿鸣涧手里把玩着平日行医用的手术刀,歪着头看他们,不说话。 看着那翻飞的小刀,知道这人至少也是个他们对付不了的高手,几个混混面面相觑,呼啦一下作鸟兽散,分头奔逃进了长乐坊低矮的房屋群。 只有一个比鹿鸣涧还要瘦小的少年跑得慢了,顿时被她出手点住,此刻心中正叫苦不迭,但仍强作镇定道:“你要做甚?” 鹿鸣涧轻笑一声,拿小刀子在他脸边比划了几下:“不做甚。找你打听点事。” 这小子被刀子那冰凉锐利的触感吓得尿了裤子,大叫着“我什么都说”,却没想到,鹿鸣涧还真只是打听。完事还让他领着,去杂货商买了一幅大略的昆仑地图。 听见鹿鸣涧冰冷道“滚吧”,那小子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一溜烟跑了,就好像她是什么凶神恶煞似的。 鹿鸣涧有点无由来的委屈。她分明,压根儿没把这小子怎么样,甚至连买地图的钱都给他了。可转念一想,鹿鸣涧心道,怪只怪这帮小子倒霉,撞在我初恋刚刚无疾而终、一身煞气无处发泄的时候。 放了小混混,鹿鸣涧叹息着抬手,使劲闻了闻自己。最近屡次处于不好的环境,她总怀疑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嗅觉退化了。 ……不会被那小子的尿骚气沾身上了吧? 一路不仅采买了吃食、药材、暗器、纸笔等必需品,另外购置了几身不同的装扮以备不时之需,鹿鸣涧还没忍住,又买了从前没见过的两个新画本。 在小混混和地图的指引下,她穿过整个长条形的长乐坊,一直走到了最南端。 坊里唯一的信使还没下班,但正百无聊赖地蹲在马厩里打瞌睡。 鹿鸣涧叫醒了他,把写好的信给了他,以及付了他送信的资财。 信是送给马嵬驿“红尘”帮会领地的,收信人为陶酥。 在信中,鹿鸣涧不仅详述了自己亲身参与“九州帮会”此行的种种,还讲了隋风对唐妙、唐糕姐弟俩的筹谋,亦讲了自己对隋风和“九州”帮会的判断,算是完成了报答陶酥当日救命之恩的委托。还说了自己现在身在昆仑,不准备回马嵬驿了。 想到还不知何时何处才能寻得师叔,不方便让陶酥回信,鹿鸣涧便没有请求。自己欲知悟相、隋风等人后续是否平安脱困,等一阵子,再做打听就是。
最后,鹿鸣涧让陶酥帮忙转达那书生模样的万花师兄,他的旧衣服让我弄毁了,信里是我赔他的钱。我知道,旧衣承载的回忆无法用金钱尽偿,故而所遗绰有富余;另包含了我师父所研驱散神技“清风垂露”之秘籍,以及我与师父在此术之上的修行心得。他日若有机会再行拜会,我再来与师兄当面道歉。 此外,为了防止信使私吞部分随信送的钱,鹿鸣涧特意在信中写明了,赔给师兄的一共是多少钱。如果缺少,则是信使私吞,让陶酥他们酌情惩治。 ——因为已经体会到了长乐坊民风的不善,鹿鸣涧不得不留了个心眼。之前的羊汤老板便是狮子大开口,后来的裁缝铺老板也故意兑钱时才道“衣料是和手工费分开的”云云,甚至连卖药的小童,要价都比长安城里还贵得多。 鹿鸣涧从一开始不悦于羊汤老板与他争吵,到后来意识到这里整个环境都不好而习惯麻木,最后甚至盘算起来了,自己如果也在此做生意,恐怕能大赚一笔! 眼看着信使当场就拿钱上路,鹿鸣涧很满意他的服务态度。 ———————— 天色已晚。 根据之前打听的结果,长乐坊内没有正经做客栈生意的所在,但许多居民家里都容人投宿,给点钱就行。 鹿鸣涧经过观察,选定了一户人家。 在她一阵敲击之后,石门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哑声:“谁呀?” 鹿鸣涧道:“外乡人。老人家,我想投宿。”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形微微佝偻的婆婆扶着门,上下打量着鹿鸣涧。 鹿鸣涧站着没动,礼貌道:“婆婆,我就歇一夜,明日就走。” 老婆婆点点头,将鹿鸣涧让进了屋子。 鹿鸣涧非常识趣地放下了不菲于长安客栈的资费,才接过老婆婆递来的杯子。她将杯子双手捧着,而老婆婆拎着热水壶,颤巍巍地、慢悠悠地给她斟着热水。 为老婆婆这随时好像都要拿不住壶的磨人架势担心,又着急于这水滴石穿一般的倒水流速,鹿鸣涧哭笑不得道:“婆婆,我自己来吧。” “哪有让客人自己倒茶的?我猫婆婆可不是那样不懂礼数的人。”老婆婆声音沙哑地坚持,还撸了一把跳上石桌的猫咪,慈爱地道,“你说是不是呀宝儿?嗯?” 猫婆婆的猫儿“喵喵”叫了两声,用富有智慧的眼神,警告似的看向了鹿鸣涧。 鹿鸣涧自忖没有心怀歹意,不仅不怕猫儿的威胁,还对它这样人性化的表现颇觉可爱,好奇地伸手想要摸摸它。 猫儿“嗷”了一声便嫌弃地跳开,并没让鹿鸣涧成功碰到,蹲在灶台上舔起了自己的爪子。 鹿鸣涧讪讪,对猫婆婆道:“婆婆,实不相瞒,我之所以选择您家,是因为您做的饭太香了……我白日路过时,便被您屋里飘出的肉香搞饿了。” 九十三 炖肉 猫婆婆嘿笑道:“原来又是个肚子饿了的孩子来找婆婆。可惜啊,肉肉都给我的猫宝儿吃完了,这会儿只剩一点儿烙饼。” 鹿鸣涧难掩失望之情,本想说那我出去买些肉来,婆婆给我做,但看看外面四合的暮色,还是道:“烙饼就烙饼吧,不麻烦婆婆了。” 猫婆婆慈爱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其实都是我的猫做的。” 鹿鸣涧看了看那只专心舔毛的猫儿:“……”心道,这猫婆婆的口吻不像是在开玩笑,难道真是爱猫成幻,还是脑袋有些问题? 咚咚咚! 又有人敲门,很大力,很急切。 但猫婆婆没有像鹿鸣涧来时那样问是谁,而是很自然地开了门。 门口是个穿挺厚的小姑娘,背着猎弓,手里提了一串的鹿肉、熊掌,还有两壶酒。她长得挺高挺壮,但扎两条麻花辫,脸孔一看就很稚气,应该年纪还小。 鹿鸣涧坐着没动,眼帘掀向小姑娘,发现小姑娘也一眼就觉察了自己的存在,而直直回瞪过来。 猫婆婆高兴道:“八蛋,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客人想吃肉,你就送来了。” 那名叫“八蛋”的小姑娘撇嘴道:“婆婆,哪里来的野人你都敢让进屋,仔细他是坏人,半夜要谋财害命。” 鹿鸣涧冷哼一声,不欲理她。鹿鸣涧自己虽然也才不到十六,但向来以大人自居,最不喜欢没礼貌的小孩子了。 猫婆婆闻言吓了一跳,忙看了鹿鸣涧一眼。 见她虽然一身黑衣,但端着热水杯子坐在床边,委实乖巧,不似坏人,猫婆婆方对鹿鸣涧笑笑,转而对八蛋道:“别乱说,人家就是借宿。而且,婆婆哪里有什么财可让人害?” 八蛋噘噘嘴,将肉放在灶边石台上,老大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拎起热水壶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咕咚着喝下,方舒爽地仰面吐了口白气。 猫婆婆似乎已经习惯了八蛋的到来和作风,自然而然地去灶台那边忙了,生火烧肉很是娴熟。很快,那白日里就让路过的鹿鸣涧念念不忘的香气就飘满了屋子。 八蛋坐在石凳上,眯着眼看连蒙面黑纱都没取下的鹿鸣涧,低声道:“矮子,我警告你,别打婆婆的主意。” 鹿鸣涧不紧不慢喝着热茶,瞥了八蛋一眼,冷漠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要打婆婆的主意了?” 八蛋怒道:“瞧你那不能见人的样子,就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多户人家都收客人投宿,你不去,婆婆家里都没有开这生意,你偏偏自己找上门来!难道还是误打误撞?” 越听越是厌烦,鹿鸣涧恨不得把这壮丫头扔雪地里去,可考虑到婆婆与这丫头看起来关系不错,自己倘若出手教训她,倒是给婆婆添麻烦,才勉强忍下了。 鹿鸣涧回敬道:“照你这么说,你生得人高马大,想来力气不小,一拳就能把婆婆打散架了,这么晚来找她又是何居心?你还拎着东西上门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八蛋气得霍然站起,恨不得扑上来撕鹿鸣涧的嘴巴。 鹿鸣涧又将白天吓唬混混们的小手术刀拿出,在指间转动着,银亮的刀片闪着寒光。
她吓唬八蛋道:“我虽然对婆婆没有不好的想法,但对你,可就不一定了。” 八蛋见了刀子吃了一惊,立时闭嘴不言,心下却道果不其然,这人非是善类,得想办法保护婆婆。 等猫婆婆烧好了一大锅肉,八蛋娴熟地帮忙端到了桌子上。 婆婆将热好的烙饼拿来,又问鹿鸣涧道:“客人,这饼是剩的了,你吃面条不?” 鹿鸣涧看看八蛋端着的一碗白面条,便指着她的碗道:“要的。和她一样。谢谢婆婆。” 鹿鸣涧想的是,这壮丫头一看就是猫婆婆家的老食客了,肯定知道什么好吃,跟着她吃准没错;八蛋想的却是,这挨千刀的,还是个学人精! 于是,两人各端了大碗白面条,将炖肉臊子浇在其上,又撒上几点葱花,一拌,让每根面条都沾上饱满酱味的肉汁,别提多好吃了。 鹿鸣涧吃得两眼放光,对猫婆婆直夸道:“您这手艺,远超长安城大酒楼的厨子远了!” 猫婆婆吃着那剩烙饼,笑道:“婆婆没有什么手艺,都是我的猫做的。” 鹿鸣涧:“……”这婆婆又来了。 但这次,她是亲眼见过猫婆婆做饭了,确定不是什么猫妖姑娘报恩烧饭的山野怪谈。 八蛋也不说话,就在那儿大声呼噜着面条,颇为粗鲁,似乎对这情况见怪不怪了。 鹿鸣涧暗自叹气,心里有些怜悯猫婆婆。 兴许她是脑袋有点坏了。做饭这么好吃的婆婆,天不开眼,居然有疯病。 ———————— 出乎鹿鸣涧意料的,八蛋吃完饭后,居然也赖着不走了。 猫婆婆为难道:“八蛋,我这本来就只有一张床,客人来了还能勉强挤下,你也住下可是万万不够。” 鹿鸣涧本来想说,婆婆你睡床就行,我睡地板没问题的,可一听婆婆要赶讨厌的壮丫头走,直接就不说话了。 八蛋嘿嘿笑道:“婆婆,不用管我,我天天睡在冰天雪地里都不怕,你这里有屋顶,够暖和的了,我打个地铺就行了!” 隔着黑纱蒙面,猫婆婆看不见鹿鸣涧写满拒绝的脸色,对上八蛋可怜巴巴的表情,心软道:“那婆婆给你找个被子,你收拾收拾睡吧。” 鹿鸣涧黑脸道:“……婆婆,那我也睡地上吧。”开玩笑,咱也不是那不尊敬老人的,本来就准备把床留给婆婆,自己睡地上的。 “啊?”猫婆婆没想到,给过了钱的鹿鸣涧也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地抹了抹围裙。 鹿鸣涧忙扯谎道:“我练的功夫不能睡床,地上正好。” 猫婆婆哪懂这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似懂非懂道:“那行,那我先给客人找席子和被子。” 鹿鸣涧得到了备用被子,导致了八蛋没有,暗地里更是乐开了花,巴不得壮丫头有点眼色赶紧滚。没承想,猫婆婆最后道:“八蛋,没有旁的被子给你了,要不你晚上来床上,与婆婆挤挤睡算了。” 八蛋带着胜利的笑容挑衅地望着鹿鸣涧,欢喜道:“欸,好婆婆!” 鹿鸣涧呆住。万万没想到,最终睡地板的居然只有自己。 九十四 挂树 脱了鞋子,鹿鸣涧往铺好的草席上一躺,翻身朝墙,将屁股对着八蛋,便不再讲话。不仅没脱衣服,连蒙面都没摘。 刚从柜子里找出的被子是干净的,但毕竟背阴储藏许久,还是有股不太阳光的味道。 鹿鸣涧却没嫌弃。 她太累了。 ———————— 翌日清晨,八蛋醒来,便见到那凶恶阴暗的矮子正在外头练功。 她虽然年纪还小,又不会武功,但作为猎户,在这长乐坊里也待了有日子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各种江湖人士看了不少,大多数时候能大致判断一个人武功的强弱。 只看了片刻,八蛋便面色发白,知道鹿鸣涧实在是个硬茬子。 早知道,早知道昨天与那矮子说话就不那么凶了…… 她勾过头,跳下床,与正做早饭的猫婆婆道:“婆婆,我可先走了啊,今日恐天气不好,我得早点进山,方能早些回来。” 猫婆婆惊讶道:“豆腐花不喝了?快弄好了。” 八蛋瞧见屋后雪人,被鹿鸣涧一记指风打掉了头,顿觉脖子一冷。 鹿鸣涧练完功进门,正好与八蛋四目交接。八蛋缩了缩脑袋,套上筒靴、背上猎弓,便匆匆道:“婆婆,我、我改天再来送肉。”她一溜烟出了门。 鹿鸣涧嘴角噙笑,与猫婆婆坐下喝放了白糖的豆腐花,甚至旁边盘中还配了几条裹了面衣、炸至焦黄的鱼干儿。 鹿鸣涧惊讶道:“婆婆,这鱼是哪来的?”昨日还没有。 那聪明的猫儿端坐在猫婆婆腿上,任由婆婆顺着它的背脊摸下去,“喵嗷”了一声。 猫婆婆笑眯眯道:“对咯,是婆婆的宝贝猫儿今晨才抓的眠鱼哟。” 作为一个才开始独立行医不久的万花医者,鹿鸣涧不自觉地开始分析。她心道,猫婆婆的症状空穴来风,这猫儿确实比普通宠物要智慧些。因此,才让婆婆有了人与兽错位的幻觉也说不定。 闲聊之间,猫婆婆知无不言,道那八蛋丫头如今也才十二三岁的光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也无功夫手艺傍身,除了当混混,就是在冰原附近山中打猎,捉些鱼啊鹿的,赚那仨瓜俩枣,聊胜于无。熊、狼之流,以她那点实力都是不敢单独去惹的,但若有其他熟手猎户一起,她就敢去碰碰了。 鹿鸣涧想到昨日八蛋拿到猫婆婆家的熊掌,想来这丫头昨日是收获不菲了。可十二三岁就能长那么高壮啊?也是天赋异禀的丫头。 饭食之后,又问清楚了八蛋平日多是混迹在哪处山区,鹿鸣涧挎上包裹,便离开了猫婆婆家。 ———————— 长乐坊东边,山腰林中,八蛋正趴在树间埋夹子。 突然便教人从背后拎了领子,双脚离地,居然就这么挂在了树杈子上。 身在凌空,被袄子领口兜住,八蛋不敢挣扎,也回不了头,惊恐怒道:“谁啊,敢捉弄我!快放我下去!” 这里气候寒冷,树木多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树杈子们或指天、或散开,看起来还挺有生命张力。
鹿鸣涧就蹲在挂八蛋那桠杈的旁边一枝头,笑道:“原来你真一点儿武功也不会。” 八蛋听出是鹿鸣涧,双腿弹蹬起来,破口大骂道:“直娘贼,我就说你是坏蛋,你还不承认,当着婆婆不好意思,背后偷袭我是吧!” 鹿鸣涧挪了两步,叉着腿蹲着,不甚雅观,但总算可以让八蛋看见自己。 掰过了旁边一根细树枝,拿在手里把玩着,鹿鸣涧冷笑道:“小小年纪不学好,恶人先告状。” 八蛋心里一惊,矮子果然发现了,可仍是嘴硬道:“你说啥呢!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 鹿鸣涧道:“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啪! 鹿鸣涧手里的树枝派上了用场,此时当成鞭子,陡然抽在了八蛋的屁股蛋儿上。 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裤,但因为被吊在树上,八蛋惊恐已极,又无处躲避,感觉登时被放大了数倍,顿觉委屈侮辱、痛彻心扉,当场大声哭喊起来。 可荒郊野岭的,除了兽类,就只有她们俩人,谁也不会来救她。 八蛋一脸鼻涕眼泪,鼻头脸蛋皆是通红,虽被制住还挨了打,仍满脸不忿,口中污言秽语一股脑儿涌了出来,有些甚至脏到鹿鸣涧都长了见识。 从前,鹿鸣涧在长安赌坊和黑市也没少听过脏话,但今日所学也算尺度有所增长了。想来是八蛋混迹在长乐坊这种恶人扎堆的地方,人们的脏话果然更加不堪入耳。 啧,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啪啪啪! 八蛋越是骂得难听,鹿鸣涧就越是抽她狠些。 渐渐地,八蛋好像也发现了这个规律,也不知是骂累了,总是骂声渐歇。 鹿鸣涧以小指挖了挖耳朵,呼一口吹掉并不存在的秽物,凉凉对八蛋道:“一点武功都不会,你就敢出来做贼?” 八蛋双手紧抓着自己袄子领口,闻言一边抽搭,一边用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鹿鸣涧:“我要是会武功,我就去做大侠了,还做什么贼?” 鹿鸣涧竟无言以对。 她想说,侠分明是一种意气,比武功的高下更重要,武功超绝的坏种多了去了,难道这种人也能称侠?但是又觉自己非是她师长,跟这啥也不懂的小毛贼,有啥可说的呢。最后只能一声叹息。 “那你是承认做贼了?” 八蛋得了这几下歇,想起昨夜翻鹿鸣涧东西,拳头和嘴同时又硬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你这胎都投不起的穷鬼!我活了这么久、偷过这许多人,像你这样包裹里一文钱都没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啪啪啪! “啊哟啊啊啊啊啊!!!!!” 鹿鸣涧马上又是一顿鞭子,直打得八蛋泣不成声,再也没法口出狂言。 “偷到我头上,你算是踢到乌龟壳子了。”鹿鸣涧把树枝在手里搦了搦,恶狠狠道,“臭丫头,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偷我师父的簪子。” 八蛋吸吸鼻子,恍惚道:“啥啊?簪子?那半月玉?” 九十五 喂毒 鹿鸣涧想起章敛的翠玉簪。细长,像半个弯月,没有别的纹饰,常被章敛拿去绾头发。唯一的,她拿回来的他的遗物。 师父死时,那玉簪当场就摔裂成了两半。鹿鸣涧捡了回来,发现裂口能重新对在一起,但一直没真拿浆糊去粘。准备送还给师叔当念想。倘若他想黏合,就由得他去。 不过,八蛋准确说出了东西的模样,鹿鸣涧这才算是真的放心了。 早上见这臭丫头一改昨日的嚣张,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草草跑了,鹿鸣涧就怀疑有问题,后来一检查包裹,立时怀疑到她头上;再结合猫婆婆的说法,便猜到这丫头除了猎户,说不定还兼职做贼。 检查之下,少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些丹药之类,唯二要紧的就是章敛的玉簪,和李少君的功法玉简。而其他像暗器、金钱之类,鹿鸣涧现在的黑衣劲装非常便利,都能够随身装着—— 这贼丫头到底没敢来摸她的身上。当然了,八蛋要是真胆大包天、趁夜来摸,一定会被鹿鸣涧当场抓住,那废了她双贼手也不是不可能。 “对,就是那玉簪,还来。”鹿鸣涧阴着脸道。 八蛋扁嘴道:“都碎成两半了,也不值钱,我当做添头给了收玉简的。” “看不出,你还挺大方。”鹿鸣涧怒极反笑,“带我去找那收你货的人。” 八蛋啐道:“做黑市生意的,哪个不是和你一样常年蒙着面,我知道他是人是鬼又去哪了?” 鹿鸣涧道:“那就带我去你去的那黑市。我蹲守,你辨认,他总不能只来这一次。” 八蛋一听急了,吼道:“你怎得那么不省事?东西我都卖出去了,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真带你去了,以后我在这长乐坊怎么混,谁还敢收我的东西?” 鹿鸣涧嗤笑道:“销赃还讲起诚信来了?我只要我的东西,管你以后如何。” 八蛋这样的孩子不少,都是没机会读书的,礼义廉耻之心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也就人天生带的那一点点。被鹿鸣涧这般说了,也不觉得羞愧,咬紧不去也只是关切着自己利益,唯恐以后断了财路而已。 其实八蛋已经感觉出来了,鹿鸣涧和那些真正凶恶的暴徒是不一样的。不然一刀把自己宰了,再去黑市求购,只要找到人,强抢也好、赎回也罢,有的是简单办法。而她愿意在此跟自己费口舌,应该就是不想随便杀自己的。 鹿鸣涧又打了八蛋屁股一鞭子,不耐道:“哑巴了?” 八蛋咬紧嘴,无赖道:“你杀了我算了,我是不会带你去的。”她赌对方已经拿到了消息,不愿和自己纠缠。 鹿鸣涧笑了,圆眼眯起:“好,你有种,我不会亲手杀你。就把你挂在坊正中那棵大树吧,比这里更高、更显眼,来往的人应该都爱看。” 八蛋这下真有点慌了。这疯矮子不会说得出就做得到吧? 鹿鸣涧续道:“把你脱光了衣服绑起来,倒着吊在那,这么冷的天,你应该很快就被冻死了——不对,羞也该羞死了。哎,再在你脸上画上几个小乌龟——嗯,最好是让猫婆婆也看看,你那副死相。”
鹿鸣涧口中啧啧有声,绘声绘色,把八蛋个没见识的女娃吓得是脸色铁青。 坊内没有官僚和王法,是恶人谷的在管,解决私仇的手段五花八门,特别残忍和血腥的也不是没有。八蛋就见过,有人真把仇敌的尸身挂在鹿鸣涧说的那大树上,而且尸身早被剥皮抽筋,死前可能历经了极尽折磨之能事。 一想象到鹿鸣涧说的那场景,八蛋恨不得自己当场就死了,更恨不得咬死这恶毒的矮子。 “你……算你狠!”八蛋心里已将鹿鸣涧大卸八块,但口头终于服了软,“我带你去。” 转念一想,黑市里可尽是不知名的高手,这矮子若是太过嚣张,正好让人宰了,可怨不得自己。八蛋又满怀希望起来。 好容易双脚重回大地,八蛋尽情呼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活动着紧张和僵硬的身体,暗暗盘算着如果此时逃跑,能有几成把握。 而鹿鸣涧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出几粒小丸子,嘿嘿笑着,突然塞到了八蛋嘴里,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便一拍她,帮她将那药丸咽了。 “呕……你、你给我吃了什么!”八蛋使劲抠着嗓子眼,半天无果,惊惧地瞪鹿鸣涧。 鹿鸣涧拍拍手,笑呵呵道:“当然是毒药。免得你跑了,或者想方设法坑害我,不尽力做事。” 八蛋咬牙切齿,感觉肚子真的有些不舒服,面如土色道:“毒发了会怎样?” 鹿鸣涧阴恻恻道:“穿肠破肚,不得好死!” “噫!”八蛋绝了念想,一张稚气的圆脸都散发出苦瓜似的哀怨味道。 捂着肚子,感受着这毒发的感觉,八蛋低头,对矮自己快半头的鹿鸣涧放狠话道:“死矮子,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鹿鸣涧笑嘻嘻道:“放心。就是一起做鬼,到了地府,你也打我不过。” 八蛋心道那可不一定,你没了功夫,我这身力气打十个你……突然,她涨红脸道:“我要先去方便了!”人就钻进了一处山坳里。 ———————— 半夜,鹿鸣涧押着八蛋,到了长乐坊唯一的大赌坊。 这石头房子盖在一处稍高的坡上,外观没什么稀奇,只挂了个“赌”字招旗。 进得屋内,入眼地方不大,除了一帮赌徒,只有两个维持秩序的精壮打手、一个穿着暴露的女性荷官。汗臭熏天,加之酒味,乌烟瘴气。 墙上挂了两只红灯笼,贴着白底墨色四个大字“日夜开局”。屋子一角,有明显通往地下的阶梯,一个打手就在这处把守。 八蛋走在前面,带着鹿鸣涧径直从那阶梯下行。看守的打手并未出言盘问,更无拦截之举,想来是任何人只要不闹事,都可前往地下,而并无什么身份限制。 地下一层略显宽敞,但还是赌坊,只是与一层的掷骰子之流相比,玩法丰富多样了起来;再往下走,便和长安郊区的赌庄类似,开设了比武擂台,不仅有赌坊养着的熟脸高手,还有自发来挑战的新锐。 九十六 赎玉 鹿鸣涧路过,瞥了一眼台上人血肉模糊的惨状,心有戚戚。 虽然不管哪里的黑擂台,都会让人先签下书状:上得台去,生死不论,后果自负。但像长安、扬州之类官府管辖地内,即便是黑赌庄的老板,亦还是会尽量维持,不闹出人命,以防不必要的麻烦。 这长乐坊作为法外之地,人心彻底没了束缚,下手轻重可就难讲了。 八蛋似乎特别抵触这里,一眼都不愿看。她加快了脚步往下一层去着,鹿鸣涧也只好赶紧跟上。 但这一回,通往更下一层的楼梯口处,二人被拦住了。不同于前几层的打手,这里的守卫足有四人,而且个个内力精纯浑厚,一看就知是高手。 八蛋当先过去,对伸出棍子拦人的大汉道:“哥,这是我介绍的老板。我昨天出的货,就是我老板的。” 因为八蛋并无伪装,那些守卫认得她。 打量了鹿鸣涧几眼,见她身形瘦小、黑衣严实,看不出什么东西,拦人大汉例行公事问道:“老板,什么来头?要买要卖?资财几何?” 鹿鸣涧变戏法似的抽出了根金条,故意压低嗓音,隐含不悦道:“某这身家,够进你场子了吧!” 她故意没回答自己来历半个字,表达出和装扮一样的意思,而只露了财,给人以脾气很大、鲁莽无知的印象。要是猜测,可能像个出逃的世家小姐吧。 大汉收了棍子,却也不像外面那些小摊贩一样立时换上谄媚的嘴脸,到底还是有几分高手风范,只是点点头,抱拳简短道:“够。老板请。” 众高手得了他示意,便同时让开了通路,八蛋胆战心惊行了个礼,才领着鹿鸣涧进了这真正的“黑市”。 黑市挺大,每个商人画地而占一小块地皮,纵横在四五条过道两旁,乍一看,就和一般的市井大集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层深处地底,寒气逼人,虽然四壁点了众多油灯,商人们也多设有照明的工具,还是显得有些阴冷昏暗。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处交易多不愿为人所闻,买卖中往往双方都压低了声音,高手甚至可能通过传音入密交流,而显得人声也不算嘈杂。 八蛋边下楼梯,眼神就很有目的性地寻着一个方向去了。 见浑身被黑斗篷包裹严实的收玉商人还坐在原处,八蛋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欣喜的是,鹿鸣涧的事要是能顺利结束,自己得了解药,以死矮子的性子估计是不会灭口自己的,事情就算结了;担忧的是,万一讨玉的事不成,两人发生龃龉,他们都是高手,自己可只能做个炮灰——更别提坏了信誉,以后这黑市自己还好不好混的后话了。 “矮子,你运气不错,他还在。”八蛋凑在鹿鸣涧耳边道。 鹿鸣涧瞟了她一眼,嗤笑道:“刚才老板叫得挺顺,这会儿怎么原形毕露了。” 八蛋还是很难习惯鹿鸣涧这贱嘴,奈何吵不过,又只好忍气吞声,在心里扎小纸人。 到得收玉商人的摊位前,八蛋站住,踌躇而畏缩,一点都不敢开口。
鹿鸣涧倒是无所谓,她蹲下,居然认真看起了商人摆出售卖的各种玉器物什。大到瓶罐,小到首饰,红的、白的、绿的、花的,倒是应有尽有。 只漏出一双眼睛的玉商道:“这里还不是我的全部收藏。客人要是别有要求,也可讲来听听,说不得我能给你找到满意的。”这声音尖锐而不自然,听得出,也是刻意经过伪装的。 鹿鸣涧指了指八蛋,开门见山道:“她昨日赠给老板的添头,那两截断玉簪子,某想要赎回。” 玉商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反而是目光如剑地投向了八蛋。 八蛋冷汗涔涔,摇头摆手道:“老板,我也不想给你找麻烦的,是这矮子,她、她给我吃了毒药,我没法才!” 收回了似要噬人的眼神,玉商看向鹿鸣涧,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东西倒是还在我这。它质地不错,我本欲再雕琢成别物,之后再卖。你若要原物赎回,两百金,不还价。” 八蛋惊道:“两百金?!”你昨天连上玉简和丹药,一共给我的也才一百二十金!如今单是一个添头,你就要两百金,你怎么不去抢劫! 鹿鸣涧亦是皱眉。 二百金……真是贵得没有道理。章敛那玉簪,即便是完好时,原价也值不上这个数。 玉商见鹿鸣涧不语,嗓子里发出了低笑,续道:“我知道它不值这个数。但客人如今心急火燎、大张旗鼓来要它一个残次品,我猜,它对客人定然是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吧?那我的加价,就算不得无理。您说呢?” 鹿鸣涧心下反省,生意上我还是太嫩,被人家看得通透、完全拿捏住。 “不,恰恰相反。某私以为,老板的价格非常公道。”她笑了笑,掏出一瓶药丸,递至玉商面前,“老板猜得不错。玉簪乃家师遗物,某须得拿回,不过东西是这丫头偷来卖的,如今这钱便合该贼丫头还——这瓶中,乃是贼丫头所中毒物的解药,什么时候她凑够了钱给老板,老板再看着赏她解药吧。” 玉商不接药瓶,仍是尖细道:“我对毒药一窍不通,既不能确信贼丫头是否中毒,更不能查验客人瓶中是不是解药。万一你二人合伙诓我,来与我空手套白狼——我若信了你的邪,少赚这二百金事小,以后被道上人笑话我有眼无珠,可是事大。” 鹿鸣涧还欲争辩,玉商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此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他或者她,朝鹿鸣涧勾了勾手,示意其附耳过来。 鹿鸣涧想了想,激发出“春泥护花”护体气劲,顺从地贴了过去。 玉商小声道:“客人,我对你那古玉简书极为好奇。若你能告诉我其出处,这两瓣残玉我便白送你了。” “某也是偶然从别人处所得。对其一无所知,也不在意。老板看我甚至不准备讨回它就能明白。只一点,某好心劝说,老板听与不听,却是老板的事——”鹿鸣涧摇头道,“那玉简所载功法不实,或者别有隐患,老板还是不要亲身去练的好。” 九十七 观擂 玉商见鹿鸣涧话说到此,已经算是尽了,又瞥了一眼两股战战的八蛋,方哼道:“虽然我还是好奇,但这长乐坊黑市自有规矩。我也没法在此用强,迫得客人说。” 鹿鸣涧背后微汗,这玉商近乎是在威胁自己! 玉商伸手接过了鹿鸣涧的药瓶,又将章敛的断月玉簪抛与鹿鸣涧,方对八蛋冷目道:“小贼,三日之内凑钱来还,不然这解药我就喂狗了。” 八蛋一想那二百金的数额就头晕目眩,但过得一关是一关,鹿鸣涧与玉商哪个也不是她能惹的,只好浑浑噩噩点头。 鹿鸣涧精准接了空中抛来的断玉,入手触感是熟悉的微凉。仔细辨认过东西,方小心翼翼将其贴身装了。 与玉商略一拱手行礼,鹿鸣涧就转身匆忙离开,八蛋愣着,看了一眼玉商,也赶紧跟上了鹿鸣涧。 这一回,路过地下二层那黑擂台赛时,八蛋一改来时嫌恶而避之不及的样子,甚至往那张贴的参赛榜上看了看。 鹿鸣涧注意到了八蛋的异状,干脆停步,观望起正在进行中的这场打斗。出乎鹿鸣涧意料的,台上是两个完全没学过武功的普通人,只是身体结实些。 他们各执了匕首,你一拳、我一刀,辅以头撞牙咬的原始方式,在困兽似的搏命。两人都已身中数刀,在濒死边缘,端看谁先坚持不住倒下。 一人不慎间躲刀未及,眼珠被割破,却不但没有捂眼倒下,反而一口咬掉了对方持刃的两截指骨,呸一口吐在了地上。马上两人就又扭打在了一起。彼此都知道,此时退哪怕半步,就是死路一条。 即便鹿鸣涧早就在医馆和恶人谷据点,没少见过断肢残躯,亦看得有些不适,更可怕的是,这种地狱般的绘图,却惹来了周围看客们红着眼睛的欢声雷动。尤其是那人眼球被穿透时爆发出的鲜血和凄厉惨呼,更让台下的人们疯了般呐喊叫好。 气氛犹如狂欢。鹿鸣涧遍体生寒。 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偏偏是两个普通人在打擂。比起江湖高手拼刀时的一招定胜负,这样两个普通人之间没有技巧的战斗更加充满折磨,画面也要残忍血腥得多,更能引起赌徒们的刺激心理,更能……赚钱。 鹿鸣涧才发现这边墙上贴着“生死擂”的白底黑字,上了台就是不死不休。规则说的是,只要一个死了,另一个就算获胜。事实是,只有一个死了,另一个才算获胜。 “走罢。”鹿鸣涧垂下眼帘不欲再看,对八蛋招呼道。 可就在鹿鸣涧转身的工夫,瞎了眼的那人却被宣布获胜了。 愕然转身,鹿鸣涧看见这获胜者拖着断了脚踝的残躯,一手死死抱着台边的柱子,另一手捂着眼睛。大股的血液还在从他那破损的眼球涌流,从他肮脏的指间沁出。 落败者躺在地上,胸口插着获胜者插进的刀子。尸体满脸青紫淤血、受伤太重,眼睛肿到看不出他是不是死不瞑目。 宣布比赛结果的擂台管事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此时正笑呵呵的,拿过小弟递的绢布,擦了擦手上因检查落败者尸体而染上的血。
鹿鸣涧本以为这瞎了眼的人死定了。许是他的对手也和众人都是这样想,才最后关头被狂喜冲昏头脑,大意失性命。 管事的将价值五百金的金叶子装了一袋,众目睽睽之下,给了获胜者。 这幸存下来的年轻获胜者,舌头也受了伤,说不出话来,接过钱袋子的手犹在流血,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攥着,费力地在空中举了举。 看客赌徒们赢了钱的都在为他喝彩,而输了钱的很多已经骂着脏话离开了。 暗自动了恻隐之心,鹿鸣涧想着那人的眼睛或许还有救,便想到赌坊外等等他,才发现八蛋这贼丫头双目通红,握紧拳头,神情悲愤地站在原地,似看得极为忘我,浑然沉入了情绪中。 鹿鸣涧手在八蛋眼前晃了晃:“回神。走了。” 八蛋如梦初醒,咬着嘴巴跟上鹿鸣涧,拉紧了背后的猎弓。 鹿鸣涧听见贼丫头颤抖迷茫地道:“五百金……不仅够还你的钱,还能剩下不少,过上不错的日子了。” “啧”了一声,鹿鸣涧道:“就刚才那种情况,你能活下来么?” 八蛋倔道:“未必不能。可是……” “我只是想让你赔钱长点儿教训,以后不要做贼了,可没想要你死。”鹿鸣涧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打断她道,“贼丫头,死也要死在有价值的地方。人死在这儿,就跟蛐蛐没什么两样。你不是还有当大侠的志气么?” “你说得好听,可三天,我若不卖命,去哪儿能搞两百金来?”八蛋怒道,“何况你既然不想要我当贼,就不该一口一个‘贼丫头’地喊我!” 鹿鸣涧怔住,随后点头道:“是不该这样叫你。” 八蛋以为鹿鸣涧这只是半句,后面肯定还有气人的、更难听的称呼在等着。却没想到,在她看来一向嘴硬的凶恶矮子竟然就这样服了错。鼓起的劲儿好似打在了棉花上。 她隐隐觉得荒谬,这矮子真是可笑。 连毒药都喂给我吃了,这会儿又来装什么菩萨,难不成还真是想要教我学好? ———————— 鹿鸣涧抱臂靠着树,就杵在赌坊外面不远处。八蛋满腹心事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那年轻获胜者被几个打手半是搀扶、半是架着,也出了石头赌坊。 到得林边,众打手一撒手,他便摔趴在了残雪的泥地上。 至此,那帮打手就算仁至义尽完成任务了。拎着家伙走之前,他们还威慑性地扫视了一圈。周围有好几个混混、赌徒被他们如此一瞪,都拢拢棉袄、摸摸鼻子离开了。 鹿鸣涧意识到,原来除了自己,其他这些人里有不少,居然也是在等这年轻人。只是他们要等的,恐怕就是那些金叶子了。 心下一阵悲凉怜悯,鹿鸣涧对八蛋道:“你瞧,就算有命赚了这钱,也有不知多少坏人在虎视眈眈,你可有命花?” 八蛋不言,跟着鹿鸣涧靠近了那独眼儿。 九十八 悯人 独眼年轻人一脚残废,匍匐在生着霜白杂草的土地上,废了好大劲儿才艰难坐起。他眼上脑后缠了赌坊场医给紧急处理的白纱布,血色犹在渗出。 见鹿鸣涧这样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到得近前,他张了张嘴,伤了的舌头却只能发出词不达意的声音。 但鹿鸣涧听懂了。他说的是:“钱不在我身上,杀了我也没钱。” 鹿鸣涧没说话,单膝跪下,指尖在他身上、腿上一点,年轻人便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鹿鸣涧拉住他的脚踝,一拉一伸,嘎嘣两下,剧痛钻心。 ……但脚会痛,有知觉了。 他呆呆看着鹿鸣涧,意识到这人是在给自己接骨头,接错位断裂开的脚踝骨头。 “好好养着,能恢复自如。”鹿鸣涧解开了他的穴道,解释道,“我是怕你痛得乱动,才将你点了。” 确实,先前他在台上拼命,实际上虽比现在痛上百倍千倍,但人处于那种高度紧绷、随时会死的状态下,对痛觉会自发天然地屏蔽八九,无暇感受。现在相对安全了、人松弛下来了,反而每个大小伤处都痛得清晰,令人恨不欲生。 用气音发出了类似“谢谢”,独眼年轻人傻乎乎望着鹿鸣涧,不知道她为何帮自己,又有何图谋。 鹿鸣涧瞧他这又怕又迷茫眼神,心下想,倘若真说是自己发了善心,只怕没人会信,更让他忐忑不安,便道:“我问你答。” 独眼年轻人果然姿态放松了些,连连点头。只要知道对方冲什么来的,就是好事。 鹿鸣涧道:“钱在哪?” 年轻人张了张嘴,实在痛得厉害,便在泥土地上写道:“管事。” 鹿鸣涧道:“赌坊的?” 年轻人点头。 鹿鸣涧皱眉道:“为了摆脱今日图你钱的,等你身子好了再来拿?” 年轻人摇头,在地上写:“替我葬母。” 鹿鸣涧恍然,这年轻人是没钱葬母,迫不得已才去的赌坊:“管事答应了替你办事?你对他们的信誉还挺放心啊。” 年轻人写:“信誉好,都知道。”他指的是赌坊。 鹿鸣涧看向八蛋,眼神意思“是这样么”。 想起玉商说的不和自己在黑市动手,又想起适才那些打手竟然还把周围的不轨者吓唬了一下,虽然只是尽尽人事。鹿鸣涧觉得他所言不假。这赌坊至少看起来,算是很有规矩。 八蛋皱眉点头,鞋尖将脚边一棵本就快死了的杂草碾倒,闷声道:“我死鬼老爹就是死在那狗日的擂上。但他们也没赖账。留我的钱不仅治好了我的病,余下的,我还学了几个月打猎和……扒窃,这才没饿死。” 鹿鸣涧默然。世间的可怜孩子太多了,比之眼前两位,自己无父无母还遇见师父,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几息以后,鹿鸣涧道:“他应允了你何日何地下葬?” 年轻人不解她问这些干什么,仍是老老实实写道:“明日晌午,西边谷地。” 鹿鸣涧想了想道:“那今天你就跟着我吧。明日等你娘事办完,你就没有牵挂了。之后若再有人找你麻烦,我也不管了。”
独眼年轻人听出鹿鸣涧意思是一日之内愿意保护自己,又是开心感激又是恐惧迷惑。 他知道那些准备打他金叶子主意的人并没有完全走光,就算他自己身无分文,那些恶棍怎么可能听他分辩?打死了摸尸体,确定了什么也没有才能信。 所以,他才与赌坊管事说好了,就算他死了,管事也会帮他把母亲安葬。 他估计这会儿,都还有人在暗中观望自己,只是闹不清楚鹿鸣涧、八蛋两人是何深浅,才没有妄动。 八蛋在鹿鸣涧示意下背起了独眼年轻人,在他的指路下,三人来到了他和母亲本来的住处。 鹿鸣涧点上了灯,看这家具稀少、陈列简单的石头小屋,还有床榻上用被单草席裹了的人。 她看向独眼年轻人:“你娘?”的尸体? 年轻人嘴巴抿成向下的一线,微微点头。 八蛋道:“段大哥,节哀。” 鹿鸣涧也是后来在路上才听出来,八蛋与这段姓少年母子本就是认识的。长乐坊并不大,虽然成日有许多流动的江湖客,但常住民们互相之间就算没有往来,至少都是脸熟。 像这段姓少年和他寡居的娘,就属于深居简出的类型,也不知以什么为生。八蛋听过别人嚼他们的舌根,说他娘虽自称寡居,但他爹的影子都没人见过,应该是在孩子还没出生就跑了。他娘既说他姓段,那他爹就应该是哪个姓段的负心汉。 鹿鸣涧也才知道,这段小哥居然足有十六岁多了,比自己还年长上几个月——当然,她是不会把这事说给八蛋他俩听的。 再次出乎鹿鸣涧意料的,段小哥家中居然有纸笔,而且他的字写得还不错。 听鹿鸣涧夸了,他写道:“大侠,我冒昧猜下,却不知对不对。你可是我爹的同门?他可是终于想起我娘来了?” 鹿鸣涧原本坐在屋里唯一的长凳上,姿态悠闲靠着墙,一看段小哥这话,再一看他充满期盼的那只独眼,她怎么也说不上来否认的话。 她不说话,段小哥就当她默认了,写道:“可惜晚了几日。我就知道,不然怎么会有人关切我娘,还救我。” 鹿鸣涧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才道:“江湖上也有仗义不平之人。或许我只是看你可怜,不忍见你年纪轻轻就跟着你娘去了。” 段小哥先入为主,只觉她在找补,接着写道:“听大侠这意思,是不是我娘不在,我爹不愿意认我了?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孩子是不是?” 他居然掏出了随身一封书信,含着泪递给鹿鸣涧。 鹿鸣涧懊悔不已,自省以后还是要尽量诚实,将信推开道:“这若是你娘写给你爹证明你身份的信,就不要给任何旁人看。直到确信了那人是你爹,再拿给他。” 段小哥失望地将信揣回了怀中。 鹿鸣涧已看清了那信封上画的琴形印记:“原来你爹是长歌门的。” 九十九 忆昔 段小哥错愕到连写也不写了,不顾舌头剧痛,口齿不清道:“你真不是我爹派来接我娘的人?” 鹿鸣涧抓了抓额前新长出来的茸毛碎发,无奈道:“我真就只是一时不忍,不想你连拼了命给你娘挣的棺材都没看见,就让人打死了。欸,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臭丫头姓什么?不会是王吧?”她看向八蛋,试图打破这悲伤的气氛。 “……”八蛋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鹿鸣涧。 四目相交,不消两息,八蛋就在气机交锋上败下阵来,重重“哼”了一声,直接抱着手臂把脸扭开,拒绝和这种侮辱人的臭矮子讲话了。 任她俩插科打诨,段小哥却是笑不出。 鹿鸣涧咳嗽了两声,强行转移话题道:“段小哥,那你还准备去寻你爹么?” 段小哥晃晃脑袋,将失魂落魄的情绪勉强克制住,于纸上落笔道:“明天一完事,我就打算南下去千岛湖。” 千岛湖是长歌门的所在,离昆仑此间极远。但五百金的金叶子,即便给段小哥他娘风光大葬,应亦有不少剩余,肯定够他车马船行。 鹿鸣涧道:“这么多年,你娘咋没想着带你去找呢?” 段小哥剩余那只右眼,目光发直,映着明灭不定的昏昧烛火。他握笔的手抬起又落下,充满了彷徨。 半晌,段小哥放下笔,咿咿呀呀地开口道:“娘一直说,我爹早就死了。直到前几天,娘过世之前,才告诉我真相。……他是负心汉。” 一颗泪珠落在纸上,他慌忙抹了一把眼睛。而他破着舌头、不清不楚的发音,让这话听来更添悲苦。 “即便他不认我,我见了他,才好死心。” 八蛋闻言,就很是触景生情。她抱着腿坐在墙边,闷声道: “我就不想着找我娘……她肯定现在有别的小孩了,不会认我的。 “刚被生下来那几年,我体质不好,瘦如木柴、皮包骨头,一阵风都能吹起来,跟个鬼一样。爹娘带我看了当时行游路过长乐坊的毒医仙,才知道我这是种怪病。毒医仙要好多钱,我家没有,我爹道,反正是个女娃,要不掐死了再生一个。我娘不舍得,就不愿意。这都是我爹喝醉时候抖出来的。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儿,病却还是不好,我娘实在受不了这天天没日没夜做工和照顾我的日子,便偷偷和野汉子跑了……我那死鬼老爹是个四体不勤的混不吝,我娘不在家了,他连饭都吃不上一口。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时又喝多了,还拿酒缸子砸了我。我还以为他也忍无可忍,终于要杀了我累赘,没想到……没想到,他大吼着‘我没有本领’奔出了门。 “我还以为他也丢下我跑了。结果夜里,赌坊打手来敲门,给我说,我爹在黑擂台打赢了。但伤得太重救不回来,人已经死了…… “打手说我爹有遗言:‘我没有本领,赚不到钱,也留不住女人,连酒都没能喝死……再没有像我这样没用的男人。既然这条烂命还在,老天爷就是希望我还能有点儿用吧?所以我来这儿……要是卖了这条命,钱是不是就够给我闺女治病了?’
“他们既然养不起病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生出来?” 八蛋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埋头在臂间哽咽了。 鹿鸣涧默然。碧气浮现,她给三人都施加了“清心静气”,安抚着这一屋子可怜娃儿的动荡心绪。 八蛋吸吸鼻涕,续道:“我那时候身子骨儿弱,听完这话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是在赌坊里躺着,管事的和我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叫我滚。我哪敢不滚? “抱着他给我的钱,我就问他,我爹的尸首呢?管事的说,时间长了怕放不住,早就让人扔乱葬岗了。我去乱葬岗的时候,好几只黑鹫正围了一圈,在啃吃着什么,我一看,它们吃的那一具新鲜尸体,身上居然就是我死鬼老爹出门时候穿的衣服!” 八蛋大哭起来:“我、我不敢过去,我跑了……我真不愧是我死鬼老爹生的孩子!我没有本领,我是没用的人……” 鹿鸣涧揪心不已,跳下长凳来到八蛋身边,与她并排蹲着,一遍遍轻柔抚摸着她的背部,自上而下。 放声哭了一阵,八蛋这些从没和人说过的事发泄了出来,情绪终于平静多了。 “一开始,他们说我病好了,我本是一点儿都不信的,可是照完镜子,我就吓到了。”八蛋看了看鹿鸣涧又看看段小哥,伸出结实的臂膀给他们看,才道,“我和生病时真的判若两人了……变得异常高壮、又有力气,甚至都不像个女孩子了。” 鹿鸣涧这才解开了又一未解之谜。 虽然女孩子大多比男孩子发育早些,长个子和身体的年龄偏小一点,但八蛋这个年纪的女娃子生得如此高壮也是非常罕见的,原来不是自然生长的,有别的因素在起作用。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八蛋望那赌坊擂台的眼神又是痛恨又是渴求。 “哎呀,谁说咱们八蛋不像女孩子了?”鹿鸣涧忙安慰道,“要不是看你长得可爱,我早就几鞭子将你抽死,哪有后来让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段小哥和八蛋都是平民孩子,本来已经对鹿鸣涧生出了一丝依赖之心,突然听得她口出狂语、轻言生死,都是微微一激灵,重新意识到—— 就算她看起来有几分仁善恻隐,但到底是无法无天的江湖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再是同情,也终不会是一路人。八蛋想起毒药,甚至觉得肚子又在不舒服。 被两人复杂的眼神一望,鹿鸣涧亦是一怔,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真不是个惯会安慰人的。这张破嘴,不经意间,又以好心说了坏事。 鹿鸣涧吞了口津液,讪讪道:“我吹牛的。其实是看你对那孤苦的猫婆婆蛮好,觉得你是就算是个小贼,也还只是个孩子,还有救。” 一百 发毒 八蛋扁扁嘴:“坊间混混里,有不少我这样的孤儿。有的在赌坊学千术,有的在酒坊学酿造。还有我这样仗着力气大,还学人打打野味的,都已经算过得不错。更多的身无长处,只能靠扎堆抢劫、偷鸡摸狗维持生计,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我爹刚走那年,我差点让狗熊咬死,还是婆婆照顾我到下床的。”八蛋挤出个笑脸,眼睛仍是红红的,“没有亲人就没有牵挂了,也没有啥活着的奔头。虽然婆婆傻乎乎的,还总是说疯话,但她已经是现在待我最好的人了。我当然想着她。” 段小哥点头,嘶声道:“婆婆实是坊里少见的好人。” “对,其实婆婆待大家都挺好的,我在她看来应该也没啥特殊。端是我自己想要有‘亲人’的念想,才总去她那里蹭饭。”八蛋自嘲地笑笑,瞟了一眼鹿鸣涧刺道,“我又没孩子等着我回家,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去打那生死擂倒正好合适。” 鹿鸣涧瞪回了八蛋,将手在后者肚腹间一按,内力便输入了她体内,化去着药力。 “那不是毒药。就是健胃消食的药丸。” 八蛋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道:“不是毒药?!” 鹿鸣涧翻了个白眼:“你头天在婆婆那吃了许多厚脂的肉,辣椒油也没少放。而油腻辛辣会刺激肠胃,健胃消食的药如果一次性吃多,也会刺激肠胃。两相遇合,你肚子自然不舒服,当即就窜稀咯。” 八蛋来不及骂她,立时想起玉商道:“那你给收玉的那小瓶是?” “也是我做的寻常伤药。谁会没事身上装许多种没用的药?”鹿鸣涧没好气,又拿了二百金给八蛋,“去给他吧。都记在你账上,回来慢慢还我就行。对了,你偷卖我玉简的钱也尚未还。不会以为我忘了,打算蒙混过关就这么算了吧?” 锱铢必较,是行走江湖的良好品德。 “……”八蛋摸了摸感觉毫无异常的肚子,又想起种种细节,便知道鹿鸣涧当真没有害她,立时霍然起身,头上冒汗,颤声道,“可、可是……” 鹿鸣涧乐道:“你没中毒不是好事?怎么还这么慌。难道是上了我太多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了。” 八蛋看看鹿鸣涧和段小哥,又瞧瞧紧闭的门窗,咬牙道:“晚了!你怎么不早说!” 鹿鸣涧觉出不对,也站起身,按住紧张的八蛋道:“怎么回事。” 八蛋又哭了,这次却是急的:“我给你下了蛊,你快想想办法,将它吐了!” 鹿鸣涧愕然,立刻将心法运转了一个周天。虽没找到八蛋所说的蛊虫在哪儿,但在知晓自己中蛊的前提下,她确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真气有了些稍显狂暴的痕迹,不少要穴中,内力皆浮躁着,而不像平日里那般平静温驯、待人调遣。 掏出行医针具,鹿鸣涧催着八蛋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同时尝试给自己以驱毒的方式寻找那不知名的蛊虫。
“咱们在黑市时,那收玉的就对我传音道,还钱之事别有他路,只要我听他的话,把这蛊虫下到你饮食里,他寻来之时,不仅会给我解药,还可以奖励我些别的,比如……”八蛋语速很快地解释,说至此,艰难咽了口口水才道,“比如,去五仙圣教学艺的机会。” “掌握了‘传音入密’的高手——还是当着我这样的小高手,给你这样毫无内力的普通人传音,我竟然一丝内力波动都没感觉到。恐怕就是正经动起手来,我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打坐给自己施针的鹿鸣涧闻言冷笑,“都有这样的蛊虫了,他倒确实大有可能是五毒教众。但能不能给你这个机会,却全是他空口白牙。” 八蛋惨白着脸蛋,自知无理,喃喃辩解道:“是我迷了心窍……我当然知道自己没立场与他讨价还价,可我本以为你也是坏的,我恨不得他除了你才高兴!我、我也是想着你就要死了,不然、不然刚才,我也不能当着你个仇敌说那么多心事……” 段小哥在旁皱眉,急得团团转,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鹿鸣涧手段尽出,也遍寻不见那蛊虫,甚至真气乱窜的情况越演越烈,逐渐香汗淋漓。而八蛋只是听从了玉商诱惑,也不知那蛊虫有何效果,只是两人都猜到,玉商定然有定位蛊虫的手段。 一时无法,鹿鸣涧只好对段姓少年拱手道:“段小哥,我不察自己身负麻烦,实在对不住。恐将那仇家找来,给你凭空带来危险,我与八蛋就先离去了,今天无法再依言守护你,就此不见。” 段小哥虽然非常担心鹿鸣涧,却也知道自己跟去,亦是无用,只用力,尽量清晰地说:“大侠,能否让我看看你的模样、知道你的名号,今日恩情,若有将来,定当厚报。” 鹿鸣涧二话不说,扯下了黑色面纱,露出秀美灵气的面孔,朝他微笑着道: “我叫鹿鸣涧。” 她习学养心诀日久,恢复能力远超常人,半边脸的腐蚀伤口虽还未完全痊愈,但仅余着些浅粉色的疤痕印迹,已不是那么影响美观。 八蛋张了张嘴,愕然道:“臭矮子,你一直蒙脸,我还当你丑得没法见人……”原来,你不仅是个女子,还生得挺美。 段姓少年学着鹿鸣涧的姿势,以江湖客的规矩抱拳回礼。而做错了事的八蛋一直垂首,朝段姓少年微微点头,便要随着鹿鸣涧离去—— 突然,鹿鸣涧痛苦地扶住石门,眼睛流血,跪在了地上。 她抱着头,碧色真气混杂着黑色真气从她周身狂乱射出,其气劲之强,居然将石墙、石门都打出了沟壑! 站在她附近的段小哥和八蛋猝不及防,皆被她所伤。 八蛋反应极快,将段小哥扯着,一起滚到了石桌下,又一把拉过长凳挡在前面,暂时至少能阻住鹿鸣涧爆裂的真气乱流。 一百零一 被叛 八蛋与段姓少年互相看了一眼,两人脸上俱是凝重与惊惧。 很明显,鹿鸣涧蛊毒发作,走火入魔了!可她就堵在门边,他们两人毫无武功,如何出去?又遑论救她!还不知那歹毒的五毒玉商何时会寻来! 屋内仅有的灯盏、杯盘都被鹿鸣涧爆发的劲风碎裂。裹着段姓少年母亲遗体的草席、布带,亦被鹿鸣涧的真气破坏,露出了妇人的死尸。 段小哥想要冲出去保护他娘的尸身,却被八蛋死死拽住,他又重伤,根本拗不过大力的八蛋。 片刻以后,鹿鸣涧似乎终于勉力克制住了走火的真气,跪地,趴在石门上喘着气。 八蛋一个箭步摸出石桌,抢上来扶鹿鸣涧,而段小哥本就一身重伤,适才又被鹿鸣剑所伤,现在已经昏迷。 鹿鸣涧神志仍未清明,视线仍是一片血红,不见现实,惟余各色斑斓扭动如虫。 她低吼一声挥开了碰自己的手,发现是八蛋后,才放下了戒备,喘道:“走……带我走,走远些,别把人引到小段家……” 八蛋刚把鹿鸣涧背在身上,就感觉与她接触的部分很是异常。 不寒而栗之下,八蛋低头去看,见到鹿鸣涧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白皙的肌肤泛起了许多恐怖的凸起,活物一般,在她皮下蠕动着,似乎随时都会破肉而出,一口咬在自己身上! 她巨骇而大叫一声,立时将鹿鸣涧甩在了地上。 鹿鸣涧被摔到了头,昏死过去。而失去了她用尽全力的克制,那碧黑交杂的混元真气再次冒出体表,随时有爆裂乱流的倾向。 八蛋看着鹿鸣涧皮肤上肉芽涌动的骇人模样,恐慌已极,六神无主,又想到那玉商随时可能到来,而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手段对敌…… 要是鹿鸣涧清醒着,以臭矮子她的聪慧,或许还有些周旋的法子,可她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怕不是只能做人家刀俎下的鱼肉! 若如鹿鸣涧所言,那五毒教玉商追来之时,也断不会放过自己,还不如,还不如—— 八蛋听见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天人交战。 ———————— 呼呼呼! 深夜的寒风肆虐进段家小屋。 八蛋踉跄惊惶地从屋中奔出,孤身一人。 她左右看了两眼,见街巷中漆黑无人,便疾跑而走。直至出了长乐坊,仍旧发疯没命般地继续往南。 她抛下了走火入魔的鹿鸣涧和重伤倒地的段姓少年,背叛了这两个失去能力的人。 手里捏着从段小哥身上搜出的信封,和鹿鸣涧怀里随手就摸到的两串钱。 晴雪夜,白微光,映着八蛋扭曲的稚嫩面容—— 与其徒劳地给你们陪葬,还不如趁着那恶棍没寻来,我一个人还能走脱! 我不仅要活,还有大好前途,要活出新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 五毒玉商循着“蚀心蛊”的味道,来到了段家。
见到小屋石门大开,鹿鸣涧闭目躺在地上,眼角淌着两道细细的血痕。想来是反抗蚀心蛊未成,反遭了她自己真气反噬。 嗤笑了鹿鸣涧的不自量力,玉商动动手指,一只蝎子从他袍底爬出,举起尾刺,对着鹿鸣涧的手指就是狠狠一下。 被蝎子蛰完这口,鹿鸣涧很快便睁开眼坐了起来。 她仍真气蒸腾,表情虽不再如之前走火入魔时那般痛苦,但依然神智错乱,甚至脑内眼前在播放着各种混杂的往事画面和奇诡想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正陷于何境地。 玉商放开五感,发现那帮他下蛊的壮丫头不见了踪迹,而石桌下和床榻上各有一具死尸。略一查探,床上的中年女子死了多日了,而桌下的年轻男子才断气没一会儿。 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玉商放出了几只可以食尸的蛊虫,将那段姓少年“趁热”吃了。 处理完后,玉商将食尸蛊虫们召回,才转头来看鹿鸣涧。 他蹲下身,观察着眼神没有焦距的鹿鸣涧,将她以蛛丝捆在原地,她才彻底不动了。 “和我说说玉简的事,越详细越好。”他恢复了正常的男性嗓音。 与伪装出来的尖利完全不同,他的本音低沉磁性,甚至充满着深沉的蛊惑意味。 “玉简……”鹿鸣涧张张嘴,竟然皱着眉头没有继续说。 玉商大为震惊。 这“蚀心蛊”乃是他们苗疆五仙圣教独有的蛊虫,有两大作用。其一,可以用来对敌,迷魂惑智,让人陷入幻乱、放下心防,从而吐露阴私;其二,亦可以用来救人,只因中了此蛊之人气血流速渐缓,任何伤势都会降低恶化的速度。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以暂时损坏心智的代价吊住性命,也不乏是一种选择。 但蚀心蛊苗稀少昂贵,培育之法又极为艰难,学习这种蛊虫驭术的五毒教弟子凤毛麟角,如果非是有明确的目标用途,也很少人愿意去花大钱买它。 玉商孤身行走江湖许久,见过的能够反抗“蚀心蛊”控制的人,不超过一手之数,且个个都是高手——这少女年纪轻轻、修为也只是这个程度,如何可以抵抗?! 他却不知,鹿鸣涧出身万花又浸药多年,本就身具较强的抗毒性,先前又连吞“饮血蛊”而活下来,对蛊虫的抵抗能力也有了一个较大的提升;加之,他对鹿鸣涧所下这只“蚀心蛊”还只是幼虫,不若成年“蚀心蛊”能力之完备。 本以为手到擒来,却出了这样的意外。 想到鹿鸣涧体质如此奇异,很大可能背后有人或者其他势力,那如今招惹了她,就算是和她背后的人结下了梁子。玉商整个覆盖在黑袍内的神情变得阴晴不定。 不过几息,他就下了决断。一手拎起鹿鸣涧,他曼妙地跃身而起,黑袍翩然,留下的光彩却若一只浅紫银粉的蝴蝶,若隐若现。 他想着,把鹿鸣涧带回落脚处慢慢炮制,一旦得到想要的答案,就当场把她杀了,毁尸灭迹,永绝后患。 可玉商所化的银蝶还没飞出多远,就忽然现出身形,轰然落下,直直坠在了一家石屋顶上。 一百零二 省身 玉商不敢相信。 他只是眼前一晃,被什么东西倏然近身又离开,就感觉忽地天空倒悬,头颅栽地。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住脖子,那里刚被黑影用细小的尖锐物割开了口子,喷出大量鲜血。 他嘶嘶地道:“为……什么……” 可没有等到黑影回答,他就断气了。 而被他提着的鹿鸣涧失了挟制,咕噜咕噜滚下房顶,轰然摔在无人的街道。 这家房子主人将这番响动听得真切,却全然不敢出门查探。毕竟这是长乐坊,私斗之事夜夜发生,并不算稀奇。要是出于好奇蹚了浑水,说不定双方高手还没分出胜负,自己这看热闹的便被决了生死。 鹿鸣涧并没有晕过去。反而因为玉商的死亡,她体内的蚀心蛊陡然失了真气滋养和引信,好像倒变得安分了些。 可这蚀心蛊到底奇异,即便失了主人,效力还能持续片刻。鹿鸣涧眼前仍是血红斑斓、如同瞎了,手脚也不听使唤,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好在天性的自我保护尚在,摔时梗住了脖子,没有磕到头。 恍惚中,鹿鸣涧听见一位从未听过声音的陌生女性冷笑。但也有种一时想不起的熟悉感。 她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鹿鸣涧躺在猫婆婆家的窄小石塌上。屋里弥漫着烤鱼的香气。 猫婆婆的猫儿就两爪前立,端庄地蹲坐在她枕边。此刻,它正圆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俯视着她。 猫脸极近,所以在视野中有些变形,显出几分邪异。鹿鸣涧心跳漏了半拍,差点一个激灵跳起来,可这一动,才发现浑身酸痛,好像被人打了一百顿的感觉,疲累又困顿。 猫婆婆听得猫儿哈气,赶忙来抱,见是鹿鸣涧醒了,欢欣道:“客人,你可算是好了!这都睡了一天还多。” “……多谢婆婆。”鹿鸣涧动了动手指,不再妄图起身,而是就着躺着的姿势,缓慢地运行起了养心诀,修复着自己的经脉和伤势。 猫婆婆去忙做饭,而没有再照顾她。 被蚀心蛊控制时的记忆并非不存,只是那会儿等同于癫狂,对现实和妄想分不清。现在恢复了神志,便桩桩件件全都想起了,甚至细节清晰。 小段死了,还让那恶棍的虫儿分食。八蛋把她甩下,之后不见了。 鹿鸣涧很是气愤和愧悔,尽量不想小段是不是等于间接被她和八蛋所害,甚至不想面对自己的猜测。 虽然鹿鸣涧惯承认自己做不到章敛那样的良善仁慈,但她也同意章敛的一些思想。 她知道,自己并不似常常口头叫嚣的那样坏,甚至心底深处,她一直觉得师父这样嘴硬心软的性子是她暗自钦慕、偷偷学习的。她还以为,善良的代价是高昂,但倘若想得多些、准备足些,就可以不蹈师父的覆辙。 她向来亦不愿意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更何况是八蛋这样相处了一阵,还得了她怜悯的孩子—— 我还以为,可怜的孩子都是有救的,只是缺乏教育,却忽略了别的可能性。也没掂量清楚自己的实力究竟几斤几两,揽不揽得起这瓷器活儿。 ……我竟然宁可八蛋是死了,被那玉商害了,也不希望她是真的跑掉了。
鹿鸣涧啊鹿鸣涧。 你到底不是师父那样光风霁月、天下一流的人物,做不到那样彻彻底底、向死而生。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救人渡世,你爱慕虚荣,害人害己。 你原也不像自己沾沾自喜的那样宽容大量、侠义心肠。 鹿鸣涧闭眼躺着,抓紧了被子。 睫毛颤抖,忍住泣泪。 ———————— 待反复确定,体内的蛊虫已全无踪迹,鹿鸣涧才放下了心。 和猫婆婆坐在一起吃饭,她也不说话,急速狂炫了三碗宽面,干掉了五条煎鱼,又灌了一坛半的烈酒,终于平静了许多。 猫婆婆看她这风卷残云的样子,害怕道:“你这丫头……就算没伤在,也不能这么吃喝啊,对身体多不好呢。” 鹿鸣涧一手还抓在酒坛子边上,脸垫在另一条手臂上,对猫婆婆傻笑道:“婆婆,我那天送你的香膏用了吗。” 猫婆婆伸出有着皱纹和皴裂痕迹的老手给她看,笑呵呵道:“涂了涂了,天天都涂。婆婆很喜欢。” 鹿鸣涧看着那双手,是比之前自己看见时的触目惊心好多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跟猫婆婆说:“婆婆,还下棋嘛,要么我帮你洗猫。”她记得之前投宿时,猫婆婆抱怨过很难让她的宝儿猫洗澡,她一个人按不住它。 猫婆婆愣了一下,继而惊喜道:“真的嘛!谢谢你呀!” 那聪明的猫儿确实灵慧,觉出了气氛对自己不利,“喵嗷”一声就窜出了窗户,可恢复了元气的鹿鸣涧那身手也不是盖的,捉它一只小畜生那是手到擒来。 和婆婆两人四手,终于齐心协力将猫儿挟在河边,搓了皂角。猫儿臭着一张脸,只有没打湿的猫脸还大大的,而身体的毛都黏在躯干,模样别提多可笑了。 鹿鸣涧笑得放肆,因喝醉而红扑扑的脸更显艳丽。 ———————— 傍晚。 “婆婆。你在哪儿发现的我。” 猫儿已经恢复了蓬松,甚至趴在鹿鸣涧膝盖上,被她挠着下巴,舒服得眯着眼,一改之前的敌对模样。 猫婆婆自然道:“赌坊门口呀。婆婆瞧你一个外乡人,被人扔在那儿,没人敢管的,好可怜哦,就将你背回来了。” “是赌坊的人救了我?为何?难道是因为那玉商暗中胁迫八蛋对我做手脚,坏了赌坊的规矩?”鹿鸣涧奇道,“婆婆,你可知那赌坊坊主是何许人?” 猫婆婆摇头道:“不知,但坊间都说,是那位早些年名震江湖的毒医仙。” “我听闻过这位仙子!说是‘毒王’肖药儿的亲妹子……江湖传闻毒王进了恶人谷,这位仙子也销声匿迹,原是躲在了长乐坊。”鹿鸣涧若有所思。 猫婆婆接过躁动的猫儿,低头撸猫,低声道:“婆婆也是听人家碎嘴,这消息可不能保真哦。” “真。保真。”鹿鸣涧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婆婆,救我那女子身上,可是有着我送你护手香膏的气味啊。 一百零三 入谷 言至于此,鹿鸣涧再无疑惑,便轻身辞别了猫婆婆。 穿上了坊间买的厚重棉袍,鹿鸣涧去驿站问马车,被告知恶人谷的驿站不对外人开放,只接受他们自己人;并且昆仑冰原气候恶劣、路况崎岖。所以,长乐坊这驿站的车夫们,既不能、也不愿往西边去。 鹿鸣涧无法,只好花钱在驿站选购了一匹新马,将刚置办的行李绑在肥硕的马屁股后,独自上了路。 晴日映雪,冰原无人。鹿鸣涧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思忖着。 婆婆就是那“毒医仙”,暗地里也是赌坊的坊主。她看起来年老无力、身无武学,甚至还有些许痴呆之症,却能平安在这混乱不堪的长乐坊独居经年,原非只是幸运,或者依仗着坊民们的维护与怜悯。 却不知,婆婆出手杀那人,究竟是为了维护赌坊的规矩、顺手昧了玉商身上的各种宝物、资财,还是也有愿意救我的因素在。 我能有什么价值?还是说,婆婆也对那玉简感兴趣? 不管如何,如今玉商死了,玉简也定然是落在了赌坊,或者说婆婆手里。自己不带着那东西也是好的。不仅没什么用,还一直招来祸端。 只盼婆婆冷静分辨,莫要也信了那等邪法。 摸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钱,鹿鸣涧不禁长叹了口气。为什么总感觉自己走在“千金散尽”的路上,能不能快进到“还复来”这一步? 马儿走得不快,鹿鸣涧也不赶时间。夜间就在道边坡上扎营睡觉,醒了就沿着这唯一一条相对宽阔的道路西行。 远远望见冰原上那棵参天巨树,鹿鸣涧想起了陈迁时。想起了被他虚怀抱着,顶着天风,略过巨树梢间的感受。才这么几天,与他同生共死那几日就犹如梦境般遥远了。 经了这番意料外的生离死别,鹿鸣涧冷静下来,终于有余裕思忖一下这段心动。是不是因为听他说了道侣,自己绝了念想,就故意封存了对他的喜欢。 此时是晌午,太阳还在东升,日光不算炽烈地洒满冰原。 鹿鸣涧眨眨眼,看见七彩的浅淡弯虹。 ———————— 行了差不多半日,鹿鸣涧终于逢了一队人。 他们车队约有四五人,打从左手边的高峰上沿着山路下来,车里载满了不知道什么货物。除了两个驾车的,另有两个骑马一前一后护着马车的,见了鹿鸣涧,为首的女子与她互相一打量,点了个头就错马而过了。 鹿鸣涧暗道奇怪,我与他们并不认识,这又是何来的点头? 直到一个时辰内,又见了两支类似的马车队,鹿鸣涧忍不住打听了一声,才明白过来。此处乃是恶人谷凛风堡据点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商路,这些人都是恶人谷的商队。 被她拉住打听的汉子起初还当鹿鸣涧是浩气盟的菜鸟,差点将她拿下。看她掏出“极道魔尊”的戒指,他们一队方收了兵刃。 见她年龄不大又孤身一人,那车队头领汉子好心问她,要不要与他们一起走了这趟镖,回来时他们可送她入谷。 鹿鸣涧礼貌婉拒,人家也不是闲人,便摇摇头不管她,又自上路了。
贴着山墙,她继续独自走马。 大略是出了凛风堡附近路段了,人烟又熄。峭壁高绝,势如刀削。 直到彻底过了这处山地,便见一个分叉口。往左是一片低矮的林子,往右是又一座巉岩耸生的冰山。地上竟然插了两个画风完全不同的路标。指左的木头板子潦草写着“小苍林”,指右的白玉立牌端正刻着“玉虚峰”。 鹿鸣涧毅然往左拐去。 出乎她意料的,小苍林中还住了一些平民猎户。 一问之下方知,他们不仅在此生活、猎兽,还经常出钱收取恶人谷内送出来的稀有货物,再运往长乐坊出售,赚一点儿中间商的差价。鹿鸣涧又问其中利益几何时,人家却微笑着不肯答了。 越过小苍林,才算是真的离开了昆仑冰原,回到了气候正常的区域。 但鹿鸣涧也说不上来,这恶人谷附近,究竟算不算气候正常——热,和冰原完全相反,越靠近恶人谷,越是热得明显。 早就脱下了棉袄,鹿鸣涧到得谷口时,已经换上了随身最轻便的一套袍子,仍觉冒汗。毕竟在长乐坊购置行李时,她没能料到,值此秋冬之际,也会有需要穿夏天衣物的可能。 和想象中的卫备森严不同,恶人谷口通往外界的道路居然很空。既不见重兵把守,也未见机关重重。 这条通往恶人谷的独道被称为“三生路”。三生,意指前生、今生、来生,谓人于这一条路上走过,便前因宿缘皆断,再无回头之日。 “走过三生路,终老恶人谷。”这是以前恶人们奔逃入谷时所言。 而今恶人谷不再如从前闭塞,三生路没有改名,意味却变——江湖上新流传的附会便成了:“不悔三生路,笑看人世春。” 于这种不伤大雅的改动,江湖人们也是议论过的,浩气那边自然是清一色的不屑,道恶人又在给自己粉饰贴金,恶人谷这边竟也褒贬不一。但无论怎么说,诗意总要与时俱换,少了段背水的悲壮,便多几分通透的逍遥。 鹿鸣涧满脸诧异,生怕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迈进地界,却只见到一个店小二装扮的汉子,正蹲在一边儿嚼烟叶。 见了坐在马上的鹿鸣涧,这头颅大于常人的丑汉子伸手吆喝道:“哎哎,停步,对,就说你呢。干嘛的?” 鹿鸣涧抿抿嘴:“你又是干嘛的?” 大头汉子呸了一口烟叶,站起来擦了擦汗,不满道:“咱是恶人谷守卫啊。” 鹿鸣涧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写明了“就你?”的疑问。 瞧见鹿鸣涧这反应,大头汉子很是不忿,一边脏话连连地道“一个二个都看老子不起”,一边身形一闪到了鹿鸣涧身后,一记黑虎掏心便朝她攻来。 鹿鸣涧早有防备,左翻一步“凌霄揽胜”,非常轻松便躲过了大头汉子这并不高明的偷袭。 大头汉子一愣,没想到鹿鸣涧这么年轻的女子,竟然都有这样灵敏的身手。 一百零四 制暴 “进去吧。老子这关算你过了。”大头汉子悻悻道,“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要是连走到烈风集的本事都没有,也不用想着混恶人谷了。” 鹿鸣涧还想问话,可大头汉子却正陷入了灰心,自怨自艾中懒得理她。 鹿鸣涧无法,只好按照大头汉子指的东边走了。她心下暗道,大头说“这关过了”,那想来入谷肯定还有别的“关卡”。 入目是好几大片梯田状的矮坡。可这恶人谷里泥色偏红、龟裂干燥,与外界常见的土地质地有异,亦不似宜于种植。 田埂上站着个壮汉,正朝鹿鸣涧满脸堆笑,口中叫道:“姑娘,这边!是谷口守卫叫你来的吧!” 果不其然,这第二关就来了。 鹿鸣涧站在梯田下,仰首打量着壮汉。他赤裸的上半身腱子匀称有力,绘着绿色文身,缠了几道不知何用的铁链。满脸须发茂盛,头顶却秃了一块儿。更好笑的是,他谢顶两侧的毛发比常人更加浓密,还扎成了两支孩童常见发式那种小揪儿。整体看去,这人的模样比之之前的“大头”,怪异滑稽竟然更甚。 她飞身来到怪汉面前,抱拳道:“见过安监军。”她已听那谷口的大头说了,须找的人名叫安宁,在这尸菜田里做事。 怪汉安宁桀桀笑了几声:“来得好啊,来得好!咱们恶人谷真是蒸蒸日上呀!”旁边黑树枝头的乌鸦也跟着桀桀怪叫,怪瘆人的。 鹿鸣涧抽了抽嘴角:“……” 安宁仍是满脸大笑,自说自话道:“咱们恶人谷是个好地方,只要进得了谷来,都是兄弟!快意恩仇,啸傲山林!喝到天下最酣畅的美酒!找到两肋插刀的兄弟!” 鹿鸣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道:“但愿。” “你入谷中,须先知道,谷主王遗风老大说了,咱们并不强求什么一统江湖的虚幻目的,我等恶人,只求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而已。” 鹿鸣涧继续附和:“正当如此。” “但——是!”安宁夸张地拖着长腔,“说到这为所欲为,‘雪魔’王老大自然是说得出口,你这等新进谷的菜鸟恶人却莫要想了!谷中各类恶人,有人只求无拘无束,有人一心钻研技法,有人但问平安偷生,但却也有恶人最爱欺压弱小,捉弄他人。若不小心,只怕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鹿鸣涧拱手:“多谢安监军提醒,承蒙您指点。” 安宁状似满意地点头:“嗯。要知道,世间没有免费的筵席,咱们这——么好的恶人谷,怎么能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放进来去嘞?洒家也忙得很,不能什么人来问都一一指点吧?肯定要经过严格的筛选,让那怂包和软货直接滚蛋。” 鹿鸣涧腹诽,我瞧你背手站在那儿晒太阳,分明就是很闲。 见他絮絮叨叨这许久,终于要图穷匕见了,鹿鸣涧顺水推舟道:“不错。却不知都是什么样的筛选,又是怎么个严格之法?” “不过嘛,这严格与否,却是洒家说了算。”安宁见她上了道,收了笑脸,“这世道啊,有‘礼’走遍天下,无‘礼’寸步难行嘞。”
他在“礼”字上咬得极重,几乎是在明示了。 鹿鸣涧叹了口气,抖抖袖子道:“大哥,您听听。” 虽不明其意,但安宁仍是微微俯首侧耳。片刻后,他梗着脖子看向鹿鸣涧,纳闷道:“听啥啊?” 鹿鸣涧收回了宽袖,笑嘻嘻摊手道:“风声啊。我这袖中乾坤,只有风,没有钱。” 安宁身上的铁链突然如鞭索般抽来,他大怒道:“没钱就没钱!你还敢消遣洒家!” 面上仍赖皮笑着,鹿鸣涧脚下却没闲着,步法急变。安宁几鞭皆缠空,只觉少女的身影如同镜花水月,碎裂无影,霎时间便出现在他斜后方。 糟糕! 安宁心里后悔不迭,但实力远不是鹿鸣涧对手,立时便被她点了诸穴,以一个挥持铁索的怪异姿势倒在了地上。 他虽力大惊人,但奴隶出身,并未学过什么系统的武术,与人动手经验亦不丰富,只是被发配于此,手执秘术,负责管理劳动的罪犯、奴隶和俘虏。 因为职位便利,他负责发放一些简单的对兽任务,并借着考验入谷新人的由头,他在此盘剥了不少银子,倒是越发大胆起来。 鹿鸣涧脸孔生得稚嫩文秀,身材又瘦小,一看就是没有攻击性那种,很有欺骗性,才让这怪汉轻视,将她当做了那些投谷来的年轻人,且还起了欺负之心。 好在嘴巴还能动,安宁立时求饶道:“姑娘,女侠,姑奶奶!小的瞎了狗眼、不识好歹,小的倒反天罡、罪该挨打!小的、小的兜裆里有钱,姑奶奶尽管拿去花呀!” 本想骂他两句“有眼不识泰山”,听他这一溜一溜的,连“洒家”都变了“小的”,鹿鸣涧微微张嘴,忍俊不禁了。 “很好,保持住。” 靴尖轻轻踩在这安宁颊边碾了碾,让他侧脸变形,呼吸几乎顶着红土地,鹿鸣涧一脸笑意眨眨眼,俯首对他道:“乖孙儿,现在再说说,是怎么个严格法?” 安宁变形的脸上挤出一丝媚笑,艰难张口道:“孙儿平时是让人去周围杀些毒虫猛兽,就放人进去的,也不曾……不曾刻意为难大家。” 鹿鸣涧道:“哦——那姑奶奶也不能坏了规矩。要我杀什么?” 那怪汉安宁哪里还敢支使她,听她这话还以为她又要借机发作,赶紧道:“您老人家这身手,放在据点里当大旗手、当据点主都是绰绰有余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些考验!孙儿这就给您打点,您老人家且进谷去吧!” 听得这魁梧怪汉“孙儿”连连,暗地里鹿鸣涧早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深知这种能屈能伸的小人最是反复无义,自不可能信他。万一放了他,他不再小心轻敌,另有厉害的后手,反叫他拿下了可是不值。 鹿鸣涧问:“入谷可还有第三关?” 一百零五 镇恶 安宁嘶声道:“有的有的,姑奶奶您去平安客栈,那老板娘‘花蝴蝶’就是第三关。” 脚尖使力,鹿鸣涧重重将安宁的脸又往土里按了几分,故作不耐道:“话都不会说完,还要姑奶奶教?” 安宁吃进了些带着血腥臭气的红土,生怕这女人凶性大发,一个不高兴便将自己活埋了,赶紧高喊着: “累着姑奶奶教孙儿了!那花蝴蝶精通迷魂之术,考校的是来人对‘美色’欲望的把持,要是色心太重、欲念不控,被她拿住了把柄,以后给她为奴为畜,可是吃不尽的苦头!孙儿不孝,却不知她的手段对女子是不是也有用!” 又是迷魂之法! 鹿鸣涧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这类手段。 因为着了那五毒教玉商的道,前几日出发前,鹿鸣涧便去黑市专程了解了这方面的消息,以期将来倘若再遇,自己好有些对敌的方法。 买来的消息称,目前的江湖传闻中,最厉害的两种迷魂术分别来自五毒教和长歌门。 五毒教的“蚀心蛊”,便是鹿鸣涧中的那种蛊虫,是实实在在的“迷魂”,给人以感受上的幻觉和神志上的干预,还会因此扰乱中蛊者的真气流动,引人走火入魔;而长歌门的琴控术中有一神曲,名曰“平沙落雁”,却严格意义上不能说是“迷魂”,而是一种另类的控制之法。 被“平沙落雁”所控,则被控者除了听觉的五感皆被夺去,其身体和真气都将被长歌门施术者操控,心智虽然能保持清明,却只能看着身体被施术者肆意利用。比起那时有救人能力的“蚀心蛊”,“平沙落雁”更为邪异,更遭人唾弃。 虽然琴曲的控制能力,在危及被控者生命时会被解除,也就不能使之自裁,但却确实有因此而杀亲杀友者。因此,许多恶人在做下血案之后,往往被捉拿归案后便口称乃是受到了“平沙落雁”的控制,非是自愿所为。虽然在被“平沙落雁”之后的短暂一段时间内,体内会残留着长歌门施术者的阴性内力,可作为呈堂证供,但过了这段时间,就了无证据了。 一方面,这手琴控术太过霸道,难以抵御,令人闻风丧胆,才令长歌门这种与朝廷牵涉众多的门派势力,也能江湖一直保持着超然地位。但同时,这也是长歌门作为名门正派,一直被攻讦和诟病的关窍所在。 故而,长歌门在收取弟子时,对品行极为看重,必是德才兼备者方得入门;同时,弟子入门后也必须继续长期坚持接受德育,念书,尤其是重视德行的儒家经典,贯彻在长歌门弟子的终身学习中。 除了上述两种,其他的小门小派、三教九流,也零零散散保留着一些可称“迷魂术”的法门,虽是各有千秋,但终不及上述二种之威能。 鹿鸣涧回忆之后,便问安宁:“花蝴蝶精通的是哪一种迷魂术,蚀心蛊还是平沙落雁?” 安宁过手的新人少说十几个,更别论治下的浩气盟俘虏了,也不是无识之辈,显然大略知道鹿鸣涧所说的两招是什么特点。
他摇头道:“都不像。她修的倒像是那传说中狐妖之流的魅惑术,让男子血气上涌,恨不得当场将她办了。” 这……分明更像是变文故事里强力的媚术啊。 鹿鸣涧“嗯”了声,方才慢悠悠将脚从安宁脸上拿下,却并不给他解穴。 ———————— 二人所在的田埂视野开阔,鹿鸣涧这是第一次有暇环顾四周,便觉触目惊心。 梯田上立了间房子,应该是安宁在此监工的住处。屋前有个大舂臼,里面正捣的“药材”,居然是半截撕开的乌鸦! 鹿鸣涧转动目光,见梯田被犁得井然,而翻开的泥土间肥料隐现,竟似是人的断肢残足! 她不寒而栗,低声开口道:“……你田里种的,是什么东西?” 安宁老实回答:“咱们谷里功法邪异、脾气怪僻的高手不少,他们自己、宠物、战兽吃的,都要不少血食。洒……孙儿这地里,便是以死人与动物尸体为养分的灵植,能供他们这些人练功、喂兽之用。” 鹿鸣涧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都是什么邪道……师父、红绡、雪姨,自己之前认识的恶人谷侠士都是性情很好、品德端正之人,虽算不上清正浩然,可与今日所见所闻这些也太不同。 她有些失望。 安宁瞧着鹿鸣涧颦蹙,福至心灵道:“姑奶奶您想,在咱们谷里规矩多,这些奇人异士被约束着,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意杀人,才用得上孙儿这尸菜,而且还必须以战阶分来换取——这不是好事嘛,还不浪费各种死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嘞。” 鹿鸣涧乍闻愕然,细想之下竟觉得也有些道理。 恶人自有恶人的管理之法,无畏无德、无法无天者,便须以强权重法,并辅以一定程度的利益诱惑,方能将他们压制。 ……可管理如此麻烦,杀了岂不干净? 鹿鸣涧才有这想法,便又是惊觉自省。 都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自己学了武功,傲气与杀性也确实与之俱进了。 见她飘然下田便要远去,安宁急喊道:“姑奶奶欸——您倒是将孙儿穴道解了啊?!” 他口中卑微,心中却在破口大骂。 入你娘的小娘皮!待会儿洒家管的那些贱奴干活回来,要是见了洒家这副样子,洒家以后还怎么作福立威?!你敢就这么走了,日后不要落在洒家手里,洒家定将你剥皮抽筋,这身细皮嫩肉切做臊子,做了菜肥! 连安宁自己都没想到,鹿鸣涧居然真的停了身形,回头朝他道:“恶孙儿,瞧在你几声‘奶奶’的份上,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入谷第一关若是试探我们‘身手’,第三关是检测我们‘定力’,那第二关定然是考些别的,怎么可能还是要你派些杀虫兽的任务?岂非与第一关重复了。孙儿想想,谷主与诸位高层管事,难道是如此愚笨之徒?” 一百零六 识谋 安宁一愣,心惊肉跳。 “收受贿赂,就是‘品性’有亏。就算这在恶人谷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罪状,但手段和底线灵活者,也极易授人以把柄。我们这些‘新人’在被考验,孙儿你这个考官又何尝不是?”鹿鸣涧冷笑一声,用残忍又怜悯的目光看着安宁,“姑奶奶我啊,虽不知你是尸菜田第几个管事了,但你想想从前那些,最后都去了哪儿——你这关的考官,莫不与这尸菜田里的肥料一样,是期满即丢的耗材。” 言罢,鹿鸣涧便踩着“点墨江山”不见了踪影。 安宁继续以滑稽怪异的姿势啃着泥,却再也顾不得狼狈和考虑稍后的面子问题,眼中心中恐惧渐浓。 他想起,他来上任那天。前任管事的半颗头颅,就瞪着眼睛,烂在地里。 ———————— 走出不远,鹿鸣涧便见田野里遍布毒虫猛兽,正如安宁所言。 半具像是牛羊的大型白骨插在地里,被腐蚀和啃食而斑驳破落,下生零星几棵荒草,显得突兀又凄凉。 一声微弱而哀切的呼唤引起了鹿鸣涧注意。她循声望去,是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 男子神色隐含痛苦与绝望,颓然坐倒在路边,而正眼怀期盼地仰面望鹿鸣涧:“姑娘,救救我!” 鹿鸣涧落在了能与他正常交流、但又保持相当距离的地方,闭口不言,只冷淡看着他,示意自己在等下文。 男子见她并未直接掠过不理人,已是非常欣喜,抓住救命稻草般,飞速介绍着自己与当下状况: “在下崔靖,长安人士,因重病缠身已无多少时日可活,便千里迢迢来此,求肖药王救我一救。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适才竟又被一毒蛇咬了,彻底走不动路了!姑娘若是恶人谷的侠士,能否求姑娘帮在下一个小忙,送在下去肖药王处?” 肖药王……鹿鸣涧暗忖,这崔靖管肖药儿叫“药王”而非“毒王”,看来真是对他指望得紧了。 这肖药儿列身十大恶人日久,原来确也曾是名满江湖的药王,救活了诸多伤病几死之人,可谓神乎其技,早先与万花谷“药圣”孙思邈齐名。 鹿鸣涧早就在章敛处听过这肖药儿入谷的传奇事迹—— 却说他自幼随其父肖病钻研医术,待到独自行医时,妙手回春,手下未有不治之症,且伤愈之速自古未有。 河朔大侠吴广与孙思邈有旧,一日与其相遇却被药王看出端倪,孙思邈细加诊查,吴广之体分明曾被人以霸道药物辅以绝毒吊住性命,药物激发潜力续命,毒物缓缓蚕食精力,受术之人体质便随药物毒物缓缓改变,经年累月,早已无药可医。 自古医者父母心,孙思邈见竟有如此施用医术之人,遂决心弄个水落石出,肖药儿所为之事终于被查了出来。 其用心之歹毒、牵涉之广泛,皆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江湖中找他求医过的人,一时纷纷自危。 而诸事败露,肖药儿在江湖中再无立足之地,唯有落荒而遁,逃入恶人谷中。 传闻中与他关系不好的亲妹子“毒医仙”肖毒儿,亦随之不再故意与他作对,似乎也销声匿迹。江湖传说中,肖毒儿被他入谷前辣手除掉,
而鹿鸣涧前日才知道,猫婆婆就是肖毒儿,并未被她哥哥肖药儿害死,便怀疑此间传闻不能尽信。 这时从陌生人口中,偶然听闻有关肖药儿的事,便更加谨慎起来。 见鹿鸣涧仍站在远处不动,这男子急切道:“待在下痊愈,必有厚报!” 鹿鸣涧看了一眼他脚边不远处。一条儿臂粗细的斑斓长蛇断作两段,盖偷袭这男子不成,被其拦腰而斩。 鹿鸣涧取出行医用的薄手套戴上,关切靠近道:“其实,在下出身万花谷,亦略通医术。要是阁下信得过,不如让在下先看诊一二?” 那崔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面上现出感激与惊喜之色,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可鹿鸣涧指风忽至,将他要穴点了个结结实实,他手中隐藏暗扣着的淬毒薄刃也被鹿鸣涧掰开取出。 崔靖面色变得难看,阴鸷地望着鹿鸣涧,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鹿鸣涧把玩着那薄如蝉翼的毒刃,笑吟吟道: “肖药儿将你医好,却叫你出来掳人给他,是也不是?” 崔靖见阴谋已被喝破,也不装了,无赖反问道:“我在此多年,绝知你非是我恶人谷的人,却如何得知这等情报!” “我虽面生,家师却深谙谷内事,早就交代过我——若我还没加入恶人谷,任何人让我去找肖毒王,都是另有所图。肖毒王对恶人谷之人只能医好不能医坏,可他还有一条规矩——求他医治之后,须得为他掳来一年轻之人,供其钻研医术。”鹿鸣涧笑着,将缘由一一道来。 这崔靖刚明白了始终,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便被鹿鸣涧一刀割了脖子。用他自己准备的那淬毒薄刃。 “叫你这伥鬼死个明白。” 鹿鸣涧收起薄刃,平静离开,根本不往肖药儿那毒皇院去。 ———————— 经行过养着众多猛兽的一片区域,鹿鸣涧见到了“尚兽苑”的匾额,得知这出是恶人谷豢养凶兽的处所。 她出于好奇而靠近一观,登时再次感到了不适。 虎豹狼熊等大兽虽为人看顾,却能够在苑中自由徜徉;身着囚服的活人们却被关在笼中,似牲口般畜养,甚至和小些的动物一起,被当成磨砺大兽的刀石、新鲜高级的粮食。 人类的惨叫与大兽的嘶吼同时贯耳,鹿鸣涧不忍再听,离开了这处猎场。 顺着三生路,她终于抵达了安宁所说的第三关,平安客栈。 这客栈位于恶人谷正中,位置特殊,交通八达,是战略要地,外貌看来却普普通通,与山野间地方大些的客栈并无二致。 鹿鸣涧心下哂笑—— 平安客栈名曰“平安”,就和长乐坊名曰“长乐”一样,透着股自欺欺人的劲儿,却又让人忍不住对其存着希望与期许。 一百零七 候蝶 鹿鸣涧进了平安客栈。 唯一的店小二正靠在柜台边打盹,脑袋一低一低的,而厅堂内的零散三两个酒客见了鹿鸣涧这生面孔,反而都是谈话略微一停。 鹿鸣涧状似怯生生地环视了一圈,方害羞般低下头,抬袖揾去额头发间的汗水。她朝摸鱼的店小二走去,叫醒他道: “小二哥,花蝴蝶老板娘不在么?” 被弄醒的店小二心中窝火,再一瞧是个面生的美貌少女,非是什么须得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的主儿,便懒得装殷勤了:“她出去了。” 鹿鸣涧不死心道:“那你可知她何时回来?或者我去寻她也行。” 店小二翻了个白眼:“她是老板我是小二,她要出去难道还要跟我报备?真是稀罕了。” 鹿鸣涧无奈道:“小二哥,我是来投恶人谷的,据说必须要老板娘引荐,才能进烈风集去——倘若别有他法,我也不须在此烦你了。”她暗示道,你告诉我别的办法也行。 “你这小妞儿,煞是听不懂人话!”店小二不耐烦,挥手赶她出门,“新人想要入谷,每月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能不知道你要干啥?说了不知就是不知。你找老板娘就上院里等去,别在这儿挡着我做生意——” 鹿鸣涧心下恼怒,从没见过这般眼高于顶的店小二,对客人爱答不理到这个程度,真是开门做生意的么? 可她又发现,周围酒客们对她与小二两人的争执不仅似乎充耳不闻,反而因为她暴露了目的而放下了心来,对她不再那么戒备,各自又继续着之前的话题聊天喝酒去了。 这说明,小二虽然态度跋扈蹊跷,众人却是习以为常、甚至默许的。恐怕这“平安客栈”和掌柜花蝴蝶,乃至这店小二,都是些手段高超、在谷内有地位的角色。 鹿鸣涧思量定了,便忍下不快,保持着笑脸道:“那我来碟银条拼素鸡,再来一壶最便宜的酒。” 小二脸色这才没那么臭了,收起银子道:“多的就当小费了,不找。” 鹿鸣涧从牙缝里挤出个“好”来,心下却记着仇。 这一等便是半日。 ———————— 夜幕降下。月色皎洁,升于中天。 最后一桌酒客都相携着离开了客栈,店小二打着呵欠去关门窗,看见鹿鸣涧一个人犹在院中桌椅坐着,酒菜清盘。 他走至鹿鸣涧面前,将左肩的毛巾甩到右肩,便收拾杯盘道:“要不先住下吧,看时辰,掌柜的今天许是不回来了。” 鹿鸣涧掀起眼皮看小二道:“我可没什么钱住店了。” 店小二乐道:“那更好啊,典当些东西给我,首饰啥的都行,以后倍价赎回,公平得紧。” 鹿鸣涧暗骂黑店忒不要脸,却不知这些是不是所谓“第三关”的内容,也不敢对小二发作,便摸出了章敛的“极道魔尊”戒指,笑道:“首饰只有这个了,你看看值多少钱。” 店小二一看,手里托着的盘子差点摔了,背脊冒汗,语气都不那么强硬了:“你,你莫不是哪位擅长易容的魔尊在寻我开心?”
鹿鸣涧摇头:“是我师父的。” 店小二恍然大悟道:“你便是章大夫那写信来报的徒儿?” 鹿鸣涧耷拉着眉毛道:“原来连小二哥都能看到我写的信。” “老子天天帮掌柜的取信,当然什么都晓得,别那副‘连你个店小二都知道’的表情!”店小二哐当一下将杯盘之类的放在桌上,撸起袖子“啐”了一口,“你白天怎不与我分说清楚?我岂还会为难于你?走,跟我去找陶统领。” 鹿鸣涧诧异于店小二的态度大转弯,但仍是快步跟了上去。 “小二哥,你可是认得我师父?” 店小二飞在鹿鸣涧头前,声音在夜空里弥散开:“谷里老人们少有不认识章大夫的。很多年前,谷里爆发过一次瘟疫,章大夫那时还年轻,刚入谷不久,却研究明白了这瘟疫,救了谷里的许多人。历经过此事的老兄弟们,谁能不承他的情?我当时虽未染病,但也一样闻他高义,焉能不佩服。” 鹿鸣涧黯然道:“可惜,我却没能保护好他。” 店小二回头,只瞧了她一眼。鹿鸣涧却从那眼神中读出了惊讶、嘲讽、怜悯等诸多情绪。他继而转过头去,拉着她飞得更快了五分。 夜风猎猎,刀割一般划着鹿鸣涧裸露在外的脸部皮肤,并且冷气乱流让她鼻息紊乱,眼睛也眯成一道缝,只能以睫毛勉强阻挡着寒风。与白天的炙热难忍不同,夜间的恶人谷温度很快降下来,居然凉意侵人。 鹿鸣涧被司易廷、陈迁时等人都带着飞过大轻功,但他们或者技艺高超、或者刻意照顾她,都没这么快、这么狠地飞过。原来,如果带她的那个刻意不照顾人,被带着飞是这般难受和勉强。 “你看,为了照顾你的速度,连我都需特意放慢大轻功。”店小二感到好笑,“小姑娘,你须得明白一件事。有可为,亦有不可为。你有能力、有机会阻止的事,但没去或者没能阻止,那是你有责任;但倘若你本就负责不了,那就不必自责。” 鹿鸣涧不说话,咬牙跟上店小二越来越快的速度,颅内的血液受了超过能力的挤压,让她耳朵里都产生了一点儿嗡鸣。 两人过了横亘在恶人谷中部的咒血河,店小二终于落在了一座极高大、极巍峨的黑铁色山门顶上。 脚甫一着地,鹿鸣涧就赶紧坐下调息了。 店小二站着,看着她闭目盘腿,继续嘲讽般地安慰道: “就你这点儿能力,章大夫想来本也不指着你如何。就算他死了,也决计怪不到你头上。少在那儿自怨自艾、自我感动了。” 鹿鸣涧咬着下唇不说话,店小二指向左边下首的大殿道:“陶统领就在此处,你要入谷,自去寻他吧。” 言罢,店小二便飞身而走,留下了鹿鸣涧一人。 风中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章大夫其实未必希望你入谷……” 鹿鸣涧听见了。 一百零八 堕鸦 鹿鸣涧俯首,看向下方那灯火尚明的大殿。 陶统领……陶寒亭。 鹿鸣涧听过这人的过往,而且印象深刻,因为她彼时听哭了。 不仅是章敛大略讲过,甚至长乐坊的说书人也取材于陶寒亭,编了段“昔日白衣今黑袍,变却孟尝作玄鸦”的故事: “却说这陶寒亭,本是长安人士,祖上是专行断案的官,数代清廉,因而他从小便立下了为民请命的志向。只是连续几年,因科考银钱打点不到位,一直没有中举。他也不气馁,留在乡里帮人写案子,一来二去,倒得了个‘白衣孟尝’的美称。而他的夫人方紫霞习得一身武艺,常扶弱济贫,惩恶扬善,也被称为‘女孟尝’。 “一日,他们贤伉俪前往洛阳风雨镇,看望陶寒亭那是时担任洛阳太守西席的恩师,却遇上了一桩不平事—— “说洛阳有一恶霸名为宋南天,家里权大业大,加上百般讨好高力士大人,故更加无法无天。恰好近几日看上了一个名为杜凤儿的女子,要收她做七姨太,便想着在南天别院为她建一座七凤楼。而他看上的那块地,却是镇民楚四的。 “楚四以种田为生,仅靠两亩薄田养活一家四口,本就极为贫寒。宋南天前来,却想用五两银子就把那地给买了。楚四自然不愿意,宋南天将楚四打了一顿,耍起了阴招。第二天,宋南天声称家养的鹅不见了一只,有人见楚家两个小孩曾在附近逗留,便怀疑是楚小二和楚小妹两姐弟偷吃了! “宋南天带着人赶到楚家田地,果然见到一地鹅毛,便将楚家两个小孩抓走审问。不问倒好,问了便听见楚小二一直说着‘吃我吃我’,这下就被宋南天抓住了把柄,立马报官,将楚四抓了起来。 “楚四嫂相信自己的孩子绝对不会偷人东西,就跑去衙门伸冤。结果衙门被宋家买通,不仅不听她诉说冤情,还将她轰出了衙门。楚四嫂又赶到监狱去探望楚四,天可怜见,那楚四却早已被守备打得不成人样! “楚四嫂见状,心里一横,便回到家中,将楚小二带到祖庙,并唤来左右乡邻做个见证。她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当着众人的面剖开楚小二的肚子,只见腹中并未有什么鹅肉,倒是有几个两姐弟因为太饿而吃入肚中的田螺。因为‘螺’和‘鹅’发音相似,四岁多的孩子又说不真切,因此才说了‘吃我吃我’。楚四嫂看着自己惨死的孩子,大喊一声‘冤枉啊’,便跟着也去了…… “前往探望恩师的陶寒亭夫妇,听到的便是这桩事。他们为楚家深感不平,却也知道报官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想着江湖人便以江湖人的方式来帮助楚家。于是他们决议晚上潜入南天别院,趁其不备杀了宋南天。 “没想到,宋南天早与官方势力有所勾结,家里养有众多高手护院。也正是因此,陶寒亭被打伤了双腿,而方紫霞亦被抓了去。
“陶寒亭逃出来后,极为担心方紫霞的安危。一番思忖下来,想着自己的恩师现在是洛阳太守西席,请他帮忙出面,或许能让宋南天放了紫霞。结果没想到,恩师梁师道拒绝了他的请求,只让人送了他一封书信,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忍’字!劝他忍一时风平浪静。 “陶寒亭等来的却是方紫霞遇难的消息。他在树林中看到方紫霞的尸体,衣衫褴褛,身上还有红痕,脖子上留着一处致命伤。 “想起以前恩师授业时常教他‘守正驱邪’,可是关键时刻,却叫他忍气避让?!紫霞枉死,我守的是什么正?!驱的又是什么邪?!他悲痛不已,撕开自己一身白衫,大笑几声道:‘世上再无白衣孟尝陶寒亭!’ “于是,陶寒亭收了楚家唯一剩下的一个人——楚小妹,认作义女,并为其取名‘楚霞影’以纪念妻子,并誓要找宋家父子报仇雪恨。 “离开风雨镇后,宋南天放出消息,悬赏陶寒亭的项上人头,这陶寒亭便踏上了逃亡之路。他带着义女一路辗转,颠沛流离,寻求着栖身之所。曾经那个行侠仗义、助人无数的‘白衣孟尝’,如今却无人敢收留他与义女。而一些昔日曾经承了他们夫妻恩情,如今同意收留他父女二人的人,却也只是为了夺取陶寒亭的项上人头! “为了躲避追杀,陶寒亭不得不和楚小妹分开。两人分开之后,陶寒亭便陷于敌手,在牢中结识了侠盗卫栖梧,他给了陶寒亭一本秘籍,让陶寒亭救他出去。陶寒亭因为这本秘籍,武功变得更为不俗。 “从牢里出来之后,陶寒亭一路上依旧在被追杀。除了那些贪图赏银的人之外,还有一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义之士,他们叫着杀人偿命,而陶寒亭双手早已沾满鲜血……陶寒亭虽然鲜有敌手,但追杀者和被他杀后来复仇的追杀者亲友,一日多过一日,他一人双掌,又岂能尽杀! “他终于走投无路,携着独门武器‘鸦翼’奔入了恶人谷,披上了一身黑色鸦羽织就的战袍。多年后,世人皆知,恶人谷多了一位杀人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雪魔堂主。他形容冷淡,常于喜庆之时做下血案,凶暴怪诞、令人发指,也即是今日的恶人军大统领,‘黑鸦’。 “恶名早已洗刷了昨日善名,陶寒亭却不在意。或问起,其答曰:‘吾心安之皆可杀。’” 长乐坊那说书人,故事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听他说书的很多都是恶人谷的人,敬仰钦佩或者听命于陶寒亭的自然不少,他只敢讲故事,不敢对陶寒亭横加议论。 可鹿鸣涧听完,却是不尽的怅然。 她同情陶寒亭夫妇的遭遇,也同情和理解他的变化,却仍存着一丝遗憾和失望。 江湖共伐皆不惧,恶名昭彰亦笑对。可孑然此身梦回处,心安之所将焉寻? 一百零九 上集 这处高可望远,鹿鸣涧四顾,见恶人谷腹地的烈风集被高耸环山围绕,环山之外又是水流血红、沾之即会被灼伤的咒血河。 因此,出口只有前后两处,一是脚下这门,通往来路三生路;二是集后山门,与此处差不多巍然,也有着一条差不多宽阔结实的桥路架于咒血河上,通往恶人谷后山。 鹿鸣涧飞身跃下门顶,不紧不慢地进了雪魔堂主殿。 许是因为能够到得此处的都已过了三关考验,或者本就是恶人谷的成员,所以这雪魔堂大殿看起来毫不设防。才晚间时分,殿门口竟然无一守卫。 陶寒亭一人坐在殿中主位,正凝神阅读着手中的几页纸,或许是从哪处前线来的情报。而他身前的矮案上,还摆着众多书籍与信笺,看得出公务颇为不闲。 听得来人步伐轻盈,陶寒亭抬眼去望,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女。 他淡漠道:“何处人士,所犯何罪,有何本事,入谷何为。” 鹿鸣涧一听便知,这陶寒亭处应该就是对新人入谷的最后一项考核了,就跟任何活动的报名表一样,需要填个人信息。 和许多自诩逍遥傲骨的江湖客不同,她并不抵触这些形同盘问的手续和随之而来的约束,并且认同组织应该对成员有着必要的了解,这可以免去许多麻烦。绝对自由则无自由,何况恶人谷这样的地方。 所以鹿鸣涧不以为忤,老老实实道:“北人南迁,随师行游,万花外徒。陶统领,不知那‘沐晚’帮会现今如何了?” 陶寒亭反应过来,想起鹿鸣涧那封快信,平板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原来是鹿姑娘到了。拜你所赐,‘沐晚’帮会事败而走,已经撤出了枫湖寨,举会东逃,我们的人还在追杀他们,盼能尽量削弱他们的战力,叫他们即便回了落雁城也元气大伤,短期之内无法再次振作。” 陶寒亭拱了拱手,真诚道:“名师出高徒,章大夫一生救人无数,鹿姑娘此举亦等于挽救了我恶人谷前线千百兄弟的命,陶某替大伙儿谢你。” 鹿鸣涧听了也是欢喜,忙问“花丛”帮会众人现下如何。 大约是因为“花丛”帮会势力不够大、人数不多,陶寒亭一时没能想起鹿鸣涧所问的是哪家帮会,直到她报出了老穆的全名,陶寒亭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万花丛中一点绿”这帮会。 陶寒亭道:“你放心,他们应该无碍。谷内将事情急报给众据点与城池之后,众多帮会多有自发组织人手去追杀楚晚晚等人的,你说的这家也在其中。毕竟‘沐晚’退走,枫湖寨据点便空出,长安城附近的帮会们心思尤其活络,都想立下大功,好去做那新寨主。” “陶统领,师父遗物交还谷内,他事已毕,而我也想入谷。”鹿鸣涧点点头,将章敛遗物那“极道魔尊”戒指放于陶寒亭案上,“待我有朝一日身成‘极道魔尊’,希望也能获赠师父这枚戒指。” 陶寒亭看了看那枚乌黑血亮的木戒,对鹿鸣涧道:“‘沐晚’残党已放话江湖,要追杀你至死方休。他们这番态度坚决,浩气盟其他人就算本与你无冤无仇,你坏了他们的大筹谋,也算是梁子结下了,日后若有机会,想来大部分人都不会介意给‘沐晚’帮把手。”
鹿鸣涧自嘲笑道:“看来我才数日不履江湖,却已名动天下了?” 陶寒亭看她还笑得出,叹道:“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但切莫大意。你本是章敛亲徒,又已与浩气盟为敌,谈入谷是绝对够了。但规矩不能乱。你随我来,且去行最后一道‘礼’,之后歃血为盟,以后便是我全恶人谷兄弟的手足了。” 鹿鸣涧深深望着陶寒亭隐含忧愁的深邃眸子,心道陶统领为了恶人谷呕心沥血、日夜忙碌,确实比他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长一些,都华发早生了。 出得殿外,陶寒亭指着不远处的高峰,与围其盘旋而上的木栈道说:“从这上去,每一层都是烈风集的中心区;谷主在最巅峰屋内独居,无事之时不用去打扰他。” 鹿鸣涧点头称是,跟着陶寒亭驾风飞上半山腰。烈风集上方盘山木路处,竟有一个巨大的木制风车,正披着月色迎风而转。 烈风集上,各种铺子都已关门了,但生活区、练功区、交易区等几隅仍旧人来人往。画风各异的江湖客们肆意而活,或是勾肩搭背,或是嬉笑怒骂: 栈道边上坐着一白净柔弱的书生,正与一粗犷狂野的蛮夷人对坐弈棋; 熔炉前堆放着众多废铁,而一位露着曼妙腰肢的蒙面美女,正与一青紫皮肤的高大汉子站在锻造台前,二人各持着一烧红的大锤,叮叮当当锻着不知道什么武器; 还有一身穿红道袍的中年道士,模样滑稽地趴在地上,旁边是一穿着类似司易廷、所以鹿鸣涧怀疑她出身衍天宗的老年女子,两人凑在一处争得面红耳赤,围着的却是半块烧坏的龟甲……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千奇百怪,不一而足。鹿鸣涧看着他们,不自觉地想着他们每个人的故事。 陶寒亭看鹿鸣涧脸现向往,冷硬的面容露出一丝疑似的温和:“时辰尚早,这会儿的烈风集还是谷里最热闹的所在,再晚上些时候,该回家的回家,该去快活的也去了酒池峡。这处也就安静了。” 鹿鸣涧好奇道:“酒池峡又是何处?地名倒是有趣。” 陶寒亭指向东北方向,但视线被环山所阻,看不到山外的情形:“米丽古丽的楼馆开在那边。” “哦……”鹿鸣涧因为秒懂而脸红,好在夜色深浓看不清楚。 这米丽古丽也是一凶名赫赫的大恶人,据说生得极美,天上少有、地下绝无,连章敛提起她的容貌也赞曰倾城无双。可坏处在于,陶寒亭虽然说得隐晦,什么“楼馆”,但鹿鸣涧早就听闻过了米丽古丽的事迹,话本传奇也没少读,早就知道所谓“红楼翠馆”,干的正是那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 一百一十 杀囚 心猿意马间,鹿鸣涧便与陶寒亭落在了一处昏昧的角落。定睛望去,一排被缚的囚犯衣衫褴褛,纳头跪地,插草塞口,竟像是谷内的行刑之处。 这里萧瑟晦暗,血痕未干,与外间那灯红酒绿、欢声笑语的煊赫集市仿若隔世。 鹿鸣涧热腾的心迅速被冷却,亦听得陶寒亭冷冽的声音道:“就是这儿了。” 就是这儿了。鹿鸣涧猜到了所谓的最后一道礼成会是什么,心下不由得沉重。 陶寒亭仍是那般冷淡的声调:“鹿姑娘可有相伴多年的武器?” 鹿鸣涧想,闲心才从章敛那里得来没多久,自己从前用来掩饰身份的长剑也不过是寻常兵刃里质量稍好那一档,确实没有属于自己、相伴多年的武器。 她摇头道:“还无。” 陶寒亭隐藏在鸦羽黑袍下的手臂伸了出来,墨色真气凝于掌心,鹿鸣涧便听得金属铮然鸣响,旁边兵刃架上的长剑竟然立时脱鞘而出,好似自发般投入了陶寒亭掌中。 鹿鸣涧看得心惊。 因为长剑本是柄朝上得插于架中,故而这拔出之力必须从下而上。但陶寒亭站着没动。他掌心蕴出的真气,要么就是能拐弯至上空再使力,要么就是能隔着剑鞘准确挪移里面的剑身——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陶寒亭的实力都果真担得起一声深不可测,其真气之雄浑、对其把握之精细,都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鹿鸣涧不知是陶寒亭已然把她当了自己人,而不惮展露实力;还是他故意露了这么一手来震慑她,且显得举重若轻、毫不费力。 陶寒亭将长剑递至鹿鸣涧面前:“这歃血之礼说也容易,你去杀了这几人。” 见鹿鸣涧站着没动,也没接剑,陶寒亭也未现出不悦之色,只是续道:“恶人谷规有云:‘身未沾血者,不可入谷。’我观鹿姑娘实力不弱,心计沉稳,绝不是个没经过杀戮的,可别人要杀,你也要杀。我得谷主厚待而执掌雪魔堂,即便你是章大夫的徒弟,我也不能为你别开特例。” 鹿鸣涧仍未接刀,反问道:“敢问陶统领,这些要杀的是什么人?” “死刑犯,浩气盟俘虏。” 陶寒亭走到第一人身畔,指着他道:“此人原是浩气盟金门关据点的大旗手,你举报的‘沐晚’一事中,就有他的筹谋,日前才被前线兄弟活捉送来。” 他走到第二人身畔道:“此人是浩气盟埋于我谷内的暗子,伪装成裁缝,透过缝剪衣服的形式暗下毒药,已经谋杀了几十个高手。” 他又走至第三人身畔道:“此人是反复无常的墙头草,原是浩气盟的人,两年前来投我们恶人谷,手里拿着的投名状,便是几个新鲜的头颅——那几人,皆是他在浩气盟时并肩杀我们恶人兄弟的队友,而前几天,他又杀了几个现在谷里同出任务的队友,打算再次献头于朝廷,谋个官职,洗了身份。” 他指着后面五个道:“他们就简单了,都是浩气盟现在的成员。有的是来刺探情报被捕的斥候,有的是前线战斗撤退不及落入我们手中的兵士,还有的是任务中意外遭遇的浩气盟小队,被我们兄弟直接绑来……”
陶寒亭收回手,看向鹿鸣涧:“他们都已经过我讯问,验明正身,并且不愿松口投降。即便鹿姑娘不动手,他们明早一样问斩。我叫你杀,也不过是循例而为,走个过场罢了。” 鹿鸣涧抿唇看着陶寒亭。 他高大的身材隐藏在黑色鸦羽织就的战袍,邪气凛然,逆光而立时尤似神魔。他递过的剑光流淌着月亮的银辉,亮白映在陶寒亭眼中,如森然鬼火。 终于,鹿鸣涧摇了摇头: “我无法下手。 “如果我亲手在战场、在营地、在秘境捉住他们,战斗搏杀,手段尽出,至死方休,亦无不可。可他们如今无嘴申辩,亦没有一丝反抗能力,所作所为也皆是陶统领宣判,我未曾亲见,不能确信真实与否。 “如统领所言,他们宁愿身殒也不愿出卖情报、不愿投降委身,在我看来,即便是立场上的敌人,也是值得敬佩的行径。 “你要杀他们,也应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当着众受害过的、可能受害的恶人兄弟的面,宣读他们的罪行,然后行刑,方得大快人心,他们也死得其所——而不是在此暗夜深处,让我这样一个还未歃血的新人,将他们砍杀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是的,我能理解谷里的用意,如此,我便会和你们成为共担业力的同谋,与你们背负上同样隐秘的罪恶感,乃至同仇敌忾、相亲相爱。 “可是陶统领,我学武是为保护,而不是挥刀向更弱者。” 怔了几息,陶寒亭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他失望道:“软弱之仁。你要是被浩气盟俘到落雁城去——尤其你还是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下场怕是只会比这些人惨上百倍千倍。你以为,他们自诩‘浩气’、自命正义,就会听你分说了?” “若真有这样一天,我会非常失望。那说明,他们浩气盟与你们恶人谷并无不同,都是为了利益、铲除异己的一丘之貉——你们是真小人,他们就是伪君子,倒是相配!” 鹿鸣涧先是激动反驳,继而低声续道: “我非是不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入了阵营就要站队。但我本以为,你们中的大部分是真的逍遥客,他们中的大部分,也是真养浩然气。却不想,进来就要直面这等蝇营狗苟的龌龊之事。” 陶寒亭听她说得这般难听,也有了些怒意:“你别看他们现在一个个跟待宰的牲畜没有什么两样,可从前他们意气风发之时,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我们恶人兄弟的鲜血?!” “陶统领,你先不要气急,又说得如此正义。” 慧心如鹿鸣涧,已经看出了陶寒亭的动摇和脆弱,冷笑一声道: “我只问你一句,倘若之前你讯问时,他们说了投降,又出卖了浩气盟的情报,你可会接受他们入谷,不管是为奴还是为士?” 一百一十一 非我 陶寒亭闭上了眼。银白的剑光无法再映照于他瞳中。 过了一会儿,他方饱含痛苦地缓慢道:“如果是我个人意愿,他们都是仇敌,一个都不该活。但从谷里的角度考虑,有能之士,倘若能真心为我所用,抛诸过去浩气身份,就应该接纳他们成为新的兄弟。” “所以,以陶统领之能力、地位,在这个号称‘为所欲为、自在逍遥’的地方,依然连自己这一点意愿都坚持不了—— “自在焉在?逍遥何存?” 鹿鸣涧哂道。她转身飞出烈风集,往三生路那来路而去。 “真是笑话。” 这恶人谷,不入也罢。 ———————— 陶寒亭被鹿鸣涧这般说道,不知是真的心境动摇,还是胸怀坦荡,亦或是看在章敛的面子上,总之,竟未让她这入过烈风集的人留下命来。 到了这一步,都是铁了心入谷的,焉有回头之理。 三生路也向是只有来路,无有归途。既名三生,时光长河难道可以回溯? ———————— 过了咒血河上的宽桥,鹿鸣涧落于笔直的通路上。她没再用轻功,而是像常人一样,靠着双腿缓缓走着。 烈风集的热闹传不到这么远,咒血河貌似沸腾的深红水流倒是哗然湍急。鹿鸣涧渐行渐远,渐觉水声亦迢。 长风如啸,鹿鸣涧因为白日里太热而故意穿薄的衣衫,此时显出不便来。 她本是抱臂缩颈地漫步,想像从前没学武功时一样,重温一下自然中冷热侵人的感觉。可又想到,寒冷会让身体变得僵硬、钝感和不灵活,万一有什么状况,还是保持较好的身体条件比较重要。 才激发出似有白花浮动的碧色“春泥护花”护体真气,鹿鸣涧顿觉通体生热,连裸露在外的脸孔、双手都暖洋洋的,冰刃似的夜风再也伤不到她分毫。 夜深人静声不闻,唯有枝头群鸦嘎嘎作响,伴着远处荒原里、或者兽苑中还未眠的孤狼哀哀的嘶吼。 其实,恶人谷腹地那环山围水、类似于岛的地形,军事上看虽易守难攻、天赐金汤,鹿鸣涧却一点也不喜欢。 站在雪魔堂门前时,鹿鸣涧四望,便觉群山如俯,似乎随时都可倾塌内陷,将身在其中的人尽数掩埋,让她觉得压迫和窒息。 还好那几层烈风集选址在中心山上,建得颇为高明,视野也算开阔,总不至于令人气息太过闭塞——尤其是远观谷主王遗风那高居山巅的处所,反有种一览天下小的意趣。 可那意趣到底是谷主他自己的,并非每一个恶人众都能享受。 此情此时,已绝了入谷的心思,夜间孤身逆走三生路,想起白日来时风尘仆仆、中心焦焦、恨不得长驱直入的自己,鹿鸣涧觉出一股油然的轻松。连道边两旁的无际荒凉景色,都观赏得有滋有味起来。 师父醉酒与我剖白时,曾豪言世间一流,彼时我亦曾豪情万千。师父说他很高兴,因为我说我要做最好的鹿鸣涧,而不是第二个章敛。
我那时是凭天性随心而言,并不知师父为何那样开心。 如今我终于知了—— 万花谷和恶人谷,都曾收留、养育了年少轻狂的师父,让他一生感佩五内,视之如乡,即使遍游八方,犹有根系深扎。我不曾被什么“地方”或者“组织”这样照顾,生发不出师父那样对它们的归属感,真心接纳、照顾过我的,是“章敛”这个人。 我慕佩师父为人心性,一直努力摹他而活,可我究竟不是师父—— 他的“心乡”,非是我的“心乡”。 我的“如乡”之所,是每一处和师父一起住过的屋子,是巴陵金黄的花田,是长安远郊的医馆,是再来镇上的书院; 是日复一日历过怀恋的亲友们,是师父、是北方的村民们,是司上仙、是雪姨、是晁伯小队、是给过我善意的父老们,是红绡、是阿鹏、是陆叔、是往来的镇民们,是陶酥、是猫婆婆、是“花丛”、“九州”的帮众们,是陈道长…… 是我自己。 是每一个曾经让我的心翩然的日子。 风中狂沙漫卷,弄脏了鹿鸣涧的头发和肌肤。恶人谷的夜色依然萧瑟可怖,可她的心却明亮干净,如同刚经了一番小心拂拭。 ———————— 激越笛音倏忽从前方传来,激越如一剑破云,陡然打破鹿鸣涧的思绪。 这笛音乍听美妙而繁复,似乎技艺高超,可不知为何,只此一句,反复吹奏,倒如魔音贯耳般,令人心生躁乱。 鹿鸣涧刚觉心烦,立时警醒,猜到来人恐怕是精通长歌门之流以音律攻伐人的功夫,自己恐怕已经有些着了对方的道儿。 她忙给自己施加了“清心静气”,养心诀功法提速运转,顿觉头脑清明,那萦人心怀的笛音再也无法扰乱她分毫。 在见到了吹笛人的一瞬间,鹿鸣涧便停止了靠近的脚步。 那是一个一袭白衣、飘然若仙的中年男子,青丝如瀑、垂坠披拂,面容儒雅清俊,气质给人以类似章敛的感觉。只是这人还蓄了长须,更显几分成熟沧桑。 “不错。心曲虽微乱,然能自清净。”这中年男子停了手中的横笛,微笑着看向鹿鸣涧。 鹿鸣涧看向这人手中那笛子,愕然道:“‘雪魔’王遗风……谷主?!” 那横笛通身由玉白色的青灵竹所制,流淌着冰晶般的光华,吹口下挂着一穗正红喜庆的同心结,正是传说中恶人谷主“雪魔”王遗风所持的一件绝世神兵——雪凤冰王笛! 鹿鸣涧早就看过江湖上流传的神兵谱。其为好事人所集,不能保证完备,但像雪凤冰王笛这种成名已久的,总归是都在榜上了,而且许多还配了绘图,对神兵的材质、能力等也有描述。鹿鸣涧这才一眼就认出了。 中年男子捋了捋美髯,将笛子背手于身后,目光迥然道:“鹿小友识得我。” 鹿鸣涧上前拱手行了一礼,恭敬道:“前辈武功天下前列,又贵为恶人谷当代之主,这声‘小友’,晚辈实在当不起。” 一百一十二 染雪 这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得名“雪魔”不知是因其绝学“凝雪功”,还是因其堕魔之日白衣胜雪。当今江湖,他与纯阳宫弃徒“剑魔”谢云流、身负万花谷与七秀坊两家身份的“琴魔”高绛婷,并称“三魔”,是公认的、少有称得上“绝世”之列的高手。 此人身为传奇,名满天下,虽褒贬不一,但为人津津乐道。鹿鸣涧便在长安坊市买过一本破书《白衣雪魔王遗风传》,里面戏说了他的事迹—— 说这王遗风生于鲁地书香名门王家,自小早慧,心思远较他人敏锐,诸人表里不一之处,笑里藏刀之言,他都能一一察觉,自小尽知人心险恶之处,童子天真无虑之乐全无机会体受。此等痛苦他自经事之始便时时经历,却全无法向他人倾诉,心内煎熬,可想而知。王家家中藏书之丰几尽囊括经史集注。王遗风为求一解,自六岁便埋首书中,十年之中阅尽全书却仍未能解心头之苦。 却说红尘派一支,武林之中向来少有人知其来历,素来一脉单传。其武学最重修习心神,非智慧圆融之人无法窥其门径;其弟子向来游戏风尘,潇洒无拘。后来,红尘派上代弟子严纶云游鲁地,听闻王遗风特异之处,遂前往王府一会,王遗风天资正合红尘武学所尊之道,红尘门派之旨,王遗风也颇为心动,遂追随严纶出家修习武学心法。 王遗风于红尘武学之悟性甚高,十一年后武功大成再出江湖游历,未想心头之结却不散反深。原来这红尘心法本重体察外敌,他修习之后于他人心内所思之事了解得更加细致,那表里如一之人本来便是旷世难寻,而口是心非之人却是遍地皆是,他所见之人每多一个,眼中的人世便愈加暗淡一分,他陷入这等心结之中,几番都欲举掌尽了愁绪。 开元年间,王遗风途经巴蜀自贡,在那里遇到了文小月——他生命中最为重要之人。 自贡有个桃香楼,文小月便是那楼中一名舞妓。 王遗风路经桃香楼旁,楼中欢歌不绝,他怅然抬头,却为那眼神所惊,那满天飞雪,雕廊画栋,便只凝成那窗中的女子。 她罗衣半解坐于恩客怀中,却目光清澈剔透,明亮如星,宛如从不曾为这尘世所染,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人世的污秽和虚假。 王遗风这三十年的烦恼便忽然有了一个出口,他胸中热血激荡,激动莫名,直欲纵声长啸,但深怕这只是梦境一场,被他一啸惊醒,他决意要向这女子询问为何如此青莲独世,淤泥不染。 那夜,后来驰名天下的雪魔便在漫天的风雪中静静站了一个晚上,他听那楼中软语温歌,看那窗内灯火阑珊,直到夜阑人静,万物息声,雪湿重衣。 文小月听到窗外雪声风声,知道这夜雪大风寒,却并没有看到窗下那个默立的白衣男子。 文小月天生瞽目,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黑色的,从来不知世上如王遗风这等风范之人何等稀少难见,即便看到了,那也只是她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那日开始,桃香楼有了一位新的客人,他气度恢弘,潇洒儒雅,一望便知是饱读诗书的高士,旁人皆以王公子相称。王公子每来桃香楼只点文小月相陪,若然有人先行有约,他便端坐等候。
文小月从此有了一位有趣的朋友。她知道他叫王遗风,他与其他客人不同,每日来了之后只与她闲聊,他见识广博,天南海北,闲闻逸事,野史奇人,每日里不绝于口,绝无雷同之时,常常让她掩口而笑。 小月话却不多,王遗风说得半日,她常常应以数语,便说些家长里短,她却知道他听得认真,耐心无比: 她初时说她幼年目盲,从来看不到东西,王公子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必在意”; 她说到十五岁那年收养他们的姥姥死了,她和大金、二银三个人挣扎度日,王公子长叹不已; 待她说到自己托身青楼,一家人度日渐易,后来捡来三财、四宝,时日又日渐艰难之时,王公子默然不语。 日子久了,文小月知道王遗风才华过人,家世豪富,却是自幼每日内心折磨反复,便对他无比同情。她见识不多也不知如何劝说才是,她却不知王遗风每日与她相处之时,多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清澈晶莹,王遗风多年困扰于心的痛苦,便在那里被涤荡无踪。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当夜万里无云,月圆星稀,文小月又与王遗风畅谈半日,她心中高兴,回家的步子便也跟着轻快起来。王遗风远远看着,心亦随之飞扬—— 他方才已为小月赎身。看着小月的纯澈笑颜,看着孩子们为她开门,王遗风忽然觉悟,这里便是他旅行的终点。 可人心鬼蜮,眼红阔绰王公子钱财的恶徒不在少数。就在这夜,歹人敲开了文小月家的门,手起刀落,只为图着他以为的、王公子赠予小月的大笔财产。失望地得到了微薄收获之后,歹人扬长而去。 翌日,也便是八月十六,满城知情者皆已身殒。众人皆道是王遗风为了爱人,心中悲愤郁结,一怒倾城,斩杀城中数万余人,血踪千里。自贡从此沦为大唐鬼域,王遗风之恶名妇孺皆知。 或评“雪魔”曰:“江湖之中,有人不敬他,有人唾骂他,更有人怜悯他,但没有人能够不畏惧他……” 以上种种,书中读来犹感心惊;今日见了本尊,故事中的角色有了具体的面目和身姿,更觉生动鲜活。 鹿鸣涧想起这些传闻,又亲观王遗风绝世风采,知所传大略不虚,瞥见他眼角的风霜细纹,她更不禁唏嘘。 ———————— 王遗风道:“小友以武功之高下、身份之贵贱,可为论交之凭依?”他语气淡然,没有责怪也无诱惑。 鹿鸣涧猜不到王遗风真实想听什么答案,但他既然没有改换“小友”的称呼,大概还是在表达否定之意。 可她刚想明诸事,心性通透,不想再如从前般揣度着旁人心意而活了,便没有随着王遗风的暗示,反凭心意直言: “我无不可,悉随主便。” 一百一十三 惘思 王遗风闻之,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 “好,好一个‘我无不可’!”他仰天大笑起来,“世有圆滑者,以外物为规格,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鹿小友谓‘悉随主便’,看似亦如是,实则相反,乃以己心为矩尺,随性而已。这般年纪便有此境界,实属罕见。” 鹿鸣涧随口一语,根本没想到这么深的道理,却被王遗风这般赏识,她自己反而现出些赧然之色: “谷主谬赞,倒教我羞惭。” 王遗风道:“我在集上听见你对寒亭说话了。” 鹿鸣涧回想适才,完全不觉得被注视过,登时心下大骇,暗道,难道这王遗风谷主神识竟强到这种地步,能够笼罩整个烈风集,乃至整个恶人谷? 她骤然色变:“谷主适才在哪儿?难道生活在此的众人,一饮一啄、一吐一吸皆逃不过谷主耳目?” 王遗风莞尔道:“若我刻意凝神去感受,一定范围内,风吹草动皆纤毫毕现——但日光之下无有鲜事,我费这个心力作甚?适才我就站在你和寒亭附近,直接听着,不过是你修为未够,将我完全忽视罢了。” 鹿鸣涧汗流浃背,仍感惊奇:“这便是传说中的红尘派武学特殊之处么?” 王遗风道:“或许是吧。红尘武学确实是重慧心、悟性、修养之流派,讲究‘以己之心静,操敌之心志’,认为此乃本派武学之最高境界,招式拼杀反为末流武技。然而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者,无论何派武学,只要练至一定境界,自可处闹市而心偏远,立人旁而不被觉,却非是红尘派独有的。” 鹿鸣涧似懂非懂,只觉玄奥异常,思考片刻后方道:“谷主是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太上之境则无我无别?” “我亦不知。太上之境,谁敢妄言?无我无别,也无趣了些。”王遗风见鹿鸣涧小小年纪便谈吐不凡,似是饱读经典,心下很是快慰,摸着长须摇头笑道,“我只是觉得,鹿小友之前对寒亭所论颇有见地,为我多年来的迷津略开雾气,顿觉惺惺,特来相留。” 鹿鸣涧微微张开了嘴巴。一是没想到,这王遗风谷主居然如此直白,二来能被人这般欣赏,也隐有一丝骄傲。 没等鹿鸣涧说话,王遗风负手而立,望着天边的银月,径自幽幽续道: “斯人既去,世人无趣,毁誉臧否我更不萦怀。只是我常在迷惘,若是如此,性灵到底是寄在我自己区寓,还是被我托在了小月身上?” 他不似是在对她说话,倒像是在与他自己谈论,或是在怀那逝去了的人。 鹿鸣涧被王遗风说得亦有些动容,也望向了天中月: “我闻谷主以书、剑、笛、酒为伴,潇洒风雅,乃是世间少有的‘得趣’之人,不意竟枯寂如斯。” “枯寂……” 王遗风喃喃重复了一遍,将手中雪凤冰王笛挽了个漂亮的花。他目光转向鹿鸣涧,唇边浮起了薄薄的微笑。 “虽不至于枯寂,但上了年纪,难免常怀旧人。能触动我的书变少了,能与我拼剑的人也少了,就是吹吹笛子这点爱好,也常被徒弟们叫我莫要折磨他们……酩酊深处,便觉书无新意、剑无魂魄,倒不如和你们这些小朋友们聊聊天来得快活。”
“实不相瞒,我也以为谷主那笛曲是什么操心魔音,直教人头脑昏涨。”鹿鸣涧“噗嗤”笑出声来,“不过,谷主如此说了,我才觉得您距离近了,是个活生生的人。” 王遗风端正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我还道是徒儿们故意气我才如此说,原来真有那么难听……” 鹿鸣涧忍不住笑,却安慰他道:“谷主自己喜欢便好,管我们怎么说?” “正是如此!我便知鹿小友是性情中人!”王遗风喜道,“便是将世人皆难听死,我自得其乐,亦无不可为!” 鹿鸣涧见王遗风又意气风发起来,觉得这谷主不似传闻中沉稳温雅,倒还有几分孩童似的天真。但从他话语中,亦可听出他的魔性来。 思及此,她抿抿嘴,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王谷主,可是正因如此,你才将自贡整个城池给心上人陪葬了?” 王遗风剑眉微皱,星目措于鹿鸣涧眼中,中年男性声音深沉而缓慢地道:“鹿小友以此罪无可赦,故而非我?” “谷主,我以为,屠城之举,罪不容诛。” 鹿鸣涧摇头,又点头,水光潋滟的圆眼中亦泛起迷惘: “但我也常常不解,是不是因为旁人之事,事非关己,我才能如此冷静自持?譬诸事关师父时,我便屁股歪了。 “以我观之,师父心性仁慈,如皎皎明月,可他自言,亦是犯了滔天之行才被驱离了万花谷。我从来不曾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我怕我接受不了——师父就像我心中的偶像,我怕将他摔破了,就再难捏回。他多年来为恶人谷活动,亦救治了许多世人眼中的罪人…… “可我就站在师父这边,也只会站在他这边。怎么看他也顺眼而纯善。 “我好读书,又随师父沉浮各地,早懂得世事如浊,不是非黑即白,人生在世,便如泥水行舟,所以非不能理解谷主。 “可所谓‘正义’,岂应是有立场之物? “每思及此,我便觉得自己浑浊,决算不得天下大侠,最多算是偏狭小侠……” “正邪因谁而划,侠者又焉有大小。”王遗风轻如呓语,“你问寒亭可会接纳降虏时,想没想过,你所谓的‘立场’也是可变的。” 鹿鸣涧收垂下眼帘,不再直视天上的明月。 “谷主可悔昔日所为?” “悔未能及时救她。”王遗风语气平淡,却不谈及屠城之事。 “我知晓了。谷主不悔。” 鹿鸣涧恢复了疏离。即便皮囊再如何清俊儒雅、与师父相类,王谷主终是魔性深重,与我非是同道。 “自贡之事非我所为。”王遗风突然道。 “谷主因此事才封‘魔’,为何不做辩解?”鹿鸣涧闻之大震,却丝毫没怀疑王遗风说谎。只因以他的实力和身份,断用不着在此事上说谎。 一百一十四 解尘 “惨事凿凿,即便我说不是我做的,世人需要一个发泄正义感的标的,也不会愿意相信已认定凶手的辩解。直到要人剖开肚腹看看有几碗粉,命证清白,才能盖棺定论……真是可悲。” 王遗风整理了一下纯白宽袍的大袖,口吻娓娓,施然而温柔,如最善教书的先生。话语内容却是血淋淋的残酷。 “即便当日之事终有一天水落石出,小月也好、自贡城的死者们也罢,亦不会因真相大白而复生……我又何必陷自己于苍白口舌。不若藉此成就恶名——” 鹿鸣涧心跳怦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果然听得王遗风语气转为一种邪气的兴奋: “鹿小友观今之恶人谷,可还如之前风貌,恶谷穷山、人尽唾弃?” 鹿鸣涧恍然道:“不瞒谷主说,今日之前,我所感所知,恶人谷侠士们已皆非‘恶’人了,不乏义薄云天、逍遥自在之辈。故而来此之后,我才十分失望。” “既行鸠占鹊巢之举,也该给鹊儿留下立足之地。”随着王遗风唇角勾起,他唇上特意留的那两道长须也抬起了一点角度,“鹿小友现在是否还觉得,我枉负屠城恶名?” 鹿鸣涧被深深震撼了,慨然长叹曰:“谷主格局实伟。深谋远虑,非我所能仰止。” “选好‘立场’之后,我经营至今,早已杀生无数了。以‘魔’名我,也算不得冤枉。” 王遗风笑得更加快意。 “出事之前,世人皆赞我天选英才;出事之后,人人又道是小月命不好。 “我倒要看看,天是什么,命又是什么! “红尘万丈,善恶之辨,是非之分,黑白之界,到底造化裁决,还是我能审判!” 鹿鸣涧听得王遗风邪气凛然,胸中却亦有块垒激荡,生出豪情万千。 “谷主,这话虽然伪善,但听得你亲口否认屠城之事,我心里竟然舒服多了。”鹿鸣涧脸上绽放出真心的甜笑,“但谷主怎么如此轻易,就与我这外人讲这秘辛?” 王遗风好笑地看了鹿鸣涧一眼,绷不住道:“谁说这是秘辛了。入谷之人,只要来问我此事,我都会直言。” 鹿鸣涧万万没想到:“啊?可我怎么丝毫没听到有人帮谷主翻案?” 王遗风挑眉道:“鹿小友准备为我翻案?” 鹿鸣涧先是一愣,继而就明白了:“若是有人专程问我此事,我应该会替谷主分辩一二……但恐怕没人会问我这个。此前知晓此事的恶人侠士们,也不会四处招摇,这无异于大喊‘我是恶人谷的,快来捉我’!” “不错。”王遗风点头微笑,“如今鹿小友与我推心置腹过了,算得上忘年交了吧?” 鹿鸣涧抬起下巴,也微笑道:“谷主特意来此候我,还指点一番,原是仍想赚我入谷。” 王遗风大袖一翻,手掌张开,掌心赫然躺着两枚乌木戒指。一枚是章敛留下的“极道魔尊”,另一枚形制简单些。 “敛哥儿的遗物你自拿去,本来你不送来谷里,我也不会去找你追回。这一枚是给你的,代表着四战阶‘恶谷狼’。”王遗风笑眯眯道,“你不愿做‘恶人’,不拿出就是了,权当是我给你的小礼、信物。哪天想起我这冢中枯骨,想来聊聊天、听听笛,凭此来寻我,免去诸般麻烦。”
鹿鸣涧接过了,点了点头。她迷迷糊糊心道,好像究竟是着了这老狐狸的道儿。 王遗风见状很是满意: “鹿小友,世间坎坷,与你我胸中沟壑,或许皆是不平所致。 “世道在变,恶人谷也在变,你我为人,亦时时在变。 “你不愿待在谷里,就寻你心中自在即可…… “你听了我的故事,改天归来,也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王遗风说完便大笑转身,朝三生路踏风归去。那激越高亢的笛音再次响起,意蕴却似有委婉欢欣之变。 “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书剑解红尘。” ———————— 鹿鸣涧呆呆立在恶人谷口,手里攥紧了两枚戒指。 来前本想着入谷之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师叔相见,如今硬气了又没有完全硬气,难免踌躇。才放了豪言不入谷,没多大会儿又动摇了心意;要是一日走两次三生路,再去那平安客栈找小二哥问话,显得更没有面子。 暗自叹了口气,鹿鸣涧硬着头皮想,没有面子便没有吧,不管未来是否出谷闯荡,总要先正式拜见了师叔才好。 谁知没走多远,便迎面逢着了一个胭脂色长裙、浓妆艳抹的女子,正骑着快马奔来。 女子遥遥看见鹿鸣涧,便一脸喜色招呼道:“可是敛哥儿家的鹿姑娘!” 鹿鸣涧一看她,便有种此女子定是“花蝴蝶”的感觉,她真的好像一只招展的粉蝶。 一出言相询,那女子媚眼如丝,果然娇笑道:“正是姐姐!” 她出手一吸,鹿鸣涧便不由自主地飞身而起,坐到了她马背后面。两人同乘,花蝴蝶娇叱一声,马头掉转,便朝着谷内奔去。 鹿鸣涧轻轻搂住了花蝴蝶纤细的腰肢,轻笑着道:“花姐姐为何来捉我?” 她适才一听花蝴蝶称章敛为“敛哥儿”,便猜到她与师父交情不浅,顿时心生亲近,故而花蝴蝶来吸她,她都没有反抗。 “你可不能走。”花蝴蝶啐道,“姐姐今日有事回来晚了,方听二掌柜的说将你送去陶寒亭那儿,你竟然将他骂了一顿——可吓得姐姐魂飞魄散,还以为以黑鸦的脾气,早将你立毙当场了。” 鹿鸣涧奇道:“二掌柜的如何得知?” 花蝴蝶翻了个白眼,巧笑着道:“咱们平安客栈做的便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生意,他个废物看不住你,难道连消息也听不到?真要如此,我看他也不用活了,赶紧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鹿鸣涧发挥了一贯的毛病,又抓不住重点地联想到了细枝末节的事——那店小二居然是二掌柜的。然后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因为想起,店里似乎只有花蝴蝶和店小二两位卖家,那小二也便是二当家,没什么毛病。 一百一十五 惩贼 鹿鸣涧道:“二掌柜的除了脾气臭些、贪点银钱,对我倒是够意思,姐姐莫要骂他了。” 花蝴蝶登时咯咯笑起来:“知道的你是在帮二掌柜说话,听着却好似在告状——他还夸你是个伶牙俐齿的,可不要悔死。” 这花蝴蝶也不像在夸人,鹿鸣涧羞恼道:“姐姐!” 花蝴蝶的马跑得极快,载着两人穿过烈风集,直直朝着腹地环山岛后而去。 过了后门咒血河上的桥,鹿鸣涧回头望,见集上那巨大的风车犹在转动,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似站在风车下,负手看着她们。距离颇远,鹿鸣涧瞧不真切,但看那猎猎盈风的袍袖和随风飘飞的长发,应该就是王遗风。 鹿鸣涧道:“花姐姐,难道是谷主命你带我回来?” 花蝴蝶侧过脸庞,诧异地睨了她一眼:“怎的,你得罪了老王?” 鹿鸣涧讷讷道:“应该是没有。” “那就好。要是老王那怪老头要修理你,姐姐反要费脑筋。”花蝴蝶便将头转了回去,松了口气般,“你且去米丽古丽那儿住几天,待章放回来了,我好将你全须全尾交给他。” 章放! 乍闻师叔名讳,顿觉亲切无比,又听得他要来接自己,更兼快活而激动——可难熬的是,听花蝴蝶的意思,师叔现下竟然不在谷中。 她回转入谷,本就是想找平安客栈那二掌柜的咨询章放消息,如今花蝴蝶不但自己撞入怀里来,又先说了师叔的事,让鹿鸣涧有种师叔与自己冥冥之中自有牵绊、彼此皆在奔赴对方的奇妙感觉。 鹿鸣涧想起那年年都有的、字迹英气的“平安”符,又想到章敛没了,章放恐怕就是这世界上以后自己最称得上亲人的人了,对师叔的思念从未如此浓烈。 “他去了哪里?不会有危险吧?但我之前明明听师父说,师叔发下了誓言不离谷的,怎会又出去了?” 脸现兴奋的红晕,鹿鸣涧压抑不住雀跃,连珠炮似的发问着,可突然又无端联想到了王遗风的传闻,小脸立时垮下来,惊恐道: “……莫不是师叔听说了师父殒身,也一怒冲冠要屠了瘦西湖一带给他陪葬?!” “你这小脑子一天在想些什么,定是坊间那些言情话本看多了!”花蝴蝶笑得花枝招展,勒马的手都没那么稳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得了酒池峡附近。 此时将近子时,酒池峡不仅满窗红光、暧昧摇曳,并且人潮往来,热闹非凡,与三生路上的死寂清冷截然两样。 因为行人拥挤且或多或少都醉了酒,头脑昏沉、脚步虚浮者众,骑马反而难行,还须小心着不要伤到路人、引起纠纷,花蝴蝶便招呼着鹿鸣涧下了马。 叫鹿鸣涧牵着缰绳,花蝴蝶自己则迈着摇曳娉婷的步子,两人并肩走在前往酒池峡那红楼的上坂道。 花蝴蝶风韵诱人、艳名远播,好多出入米丽古丽这红楼的男子在此处见了她,都是露出那种你知我知的猥琐笑容,不免要与她调笑一二。
而花蝴蝶也与寻常女子不同,并不反感这些酒客、嫖客的孟浪,与他们中相貌好的、关系熟的眉来眼去着,对他们的淫语歪诗,也你来我往地应和着。那些她看不上的,直接便横眉冷目、又啐又打——但也只是表达拒绝和嫌弃,并不用上内力,真的重伤他们。 鹿鸣涧牵马跟着花蝴蝶,一路不语、只是旁观。 尽管因为这些人的出现打断了她和花蝴蝶的对话,让关于章敛的话题悬而未决,她不免仍因牵挂焦虑而心不在焉;但恶人谷、尤其是酒池峡这里的独有风气,配上花蝴蝶这样的奇女子,仍是令鹿鸣涧看得津津有味、暗自啧啧称奇。 按理说,花蝴蝶这样一身风尘气的女子应该让人觉得艳俗的。可是鹿鸣涧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周旋在这些臭男人中间,却感到她散发着一种由衷的、强大的、左右逢源的、天下尽入我手的魅力。 这种气质就是她最好的妆容,鹿鸣涧想。 莫说是男子,就是我同为女子,看了都觉得很美,令人产生只要亲近她、就能感染到这份愉悦的感觉。 ———————— 到得红楼厅堂,又出了一件事,好教鹿鸣涧大开眼界。 一烂醉的秃头矮脚汉扑上来调戏花蝴蝶,被花蝴蝶一脚踹翻在地,踩在了满是油脂的胖肚皮上。可这货竟然拼着受伤不顾,一把抱住了花蝴蝶的脚,硬是将那粉底绣花的布鞋抹了下来! 他灵巧地一滚地,在旁边站起来,将小巧的绣花鞋子捏在手里、举过头顶,兴奋地朝着大堂里的众人大叫着:“花蝴蝶今日的小鞋!原滋原味的!懂的来出价!” 鹿鸣涧看得一阵恶心。 墨色指风凝毕,她便要出手替花蝴蝶揍这臭流氓,可手腕被扣,鹿鸣涧惊讶地发现,居然是花蝴蝶拉住了她。 花蝴蝶微微摇了摇头,示意鹿鸣涧不要冲动。 鹿鸣涧呆望着花蝴蝶。 因为刚与那流氓动了手,花蝴蝶此时发型微乱、金钗下撇,且单脚只着了罗袜,凌乱狼狈中现出几分楚楚可怜,却在示意她不要出手。 鹿鸣涧向来认为应要尊重别人的选择,可历了此番情景,却觉得荒唐,五内郁结,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默默熄了指风。 厅堂里这小插曲转瞬即逝,可气氛却瞬间被炒上了高潮。 见了刚才这一幕,好多男人们嗷嗷狼叫起来,妓女们亦是偎在他们怀里娇笑连连。还有给那秃头流氓喝彩叫好的,仿佛他做了众人心中早就想要做、却未敢做的事。 鹿鸣涧皱眉偏过了头,觉得厅堂中空气稀薄,简直难以呼吸。 花蝴蝶口中吐出一声极轻的“找死”,身上便冒出了粉紫色的微光——应该是她修出的某种真气。那秃头被她控制着,不容自主地一手执鞋、一手巴掌,开始大力地猛抽起自己的耳光来。 肮脏的鞋底不停地击打他肥胖的右脸,让他左脸红肿、右脸黑灰,更加丑陋。 一百一十六 守规 众人却因这后续发展更加高兴起来,笑声和嘘声杂成一片。有的在嘲笑秃头流氓不自量力,还有的在嚷着“这厮毕竟已经享过了大大的艳福,此时挨打也值了”,还有的仍在高声起哄“鞋子还卖不卖”。 花蝴蝶叉腰站着,突然将那只没鞋的脚高抬,踢将出去,着过地的罗袜便正正落在了吵着要买鞋那人的头上,笑着骂道:“别惦记着那破鞋了,袜子赏你。” “还有你们几个——你,你,还有你。” 花蝴蝶看了看近处几个酒客,他们正色眯眯地盯着鹿鸣涧,冷笑着道: “明天来我平安客栈报到。老娘突然想起,还有些活计缺了人干。” 这几个汉子顿时表情变了,面前酒肉、怀中女子都显得无味起来。 恶人谷中谁不知道,去给花蝴蝶干活,是对这谷里坏规矩者的惩罚训诫法子之一。她总能折腾得人不想活了。最可气的是,她偏是担着类似于谷正的职务,王谷主公开说过,花掌柜有这个资格叫人去她那儿。 后面半句“否则如何”,王谷主没说,但据传之前有人犯了事,自命武功高强而不服花蝴蝶的管,结果,隔日便被发现,他已经在安宁管的那尸菜田里当肥料了。 此后人皆胆寒,知道要么是花蝴蝶认真起来手段了得,要么是背后有王谷主给她撑腰立威,再要么两者皆有。 不知那少女是谁?花蝴蝶那娘们儿自己都不在意旁人调戏的,怎么老子就看看那少女,便要去客栈受罚?当真晦气! 一个醉汉垮着脸喃喃道:“莫不是姓花那娘皮的私生女?” 同桌的几个汉子连忙瞪他:“可没走远呢,莫要说了!” ———————— 鹿鸣涧随着花蝴蝶到了红楼二层,最靠里面的几间房之一。 进了房间,花蝴蝶掩上门,便收了此前带着凌厉的笑脸,转头看鹿鸣涧。 没过片刻,便有姑娘来扣门,给花蝴蝶送来了成对的新鞋袜。 花蝴蝶坐于床边,躬身穿好了鞋袜,又在屋角铜镜前坐定,打理起微显凌乱的云鬓,似是浑不在意适才的事:“这儿是米丽古丽的地盘,刚才那些,毕竟都是她家的恩客,谷里的老人儿。你若是在这里与他们闹起来,就是不给她面子。” 鹿鸣涧并非不懂这些世故,只是替花蝴蝶微感不平,见她已经自个儿出手略施惩戒了,也不好说什么,只闷闷“嗯”了声。 片刻以后,花蝴蝶重新补好了胭脂,反复将唇瓣在那红纸上抿了几次,才仿佛满意了,转过身来,对鹿鸣涧笑道:“而且,此处既然是做那生意的地方,就默认了嫖客们可以放肆一些——你倘若是在大城里大路边遇人猥亵,出手杀他都无所谓。” 鹿鸣涧皱眉道:“不是这个道理。姐姐你是客栈掌柜,又非是这楼里卖的姑娘;你出现在此,就和这些男的一样,是客人身份。即便是默认此处规则如你说的那样,那也应是你能放肆些调戏楼中姑娘们,却没有男性嫖客能够放肆调戏你的道理。”
花蝴蝶听得她惊世骇俗的言论,很是怔忡了几息,方笑得拍桌子。 “不愧是敛哥儿带大的女孩子,哈哈哈哈哈哈……你这思想非男非女,可又听起来好有道理,倒有些人间万物大等同的味道了!” 鹿鸣涧噘嘴道:“我扮男孩儿时常被说像女孩儿,做回女孩儿时又被说不像女孩子了。姐姐,怎么就非得‘像’男孩或者女孩?” 花蝴蝶笑着拍了拍鹿鸣涧的肩膀,示意她也坐下,方止住了笑,对她温柔道:“为了乔装得‘像’、骗过世人,努力‘像’一‘像’也就罢了,做回自己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去他娘的!” 说到最后的脏话,花蝴蝶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给鹿鸣涧和她自己各斟了一小杯酒,笑盈盈道:“都道女子不能说脏话,我就偏爱说。简单的嘴臭,极致的享受,这种舒爽又岂有男子独属的道理?” 鹿鸣涧也端起酒杯,摇头道:“姐姐又着相了。脏话也不是男子独属,而是没素质的人独属——我师父就不讲,也不让我讲。” 花蝴蝶闷了这口酒,乐道:“敛哥儿那种男的,就是不讲,才更有男人味儿。嗐,还是接着与你说章放。” 她担忧地看了看鹿鸣涧,才道:“章放脾气乖张孤傲,在谷里这么久也仍是独来独往,连来我这里喝酒,都向来是孤身一瓢——至少我是没见过,这酒鬼有什么过密的友人,队友们也多止于点头之交。前些日子,我得了你的信,便赶忙亲自去寻他来着,可他那破屋看似无人居住已经多日,也不知是去了哪儿,恐怕……” 花蝴蝶顿了顿,轻叹续道:“恐怕他还不知道敛哥儿的噩耗。” 鹿鸣涧越听越是不对,忧心忡忡道:“会不会是出谷有什么秘密任务?” “我当时亦是这么想的,第二日便去任务区和战阶榜处问了。可他们都道,章放近日没接什么任务,我又去问了老王,他亦说无有私下托他做甚,那便只能是私事。” 花蝴蝶微微摇头,发间的金步摇便叮当清脆,看鹿鸣涧的目光中含了几分隐约的怜悯。 鹿鸣涧的心空落落地高悬着,不是很想懂花蝴蝶的眼神。 她抿抿嘴:“你是不是怀疑,我师叔出事了?” 花蝴蝶摇头道:“我不知道。但章放那种性子,虽无朋友,也难有死敌,我亦没听过谁与他有嫌隙以至要私了搏命的地步。” 鹿鸣涧思忖了片刻便道:“那我也不能枯坐以待。这里既然是红楼,想来往来情报总是多的,我多探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师叔的下落,或者最后有谁见过他。” 花蝴蝶见她一脸的老大不情愿,扑哧一下笑出来道:“你这么抵触这里,怎还想着在此打探情报?” 从来到此间,鹿鸣涧眉头就没熨开过:“那我还是和你去平安客栈打工吧,想来那边酒客,认识师叔的更多。” 一百一十七 放心 “我常有事要出去,可照顾不来你。谷里虽然也有些规矩,但并不严格,更多是规定了底线,而在此之上,实力为尊,非常自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连二掌柜那废物都可拿捏你,这谷里的坏人们倘若真存了心要欺负你,只怕你死了,连骨头都找不见半根。” 花蝴蝶摇头拒绝,见鹿鸣涧想张口,她以手示意暂莫说话,接着解释道: “你莫瞧不上米丽古丽这里,女子在此其实是最安全的。你又不是被发配来的俘虏和罪人,只要你不愿意卖,她断不会迫你去卖。而这后间,嫖客们是上不来的,你住在此莫要出去,我会吩咐二掌柜留意着,有消息就通知你。” “可是按照姐姐所说,师叔不见都多久了!让我蜗居此处,全都托付给姐姐和小二哥,我绝难以心安,恐夜不能寐,怕不是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鹿鸣涧此时已不大在意什么烟花之地的顾忌了。 想起章敛在自己面前断气的时候,她越发失去理智,莫名地执拗,断断不能接受再失去章放。即便她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叔之间,还没多大的感情在,说不定师叔都懒得要她。 花蝴蝶拍拍鹿鸣涧的手,温声道:“莫要急了,我瞧他那住处没有打斗痕迹,章放这副又臭又硬的脾气都能安然活到如今,本事高强得紧,断不会有事……” 鹿鸣涧焦急,还欲争辩,却突然有熟悉笛声在窗外响起,且刹那而远。 鹿鸣涧与花蝴蝶对视一眼,同时道: “王谷主?” “老王?” 鹿鸣涧跳起来打开窗子,夹缝中赫然飘下一张信纸,被她一把抓住,迫不及待地抻展开,读了起来。 纸上幼稚可爱的笔迹十分熟悉,竟是许红绡的。 花蝴蝶也凑了过来,一瞟之下便喜笑颜开,嘴上却不饶人道:“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即便天妒英才敛哥儿出了事,章放却不会!” 红绡信中言,她接手了再来镇的清平书院,正带着人扫洒,不意章放来了,见了满院子挂的白布云头幔帐,还有红绡的素颜素裙,便跌下马来。得知鹿鸣涧带了章敛遗物去万花谷安葬,他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红绡在后面大喊,小涧儿在扶风郡,恐怕是要去恶人谷寻你,却不知章放听到没有。 信的最后,红绡道,小涧儿,现在风声很紧,浩气盟明着闹着要捉你呢。倘若你已经到了谷里,现如今安全了,不管有没有与师叔汇合,都给我报个平安,我很担心你。来信寄到书院来就行。 鹿鸣涧捏紧了薄薄的纸,不知道信是直接寄到谷里来还是由“红尘”帮会代送来的。 红绡说得很简单,但鹿鸣涧想象力一向很强。挂满了白纱幔的书院、着了简单白裙的红绡,她一想之下,都觉得如在眼前。 ……听起来,师叔的性子确实如师父、红绡、花蝴蝶等人所说,与师父很是不同。 鹿鸣涧摸了摸空空荡荡的锁骨间。那里曾有章敛用换的绳子穿起的、章放亲笔写就、托人送来的“平安”符。
心中石头落了地,花蝴蝶眉开眼笑的,可一瞥红眼睛的鹿鸣涧,心下又不免泛起酸涩的怜惜,收起喜色轻声道:“章放原是出谷去寻你们了。” 鹿鸣涧抽了抽鼻子,将红绡的信叠好揣于怀里,哑哑笑道:“我其实早就想问,姐姐你怎么叫师父‘敛哥儿’,到师叔处却直呼其名?” 花蝴蝶啐道:“因为他比不上他师兄一点儿!我就中意敛哥儿这样的,章放这种茅厕里的石头,谁会愿意与他亲近?” 鹿鸣涧抹了抹眼睛,对花蝴蝶狡黠笑道:“可我瞧着师叔要出事,姐姐也焦急得很。” 此时接到了鹿鸣涧,又得知章放没出事,花蝴蝶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两指夹住小杯子的边沿擎着晃着,吃吃笑道: “我确实很不喜欢章放。敛哥儿刚走那阵子,章放失魂落魄的,一天就知道来买醉——那副没出息的模样,老娘看了就来气! “有一日,我早上起来开店,一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正破口大骂,低头一看却是个扑在楼梯上的男的!可不就是你那便宜师叔? “要不是敛哥儿常寄回来些银钱、丹药什么的,叮嘱我稍微照拂他师弟一二,章放每每一个人在店里,喝成烂泥都没人管,恐怕连家门都摸不到。” 鹿鸣涧心儿也落回了肚子,陪着花蝴蝶喝起酒来。 虽然想给红绡回信,可又实在舍不得不听师父和师叔的事,鹿鸣涧追问着:“后来呢?后来师叔怎么好起来的?” “后来呀?后来他也没学好,如今仍是个酒鬼!”花蝴蝶笑得捶桌子,“不过是渐渐花光了积蓄,可无了银子连醉都买不起,没奈何便只能捏着鼻子去赚。” 鹿鸣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难道师叔开始出任务,竟是因为没钱……” 可师父资财颇丰,要是师叔困窘,如何不向师父开口? 这话没问出口,鹿鸣涧便想出了答案。师父说过,师叔是个孤傲狂狷的,这要钱之事太过跌份儿,怕是讲不出口。君不见,师父连救济师叔都是偷偷将银子寄给花蝴蝶的。 花蝴蝶又饮了一杯,方笑着续道:“不错。可他师兄弟二人昔日诀别时,章放便放了狠话,说若非敛哥儿回来找他,他绝不离谷。所以即便是接任务,也只接在谷内的,最多到那长乐坊附近,还真没有出了恶人谷地界的。” 鹿鸣涧想起,自己当年问师父要不要回谷探望师叔,师父避而不答,她还懵懂。此时从旁人处窥到了一点儿当年之事,立时若有所思。 “可他这次出谷了!去找师父!可是想通了、服软了?” “我可不敢说。兴许是上了年纪不想别扭了,也兴许是……”花蝴蝶媚眼盈盈,点了点下巴,口吻转为低沉道,“兴许是兄弟连心,觉得敛哥儿可能有危险了?谁知道呢。” 一百一十八 回家 鹿鸣涧先是扁了嘴,差点儿就哭,又陡然从她趴着的桌子上爬起,双臂撑着圆桌打磨光滑的边沿站起来,大声道: “好姐姐,我能去师叔的住处等他么?” 陪了花蝴蝶一杯又一杯,鹿鸣涧早就醉了,脸上涌起大片可爱的酡红。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语气甚至都有了些撒娇的意味。 “带我去看看嘛……你不是说,他有个小破屋子?” 鹿鸣涧在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里,算是酒量惊人了。可花蝴蝶那是千杯不倒的主儿,此时还全无醉意,便把鹿鸣涧重又按着肩膀坐下。 “带你去看看可以,但是你自己住在那儿不安全。章放厉害,平日里不对付的人不会刻意来寻他打架,但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在他家,叫那些人挟了你,回来威胁报复他怎么办?” 花蝴蝶的中心思想只有三个字:不同意。 她又喝了一杯,絮絮叨叨着:“敛哥儿待我尊重又亲厚,如今他虽薄命,留下你们一老一小两个麻烦精,我可得为他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花蝴蝶说了半天,而鹿鸣涧毫无反应,也不说话。她抬头一看,才发现小姑娘跟个木偶似的,估计全没听进去,立时气自己对牛弹琴。 果不其然,鹿鸣涧眼睛发直了片刻,终于重新找到了焦距。 她湿漉漉的大眼睛望向花蝴蝶:“去嘛去嘛。” 花蝴蝶:“……” ———————— 翌日,鹿鸣涧在这间小厢房的床上醒来。柔软馨香又光滑的大被子不知是何材质,沉沉压在身上,让人舒服极了。 酒已醒了大半,除了头还有一点儿晕。鹿鸣涧一边运转养心诀,一边咂摸着昨日种种。微微一捋,便觉得王遗风谷主的修为和神识当真可怕—— 他不仅连红绡这样非是恶人谷高层成员的信都看了,还眼瞅着花蝴蝶将自己带到了米丽古丽的红楼,甚至还知道自己二人在哪个房间,能准确将信投来。 鹿鸣涧想起,江湖人盛赞恶人谷谷主王遗风与浩气盟盟主谢渊的武功盖世,并称曰:“雪魔覆手翻云雨,谢渊谈笑停风雷。”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嘶,绝世强者,竟然恐怖如斯! 略一思忖,鹿鸣涧便笑了起来。 以王谷主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这么在意我一个小虾米的事? 捉摸起老王的性子,和他练的那所谓“洞察人心”的红尘派功法,看来也是个老乐子人了,搁这儿跟进我的事情,怕不是当瓜吃呢? 一旦恢复清醒,鹿鸣涧就向来是较为冷静理智的,全不闹人了。她乖乖找出身上的纸笔,坐下给许红绡写回信。 虽然还根本没见过此间的老板米丽古丽,但鹿鸣涧知晓,花蝴蝶也在谷内地位不低,恐怕和米丽古丽关系匪浅,她既然在此打好了招呼,自己便可以住下。 手边有沏好的烫嘴花茶,还有酥酥糯糯的鲜花饼,这日子,别提有多神仙了。 鹿鸣涧一手提笔,一手抓着玫瑰馅儿的甜饼,想起自己昨天还在抗拒住下,现在就是两个字—— 真香! 此时是刚过清晨的晌午,一般乃红楼一日内最不景气的时间。昨日宿了一夜的恩客们还没醒来离去,而今日可能将来的恩客们还在忙自己的事以赚取嫖资,断不可能这么早就过来消费。故而即便鹿鸣涧开了窗子,也只听到些叽叽喳喳的鸟鸣,而人声不闻,颇为安静。可真不像妓院。
可还没写几行,便听得楼下院中传来动手喝骂的动静,竟似有人闹事。 鹿鸣涧撂了笔,到窗边一伸头,便见院中立着一男子。因为好些护院正执着刀枪棍棒,将他团团围了,而看不真切。 这男子轻轻一跃,便飞身到了牌坊上,脱出了包围圈。 他白衣半敞,黑裤阔腿,腰间以皮带绑了丁香紫色的蔽膝,襟前和衣上都绣着小巧的墨色飞燕——是万花弟子服饰中少见的、偏劲装的形制。 此时,他神情狠戾,一手背着,另一手转着一根判官笔,朝下方众护院冷笑道: “滚开,我不想杀人。” 鹿鸣涧眼尖,不仅见着这人敞开的前胸文身半露,还赫然有个红绳子串了的“平安”符,霎时失声道: “师叔!” 踩着窗棂,鹿鸣涧飞身而出,一头栽进了章放怀里。 跟他襟前绣的飞燕一样。 ———————— 章放先是被来人唬了一跳,发自天性地想要躲开—— 然而看清了小姑娘,还有她眼里的波光和嘴角的饼渣,他便克制住了躲闪的动作,僵硬而不熟练地接住了她。 牌坊太细小,一个人立足时有轻功还可,但鹿鸣涧撞来搂住章放的腰后,两个人的重量系于章放一个人脚下,重心亦不稳,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尤其是,章放不习惯和他人亲近,虽放任鹿鸣涧紧紧抱着,却没有回手去搂小姑娘。 “师叔……” 鹿鸣涧感觉到了章放的不自在和抗拒,主动松开了手,退开一步,和他并立在酒池峡红楼的门头上。 章放暗自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鹿鸣涧一番,表情仍是冷酷道: “回家。” “啊?”鹿鸣涧反应过来,“哦!” 她重新飞进屋子,拿上写了一半的信,揣上笔和饼,欢欣鼓舞地再次飞出,跟上了走在下坂道的章放。他没用飞的,故意放慢了脚步在等她。 鹿鸣涧拿下叼在嘴里的鲜花饼,回头看了看那些眼神凶狠的护院,赶紧跑过来,跟他们鞠了一躬,放下了些碎银子。 趁那些护院愣住,鹿鸣涧赶上章放,对他道:“师叔,人家昨天好心收留我,你还跟人家这儿闹,怪不好意思的……” 章放看也不看她,冷哼道:“花蝴蝶从前没少把人卖进妓院。” 鹿鸣涧:“啊?”她是真没想到,那花蝴蝶竟然是挨千刀的人牙子。 “你胆子是真的大,随便什么人都敢跟着走。” 鹿鸣涧不敢吱声,偷偷咽了口饼。 章放走在前面,却在继续训她:“你怎么就确定我是你师叔?就又随便跟着走了!” 鹿鸣涧终于得到回嘴的机会了:“你戴着师父写的平安符啊。” 一百一十九 斗驴 章放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他粗鲁地用手抬起了鹿鸣涧的下巴,鹿鸣涧被迫仰起头,露出了白皙脆弱的脖子。见她颈间腰间都没挂着自己送的平安符,章放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这是个绝对可称流氓的动作,章放做来格外粗暴,却丝毫没有情色的意味。 鹿鸣涧第一次这么近对视到章放,竟觉师叔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复杂,甚至有一丝不怎么掩饰的……厌恶。 “你认出了他的手迹。” 章放摸了摸他自己胸前挂的纸符,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不再那么凶狠了。 此前,鹿鸣涧从来没想过章放可能会对自己不喜欢,一时手足无措,又想起一路来寻恶人谷的艰难,更是说不出的委屈,嘴一扁就低下了头,不看章放。 章放看见鹿鸣涧好像哭了,本就不怎么耐心的他更感厌烦,冷硬道了声“跟上”,就唤出墨羽雕飞走了。 鹿鸣涧见师叔居然这样的态度,满怀期待破灭后的失望,也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来。本想跺跺脚直接走了,可想起师父,她咬着牙踩起“点墨江山”,仍是追着章放去了。 章放这飞得极快,丝毫不像之前刻意放慢走路一样照顾着鹿鸣涧了,也不回头看,只是放出了一丝神识,确认着小姑娘还在跟着。 章放本想着,要是小姑娘跟不上了,主动开口叫自己,自己就慢一点等等她,或者带着她飞也不是不行;可气人的是,眼见都要被甩开了,鹿鸣涧却宁可提起一口真元硬追,也不服个软唤他。 真不愧是你带大的,章敛,一样的犟驴。章放心下赌气道。 从见了这小闺女全须全尾,章放诸日来的担忧急切就化作了轻烟飘散,心下反而无名火起,对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但他到底没有做到绝情的地步,保持着当前这样,高手万花平日里赶路的正常速度。要是他真想甩掉她,真的用用力、加加速,她断断是跟不上他一点儿的。 章放的住处在平安客栈东边。 两万花掠过上空时,客栈的二掌柜正与酒客唠闲嗑,抬头见了他们师叔侄俩的影子——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飞的姿势一样就罢了,两张脸居然也是一样臭,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仔细想想,这倒是章大夫的不是——说明他拣孩子的眼光一以贯之,这辈子就这样了。二掌柜的神游天外到此,顿时揣着手嗤笑了一声。 ———————— 却说章放落地在土坡上,在一间石头房子前站定,背手站得笔直,手里还是习惯性地转着判官笔玩。 鹿鸣涧隔了十几个呼吸才落在他不远处,见他做出这副毫不费力的样子,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但不可救药的胜负欲一旦发作,就愈演愈烈。她竭力克制着因疲惫而粗重的呼吸,不让自己累得像条狗一样撑着腿喘气,登时小脸憋得通红。 章放转过头,抬着下巴看鹿鸣涧,就见小姑娘也把腰挺得笔直,负在身后的手却指尖流动着碧莹莹、白花花的真气,偷偷掐起一式“春泥护花”给自己恢复气血。
章放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了一点,嘴上却道:“还得练。” 鹿鸣涧:“……” 她恶狠狠盯着章放,恨不得上去咬掉他一块肉。 天杀的师叔!怪不得师父不要你!你性格恶劣! 可惜鹿鸣涧这时还不知道,倘若她这句话真的说出口,破防的就是章放了。 章放见鹿鸣涧这副又急又怒的样子,反而心情好了些。他不明意味地轻哼一声,便转着笔、踱着步进了屋。 ———————— 见到章放家里除了床榻、桌椅和几个篓子,居然什么都没有,鹿鸣涧很是意外。 不说章敛这样去哪儿都背着书和药箱的穷讲究人,便是其他万花弟子,也多是透着一股子文艺精致的书卷气,琴棋书画诗酒茶,最少最少,也总要沾上那么一两样。像章放这样家里极简、堪比低价客栈的,还真是听都没听过。 不过鹿鸣涧转念一想,师叔这人—— 他明明穿着适合动手的劲装,却秉承了万花一贯的雅致装饰; 头发看似随意地扎了一下,但漏出来的每一缕都位置、形状刚刚好,就像精心设计过似的,透出一股子不羁的潇洒; 家里明明啥也没有,但是被子居然叠得整整齐齐,几个竹篓子还贴墙摆得很是板正—— 啧,有种又矛盾又合理的感觉。他还真是符合这样印象的人啊。 章放见鹿鸣涧磨蹭进来了,便朝着她抛出了一个小钱袋,维持着那种微微扬头与人说话的姿态吩咐道: “需要什么生活用品,你自去找花蝴蝶买。我们就搬到昆仑去。” 鹿鸣涧接住那锦囊掂了掂,眨眼无语:“……” 章放见她站着不动,不耐烦道:“不够?” “不是……”鹿鸣涧简直跟不上章放的思路,“师叔,你脸那么臭,还一直拿鼻孔对着我哼气,我还道你瞧不上我得紧,正准备和你说完话就告辞了……怎么一瞬间,就说到了一起搬家上?” 章放怒道:“我几时说我瞧不上你?狗眼不要可以挖了!还告辞——你才几岁,还是个漂亮小姑娘,一个人准备去哪儿?你不晓得江湖险恶,就你那几两肉,还不够这些畜生一顿吃的。” 章放骂完人,却见鹿鸣涧朝着他甜甜地笑,顿时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 鹿鸣涧笑呵呵道:“师叔,你刚才夸我漂亮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出好话来。狗嘴里原来也能吐出一两颗象牙沫子。” 章放刚在床边坐下,闻言冷酷地朝鹿鸣涧看过来。 鹿鸣涧与章敛油嘴滑舌惯了,不意与章放没到这个地步,此时看师叔似乎不高兴了,赶紧低头道:“对不起,师叔。” 章放眼里又透出那股隐隐的厌恶来了。 鹿鸣涧为此感到惊心,但是她还没敢问为什么,也没想好怎么问。 她本以为,章放是真的讨厌自己,可后来看着、听着似乎又只是性子傲娇。 ……现在又觉得,师叔是真有点恨我。 一百二十 挨骂 越想越觉得,师叔跟个别扭小孩子似的。 鹿鸣涧灰溜溜出了门,一边心里暗自琢磨着章放是什么毛病,一边往平安客栈走着,这才发现,章放家离客栈极近。 联系着之前花蝴蝶所言,鹿鸣涧自得其乐地想着,怕不是为了喝醉以后方便被送回,师叔才将家安在这儿? 花蝴蝶不在,鹿鸣涧便找上了二掌柜的,按照章放的话传达了,说他们俩准备去谷外,大约是去昆仑住。二掌柜的很惊讶,问了为啥。鹿鸣涧摊手道,师叔拍的板,就由得他去吧。二掌柜的立时一副理解的表情,仿佛能想到鹿鸣涧也得让着章放是理所当然的。 鹿鸣涧于是买上了各种一人份的用度,扛着往章放的小破屋回。 没想到,章放竟然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各种行李都让一高头大马驮了,而他自立在地上,笔别在了腰间,两手空空。 鹿鸣涧呆道:“师叔,你好快。” 即便之前被鹿鸣涧抱怨了,章放仍是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全无悔改道:“就这么点东西,还要多久收拾?” 示意着鹿鸣涧把行李搁马上,他便又率先背着手上路了。 鹿鸣涧这几番下来,已经略懂了章放的习性。这位爷是个爱走在前面的,此时的意思明显就是让自己跟上,只好暗地里骂了声狗东西好爱装,便乖乖扯过了马缰绳。 鹿鸣涧道:“师叔,咱们搬出去,不用跟谷主他们也说下?” 章放回头一看,鹿鸣涧牵着马抹着汗,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缰绳,将那大马粗暴地扯着,四蹄紧走几步来到他身畔,方道: “平安客栈知道,就等于谁都知道。” 鹿鸣涧道:“哦……” 章放不是个爱聊天的,鹿鸣涧忐忑于章放对自己的嫌恶,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和他攀谈。这两相对上,俩人竟然是沉默着走在三生路上,半天无话。 最终,还是开朗的鹿鸣涧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尴尬:“师叔,我瞧着你在谷里不是住挺好的嘛,咋突然想着要出去住了?” 章放睥睨了身旁的矮个子少女一眼,哼道:“我一个人便罢,若带上你一个小孩,还是个女人,谷里就不安全了。” “我不小了,师叔,我都快十六了。”鹿鸣涧噘嘴道。 “看着不像。”章放挑眉,又看了她两眼方道,“女人到这个年纪,大多已经不会再长个子了。你怎得这样矮,眉眼也没长开。难道是他饿着你了?” 鹿鸣涧知道章放嘴里的“他”是章敛,连连摇头道:“不曾,师父有钱,也疼我,我吃得比镇上男孩子们都多——所以即便我生得瘦小,也没什么人怀疑我是女孩。”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厉害。 最后这句鹿鸣涧憋住了没说。因为她知道,一旦讲出来,肯定换来章放一句“你厉害个屁”之类的,偏生和师叔一比,自己还真吹不了这个牛皮。 章放“啧”了一声,方低声骂道:“白吃。” 鹿鸣涧惯是个眼尖、耳朵也灵的,这一句听了个真切,感觉师叔在骂自己很难听的脏话,但是没有证据,急得很想打人,却听章放续道:
“还待在谷里出不去的,可没几个好东西。除非像花蝴蝶和米丽古丽那样彪悍,女人没几个能在谷里过得好的。” 鹿鸣涧又听出了师叔对自己的关切,心头一热道:“师叔,你要是在谷里待惯了,你继续住着也行,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章放立时停步,瞪着鹿鸣涧的目光冰冷又残酷,嘲讽道:“你可以?” 鹿鸣涧却被那眼神所伤,顿感语言苍白、心虚无比。 鹿鸣涧本来想说,我可以住在长乐坊猫婆婆那儿,很安全。但是一来不知道婆婆的身份是不是合适透露给师叔,另一方面,像师叔说的,自己虽然很自信于看人的眼光,但确实太缺少防备了,八蛋的事情就是铁证。婆婆上次救了自己,下次却未必。 章放没接着说下去。 他没说,你可以怎么还被人追杀到不敢出谷,你可以怎么章敛还当着你的面死了? 他没说,你可以个屁。 鹿鸣涧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刚觉得和师叔的关系变好了一点,就会弄成这样。好像师叔有很多逆鳞,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触碰了他的罩门,反叫他生气不已,更讨厌自己了。 取上了鹿鸣涧入谷前寄存在小苍林猎户家的马儿,师叔侄两人默契地各自上了马,一前一后走在昆仑冰原那山道上。提马儿时,鹿鸣涧甚至跟猎户们顺便买了些他们新打到的雪狼皮。将它们拿到长乐坊去倒卖,还能赚上一笔。 行了大半日,仍是只遇见了几拨凛风堡出来的恶人商队。 其中一队中,有一羞涩的北天药宗女弟子。 她以前和章放一起任务过,认识章放,见了他便惊喜又羞涩,问他要不要随队。 鹿鸣涧一瞅就知道,人家肯定是对师叔有点意思,但师叔不解风情仍旧臭着脸,人家大姐姐估计想起他不出谷的事,还很贴心而抱歉地补充说,你可以到长乐坊就回转。 章放干脆拒绝道“有事,改天”,便驾着马远远甩开了人家的商队。 鹿鸣涧啧啧摇头:“师叔,这姐姐蛮好看的啊。而且,从这里到长乐坊一般也没啥危险,纯是给你送钱。” 章放猛猛抽了马屁股几下泄愤,又对鹿鸣涧骂道:“好看,那你去啊?你看人家商队要你不?” 鹿鸣涧咬牙切齿。 会须杀此老逼登!!! ———————— 鹿鸣涧随着章放到了长乐坊西边的谷地。 荒郊野岭,时有野兽,居然还有这么个孤零零的石头小屋。 鹿鸣涧惊讶道:“师叔,这儿原本就是你的房子?” 将身上蓑笠的雪抖落,章放开了锁进门:“嗯,个别时候任务结束太晚,我就在此将就一下。” 鹿鸣涧讶道:“既然是个别时候,找个民居寄宿一晚不就得了,专为这种情况买个房子也太……” 她想说浪费,却被章放打断道:“老子就不喜欢住在别人家,老子愿意!” 鹿鸣涧:“……”对不起,我的。 一百二十一 游坊 石头房与章放在谷内的小破屋一样,也是近乎家徒四壁,而且因为有日子没来了,还不甚干净,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两人随便打扫了一番,便将极少的生活用品重新摆好,鹿鸣涧见章放重新在墙边摆了几个篓子,方兴致勃勃去看。原来,有装书的、有装杂物的、还有装衣服的,以及一个空空如也的。 鹿鸣涧指着那空的一个问:“这个是备用的么?” 章放道:“装脏衣服。” 鹿鸣涧恍然大悟。你别说,师叔的极简生活还怪井井有条的。 只是看着这狭小的空间,和唯一的床铺,鹿鸣涧有些犯难起来。 她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十五六岁的年纪放在普通人家,好多都已经出嫁做了娘了;就算江湖男女再怎么不拘小节,她也断不可能与师叔挤在一处睡,至少也得再弄个床铺。 她还没开口,便听得章放先道:“啧,不够住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看,章放计上心来,朝鹿鸣涧勾勾手道:“出些力气。” 鹿鸣涧不明所以,心下嘀咕着我肯定没你有力气啊,仍是乖乖随着章放出了门。 小屋就立在谷地的东边一角落。屋后有一排拔地而起的低矮小山,大部分冰冷的青黑山石裸露着,还有些披着层薄薄的冰雪,将此处与长乐坊隔开。 章放将手一挥,凝浑的黑色混元真气便如弩箭般从判官笔激越射出,击在那些嶙峋凸出的山石上。 崩!崩崩!咯咯啦啦! 随着章放“玉石俱焚”出手,山壁耸动,一块巨石便霎时迸裂成几瓣,大的、小的混着碎冰滚滚而下,黑青与白一道簌簌抖落,情景煞是壮观。 鹿鸣涧随着章敛站在半山,见他如此反复,不一会儿便在山脚下攒起了不少碎石。她已经想到,那孤零零的石头小屋原是师叔自己造的,怪不得位置僻静偏远如斯。 望了眼下方杂乱堆积的碎石,章放估摸着差不多够了,便飞身而下,坐在一块较大的石头上,当场以笔为刀,开始切割这些石料。 鹿鸣涧目瞪口呆于师叔的办事效率如此惊人,正待要学着章放的手法帮忙,脚边却落下一块刚切好的四方石砖。 “弄平整些。”章放吩咐道,又不放心地睨了鹿鸣涧一眼,“会?” 鹿鸣涧没做过,确实不敢保证,只点头道:“我试试。” 打磨石砖这也算是个精细活儿,鹿鸣涧认真做着,竟觉出了十分乐趣。看着石砖在自己手下变得平整可用,像模像样的,顿觉成就感很强,就和小孩子玩手工玩具时一样。 她犹自沾沾自喜地欣赏杰作,却又听见章放嘟囔着骂道:“手脚那么慢,晚上前可弄不完。” 望了眼章放旁边码起的石料坯子,鹿鸣涧承认,自己的速度确实跟不上师叔远矣。胜负欲一上来,两人又比赛似的干得热火朝天。 鹿鸣涧虽然终是不及章放,但章放后来帮着她一起做,倒也赶在天黑前做成了不少的成品石砖,鹿鸣涧瞧着,足可以盖出原本那屋子至少两倍大的房。
两人分了好几趟才将石料都搬回了屋前,鹿鸣涧力气向来是短板,累得汗出如浆,章放比她搬得还多,瞧着倒是一派清爽。 见天色彻底沉下,章放便道:“明日我再给你做房子,今天凑合一夜。” 鹿鸣涧自无不可,很自觉地将被褥铺在了屋角。 章放道:“吃饭。” 鹿鸣涧又是赶路、又是做砖,出了大力气,正肚中发饿,听了这两字如同天籁,便欢天喜地与师叔去了长乐坊。 ———————— 章放对长乐坊很熟悉,轻车熟路地领着鹿鸣涧去了家好吃的小菜馆。 切成极薄的猪耳朵丝酸酸辣辣,配上好几盘寻见的家常菜,像酿豆腐、土豆炖鸡、以及蒜蓉炒一切。 鹿鸣涧大快朵颐,唇角犹挂着酱汁,举着空碗子跟店家大喊:“老板,再来点米饭!” 章放想起白日里鹿鸣涧说她自己吃得多,如今看来所言非虚,暗忖着莫不要把我吃穷,嘴上嫌弃道:“吃太胖了便不好练武。” 鹿鸣涧愕然道:“我还胖么?” 章放瞧着这漂亮小脸上圆睁的大眼睛,尖细的下巴和细瘦的四肢,实在无法违心,哼道:“只是警示你。” 鹿鸣涧缩着头扒饭,过了一会儿可怜兮兮道:“师叔,可以加菜么?饭钱我出。” 章放怒道:“加!随便加!这点饭钱我还用得着你出?” 鹿鸣涧一脸得逞的促狭,笑嘻嘻道:“那谢谢师叔咯。” 戳了戳碗里的半块豆腐,章放很生气。他怀疑自己被设计了。 ———————— 之后,章放领着鹿鸣涧去了赌坊附近,鹿鸣涧这才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长乐坊里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可以付费洗澡的所在。 章敛很熟练地付了浴资,正待进那后间去,才想起什么似的指着身旁的鹿鸣涧,问那收款的大汉:“她能进不?” 收款大汉跟看傻子似的看了眼章放:“咋不能进了,只要给钱。” 章放不爽道:“她是女的。” 收款大汉指着自己身边的另一个入口道:“女的有女的的门,大侠。” 他这声“大侠”拖着长腔,讲得极慢,听起来就是在嘲讽。 章放这暴脾气哪能受得了这个,差点就出手打人,好在这收款大汉原来便是认得他的,早做好了躲避准备,却见跟着章放那少女拉住了他,嘴里正“好了好了”地哄着。 收款大汉暗道稀奇,也不知是这厮的私生女,还是找了个小老婆。 鹿鸣涧从没在这种很多人的地方洗过澡,本来心里惴惴不安,脱完衣服还将布巾围在了腰间,两臂抱着胸,做贼似的溜进了大澡堂。 进去以后见到一个大水池子,冒着氤氲热气,视线全不清楚,只能看出有寥寥几人泡在里面,除了两个估计相熟一起来的,其他单人都约定俗成的默契,互相隔得挺远,更没人瞧她。 一百二十二 对月 这种氛围很不错,好不容易让鹿鸣涧心里安定了些。 那池边是用一种光溜溜的瓷砖砌成,鹿鸣涧踩到时没想到这么滑,一紧张便栽进了大热水池。 周围众女有人瞧见没忍住笑了,鹿鸣涧脸上一红,忙将短促的惊叫憋回去一半。她扑腾了两下,发现池子浅得紧,根本没有一丝危险,才终于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安静寻了一个角落泡着,细细清洗自己。 能看出来,来此泡澡的女子多是江湖侠女,个个肌肉线条流畅紧致,不似那寻常人家的妇女们——后者受到夫家和礼教的约束,估计也是不太被允许来这种地方的。 这烫烫的水也太舒服了……尤其是在昆仑冰原这处极寒的环境里。 鹿鸣涧美美地闭上眼,让热水簇拥着自己,暗暗想道,师叔看起来生活极简,其实是什么享受都在外面是吧,倒是个会过的。 学到了! ———————— 待得鹿鸣涧神清气爽地出来时,已换上了一身刚才澡堂里买的轻软衣物,浑身轻松又香香的,舒服得如同踩在云端。 章放已经在门口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她安全出来心里松了口气,却是劈头便骂:“你洗个澡的工夫,别人家孩子都生完了。” 鹿鸣涧现在已经逐渐习惯了章放的恶言恶语,浑不在意反唇相讥道:“说不定师叔生起孩子来要三天三夜,比我洗澡还慢上好多。” 章放听她将自己比作妇人,指着她鼻子骂:“我一个男子如何生孩子?” 鹿鸣涧道:“那不就是咯,师叔又没生过,怎么知道别人生孩子比我洗澡快?” 章放气得手上、头上皆是青筋暴起,重重哼了一声便收回手,拂袖而走,遁入夜空不见了踪影。 鹿鸣涧心道,我现在又不是不知道你住在哪儿,再玩扔下我不管这套可没啥用了。 可到了家门口,鹿鸣涧苦苦敲门,任她在门口“好师叔”、“求你了”的一顿浑叫,章放就是不开。 鹿鸣涧无法,便跳上了他俩搬回来的石砖堆顶,对着石屋大声怒骂道:“老大不小的人了,心眼子恁小!要是我师父,才不会舍得关我一个女孩儿家在冰天雪地里!明天你开了门,便见到我尸体了!” 石门骤然开了,章放脸罩寒霜,抬头望着鹿鸣涧。 与他对视了两息,鹿鸣涧便讪讪跳下了砖堆。章放不言语,将鹿鸣涧一把拉进了屋里。 是夜无雪,但为避寒风,昆仑冰原上的人家门都习惯门窗紧闭。章放家也是一样。 章放回了床上,将鞋子一踢,便翻身向墙,表明了不想理她。 鹿鸣涧却渐渐摸到一点师叔的路子了。 师叔的死穴,是不是师父? ———————— 翌日,鹿鸣涧早起练功,章放则直接去了长乐坊。 回来时,章放手里跟拎小鸡似的拎了个矮小汉子,原来是坊里的泥瓦工。这矮汉看了他俩做的石料,说是可以用的,又听了章放的要求,便说可以,只是需要弄些好用的泥来。 想来章放也不是第一次雇佣这人了,两人轻车熟路地跟了泥瓦工去指定地点搞了些勉强可用的黏土,又取了泥瓦工的各种工具,三人回来,一起将石头屋筑了起来。
鹿鸣涧暗笑,也不知是不是万花弟子多少沾点“天工”一脉的手艺传承,师父会做机关,师叔看着也有些盖房子的天赋。 忙到晚间,便竟然能够完工,泥瓦工很是高兴。他嘱咐二人道,暂时不要入住,必须等着泥土风干了才能牢固,等过几天再住进去,两人应了。 师叔侄两人毕竟又要去坊里吃晚饭,章放便顺手将泥瓦工拎回家去。酒足饭饱,鹿鸣涧与章放踩着大轻功回家。 顶着昆仑凛冽的天风,章放不羁的乱发飘飞,淡声道:“我习惯独居。以后你在旁边住,有事唤我就行。” 有事唤我就行……这话,师父收留自己那天,也一样说过。 鹿鸣涧感动道:“师叔住新房子吧,大。” 章放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了:“你还挺有孝心。不过我用不着。新房子本就是给你盖的。你是他徒弟,必然穷讲究多。” 他……师叔说起师父来,总不叫师兄。 鹿鸣涧看着章放精劲锋锐的背影,与章敛浑不相似,性子脾气也大相径庭。 鹿鸣涧突然弄清楚了一件事——为什么师叔天天口出恶言,自己还是觉得他很温柔,有种没来由地依恋。是因为师父。 而且,她也猜到了为什么章放明明有些隐隐地厌恶自己,还是没有任何犹疑、义无反顾要养育和保护自己。也是因为师父。 想通此节,她突然很是高兴,咯咯笑出了声。 章放于是又骂道:“好端端的傻笑什么,仔细喝了一嘴冰风,回去便闹肚子。” 鹿鸣涧道:“师叔,你到底是哪里学来这样的本领,总是把好话说得像在骂人?我好想学。” 章放无语道:“……学你妈个头!好的不学,净学些腌臜。” 鹿鸣涧哈哈大笑,竟果然被寒风灌入咽喉咳嗽起来,这下倒换成章放大乐。 ———————— 是夜,鹿鸣涧与章放并排坐在原来那石头屋子的顶上。 章放单腿盘着,另一条大长腿便挂在房顶。他一手后支,一手拎着酒葫芦,高举着哗哗往嘴里倒酒:“然后呢?” 她正讲到章敛带着她入无盐岛。 鹿鸣涧两腿盘着,两只胳膊支在交错的脚踝,抬首望着渐圆的月轮。 她没说然后如何,只从怀里摸出了那裂成两半的弯月玉簪,递到了章放眼前。 章放本是一派潇洒浪荡的姿态神情,听着鹿鸣涧诉说种种,此时见了这东西,酒葫芦咣当一下摔在了石房顶。 他沉默着抿嘴,鼻翼翕动,一把将两截断簪从鹿鸣涧掌心夺了过去。他也没摸,也不看,双眼直直,没有焦距地张着嘴发呆,像是痴了。 鹿鸣涧本来讲的时候都还好,可见了章放这样子,却也想哭了。 半晌,章放跳下屋顶闷声道:“睡觉。”鹿鸣涧于是跟着跳。 ———————— 夜里,鹿鸣涧迷迷糊糊间有点冷,就醒了。 她看向开着的窗子。 章放坐在那儿,手里的断玉对着天边清冷的月光。他在压抑着声音大哭。 鹿鸣涧缩回了被子里。 一百二十三 拜师 章放第二天跟没事人一样,鹿鸣涧也不揭穿他。 章放问:“他都教了你什么。” 鹿鸣涧一一答了,章放便又问:“所以你的花间游是自学的?就对着秘籍?” 鹿鸣涧道:“师父毕竟原先也是会的,还说他比你们同辈好多花间游都厉害,所以即便现在只能纸上谈兵了,但亦能指点我一二。” “他放屁。”章放先是不屑地骂了一嘴,继而又道,“我厉害百倍。你学不学?” 鹿鸣涧心道,厉害百倍?怕不是你才在放屁。手上却仍恭谨行了个拜礼,嘴上也老老实实道:“学的。求师叔教我。” 章放勾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很好。就算你说不学,我也会强迫你学。” 鹿鸣涧:“……” 章放坐在桌边石凳,一脚踩在床畔,本后仰着在转笔玩,此时停了转,将笔尖像手指似的对着鹿鸣涧勾了勾道:“先叫声二师父来听听。” 鹿鸣涧将嘴巴向下撇着,试探道:“师叔,你能不能做三师父?” 章放先是一愣,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立时生气,只是眉头皱起问着:“二师父是谁?” 鹿鸣涧可怜兮兮道:“没有二师父。但是当年,是司上师为我开悟、替我拓脉、还助我说服了师父,我才得以修行武学的,上师虽未以徒弟名我,我心里却早就已经把他当二师父看了。” 章放仔细回忆了一下鹿鸣涧说过的往事,嫌弃道:“叫司易廷的衍天宗弟子?他莫说不是个万花了,甚至连个恶人都不是。” 鹿鸣涧还欲替司易廷分辩,章放已经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行。我和师兄中间,断不能隔了别人。” 鹿鸣涧愕然,继而大笑起来:“刚听师叔说‘不行’,我还愕然于难道师叔与师父理念不同,不愿意我拜他派的人为师?没承想,原来竟是这样……这样小性子的缘由。” 章放瞧着鹿鸣涧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本就来火,又听她说自己使小性儿,怒道:“那衍天既不让你喊师父,自是不方便,当然不算。就按我说的定了,我是老二。” 闻言没绷住,鹿鸣涧乐得差点滚到地上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师叔!你、你怎么自己骂自己,还骂得这么脏啊哈哈哈哈哈哈……” 章放非是不懂各地的脏话,只是本没往那方向去想。听得鹿鸣涧这么说,他立时脸一沉,直接脱下了一只靴子,朝鹿鸣涧劈头盖脸砸过来,喝骂道:“老子那他妈是随口说的,倒是你个小女孩儿家家的,怎么他妈的什么荤话都懂,啊?!还有,叫二师父!” 鹿鸣涧随便一躲,就闪开了飞靴,吐舌头道:“我懂得可多了!不过我尊老爱幼,不稀得和师……二师父你对骂就是了,怕你骂不过我,半夜偷偷自己哭——” 啪! 鹿鸣涧话音没落,便吃了猛力一嘴巴,直被章放扇得偏过了头去,顿时惊得站在那儿愣住了。 闪电一般扇完了她,章放眨眼的工夫便已经又回到了他的石凳,没穿鞋子那条腿翘在另一腿上,抬着那高傲的下巴道:“把我鞋拾回来。”
“你你你、你打我?!”鹿鸣涧捧着有点红肿的脸蛋,满眼荒唐,手指颤抖地指着章放道,“打完我就让我给你捡鞋?!还是用来砸我的鞋?!” “你嘴巴臭,你不挨打谁爱打?我就你一个徒弟,你不给我捡鞋谁捡?”章放又转起了笔,一脸的理所当然。 鹿鸣涧怒道:“我嘴再臭也没你臭,怎不见你挨打!” 章放冷笑道:“我嘴臭,所以我小时候没少挨打;但我现在厉害了,别人打不过我,我就能随便嘴臭。你也嘴臭,并且打不过我,所以只能被我打。不服?” 鹿鸣涧下意识地就想吼一声“不服”,冲上去和这臭老头拼命,大不了玉石俱焚了!但一看章放手里的笔又不转了,知道自己这一声要是出口,立时又要挨巴掌,恐怕到时候是玉碎而顽石笑,她终于还是忍气吞声了。 见鹿鸣涧不说话,鼓着腮帮往那儿杵着,浑身写满了不忿,只是不动,用行动表达着抗拒,章放继续高压道:“三。二。一……” 他最后一个数还没数完,便见鹿鸣涧身法极快地闪到了鞋边,踢球似的把他的靴子踹了回来,精准落在了章放面前。 章放“嘁”了一声,弯腰将靴子套上了脚,不紧不慢道:“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我定将你调教得服服帖帖。 鹿鸣涧仍鼓着嘴捂着脸,心里想的却是: 贼老头,臭老头,挨千刀的坏老头! 你就好好教我吧,你看我将来欺不欺师、灭不灭祖就完事了! 章放知道,小姑娘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怎么骂自己呢,但看她那副眼睛圆睁、咬牙切齿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就十分解气。 招手让鹿鸣涧坐下,章放心情很好地道:“我先瞧瞧你经脉根骨。” 鹿鸣涧依言在章放对面坐下,运转起花间游心法的行气路线,而章放先是与她对掌,又将手放于她背心、下腹、脉搏、头顶等处,查验了一番。 照理说,这些位置都是能够致命的要害,可鹿鸣涧放开了身心,像当年对着司易廷一样,任由着章放的真气钻入体内经脉,游走各处,盘桓于诸多要穴。 两人周身都冒出了丝丝碧色混元真气,只是章放的更加深浓,是墨绿之色,而鹿鸣涧的碧为主,混杂了些些墨色,远不如章放的修为纯粹。 两个时辰过去,章放收回了手,汗水久违地浸湿了他的衣衫,颊边甚至粘了两绺未扎起的长发。 鹿鸣涧在此过程中则更为难熬。 章放的真气纯为霸道攻伐之意,与司易廷当时那以秘法“天人合一”刻意软化过的不同。即便真气流被章放很好地控制着,没有想伤害她,但随着其的行进,在鹿鸣涧体内所过之处,仍激起被一丝锋锐隐隐割裂的奇怪痛感。 章放的真气回流入他体内,鹿鸣涧浑身一松,勉力支撑方没有倒下。 一百二十四 拆兽 看鹿鸣涧面色苍白,似是非常难受,章放也不免忐忑担心起来。 他独往惯了,也是第一次为人传功,虽然对自己的手法较为自信,但瞧着小姑娘这样子,莫不是自己手法太过粗暴了?改天还是看看这方面的书,有没有讲具体技巧的,别再给孩子弄出什么新问题来。 章放皱眉道:“那衍天究竟不懂得花间游心法,帮你拓脉之时仍遗留了一些不妥之处。我已帮你好好修了一番,还助你拓开了两处奇穴。只是,你将错就错练得日久,纠正起来恐也要花费些时间与力气。” 疼痛和灼热感褪去,鹿鸣涧能感觉出,自己的根骨确实得到了提升,虽说未必有所谓洗髓的妙处,亦算得上伐筋易骨、焕然一新。 “谢谢二师父。” 鹿鸣涧一张嘴,便发现自己嗓子竟然哑了,继而发现浑身都很干渴,似乎这番传功蒸掉了体内诸多水分,一向酷似渴水植物的她,此刻便似那干枯了的花儿。 章放提过水壶,倒了两杯茶,自己干了一杯,蹲下将另一杯凑到了鹿鸣涧嘴边,刻意温柔了声气道:“二师父喂。” 鹿鸣涧惊恐地睁开眼睛,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瞧她不仅不张嘴,还加速了功法运转,似乎准备赶紧运行完这个周天便自己接过杯子,章放深感没趣、脸上无光,非常后悔于这个纡尊降贵的临时起意。 砰! 章放将杯子放回了桌边,低低骂了句“给脸不要脸”,便甩着手出门去了。 ———————— 待鹿鸣涧调息好,下午章放便拎了她出门练百花拂穴手。 谷地空旷。两人石屋旁那些野生的树木不知什么品种,枯枝指天,却犹自不死。 章放坐在一枯枝上,对演练的鹿鸣涧指指点点,后来又不满于看她空练,去逮了一头爬到附近的熊兽来。 大熊高大又皮厚,被章放点了不知什么要穴,不能动弹地擒到了鹿鸣涧面前。 鹿鸣涧亲眼见着章放给熊解了穴,呆愣道:“二师父竟然连熊的穴位都懂得?” “如何需要懂得?”章放嗤笑道,“不管与什么活物交手,几个回合试探下来,你就应该观察到了对方大致的发力和行气,再用几个回合试探,便可修正判断、得到确信。此时再出杀手,焉有不中之理?” 鹿鸣涧躲避起大熊的扑击,心道,原来高手都是临场学习的。可首先得有命,活过这数个回合的观察和试探啊! 章放坐回树枝,看着鹿鸣涧和大熊苦战,心下却是挺满意的。 这熊皮糙肉厚、不易破防,鹿鸣涧才战得辛苦,若换成是其他攻高防低的猛兽,恐怕很快就会被鹿鸣涧解决。之前鹿鸣涧没讲到独来恶人谷路上的艰辛种种,章放不知鹿鸣涧已有设计同杀唐门与大虎的经历。 此刻想着学习章放所说的办法,鹿鸣涧拿定了主意拿这熊练手,多做观察和摸索,是游走得多、出手得少,只顾专心寻找着熊的“穴位”。其实,只消取出闲心来,凭着玄晶神兵的锋锐无匹,直接将咽喉、眼睛等明处破皮入肉,这野熊绝是立扑的命。
鹿鸣涧出手频次越来越多,熊也逐渐被她溜出了怒气来,又被她磨得受了多处皮肉伤,越发狂暴和无智,进攻起来更无章法,终于,鹿鸣涧轻叫一声: “着!” 大熊双掌高举,仰面倒下,眼睛却还在咕噜噜转着,竟是真被她点倒了。 鹿鸣涧对树上的章放喜道:“二师父!原来熊也是真有穴道的!” 章放跳下树,点点头道:“不错。将它拆剁了去卖,咱不能白忙。” 鹿鸣涧眨眨眼瞧那熊,那熊也眨眨眼瞧她。 鹿鸣涧邪恶地笑了,熊却只会嗷嗷叫着。 瞬间,大熊被一刀掏了心,终于结束了这屈辱而痛苦的一天,也结束了这身为山大王的绚烂一生。 后面十数日,这冰原谷地里的各种动物便都遭了殃。大到冰原虎、冰原狼,小到雪麋鹿、小雪兔,没有逃过鹿鸣涧毒手的。她兴味盎然到险些入魔。 某日晚上,章放见她手执短刀,按住了一条雪原冰缝里跳出的眠鱼,正比比划划的,嘴里喃喃自语道:“鱼也是活物,按理说应该也有穴道……只是这鱼不动了,该怎么区分是被我点晕,还是不小心弄死了?” 章放:“……” 不仅这探索动物穴位的过程令鹿鸣涧十分着迷,这练功也约等于行着猎户的行当。好看、好摸的皮毛做成衣料,或是蒙在床凳;鹿茸被锯下做成药材;肉、骨、筋、脑等等,庖丁解之,分门别类,卖到肉铺。 像鹿肉、熊掌、兔头之类美味,有时也不卖,拿到坊间,只要花很少的钱,就能让成都来的老厨子帮忙烹调得香气四溢,还能饱了章放与她的口腹之欲。 ——简直是一举多得。鹿鸣涧很幸福。 但如此一来,直接后果就是,很快,各种兽类都不往这长乐坊西的谷地来了。 东边的猎户们喜忧参半,喜的是猎物明显变得稠密了,忧的是这狩猎难度也上升,常得结伴而出,免得打不过大兽,反折了自己的人手。 住在偏西边的猎户们可就是纯不乐意了。章放与鹿鸣涧卖货并未刻意低调,本地猎户们十分苦闷,这没什么油水的破生计,怎么还有这种武林高手来抢?图的啥? 这一日,章放倚在枝头喝着酒,看着鹿鸣涧独自徒手搏两熊,却突然眼睛一眯竖起耳朵——原来,是几个背了弓箭的猎户正趴在山头上偷看鹿鸣涧练功。 见都是些当地平民猎户,章放本不欲理他们,可有人竟然趁着章放喝酒,朝着他拉弓搭箭瞄起来了。 章放的脾气一如既往,见这人莫名杀机,也不问缘由,暴起而至。 他身法轻灵飘忽,状若醉酒狂狷,挥毫之间似书似画,而杀机毕露、出手凌厉,刹那之间敌人立扑。瞬息杀人,他又回到最初倚坐的那根树杈子。 笔收起,酒在手,端的是潇洒恣睢、玉山将倾。 一百二十五 论杀 几个同来的猎户见同伴猝然暴死在身畔,而且七窍流血,其状甚惨,当即便怪叫连连,屁滚尿流跑下山去。 章放懒得看逃了的那几人都去了什么方向,更懒得追。 鹿鸣涧初闻惊变,便赶紧抽出闲心瞬杀了两熊,本想来帮章放的忙,却见他兔起鹘落结果了对方,又是叹服他的厉害,又是担心他的狠辣。 鹿鸣涧不忍看那被章放真气割裂了内脏的尸体,寒了脸对章放道:“这人不就是个平民,看看我们也就看了,你怎么就下杀手!” “你那脑子定是读书读坏了!没瞧见那厮的箭头都对准我了?我不杀他,难道等他来射我?”章放一酒葫芦又来摔鹿鸣涧,口中骂道,“是这厮先起的杀心!什么档次?偷袭我?死了活该!” 鹿鸣涧熟练躲过章放乱丢的物什,不忍道:“以你的身手,他又根本射不中,点倒了他们警示一二,让他们不要靠近这边不就行了?” 章放对上鹿鸣涧含了怒意的眼睛,冷笑道:“若我只是警示这帮人,他们便会以为我们柔弱可欺,重新找了更厉害的人来搞我们。到那时候,要么我将他们和帮手都杀了,要么你我莫名横死,在恶人谷除名——你这混账话,就留给阎王老子分说去!” 考虑到章放比自己对长乐坊熟悉不少,他说得可能还真有些歪理,鹿鸣涧气焰消了,梗着脖子将信将疑道:“可他们就几个平民猎户,哪来的本事找厉害帮手对付我们。” 章放又嗤了一声,耐下性子道:“要对付我们,何须他们自己有本事?只要散布些风声出去,随便造谣,比如你我身怀重财、持有异宝,再比如你姿色不错、可为脔宠,自会有那自恃有本事之人图谋我们,他们等着坐享其成就行。” 鹿鸣涧虽然没少看变文故事与画本,可毕竟缺乏与人勾心斗角的经验,此时又学了一招,恍然大悟,复杂地瞧着章放低嘶道: “借刀杀人……好阴毒的法子。二师父,你居然能信口拈来。” 章放不屑道:“只要有脑子,这不是立时就能想到?” 鹿鸣涧顾左右道:“看来那些猎户没有。” “再说,你道这长乐坊是他妈什么好地方?小长安?还讲什么王法律令、点到为止?这里——”章放指了指脚下,“是恶人谷和凛风堡的门户,差不多就是个小恶人谷,还没老王他们管着,只会更乱。” 鹿鸣涧不理解:“更乱?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离谷来这儿住?” 章放哼道:“因为尽是些没本事入谷的窝囊废,才在这儿苟延残喘着。我的实力,在这里可保你绝对无忧,在谷里——光是那些与我不对付的,也够你喝一壶。” 古怪地瞧了章放一眼,鹿鸣涧皱着鼻子道:“亏我还当你是真疼我,原来谷里的麻烦倒有一大半是二师父你自己弄的。” 章放手里除了笔,没旁的东西可丢鹿鸣涧了,便只瞪着她。 鹿鸣涧突然话锋一转道:“二师父,我觉得长乐坊即便真的民风龌龊、病入膏肓,也不会人人尽如你所说般污浊。若只是一味的弱肉强食、彼此兼并,这里早就应该没有活人了。”
“你又知道他们不想把别人戮尽、独占此处了?少以你那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章放连白眼翻得高于顶上,“你记住,最省事的武器就是让旁人忌惮。” 鹿鸣涧默然不语,几息之后道:“二师父太过不慎。要么不杀,既然杀了,还不如杀光了事。” 章放诧异地望着站在地上、低头思索的鹿鸣涧。闲心在她手上,淌下的熊血滴落在雪地里,几点殷红。 鹿鸣涧抬头续道:“走脱这几个,如你所想去散布流言,找人对付我们岂不麻烦。” “不会。他们几个被我看过了脸,但凡咱们遇见任何麻烦,我就会怀疑和归结到他们头上去,找上门去索他们的命——他们现在只会盼着咱们最近舒舒服服的、平安无事才好。”章放飞身下树,落至鹿鸣涧身畔,活动了两下肩膀道。 鹿鸣涧愣愣望着章放,心下叹道,二师父才真真是杀星下凡、天选恶人,而且偏生脑袋还挺好使,真是没天理了。 “二师父,你说的这些利害关系,需要他们有脑子才能想明白啊……” “无所屌谓。老子都说了,在这儿保你无忧。”章放微抬下颌道,“现在我杀了一个,就算他们说出去这事,也只会让坊间畏惧我们,更好。” 啧。鹿鸣涧心道,臭老头真是……杀人便杀,放人便放,竟编出许多屁道理来。坏了,和二师父学嘴臭,是学坏一出溜。 “我瞧你刚才根本就是……懒得追。”根本就是不想杀。 鹿鸣涧嘟囔着改了说辞,又点头道:“不过,我现在倒真希望有厉害的坏人上门来踢馆了。一来让我多见识学习二师父的出手,二来也或许我可以亲自下场试试。这熊我也差不多打腻了。” 章放啐了她一口,讥诮道:“你自己想杀人时笑得如此变态,还怪老子杀人了!” 剜了一眼章放,鹿鸣涧思路非常清晰道: “一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二来我又不滥杀,算不得变态。倘若真有人来,证明那些猎户确实如你说那般坏,我心里才觉得二师父杀的那人也不冤枉,心里能好过得多。” “念书念的。”章放已当先走了,脚步都没顿一下,嘴里骂道,“不对啊,你刚才不还怨我没把他们杀光?” “那是你已经开杀了,我站在你的角度想怎么便宜。若要我说,一个都不该杀。”鹿鸣涧跟在章放屁股后面,喃喃道,“在酒池峡的时候,你那句‘滚开,我不想杀人’,真像天神下凡。我还以为你与谷里那些恶人不一样,是个心有道义的英雄。” 章放手上又把笔转了起来,啐了一口道:“狗屁道义。老子是不惮杀人,又不是活够了,做甚要杀米丽古丽的人?” 一百二十六 探东 鹿鸣涧一脸破灭,沉痛道:“我就知道!我已看明白了,二师父惯是个以利不以义的悲观老混蛋!” 章放正要破口骂她,听得鹿鸣涧续道:“——除了对师父和我。” 紧急吞回了脏话,章放哼道:“算你乖觉。臭妮子,你知道不知道,你说话往往天真又残忍。” 鹿鸣涧反唇相讥道:“二师父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委婉,毕竟咱们俩一样,幼稚又恶毒。” 章放蹶了她一脚:“滚!” 他心下暗忖,这妮子一时像是章敛养大的,没来由地悲天悯人,一时又更像是老子养大的,坏得活该死在谷里。真他妈的邪门。 鹿鸣涧心下亦在思量与不安。 二师父身上杀气好生旺盛,不知是因为久入恶人谷这大染缸,还是本性就偏戾。与师父在一起时,自己都总被师父教育要修德养性,二师父这性子居然和师父同出一门,简直难以想象。也怪不得他们师兄弟闹了矛盾一别多年,恐怕正有这观念不合的因素在。 现在角色换了,倒成了自己担心二师父的杀性,顿时理解了一点当年师父对自己的苦口婆心。 ———————— 风平浪静。几日后。 那日章放出手秒杀了偷袭猎户,师徒两人虽彼此勉强言笑着混了过去,却彼此心里都觉出了一些不妥。 鹿鸣涧心中郁结。她既承认二师父出手的理由算得上充分,艰险环境里预先自卫,怎么就能说不对呢,更没来由去责备他。可确实又隐隐同情和抱悔于那些猎户,觉得不论如何,那也是一条人命,章放杀得轻描淡写,杀后也全不在意,让她有几分惶惑—— 她不是害怕章放本身,而是害怕于这环境里待得久了,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除了每日白天要鹿鸣涧认真练功,其他时间章放并不管她做甚。 她残留的陋习皆被他指出,而后的长期修炼与纠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昨日起,章放通知鹿鸣涧,以后她保证一天练上几个时辰就行,而他也要出去忙,就不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练了。 鹿鸣涧问:“那你去干啥?” 章放道:“转转。” 鹿鸣涧猜想,若二师父不想或者不便跟她说,许是恶人谷的任务,她也就不再问。 鬼使神差般,鹿鸣涧一个人来到了长乐坊东边谷地,也就是现在猎户们集中的区域。 因为兽类变得密集、猎户数量也变多,这边的猎人小队数量和规模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增长,也更敢于深入冰原了。 鹿鸣涧戴了顶雪兔毛帽子,手套围巾一应俱全,而弓弩、陷阱之类全都没带,望之便不似猎户,故而一踏足这边,便被两条精壮大汉拦住,问是干什么的。 鹿鸣涧背着手,做好奇少女状道:“咦,我都不知这谷地何时有了主,竟不让人随意出入了。” 大汉粗声粗气道:“此处到东边落雪岭,都被我们东家包了。不管小姐是要游玩还是围猎,只需纳日奉二十文,就可随便进了。” 鹿鸣涧不动声色,做思考状。她心道,二十文这价格定得倒是微妙——普通人一天工作能赚个百文有余,二十文虽承受得起,却也够好好吃顿饭,需要咬咬牙才能愿意掏。
大汉也不催促她,只是提了刀,继续往旁边一队新来的猎户收钱。 鹿鸣涧问:“你们东家是谁?” 大汉嘿笑着,双拳抱着朝恶人谷的方向拜了拜道:“咱是肖毒王的人。” “哦”了一声,鹿鸣涧便缴了二十文进了谷地,与刚进来的那队猎户结伴而行。 那些人见鹿鸣涧问话时会直接出手打赏,互相打了个眼色,都当她是来此旅玩的世家小姐,热情抢着答她问题。 鹿鸣涧在谷地顾盼,奇道:“这里南面临山,可北方开阔,而刚才那两人分明只在长乐坊这边拦人收钱,你们要是从北面摸进谷地,岂不是每日都能省下大笔钱来?” 猎户苦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进是进得来,出可不一定出得去了。” 鹿鸣涧本以为是场中有肖药儿的打手,会将不缴费的打死,可仔细看看,谷中也无监督,奇道:“这又是为何?” 旁边另一猎户道:“小姐你想啊,旁人都是纳了奉才进的,你不缴钱,旁人看了心里能愿意?当场就回头小跑,直接举报给肖药王的人了,你死都留不了全尸。” 鹿鸣涧捶了下手,抚掌而笑道:“原来如此,好便宜的买卖!无本而万利,你们被盘剥的人还会互相检举,他连人手都不用多出。”笑意却没达眼底。 头前那猎户恐惧道:“我们都亲眼见过有偷进来的被处决,小姐,你都想象不到那场面,别提多吓人了……把这二十文当买命钱,便顿时觉得合算。” 鹿鸣涧状似不经意道:“那你们怎么不去西边谷地?那边也收费么?” “倒是不收费,可直接收命!那边靠近恶人谷凛风堡的战俘营,容易看见不该看见的,本就没多少人愿意去。只有鲁老八他们那伙凶悍的贼子,原先在那边画地垄断。”猎户“嘘”了一声道,压下声音快意道,“头几日,听说鲁老八被人宰了,就在那山头上,就一招,脑花都炸了一地!” 鹿鸣涧心道,这可是胡说了,他脑花是炸了,却没流出来,还都在他头盖骨里兜着呢,我亲眼所见——却作出一副簪缨少女听故事时的感兴趣模样: “哦?这传闻却是何人所说?” 众猎户大笑道:“还用何人所说?他那班子小兄弟就是明证!鲁老八就当着他们死的,这帮孙子七魂吓得去了六魄,现在还不是乖乖来咱们这边讨生活!从前个个耀武扬威的,现在一朝没了鲁老八这混账主心骨儿,便跟一群臭虫一样哈哈哈哈!” 鹿鸣涧点点头道:“这鲁老八想来是可恨得紧,不然怎么教你们如此幸灾乐祸于他们一伙儿。” 先前的猎户呸了一口,续道:“好叫小姐知晓,那鲁老八是咱们坊间有名的恶霸,曾跟着个万灵山庄游访到此的弟子学了几手弓术,又惯会巴结常来收租子的恶人谷大侠,便自诩得了荫庇,治得咱贫苦猎户们没奈何。” 一百二十七 犯闲 旁边另一猎户白了这人一眼,嘘声道:“没了鲁老八,还会有赵老八、杨老八,反正咱总是被欺压的,有啥不一样。” 众猎户闻之恻恻,皆是默然。 鹿鸣涧心道,那死去了的鲁老八,原便是猎户里牵头的,可真没瞧出他手段有何高明。不入大派、也缺奇遇的寻常人,即便是鲁老八这样威风凛然的地头小蛇,在章放这种高门大派的天赋高手面前,一招都走不过也是常事。 听出这些说话的猎户口中都有些酸意,鹿鸣涧暗叹,他们怕也不是嫌鲁老八手段恶心,只恨势大的不是自己罢了。 一行人深入谷地时,忽见前方喧哗,看样子竟似是同队的几个猎户起了内讧。 一帮爷们儿围着一个人又骂又踹,后者整个蜷缩在雪地上,抱头护住脸,弓身把柔软的腹部挡住。他虽然穿着这一带长乐坊居民常见的大袄,厚厚的里子能卸去一部分冲击之力,可仍旧痛苦不堪地哼哼着。 鹿鸣涧望之颦蹙,问身边几个猎户道:“这是在干嘛?” 众猎户不仅不欲多管闲事,还幸灾乐祸地道:“小姐,那挨打的小子就是原来鲁老八一伙的残党,嘿嘿。” 鹿鸣涧松开了眉头,轻描淡写道:“哦?他以前都怎么欺负人的,也是这样么?” “这才哪到哪,鲁老八可比这过分多了!还让人喝尿、钻裤裆嘞!”身旁猎户指着这挨打的人,一脸猥琐又鄙夷地道,“不过这小子在鲁老八手下也是出了名的没出息。他老姐让鲁老八睡了,他不仅不想着报仇,还为了让他老姐到鲁家去做小妾,他还甘心给鲁老八当狗腿子,啧。” 鹿鸣涧震惊道:“想给姓鲁的做小妾,还需要巴结着?” 猎户见怪不怪地道:“他姐反正都被睡过,要是鲁老八还不要,再嫁人也是不可能了。鲁老八在俺们这圈里,到底还算有几分风光,他姐能去鲁家,即便是当个小妾,也到底是进门了不是?总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小姐你身份尊贵,将来肯定也是给高门当正妻的,理会不得俺们这些贫苦人的日子。” 屁的高门正妻!要是有一心的侠侣,我还考虑考虑。鹿鸣涧心里不屑道。 不过听了这些破事,鹿鸣涧心里十分可怜这小子的老姐,再定睛一看,他虽被打成了猪头,身量面目却能瞧出来,的确还怪年轻的。 鹿鸣涧脚下展开“太阴”步法,一下便来到了打人的众人中间,如乘风般轻灵一转,几条大汉便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先前带着鹿鸣涧来的那队猎户一看她这阵仗,顿时明白了这小姐果然是个练家子,而且貌似要蹚这趟浑水,赶紧装作不认识的路人,加快了脚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前,他们互相还以目示意,暗自庆幸着刚才的稳健。 之前看这小妞瞧着单薄,又孤身一人,有人差点便想出手劫掠她,还好有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户阻止了同伴们的冲动,以手势和眼神警示众人:这可是长乐坊,哪会有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个人来此,还能安全游玩?还对咱们一帮大老爷们儿毫无畏惧、谈笑风生?
此时众人都后怕地望向这位老大哥,称赞着他的先见之明。不然惹了这位少女高手,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却说地上那少年闭目咬牙挨揍,突然感到拳脚停了,眼睛眯开一条缝儿,见是个背影毛茸茸的姑娘,挡在了自己前面。 猎户被点了穴道,嘴却能动,盯着眼前这身法鬼魅的穿兔毛少女,害怕道:“女侠,您、您这是何意?” 毛茸茸姑娘道:“我就看看,这怎么个事儿。你们为啥打这人?” 打人猎户强装镇定道:“我们一队的,这小子笨手笨脚把猎物吓跑了,所以我们几个当哥的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 毛茸茸姑娘蹲下看了看猪头少年,口中啧啧道:“不过是吓跑个猎物,你们就打得自己人差点没命……我瞧不过,不如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我瞧不过。这可不是什么正经理由,但是鹿鸣涧的身手就摆在这儿,可由不得几个打人的猎户说半个“不”字。 鹿鸣涧指风轻柔婉转间,几个汉子便恢复了行动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猪头少年爬起来,艰难地跟着毛茸茸少女走了。 ———————— 就在附近一块大石头坐下,鹿鸣涧拿出包药粉,随意地抛给了猪头少年。 少年鼻青脸肿的,看不出神情,他双手接住了药,怯声道:“多谢女侠。” 鹿鸣涧指指石头,让这少年也坐下,方道:“你是鲁老八的小弟?” 她用的不是问话的语气,倒像是陈述句。 猪头少年先是屁股立时挪了半尺,又强行克制住恐惧坐定,颤颤巍巍道:“回女侠的话,小的、小的姓于,算不上鲁老八的小弟,他……他也已经死了。” 鹿鸣涧叹气道:“我自然知道他死了,只是找你问点儿话。他那些小弟——就是你们这些跟着他的混混,现如今都是你这般境遇?” 于姓少年捏着药粉包的手指也在抖着,鹿鸣涧一瞥便知道,是断了一两根,便随手拉过他手,给他正反一扯接好了骨头。 鹿鸣涧一撒开他,于姓少年便顾不得疼痛,触电般收回了手,垂首拘谨道:“回女侠的话,鲁老八活着时的亲信共有三人,两个离开了长乐坊,小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还有一个,本想着他死了自己可取而代之,被我们几个一起,将他——” 他顿住了,偷眼看鹿鸣涧的脸色,鹿鸣涧却没什么脸色。 “将他杀了。”于姓少年声量便小,但还是老实讲了。 鹿鸣涧道:“‘你们几个’是指非他亲信的狗腿子?” 于姓少年听她说得如此直白又难听,自卑地低下了头:“……是的。” 鹿鸣涧瞟他一眼,无语道:“光说话,也不涂药,是怀疑我的药有问题,还是在等着我伺候你?” 一百二十八 补过 “不敢,不敢!”于姓少年吓得赶紧拆了药粉包,将手指蘸着往脸上涂,又被蛰痛得龇牙咧嘴。 鹿鸣涧不置臧否,自问自答般道:“从前鲁老八威势颇大,还有三个亲信,你们便只敢忍气吞声;而这想上位的蠢货实力差劲,还是独自一人,却仍妄想着控制你们,甚至霸占鲁老八的宅子、女人,是也不是?” 于姓少年愕然道:“正是,正是!女侠,你如何得知?” 鹿鸣涧哂笑道:“瞧你那窝囊劲儿,要不是这蠢货想对你姐不利,料你也不会敢于害他的命——你们几个一起动手的,和你情况差不多?都有把柄在鲁老八手里?” 于姓少年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少女连自己的姐姐都知道,连声惶恐道:“我姐与他没有关系!女侠、女侠我姐当年是被迫的!后来,后来也没跟着他作恶,都是、都是我!恶事都是我跟着他干的,她都不知情!” 鹿鸣涧没想到这家伙反应这么大,皱眉道:“嗯。你们几个杀了人,现在还混在这些猎户队里讨生活?” “是,先前我们几人想一起来这谷地猎兽,便被他们一大群人揍了,两个小兄弟现在还卧床不能起。”于姓少年握拳又松开,“这些狗贼从前早就眼红我们有鲁老八这个靠山,如今得了机会泄愤,就要求我们必须打散了,分开到他们的猎人小队里去,才愿意带我们……” 鹿鸣涧道:“笨,分开了也是挨打,甚至连手都没得还了。” 于姓少年苦涩道:“可至少分开以后,这些人还得忙着狩猎赚钱,打我们便只是顺带的小节目了,我也能混上几个钱的收入……我们跟着鲁老八,除了学了些猎兽的技巧,也不会啥别的正经手艺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欺男霸女、偷鸡摸狗,那也是需要些本事的。” 鹿鸣涧阴阳怪气道:“胡说,你刚不是还说,你们几个学了杀人的本事?” 立时疯狂摇头,于姓少年哀求道:“女侠,我们也是没法子啊!鲁老八好不容易死了,我们、我们也得找些新营生,不然在这长乐坊怎么活?” 从外面来的鹿鸣涧对这种情况很是不解:“你们就没想过和鲁老八那俩亲信一样,离开这儿,到外面生活?” 于姓少年颔首道:“从前是真的没想过。” 鹿鸣涧道:“看来最近是想了。” “想了,可还没下决心。”于姓少年捏着那包药粉的纸,用力到关节发白,怯懦的颤声中带上了哭腔,“我在这儿是个没出息的,连我姐都保护不了,到了外头世界更大、人更多,我就能有用么?” 鹿鸣涧瞬间默然。确实。 “女侠,女侠你是外面来的人么?”却见于姓少年突然跪下,砰地磕了个响头,激动道,“我……小的愿意做牛做马,要是您愿意收留我和我姐!我姐,我姐也可以洗衣做饭,做个服侍您的丫鬟……不不,您挑我们俩中一个都行,小的不该痴心妄想……” 鹿鸣涧一弹指,于姓少年的还想往地上叩的脑袋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所阻,而再也磕不下去。
看着卑微跪在地上、脸肿得像猪的于姓少年,她眼含悲哀道: “我不要牛马,也不会带你们姐弟出去的。” 眼见于姓少年眼中涌现绝望,鹿鸣涧续道:“但我在此期间,你和你那些以前一起当混混的小兄弟们只要不再为非作歹,只做这些狩猎之类的营生,我与……我应该能保你们无事。想来那些本地猎户以为你们有了新靠山,不会继续肆意欺辱你们了。” 于姓少年先是失望,没想到还有之后的狂喜,忙去召集了分散在各猎人队伍里的伙伴。 鹿鸣涧瞧着面前这三个背弓箭的少年,发现他们都年纪尚轻,个个都面带稚气,且今日都或轻或重挨了揍。 最小那个才十二岁多,瞪着鹿鸣涧,一脸不信任道:“于大哥,这女的是谁?” 于姓少年一把捂了小孩的嘴,将鹿鸣涧之前救自己的事情、对众人的庇护意愿说了,方对鹿鸣涧赔笑着道: “女侠,除了两个被打坏了的,就我们这几人还活蹦乱跳能赚钱了。” 他回过神来又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担忧道:“女侠,可小的们……总不可能天天将您请来此处陪着。” 鹿鸣涧目光扫过他们几人道:“去西边谷地吧,你们原先不是去那边的嘛。” 最小那孩子悚然叫道:“可去不得,那边有了新山头,鲁老八就是这么死的!” 鹿鸣涧舔舔嘴唇,看着这不知真傻还是故意装愣的小孩。 见她一脸无语,于姓少年自以为恍然大悟,连忙压低声音道:“您便是那新山头!可是恶人谷来的大侠?” 鹿鸣涧犹豫了一下道:“这……差不多吧。” “我们前几日又不是没去过那边,现如今鸟兽都快要绝迹了,去打劳什子的猎?”旁边一直不语的另个小少年倒开口冷冷道,“你坏了环境把我们赶到东边,又杀了鲁老八害我们没了靠山,根本就是因为你事情才变成这样的!现在又假惺惺地做这些是干什么,难道还要我们感激你?” 鹿鸣涧抿嘴,过了几息道:“最近我没抓动物了,看着生态是在恢复,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正常。你不愿意来,无所谓。自己走,我不拦你。” 于姓少年没想到这个兄弟会这样,还想挽留,可生性怯懦的他刚伸出手,还没鼓起勇气开口,就被这冷冽的小兄弟瞪视道: “你真是个没种的。鲁老八才死,就又急着给人当狗去了……也不想想,今次是个女人,你连你姐都卖不出去。” “我干你娘!!!” 于姓少年如同困兽般发出低吼,朝着这昔日的兄弟就是一拳。 他俩瞬间扭打在一起。另外一个小胖子忙将最小那孩子拉到旁边,躲开这两人的是非。 而鹿鸣涧坐着没动,面色不豫,手心松开。那里本来攥着一把石头上随手抠起的雪,此时融化,变作了她袄裙上的一块水渍。 一百二十九 赔金 那骂了鹿鸣涧的小子与姓于的打成两败俱伤,最终满面愤懑,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身影煞是萧索。 于姓少年带着小胖子和小孩跟在鹿鸣涧身后,走在长乐坊的街道里,不少路人还对他们这古怪的一行年轻人多看了两眼。 在鹿鸣涧询问下,他们带着她去了几人现下的落脚处,竟是鲁老八从前的一处宅子。于氏,也即于姓少年的姐姐,正在照顾床榻上的两个少年,大略就是之前提过那两个被打得伤重的同伴。 鹿鸣涧看着面容憔悴的于氏,心道果然,美貌对于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来说,更可能是厄难。 帮两个伤员处理了伤势,又给他们留下了一些药,还有一点钱,鹿鸣涧道:“这些你们先用着,等身子养好了、能干活儿了,我就不再给。” 于氏和两位伤员不知原委,只连连称谢,道鹿鸣涧是菩萨心肠的大善人,让她更为赧然,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处。 于姓少年追出来,满脸堆笑道:“小的送您。” 鹿鸣涧道:“不必以‘小的’自称,‘我’就行。” “啊,是,女侠教训的是。”于姓少年现在是真心想攀附住鹿鸣涧,觉得她作为靠山非常不错,只愣了一下,立时满脸堆笑地搓手点头,恭敬地将她送出了街道,“您走好,有事您招呼。” 鹿鸣涧瞧了他一眼,面色复杂道:“你小兄弟怪我害你们失了靠山,是不是你以前对鲁老八也是像现在这样,曲意逢迎,实则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不是!您怎能和那鲁老八一样?”于姓少年又是一怔,瑟缩着肩头摇头,声音渐小道,“女侠就算不是善人,也不会是恶人!不,就算女侠是恶人,也是救了我的恩人……对我来说,您就是善人。” “以后注意点,恶人谷的地界上,别妄加议论旁人恶与不恶。”盘旋在心头的浓荫驱散大半,鹿鸣涧重新戴好纯白的兔毛软帽,“不过,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的,我心里舒服多了。” 两手插在袄子兜里,鹿鸣涧笑了笑,迈着轻快的步子,往章放给她改好的新家回。 是非曲直,无人能够公断,自己尽力尽性就得了。 ———————— 子时。 章放身披风雪从外面回来,见到鹿鸣涧拿了个锤子,正往地上钉一个木板牌子。走到近前,他伸头一看,牌子上居然拿红色涂料画了个圈,里面是个叉。 拉了下滑下的大氅领口,章放一脚踹在牌子下面的木头杆子上,纳闷道:“还不睡?这又是什么意思?” 蹲着的鹿鸣涧“哎呀”一声,拍了下他的腿不让他踹,气哼哼道:“牌子是警示人们不要过此界线。只要不进咱们家附近,咱就不对他们动手的意思。” 章放道:“怎不写明白?画个破符。” 鹿鸣涧白了他一眼道:“那些猎户哪里识字?我今天跟那些猎户说了,以后可以继续来这边讨生活。” 章放也白了她一眼:“神经。这不是抢肖药儿生意?” 鹿鸣涧停手看向章放:“你知道肖药儿在那边收费的事?”
章放起身,转着笔往屋里踱步:“他手下跟我说了。” 鹿鸣涧哽住,提着锤子追上章放:“我说的猎户,是你杀的那人留下的小弟,就他们几人。” 章放打着呵欠道:“无所谓,随你。” 鹿鸣涧道:“你杀他之前就知道那鲁老八是个坏蛋,是也不是?我当时怨你,你怎不跟我讲?” 章放不耐烦道:“老子干什么,用得着跟你交代?你要是看不惯坏蛋,何不将我宰了去投浩气盟!” 不等鹿鸣涧再说话,章放就将门砰地一声摔上了。 对着近在鼻尖的冰冷的石头门,鹿鸣涧轻声骂道:“……你才神经。” 倏忽门又开了。 章放的大氅已经脱去,里面的衣服穿得也不齐整。这是鹿鸣涧第一次看清楚,他敞开的领口处那几排不规则的黑色三角形文身,很是稀奇。 “对了。”章放伸臂将一个袋子丢给鹿鸣涧,偏头向旁边不看她道,“花蝴蝶送来的。谷里给他的抚恤金。” 鹿鸣涧一手拎锤子,一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锦袋,怔在当场。 “老子本来也说不要,这么点儿金子,配得上他这么多年的付出?” 章放恨恨骂了句,才看向鹿鸣涧。见她呆立在那,眼睛湿漉漉的,他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不加掩饰的恶意,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可花蝴蝶说是给你的。老子只好拿着。” 门又被砰地关上了。 鹿鸣涧坐在她的小屋,点上油灯拆了那锦袋。 有十数个很大的金元宝。她又拿出章敛留下的那枚“极道魔尊”戒指,一并放在了这袋里,摆在了她新做的置物架上。 ———————— 章放脾气喜怒无常,第二日突发奇想和鹿鸣涧道,以后每日练功加到六个时辰。 鹿鸣涧惊道,六个?章放重复道,六个。 对上二师父睥睨的严厉眼神,鹿鸣涧屈服在了他的淫威之下。 以鹿鸣涧放置的牌子为界,这边的地方便算做了师徒二人现在练功的院子。鹿鸣涧回忆着以前章敛的手法,扎了几个练功草人,模样虽丑,但亦勉强可用。 章放背靠着枯树,手中的判官笔转着,以左手空指射出几道真气,树上的寒鸦立时栽倒在旁边,他浑不在意地继续着讲解: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就是这个‘快’字,却是最难做到。” 鹿鸣涧不解道:“难则难矣,更可怕的是,快慢总是相对的,你能快,敌人或许就能更快,许多门派的心法、身法都比我们万花谷的还要快些。若一味追求快,岂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章放挑眉道:“他们比我们快,倒是不见得,要看你觉得什么是‘快’?” 鹿鸣涧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我以为,后发而先至曰快?” 章放道:“后发而先至自然算快,但以此概括‘快’本身,就显得太过肤浅了。” 说话间,章放便对鹿鸣涧近身攻来。 一百三十 拂穴 判官笔挂回了腰间不用,章放只并指为刀,直取鹿鸣涧咽喉。 虽都是修习不擅长近身缠斗的花间游心法为主,但章放和鹿鸣涧都属其中异类,前者格斗经验丰富,后者从前亦学得几式江湖剑法与刀法。 章放来势固汹,但一来熟悉对方的太阴指步法,二来空手毕竟较之寻常兵刃为短,鹿鸣涧反应得及,一个后仰便拧身转到章放身后,欲从背面反手袭击他。 章放却原地蹲身转脚,长臂一伸,又去点鹿鸣涧腿上要穴——这下避无可避,鹿鸣涧立时下身一麻,败下阵来。 她不甘道:“被你后发而先至了。” 章放拍了她腿上解穴,收手抱臂道:“你能躲过两合,还能想法子反击,已算不错。” 鹿鸣涧听见很少夸人的章放这么说了,很是高兴,但一想自己在章放手下两合都走不过,又煞是灰心。 章放压根没在乎她的心情,自顾自讲道:“其实所谓‘快’,并不在于出手快慢,而主要在于节奏上。” “节奏?” “对,节奏。”章放比划着刚才的交手,帮鹿鸣涧回忆道,“正常来说,你刚才避过我第一击,而我招式已老,就到了你反击的回合。” 鹿鸣涧认真道:“正是。” 章放模拟着一击不中后前倾的身姿,慢动作演示了一遍他刚才的应对,又问鹿鸣涧:“看出什么没有?” 鹿鸣涧细细看着:“二师父第一击时便有所保留,未为了使出全力而失去对重心的控制,接着我跑掉后,你便能及时变招应对!” 章放点头:“没错。还有就是,与此同时,我将下蹲、转身、反击这几个动作同时作出,你的脑子还在处理我躲开你攻击的信息,防备不及我已经攻到你的腿上了。” 张大了嘴巴,鹿鸣涧回味再三,方恍然大悟道:“所以二师父每个动作看起来都很正常,并没有出手很快的感觉,不似明教之流身法鬼魅,但却在很短的单位时间内后发而先至,达到了‘快’的效果!” 鹿鸣涧悟性如此之高,章放是非常意外的,但也对此很是满意。 “很好。你已经掌握到我的打法精要了。简而言之,要想节奏快,主要需要两方面的功夫: “其一,针对对方,要去揣摩对方的思路,预判战斗的走势,制订好比较容易赢的策略,并且在实战中去随时随地修改,尽量首先立自己于不败之地; “其二,对自己而言,眼跟上手,手跟上眼,不因为敌人任何出乎意料的行动,而乱了自己的套路和变招。” 鹿鸣涧笑着拊掌道:“这便是要求手脑协同,脑上尽可能地周全灵活,手上却要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连章放都不得不叹服:“你读的那些书究竟没白费。但说起来容易,打起来却知道,花间游高手都看起来飘逸,如同醉游花间、叶不沾身,实际上很需要耐心和游斗的经验,所以需要有悟性的人才能学。”
鹿鸣涧眨巴眨巴圆眼:“二师父的悟性在花间游中算如何?我呢?” 章放飞速敲了鹿鸣涧一脑瓜崩儿,骂道: “老子当然是天生奇英,至于你——菜,就多练。” 章放的指力十分惊人,即便没有蓄力,也不过是随手一弹,鹿鸣涧却头晕目眩起来,好像被什么钝锤荡了一记眉心,登时脑瓜子嗡嗡的。 偏生也不知是章放对自己的伤害没有数,还是他今日心情不错,继续以鲜有的温柔声气讲着课,也不让她谢谢。 鹿鸣涧不愿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好赶紧晃了晃脑袋,继续听着—— 章放续道: “花间游心法之长处,在于对敌手、对环境的强感知力,还有对自己和敌人内力的强控制力。既能化柔软为锋锐,反之亦可。 “你熟悉的点穴截脉是一种打法,控制和打断对方攻势、消磨对方内力,很适合以弱胜强时虚与委蛇的打法。 “我精通的是百花拂穴手,核心技能是‘玉石俱焚’。将不易察觉的真气流提前慢慢灌注在敌人血脉内,趁其不备,瞬间变涓流为汪洋之势,锋锐爆破其血肉经脉,以期一击必杀。 “这就是花间游的风骨和意气,拉扯,游走,爆杀!” 他哈哈大笑起来,“爆杀”这两个字被他喊得威势十足,比他平时骂人的语气还要豪爽。 鹿鸣涧想想这么多年来,章敛确实教了不少技巧上的东西,但也许像他自己说的,他不练花间游久矣,荒废此道而不欲误导她太多;章放今日,倒更像是教了一些核心的思路,令她觉得行之必然有效。 鹿鸣涧热血沸腾中,拉开架势,对章放趁热打铁道: “再来!我觉得我现在开悟了,有了一成胜二师父的把握!” 章放不言语而冷笑,一瞬间拉开了与鹿鸣涧的距离,却只站在原地手指凝气。 鹿鸣涧知道他是应战了,脚下保持着高频移动,指尖也快速凝气,一式“芙蓉并蒂”定了章放,甩了个“商阳指”打他便自己退出了他指风可够得着的范围。 很好!鹿鸣涧心里给自己鼓掌,这一番换技能,二师父被自己打了,但自己毫发无伤。 但她这沾沾自喜还没一瞬,章放立在原地的身形便如镜花水月般碎裂了,霎时突进十数尺靠近了鹿鸣涧! 鹿鸣涧知道章放这是用了养心诀中的“星楼月影”解除点穴定身,而此时已经在对自己施展百花拂穴手了!她当机立断以太阴指拉开距离,但章放亦反向太阴指追上她,保持着能够打穴的距离。 不过几息,数处大穴和经脉皆被章放的指风准确击中,注入了涓涓内力。鹿鸣涧这种熟悉万花武学的人知道,如果不给自己一些时间化去,章放愿意的话,就可将这内力流割裂自己肉身了。 瞬息之间,鹿鸣涧眼前墨绿一闪,章放反手甩了她一记“芙蓉并蒂”—— 一百三十一 上架 “骤雨初歇春日暖,玉碎兰摧冰雪残。钟秀于林破风雨,指似芙蓉并蒂莲!” 鹿鸣涧想起来师父当年第一次教自己时所言。 而今在二师父手中施展来,这拂穴手真的如同破风雨、摧冰雪般迅疾猛烈。 “我认输了,我认输了!” 交了“星楼月影”,鹿鸣涧甫一能动就举手投降。 “我不炸这一记‘玉石俱焚’,怕你受不住死了。”章放又是那般抬着下颌的模样。 开起养心诀,鹿鸣涧一边用“清风垂露”消解着章放注入自己体内的真气,一边懊恼道:“我还以为你站在那儿原地不动,是要让让我……” “让你?兵不厌诈!”章放鼻孔哼气,嘴角上翘,“不要让人知道你的战斗企图,而你要预判、乃至于诱导对方的战斗企图。就像我这样。” “你那么强,还要来骗来偷袭……”鹿鸣涧怏怏垂眉,“学到了!诈老头!” ———————— 鹿鸣涧得承认,相比起来,章放更像师,而章敛更像父。 自从章放最近发起神经来,天天逼得她起早贪黑地练功,鹿鸣涧的心情一日坏过一日。她本不是个怠于勤奋的人,但日日被如此严苛地看守着,章放检验结果不满意时,还会动手揍她,简直如同坐大牢—— 连百花拂穴手都没滋没味了! 唯一令鹿鸣涧感到欣慰的是,望见过两次于姓少年那几人背着猎弓在远处行走,而且卧床那俩伤员也一起,看来是好了。 一日傍晚。 鹿鸣涧又被章放揍趴在地。 章放踩在她背上,失望啧道:“这么多天,出手还是这么慢……你今晚不要吃饭了,什么时候练好再睡觉。” “……你这是虐待!”鹿鸣涧一听,连饭都不让吃了,瞬间崩溃,好多天被憋着的苦闷打开了机关一样汹涌而出,朝着章放怒吼道。 她本想学着章放的样子,随便拿个什么东西摔到他脸上,可又不舍得丢闲心过去。要是真跟他一样,脱下鞋子扔人——毕竟冰天雪地的,她又觉得光脚好冷。左思右想中,气势便弱了几分。 于是章放背着手出了门。 他走前道:“我跟对头说好了拼徒弟。到时候,你要是给我丢人,不用他们补刀,我自己结果了你。” 鹿鸣涧:“……” 谁啊?啥啊?咋回事啊?你甚至都没问过我的意见! ———————— 十数日后。 长乐坊赌坊下层。鹿鸣涧站上了黑擂台。 不是之前她与八蛋来时看到的那给普通人设的生死擂,也不在外间谁都能看的区域。 章放一来,便有赌坊的管事引着他与鹿鸣涧穿过重重赌徒,按下某种机关,进了一处暗门,方来到这处贵宾才能得见的内区。 穿过黑洞洞的廊道时,章放道:“我骗你的。对方只是派了她手下,不是她徒弟,也不是大门派势力的弟子。所以你只有赢,没有输,懂么?” 鹿鸣涧道:“……就不许人家也是骗你的。”
章放骂道:“少啰嗦。” 甫一进去,管事的便和章放行了个礼,领着鹿鸣涧去了等着上台的位置,而章放看也不看她,自去了观众席前排坐定。 鹿鸣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赛场。 正中最底部的圆台乃是不平黑石所筑,间或竖着好几丛高低、粗细不一的冰柱。台子周围不设围栏,但有一圈冰带,将其与观众席隔开。 观众席往中心排排下陷,视野很好。 此时,席间只稀稀落落坐了十几个观赛者,章放叉腿抱臂,坐得笔挺,而他旁边隔着一人的空儿,坐着一个穿了半襟长袄、头罩斗笠的女子。 鹿鸣涧猜想,那应该就是章放说的对头,与他立下赌约的对头。 当她按照管事的示意走进圆台,便看到了她此场的敌手,对过站着一个负刀的青年,而他也在回眼打量她。随着两人走上前来,各自身后的廊门便被铁链子提起关上。 赌坊管事宣布比试正式开始,观众席上传来零落的掌声和喝彩。 青年早就得到了情报,说对手是个万花姑娘,只不知道她竟然如此小,也不知道她水平如何。 想起头目警告过自己,不管对方如何示弱,也不要掉以轻心,他当下没有大意,率先摆开了阵势,提刀便冲——谁都知道,万花不擅近战,首先要拉她进入自己刀的范围。 鹿鸣涧也思路清晰,急速靠近一个低矮的冰柱,脚下聚气“扶摇直上”,轻轻一跃便立在了冰柱顶端,指风朝冲来的青年攻去。 那青年横刀相拦,虽也中了她两击,但都没被打在要穴,皮肉之苦而已,甚至无法稍阻他的来势。 一旦到了冰柱下,青年便踩着冰棱往顶部挥刀,鹿鸣涧明明居高临下,却避而不接,脚下一点又飞往了另一条冰柱。 她注意到,青年的刀斫在先前那冰柱上,哗啦便砍掉了诸多碎冰,冰柱顶上立时被他削掉了一截。 刀不错,挺锋利的,最好不要硬架。鹿鸣涧下了判断。 那青年见她身法飘逸,也不气馁,亦提气再追,而鹿鸣涧故技重施,总是风筝着他。 如此几番,虽然青年受了鹿鸣涧诸多指风袭击,但冰柱也几乎被他破坏殆尽——见她即将无处可站桩聚气,青年心下很是欢欣,觉得一切的铺垫都是值得的。 果不其然,这次他再提刀去追时,鹿鸣涧便只能展开“太阴指”步法,在台上跑动,而即便腾身飞起来躲避,也无法在空中聚气攻他了。 青年大刀横劈时,鹿鸣涧整个人跃起,脚尖点了他的刀身,借力想往旁边跑,而明显地重心不稳! 机会! 青年大喜,手下变招,刀锋自下而上撩起,鹿鸣涧人在空中避无可避,眼看便要被他腰斩,却突然变戏法似的,手中多出一截墨竹来,直直架在了他的刀锋上! 这墨竹本来挂在鹿鸣涧腰间,便像是个点缀,没想到,却是她的武器! 青年心下大骇。他自忖手中长刀已经是世间利器,不说削金如泥,也算入铁三分,而这万花的武器不过是截竹子,如何能与我的刀相碰而不折?! 一百三十二 赢局 预感到不对,青年霎时心生退意,但长刀和鹿鸣涧的重量,此时都压在他持刀的右臂上,想撤也要先收回这手。 他翻转腕子,想把鹿鸣涧掀飞出去,看情况再决定追击还是后撤,但鹿鸣涧却左手突然挥来,点在他暴露的右腕青筋上。 啪啪啪! 极轻微的几记皮肉被拍击声,被鹿鸣涧在右臂上连点数下,青年的整个右肩以下便全然麻了,拿刀的手倏然松开! 他却也是个心狠的,知道自己倘若丢了武器,再无一丝胜算,竟然立马侧身,用左手去接下落的刀! 趁着青年这一递身位,鹿鸣涧已经着了地,一脚踹向他左臂重新拎起的刀,却没想到,青年力大心坚,硬是不松手,反而毫无章法地朝她一顿劈砍。但他左手显然没练过刀,招式被使得不伦不类,还不如小儿打架那般只知蛮力。 没几下,便被鹿鸣涧钻进死角,一把夺了刀子,架在了青年脖子上。 这青年面如死灰,闭上了眼,似乎在等着鹿鸣涧杀他。 可就在这时,响起了两道清脆的掌声。 青年睁开眼,看见他的头目——也就是章放旁边那女子,站起了身子,冷然道: “章放,长乐坊今年的租子归你了。” 鹿鸣涧也望去,见她那便宜二师父坐着没动,只是嘴角翘得高高的,瞧自己的目光也再不像之前一个月,总是那么失望和不满,而是充斥着骄傲。 啧,爱面子的老头儿今天倍儿有面儿,晚上必须给我摆个四菜一汤。鹿鸣涧也笑了,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低头对上那青年满含屈辱的可怜面孔,鹿鸣涧收了刀,一伸手将他拉起,又是一顿指尖若舞,拍开了他右臂的穴道。 青年接过鹿鸣涧递来的他自己的刀,颇为恼火地看了看这瘦小的万花少女。他不是对她恼火,却是对自己恼火。 可他到底是条汉子,愿赌服输抱拳道:“姑娘厉害,来年,某再来讨教!” 鹿鸣涧真诚地望着大个子青年:“来年我就更厉害了,你更没可能赢。” 青年:“……”怪不得头目说,很讨厌和万花谷的人说话。 他背上长刀,跟着他那女头目走了。 赌客们纷纷散了,章放领了今日这场赢的银子,没想到却是数量超过预期,衣服根本装不下。赌坊管事很贴心地拿了块花布,将银子装了打成了个布包裹交给他们二人。可章放又嫌背着影响他的美貌,转手便丢给了鹿鸣涧。 鹿鸣涧很是无语,对章放据理力争道:“喂,我刚与人大做过一场,累得够呛了都,而且难道我个姑娘家背着这么个破包裹就不有碍观瞻了么!” 但被章放一瞪,鹿鸣涧便缩回了头,老老实实地背上了这土不拉几的花布包。 她心里腹诽道,毕竟是银子,好女不吃眼前亏,何况偷偷能克扣——话说回来,能欣赏得了这花布包审美的,我这辈子也就见过陆叔一个。 ————————
章放带了鹿鸣涧,来到长乐坊最贵的酒肆。 鹿鸣涧一屁股坐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对面的章放道:“一年的租子!我们是不是发了!” 章放擦着筷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道:“马马虎虎吧,勉强够养你。还得往谷里交七成,咱不过是个催收的,只能拿小头。”但是压不住的唇角,早就暴露了他的愉悦。 鹿鸣涧也不戳穿他,干了一大杯冰糖菊花茶,然后长长地“哈”了一声,吐出一大口热腾腾的白气。 章放瞧了她一眼,骂道:“慢点喝,没人与你抢那鬼东西,甜死了。” “嘁。”鹿鸣涧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你就是个只会酗酒的小老头儿,懂个屁的甜水儿的美妙。” 章放刚擦好的筷子还没进他的嘴,便敲上了鹿鸣涧的手,让她痛得“吠吠吠”地怪叫了几声,才冷笑道:“那女的与我原就不对付,在谷里无所谓,最多不一起接任务,可老子既然来了长乐坊,她在此处的生意就最好别做了。” 知道章放冷笑的时候惯是比他骂人的时候更坏,鹿鸣涧便乖觉地没有继续“老头儿长”、“老头儿短”地喊,毕竟章放是真的会揍人——虽然在她的强烈抗辩下,他现在已经承诺一般情况下不打脸了。 鹿鸣涧担心道:“她怎么能同意了拿手下和你拼徒弟?” “说出来真能笑死人,她自己提出的,要拼手下——”章放还没喝酒,就像是有点醉了,拍着桌子狂笑道,“她以为老子和以前一样没有手下!哈哈哈哈哈哈!那婆娘哪里知道,我已经培养了你这么一个‘手下’了!” 鹿鸣涧:“……” 得,原来和徒弟屁关系没有,原本就是给小弟约架,大哥决地盘儿。 小二拿来了酒,章放便给他自己满上了一杯:“就我杀的那厮,你说叫鲁老几那个,老子是对他有印象。以前这边都是归那婆娘管的,我见过那厮给她上供烟叶啥的。” 菜来了,鹿鸣涧的脑子就不在唠嗑上了——她只想干饭。章放却正相反,他平时不是个爱聊天的,但一旦喝醉了,话就无限多,而且还……娇嗔。 比如叙话中间,章放突然道:“欸,你和他说话也是‘你’啊‘你’的,连个‘您’都不称?” 鹿鸣涧先是一愣,还真是没注意过这个问题。 她仔细回想了几息,心虚地揪紧了袖口,老老实实道:“一开始肯定是称‘您’的,后来不知道啥时候就变了……也不知师父注意到没有,反正也没纠正我,然后,时间长了可能就习惯了吧?” 章放仍是臭着脸,哼道:“他自然不会发现不了。只是他定然想着,这说明你心里亲近他了、不生分了,说不定还高兴,根本没想到是你不尊师重道。” 鹿鸣涧撇撇嘴:“师父想得没错啊,是二师父思想太迂腐了。” 章放手里的筷子“邦邦”敲了两下桌子,怒道:“狗屁!老子是替他着想才说你,思想迂腐的明明是他,非得讲什么狗屁的兄友弟恭!” 一百三十三 负醉 鹿鸣涧咯咯直笑:“师父是兄,二师父是弟,他当然希望你恭顺一些了!” 章放犹自敲着桌子沿,骂道:“你别、别转移话题!你怎么就没跟我‘您’过!上来就是‘你你你’的!” 被他这么一说,鹿鸣涧才意识到,确实如此。 她夹了口麻婆豆腐,不意被烫到了口腔,霎时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道:“大概是因为你看起来的气质,落拓浪荡,很难让人起敬心?” 章放不怎么动筷子,但杯盏没停过,闻言眯起眼睛道:“看起来是看起来,实际上……” “实际上更差劲。”鹿鸣涧咯咯直笑,“还傲娇。” 章放斟酒的手停了,将酒壶往桌子用力一放,掀起眼皮子对鹿鸣涧道:“皮痒了是吗。” 鹿鸣涧缩头扒饭,假装自己是聋子。 突听得章放很是惆怅地道:“你这么皮脸,以前他可不要被你气死。” 鹿鸣涧噎了一下,忙喝茶然后申辩道:“才没有,我可乖了,师父贼喜欢我。” 章放怔怔望着鹿鸣涧,半天才道:“他不喜欢我。” 装作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啊”了一声,鹿鸣涧便低下头不敢去看章放了。 她是第一次见章放这么脆弱的神情,与章放平时一点也不像。即便是半夜无声哭的时候,章放也是大张着嘴巴满脸哀恸,肆意而恣睢,混不似现在这般,像被丢弃的狗似的。 知道章放死要面子,要是给他知道让自己看见了他这副样子,后面恼羞成怒怕不是又要揍人。 “老子才是看见你就烦。” 鹿鸣涧心头一颤,嘴里还塞着梅花肉,便抬头望向章放吃吃道:“为啥?” 章放还是那副耷拉着眉眼的呆样,嘴角线条却冷硬:“看见你就想起他不在了,想起我真没用……老子真是混蛋。” 他低声骂了句什么脏话,鹿鸣涧没听清,便见章放倒在酒桌上了,可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酒壶的细脖子。 鹿鸣涧咽下了嘴里这口饭,瞧着章放脑后随意绑着的头绳,心道好生可怜。 被留下的才是最难过的。 师父生时便留下了二师父一个人,死又留下了他一次。 小二还要来添酒,鹿鸣涧本要拦下,却被章放爬起来一挺身子挥开了,大叫着:“满上,再来两坛!” 鹿鸣涧顿时傻眼。原来花蝴蝶所言半点不虚,二师父真是个烂醉以后酒品极差的。 鹿鸣涧无奈,对小二道:“莫听他的,你去忙吧。” 小二抱着酒坛子,被鹿鸣涧指着,愁眉苦脸地求她道:“女侠,以后咱们这块儿可都归章大侠管呢,小的今日若不听他的,以后咱家可不要吃他小鞋穿?” 鹿鸣涧:“……”这她可确实帮章放打不了包票。 章放喝多了,嘎嘎大笑着挂到了那小二身上,搂着人家肩膀直呼:“你家酒不错啊,好喝爱喝,明天还来!” 好多酒客听了小二说的,都多看了章放几眼,又见他似乎已经不太清醒了,好多便匆匆起身付账离开,去了别家,留下鹿鸣涧和可怜巴巴的小二,伺候着章放。
两人这一坐便到了好晚,酒肆掌柜的一脸要哭,两手合着对鹿鸣涧做了个拜,求道:“女侠,您行行好,快带着他走吧——我实在是要打烊了!” 鹿鸣涧面无表情望向喝得烂熟的章放。 他靠着桌子腿坐着,两腿张开,跟摊臭泥似的,怀里还抱了半坛子酒。满脸都泛着沉醉的红,尤其是鼻尖和两颊。唇周长出了一圈短茬,凭空白瞎了这副好皮囊。配上他现在这副姿势和尊容,更显得像个伤心落魄的江湖客。 鹿鸣涧想,这货最近除了盯我,也不知道在忙啥,怎么连胡子都没好好刮了!还不如风尘仆仆来接自己那时好看。 她深深叹了口气,留下酒钱饭钱,在掌柜殷切的目光中,努力地将章放了起来。 掌柜的当然如释重负,飞快地闭店回家去也,而鹿鸣涧把银子包裹挎在前胸,后面又背着这么个高大的、人事不省的爷们儿,顿觉万分吃力,只觉像负了一尊重逾千斤的泥菩萨。 外面又在下大雪,时间还晚,路上几不见人。 鹿鸣涧咬紧牙关,忍住了把章放扔在路边雪地里、让他自生自灭的冲动。 可章放比鹿鸣涧高太多,被她背着时,他的腿脚就拖在地上,与雪地剧烈摩擦着,她走起来就更显沉重。 不知是被这怪异的姿势弄痛了,还是正好赶上意识恢复了一星半点,章放喉间发出了呼之欲出的干呕声。 被鹿鸣涧听到这恐怖的动静,一霎睁大了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他下来,让他吐在了路边。 章放跪着哇哇乱吐,难闻得要死。鹿鸣涧无语,但跟个现在心智如同三岁孩童的人也没啥可教训的,只有轻柔地拍着他的背,给他缓缓注入了养心诀的轻缓内力,帮他呕得舒服一些。 吐完他仍跪坐在那儿,眼睛发直,手在雪地里摸来摸去,竟似还在找酒坛子。鹿鸣涧看了便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醒了就自己走!” 章放神情又变作了平时的桀骜,说的话却令鹿鸣涧大跌眼镜:“不,要背!”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鹿鸣涧气极反笑,将装银子的花布包从自己身上一把扯下,兜头斜套在章放身上,没想到他居然傻乎乎地不知道反抗,任由她蹲下,气哼哼地把他一顶,又背了起来。 ……原来是醒了,但没完全醒。 结果还没待鹿鸣涧开口嗔怒责骂他,章放倒自己哭了起来。也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蹭在了鹿鸣涧耳边发间,让她很是诧异地侧头看了眼。 章放把头埋在鹿鸣涧瘦弱的肩头,呼出带着浓重酒味的热气,像撒娇又像忏悔道: “师兄,你来接我回家么?……你又瘦了。” 鹿鸣涧闭了嘴。 她认命似的把背上的男人往上拱了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他们在西边谷地的小房子。 皑皑的雪地里,惟余下一道儿宽窄不一的印子。那是先被鹿鸣涧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又被章放双腿拖着划过的痕迹。 一百三十四 开塾 “你喝醉时楚楚可怜、惨兮兮的,现在想起还怪怜人的。”鹿鸣涧抱着刚被敲的头,嘟囔道,“至少不像现在清醒时,这么凶巴巴。” 那日之后,师徒两人心照不宣,一切看似如常,但已不同。 鹿鸣涧猜到,章放应该不是那种醒酒以后就断片儿的人,恐怕是对醉时的记忆有所保留。至少她觉得二师父心结解了,因为他再也没拿那种赤裸裸的厌恶目光看过她。 或许他饶过他自己了。 除了对练,和一起默契地外出吃晚餐、泡澡堂子,鹿鸣涧与章放房子也分开住、日子也分开过,她甚至经常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即便是天天一起下馆子,章放现在不怎么酗酒了,也就少有好脸色给鹿鸣涧,恢复了那种不爱聊天、一张嘴就很伤人的状态。 鹿鸣涧接受了章放的建议,每隔一阵子就参加赌坊的黑擂台,打得对手越来越厉害,赢得也越来越艰难,期间还输过两次。 终于过上了理想的生活,鹿鸣涧现在的日子非常逍遥。收租子、给人看病、练武功、看书,以及讲学,都是她爱做的。 没错,鹿鸣涧竟然在长乐坊开了个讲堂。 章放虽然接手了长乐坊的地盘,却还和从前他对头管理时一样,放任自流着,只是租子照收。若有坊民找来,说做生意时遇见了闹事的,只要能证明情况属实,章放便会去帮忙“解决”。没错,不是调解那种解决,是通过解决闹事的人,实现解决问题的结果。 这非常章放,也非常恶人谷。 但跟着他的鹿鸣涧很快就发现,偌大的长乐坊,居然没有任何形式的、哪怕一个学堂,也是非常震惊。 考虑到像八蛋、于氏姐弟他们这种孤儿孩子数量不少,更遑论小段那种有娘的,大大小小都混在长乐坊间,成日只能学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行径,连正经书都没见过几本,大字不识得两手之数,属实可怜可悲,鹿鸣涧便萌生了教他们念书的想法。 一问之下,才知道孩子们并不是不想念书,而是根本都没想过还有这么条路,而坊间那几个水平能做先生、也愿意教人读书习字的,收费都挺贵,不是这些小孩儿能肖想的。 鹿鸣涧猜,之前那姓段的小子家里就是在偷偷请师父教,才能有那么一笔好字。可惜了那孩子。 她从小便喜欢看书,除了去教书先生塾里偷听,还常去村口的说书先生树下白听,后来终于得杨先生教授,才如饥似渴地学习了一阵子;幸而后来跟着章敛,学海无涯,她登时放舟自流,好不快活。 如今鹿鸣涧在十六岁的光景,人美声甜,又擅长讲故事,在孩子们眼里宛然便是一位可亲又灵动的小先生。 在于氏姐弟还有他们几个小兄弟的帮忙下,鲁老八留下那房子便成了一个临时的讲学之所。隔三差五的,鹿鸣涧就在此教大家念书习字,还不收费,只要是坊间民众,不管谁愿意学习的,都可以随意来听。 或许人就是这样不知满足的动物,格外缺什么,便越发渴望。 长乐坊这样乱糟糟的世道,孩子们反而特别愿意听讲,个个都很珍惜念书的机会;而不像在再来镇时那样,家家户户逼着孩子去习学,孩子们便逆反不已,偏爱舞刀弄棒。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四天后我再来。” 看着一张张渴望知识的面孔,殷殷切切望着自己,鹿鸣涧笑着和学生们点头行礼。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书本纸笔卷了捏着,背着手缓步踱出街道。 被长乐坊少见的灿烂晴光洒了满脸,鹿鸣涧顿觉心内如馥,时景若歌。 ———————— 这日晚间,鹿鸣涧与章放在面摊坐着。 她捧了面前海碗,正咕嘟咕嘟喝着面汤,简直鲜到掉眉毛。 她放下碗,满足地舔舔嘴巴,却发现对面小马扎上本应坐着的二师父人不见了。 鹿鸣涧看向面摊老板:“人呢?” 老板指了指北边,局促不安道:“不知道看见了啥,瞬间跟着飞走了。” 鹿鸣涧皱眉。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急到连跟我说一声的间隙都没有?她抹把嘴付了钱,匆匆望北而去。 出得长乐坊,北面无际冰原上,只有那参天巨树算是标志性的可见物。她心下焦急,却没有目标,只能先朝着那边走。 还未到那巨树的一半路途,鹿鸣涧便隐隐闻到一丝血腥之气。她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更轻,神识却游得更为谨慎了。 是谁流的血? 此时天色已暗,鹿鸣涧不知敌我,没敢点起火光,怕平白暴露了自己,只凭着蓬勃内力带来的目明,进行着初步的夜视。 终于,随着血腥气越发浓重,鹿鸣涧看到了死者,顿时心下大定。他脸覆玄铁所铸的下半面具,穿着朝廷捕快的衣服,腰间佩刀,赫然是官方认证的一名神捕。 这死状她很熟悉,是狂暴的“玉石俱焚”造成的尸裂——章放既杀了对方,想来至少性命无忧。 “二师父?”鹿鸣涧试探性地喊出了声,可无人回应。 她点起了火折子,在周围一番探索,竟然又发现了几具死在章放手中的官差,才终于在一个坡下找到了重伤昏迷的他。身上刀伤、箭伤,竟有好几处。 若非他带了护心脉的药,而且养心诀也练得不错,光是这些伤势,怕不是也能要了命。 好消息是他既然没被补刀,对方应该是已经全灭了。 当场给章放做了些包扎和塞了伤药,鹿鸣涧这才驮着他赶紧回到了家。 ———————— 章放恢复知觉时,见鹿鸣涧趴在自己床畔,旁边医疗用具和盆子、毛巾,一应俱全。 他才一动,她便醒了,亦嗔亦喜道:“吓死我了!那是哪个神捕,居然将你伤成这样!” 章放发现自己被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不太方便动弹,只好躺在那儿道:“没事,我不是都解决了。” “呸,都几时了还在逞强?我要不去救你,野兽都能把你当成那片尸体的一份子,将你一道儿分吃了!”鹿鸣涧收了怒容,转而担心道,“不是说长乐坊是恶人谷门户,约定俗成,官府不管的么?今日怎来了那么一队人……” 一百三十五 复仇 “老子也纳闷,这姓海的怎么能混上了个‘神捕面具’,得了官家的宽宥……” 章放一说话,干枯的嘴唇裂开了道血线,原是顶风追凶而口渴已久。 鹿鸣涧端起盛了热水的碗,拿起调羹,小心地舀起半匙吹成温的,给章放喂了几勺,方柔声问道:“怎么说?” “说来话长,懒得说了。”章放翻不了身,便翻了个白眼。 鹿鸣涧哄道:“你现在只能躺着、不能动弹,又没什么事做,就讲讲呗。” 她知道章放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拿个帕子沾湿了,小心擦拭着他唇裂之处。 被鹿鸣涧这般用心照顾讨好到,章放很是受用地哼哼了两声,果然上钩道: “这厮从前是楚州海姓大族这一代的嫡亲小儿子,家里诸多官身荣宠颇丰,他便是个揣手过市的二世祖,也没甚本事。后来家族仗着势大而欺人,将郡县里其他家族都压迫盘剥,更莫说平民,其手段酷烈,鱼肉乡里,俨然便是土皇帝。 “不意这般风光的好日子过了没有十年,便一朝楼塌、雨打风吹去——正牌的皇帝老子听说了海家的事,如何能忍,便派人剿了他家,什么都收了。该杀的、不该杀的,也几乎杀尽,只剩下在外作乐的他第一时间没被捉住,竟让他走脱。 “海家在州里恶名昭著,树倒之时人尽喊好,根本无处容他,他便孤身逃到瀚海国,隐姓埋名,拜入名门,学了一身本事,要回来复仇。” 鹿鸣涧道:“他家听来像是咎由自取。而且他要复仇,找的也该是朝廷,又与你何干?” 章放白了她一眼道:“自是与我无干。但他要找的仇人,你确实见过——正是去年被我抢了长乐坊生意那婆娘,你可还记得?” 虽然当时那女子带了斗笠看不清面目,但声音冷冽、气势逼人,鹿鸣涧印象颇深。 她点点头:“在这事中她是何角色?” 章放道:“她姓何。却说在海家立根楚州前,何家原本才是这州里第一大族,可被海家用着腌臜手段、巧取豪夺了生意,逼死她家父兄、发卖女眷为奴,何家的基业全数落在了海家手里。何婆娘当年年轻貌美,便被抢到他家,给姓海的爹做了一室填房。” 鹿鸣涧向来最是爱听故事,章放说话虽然没甚滋味,但或许这陈年往事委实精彩,她竟也听出了八分兴致,此时又有了些猜测:“那这该是何姐姐复仇的故事才对!” “什么姐姐,那婆娘比我还老,高低你得叫声姨。”章放先是纠正了一嘴,继而续道,“何婆娘在海家受尽了折辱,不光是他家上下男丁皆不做人,主母、正妻也没少难为她。可她蛰伏在他家多年,终于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方向朝廷告了密,这才一击致命,借着朝廷的手,瞬间扳倒了他家。” “其中艰险难以想象,恐怕卧薪尝胆不过如此。”鹿鸣涧感叹道。
章放冷笑道:“可朝廷无义,不仅不嘉奖表彰她揭露海家阴私,还将她以海家女眷的身份,一道儿发配了。” 震惊的鹿鸣涧捉调羹的手都用力起来:“怎会如此?!” 章放呶呶嘴,示意鹿鸣涧继续喂水,他自己则继续着嘲讽的口吻:“发配路上,再令押送她们的将官,直接将这些罪臣家的罪妇们凑在一起杀了,对外便称路遇瘟疫或者强盗,谁又会在意她们的生死?” 鹿鸣涧听得揪心,对那何姓女子颇为同情,急切道:“那何姨到底如何逃出生天的?” 许是少见地说了许多话,章放咽温水时居然呛到,登时一阵咳嗽。鹿鸣涧便去自己屋里取过自己那软和的枕头,将两个枕头一并垫了,扶着章放起身靠着,虽然惹得他龇牙咧嘴一顿抱怨,但终是顺气了不少。 “何婆娘惯是狡诈,她猜到了自己的下场,便不会坐以待毙。发配路上,她一早就展开了谋划,勾搭上了押送队里的一个官军,哄得那倒霉男的与她苟合,甚至动了心。果不其然,后来押送队对女囚们动手时,那官军撇了身份,护着她私奔,两人竟然跑到了长乐坊来。” “这可比好多画本还精彩……”鹿鸣涧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转为黯然道,“可没见到何姨的官军相公,该不是被姓海的干掉了吧?!” “给你猜着了。”章放想起了当年之事,声音亦变得阴冷,“那姓海的武艺修成,千山万水地寻她,竟然真给他寻到了长乐坊来。何婆娘那时已经与她那倒霉相公学了官家的武艺,两口子身手都不错,但没法和姓海的比,她男人为了掩护她逃命,被姓海的宰了。” 章放顿了顿,少见地现出了几分怜悯:“她逃进恶人谷那天夜里,正好是我接了在谷口守卫的任务。姓海的不是我敌手,败退而走,何婆娘捂着肚子倒在雨中的泥地里,还是老子把她带到花蝴蝶那儿的。”越说越不乐意似的,章放又狠狠翻了个白眼。 鹿鸣涧挠挠头,不解道:“这……咋听都应该是二师父对何姨有了救命之恩,怎么后面还成对头了呢?” 章放“呸”了一口:“不识好歹的娘们儿,还不是因为她当时怀了个娃儿闹的!她那会儿人都要没了,非得和章敛说要保孩子、不要管她,章敛没听,她活了下来,不过娃儿是没了。后来章敛出谷去了,这婆娘便处处与我不对——老子都懒得理她!” 鹿鸣涧偷笑道:“何姨武功差你那么多,如何有能耐与你作对?” “把我要杀的人先杀了、把我要买的酒先买光,岂还不是故意与我作对?!” 章放脸色更臭了,忍一时越想越气: “这狡猾婆娘拜了米丽古丽当头目,学了好几手阴毒的功夫,后来确实进步不小,虽然不强,却也不能小觑。……妈的,要不是老子还不想惹那疯女人,早就不惯着她们了!” 一百三十六 维规 鹿鸣涧手拈下颌不存在的长须,学着戏台上那些演青天大老爷的花脸净角,目光炯炯道:“本官晓得了。如此一看,案情十分清楚。” 章放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鹿鸣涧:“又犯什么病?” 鹿鸣涧扑哧一笑,竖起一根手指,狡黠分析道: “别急,听我与你分说。 “你想想,何姨这般聪慧的女子,又霸着长乐坊这么大摊子的肥肉,她若是真心不想予你吃,会随便就用‘拼手下’这么草率的办法就决定了?即便是就用这么草率的办法,那输了以后,当时耍赖也好、事后捣乱也罢,你总不能就这么舒舒坦坦地接手,平安无事至今。 “而且我早就疑惑了,你们定约之后,那么久才真打,其间你甚至都未对我的存在进行丝毫的掩饰和隐瞒,她会不知道我的事?怕不是早就对情况心知肚明,想着你要养孩子,故意将长乐坊的租子让与你了。” “本官以为,何姨表面上与二师父不对付,只是撒气之举,甚至可能是一种笨拙的示好?提前将酒买光,是听说你酗酒,想让你戒了这毛病;提前杀了你要杀的人,是怕你危险,或者想着帮了你的忙。” 章放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显然是心里至少部分认可了鹿鸣涧的说法。 鹿鸣涧故作怏怏道:“唉,亏我原先还觉得,何姨是对你有意思呢——这么大的生意都肯给你。原来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干,你别膈应老子!” 章放毛骨悚然。要不是被包扎得不能动,他非得给鹿鸣涧的屁股狠狠来上一脚。 鹿鸣涧拿起调羹,又往章敛嘴边送温水,傲娇老头气得直接别过了脸不肯喝,结果被鹿鸣涧掰着下巴拧了过来,一张英俊的老脸更是因羞愤而现出薄红。 鹿鸣涧看得好玩,担心都减轻了,手上强硬地将调羹塞进章放紧闭的嘴里,嘴上却仍是温柔道:“你说她是你对头,还帮她料理仇家?” 一反常态的,章放望向鹿鸣涧,十分郑重地道:“就算我与何婆娘真是恨不得对方死的对头,我只会找机会做掉她。而她的仇家找来了谷里,既让我撞见了,也当拼尽全力帮她打发掉。” 鹿鸣涧模模糊糊感知到了什么:“这是,恶人谷的某种同袍之谊么?” 章放摇头:“不是。这是规则。你可知为何恶人谷尽是外间犯禁之人,还能被长久地当做乐土?” 鹿鸣涧望着章放不语,等着他解释。 章放严肃道:“这里有底线。在此线上,百倍自由;触及底线,格杀勿论。” 鹿鸣涧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愿闻其详。” 这夜,关于恶人谷,章放少见地讲了许多奇闻,鹿鸣涧也是第一次听这些。 原来,恶人谷出入自由,但只要出了谷或者外界的据点,就算是被全天下的人追杀,恶人们也没有责任帮手。反之,在谷里或者据点里,就一定同仇敌忾,不管谁的仇家找来了,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规则”。
谁要是不遵守这个规则,同样人人得而诛之。 全是恶人的地方,利益相同才有维护可言。失去了共同利益,也就失去了共同立场。而规则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所以直接杀掉就是最好的选择。 章放说,听说早年发生过一个真事。 谷里是真的有过一个人喜欢吃人肉,他吃了一个小娃儿,结果后来发现,居然是谷里兄弟家的。苦主外出替恶人谷办事,回来一看,孩子被人吃了半拉,剩下的场面惨绝人寰、不堪入目,他媳妇也被这事刺激而当场已经疯了。 虽说这喜食人肉的崽种被五花大绑送到了苦主面前,让他凌迟处死,并且每一片肉都直接扔旁边锅里煮熟了,最后喂了野狼,但苦主已经彻底失去了孩子,也几乎等于失去了媳妇。 那畜生是死了,但这苦主也当场发疯,差点把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杀了,还是谷主出手把他击杀了。现在他那得了疯病的遗孀,还被谷主赡养在烈风集里。 鹿鸣涧惯是想象力好的,章放说得虽不算绘声绘色,但越是简单直白的语言,越是显得残酷。那惨烈的画面如在眼前,鹿鸣涧霎时便想呕吐。 章放忙说那讲些好的。 “说起来,浩气盟刚成立那会儿,气势如虹。从落雁城浩浩荡荡而来,打着扫荡恶人谷的旗号,一路上加入的正道人士越来越多,竟然真的打破谷口,攻进谷里来。你也知道,我住得远离烈风集,很快就与这帮屌人交锋上了,即便我飞速赶往平安客栈,也见那儿里三层外三层的生面孔,几乎沦陷。” 章放说到此处,倏忽笑道: “老子都以为要交代在那儿了——恶人们从谷里跟鱼儿似的涌出,把那帮浩气联军的孙子们冲散了,驮着老子回去的还是平时与我最不对头一男的。我与那厮光在平安客栈大打出手都不下一手之数,没想到老子大难临头,竟然是这狗日的舍生忘死,为了背老子回后方,他硬是挨了好几箭。” 鹿鸣涧捧心道:“快说谢谢这位狗日的!” 章放目光复杂:“……你这嘴,早晚也得和老子一样。”孤家寡人。 章放还讲了一个真事。 说恶人谷有一个人,以前年轻时是藏剑山庄的天才铸剑师,在门内风光无限,所有人都称赞他将来必成一代名匠,足以名满江湖、庄谱留名;来了恶人谷之后,也是公认的最好的锻造大师,任何武器只要是经了他的手,不说化腐朽为神奇,也至少比送过去时,好出几个品阶。 可就是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骄子,内里的灵魂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他初时偷偷以藏剑山庄内藏的霸刀山庄俘虏的血液祭剑,后来不满足于此,开始偷杀西湖周围的百姓,再后来竟然偷杀同门,再后来,甚至将他自己的妻儿推下了剑池。 同门们见到的便是他手持妻儿之血铸就神兵冲出铸剑台的疯魔模样,联系之前种种诡异的情况,才恍然大悟他此前种种恶行,遂举庄誓要诛杀此獠。 一百三十七 明理 鹿鸣涧听得遍体生寒:“这种东西真的该死一万遍!有没有比畜生更脏的词,我都嫌这东西脏了畜生这词!” “藏剑山庄曾派来好几队人入谷杀他。都被我们打发了,甚至杀了他们其中很大一部分。”章放垂首不看鹿鸣涧,口气漠然道,“我也帮过忙。” “我不明白。”鹿鸣涧半晌无话,最后低沉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把他交给藏剑山庄,甚至还要反过来杀他们!我不明白二师父明明也是嫌恶这种恶棍的,为什么还要帮手?是我的话,我一定——” 她戛然而止。 “你一定什么,说啊?怎么不叫了?”章放嘲讽般地笑了,不知是在笑鹿鸣涧还是自嘲,“你也一定不出来。你即便想杀这厮,可一看对面站着我,恐怕又要袖手旁观了。屁股决定手,世间谁非如此?” 鹿鸣涧低着头道:“我至少,不会帮他杀那些来找他报仇的藏剑。” 章放微微侧过脸,看向桌上昏暗的油灯,清晰地道:“那你就不要入恶人谷。” 鹿鸣涧不接话,章放叹了口气,续道: “他入了谷,谷主接纳了他。我们就必须维护他的命。如果因他而破坏了‘规则’,以后规则就再也没有效力了,谷内大乱,恶人们轰然逸散,逃往江湖每个角落——一切努力就都白费。” 鹿鸣涧放下了调羹,双手放在膝盖上,闻言揪紧了袄裙的布料。她想问,那王谷主为什么要接收这样罪大恶极又危险的人,可她终于没有开口。 鹿鸣涧并非完全不懂这其中关窍,知道此事难为之处颇多,容不得王遗风不以非常手段行事,她只是难过。 章敛叹道: “谷里旧时有很多像这厮一样,真正的大恶人。像你知道的谷主、肖药儿、米丽古丽、甚至陶寒亭,他们哪个不是身负血债,才来了此间?这人也是一样。差别不过是他实力及不上这几位大恶人罢了! “但重要的一点是,他很有用。接受他,对于谷里有好处,谷主考虑到这一点,就足够容下他了。他很高兴,虽然终生被软禁在烈风集上,但毕竟不用提心吊胆了;谷主和恶人们也很高兴,有了他这样天才的锻造师。 “恶人谷能有今天的势力和规模,能让朝廷和名门正派们都忌惮,实力才是最为重要的一环,也是‘开元惨变’后,他们才真正消停了。” 好处……这真是令人难以反驳的理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章放瞧鹿鸣涧满面迷惘和难过,安慰道: “不过,谷主到底是在求变,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后来入谷规矩变严了,不仅要投名状,如果是这些声名在外的变态,还需要付出别的不为人知的代价,也可能直接被拒绝,我也不知具体什么标准。 “总之,如今恶人谷面貌焕然一新了,你要用今朝的剑,去斩前朝的官,那让努力造就了今日盛景的‘前朝余孽’该如何自处?你瞧如今,肖药儿他们也诸多不满,明里暗里也在打自己的算盘,还嫌谷主不够忙的……” 鹿鸣涧低着头,想起了王遗风,可章放今晚讲的桩桩件件,也清晰如同烙印在她心上。
“难道欲行非常事,就免不得要将自己染黑?这真的值得么?”半晌之后,她才低落道,“二师父,我不想明白。” 章放很想抬手,却抬不起来。他只好用目光代替手掌,温柔地抚摩着鹿鸣涧头顶的黑发。 “你不必明白。” 鹿鸣涧抬起头,目光潋滟地与章放的眼睛对上。 章放的眼睛格外黑亮,他咧咧嘴:“老子巴不得你一辈子也不明白这些破事。” 又是懵懂又是感动,鹿鸣涧却听得章放嘟嘟囔囔地续道:“你只记住一点,只要拳头够大了,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立时破涕为笑:“二师父说的到底还是恶人的道理。” “道理还分什么善恶,有用便行了!你就说回这姓海的,老子真是服了他,那般血海深仇也能这样忍辱负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洗刷过去、混了个朝廷的身份,也不知用了什么借口,还骗到了几个官差,来此给他徇私仇……” 章放哼哼两声,先是有些后怕,继而顾盼自雄道: “可还不是都让老子宰了!可见哪怕千般筹措、万般谋划,倘若时运不济、手头不硬,也是白给!” 鹿鸣涧按住章放,无奈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了。莫乱动,仔细裂了伤口。” ———————— 待得章放好了个七八,鹿鸣涧便去了趟恶人谷,将海姓神捕伏诛的消息报给了何姨。 找到人时,何姨正与几个手下办事回来,一派大姐头的风姿,吆五喝六地让“小的们领赏”,全不似师父口中所说,曾多年在海家伏低做小的模样。 待何姨瞧见鹿鸣涧立在栈道边,笑盈盈望着她,似有话与她讲,便挥手屏退了手下们,迈开长靴,大步飒沓而来。 何姨摘了斗笠抖着雪,挑眉道:“章放家的小朋友?” 鹿鸣涧拱手道:“恭喜何姨。”她将姓海的如何带人来到、如何被章放发现、如何整队被章放歼灭云云,都对着何姨讲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常在外风吹雨淋、又颇多事情需要忧虑,何姨轮廓和五官虽然仍然美丽,皮肤状态却不太好。听着鹿鸣涧述说,何姨眼角的细纹、鼻翼嘴角两侧的木偶纹,都随着她扇动的眼帘、翕合的唇瓣,而微微颤动着。 何姨的神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哀。 最终,她摆摆手,对鹿鸣涧道:“告诉你师父,学艺不精下次就莫要多管闲事了。我苦练多年,笼络了这么一大帮小的们,日夜枕戈待旦,只想着手刃仇敌,倒叫他横插一手,还差点送了命。” 望着何姨洒然离去的高挑背影,鹿鸣涧僵在那里。 讲道理,这话我要是照实跟二师父传了,打,我肯定得挨;你也真是的,连句谢都没有,明明是想关心二师父,还说得这般难听。 很想帮老王在他屋门口挂个牌子了:恶人谷收人,嘴不硬的别来。 鹿鸣涧恨恨想着。 一百三十八 开花 有年轻女先生讲学的消息在长乐坊不胫而走,来听课的人逐渐不限于少年儿童,三教九流的怪人都跑来听课。可人一多起来,就难免泥沙俱下。 有次鹿鸣涧正在讲《关雎》。 有个混混竟然当场调笑道,我昨晚便辗转反侧,想鹿先生你,想得睡不着——待得好不容易去见了周公,周公摇身一变,转过来头,竟然是光着身子的鹿先生!还望先生教我,我梦得对不对? 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不明其意,年纪大些的听懂了,脸上便现出羞红。还有两个大男孩跟着笑出了声。 鹿鸣涧脸现寒霜,一脚便把那混混踹出了屋去。跟着笑的两个,也被于氏姐弟请出了宅子,告知以后这里不欢迎他们。 孩子们瞧着鹿鸣涧气得不轻,都围了上来,个个竟都能吐出些口诛小流氓、劝慰鹿先生的道理来——惯常长乐坊里,欺男霸女现象横生,大家都见怪不怪,而今小孩子们却觉得这确实不好,这“不尊重人”。 看来教化确实有些力量。鹿鸣涧小怀大慰。 还有一个每次开讲都过来的孩子,可开讲不多大会儿就呼呼大睡,睡得极香甜。 一次,鹿鸣涧终于忍不住摇醒了他问话,你既然来了就睡,何不干脆不来了?那孩子惺忪着睡眼,破了个鼻涕泡,口齿不清地道,外面太冷了,我就是来睡觉的。 鹿鸣涧哑然。原来是每次开讲,鲁宅——现在是于宅,就会开门任人进,方让这小乞丐得了个温暖干燥的地方补眠。 ——此类插曲,不一而足。 虽然哭笑不得,但回头再想,竟然也有些别样的意趣。 ———————— 腊月又至。 鹿鸣涧坐在章放窗前,给他的皂袍缝着貂皮领子,随口问道:“二师父,其实我好奇很久了,你也就罢了,师父那么和气温煦的一个人,怎么会也进了恶人谷?” 正在打坐的章放眼都没睁,没什么语气地反问道:“他是如何与你说的?” 鹿鸣涧摇摇头:“我没敢问过师父,我怕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触了他的苦涩往事,或是不方便讲给我听。” 话音还没落,章放一个“瑶台枕鹤”到了鹿鸣涧身旁,“啪”就是一耳光,打在她稚嫩白净的脸上。 “他有苦衷你知道心疼,问我的时候倒不怕触了我的苦衷!” 章放指劲极强,又是突如其来的怒不可遏,鹿鸣涧半边脸瞬间火辣辣的疼。自从章放允诺了一般不再打她脸,他确实一次都没再打过。直到今天。 鹿鸣涧愣在当场。近来章放打她时,她基本都能躲过,还以为自己与二师父的身法差距越来越小了。可章放适才这一耳光,她连对方突进的身形都还没看清,就吃了个结结实实——难道二师父平时还留了余力?! 她惊慌大过了愤怒,还没顾上发作,就听章放阴恻恻地续道: “因为我们的师父强占了章敛的身子。我就把师父杀了。” 他语气和神态的残酷阴冷是鹿鸣涧未曾见过的,说话的内容更是惊世骇俗。 “你们的师父……也是男子?” 悚然的感觉一瞬间爬上鹿鸣涧的脊柱。当世并非完全不容男风,但名门大派,同为男子,且师徒相欺,还是师对徒施暴,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对于这等陈年秘辛,她说不上更多是恐惧还是厌恶,甚至有些后悔问出了口。怀念起师父清雅的身影,鹿鸣涧陡然心痛。
章放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对啊,也是男子。我们俩欺师灭祖,是要天打雷劈的。不赶紧滚出万花躲进恶人谷,难道等着被扔进揽星潭喂鱼?” 揽星潭,万花谷天工坊外的一片洼地,养了诸多龟鳄。 过了好大一会儿,鹿鸣涧闷闷道:“可师父才是受害者啊。” 章放已经重新闭目打坐,闻言哂笑:“是呗。可笑的是,谁让一旦沾了这种事,受害者也倒似成了脏东西。” “才不是!”鹿鸣涧生气,可又无从反驳。 咬紧牙关,过了几息,她才抿嘴低声道: “师父是我见过世间最干净的人。” 他即便遭遇诸多不堪,也只是瑾瑜被磨,不改玉质,断不会因此就轻弃此身,委顿堕落。 “嗯。” 章放拿过化瘀药膏,给鹿鸣涧脸上胡乱涂抹着。他指尖的薄茧想来是转笔练武所致,不耐烦地抹掉少女汩汩而出的泪水。 “是,他是世间第一干净的人。是世间脏东西太多。” 他同样声音闷闷的。 “所以你以后要保护好自己,臭丫头。” 鹿鸣涧垂着脑袋,任二师父弄痛,心底凉而乍暖,嘴上却和他顶个没完: “……知道了,死老头。” “臭丫头又他娘的皮痒了是吧!”章放涂抹药膏的手劲又强了几分。 “嘶!疼疼疼!”鹿鸣涧还挂着泪,却拍开章放的手指,伸长了手臂去抢药膏,状似不愿意章放继续给她涂了,“……怪不得我问师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姓,他说不用。” 章放冷笑道:“我和章敛都随了师父那畜生姓,结果他们二人都不得好死,想来这姓是不吉利。” 鹿鸣涧急得去捶章放:“狗屁!你才是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左手将药膏举得高高的,偏不让鹿鸣涧够到,章放右手翘着沾了药膏的两指,只用手掌侧边压着鹿鸣涧肩膀使力,便重逾千斤般迫得她坐回了椅子上,不得不任他继续涂药。 他半弯下腰,眼睛与她几乎平齐,但眼神焦点都在她脸蛋的红肿上,而不与她对视。 “你不愿意和恶人谷这些狗贼同流合污,无所谓。外界有一群崽种要追杀你,无所谓。老子会保护你。还会把你教得很强很强,让他们没法伤害你。” 鹿鸣涧胸中的块垒像冰雪般融化了。 她吸了吸鼻子,双手握住了章放的右掌,诚恳道:“臭老头,你能少喝点儿酒,少受点儿伤,别让我整日提心吊胆的,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了。” 妈的,老子才他妈三十多岁一朵花的年纪,成天被你喊臭老头,寿命都让你喊跑了! 本来章放抬手又想打骂,但看见鹿鸣涧刚被自己扇到红肿了的脸蛋,和那双野鹿般无辜又殷切的圆眼睛,他鬼使神差般地,居然点了头。 噗噗两声,两人都望向窗外。 原是前夜积雪太重,终于从枯木枝头自然抖落。 没了雪覆,干瘦的褐枝上露出数朵小巧的红花,鲜艳欲滴。鹿鸣涧飞奔到窗台边扒着,用力吸了几口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甜香。 她回过头来,鼻头因为适才的哭鼻子还红着,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指着窗外对章放欢呼道: “二师父,我种的梅树终于开花了!” (第二卷完) 一百三十九 览山 天宝八载。 外界时值盛夏,而昆仑冰原四季如冬。长乐坊的天空看着晴光舒朗,却莫名地簌簌落着指甲大的雹子。 鹿鸣涧重新留长的黑发随意地绾了,鬓边状似随意地插着丁香紫色的布萝花串,是很婉约的发式。但她将素色的贴身袄子扎在裤腰里,套了短款的虎皮马甲与虎皮短裙,又踩着双过膝高靴,气质显得凌厉又匪气。 她左手负着,站得笔直,右手将闲心随手挽了两转,抵在下颌边,唇边挂着胜券在握的浅笑: “就这样吧?” “谢鹿姑娘手下留情。” 毒性真气所凝的草丛状阵法倏然告破,北天药宗装扮的青年身形从其间重新现出。他这话一出口,便是认输了。 登时,围观人中好几个气急败坏地大嘘起来,想来是因此输了钱,长吁短叹于自己的走眼。 旁边赢钱的则嘻嘻哈哈,嘲笑着这些投机分子,居然不相信鹿姑娘——虽然鹿姑娘的赔率低,可胜率摆在那儿呢! 这几年,长乐赌坊的生意越做越大,花样也是频出。 黑擂台保留着地下部分,而每月朔望日会在坊口大张旗鼓地搭起临时的台子,演出这车轮战式的露天擂台赛,观众可在每局比赛开始前,于旁边荷官处,随便地押注在双方池子里—— 这不论身份来历、交钱就能参加的擂台赛,被坊民们亲切而简易地称为“长乐擂”。 观赏和押注“长乐擂”,甚至成了一项坊民们最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 却说周围大几十号的围观群众们,抓耳挠腮地候了半月,好容易等来了这期擂台,都顶着越发紧密的雨夹冰雹观战,却见鹿鸣涧今日又是连赢三把,都有些索然无味。 “呸,说好的这一期大有看头,就这?什么北天药宗、什么苍云军,不都是名门大派、朝廷亲军,怎得还是打不赢这婆娘!” 有个押了北天药宗弟子胜的赌徒啐了一口,愤愤不平道。 旁边一人揣了手在袖中,赶紧拿手肘戳了戳他道:“人鹿姑娘也是跟着万花谷‘墨颠黑白’的,一样的师出名门。” “墨颠黑白”章放,倒是这几年才响起来的名头。外界都说他是这长乐坊现在的坊主,他也懒得狡辩。 当鹿鸣涧第一次得闻这风声,忧心忡忡地问起针对这事要不要反驳时,章放打了个呵欠道:“无聊。他们说是那就是。”鹿鸣涧便不再提了。 坊内民众们日子一样过,才不把章放当什么劳什子的坊主看——不就和过去一样,都是恶人谷派来收租子的么?尊敬些的称一句“章大侠”,不敬的提一嘴“墨颠黑白”,也就如此而已。 观众兼赌徒们多是坊间闲汉和江湖人士,一时议论纷纷,声量并没刻意拘着,药宗青年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端看场面,他与她二人打得并不热闹,怎么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 药宗青年苦笑着,心道技不如人,却也并不准备和这些人争论讲解什么。 别人只是看个热闹,作为对手的药宗青年却十分明白其中的门道。倘若鹿鸣涧将这一记“玉石俱焚”炸出,他重则心脉受损、有生命之忧,轻亦多条经脉断折、必须静养多日。而鹿鸣涧住手了,没有炸,只是征询他,是否到此为止。
药宗青年很是承情,直接认了输。他收好手里的百草卷,浅笑着对鹿鸣涧拱手,便飘然下台。 点点头便算是回礼,鹿鸣涧站着没动,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似在问着,还有谁? 鹿鸣涧脸孔清纯,个头与身材也仍是没怎么长,望之依旧柔弱。但章放与她在此间两三年了,坊民们哪里还有不晓得她厉害的,积威已久,再无人会被她外表所蒙骗。 一片静默中,鹿鸣涧默认今日到此为止,便将闲心插回了腰间。她对着台下众人和裁官、荷官一拱手,就要飞身下擂。 “且慢!” 突然,一个年纪轻轻的负枪少年制止了鹿鸣涧,翻身一跃上得了擂台来。 鹿鸣涧驻足。可见这少年与自己差不多高,面容稚气极了,恐怕只有十二三岁。她皱眉望向场边的裁官:“他报名了?” 裁官摇头,场边却有一和这孩子面容五分相似的青年抬手将一袋银钱丢向了擂台管事,朗声道:“小三儿恁的莽撞,要来也该哥哥先来!” 言罢,他竟然也跳上了擂台,还把他那小孩子似的三弟往台下一丢,正落在另一高瘦少年怀里。 后者接住了三弟,对登记报名者的管事道:“我们是洛阳胡氏镖局的,你便按镖局身份记我们三人吧。我们都要向鹿女侠讨教。” 鹿鸣涧看看他们胡氏三兄弟,对胡老大诚恳道:“兄弟,就你一个好不,我赶时间,让你弟他们下次赶早。” 三兄弟自是不肯,而那厢管事接了银钱数了,登记已毕,方朝鹿鸣涧点头道:“年龄身份不论,款讫而资格备。” 鹿鸣涧见三人还在内部争论个谁先谁后的问题,却是十分无语地望了望天: “我真赶时间,还请贵兄弟三人一起上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都想着这也太过狂妄了。 且不说擂台准不准这样群殴一个,那洛阳胡氏镖局再怎么说,也是天下有数的局子,胡氏三子又是嫡系,学的自然是祖传的路子,断不会粗疏到什么地步。难道是鹿鸣涧今日连破三位高手,气势如虹,自己飘了? 那胡老二一向是兄弟中的狗头军师角色,立马自以为找到了漏洞,当场冷笑着反驳道:“鹿姑娘也太过乖觉。这样一来,你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了?你若赢了,便是吕布战三英,光彩万分;而我们兄弟即便赢了你,也是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而他话音还未落,便乍闻一道香风掠过! 瞬息之间,胡老二和他身畔的三弟都被人点了要穴,丝毫不能动了!惊怒交加之下,胡老二眼珠子一转,便见他家那大哥居然也手执长枪,人像石头似的立在台上。 鹿鸣涧已经飘然远去,而她清甜的声音以真气送回,清晰地响彻在擂台附近每一个人耳畔: “胜之不武的事,轮不到现在的你考虑。” 一百四十 化雨 按下那胡氏兄弟心灰意冷、回家之后苦练武艺之事不表,鹿鸣涧其实也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 大宗弟子确实比之江湖散人实力不凡。 便说刚才那青年,万花、药宗两门都是主修内功气劲的,同时也都擅长回复和拉扯。虽然药宗的百草卷里也藏了刀子,有一些近身的战法,但与万花一样,不以此为主攻手段。 故而两人交锋都是远远的真气乱飞,叫外人看着没什么短兵相接,场面不甚火爆。 但对方毒性真气之精纯凝实,也不比鹿鸣涧的混元真气稍逊。只不过鹿鸣涧占了毒抗性极强、又兼修离经易道的便宜,才让对方浑身的本事施展起来处处掣肘,内劲攻击的效率远比不上她了。 若遇见个同水平、但不以毒为主要手段的对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鹿鸣涧暗忖,自己厉害了很多,但江湖上能人辈出,永远是天外有天的。 ———————— 长乐坊虽总共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但于宅与长乐擂恰在对角线,算得上坊内最远的距离。 “点墨江山”几乎被鹿鸣涧蹬出火星子,好险赶上了时辰,她推开了于宅的门。 一屋子大小孩子本都惴惴不安,以为鹿先生今日或是有事耽搁了,还是就不来了?可此刻见她如约而至,皆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欣喜。 鹿鸣涧心头大石也是落地,不用看到孩子们失望的面孔了——天可怜见,她不是装逼,她是真的赶时间啊。 日子久了,鹿鸣涧的小讲坛终于算是有了些固定的规模。 大人们究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着糊口,闲汉们也是开始就图听个新鲜,后来发现鹿先生这小美人也不是可以随便肖想的,莫为了饱几分眼福,倒弄得半夜里神不知鬼不觉被章放剁了双手、挖了眼睛,那可就不值当了。 故而如今,这几日一次的塾里最后留下的,还基本都是些正值学龄的孩子。 鹿鸣涧深深呼了口冰冷的空气,脑子为之一清明,咽喉和肺腑却随着这股寒意有些不舒服起来。她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小腹,跪坐到室内最上首那案几后面。 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背着上次讲的《邹忌讽秦王纳谏》,而鹿鸣涧喘匀了气,接过于氏递给她的红糖姜茶,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没错,鹿鸣涧不巧正来了月事,所以脸色不好,脾气也不好。姜作为厨房配料,向来是她所深恶痛绝的,但作为药时,她就不得不屈服了。 于氏见鹿鸣涧乖乖饮干了姜茶,也是深觉欣慰。 这一年开春,她弟带着那一班兄弟离开了长乐坊,去了外界。说是读了两年书,该趁着年轻走出去见见世面了。也没荒废着手头的猎艺,总不会被饿死。 鹿鸣涧当然是鼓励他们,还给红绡写了封介绍信,让他们几人带着。说是如果混得不好,可去扬州再来镇投奔“清平书院”,便和在此时差不多,一个姓许的漂亮女院长应该会收容你们。 小于几个收是收了,却跟鹿鸣涧笑嘻嘻道,鹿先生忒看我们哥儿几个不起,总不能真沦落到必须靠着你打点的地步。
鹿鸣涧也高兴道,我也盼着你们用不上,不给我那姐妹添麻烦。 而于氏却没跟着她弟那帮小子出去。鹿鸣涧本都做好了讲坛关张、另做打算的准备,没想到于氏却自告奋勇继续留在此处,帮着她张罗这事。 一聊之下方知,于氏竟是真心地喜欢上了这桩事业,也觉得教书和培养孩子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她喜欢上了在此的生活。 当其时,于氏捧了热茶倚于门边,望着下学后尖叫着、打闹着、疯跑着回家的小孩们,唇角带着微笑,回过头来看向鹿鸣涧,以温柔又坚定的语气道: “小姐,我觉得等这些孩子长大,长乐坊就会变得不一样。” 她还说,小姐,让我留下,我能帮你。这也是帮我自己。 鹿鸣涧十分感动,当然同意了。于氏从她第一天讲学就一直在听,还拿了她给的经费购置了笔墨纸砚等文房之物,如今看着,毛笔字写得比她都好看。 毕竟鹿鸣涧不是个全心全意扑在这事上面的人,现在倒是于氏每天都开着宅子,甚至会帮孩子们解答许多学问上的疑难了。 尽管因着于氏不光彩的过往,她声名不佳,还是没有人愿意称于氏一声“先生”,但她也完全不计较这些,只想更多的帮助孩子们——尤其是那些女娃子。 于氏说过,她希望越来越多的女娃儿将来都跟鹿先生一样厉害,让人喜欢和尊敬,而不像她那样,被人欺负和看轻。 彼时两人坐在于宅的门槛上,鹿鸣涧便拉过于氏的手,将新做的护肤脂膏,细细地涂在她因为干太多活儿而枯裂发白的手上。 涂完之后,鹿鸣涧诚挚地望着于氏,微笑着温声道: “被人欺负过,那是别人的错,不是你的污点。 “于姐姐,在我眼里,你是和我师父一样厉害的人,坚强又温柔。你为我和孩子们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于姐姐,我很喜欢你,也非常尊敬你。我相信,孩子们也是。” 于氏的手被鹿鸣涧柔软温暖的手包裹着,她红了眼睛。 ———————— 两年来,鹿鸣涧仍旧时不时去猫婆婆家蹭饭,帮她洗一洗猫咪,和她对坐着下棋。花花轿子众人抬,可臭棋篓子却是彼此越切磋、越拙劣。 一日,猫婆婆撇了棋子道:“没意思,你知道了我身份以后,虽然还装得无事发生,但拘谨和防备总还有一些。再也不像一开始那般真诚和可爱了。” 鹿鸣涧见婆婆连话都说破了,只能讷讷。她还坐在婆婆对面的小马扎上,两手夹在大腿中间,大眼睛望着婆婆道:“那、那我以后还能来吃您做的饭么?” 婆婆一愕,笑得老脸如花:“瞧你那点子出息。我又没说不准你来了。” 她重新执起了棋子,和鹿鸣涧嚷嚷道她要悔棋。鹿鸣涧也是惫赖,硬是不肯,两人便被棋局架在了那儿。 最后还是婆婆起身道去煎鱼,才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 一百四十一 动念 既戳烂了窗户纸,婆婆便不演了,后来竟还传授了不少使毒、化毒的法子给鹿鸣涧。 鹿鸣涧一一用心学了,有一日却倏忽问道:“婆婆,为什么教我?” 猫婆婆沉默,后来望着恶人谷的方向,哑哑道:“那老东西一天都还在想法子呢,我可不能输了。” 鹿鸣涧不用问“老东西”是谁,也知道是肖药儿。 婆婆是肖毒儿,他亲妹子。 肖药儿从前扮成医仙,婆婆就喜欢毒人,后来他事败了,原来一生都在害人,她就要救好多好多人。她不是慈心,偏就是要忤着他,要与他对着干。 ———————— 如今鹿鸣涧与章放住在一个大宅子里。 原先并立的两间石头房被改造成了两个房间,在此基础上,他们家又扩建了厅堂、厨房、书房……甚至一个酒窖。以鹿鸣涧当年插下的牌子为界,用藩篱围了这片地,就算是他们家的大院子。 章放其实并不是追求极简生活,只是从前一条光棍儿,他懒得去考虑和侍弄这些事。但鹿鸣涧既然喜欢如此,他是任她去搞的。 彼时,鹿鸣涧盘腿坐在厅里,脚上摊开着她淘来的插图版《天工二十七则》,研究着如何将手中这些长长短短的竹篾编成躺椅:“这样才看着有人气儿,像个家。” 而章放正双腿勾着,抱臂倒悬在房梁上,大约是在练腰腹的核心力量,嗤道:“刚有点钱就要穷讲究。” “那等我编好了摇摇乐藤椅,就搬回我屋去。你这辈子不要躺。”鹿鸣涧也不生气,聚精会神地往前翻了几页书,又手上忙碌起来。 “就躺。”章放理直气壮。 今天鹿鸣涧回到家中,就看见章放整个人很舒服地窝在躺椅上,摇摇晃晃。 果不其然,自编成以来,这摇摇乐就天天被章放霸占着,活像一只猫每天缩在它最喜欢的阴暗纸箱里。鹿鸣涧根本捞不着躺,气死。 她不怀好意地诅咒:“天天在家当懒骨头,小心髀肉复生。” 章放姿态悠闲,嘴上却不改刻薄:“也不知是哪个小王八蛋不让老子出去喝酒,如今老子躺着你也要管?” 鹿鸣涧语塞,眼珠子转着望向窗外,生硬转移着话题:“怪事,按理说咱们这里一直这天候,我种的梅花不就该一直开着?怎么还应时而败啊。” 又换来章放的嘲笑:“什么就又成你种的了,脸皮真厚。” 长乐坊本是没有花的,只听说冰原上有罕见的雪莲。但有人专做卖这个的生意,雪莲长成之时立时就被他们蹲点采摘了,鹿鸣涧还没福气一睹过野生雪莲的风采。 种花是原来章敛一直坚持的爱好,鹿鸣涧原先只是看,而极少帮忙去照顾,因为照顾植物这事就是章敛的乐趣所在,她不和他抢。如今和章放要种,便需她自己多多操心了。 最首要的问题就是种什么。她心里最属意的当然还是紫萝,可冰天雪地的,说啥也是养不活,只好另觅他选。 所以鹿鸣涧写信给陶酥,托她挑了一打好在雪原活的树苗子,连着根部的土一起包了,专门使人用车拉了来,直接移植在了窗外院中。
可惜两三年过去,活下来的居然只剩两棵梅树了。也不知是树苗本身就水土不服,还是鹿鸣涧与章放照顾得不好,花期不长就罢了,果子也结得又小又涩,煞是可怜酸楚。 鹿鸣涧不服道:“谁说移植就不算种了?坑不是我挖的,土不是我培的?” 章放跳下了躺椅,也在窗边站定。 他按了按鹿鸣涧的头,突然叹道:“我对你还是太宽松了。你成日分心在太多事上,净浪费天赋。不然现在一定十分厉害。” 缩缩脖子,头往自己怀里拱,鹿鸣涧躲着章放的手劲,嘟囔道:“我这个年纪,现在已经挺厉害了。” 章放哂道:“井底之蛙。老子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在名剑大会扬名立万了。” 鹿鸣涧立刻道:“那我也去。” 章放道:“去。” 鹿鸣涧唬了一跳:“哎?!你不拦我了?” 章放着恼地揉她头顶:“老子何时拘着你了?” 鹿鸣涧眸光闪烁,心中确实大动。 这两年她最为勤勉不辍练着的便是轻功,也是存了几分这上面的心思,想着将来即使遇了凶险,就算打不过,脱身总是没问题。 陡有寒鸦在枝头嘎嘎唤了几声,鹿鸣涧煞是晦气地瞪了它一眼,抿嘴道:“几年不出,确实也不知外间风声如何了。” 章放冷笑道:“你鹿妖女的声名早就传出去了,外界明知道你就在长乐坊,却这么久也没见遣人来捉你——惯是浩气盟的做派,雷声大、雨点小。” 鹿鸣涧倒不敢太乐观:“许是他们慑于你的声威。” 早瞧出她心儿飞出长乐坊了,章放转了转手中判官笔,挂起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世家倒是惯有长辈带晚辈参赛的例子,老子以前还看他们不起,没想到也要沦落至此。啧,难道要我这把年纪了,还亲自送你上西湖去?” 鹿鸣涧想了想身后的长乐坊,笑盈盈道:“臭老头莫激我。我们俩都走了,偌大的坊子可不要乱了套。” 章放古怪地望着她,半晌骂道:“……你还跟这帮烂泥处出感情了。” 鹿鸣涧想起第一次来长乐坊时,见到有醉汉在街边解了腰带就当众小便,有人牙子就在街边公然卖着小孩子,还有夜间野地里传来女子哀哀的哭声和几个大汉快意的脏话。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或者至少,是明面上没有了。 她将收来的租子大部分都归于了长乐坊的建设和管理。一部分给于氏搞学堂,一部分奖励做得好的、口碑佳的商户,还有一部分雇了些坊民做坊内的清洁工作。 鹿鸣涧回过神,笑着吐舌头:“我分明是与二师父处出感情了!” “滚!”章放一怔,老脸微红,抬脚就踹,“油嘴滑舌,不若割了给老子下酒!” 往边一挺腰,鹿鸣涧笑嘻嘻地躲开,跑出去时还大嚷着:“好狠毒!” 一百四十二 逢故 十八岁,鹿鸣涧到底是独自离开了长乐坊。 临行时,她只与章放、于氏和猫婆婆道了别。 ———————— 章放别说送她去西湖了,他甚至没送她走出屋子。 鹿鸣涧站在门边,手都放在冰冷的石头门板上了,回头对章放道: “我走了哦。” 可章放抱臂倒挂在房梁上,眼睛都不睁开看她一眼,只有鼻子间“嗯”了一声,证明他听见她说话了。 鹿鸣涧很有几分委屈和怨怼,赌气地重重推开了门,寒冷便随着冰风窜进了屋里。 章放终于舍得睁开眼了,“嘶”声怒道:“走就走,想故意冻死老子?” 虽然已经不对章放抱什么希望,但鹿鸣涧还是扁着嘴,站在门边风口里,眼睛微润地望着倒吊的章放不说话。 “……注意安全。”章放拿她没办法了。 “嗯!” 鹿鸣涧破涕为笑了。 她翻身上马,朝着南边缓缓而去。而章放一跃下地,几步追出了门,看见徒弟远行的背影。 低挽着的乌黑秀发散在她背上,垂于马儿的白屁股上。她帽子上的兔绒毛球一晃一晃,而马上搭了钩子,驮在两边行李们也一晃一晃的。 ———————— 龙门荒漠。 没有坐长乐坊驿站的马车,鹿鸣涧远远缀着行脚商们的队伍,走在仿若无垠的荒漠里。他们知道方向,而且带了足够的物资,足以安全地穿越这片恐怖的地带。 马儿很快就不行了,鹿鸣涧于是跟他们买了一头憨态可掬的骆驼。 漫裹着狂沙的大风一阵阵袭来,吹开沙漠表层,荡起熔金般的砂砾,狂风就变得更加迷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这一色灰金。 但风吹过就过了,脚下的沙漠表层仍然看起来均匀而平滑,日光下依旧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竟然让她想起,镜面似的湖上,粼粼的水光。 鹿鸣涧拉了拉头上的兜帽和颈间高高堆叠的围脖,露出一直被捂起来的下半张脸。她拧开水壶,将其中的清水轻轻倒入嘴里,不敢饮得过快。 一仰头,差点因为直视而被炽烈的太阳灼伤了眼睛,鹿鸣涧慌忙闭目。太阳像水银剥落了的镜子,悬于无限高的高天。 或许是运气很好,也或许是得益于商队都是跑这条路的熟手,有效避开了诸多麻烦。总之,跟着他们这队人,鹿鸣涧此行出乎意料地顺风顺水,既没碰上马匪,又未遇见流沙、龙卷等天灾。 只是厚重的袍子被一身汗水黏糊糊地粘在身上,鹿鸣涧热得想吐舌头。 她在昆仑冰原生活了近三年,早已忘记了热是什么滋味,耐热程度也是不可避免地大大下降了,而今乍然遭逢,分外难忍。即便运转着养心诀,以真气辅助散热,仍没有一丝清凉的感觉。 夜幕降临时,气温又是骤降,被汗水浸湿的袍子在寒夜中触感冰凉。一日之内由冷转热又乍暖还寒,鹿鸣涧这般的年轻高手都现出些风寒的症状,忍不住打起了喷嚏来。
在商队搭起的帐篷里眠了一宿,被他们告知今天内就能到达龙门客栈了,鹿鸣涧很是高兴。 龙门客栈开在这龙门荒漠的正中心,等于也是一个路标,让所有停留在此的客人都心中燃起希望——还有一半的路程,就可以出去这荒漠了。 快到鸣沙山时,商队路过了一具模样怪异的巨大白骨。据他们称,传说中这乃是上古巨龙的遗骨。鹿鸣涧听了商人们的说法,当然是一笑置之。哪里有什么真龙,恐怕是从前生活在这片荒漠里的什么巨兽遗骸,只是确实庞大,令人观之生畏。 傍晚,鹿鸣涧终于和众人登上了鸣沙山的巅峰。 黄昏时分的落日变了颜色,沙漠也一改白日里的沉厚安稳,被映照得宛如鲜血之海,凄艳恐怖。远远可见一片月牙状的湖泽,嵌在血海似的沙漠里,水体居然是紫蓝色,盖亦受了残阳的侵染。 商队队长指着那水泽喜道:“兄弟们加油,争取落日之前到客栈。” 商人们欢呼着,鹿鸣涧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她平日就惯是个牛饮清水的体质,这两日人行荒漠,她已经幻觉自己皮肤都枯槁了,恨不得有一处清泉,让她好好洗个澡。 到得客栈时,商队便原地暂时解散了,众人纷纷去补充清水食物,而鹿鸣涧亦被告知,他们要在此盘桓几日,如果她还需要向导,可以找别人去,或者等着。 鹿鸣涧点头道:“知道了。我先找找看有没有别的人可用,确定了再给你答复。” 那商队队长满脸堆笑,请鹿鸣涧自便。 这人是常去长乐坊的西域商人,每年都会往这边走三四趟。他知道鹿鸣涧在那坊间现下有着不俗的地位,兜里也有着不少的银钱,当然不会怠慢她,更不会在行商路上起什么歹心。 鹿鸣涧别了商队,满面风尘,先循着客栈的马厩,把骆驼拴了进去。 甫一走近客栈,便撞入她眼帘一颗醒目的松狮头。这青年乱蓬蓬但是旺盛之极的发量惹人艳羡,他裸露在外的胸肌、腹肌也是健美壮硕、油光水滑的,让鹿鸣涧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嚯,这满身的墨青文身,一看就很那个……咳咳,咱是说,打架肯定很有力量。 这上身只披了个褙子、赤脚阔腿裤的青年,蹲在客栈大门旁边,身旁举了个木牌,上书“急募镖师”四个大字。 不知怎的,鹿鸣涧觉得这个性的发型十分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走近那松狮头青年,蹲着的松狮头立时很是高兴地霍然站了起来,足足高出她两个头。 他低头望着鹿鸣涧——其实鹿鸣涧很怀疑,他这么厚重的刘海能不能看清路和自己——一笑便露出了两排光洁的白牙: “女侠,感兴趣啊?” 鹿鸣涧这下看得分明,他腰间别着根翠莹莹的青竹短棒,可以确定这人的身份是个丐帮弟子。 她终于从记忆中检索到了这个形象,不太敢肯定地开口试探道:“小十九?” 一百四十三 倾盖 松狮头的眼睛虽被刘海儿盖得严严实实,但确实睁大了一瞬。他夸张地拿手撩起了刘海儿,露出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和一副竟然英气逼人的俊模样。 鹿鸣涧腹诽,你个小丐帮长得还怪好看,怎么一天盖得严严实实的? 松狮头就这般手动掀着刘海儿,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鹿鸣涧,最后才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谁啊?哪个师兄家的嫂子?” 鹿鸣涧握拳:“……” 话说你这不是根本就没想起我是谁啊喂!干嘛还一脸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半天! “逗你的。” 小十九爽朗地大笑起来,提起拳头轻轻捶了鹿鸣涧肩膀一下: “长安茶铺的小矮子,是不是?这么多年了,你怎得还是这么矮?” “你怎得也到这儿来了!” 鹿鸣涧因他乡逢故旧而欣喜,丝毫不介意小十九这对于男女之间来说略显越界亲昵的举动,也没在意他话里的促狭,鼓了下腮帮子便欢声道: “谁能想到如今你也长成个大个子,可当年你还没我高呢!” 她拿手比画了一下,也有样学样地捶了一下小十九的肩头。 小十九似乎也很高兴于她豪爽的性情,一条胳膊搭上鹿鸣涧肩膀,两人便相偕着往客栈里走。 “接了个活儿。一起来呗?老板这儿还缺人,送他回长安——”小十九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在鹿鸣涧耳边嘿嘿道,“丫贼富。” 鹿鸣涧低笑着,把他那颗毛茸茸的头扒拉开:“你说这个我可不困了嗷。” “对吧!有钱兄弟一起赚!”小十九显然是个自来熟,而且和鹿鸣涧有着意趣相投的铜臭味,“哦还有,别小十九、小十九地喊了嗷,小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君山丐帮太原分舵弟子,‘玉面嘲风’商十九是也。” “‘玉面嘲风’?你这么厉害?都有称号了?”鹿鸣涧稀罕道。 商十九已经拉着鹿鸣涧坐下了,非常豪迈地挥手让翠花姑娘看酒水,还道“这顿哥请了”,也不问鹿鸣涧生辰八字,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哥。 鹿鸣涧咯咯笑着,一抱拳便从善如流道:“哥哥大气!” 商十九夹着薄薄的卤牛肉,将随身的酒壶拿出来给鹿鸣涧分倒了一杯,便眉飞色舞道: “哥们儿这称号也是有来历的好吧!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这‘嘲风’便是其第三子,其性生平好险,又于险中求真。” 鹿鸣涧也夹了片牛肉,点头续道: “龙三子嘲风,好险亦好望,檐角走兽是也。在民俗中,嘲风寓意吉祥、美观与威严,且兼具威慑妖魔、清除灾祸、辟邪安宅之效。宫廷筑殿上安置嘲风,能使整个宫殿望之规格严整而不乏变化,以达庄重生动之和谐、宏伟精巧之统一。” 鹿鸣涧当先生日久,这职业病发作起来,竟在酒桌上当场讲起课来,直把个商十九听得目瞪口呆,筷子都忘了动。 商十九郁闷地心道,兀那小娘皮懂得恁多,你把逼都装了,小爷还说个屁啊!
鹿鸣涧秋波荡来,笑嘻嘻道:“既以‘嘲风’为号,看来十九流窜江湖,没少留下事迹;至于这‘玉面’嘛,倒是好解——自是说十九你生得英俊咯?” 听到最后,商十九直呼妙极,油然而生出一股知己之感——有人能懂自己,还在旁一顿解说,帮自己把逼装了,这不比自吹自擂来得快意? 他一拍大腿笑道:“没错!全中!小矮子真乃妙人儿啊!” 鹿鸣涧:“……”你不礼貌! 她佯装嗔怒地睇着商十九:“我叫鹿鸣涧。‘青崖白鹿’之‘鹿’,‘时鸣春涧’之‘鸣涧’。十九哥你也莫再小矮子长短了。” 商十九笑着继续斟酒:“鹿娘名字固然清雅,读来倒是拗口。” 鹿鸣涧见他这般反应,心下却是大定。 当年“沐晚”卧底之事,本就是浩气盟阴谋在先,对外宣称时定然也没法原原本本说,给自己下的通缉令,恐怕也是编排了些莫须有的罪名。事情在当年水花便不大,如今更是时过境迁,像商十九这样走南闯北的丐帮弟子都没有耳闻,想来自己此番重涉江湖,也用不着风声鹤唳了。 回想刚才商十九的话,鹿鸣涧倒是突然发现了个问题:“太原分舵弟子?你不在长安分舵待了?” 商十九的手背抹了抹颌边因豪饮而流下的酒液,笑容灿烂道:“本来嘛我游历八方,在哪个分舵待得也不久,这事都是无所谓的。不过是我师兄现于太原分舵做了个六袋管事,我当然就随他挂去了那边,用度取起来方便些,免了众多扯皮。” 鹿鸣涧听得新鲜:“丐帮居然还会给你们分发用度?” “自然。混上级别了,就有相应的待遇啊,不然谁待在他这劳什子的帮里?到处是臭烘烘的大老爷们儿,女人都没得几个。”商十九理直气壮地嫌弃着自己背后的天下第一帮。 鹿鸣涧捧腹道:“这就是你到处乱跑的原因么?” 商十九嘘道:“那倒不是。主要还是为了这个——”他举起右手,拇指与食指中指撮在一起搓着,发出了淫荡的低笑。 鹿鸣涧会意,敬了他一杯,也压低声音喜道:“那快把这趟镖端上来吧。” 这会子已经不早了,可龙门客栈不比外间,客人们到店往往就晚,收拾一二再呼朋唤友吃酒聊天,就只有更晚。故而此时,一楼里还人满为患、嘈杂鼎沸,竟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 商十九视线四下里扫了圈,往嘴里丢了一粒焦香花生米,随口道:“老板是长安大户戴家的长房嫡出大公子。” 鹿鸣涧拖着长腔“哦”道:“原来是戴家。” 长安富商云集,素有四大家族,这老戴家便是其一。虽然只是忝列第四,可在一众凤头中能排至末尾,在商贾中的财力、地位,也已经和余下野鸡们云泥之别了。 何况还是长房、嫡出、长子——那便是将来家主最有力的人选啊。 鹿鸣涧与商十九目光一对,彼此心领神会,举杯碰了一下: “一起发财。” 一百四十四 签约 “十九哥——有人问镖哩——” 大门口探出个脑袋来。 因为刚才商十九拉着鹿鸣涧进来吃酒了,便随便唤了个镖队里的少年,替他继续在客栈门边蹲着,守着那招募镖师的牌子,候着可能的兔子。 商十九朝那少年吼道“来了”,便提了他的酒壶起身,对鹿鸣涧道:“鹿娘你自便,哥们儿忙去了。” 鹿鸣涧点头道:“老板要多少人来?” 商十九伸了个懒腰道:“说是多多益善——不过他肯定心里也有数,这荒漠野栈的,哪里会有那么多高手没有旁的事情,能愿意给他干这活计。老板最晚后天就要上路,你明儿个好好休息。” 眼见着商十九又与一个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疤面刀客勾肩搭背地进来,引着人家到鹿鸣涧这桌坐下一起吃酒,仍是那副“随便点”的模样,鹿鸣涧恍然大悟,这所谓的“请客”定然也是戴大公子出钱,人情倒叫这商十九做了去,不禁忍俊不禁。 戴大公子作为老板,在二楼厢房里闭门不出,躲着肆虐风沙和闹腾人群,事情全权委给了商十九,固然心大,而客栈关门时,这桌上已经坐满了四人,加上鹿鸣涧,商十九一晚上竟然拉到了三人入伙,也算是不负所托、收获不菲了。 商十九对着满桌酒席,笑着抱拳,自言“小有薄名,很荣幸被老板聘为了此行临时组建镖队之镖头,能力有限、惶不敢当,还望各位好汉女侠共襄盛举”云云,可谓谈笑风生,不仅张罗着给三人互相介绍认识,还将走镖的待遇和注意事项一一讲了,竟然颇为周到详尽。 发现商十九正色说着漂亮话时,与和自己刚才的狎昵劲儿不全相同,鹿鸣涧心下更觉亲近温暖。 她与另外两位新加入的同行镖师一起,对商十九嘱咐的种种,只有点头应允的份,且都对他这位临时镖头感到颇为可靠。 鹿鸣涧已经回想起当年匆匆一面时,这哥们儿小时候那出口成脏的模样了,不意男大十八变,而今居然一派江湖大哥大的风流意气,不禁偷笑出声。 正唾沫星子横飞的商十九住了嘴,望向鹿鸣涧道:“鹿娘可是听出了什么不对?” 鹿鸣涧敛了笑脸,摇头如拨浪鼓,严肃道:“没有没有,您继续。” 原来,戴大公子高价囤积了一批临江出产的绫罗,要到飞沙关外鬻予边人,再将关外特产带一批回长安。可去路方半,荒漠难行,又不幸遇到了一帮马匪,不仅货物被抢近半,他来时所雇长安某镖局的镖师更是死的死、跑的跑,只余下了几位护着他和剩余的货物到了龙门客栈,如今在这儿不上不下、难进难退,他属实五内俱焚。 万幸遇见了商十九这侠名在外的丐帮青年,杯弓蛇影的戴大公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央求他帮忙组了这局。 疤面刀客皱眉道:“如此说来,老板如今身上没什么钱,咱们诸人的报酬要等他回到长安才能取得,而身份也是他自报的,并无实据?” 商十九道:“他的身份不是假的。某曾在长安活动数年,与戴大公子也有过几面之缘,这点不用质疑。不过,镖约当场能订,条文也写得清楚,报酬确实要等护着他回到长安,才能取得。”
刀客冷笑一声道:“那倘若路上再遇敌情,爷遭逢冷箭死了,岂不是连个埋骨钱都没见到,白白给他卖命?” 商十九也不着恼,将几份准备好的文书推给三人面前,平静笑道:“先看看。” 鹿鸣涧扯过那一看就是提前准备好的制式文书,款下有戴氏钱庄的印子,确实没问题。 “如果签约,就自当尽力。兄弟若是觉得不划算——”商十九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脸爽朗笑意道,“就当某没与兄弟讲过这茬事。生意嘛,没有一定能谈成的理,有机会再合作。” 商十九话讲得漂亮,那刀客也没好意思继续说难听话刺人,将文书以三指按着推回了商十九面前,起身告辞了,商十九也是三分惋惜七分豪迈地抱拳回礼。 可鹿鸣涧分明看见,那刀客转身以后,商十九的唇角明显地做了个“嘁”的口型。 鹿鸣涧与剩下那汉子签了文书,商十九才一脸“都是自己人”的亲热模样,告诉他们,加上戴大公子本身剩余的那几位镖师,咱们一行已经聚集了十数人,实力嘎嘎强,不用太担心。 “老板的货车就停在客栈后面,马厩附近。”商十九替戴大公子收了一式两份中属于老板的那份文书,颇为随便地往褙子内侧缝的口袋里一塞,便对鹿鸣涧二人灿烂笑道,“今夜已经安排了兄弟在那边守着,你们只管睡。明天倘若不开拔,夜里就还需要人守,到时可能我再叫你们。” 待另一人也告辞上楼回房,鹿鸣涧盯着商十九隆起的胸大肌,还有那线条完美的沟壑,终于忍不住道出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 “十九哥,你这么穿不冷啊?” 商十九一愣,哈哈大笑道:“降龙十八掌练多了,一身阳刚之气,真是不觉得冷。” 说话间,他随便地扎开架式,原地对着空气推了两掌,便见仿若有一条青绿色的龙气从他身上、臂间飞腾而出,视觉上便似他那文身活了,还伴着隐隐龙吟之威。 商十九收回岔开的步子,屈起食指从鼻下潇洒地蹭过,甩头道:“感受真龙的力量!” 鹿鸣涧忍不住鼓掌佩服,这就是传说中丐帮的真气化龙之术?!果然不坠天下第一掌法的名头。 ———————— 翌日。 鹿鸣涧早起练功,便见商十九带着之前那替他值班的小弟,继续并排蹲在客栈门口逮人,煞是尽职尽责,想来戴大公子给他的合约应比寻常镖师多出不少钱来。 而鹿鸣涧躲在客栈后的阴影里,望着月牙泉白日间的清亮水色,感受着这片荒漠中唯一的一丝湿意。 经由商十九介绍,鹿鸣涧与同行的镖师们至少都认了个脸,一众男子都对性情亲和、长得可人的鹿鸣涧分外客气,吃饭时纷纷喊着她同桌。 但鹿鸣涧注意到的,却是队伍里的另一个女人。 一百四十五 孤骑 汉子们围坐在客栈里吹牛,而鹿鸣涧从木窗看向楼下。 客栈是依着月牙泉盖的,只有区区两层,却已经是这边最有规模的建筑。附近除了高筑的瞭望塔,还有几幢低矮的土楼,或许是客栈的仓房,还有客栈掌柜金香玉等人睡觉的地方。瞭望塔上除了缀着串串灯笼,还挂了招旗。由上而下,是白底墨书的“龙门客栈”四个大字。 客栈内毕竟空间有限,外面的空地便置了不少木桌和长凳,供客人们露天使用。 马厩也是露天的,应是建筑群做好之后,才后来发现少了这处设计,于是没办法,临时把一栋低矮土楼的单面墙敲掉,重新装上围栏,改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那里停着诸多骆驼,和寥寥几匹马儿。 沈绛正一个人待在马厩里。 她脚边放着一只大木桶,木桶里漂着一个葫芦瓢。她手里执着马刷,正在给她的大马洗刷着身子。动作非常熟练,而且有耐心。 她留着女子少见的爽利短发,沙漠里白昼大热天的,仍穿着厚重严实的天策军盔甲,只是把裤腿和袖子都高高挽了起来。 从鹿鸣涧的角度望下去,沈绛的上半边身子隐没在土马厩顶的阴影中,下半截身子曝露在炽烈的太阳下,兵甲下摆的前片银光曜日,岔开的小腿细长匀称,如两截去皮的莲藕。 其实以鹿鸣涧的眼光看,沈绛是个长得很有韵味的年轻女子,柳眉凤目,薄唇微弧,兼有英气与秀气。 但天策府女兵的官军身份实在太过扎眼,在这种江湖客们集聚之地,总归招人忌讳。故而沈绛和鹿鸣涧一起,作为一行里唯二的女子,却完全没什么人凑上沈绛跟前,甚至大家很有默契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可见男人们还是理智大于色欲的,在利害相关的敏感身份面前,性别魅力也要靠边站。 不过,沈绛也不在乎这些的样子。早起商十九将即将同行的镖师们互相介绍了认识,沈绛毫不掩饰地穿了银甲,众人的圈子便天然地稍微与她疏离着。 甚至散会之后,还有人偷偷拉着商十九抱怨:“怎么队里还带着个天策娘们儿?怪不得劲的,连调戏两句金老板娘和翠花姑娘,都怕她从背后出来罚银子。” 众人听了自是哄笑。 商十九跟这帮汉子已然都混得熟了,笑着跟他们打哈哈道:“正经镖局人天策府都是要监管,咱们虽是临时的镖队,可该有的也得有!何况人家沈……绛姑娘,也是老子搁这儿候到的第一个镖师,你们来得可都比人家晚。” 商十九想起,沈绛第一次走过来问话时,他本来是循着称官军的例子,叫她“沈大人”的。可沈绛听了别扭,制止了他,自报家门并说称名即可。商十九便改称“沈绛”,可到了嘴边,又觉得直呼其名煞是奇怪,最终折中,在名后加上了“姑娘”二字。 沈绛尚未走远,背后这些人的话她都听得分明,只是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她来此本是执行公务,而今事毕了,左右要回城复命,正好顺带保着落难惊惧的戴大公子回去。
所谓的公务,是龙门客栈的金香玉老板娘之前派人报了官,说她丢了好大几箱金银,又提供了之前宿在她家的江洋大盗大约去向。 这大盗甫一来,金香玉便识得他身份,只是她开门做生意,并不在乎对方身份来历善恶贫贱。毕竟龙门荒漠非是什么阳关道,走这处的除了商人、马匪,多是恶人和去投恶人谷的,要么便是追着恶人来的,少有好相与的。 可这大盗偏被猪油蒙了心,居然偷到了金香玉库里去。一经事发,金香玉这泼辣女老板立时娥眉倒竖,马上差了客栈小二快刀鞑子奔最近的肃州报官去了。 按照快刀鞑子带来的线索,这胆大包天的贼子很快被擒,现已收押入了府衙,听说判了发派去做苦力,而他新偷的几箱子东西都还没来及脱手,万幸里面也包括了金香玉的宝贝。 案情至此结了,一般而言,官府只需要派人知会报案者一声,收缴来的赃物让他们来登记、自取就行。但龙门客栈算得上江湖上一方特殊的小势力,与平民还存着不同,与官府之间的关系也略微微妙。 肃州府衙思忖之后,便将此案后续转交了主理江湖事的天策府,让他们处理,不论是去通知龙门客栈还是如何,府衙那边却是两手一甩全不管了。 天策府在肃州的营盘里,一共便没驻着多少人。肃州府派人将金香玉的箱子送来时,沈绛与两个小少年正在操练,听了此事,沈绛便默默接下了。她报了上官,并让两个新兵蛋子继续演练梅花枪法,就带了金银箱子望龙门荒漠去。 沈绛的上官也是个女将,四十岁出头,原先在战场时腰部受过重伤,再也不好亲历骑战了。方退居二线,来这西北之地,管起了这么一队半大孩子,给府里输送些新鲜血液,也算继续发挥余热。 她本想劝着沈绛量力而行,但又知沈绛看似清冷,实则倔强,她既揽下了这事情,只怕劝也是无用,最后只是叹息一声,嘱咐她一路小心,带足清水和食物,若是遇见马匪,也莫要与人家逞强硬拼。 临行前,沈绛便是听了上官如此悉心的关照,又对上她关切的目光。 沈绛唇角含笑,点头道:“下官领命。” 她自幼没有母亲,小小年纪便被父亲送至军中。这位上官照顾了她好几年,把她从个火柴似的少女,养成了现在这副小白杨似的挺拔样子。她和军中这些孩子一样,看待这位上官殊为亲切,就像半个娘。 话说回来,金香玉接了沈绛送回来的金银宝箱,自是笑靥如花,一口一个“美军娘”地叫着,可沈绛自言军中禁酒,拒绝了金香玉的款待,却对商十九这大张旗鼓的募人保镖行动,循例随便问了一嘴。 谁知商十九一将沈绛加入的消息报知戴大公子,这老板得闻却脸色不霁。沈绛本来没有一定要跟着这队走的意思,只是顺手之劳,戴大公子这番反应,倒让她反而起了疑心。 一百四十六 送饭 戴大公子没找到支走沈绛的借口,只得允了她随队。 背地里,戴大公子却偷偷告诫商十九,后面不要再招惹官府的人了。他这一趟折了不少货,损失已经不轻,还要支付镖师的工钱,本指望着跑了税款,还能将这钱分润一部分给商十九等镖师们:“如今我的算盘既打不响,你们的外快也要打水漂。” 商十九听着老板的训斥,表面垮了个批脸连连称是,背地里却对自己吸纳了沈绛的聪明做法点了个大拇指—— 这姓戴的小子能想着跑税,便能有别的不法手段。如今天策府的人跟着,还看了镖师合约,想来让这姓戴的也不好再钻空子。 沈绛既起了疑,便存了找机会检查戴家货物的心思,可前两日守夜,都没轮到她。也不知是像商十九说的,看守货物这种杂事,用不着劳烦天策府的“大人”,还是戴大公子吩咐了下来,刻意不让她接近货物。 沈绛也不急。如果戴家真有问题,来路方长,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刻。 而她现在比较发愁的一件事是,她的马儿好像得了急病…… ———————— 沈绛今日都没有吃午饭,一直待在马厩里,伴在她的绿螭骢身畔。 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拖着装了金银箱子的车走在沙漠,狠狠累住了小葱。它现在状况很不好,紧张而焦虑地嘶声鸣叫,又似乎是腹痛难耐,一会儿要卧下打滚,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频繁排泄。 小葱是沈绛的战马。 她刚入营那年,上官按照天策府的规矩,发给新兵每人一匹绿螭骢的马驹。沈绛那时候还什么也不懂,哪知道“绿螭骢”是哪几个字,以为马儿的品种是叫“绿吃葱”,便给自己的马驹直接起了“小葱”这小名儿。 从前小葱身体一向很好,病都没怎么生过,沈绛没怎么替它操过这方面的心,如今它突发疾病,她反而经验一片空白,干着急而没办法。 前两天小葱就食欲不振,沈绛斥巨资买了两筐老贵的皇竹草,陪着它吃了饭,还以为没事了…… 她照顾着小葱,搂住蹲坐的它不停安抚,心中焦急又愧悔。 这马厩里地方不大,又很大地方被骆驼所占,仅有的几匹马都是品种稀有、价格贵重的宝马,要不然也不会体质好到能够行走在荒漠里。 小葱这两日脾气极大,攻击性极强。厩中那余下几匹,多是风姿漂亮的公马,一开始还有马想讨好小葱,甚至来闻它的屁股,却被小葱狠狠尥了蹶子——就再也没马敢于靠近小葱这暴躁美马了。 作为天策府的骑兵,沈绛身上常备着治疗马儿惯见疾病的几种药,可药是喂了,但腹泻不仅止不住,昨天小葱还食欲大开,吃了往常倍量的马草,还犹嫌不足,让沈绛更为担心起来。 可问了金香玉,理所当然地得知,客栈里哪里会有什么兽医或者精通养马的人,恐怕整个荒漠里和马最熟悉的,除了马匪,还就是沈绛自己了。 今日,她害怕小葱状态更加恶化,索性哪儿也不去了,就陪着它。看着小葱湿漉漉的眼睛,沈绛从爱马的哀哀嘶鸣中,听出了软弱和可怜。
她心疼得不行。 小葱是沈绛这几年军营生活中,最亲密的伙伴。她虽不爱与人说话,可跟小葱聊得很好。她们不仅是朋友关系,更是战友关系。沈绛的骑战术都是与小葱一起练习的,如果没了它,她的实力便去了一大半。 而今沈绛病急乱投医,目光凛然地扫着马厩中其余几匹马儿,甚至在估量它们与自己的合用性了——不是要换马,而是她心中暗暗盘算着,要不然借匹别人的马将就着,她孤身一骑,去马匪营地里抓个兽医回来,给小葱看病。 ———————— 酒足饭饱的鹿鸣涧晃荡着下了楼。水囊里灌了冰茶,怀里揣了热饼。 这龙门客栈的老板娘金香玉也真是个妙人,练了一身精纯的寒冰真气,却毫不打架,全用来凝冰块儿,佐酒茶—— 怪则怪矣,也算是求仁得仁。 鹿鸣涧刚才便喝了金香玉凝冰泡的甜茶,属实如同琼浆玉液,被鹿鸣涧惊为天上之物,连喝两壶,这不,喝不完的还兜着走。 她在马厩的围栏外停了步,望着坐在马厩草垛上的沈绛。 沈绛侧对着栏门,感到了鹿鸣涧的驻足,半抬起头,报她以疑惑而疏离的目光。 鹿鸣涧露出她招牌的、无辜又亲切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朝沈绛晃了晃: “沈姑娘,饿着肚子怎么照顾马儿?” 沈绛微微愣住。她不笑时,薄唇天生地像微微朝下,显得不甚高兴,可能这也是一向没什么人主动亲近她的原因。 见她不说话,鹿鸣涧自己拆了那油纸包,掰了一块儿饼自己吃了,眨眨眼说:“没毒。” 沈绛连忙极轻微地摇了摇头,清冷的声音略显无措:“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音未落,她的肚子居然很不给面子地咕噜噜响了起来。沈绛的脸上登时腾起了薄薄的红。 鹿鸣涧便开了马厩的栅栏,不请自来地蹲在了沈绛面前。 她把半拆的油纸包随手塞到了沈绛怀里,嘴里哼着小曲,摸了摸小葱汗涔涔的脑袋。 沈绛很少与人离得这么近,哪怕是女人。她颇有些不自在。 怀中,犹有余温的胡饼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混着鹿鸣涧身上散着浅淡的酒气和药香,一齐窜入了沈绛的鼻腔,让她莫名地羞赧和紧张。 沈绛无声地啃了几口胡饼,便放下了。长在军中的她不可能对吃食挑剔,训练和行军时,不管多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只要能够饱腹,他们都是一样往嘴里塞的。 只是没了她的怀抱,小葱又开始挣扎着打滚,模样痛苦万分。她忧心着小葱,根本食不知味,没有多少胃口。 终于,沈绛找回了声音道:“嗯,谢谢。鹿姑娘。”她很不擅长这个。 而蹲着的鹿鸣涧已经观察小葱半天了。 她微微仰起脸,对沈绛道:“你这小母马多大年纪了?” 一百四十七 接生 沈绛愣了愣,回忆了一番,确定自己领到小葱时,它应该刚诞生不久,才不甚确定地回答道:“三四岁。怎么了?” 鹿鸣涧招手示意沈绛按住小葱,她自己则靠近小母马,将它翻过肚皮,细细观察着。 小葱的肚子明显鼓出了些,腹部两侧亦微微凸起,奶头肿胀呈现蜡色,而适才被沈绛洗刷干净的身子上,又因为泌乳而淌着胶质的奶水。 鹿鸣涧非常温柔小心地摸了摸小葱鼓起的肚皮。 她抬头,对上沈绛显然也已经理解了状况的面容,轻轻地道:“这孩子怀了崽崽,而且快生了。” 沈绛咬着嘴唇,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忧虑。至少小葱不是生了什么要命的病。 被两个习武的姑娘按着,小葱四蹄朝上翻着肚皮,腹中又难受得紧,一直在哀哀叫着。 沈绛将马头靠在自己怀里,钢铁般的双手紧紧拎住小葱前蹄:“我,我之前竟然都没发现,也没好好照顾小葱……它肚子近来大了点,我还以为是最近吃得太好,它才长胖了。” 我这个做主人的也太粗心了。一年来还是天天与小葱正常相处,甚至训练量也没减少。沈绛陷入深深的自责。 鹿鸣涧单膝跪着,按住了小葱的一只后腿,又去看它变长的后窍。 果然,小母马的外阴松弛而肿胀,黏糊糊的肉膜泛着鲜艳欲滴的潮红之色,像有呼吸般,急促地翕动着。拂尘似的马尾巴一向被沈绛打理得干净而顺滑,此时散开着,柔弱地扫着被沈绛铺了草的地面。 鹿鸣涧皱眉道:“沈姑娘,以前我见过别的马儿生崽崽,快临盆时,就和你这匹现在的模样有些像。” 沈绛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关头,紧张得都结巴了:“就、就快临盆了?” 鹿鸣涧摇摇头:“实不相瞒,我也不是专门的兽医,不能肯定,只是你最好做下这样的准备。” 习惯了穿甲的沈绛平时都不觉得怎么热,听了鹿鸣涧的话,头上倒是密密地冒起汗来。 不过焦虑紧张也对小葱没什么帮助,沈绛很快冷静了下来,回忆着军中其他马儿从前生产时的情况。这一回忆不打紧,沈绛发现,因为没有什么密友,她也没得到过邀请,去看别人的马儿生崽。 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马儿生崽时也是躺着的,不是站着的。 两个根本没给马儿当过产婆的姑娘互相看了一眼,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拼凑起彼此那些零碎的知识和经验。 她们放开了小葱,任由它用着天然的姿势纾解痛苦,鹿鸣涧还给它输送了些养心诀的真气。万幸的是,这真的有用,小葱显著地舒服了些,虽然肘部和肷部仍然大量地出汗,但它至少不那么闹腾地一直刨地了。 鹿鸣涧陪着沈绛坐在臭烘烘的马厩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其他的马儿和骆驼都被她们赶到了远一点的位置暂时待着,给小葱留下了一方相对宽敞的地方,供它造作。 期间,鹿鸣涧离开了几趟,而沈绛除了如厕,根本就是入定似的。 鹿鸣涧离开,一是去取茶水来,哄着沈绛高低将胡饼吃了;二是去取了些清水、纱布、铰子、药丸等可能用得上的物品;再有就是拿了件大毯子。万一要守到晚上,骤然变冷,她们两人还坐在户外,总要披上些抵寒的。
傍晚将至时,小葱侧卧在地上,呼吸变得极为粗重,而对周围的风吹草动也变得极为敏感。鹿鸣涧起身想要出去茅房时,小葱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神警戒地望着鹿鸣涧,直到她回来重新坐下,过了一会儿,小葱才放松了身体,重新卧倒。 鹿鸣涧递给沈绛一个抱歉的眼神,而沈绛拍了拍她刚洗过的带着凉意的手,示意没关系。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小葱的屁股后面开始噗出带着湿意的放屁声,没多久,从它的牝穴里流出了汩汩的水来,洇湿了它屁股下面的一小块儿干草。 ——羊水破了。 沈绛死死盯着小葱,生怕它有个万一,双手紧紧攥着,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鹿鸣涧则一边观察着小葱可有异状,随时准备抢救,另一边也分了些注意力给沈绛,生怕她太过紧张,自己先有个万一来。 突然,两个尖尖从小葱的后面探了出来! 两个姑娘同时一喜,知道是崽崽终于露出了两只脚。而刚做上了母亲的小葱,或许也感知到了这重大的进展,浑身湿透仍在用力,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 小马的脑袋出来了!还有身子!最后是两只后蹄! ——整只的马崽崽终于着陆了。 两个姑娘都冲了上去。 沈绛小心地把小葱微微抬起,让它像往常最喜欢的那样,靠在自己怀里,然后含泪亲了亲它的眼皮,顺着毛抚摩它疲惫、脱力而起伏着的躯体:“你做到了。小葱你真棒。” 鹿鸣涧则是飞快地帮着小马撕开了头上残留的胎盘,好让它能呼吸—— 但她眼中欣喜的神采,亦是飞快地熄灭了。 沈绛发现了鹿鸣涧呆住的手,心下也有了不祥的预感,沉声道:“怎么回事?” 鹿鸣涧抬起头,长而密的睫羽下,圆圆的眼睛里涌出泪珠。 “死了。”她哽咽着,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小小马,“是一个死崽崽。” 沈绛好看的薄唇亦是一扁。她搂住小葱的手臂一紧,把头埋在了它红褐色的漂亮颈子上,幽幽地呜呜咽咽。 “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鹿鸣涧将准备好的、以防万一的纱布盖在了马崽儿身上,挪到沈绛身后,张开臂膀轻轻地环住了她。 就像沈绛不敢用力抱小葱一样,鹿鸣涧也没敢用力去抱沈绛。她只是虚虚地拥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像对待不愿睡觉的小孩子。 小葱像是懂得了什么,也或许它什么也不懂,只是母亲的天性使然。它从沈绛的怀里挣脱,拱开了鹿鸣涧留下的白色纱布,露出了它的崽崽小小的躯体。 它伸出舌头,细细地舔舐着它的孩子。 尽管那是一个已经没有呼吸的孩子。 一百四十八 启程 小葱好像不知道崽崽已经死了,或者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它像从前鹿鸣涧见过的其他母马一样,努力地站了起来,靠着马厩的墙边站定。 或许是它以为孩子在休息,在睡觉,所以它要给孩子留出足够的空间。 沈绛还在流泪,但是不出声了。她好看的面容因为愧悔的痛哭而扭曲,变得丑陋,姿势从双膝跪地变成了抱膝蹲着,头像只鸵鸟似的埋在腿间。 鹿鸣涧沙哑着嗓子,苍白无力地安慰道:“小葱还小呢,将来还会有别的崽崽的。” 沈绛到底是个军人,即便是暂时的崩溃,也没让她失态太久。 等她缓过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但嘴边的线条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她那修长漂亮的、有着薄茧的手,用力地握了握鹿鸣涧的,对她嘶声道: “今天多谢你了,鹿姑娘。欠你一个情分,我一定还。”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对鹿鸣涧道谢了,但这次说得毫无不自在,郑重而流畅。 反是鹿鸣涧被沈绛如此一说弄得略感局促:“沈姑娘,咱们现在是友朋了吧?” 沈绛颔首道:“自然。” 鹿鸣涧屈指,在沈绛握自己的手掌心蹭了蹭:“既是友朋结缘之证,就不用讲还不还的了。” 沈绛摇头坚持道:“友朋也要记情的。” 鹿鸣涧莞尔,对略显僵硬的沈绛道:“也好。既然沈姑娘习惯于亲兄弟明算……情分,我们便这般吧。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嗯。再借不难。”沈绛略微一愣,点着头重复了一遍鹿鸣涧最后的话。她认为这句最为重要,说明鹿姑娘愿意长久与她做朋友。 在沈绛的坚持下,鹿鸣涧回房睡觉了,没有陪着她待在马厩一整夜。临走时鹿鸣涧回头,见沈绛披了毯子,倚在墙边,梳着小葱的尾巴。 ———————— 戴大公子终于舍得出门了。沙漠长袍遮盖住了一身华美衣饰,虽然眼睛状态像是连日没有休息好,表情仍透出几分贵傲之气。 通过商十九之口,戴大公子已经提前告知了众人今日启程。所以清晨时分,众镖师就收拾毕了,护着他与货物车往关外去。 小葱刚生产完,沈绛当然不忍它再跋涉,于是将其寄存在了龙门客栈的马厩,预备折返时再来带它。龙门客栈的小二兼保安“快刀鞑子”收了沈绛的银子,胸脯拍得邦邦响,跟她保证着一定小心伺候,等她回来领马之时,小葱状态定比现在好得多。 鹿鸣涧邀请沈绛同乘,沈绛欣然应允,身手敏捷地踩上镫子,纵身一跃便跳上了鹿鸣涧的大骆驼。 或许是沈绛毕竟为天策府军士,下意识地觉得,相比起鹿鸣涧,她自己当然更善骑御,所以很是自然地坐在了鹿鸣涧后面,又很是自然地接过了其手里的缰绳,瞬间就把鹿鸣涧围在了臂间。 因为沈绛的动作行云流水,实在太过自然,恍惚之间,鹿鸣涧感觉,好像自己才是被邀请同乘的那个。
沈绛个头比鹿鸣涧高出少许,坐着时也相差仿佛,都坐笔直时,鹿鸣涧知道自己一定会挡到沈绛视线。她便微微侧过了些身子,微微颔首,方便着沈绛看路。 天策府军中人人善骑,沈绛亦没少带过同袍和百姓共乘,其实没觉得前面坐个人有什么不便,她能很熟稔地自己调整位置,从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本没有去在意怀中何人、所为何事。 直到感觉鹿鸣涧的姿势不是那么自然,沈绛才隐约理解到她的用心,心中微动,方投了些关注给怀中的姑娘。 近在咫尺,沈绛恰看见鹿鸣涧微微横过的侧颜,碎发黏糊着在她脸畔。因为没戴长袍的兜帽,她还露着一截细白的后颈子。新生的细碎乌发还嫌太短,而没被收拢进她低低绾着的长发辫。 沈绛一向不爱笑的唇角又微微上扬了。 自觉与鹿鸣涧如今熟络,沈绛连声音听起来亦不似往日清冷疏离:“不用,我能看见。” 鹿鸣涧诧异地瞥了沈绛一眼,便含笑坐直了身子:“沈姑娘真厉害。” 沈绛手上平稳地驭着骆驼,脸上微热,轻声道:“天策府军个个都会,这很基础。” ———————— 傍晚时分,风沙渐浓,行进变难。 商十九的坐骑是一匹成色极好的公马,桀骜难驯,但唯独被他收拾地服帖,想来平日里速度本应是极快的,只是不习惯沙漠这每一脚都深陷的感觉,走得略微艰辛,仍比众驼要快。好在整个镖队的速度只能以拉货物的驼车为限,整体都压慢了步速,倒也未出现谁的坐骑拖后腿的情形。 商十九一直在镖队偏前面的位置走着,此时驰马到了左近沙丘顶部四望,片刻便回归队里。 下坡回来时,商十九远远瞧见唯二的两个姑娘同乘一驼,彼此挨得紧紧的,还在状似亲热地窃窃私语,沈绛甚至微伸脖子侧过脸去贴近鹿鸣涧,好听清她说话。 商十九“啧”了一声,暗想着天策小娘皮平日里横眉冷目,对鹿娘倒是温柔。 他朝众人吆喝道:“来几个坐骑方便或者自忖高强的,去附近几个方向探探?要是没有明显危险,咱们今日便在附近扎营?” 后一句是朝戴大公子说的。 戴大公子倒不像是个身子骨儿娇弱的纨绔。他和众人以及寻常沙漠商人一样,骑了骆驼,走了这整一日,也没见喊累与苦。怪不得能走这样的商路。 见老板点头应允,两个汉子脚下一踩驼镫,越众而出,戴大公子咳嗽了两下,单独对沈绛道:“沈大人马术精湛,应该能探得远些?” 沈绛没回戴大公子,反而先是同鹿鸣涧私语了一句,才将缰绳重新交回她手里,下了她的骆驼。 “马借我一用,我去北边。”沈绛对商十九道。 北边是最危险的。因是东西两侧好歹是一路行来略略见过,而只有北边,是此行还没有去过的前路。见沈绛态度不错,不仅听他安排,而且如此自觉担负起最难的方向,戴大公子脸色稍霁。 一百四十九 待机 商十九考虑到自己那坐骑脾气极大,本担心恶马伤人不欲答应,但看沈绛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存了几分瞧她本事的试探,到底是跳马下来,将马鞭丢与了她。 沈绛先是抚上黑马的头脸,口中呼喝有声,几息便将它哄得不再颠人,容她安稳坐了。继而,她直背挺腰,上身微微前倾,双腿加紧马儿,口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马哨—— 缰绳振振,黑亮的高头大马便发足狂奔,与沈绛朝着北面疾驰而去。 戴大公子让大家暂时原地待着,等着几位斥候回来。 鹿鸣涧勒住骆驼,又拉拉自己头上的兜帽,望着沈绛很快就没入风沙的背影。 沈绛发长虽只齐于下颌,但仍于脑后扎成了一束极短的高马尾。随着她跑马,这小揪揪上下翻飞,像只活泼的小雀儿。 好在只是侦查,两个汉子很快就回转,道左右没见什么危险,唯独沈绛去了好久,仍没回来。 鹿鸣涧担忧道:“我去找下沈姑娘。” 商十九不赞成道:“鹿娘你也对荒漠不熟,别是肉包子打狗,一一送了。” 沈绛迟迟未归,众人都有了几分惶然,纷纷猜测着她是遇见了什么事情,虽然还没人开口说丧气话,戴大公子其实心下也焦急。 他本就想劝解鹿鸣涧别去,听商十九抢先说了话,才补充道:“正是。退一万步讲,就算沈大人真遭逢了坏事,咱们也该赶紧离开此地,莫要浪费了她的牺牲。” 鹿鸣涧听了皱眉,却也知道商人逐利,这话说得也算坦白。更见众镖师听了老板的话,纷纷点头,想来是有此念头的人早就不在少数。人人皆以自保为先,只是都等着旁人开口做这恶人,如今老板亲自说了,那是最好不过的。 “不如公子你们先带着货物转移,给我指个方向就行。我……再于此等等沈姑娘。” 鹿鸣涧知道以自己的立场,无法苛责老板和同僚太多,便提了个办法自愿冒险: “一个时辰。倘若沈姑娘回来了,那是最好,我就携她一起追上队伍;而一个时辰后还不见她回来,我也好死心,再赶去你们那儿。” 队伍拖带了货,走得极慢,鹿鸣涧自忖只要不是老板他们故意改道,自己不会丢了方向;而即便找不到他们,自己带的水粮也足够支撑掉头回到客栈。 戴大公子见鹿鸣涧说得坚决,摇摇头心道,江湖儿女果然情多,手上则勒缰绳转向,对众人招呼了一声,又对鹿鸣涧道:“我们且往正东。” “我陪鹿娘等。”商十九突然走到鹿鸣涧身边,对她愁眉苦脸道,“阿羽可是被沈绛姑娘骑走了,我哪能放心。” 他那黑马是翼翻羽,确实价值不菲。 戴大公子出乎意料地望了商十九一眼,听他说的理由又找不出什么毛病,便哼了一声带队往东去。驼铃声声,镖队渐远。 鹿鸣涧叹气道:“戴大公子对你不满意了。” 商十九摊摊手,语气沉痛道:“我这会儿可管不得他满意不满意了,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小羽出事的话,哥们儿可等于白干一年!”
鹿鸣涧强颜欢笑道:“后悔借马,还是后悔接了这趟大的?” 商十九的上半张脸仍被厚重的刘海儿盖住,鹿鸣涧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就是莫名肯定,他一定在目光闪烁,心里不知转着什么鬼念头。 她定定盯着商十九的刘海儿:“探探?” 明明是个问句,但商十九听着,这婆娘根本就是去意已决,跟自己说也只是通知,而不是商量。 商十九撇撇嘴道:“我要是说不去?” 鹿鸣涧道:“那我就自己去。你在这儿等着。” 商十九笑了:“我去。” 鹿鸣涧也笑,她一伸手就被商十九握上,后者原地跳起,叉腿坐到了她后面。 毕竟是男女有别,同乘之事过于亲密,商十九抱着手臂,刻意离开了鹿鸣涧后背两拳的距离,这让鹿鸣涧对他好感更盛。 骆驼嘴里被塞了软布,驼铃也被鹿鸣涧摘了。商十九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那铃铛既没被破坏,也不响了。鹿鸣涧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两人麻利地摸往北边。 果不其然,走了未见一炷香,便隐约在飞沙中可见火光—— 大片的火光,随着夜色降临,而越发明亮的火光。这说明,前面大约是个响马营地,而且看这火光的规模,贼人恐怕还不在少数。 鹿鸣涧令骆驼停步,侧头与商十九对视,两人都是微微点头,敛息凝神。 不知什么时候,商十九已经将刘海儿整个掀起来,用个小夹子别在了头顶。这怪模样的发型,居然他还挺帅的,就离谱。 商十九指指响马营地,食指画了个圈,压低声音对鹿鸣涧道:“我先过去看看,如果能找到阿羽和沈绛,再来与你计议。” 鹿鸣涧没与商十九抢着去做这先锋,毕竟丐帮的大轻功“四方行”是江湖公认的第一好用,而她既然拐了商十九来,本就存了要用他的心思。 她点头,对商十九传音入密道:“不要勉强,自保为先。” 商十九闻言微愣,低骂一句“干”,眨眼低语道:“你竟然都会传音入密了!” 一想到自己之前还在女人面前表演降龙十八掌装逼,可人家原来都是能够传音入密的高手了,商十九的帅脸不禁垮了下来。 鹿鸣涧笑嘻嘻的,传音道:“别废话,快去。” 等待的时间极为难熬,好在鹿鸣涧感觉中,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商十九便回来了。 见他从天而落,而且在沙中着陆得寂然无声,鹿鸣涧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商十九也不墨迹,就蹲在地上,以沙为纸,以手作画,给鹿鸣涧讲着响马营地的布防。 “前后入口都有人把守,巡守的队伍两人为组,约有三支……这边人最多,好些在饮酒作乐斗骰子,气氛放松,看起来是不担心什么敌袭……” 他最后指着一个地方,抬头对鹿鸣涧道:“阿羽被拴在这处,但我没见到沈绛。” 一五〇 分兵 鹿鸣涧蹙眉思考着。她知道商十九的意思,马儿被缴,意味着沈绛至少遭遇了他们、而且败了,贼人们又如此轻松,毫不担心她回来,恐怕沈绛已是凶多吉少。 她突然道:“阿羽这处的看守,有多少人?” 商十九回忆道:“约略四五个?” 鹿鸣涧道:“平日可会有这么多?只是个马厩。” “按理说不会有这么多。但对于响马来说,马厩毕竟是重地,比正常情况下兵力充足多也无可厚非……”商十九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他们还在防着,防沈绛回来取马?” 鹿鸣涧微微颔首:“沈姑娘应该没死,但或许受了重伤——马贼们既以为她不足为虑,又等着她自投罗网。只是不知道,她成功逃走了没有?或者,现下就潜伏在营中某处?” 这事要是发生在鹿鸣涧身上,她觉得马儿的命自没有人命重要,死里逃生之后当然是赶紧离开这险地,断不会管这匹失陷的坐骑,哪怕是借来的。 但她又觉得,以沈绛的身份和性格,恐怕是不会丢下商十九的马自己逃命的。 唉。 商十九开动脑筋道:“我们找个机会杀一组巡守,穿上衣服假扮,然后借机靠近马厩,抢了阿羽走?啧,可他们万一互相都认识,我们俩走来走去的总会暴露……” 鹿鸣涧摇头:“不行。即便不被认出,到了马厩处还是要动手,以二敌五虽然不难,但想要毫无动静,的确很难。到时最近的马贼都涌过来,我俩轻功能走,却断然带不走你的马儿,还是白忙。” 她考虑着,五个人,自己可以几息之间尽数点住,但想要他们都当哑巴却是不能,总会有人来得及喊人或者发信号。 商十九悻悻道:“你要是保证自己能逃,我倒是真能扛了阿羽走——我拎着两个师兄都能飞,而且不慢。” 鹿鸣涧陡然想起,这叫花子小时候就能顶着好大的水缸跋山涉水了,顿时对他的话信了八分。只是没想到他不仅力气大,拿回马儿的心意又如斯坚定,竟能说出这么离谱的方案来。 她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可我们的目标不是救沈姑娘么?” 商十九摇头道:“那是你的首要目标。救回阿羽才是我的首要目标。” 鹿鸣涧:“……”求你了不要主打一个真实好吗! 她清清嗓子,正色道:“不过,如果你的轻功真是这样稳、这样好,而且能确定沈姑娘还在营里,我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商十九来了兴趣:“怎么说?” “你来制造骚乱,把马贼们都引往你处,我有法子让沈姑娘恢复大半实力,她可以趁乱骑了你的马走。以你的轻功实力,逃跑无忧,而以她的马术实力,应该也能不被马贼追上。” 鹿鸣涧顿了顿,打击满脸跃跃欲试的商十九道: “但是,一来要看你有没有胆子和实力做这诱饵;二来施术之后的我会变得十分虚弱,要么跟她坐马走,要么你来拎我走。最关键的是,我们要确定沈姑娘还在营中……” “我觉得不需要确定,你这个办法很值得一试。”
商十九略一思索,黑亮的眼睛便冒出自信的光彩: “你先靠近马厩,然后我去另一边声东击西,趁他们往我这里来,你便宜行事。如果沈绛聪明,见了这番骚乱,定会趁机出来取马,你见了她,就按照你的法子来;倘若她没有出来,说明她不在营中了,或者蠢得要死、不救也罢,你自己取了马赶紧走。” 鹿鸣涧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可。我的马术虽比不上那些马匪,但将追上来的杀一杀,应该也可走脱。” 商十九嗤之以鼻:“阿羽可不是那些贼人的破马能比的——呃,只要你能骑上。” 两人顿时沉默了。 几息之后,鹿鸣涧打破了沉默:“事不宜迟,就这么办。要是你的马不听我话,我就打它了。” 商十九望天叹了口气:“那我还是指望沈绛活着吧。” 鹿鸣涧脱去了白日的厚重罩身长袍,接过了商十九递来的黑色蒙面。 眼见商十九自己戴上了两层,鹿鸣涧不解道:“你怎得蒙那么厚?” 商十九惆怅道:“我太英俊了,怕一块布遮不严实。” ……鹿鸣涧很想给他一指头。 ———————— 响马营地。 鹿鸣涧从一个帐篷的门帘中往外看着,仔细观察着马厩中五个守卫的身材、举动和步子,盘算着如何能最快、最有效地处理了他们,抢了翼翻羽,又如何离开。 按照商十九先前所说,这帐篷离马厩很近,而且有女子出来拿吃食,帐中又时不时传来婴孩啼哭,应该哪个马匪的家眷。 鹿鸣涧便趁着女子出去时,潜入了帐中,点了婴儿睡穴,又埋伏在门边。 这女子甫一回来,便被鹿鸣涧点了哑穴、剥了衣服,一脸惊恐地被放在床上,和她那足月的孩子并排躺着。看着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在自己帐子的门边鬼鬼祟祟——可她苦于发不出声音,也没法警示当家的。 听到贼人们咋呼高喊着“走水了”,很多离开了本来的位置往正门方向跑,鹿鸣涧便知道,一定是商十九放的火。 可恨,马厩里这几个居然只离开了一人去帮忙,其他四个仍坚守在原地,想来还有些戒心,估计是以为沈绛去而复归,在调虎离山。 却说另一边,堆满了刀枪剑戟的兵器库里。 突然好多人进进出出,骂骂咧咧地拣选趁手武器,吓得藏身于此的沈绛直出了一身冷汗,差点都以为自己暴露了。还好她忍了一时,没有直接将第一个进来的马贼当场搠死,不然现在定然已经被众贼剁成了肉泥。 众贼离去,沈绛从最里面的两口箱子后面站起,手里攥紧了她自己的红缨长枪。 她侧耳细听,外面热闹异常,隐隐有“走水”、“叫花子”等字眼,猜到很可能是商十九闹出的动静。虽仍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沈绛晓得,这对自己而言,正是千载难逢的脱身良机。 她可不能浪费了商十九的苦心。 一五一 得手 沈绛重新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 先前被响马前哨发现,她本想直接驱马离开,可她腿上中了敌人远程一箭,又被前锋几贼围住,为了躲这四面来刀,她不得不滚下了翼翻羽。 众贼还以为她一落马,便是俎上鱼肉,两边拖刀来劈沈绛,没想到沈绛英勇,长枪架了两人,又借力朝左,长枪顺着刀锋划至左边这马贼持刀的手处,金铁交鸣,几有火花! 此贼大骇,不得不将兵器撒了,以免被沈绛枪尖削去右手。可沈绛哪会就此罢休,瞅准这人心生恐惧、准备退却的空当,一枪戳往他后心—— 这马贼也算机警,千钧一发的当口紧急后仰,想要躲开要害,不意沈绛手腕一压,竟生生改了长枪去势,插进了马贼曝露在侧的大腿! 马贼鲜血长流、痛苦哀嚎之际,已经被沈绛把他整个人挑起,抡了个半圆摔在地上,而她自己抓住这人的马,大叫一声,单单用左臂之力,便整个人离了地,险险扒住了马儿一侧! 其疾如风!动如雷震! 沈绛精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力量,盔甲下看不见处,她胳膊上的肌肉虬结着,而脖子上的青筋亦表达着她的竭尽全力。 枪尖上挑的那倒霉马贼被她抖脱。她不是不想杀他,只是现在没那个条件。 背后长眼似的,她以右手长枪挥掉了马贼射来的又一箭矢,没受伤的腿和左臂一齐发力,终于整个人摆正了身子在马背上。 这匹马受了惊,正没命似的往前跑,而沈绛顾不得处理腿上的伤,口中马哨急切而短促,以枪杆当做马鞭,有节律地抽击着这匹倒霉的马。 众马贼还欲再追,但眼瞧着沈绛身上放出血红色的真气,将她胯下的马也包裹,一人一马竟速度变得极快,瞬间甩下了众人。 任驰骋!纵轻骑!——天策府将士所修独门马术“游龙骑法”的一式。天策上马之后将自己的内力催发,短暂激活坐骑的极限能力,是争斗中进可攻退可守的神技。 “慢!不追了。”小头目扬刀,让人把腿废了的马贼捡起来,还制住了尥蹶子的翼翻羽,阴沉着脸道,“前面也有哨岗,围起来,她跑不了。” 却说沈绛改了几次方向,发现包围圈在缩小,马贼数量越来越多。而她受伤之下战力大降,突围不成,反而左肩也吃了一刀。 她随身只带了止血生肌的药物。以她在天策府的俸禄,没有可能囤得起那种立竿见影的神药,腿上状况还是不好。 知道再不能恋战,必须找地方打坐运功,恢复伤势才好再做计较,沈绛咬咬牙,自己干脆躲进了敌营。 而那马儿被她继续往远处放了,好让它尽量拖延一点时间。哪怕只是稍稍引开马贼们一会儿,让她有机会打坐疗伤,也是好的。 响马营地并不空虚,但沈绛滚在地上,熟练地腾挪在帐篷之间,直到摸进了一个类似于兵械库的大帐。这里虽然可能人来人往,但杂物众多,又堆叠地乱而密,非常适合隐藏。 沈绛决定富贵险中求,就在此处疗伤。她躲在帐子最里的箱子后面,将长枪埋在脚下,只露出了尾端,便于她随时抽出。 盘腿坐下,沈绛运行着天策府的“铁牢律”心法,加紧恢复着伤势。铠甲内的布裤,两边裤腿被她各撕开了一块儿,暂时把腿和肩头伤处敷药缠了,血是止住了。
心下却是有些不解—— 她因为是女子,在军中身材又算生得薄而瘦,素来多是做着侦察兵的训练,成绩也算不错,实战经验虽然不多,但也从未失手。也正因如此,她摸进这响马营地时,避人耳目、匍匐前进,都做得有模有样。 可蹊跷在于,今日她离那响马营地尚远,如何便被察知?就好像敌人早有所料,在这附近等着她似的。还是说他们等的另有其人,自己只不过是恰好撞上了…… 沈绛觉得很是倒霉。 马贼们很快便发现了马上无人,自然怀疑沈绛是躲进了营地,一番搜索,当然也包括这里。但她摸爬在大箱子一圈,躲着进来的两个马贼视野死角,愣是没被发现。 如此提心吊胆,度息如年,沈绛好不容易听到了外面骚乱。 ———————— 鹿鸣涧在帐子门帘往外看着,忽见一抹红光从帐篷缝隙中乍然闪出,瞬息便到了马厩门口,并且将一个守马的贼人戳倒。 她心下大喜,再不迟疑,风一样闪到沈绛前面,手中闲心抬指,点倒了两人,同时传音入密道: “上马,带我走!” 沈绛闻听鹿鸣涧的声音,毫无犹豫便去砍斫拴翼翻羽的铁链,奈何她的长枪只是普通利器,一时竟不得尽断。 被点倒在地的马贼们喊叫出声,果然更多贼人飞快朝这边来了。 一瞧这预料外的情况,鹿鸣涧大急,连忙抢上几步,闲心注气,当啷一下便断了那链条。 沈绛帮忙将持弓马贼射来的箭矢打掉,一跃上了翼翻羽,又一伸手,便抓着鹿鸣涧将她捞上了马。 响马营地没有院墙,倒是便于逃跑,沈、鹿二人顶着箭雨刀光,便跃出了营地。 刚离开营地范围,鹿鸣涧便朝天放了一朵金色的烟花——只有一朵,战战巍巍的,但是极亮极高。 那是她与商十九约定的信号。见此烟花,商十九就知道她们成事了,他也撤退。 ———————— 背后杀声不远,箭矢和火光仍然可见。 见沈绛身手犹不灵便,面色也略微发白,鹿鸣涧直接用出“听风吹雪”,将自己的真气与生机一起灌给了她。 沈绛惊讶地发现,大量的生机涌入了自己的身体,疼痛感飞快消退,她甚至能感觉到血肉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弥合。 她顾不得去问鹿鸣涧时怎么做到的,将长枪舞成了一个屏风,击落着如雨追来的箭矢,甚至保证着,不让它们其中任意一支打中翼翻羽。 然而马贼中绝大部分也是善于骑御的,其中几个佼佼者便风驰电掣般追着两人来了。 翼翻羽纵然厉害,但也不如这些成日行于漠中的马儿在沙里跑得熟练,何况它还驮了两个人,还不是平时熟悉的商十九,不免多有掣肘。 眼看四个马贼就要追上,沈绛心急如焚。 回头看看背后的鹿鸣涧,见她气色极差,几乎是倚靠着自己,沈绛猜到她定是因为对自己用了那恢复秘术,恐怕一时也不能看做战斗力,便存了背水一战、以一敌四之心,做好了万一不成,便打马让翼翻羽带着鹿鸣涧走,自己留下殿后的准备。 一五二 观星 沈绛不知道的是,鹿鸣涧虽然面如金纸,但却并不是没有一点战斗力。 她只是一边在默默运功恢复,一边在一直观察——观察着那四个渐进的马贼,和他们的坐骑。 咴咴! 随着鹿鸣涧的指风弹出,头前两贼的马匹居然半身麻痹,倏然跪地,而两贼没有防备,一个被掀翻出去,一个狼狈间抱住了马颈,却还算安稳。 跟在后面的两贼逢此突变,也是赶紧勒马偏头,以免踩到同伙,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敢再追。 沈绛头也不回,载着鹿鸣涧驰离了这险境,直到背后再无敌声,而鹿鸣涧低声笑道:“安全了。” 仍留了五分力气警戒周围,沈绛放松了些,让翼翻羽变疾跑为慢步,安抚地顺着它脖子后的鬃毛。 显然鹿鸣涧身子还没好,而两位姑娘都没穿厚衣服,此时有些冷了。鹿鸣涧想,长袍落在了骆驼那,希望商十九回来的时候能给她拿着。 沈绛本想将自己的银甲脱给鹿鸣涧穿。但转念一想,盔甲沉重,穿不习惯的人穿上更难受,何况自己穿了数日没来得及清洗,唯恐有汗味之类的,引得鹿姑娘不快。于是,沈绛将身后的鹿鸣涧抱到了自己前面,将她护在两臂之间,用自己的身子给她挡挡风。 夜空已完全沉降为深浓墨蓝,两个姑娘乘马行在丘脊,漫天星辰密布,明亮而闪耀,是城里难见的奇景。 鹿鸣涧将头靠在沈绛没受伤的肩头,仰面望着如坠的星空:“要不是这么危险的地方,真想躺下。以天为被,盖着这一幕辰斗入睡。” 沈绛小心地扶着鹿鸣涧,让她枕得更舒服,耳语般道:“在野地里睡觉,会得风寒。” 鹿鸣涧仍目不转睛地昂首,却吃吃笑起来:“沈姑娘是个不解风情的。” 沈绛脸上红了红,低声尴尬道:“抱歉。” 鹿鸣涧将枕在沈绛肩头的脑袋蹭了蹭她颈窝,惹得沈绛痒痒,又紧张地不敢动。 “不过,不解风情,居然感觉也不错。” “嗯?”没怎么与人亲近过的沈绛迷糊了。 鹿鸣涧却话锋一转道:“你身上伤势现在如何了?” 沈绛一直记着,鹿鸣涧现在如此虚弱,就是因为救了她,心里温暖无比,柔声道:“早就没事,多亏了你。” 她没有问鹿鸣涧那是什么秘术,因为她猜想一定是万花谷的独门绝技,如果鹿鸣涧不想说,她问了就是唐突,而且有恩将仇报之嫌。 鹿鸣涧终于舍得低头了,她看了看自己手指,自语般道:“幸好学过这一手。” 沈绛顿了顿道:“怎么做到的,最后?” 知道她指的是伤到马儿们,鹿鸣涧浅笑道:“我点了那些马的穴道。” 沈绛惊讶道:“马的……穴道?!” 鹿鸣涧道:“嗯,动物大约也都是有经络的。只要能找到,一样点。” 沈绛不语,心里却想,鹿姑娘这一招若用来对付我们天策的骑兵们,简直就是神之一手。 过了几息,沈绛问:“怎么不直接点人?”
鹿鸣涧叹息道:“他们穿得甲子太厚了。隔空可点,但必须得真气凝实充足,到能够破对方防的程度。譬如你这身甲子,我便只能近身相触,最好借助武器凝气,才方便打……若还想要远程就以指风点你,却恐怕收效甚微。” 沈绛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马厩中时,鹿鸣涧要近身点人而且效率不高了。 同时她也舒了口气。重甲原来不仅战场上可以防备刀兵,对防御万花等远程真气攻击之流也有莫大助益,那看来自己的本事也不算被对方全盘克制,非要说的话,反而是自己更占上风一筹。 沈绛回过神来,如叹息般道:“你不该自报弱点给别人的。” 鹿鸣涧微微一怔,低笑道:“沈姑娘还是一样不解风情。不过,真善良,很可爱。” “莫说是敌人,就是我听了,都会不自觉地想着,该怎么对付你。”沈绛辩白似的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会对付你。” 鹿鸣涧莞尔道:“对敌人才叫自报弱点,对朋友嘛,就叫让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虚弱,需要人照顾。不一样的。” 沈绛凤眼微微睁大,回味几息,方颔首道:“原来如此。” ———————— 按照鹿鸣涧的指示,两人终于在前半夜找到了戴大公子一行。 离谱的是,商十九居然比她俩还快,甚至已经在他们暂时扎的营地里呼呼大睡了。 见两个姑娘回来,负责守夜的两个镖师显得很高兴。他们当然不希望可爱的鹿姑娘出事,而且沈绛就算是天策府的,也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 鹿鸣涧蹑手蹑脚,走到燃烧的篝火边坐下,指着商十九,用气音道:“他多会儿回来的?骆驼呢?我的袍子还在不在?” 守夜的汉子笑呵呵的,也用气音道:“商少侠早回来了,背着骆驼飞回来的,嘎嘎猛。” 另一个守夜的镖师话不多,但是个细心温柔的,竟然不言不语地取来了鹿鸣涧的长袍,本来想帮她披上,却被沈绛接了过去,仔仔细细地,给鹿鸣涧掖了个严严实实。 鹿鸣涧甜甜笑着:“谢谢。”她对拿袍子的镖师点了头,又对沈绛吐吐舌头。 沈绛将手在篝火上烤了烤,方扶着鹿鸣涧,指了指帐篷道:“睡去?” 鹿鸣涧却摇头,和商十九一样,扯过货车上的一个大毯子,就地一铺,往上一躺一裹,就要睡在外面。 沈绛还欲再劝,守夜汉子很难以启齿地道:“这帐子里都是大老爷们儿,另一个是老板的帐子……” 他没说完,但两个姑娘都懂了,不方便。 沈绛叹了口气,也从货车里扯了条毯子,与鹿鸣涧并排躺在了沙地里。 两个人睁着眼睛望着星空,最亮的那颗天狼太过闪耀,让周围小些的都失了光彩,显得明明灭灭的。 沈绛也是第一次,专心欣赏到这么美轮美奂的星河。 她刚想说点什么,偏头一看—— 鹿鸣涧却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唇角含着甜意。 一五三 贸物 鹿鸣涧是在骆驼背上醒来的。 也许是太久没用过“听风吹雪”了,不太熟练而没有掌握好火候,搞得自己气血大亏,所以身子格外虚弱。 她猜到是沈绛抱了自己上骆驼,因为她一动,身后的沈绛便很是贴心地给她递了装清水的革囊。 沈绛惯来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性子,一想到鹿鸣涧为了自己才陷入如此糟糕的状态,心怀愧疚与不安,照顾她时就更加卖力。 好在万花心法极善养心养伤,一日间无事的慢慢砂途,鹿鸣涧既吃了药,又专心于调息,到队伍晚间扎营时,倒也几乎恢复了活力。 由于前日沈绛的探路,镖队刻意绕开了大圈,错过那处危险的响马营地,规避了一波可能的困境。戴大公子的脸色或许因为仍旧残存着后怕而不好看,但作为老板,他当然开口盛赞了沈绛的英勇,以及前去营救她的商十九与鹿鸣涧。 众人本是对老板的口头夸奖并不在意的,直到他说了会加钱,商十九和鹿鸣涧顿时都笑成了烂漫春花,唯有沈绛仍冰霜如故。 ———————— 众人护着戴大公子和他的货车,终于安全抵达了荒漠另一边,玉门关。 朝廷有小股守军在此驻扎,但惯见关内商贾来此,对一行人并不重视。 小军官又见到了队伍中着天策府兵甲的沈绛,两人便互相行礼,沈绛又应邀出列,与这将官去旁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待验过了戴大公子的身份文书,关卡门楼上的守军便吹响号角,关门洞开,放了众人出关。 鹿鸣涧侧着坐在翼翻羽上,商十九身后,与他咬耳朵道:“居然只需要验戴大公子的身份文书……倘若我们一行人中有逃犯,这岂不是溜得太过容易?” 没错,由于沈绛一开始便知道,今日在关口她或许需要与官军打交道,鹿鸣涧便很是新鲜地让叫花子载了。 商十九嘿嘿笑着,嗑着瓜子儿道:“不懂了吧?守关的多是底层军士,若招惹了凶恶逃犯打将起来,倒是他们吃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真放了什么要紧的人出去,反正商队的头领身份已经记录在案,这便是找到了负责的人,而后续即便要出关捉人,也有朝廷另派高手。” 鹿鸣涧眼瞧着他这一路吐了不少的瓜子皮,打趣道:“可惜沙地里长不出瓜来,不然,你也算种得挺匀。” 商十九哪能听不出她在阴阳怪气,却“呸呸呸呸”,将瓜子皮喷地更远、更起劲了。 “幼稚鬼。”鹿鸣涧翻了个白眼,锐评商十九。 ———————— 商队出了关,却不敢走得太远。 李唐与突厥,在政治和军事上,皆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但又默契地没有禁止双边贸易,保持着经济上的往来。在玉门关这种紧要的冲突频发处,却也是互市最活跃的地带。 就在守关军能看见的距离,有突厥人特意于此开办的贸易坊市,专与从大唐来的商人做买卖。多数摊位看起来都像是临时支起来,恐怕是这几日特有的互市,坊间颇为热闹。
戴大公子显然是有其相熟的销路,目标明确地直奔一位突厥商人去了。他自带的几位镖师紧随在其身周,商十九拍拍手也跟上了去,而其余像鹿鸣涧等募集来临时镖师,则被戴大公子格外施恩,可以闲逛半日。 见沈绛不甚有兴趣,鹿鸣涧不喜强人所难,便独自背着手去了市集上。出了奇的,那些一路很是殷勤的同僚们居然也没邀请鹿鸣涧同游,而她恰好乐得清闲。 这还是鹿鸣涧第一次见到突厥人。一眼望去,来此贸易的突厥人还是男子居了绝大部分,女子只有寥寥两三人。 他们不论男女,个个长发编束在脑后,油光锃亮,外袍有的圆领、有的翻领,外罩风衣,脚踩尖履,腰系革带,带上佩着类似于匕首的短刃,而女子袍外另套有纹饰的背心、坎肩,显得更为靓丽精巧。 有个别三两位商人老爷,应该是在和大唐的贸易中赚了大钱,或者部分接受了李唐的文化与审美,亦或者存着与李唐商人搞好关系的考量,竟然穿着丝绸面料的类似唐人服饰,但仍然盘发辫、佩腰刀。在鹿鸣涧看来,这般奇妙的混搭,除了能彰显财大气粗,审美上却实在不伦不类,令人难以恭维。 还有约四分之一的摊位是唐商摆的,摊主们皆是风尘仆仆、远赴而来。不过唐商们是这一处的香饽饽,他们带来的货物供不应求,都能卖上很令人满意的价格,大部分脱手极快,还在摆摊卖着的,多是一些奇巧、昂贵的特殊物什——比如笔墨纸张、书籍、器皿等,而像农产品、茶叶、丝绸之类的硬通货,都是到地方就被抢购一空。 鹿鸣涧买了双突厥人那种长筒尖靴,施施然逛着,准备选购些突厥人卖的新奇玩意儿。 她花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让突厥人出了些大唐难见的药材给她,因为她每样买得太少,只是用来研究; 又咬牙买了几串形似碧绿松果的突厥玉手串,一串打算送给沈绛,另备了几串带给红绡、陶酥、于氏和猫婆婆; 红艳艳的番茄没吃过,在突厥大姐的眼神示意下,她用手随意擦了擦果皮,便一口咬上去,登时汁水四溢,酸甜鲜嫩,一下子便抓住了鹿鸣涧的口腹,当然是毫不犹豫掏钱,了两篮子走…… 被老板撇下的众人扎营在坊市不远处。鹿鸣涧回来时,那些汉子们都还没见踪影,没想到男人流连坊市,竟比鹿鸣涧瘾更大。 而沈绛一个人骑着翼翻羽,跑了几圈刚回来,鹿鸣涧将笑着招手,让她伸出腕子。沈绛不明其意地照做,却被鹿鸣涧把突厥玉手串戴到了她手上。 沈绛摩挲着,看了又看,瞧得出很是欢喜。最后却仍是将它捋下来,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贴身藏了。 鹿鸣涧还没问,沈绛便自己开口:“平素训练怕弄坏了。” 拿沈绛这可爱的认真没办法,鹿鸣涧笑嘻嘻道:“也好。” 一五四 作乐 晚上,戴大公子与他那突厥合作伙伴相约,去对方帐里饮酒。 商十九苦着脸,因为被戴大公子点了名,要与他的亲信们同去作陪。 鹿鸣涧为了安慰他,从篮子里拣了个卖相最好的番茄,塞到他手里,眼睛亮晶晶道:“别哭丧着脸了,尝尝我今儿买的突厥红茄子,贼好吃!” 结果商十九咬了一口就吐了,面色更加难看地直言道:“突厥人怎么敢把这么难吃的东西拿出来卖?!而且还有你这种傻子花钱买?!” 鹿鸣涧望着那被商十九咬了一口就因为太过嫌弃,继而被抛着玩儿的大番茄,恨不得抢回来自己吃了,免得浪费。她心疼得要死,一脚便踹往叫花子的屁股,嗔骂道: “滚去陪酒吧你!最好喝死!” ———————— 众临时镖师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他们的营地。 性子孤介的那种,有的连招呼也不与沈、鹿二人打,便径自找地方坐了或者回帐子;有的还朝二女点个头,算是示意,鹿鸣涧便也一一微笑着回礼。 而惯与鹿鸣涧插科打诨的几个汉子,应是在突厥人的酒摊吃喝毕了,勾肩搭背回来时已然挺晚,而远处突厥商人们的营地里还欢歌悦舞。 哥儿几个瞧着鹿鸣涧和沈绛抱腿坐在篝火边,火光映着她们的脸蛋,一个文秀清丽,一个冷艳疏离,顿觉十分养眼,便也围着她们生的篝火坐了下来。 几人谈笑之间,鹿鸣涧才听出来,他们不仅喝了酒,还在突厥女人开的赌局处玩了一会儿,要不是输了钱,只怕还会更加不清醒。 鹿鸣涧在长安和长乐坊都与赌坊打过交道,惯是懂得荷官和庄家们的手段与原理,知道赌徒们无论如何结果也是输家,便笑着劝了几人。 有刚才唯一赢了一点小钱的镖师不信,鹿鸣涧便从怀中掏出了两枚骰子,当场演示了两手出老千的办法,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连沈绛也柳眉微蹙,想要看清她是怎么确定能把那骰子弄成两个六的。 “这手艺讲究的主要是快和障眼,对赌坊里的人来说,只要练习,便是个水磨工夫。”鹿鸣涧却不再表演了,把骰子重新收起,狡黠笑道,“而我的手法嘛,和他们不太一样。我毕竟也学了指上功夫这么多年,手速不是盖的,再用上真气,这么微小的两个物件岂能操控不来?” “适才我没瞧出你的指风。”沈绛皱眉。 鹿鸣涧挑眉:“若随随便便就让人瞧破了,怎么还叫千术。” 气氛被鹿鸣涧这一手绝活搞得更热烈了,众汉子酒也醒了一些,其中一个起哄道:“我们哥儿几个本还想哄着鹿姑娘玩上几把,可你要是个高手,咱们反而不敢玩了!” 众人笑着“就是就是”,而鹿鸣涧对着手呵口热气,笑眯眯道:“我也只略通控物类的千术,你们要是别有他法,我也玩得来。” 便有汉子计上心来说:“击鼓催花,怎么样?” 沈绛不好热闹,赶紧在游戏开始前摇头道:“我不玩。” 那提议的汉子便道:“沈大人不乐意玩,正好帮忙击鼓?反正突厥人们也还在闹,吵得你也没法睡。”
沈绛略一迟疑,看向鹿鸣涧托着脸的盈盈笑眼,便轻轻点了头。 有汉子掏出了个精致袖珍的小腰鼓,交予了沈绛,又拿黑布条蒙住了眼睛,众人随便拾了根柴火当“花”,便当场玩了起来。 随着沈绛的鼓声停歇,不管那木柴在谁手里,都要被大家指定着,当众做些羞人的事,要么是唱歌背诗,要么是来段剑舞拳演,甚至还有个人,被众人要求着去突厥人营地,找外族女人表白的。 原来,他们刚才在那边游玩时,这哥们儿就看上人家突厥女子了,只是没好意思说,此时被众人给了胆气,终于借着游戏的借口去了。可不多时,他却是垮着张脸,左脸颊带着半扇手指印回来。惹得众人更是哄笑一片。 鹿鸣涧终于输时,众男人怪叫连连,手舞足蹈,觉得终于达到了目标。他们连商量都不需要了,直接众口一词提出了要求: “鹿姑娘,在座的人里挑一个吧,亲一口!你挑到谁,咱们哥儿几个都绝无怨言!早就已经约法三章了!绝对不会因为落选就大打出手!” 鹿鸣涧嘴角抽了抽,目露凶光道:“好家伙,你们就为了这碟醋,包的这盘饺子是吧?!” 众汉子嘿嘿笑着,而沈绛一把扯下了眼睛上的黑布,柳眉倒竖道: “不行!” 沈绛化身敲鼓工具人,已经半天没说话了,众汉子兴致高昂时,早忽略了旁边还有这么个天策府女兵,流氓起来更得意忘形,乍闻此声顿感无趣。 鹿鸣涧却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吃吃笑道:“也不是不行。” 众汉子眼放狼光,沈绛想要阻止她莫要轻贱自己,鹿鸣涧却伸出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身体发肤,是鹿姑娘自己的,若是她不觉得游戏的亲吻是轻贱,我要说了劝她的话,反倒会让她难堪……沈绛眸光闪动,最终还是抿紧了薄唇,没有出口。 鹿鸣涧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袅袅娜娜地,在围着篝火坐成一圈的众人背后走过。她时不时走走停停,让知道她在身后的汉子心跳加剧,然后再继续转圈,钓得他们心痒痒。 众人见她这般做派,哪里肯依,叫着“莫要逗弄我们了,快挑快挑”,而鹿鸣涧只是含笑啐道“急什么,谁说话便不挑谁了”。 直到第三圈时,鹿鸣涧走到沈绛身边,却突然好像脚下崴到,“哎呀”一声,柔身一倒,坐到了沈绛盘膝的腿间—— 沈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拦往鹿鸣涧的腰,不欲让她摔在地上,而正好接了个满怀。 鹿鸣涧低低笑道:“不是说要还我情分?” 沈绛愣了不到一息,便点了头。 鹿鸣涧轻声道:“闭眼。” 沈绛依言闭目,感觉有温热的柔软在额头上轻轻扫过。 夏日如镜的平湖上,一只细瘦纤巧的青翠蜻蜓,轻轻用尖尖的尾部点了下水面。涟漪圈圈荡开。 一五五 跳仙 众汉子一看鹿鸣涧这处理,大部分在拍着大腿笑骂她耍无赖,而小部分则在偷偷吞口水,暗自觉得两个漂亮娘们儿吻额头,画面竟有些难言的美好异趣。 鹿鸣涧浅吻辄止,便从沈绛身上起了来,对捶胸顿足、吹着口哨的众汉子笑道:“不玩了,你们原是没正形的。” 沈绛更是直接把那腰鼓扔还给原主,起身便拉着鹿鸣涧走了。 鹿鸣涧瞧着沈绛脸上红红的,又面色阴晴难定,心下即是咯噔一下,试探着道:“沈姑娘,我……是不是唐突了你?对不起,我就是……” 沈绛打断了她道:“你就是不想让我欠着你的情分,找个由头用掉了。” 鹿鸣涧被她喝破了心思,却也完全没有尴尬,笑道:“原来沈姑娘也不全是不解风情。” 沈绛抿着薄唇,转向了鹿鸣涧,半晌才缓缓地道:“我是女子所以还好,你要是与男子还情分,千万不要以这般随意的姿态,让人家轻薄了去。” 此时,两人远离了篝火,在帐子前面,沈绛说话时背着火光,看不清神色。 “我晓得,又不是小孩子了。因为你是女子,我才会如此随意亲近你。”鹿鸣涧拍了拍沈绛的手,莞尔道,“反而是你刚才……我还以为是我轻薄了你,你不高兴了。” 沈绛摇了摇头,掀开帐子门帘。 “没有轻薄。”矮身进去前,她轻轻地道,“我很高兴。” 高兴二字,沈绛咬得模糊,如同被吞掉了,却如冰消雪融,汩汩动人。 ———————— 戴大公子的货车重新装满了香料,众人的清水、食粮、各自的小包裹,也都补充得满满当当。 老板宣布,送他安全回到长安,就能拿到合约的佣金。临时镖师们多数暗忖,看来这趟镖大概率是用不着自己动手了,都倍感值得。 将要拿到最多钱的商十九更是分外高兴,大手一挥,和鹿鸣涧、沈绛说着:“钱一到手,哥们儿就请你俩在长安吃顿好的!” 自从上次商十九舍身去做诱饵,给沈绛和鹿鸣涧创造机会逃命,沈绛就很承他的情,对他态度柔和了许多。现下一路上,商十九与两个姑娘言笑晏晏,众汉子是佩服的佩服、眼红的眼红。 回程时虽无人祸,但一直顶着漠风,队伍行进速度不免慢上些许,重回龙门客栈时,已经几日之后。 沈绛满心欢喜地接上了小葱,见爱驹的模样已不似生产日般陶醉,自是对快刀鞑子感激非常。 也许是连日的奔波,到底让戴大公子这养尊处优的少爷有些疲惫和不适,刚一到客栈,他便交代众人听商十九安排,然后去二楼厢房自行休息了。 众人见老板面色难看,心里也许有几分看不起,但嘴上却不会多加议论,原地散了。 商十九斜倚在客栈柜台,一腿撑着,另一脚点在地上,掀着眼皮望老板上楼的身影,对柜台后站着的掌柜金香玉道:“欸,怎么我们老板都不用开房的?莫非二楼那间上房,常年被他包着?”
“奴家这客栈就这么大点地方,厢房也没有多少间,怎么可能给戴大公子一直留着——”金香玉掩嘴笑道,“不过是今次他生意出发前,便已经差人送来过订金了,说这几日万一沙里出了问题,迫不得已临时掉头回来,以免没地方住,所以包了这间半个月。” “半个月啊?”商十九挑眉,往嘴里又抛了一粒花生米,“光这笔房费就得不少,加之开给镖师的钱……看来这与突厥做生意,还真是暴利。” “废话。否则就荒漠这么凶险,哪里会有这么多商人前仆后继地来?奴家又去哪里赚钱?”金香玉如嗔如笑地白了他一眼,也趴往柜台上,靠近了商十九悄声道,“不过依奴家看,他这趟却是不赚钱的,现在不过是想活着回去,把损失降到最小罢了。” 商十九隔着厚重的卷毛刘海儿,目光灼灼地望着这风韵犹存的女老板——的酥胸。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就这么把双乳堆在柜台边上,他确实是没见过这世面。 ……他咽了下口水。 滚动的凸出喉结,落在金香玉眼中,让她笑得眼角更加充满春情,冲他舔了舔红唇。 事实上,头次商十九来时,金香玉便瞧上了这丐帮的年轻汉子——他的肉体太美好了。且就这么健康而坦荡地裸露着,文身上流淌着汗水,别提有多性感。 而且,商十九故意用刘海儿盖住的半张面孔,更让女人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 见金香玉如此不加掩饰的诱惑,商十九笑了笑,也不抗拒。 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头肩靠得离金香玉更近了些,不再嘎嘣嘎嘣地嚼花生米,而是故意将嗓音放得沉哑了些:“此中细处,还望掌柜的教我。” “他来时意外遭劫,货物损了大半,利润便大大缩水,可反正要雇人保护,若不利用着你们把这趟商跑完,便更是亏得底裤都没了。”金香玉伸出一指,点在商十九充满弹性的胸大肌上,含笑娇嗔着,“笨蛋,这还要姐姐教……” 商十九握上了金香玉戳在他胸上的玉指,笑道:“还要姐姐教我,老板最近可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金香玉觉出不对来,眼睛眯起,指尖涌出带着冰意的真气,声音虽仍低,却染上了三分火气:“小子,老娘看上你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跟老娘打听起事情来了!” “哎,小子哪儿敢。” 商十九站直了身子,手上则以不容反抗的大力,将金香玉的手指攥着,放回了她自己胸前,遮住了那片嫩白的沟壑。 对上金香玉喷火似的美目,商十九笑得露出白牙,顺手又抛了个花生米进嘴里,嚼得嘎嘣有声道:“碰了掌柜的身子,之后莫不是要被小二哥追着屁股后面敲银子——我一介臭要饭的,哪敢沾这破财的买卖。” 商十九伸了个懒腰,跳上了镖师们正看他俩热闹的那桌去,与众人笑闹作了一团。 一五六 中毒 金香玉眉头跳了几跳,暗恨这小子好生小心,竟是不上当。 更可气的是,她不完全像过去骗人一样,而是这次确实有点馋商十九的滋味。只没想到,臭叫花子忒也不识好歹。 虽然听不见商十九与金香玉说了什么,但两人的眉来眼去、动手动脚都落在了众人眼里,这一下,汉子们对商十九更是佩服,直呼“吾辈楷模”,有嘴快的直接羡慕出了声: “干,十九哥你也太猛了!不光是拿捏了咱队里的年轻姑娘,连老板娘这个段位的都能迷住啊?” 商十九挤在两个镖师中间,闻言嘎嘎咧嘴,口上却仍谦虚道:“哎,别瞎说啊,哥们儿清清白白,可没动过任何姑娘一指头!” 先前那汉子猥琐地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嘿嘿笑道:“那两指头?” 众人端着酒、夹着肉,皆是哈哈大笑,东倒西歪。 在没有女人在的场合,江湖客男人们凑在一起吹牛,话题无非就是拳头和女人——要是再喝上几口酒,那说出的话可就不便于过审了。 沈绛与鹿鸣涧下楼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更不幸的是,两人都耳力很好,还在楼梯上时,便将这些并未刻意避人的荤话听了个囫囵。 沈绛虽不太明白其中意味,但总是知道他们是在聚众下流,柳眉深深蹙着,毫不掩饰她的嫌恶;而鹿鸣涧早就听惯了比这还要脏上许多的段子,觉得若只是停留在口嗨的地步,便不怎么以为忤,浑当作没进耳朵——不然,早就被冒犯到不知气死多少次。 噙着微微嘲讽的笑,鹿鸣涧拍了拍沈绛紧紧握住长枪的手,示意她放松,又用眼神安慰着她。 沈绛仍是抿着唇,却终究没有与那些同僚起冲突,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客栈一楼的对角,与那些人离得远远的,用行动表达着割席的意愿。 鹿鸣涧当然是随着她。施施然振了下裙摆,在沈绛对面坐定,鹿鸣涧温声调笑道: “男子本就多是这样,莫要与他们置气。须知你越是表现得在意,他们便越是来劲。” 沈绛笔直地端坐着,和她放在墙边的长枪一般直。 她看着鹿鸣涧给两人斟满了冰糖菊茶,又看着对方捧起土窑杯子来,一脸幸福而迷醉地啜着。受鹿鸣涧这幸福悠闲姿态的感染,沈绛方轻松了些,可仍是迷惑不解。 “鹿姑娘,你究竟是怎得练就了这般宠辱不惊的本事?” 刚吃了一口菊花瓣,鹿鸣涧差点被呛到,咳咳地道:“笑死,沈姑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讲我宠辱不惊的……我师父们还常骂我一惊一乍,没有万花谷的文气呢哈哈哈哈!” 但其实被这么夸,鹿鸣涧很是受用。 她自己抚着胸口歇了几息,顺口气才道:“嗯,不过我大概能懂你的意思。大概是我见过的人太多了吧,就觉得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只要不是对方故意惹到头上来,我就都不怎么在意,也什么都挺容易接受——” 鹿鸣涧话音未落,看着小二送上来的油炸沙蝎子——龙门客栈特有的菜色,小脸顿时白了。她刚吹了牛皮,说自己什么都容易接受,这便来了盘吓人的。
“这,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啊。”鹿鸣涧后心冒汗,“我还以为是和油炸小黄鱼儿差不多的个头……” 鹿鸣涧不敢动筷子。因为盘里的玩意儿,像是把半人高的蝎子砍成了几段,裹了面衣过油——而因为原主个头太大,一盘里只装得下几个尸块。 这边厢,沈绛却已经将筷子伸到了盘中,夹起了一块儿硬壳子,嗦着里面不知道算不算肉的部分,神情居然煞是自得。 轮到鹿鸣涧佩服了:“沈姑娘真乃猛人。” 此时的沈绛嘴巴油乎乎的,平添了几分呆萌,对鹿鸣涧眨眼道:“挺好吃,你不尝尝?比洛阳的好吃。” 鹿鸣涧:“……”不是,姐们儿你还是个灭虫达人啊! 她抽抽嘴角,颤颤巍巍尝了一筷子,抱着人生苦短、何妨一试的心态,把这东西放进了嘴里—— 哎?居然还真的挺像大块小黄鱼儿的。 鹿鸣涧的心理防线顿时重新筑起,毫不客气地加入了沈绛的油嘴行列。 “沈姑娘,这么说你以前也吃过蝎子?”鹿鸣涧口齿不清地道。 沈绛咽了食物才道:“嗯,吃。我老家还有种很好吃的虫,叫‘爬叉’,就是知了没化形之前那东西。小时候从地里把它抠出来,串起来烤了吃,比肉香十倍。” 鹿鸣涧想象了一下那种天真的残暴,忍不住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沈绛笑笑道:“有机会逮到时,我给你烤。” 鹿鸣涧也笑:“那敢情好。不过你老家在洛阳,怎得跑来了肃州当兵?” “天策府的总署就在洛阳,不过从军以后,自然是派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哪里由得自己挑。不过,我本来没打算入天策府的。”沈绛淡然道。 鹿鸣涧来了兴致:“我小时候也是!一心喜欢长歌门来着!哎,你是喜欢哪儿?” “我喜欢七秀坊。女孩子穿着粉裙子跳舞,多好看。” 沈绛语气平淡,但鹿鸣涧还是听出了遗憾。 “我爹说从军了有饷银,人家七秀要的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你去了也选不上。赶上府里来乡间征兵,我就去了天策军报名。我虽然个子小,但是力气大,又吃苦耐劳,比男孩子家也不差到哪里去,自然就被留下了。后来,我就被现在的上官带来了肃州。” 鹿鸣涧抹了抹嘴,笑道:“你披着银甲背着枪,将我一把捞到马上时,我觉得比秀姐儿们跳舞更好看。” 沈绛第一次发出了情不自禁的哼笑声,睇了鹿鸣涧一眼道: “数你嘴甜……” 可她话音未落,鹿鸣涧就眼看着沈绛眼睛一直,失去神采,手里的碗筷掉在地上,颓然趴在了桌上。 鹿鸣涧大骇,连忙提气运功,却发现自己经脉中也行着不知名的外来药素—— 什么毒?!何时下的?!……我居然没有发现! 一五七 拜火 “有毒!” 鹿鸣涧飞速抽出闲心,同时尝试以“清风垂露”抽剥着体内丝丝缕缕的奇毒,却发现混元内力虽能在身上游走,却浑似被什么锁在了经脉里,居然使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怀疑金香玉,看向柜台后,果然不见了她与快刀鞑子的人影。 大喊之时便即转身,鹿鸣涧发现真气有异的同时,也对上了翻倒的众人——只有满脸震惊的商十九还坐着,似是被这突发的情况所震慑。但鹿鸣涧瞧他眼神迷离也不动弹,恐怕和自己一样,也只是抗性强些,倒地也是早晚之事。 她抽出随身的针具,想尝试以利针为他们这唯二尚存之人驱毒,再寻破局之法,但先唤醒商十九才是更要紧的。 冲到商十九面前,鹿鸣涧以巧妙的手法猛力击拍他要穴,想要帮他恢复神智,口中急道:“莫要提气了,越是加速运功,毒性发作越快。” 商十九吃痛而皱眉,像狗似的摇了摇头,似是看清了鹿鸣涧,刚要张嘴说话,却也向后一仰,重重摔在了客栈的地板上。 鹿鸣涧正要扶他,却察觉到外间陡然有很多人朝此处急速靠近的声音,心下大骇,知道恐怕是下毒之人来了—— 不知对方深浅,而我也中了毒,若被对方发现我独自清醒,孤立无援之下,必遭灭杀! 心下瞬间做出了判断,鹿鸣涧就地一卧,闭目偏头,装作也昏在了商十九身畔。 ———————— “都带走。” 妩媚近妖的女声如此吩咐着,是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口吻。 鹿鸣涧心想,这不是金香玉的声音。 一众有男有女的声音应道“是”,众镖师便似被扔上了什么载具,被拖着滑动,前往了某处。 载具在荒漠中行着,周围明明敌人众多,可除了踏沙的响动,就是没人发出声音,沉默得像一群死物,鹿鸣涧无法准确判断敌人有多少。 载具无盖,烈日直晒在被仰面扔在载具上的鹿鸣涧脸上,隔着眼皮让她紧闭的视线中透出亮红。 她身上、身下,都还有不知什么人的躯体,上面这位仁兄的脑袋正好压在她肚子上,很是难受。在沙漠里行路多日,哪里有条件洗澡,身下男子身上的味道酸臭不堪,让她腹部受迫的情况下,更加想吐。 在鹿鸣涧的感觉里,他们这般堆叠在一起,就像是一扇扇片好的猪排,正在被推往市场的肉摊。 鹿鸣涧不敢现在睁眼看。万一被对方的人当场发现,她就前功尽弃了。她只在心中默默感受着载具的速度,估算着到目的地时,距离龙门客栈大概有多远。 她打算着,在对方到达终点以后,冒险睁眼看一下。如果有机会,就在那里暴起逃走,不然等进入了敌人的魔域,恐怕更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但是沈绛和商十九也中招了。要是自己离开,他们定然凶多吉少。 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苦涩,让鹿鸣涧矛盾而煎熬。 “鹿娘?还醒着么?” !!! 鹿鸣涧听见商十九的传音入密,心跳急速加剧,眼睫毛极为轻微地颤动了两下,差点就没绷住。
她很想立马传回去一声“我在”,而且她还有许多疑惑要问他,但问题是,她不知道商十九在哪儿,没有办法做到传音入密时对真气流必要的精密细微控制。 如果是实力出神入化的高手,倒是可以凭着对方的传音就准确地感知到对方的位置,而且传回去也毫不费力。很遗憾,鹿鸣涧没有这个水平。 所以,除非她睁眼看清楚商十九的位置,然后再以真气捏出音流,传到对方耳朵里去。 但商十九知道她在哪儿,说明对方看得到自己,而且状态还不错? 果然,商十九继续传音入密道:“别轻举妄动,听我说。到了对方老巢,如果你状态不行,混着,等我;如果还可以,见机,帮我。就算不成事,我有把握带你出来。” 也许是捏这么大一段的内容耗费了商十九太多气力,而且还是在敌人环伺的环境里,他传音要格外小心,所以说得也不太详细。 但足够了。 鹿鸣涧沉住气,和先前一样装着昏迷,心下却安定了许多。 如果说,先前还有一两分隐隐的不安和怀疑,会不会是商十九伙同戴大公子,做了什么手脚,现在她可以确定,他定然不是。 如果他想对我不利,先前便有诸多机会,刚才又是亲眼所见我装晕……看来叫花子接近戴大公子,确是另有所图。 鹿鸣涧尝试着运动真气,仍和之前一样,在体内流通无碍,但无法使出。她只得缓慢地调动着真气流,以混元特性包裹经脉里的毒素,丝丝缕缕地缓慢化解着。 随着环境骤然变冷,鹿鸣涧猜是到了晚上。气人的是,竟然有人掰开了鹿鸣涧的嘴,给她重又灌了些药水。她听出来,所有自己人都又经了一遍这流程,恐怕是敌人怕先前的药力褪去,给他们补了一层保险。 好在这药倒很是稀松平常,鹿鸣涧光是靠尝的,就知道这不过是种有强催眠效果的下三滥江湖迷药,对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运功能力的她来说,很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逼将出去。 她当然不会睡。而且除了视觉之外,全部感官都张得极开,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处细小响动——隔着帐篷,她只能模糊不清地听到只言片语。 “……做得不错。”是先前那带头女子的妖媚声音。 “谢圣女。”戴大公子的声音。 你小子果然有问题。鹿鸣涧心中叹气。不过,什么圣女? ———————— 夜深人静,唯有火声毕剥。 鹿鸣涧偷偷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只看了一息,就又慌忙合上了。 好消息是所有的敌人都围着火堆跪坐着,做出一种祈祷似的虔诚姿态。所有人都闭着眼睛,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动。 坏消息是大半夜了,这些人完全还不睡觉,她很难再有机会观察什么了。 鹿鸣涧禁不住心里琢磨着,什么邪教仪式这是?一群人都穿着红袍子,也不发出声音,跟鬼一样…… 一五八 传教 翌日,众红衣人协力拖了载具飞驰,天色尚白便到了目的地。 终于停下的时候,凭鹿鸣涧的感觉,这是已经走出了很远,与他们之前去到玉门关的路程不遑多让,应该是到了荒漠的某方向边缘。 “嗯?” 鹿鸣涧被人扛起来时,扛她的男人发出了疑惑的鼻音。 前面有女子严厉道:“怎么!” 这男人慌忙道:“没,没事。” 原来,这男子一开始是觉得,这人怎么和其他人不一样,根本不死沉?后面他马上意识到,可能是女子本就轻,这女子又瘦弱,所以没有提出疑惑之处。免得万一检查完这女的没问题,自己倒要被圣女鞭打。 而鹿鸣涧也吓得够呛。她许久没被人这般粗暴对待过了,又得伪装成没有知觉的样子,被弄得很痒,差点下意识地躲避,即便勉力克制,但身子不自觉地显得僵硬,而不像真正昏迷的人般放松。 “送她们去‘真理’和‘智慧’。”被称为“圣女”的女子如此吩咐着,而扛着鹿鸣涧的男子以及另一个男声都答道“谨遵圣女教诲”。 说的是我和沈姑娘么?什么地方是“真理”和“智慧”? 一天多没有进食饮水和排泄,鹿鸣涧已经快要被折磨死了,可还在勉力分析。该死的商十九后面再也没有动静了,不知道是毒素发作人也麻了,还是怎么的。 直到感觉自己终于被放置到了一个柔软的床榻上时,她越发搞不懂这些邪教徒是要干甚了。 环境香香的,是那种很甜很浓的香气,事实上有些熏人。 男子将她放下后就离开了,鹿鸣涧听到了他离去时关门的声音。 这地方只剩下我了?什么意思? 度息如年,不知过了多久,鹿鸣涧才终于听到门响,而两个女子低声谈论着走了进来。 “这个怎么还不醒?” “不知道啊,是昨天他们给的药量太多了?” 鹿鸣涧一听,敢情别人都已经药劲儿过了,自己这是没有参照物,装太过头了。待两个女子看过她,正要离开时,她连忙嘤咛一声,缓慢而迷糊地张开了无神的眼睛。 两个身穿火红衣袍的女子相视一眼,莲步轻移,很是欣喜地来到了鹿鸣涧塌前。其中一个拉起她的手,满脸关切道: “阿里曼神在上,姐妹你可算醒了!” ———————— 鹿鸣涧心道,哦,原来是你们。我早该想到了——“阿里曼神教”。 由于阿里曼神教的教徒们崇尚红色,平常喜着红衣,江湖上通常把她们称为“红衣教”;而因为她们这教派的教主阿萨辛爱搞个人崇拜那一套,好多教徒也自称是“阿萨辛教”的。红衣教传自波斯,已经有数十年历史了,乃是由祆教中分化而出,教主阿萨辛便是原波斯祆教三大长老之一。 祆教是一种二元论宗教。其宗教认为善与恶不断斗争,结局是善取得最后胜利。据《创世纪》所载,开辟之初,有精神、事物两大原因共同作用,由此两大原因协力而成世界,这两大原因也规定了我们人类的命运。善人即被赐予快乐心并进入天堂,恶人即被赐予痛苦心而堕入地狱。世界创造之后,此两大原因尽责退职,善恶二元论随后出现,各分治其领域,世界遂化为善恶正邪不断争斗的场所,世事实为善神阿胡拉·玛兹达与恶神阿里曼之战斗。
红衣教崇拜的即是这恶神“阿里曼”,又称安格拉·曼纽,黑暗和恶行的象征,被视为恶界的最高神和黑暗与死亡的大君。 之所以称红衣教教徒为“她们”而非“他们”,并不是因红衣教与七秀坊一样专收女儿家,而是其虽男女兼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女子在这教派中的地位明显高于男子,外传教的教徒也清一色是女子。 她们所宣扬的“天人合一、阴阳和合”之论,也与中土“阳盛阴衰”的主流观念不同——尤其是武后之事以后,朝廷更是一直刻意压低着女性的地位。 故而,红衣教的传播过程中,吸引了诸多各阶层身份的女子加入,更加阴盛阳衰起来。令人迷惑的是,红衣教如此不利于男子的教义和设置,居然男性教徒也从未断绝,即便再朝廷公开宣布红衣教为邪说以后,仍有男教徒前赴后继,也不可不说是一桩奇闻。 要说这教派的事迹,鹿鸣涧也算是早有耳闻,只是未曾亲见他们传教而已。 她与章敛刚到扬州那会儿,听说这教派就刚在再来镇附近搞过一次装神弄鬼。 说是连日大风暴雨、河水泛滥,水田还好,旱田简直遭殃,农户们苦不堪言。而突有一日,半夜还仍旧雷声滚滚、闪电道道,清晨时却已经风停雨住。 老百姓们出门一看,嚯,镇子外头居然多了几尊怪模怪样的神像! 大伙儿围观上去讨论,都觉得虽然这神像与慈眉善目的菩萨佛陀大异其趣,但又有种神奇的威严和魅力,使人看了便心生恐惧和崇拜之感。 紧接着,没有两日,便有所谓的“神使”来迎接她们的神像,顺带以温柔而神秘的女性形象,悲悯地安慰了因暴雨洪灾而受损的百姓,并且借机宣扬阿里曼神的雷霆天威和神圣公正——说是阿里曼神从天降下,镇压了雷雨和洪水,才会灾害骤停。 那时候,红衣教还没被朝廷打成邪教,老百姓们也不懂,只觉得神异非常,又被曼妙的神使所惑,不少人便匍匐在了阿里曼神像的脚下,还掏心掏肺掏银子,要给阿里曼神捐资盖庙,将祂的神像供奉进去。 神使们矜持地收了钱,并且给了这些虔诚的信徒们祝福。 不过,这种明显是自导自演的戏码很快就被官府识破,并且对百姓们进行了一波深刻的思想教育。 镇民们不服,问那为何连绵数日的雷雨在阿里曼神刚一到来时,就偏偏洪水退去了?捕头郁闷道,那当然是因为掌握了观测天象的技巧,提前预知了今天就会停雨啊。 百姓们虽然仍是将信将疑,但官差来时,“神使”们早就跑了,这才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一五九 演戏 章敛说,这些也不过是宗教传播时司空见惯的手段罢了,施恩,然后借机收拢人心,古往今来,无不如此。 彼时鹿鸣涧听得师父这么说,对红衣教还尚未产生什么恶感。 直到前几年,长安及其附近爆发了一场被称为“燃血病”的瘟疫。 疫情发生在距离达官贵人们这么近的地方,朝廷分外重视,众侠义仁心的医者也来到京畿帮助救治百姓。 长安城外,拱卫京都的天都镇作为最早出现症状的中心地区,突然罹遭此难,许多百姓因病而死,彼时已经在扬州的章敛闻听这个消息,还分外担心,有想要回长安帮忙的心思。 此前章敛身份在长安已经暴露,鹿鸣涧担心回去危险,便耐心相劝,章敛自己也分外踌躇。结果没过多久,燃血瘟疫事件便被顺利解决,侠士们和百姓们交口传说,是红衣教的女菩萨们施药扬善、普度众生—— 她们不仅能给患者们治疗病痛,还研制出了一种红色面罩,分法给尚未染病的百姓和侠士,说只要戴上这个,就可以隔离疫病、免遭感染。 经此一事,红衣教名声大噪,风评极好。 章敛得闻,又是欣喜于黎民得救,又是显出些忧心的模样。鹿鸣涧见章敛的犹疑神色,问师父道怎么了。章敛叹道,事了虽好,但只怕另有内情。 鹿鸣涧当时不懂是何意味,后来没有多久,果然江湖上传开了惊天秘闻——那所谓的燃血病瘟疫,竟然并非天灾爆发,而是红衣教一手策划且实施! 原来,此前红衣教的传教已经逐渐陷入了困顿,而且难以发展到社会地位较高的女性,故而她们铤而走险,竟然不惜使出如此险恶的招术,投放疫源,然后自己入局作出拯救者的姿态,企图以此获得江湖客和京城贵人的支持。 消息一经流出,红衣教的声名彻底败坏。谁能想到,这些神秘女子的美丽红色面纱下面,竟然是蛇蝎般的邪恶、狂热与疯狂。至此,朝廷将红衣教定性为邪教,严令禁止其教徒传教,江湖上亦人人喊打。 章敛苦笑,果然如我所想。哪有正经教派会信仰“阿里曼神”这样的恶神?恐惧能带来镇压,欺诈能带来信仰,但伪善就是伪善,被撕开真面目时,只会看到更深重的恶。 ———————— 鹿鸣涧作出防备姿态,抽出自己的手,朝着红衣女子投去怀疑的目光: “阿里曼神教?红衣教不是邪教么?” 那被她挣脱的女子也不恼怒,仍旧保持着温柔仁善的笑容:“姐妹,那是李唐皇室对阿里曼神的亵渎,对阿萨辛大人的污蔑。 “你也是女子,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这样一个女子永远低男人一等、只能活得水深火热的世道中,难道你不觉得屈辱,你真的甘心?” 鹿鸣涧表现出略微动摇的神情,只是稍微放松了些身体,皱眉道:“当然不甘心,但是我生而为女子,难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改变?”
红衣女子立刻展露出狂热的一面:“你不用改变自己!姐妹!你需要改变的是这个错误的世界!” 另一红衣女也加入了传教:“生而为阴性,正是伟大的、威严的、至高的阿里曼神给予你的恩赐!而那些肮脏的、愚蠢的、薄情寡义的、猪狗不如的男子,只会把女子当做廉价的玩物,只会始乱终弃、抛妻弃子,他们生而有罪!他们只配匍匐在我们脚下,作为我们的奴隶,亲吻我们的脚趾!” 听着这两个女子的高谈阔论,鹿鸣涧大受震撼,圆眼睛不带演技地睁大了。 精彩,精彩。 心里暗自给她们鼓掌,鹿鸣涧暗忖,不愧是绵延几十年的邪教啊,底蕴就是深厚,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要不是知道你们多么败絮其中,还真挺蛊惑人心的。 鹿鸣涧低头做沉思的样子,几息之后,眸光晶莹地道:“敢问两位姐妹,我是怎么到的这里?” 两名红衣女见鹿鸣涧好似已经被打动了,很是高兴,加把劲儿道:“你被人下了迷药,我们受阿里曼神指引而发现了你,当然不能不管,便救了你回来。” 好个“顺手”,好个“救”! 鹿鸣涧心中冷笑,脸上却现出感激和欣喜之色:“真的么!阿里曼神在上!” 红衣女笑盈盈地给她倒了杯清水,温柔喂给她道:“自然是真的,女人不骗女人……姐妹,你好久没有进食了吧?来,先喝些水?” 鹿鸣涧红着脸羞赧道:“姐妹,我,我想先去小解,你这里可有方便之处?” 红衣女掩唇娇笑,放下水杯道:“我带你去。” 鹿鸣涧从善如流,换上了她们身上那种火红的兜帽长裙,那女子才满意地带着她出了这香气醉人的房间。房间里点着明亮的灯,装饰和摆设皆极具异域风情,鹿鸣涧猜得到,应该就是依着红衣教的母教——祆教的发源地,波斯的审美格调。 为了表达对姐妹的“尊重”,两个红衣女子没有看着鹿鸣涧换衣服,她才得以把原本身上藏的许多物品转移到了现在的身上——可惜这红裙空有凸显身材的审美作用,实在没什么储物的空间,她只好咬牙放弃了一些不重要的。 出乎鹿鸣涧意料的,外面的廊子与明亮温暖的房间不同,一片黑乎乎。房间似是开凿在什么山洞里。 不愧为纯女子的聚居所,连公厕都充满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冲鼻香气。但鹿鸣涧很不喜欢这个味道。她甚至怀疑,这是某种具有致幻效果或者能够提升人亢奋程度的毒香。 随着红衣女回到房间时,鹿鸣涧看着门上挂着的木牌,雕刻着竖写“智慧”二字,才终于明白了先前红衣教圣女所说的“带她们去‘真理’和‘智慧’”是什么意思。原来竟然是房间的命名。 “智慧”二字的字体古朴而扭曲,颇有上古遗风,或许是很久以前从中土传到波斯的写法。但负责忽悠她的这两个教徒,从长相来看,却实实在在是中土的本地女子。 一六〇 参会 回到房间时,鹿鸣涧发现自己的换下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她作出惊讶的样子看向房中留下的那位红衣教女子。 “满是尘垢的旧衣,我已经帮你烧了。”她笑吟吟的。 鹿鸣涧结结巴巴道:“啊,我,衣服里的东西……” 红衣女道:“我可没看都有什么,一并投入圣火了。如果是洁净之物,就不会被焚烧殆尽的。”意思是没有东西留下。你那些从前的旧物什,都是会被净化的“尘垢”之物。 鹿鸣涧默然,神情惆怅而惋惜,似乎又有几分坚决。 “谢谢姐妹。阿里曼神在上。”她学着两个红衣女的姿势,做了个膜拜阿里曼神的手势,如同梦呓般道。 “很好。”红衣教女子很满意鹿鸣涧的态度,“血衣城是圣教来到中土的第一站,崇高而神圣,你会在这里得到洗礼。你先吃喝吧,之后我会来带你去净身。” 鹿鸣涧一听,这邪教窝点居然连澡堂都有,心里是乐开了花,真诚地感激着点头。她知道打探情报的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必须不着痕迹,徐徐图之。 ……也不知沈姑娘怎样了。还有叫花子,他毕竟是个男的,听这些邪教女的说法,男的在红衣教内地位极低,难不成是被拉去当了奴隶? 鹿鸣涧一边吃着红衣女送来的饮食,一边想着,甚至有点想笑。 针具和闲心,这些她最为倚仗的东西,都已经被鹿鸣涧重新藏在了衣袍中。 但这汤水里搀的迷药太过简陋,鹿鸣涧根本用不着银针,用嘴尝了,再用真气分析一番,就大略得出了其有轻微的致幻性,就和这屋子里的浓香差不多,都是类似的效果。 她一边老老实实吃完,一边随餐便把毒性化解了,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从沐浴处出来之后,鹿鸣涧被红衣女们引着,终于得以走出了这黑暗又狭长的甬道。 重见天日,她环视周围的地貌方得知,这儿还是在龙门荒漠中——只是居住区,是开凿在背后的大山中。 而眼前,是一片庞大的、以沙土筑就的迷宫。 红衣女看见鹿鸣涧一脸的愕然,解释道:“血衣城建立之初,便是故意筑成了迷宫。不仅可以防住天风沙暴,还能阻住外人入侵。祭坛在城外广场,我现在带你过去,让圣女为你祝福开悟,以后咱们就是亲亲的姐妹了。” 鹿鸣涧装出怯懦的样子,拉住了红衣女的衣袖:“姐妹,新加入圣教的,就我一个人么?我,我有些怕。” 红衣女心道,什么狗屁名门大派的小白花,忒也没有胆气,面上却温柔笑着,安慰她道:“没事的,圣女慈爱宽仁,只是向阿里曼神介绍一下你。哦你这么一说,与你一道救下的还有个天策府的姐妹——” 鹿鸣涧眼睛一亮,欢喜道:“我认得她,是我朋友。我们能一起去见圣女么?” 红衣女踌躇了一下,为难道:“你也知道,李唐朝廷对圣教的抹黑和敌视,她根本听不进我们的拯救。而且,她毕竟是李唐朝廷的军人,我们尚不敢放她出来……”
鹿鸣涧满眼期盼道:“不若我去劝劝她?” 红衣女的眼睛眯了起来。她这时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万花谷女子被说动得太过容易,而且又表现得如此热情,莫非是在与我虚与委蛇? “她早就与我说了不喜欢天策府,你们怎么会说不动她?” 本就是想试试对方对自己是不是早有怀疑,鹿鸣涧才故意表现得如此明显和拙劣,好让对方因此轻视和低估自己。 见红衣女竟然此时才真的心生芥蒂,鹿鸣涧反而替她们的教主感到了一丝心酸——怪不得他这么急着抓信徒,这基层邪教徒果然多是脑子不好的,偏偏实事和传教又要靠着她们去做——看来邪教这项“大业”,确实不好干啊。 鹿鸣涧装作自己没发现,先是纳闷,继而眼中流露出恍然的受伤:“……你疑我并非真心皈依圣教。” 红衣女也很是实诚,温声道:“圣教被外界排挤陷害,生存弥艰,姐妹们只有越加小心谨慎。你不要怪我。” 鹿鸣涧柔弱地摇头,勉强对她笑道:“哪里的话。那我还是先随你去见圣女,再去看沈姑娘吧。” 见鹿鸣涧自己说破了沈绛的姓氏,与她们从戴大公子那里听到的情报一致,并不是故意编了个假名来骗人,红衣女刚升起的疑虑又去了几分。 鹿鸣涧心下暗笑,这邪教连天策府的军娘都留着不杀,也算是胆大包天了。只要沈姑娘性命仍在,而且刚探知了她还被关在此处——应该就是“真理”房,那我想要找她、救她,总是有数不尽的办法。 ———————— 银月悬于中天之时。 鹿鸣涧随着红衣女穿过了血衣城的复杂迷宫,来到了架着巨大火盆的广场。 一眼望去,竟有百余个红衣教女子齐聚于此,个个红裙鲜艳,面罩红纱。鹿鸣涧在红衣女示意下跟着众女一起跪拜在了燃烧的大火盆周围。偷眼瞧去,一位美艳的西域女子越众而出,来到了广场正中,也拜在了火盆之下。 “阿里曼神在上!”她说。 这女子甫一开口,鹿鸣涧便听了出来,这位便是将自己等人捉来的罪魁祸首,也是和戴大公子在路上帐篷里说话的那位“圣女”。 “阿里曼神在上!”众女跟着齐颂。 “世界终将回归阿萨辛大人!”圣女对着火盆虔诚道。 “世界终将回归阿萨辛大人!”众女又跟着重复。 鹿鸣涧心道,你们这个教主听起来野心也太大了,怪不得被朝廷深恶痛绝。 跟着听了一会儿圣女的教导和训诫,鹿鸣涧便大略弄清楚了状况。 圣女名叫雅丝米妮,这段时间负责领导红衣教此据点——龙门荒漠东北角的“血衣魔鬼城”,红衣教的一处圣地。而光是和雅丝米妮同级别的“圣女”,就足足有八位,其他几位分别叫伊慕蒂沙丽、娜依、拉妮娜、塞日娅、夜丝拉、阿伊莎、海达。 一六一 入教 每隔一阵子,八位圣女中的一位就换班来到血衣魔鬼城,传法,并且负责教习红衣教低阶弟子们。最近半个月,恰好是轮到雅丝米妮当值。 而从她口中提到六位“大圣女”时,语气格外之恭敬谦卑。 原来,红衣教作为一个已经有了几十年底蕴的教派,内部早就形成了一套成体系的设置。其宗教事务统管分配于六个内门,分别是圣祭门、圣法门、圣诏门、圣宣门、圣务门、秘法门,而此六内门,分别由红衣教六圣女掌管,负责不同的事务。 这六位圣女都有着波斯名字和汉文代号,分别是代表圣洁的“安雨”阿德尔、代表公正的“邀月”阿里格、代表能力的“拿云”阿兹拉耶母、代表善良的“唤晴”艾卡哈姆、代表真理的“探雪”艾德和、代表智慧的“扶风”巴提雅。 她们在教中地位超然,仅次于教主阿萨辛,因而备受其他弟子们推崇。 像雅丝米妮她们这个等阶的据点管理者,虽口上也被教众和奴隶尊称为“圣女”,却其实在低阶弟子谈论起来时,为了和那六位尊贵的“大圣女”区分开,她们是被叫做“小圣女”的。 雅丝米妮最后强调,红衣教众虽彼此皆为姐妹,但涉及教中事务时,则身份必须等级森严,下级要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没有任何条件。 整体分析下来,雅丝米妮等所谓的“小圣女”在红衣教内,应该也并不算处于多高的位置,而仅仅是能够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有机会接触到教主的高阶弟子罢了。 听名字,这些大圣女、小圣女,都是波斯人。 鹿鸣涧心道,来自波斯的阿萨辛应该多多少少信奉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怎么信任中土人。即便是小管理,也都尽量安排成具有波斯血统的,他的“自己人”—— 可般作为,岂不是马上就让叫嚣着“平等”、“姐妹”等词语的教义,马上显出了几分矛盾和可笑? 鹿鸣涧还未及细想,雅丝米妮的讲演却终于到了高潮部分: “……世间万物,皆不能单纯以善或恶、阳或阴去衡量。 “既然当初是两位神灵共同创造了世界,那么他们应该是平等的。世间存在的所谓恶,是因着世人未能成功认识到救世主的真实。 “《创世经》云,每过一千年,便会有一个救世主降临人间,拯救众生。而如今,恰恰距离上一个救世主过去了一千年! “阿萨辛大人降生尘世! “他的阴阳同体,正是完美地代表了阿胡拉和阿里曼神的结合和协力。上一个救世主琐罗亚斯德,仅仅是代表阿胡拉,他忽略了阿里曼神,忽略了阴性的力量,他的片面与短视,才让诸多世人至今仍陷于黑暗与痛苦。 “而阿萨辛大人——他伴随着真理而生!他知道,这一切的创造应该归根于两位神,过去的一千年是阿胡拉的荣耀,未来的一千年就该是阿里曼神的世界—— “女性的世界!但是我们与野蛮的、自私的、愚昧的男子不同,我们不能忘记两位神共同的作用,所以姐妹们,我们拜圣火,崇阿萨辛大人,敬象征两神结晶、代表阴阳结合的六芒星!
“追随至高无上、圣洁智慧的阿萨辛大人! “净化天下不洁之恶男子,重建上古美妙世界! “让整个世界回归真理,回归阿里曼神!” 嗯,一些真情实感、语气百转的洗脑发言。鹿鸣涧内心锐评。 虽然雅丝米妮是西域人的外貌,但她的中土话讲得毫无口音,兼之声线妖媚、内力丰沛,宣谕教义时,竟然隐隐有种惑人不得不信的力量——众红衣教女子们都激动地拜倒在地,再次重复着她的话语: “追随至高无上、圣洁智慧的阿萨辛大人!净化天下不洁之恶男子,重建上古美妙世界!世界回归真理,回归阿里曼神!” 鹿鸣涧跟着趴在沙地上,机械地重复着,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让天下女子不因生而为女被欺侮,平等地得到学习、进步、选择的机会,和男子一样凭品性和能力受人尊重——这也是鹿鸣涧真正的心之所向。 但她知道,这个遥远而艰难的理想,绝不可能通过红衣教,或者说阿萨辛所用的这些蛊惑、欺诈的手段去实现。越是光明圣洁的目标,越应该不接受以黑暗肮脏的途径达成。 “好了,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雅丝米妮那妖媚的声音一沉,转而透出几分威严庄重之气,“让我们欢迎新加入的几位姐妹——” 她拖了个长腔,像是等着什么。 引领鹿鸣涧来此的红衣女本就跪在她旁边,此时闻言,连忙戳了她一下。 鹿鸣涧看着好几个同样身着红衣的姑娘站了起来,走至雅丝米妮面前,于是她有样学样地跟了过去。她们在这位小圣女面前,安静地跪坐成了一排。 雅丝米妮手中燃起一团红火似的真气,灼去了这些新教徒们的一缕头发。 “断发以斩过去之不洁,拜火以迎今日之新生。” 入教的仪式居然真就如此简单。鹿鸣涧所担心的什么喝毒药、打文身之类的环节,完全没有。当然,也或许毒药的环节无处不在,只不过是鹿鸣涧没有中招罢了。 看周围这些女子,日日处于这刺激性迷香的熏染中,大略随时都处于些微冲动和幻想之中,再处于这种封闭而狂热的宗教环境,如何不被洗脑? 焚烧鹿鸣涧的一绺青丝时,雅丝米妮那美丽的异色眼睛,深深地望着她。甚至像含有几分母性的悲悯。 鹿鸣涧从来没有过被类似母亲角色深爱的经历。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对方笼络人心的演技,胸中却不免真的涌上了一股难以直面的渴望。她眼窝浅,霎时就有些波光莹莹了,慌忙低下了头去。 雅丝米妮见她如此动容,自然是极为满意,却不知她心里极为清醒,不过是陡然生出了自怜。 一六二 传法 鹿鸣涧没去打量其余几位“新姐妹”的模样。她在兢兢业业扮演着一个受到阿里曼神教感召,而心旌摇动的可怜女子。 这聚众拜火的集会,看起来像是血衣魔鬼城里每天晚上都会举行的例行活动。除了聚众搞拜邪神和教主个人崇拜之外,竟然还是个加强教内团结性和凝聚力的场合。欢迎新姐妹加入阿里曼神的怀抱——显然只是偶尔才会有的额外项目。 重新回到出列前跪趴的位置,鹿鸣涧暗自回味着雅丝米妮刚才那团如火的真气。 如果她所感不错,这红衣教的心法应该与明教心法类似,都脱胎于波斯祆教的功法。不同之处在于,明教兼修阴阳,而这红衣教的真气,则明显流转着旺盛的阴性力量。 还没待鹿鸣涧想个清楚,雅丝米妮接下来的话就惊得她断了思绪: “凡我阿里曼神教弟子,只要敬侍阿萨辛大人,拜畏阿里曼神,人人可习教中神功。教内内功心法有三,品阶从高到低依次为《善思心法》、《善行心法》、《善言心法》……” 红衣教的这套内功心法,乃是阿萨辛一手所创。他博采波斯武技诸家之长而融成,如此冠名,本意乃是令教中弟子善思善行,摆脱困顿心境,传到今日,内功心法名虽未易,但所行之事却已大异。 “而外功招式以剑法为主,品阶从高到低依次为《剜心剑法》、《抽髓剑法》、《断脉剑法》、《剔骨剑法》……” 这套红衣剑法也是阿萨辛由祆教内武功改善而来。其初创之时,本处处留人余地,但阿萨辛人生波澜起伏,心境亦几经大变,删改增减,终于将柔弱回转之处尽皆剔去,增添了许多阴狠夺命的招式,专司刺杀,命名也随之变成了如今这般直白。 啊?心中奉着“善思善行善言”,而手上“剜心抽髓断脉剔骨”?你这内功和外招真的匹配么。鹿鸣涧暗自哂笑,阿萨辛大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教些什么。 不愧是宣扬阴阳共生、善恶混一的邪教。 “……除此之外,阿萨辛大人所创《大光明典》,则是圣教无上功法,非是天赋异禀、天赐圣体者,不可修习。” 有刚才新加入的一个小姐妹好奇道:“圣女大人,这《大光明典》到底强在何处?又需要什么样的禀赋?” “我也不过比你早加入圣教数年,还无缘得见过这圣典。不过,阿萨辛大人说过,这心法虽强,但历代习成之人,若非有志向之人,便是心志坚韧之人,绝非单只天资一限……” 雅丝米妮对此颇为遗憾,狂热向往道: “阿萨辛大人以一己之力创出如此奇技,还告谕我们,人体于日月之比虽然渺小,但精微之处却另孕造化,丝毫不下浩大乾坤之变化多端!教主造出此等转运阴阳之术,真可说是颠倒乾坤,使人间得现莫大光明!” 这些却哪里是雅丝米妮自己所能感悟出来的。实在是前次大祭典时,她亲耳聆听了阿萨辛自己的原话,此时不过是鹦鹉学舌,将阿萨辛的这些话照搬了来。
鹿鸣涧听得认真,觉得这阿萨辛年轻时在波斯号称天纵奇才,后又以医入武,确实是有东西的。 刨去雅丝米妮的无脑吹捧,单从阿萨辛自得于《大光明典》的这只言片语来看,所谓“转运阴阳”、“颠倒乾坤”,便可推知这功法定然也是阴阳相调的融合之法,而且恐怕与传统的武学经络修习方法差异很大,多有创新之处。 而且人体秘藏的说法虽为老生常谈,但“另孕造化”之说,也太过浩渺,确实激人血脉喷张,恨不得皓首苦修,一探自身之极限。 雅丝米妮又讲了些练武中的要领,最后拍拍手道: “接下来的时间,众姐妹可互相切磋交流、拆招习练,有不明处便来问我。几位新入教的姐妹,如无根基,也不需焦躁。今日先领了最基础的心法功诀和剑谱武器,自阅一二。待下个月学有所成,再加入拆练,也为时不晚。” 鹿鸣涧吃惯了章敛、章放开的小灶,即便是从前在再来镇帮着小伙计们练兵,也是以教习的身份站在队伍外面,并从没真正觉得自己是他们这群孩儿军中的一员。 故而,她实际上并未经历过这般置身于上百人的集体中,捉对练剑、娇叱连连的场景,登时颇觉新鲜,认真观察起红衣教众女子的身法和武功。但照实说,以鹿鸣涧现在的水准,和这些低阶弟子对练就是纯纯的扶贫,很快就索然无味。 而当她真的领到了一根骨剑,还有功诀,鹿鸣涧目瞪口呆了。 她翻了翻这《善言心法》,虽然太半为宣传教义、欺惑男子的话术,但确实也附带了一份辅助吐纳修气、基础炼体的带图皮卷!如果是从来没接触过任何武学的女子,确实可以凭借着这份口诀,自行努力,踏上武学修行的第一步。 据鹿鸣涧现在也算年轻高手的眼光来看,这功法甚至没设置什么隐患,或者暗藏什么比如习之弥久、依赖越深的歹毒门道。 这红衣教怎会如此大方?既不思给自己这种新人种下禁制,又不强废自己原来门派的武功,就敢将教内武学相授……这哪里像邪教,分明是做慈善啊! 可她察觉自己的动摇,连忙施加了个“清心静气”,又以“清风垂露”检视了一遍自己的经脉气海,以免遭了对方之前那种无色无味之毒的控制。是的,她到现在都很介意,红衣教是怎么毫无痕迹把毒下到的,这又到底是一种什么毒。 自诩用毒解毒高手的鹿鸣涧,对此铩羽之事,一直耿耿于怀,而且也是因此,她无法放松一点对红衣教的警惕—— 她们一定还有别的手段,自信能够将教徒牢牢捆住。将她们年轻艳丽的生命,绑缚在红衣之下,绑缚在阿里曼神教这辆声名扫地的战车上。 一六三 诉苦 而这红衣教集会的最后一部分,竟然是苦情女子们分享痴恋薄幸男子的惨痛过往,然后众女一起声讨这些坏男人。 一女子说,自己十三岁时爱上了城中三十岁的才子,被他“今生只你一人,否则不得好死”的山盟海誓骗了,就此委身嫁他。没想到,她十五岁那年,她这老相公走了大运,科场得意、中了进士,终于不再明珠蒙尘,进京做了官。 可她苦等两年,等来的却是一封休书。她不明白,所以千难万险去了京城,想要见他一面。可老相公原来一朝飞上枝头,已经尚了宫中的贵人。 另一女子道,她与表哥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一早便约好私定终身,可表哥被家里安排,娶了另一位对家族更能带来利益的女子。 她自然不依,可族长威压,表哥也不言语,甚至让她一人受了家法,被关了起来。被放出时,表哥与表嫂已经礼毕,她是再也没有机会的了。可表哥竟然找到她,带她去了小县城安置,并与她在此以假身份重新办了婚礼。 事败之后,族长将她捉回家里,斥她不知廉耻。而已经得到她身子的表哥也推脱作不知,说她所言的假身份另有其人,她百口莫辩,悲愤自缢,却没有死成。自此,她心灰意冷,独自离开了这不堪回首的家乡。 还有一女子道,她从前本就是身在青楼,风尘中人,本也没指望着能有男子真心怜惜自己。可这个男人出现了,他那么忧郁,出口成章,还给她温柔的凝望。她就不可避免地沦陷了。 他说,可是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没法带你走。最后的银子,买了手里这壶酒,还有见你这最后一面。她心疼得不行,问他为什么是最后一面。男人道,锦绣诗赋,华章文采,不值一文。没有钱了,我就只好去死。 她抱了男人的头在怀里,流着泪安慰他。你还有我,你不用死。我有银子。从此,这男人就心安理得地吃上了她的软饭。她不在意养他,但她后来发现,他竟然同时吃着八位姑娘的软饭! 她妒火中烧。所以,某一日欢爱之后,她看着男人熟睡的俊俏面孔,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一下洞穿了男人的喉咙! “哇……” 众女听得惊心动魄,纷纷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进而爆发出一片快意的叫好声。 凡此种种,总是些可怜的女人,因为爱情和男人,而重演着千百年来并无甚新鲜的可恨之事。 虽然鹿鸣涧一向极爱听这些个言情故事,何况还是当事人们亲历亲述,听来就更加血肉丰满,细节清楚——但诉苦的女子们个个真情实感、声泪俱下,氛围就属实令她有些脚趾扣地,如坐针毡了。 “姐妹,你呢?可有过什么该死的男人?” 突然,旁边的红衣女子碰了碰鹿鸣涧,随口问道。 众人便也都朝鹿鸣涧看了过来。毕竟今日新加入的就这么几个,而先前那些老面孔们的故事,大家都已经听过了。 鹿鸣涧猝不及防,没想到这瓜居然是不白吃,必须得贡献些自己的佐料出来。没法子,她也只好入乡随俗,使劲搜肠刮肚了一番。
说实话,鹿鸣涧想起的,当然是陈迁时的脸。 “我其实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该死的男人。我甚至不觉得是他负了我。” 鹿鸣涧一腿横盘,另一腿竖着屈起,用双臂抱了这膝盖,姿态很是安闲。 “人家本来就有定下的道侣的,是我来得晚了。而且,我还是另有目的,以男儿身的面目欺瞒了他、接近了他。若不是那秘境太暗,我们当时太接近死亡,让他暂时决定忘记了世俗的一切,他甚至可能不会对我动心。” 众女默然,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那些刺痛过心头的往事。 鹿鸣涧叹息般地续道: “后来机缘巧合,我们竟然死里逃生。 “可我知道,他已经喜欢上我了。我也知道,我那时候头脑发热,爱他爱得要疯。 “他聪明得很,想必也心知肚明。可他真是个懦夫,竟然还想粉饰太平,骗他自己——但我可不愿意陪他演这自欺欺人、你瞒我瞒的苦情戏。 “什么劳什子的朋友兄弟,我可不要和他当。 “所以我把他扔下了。再也不见。” 旁边竟然有女子听得哀动,隐隐发出了压抑着的低泣,用红衣的袖子揾起泪来。 有女子怅然道:“不知为何,听你说的这男人竟然不是那么坏,只是胆小怯懦,反而叫我心里更难受了。” 另一女子接话道:“真是。倘若真是那些该死的坏胚子,咱们姐妹如今习得了圣教神功,给他们一剑也好,捉回来折磨也罢,总有法子叫他们服服帖帖、悔不当初。可若是你这情郎,怕是你见了……也下不去手。” 众女再陷默然,鹿鸣涧亦是无言。 集会散时已是后半夜,鹿鸣涧纳闷儿于难道红衣教徒们不需要睡觉? 一问方知,她们认为月华蕴含的阴性是女子的力量之源,比起日光灿烂的白昼时光,夜晚更为适合红衣教女弟子们修行和修心。 作为几位新加入的“姐妹”,鹿鸣涧等几人又被雅丝米妮点名留下,进行了一番额外的谈话。虽然这位小圣女说话,还是那副蛊惑人心的调性,将事实有技巧地讲成了一些看似堂皇和正义的道理,但鹿鸣涧还是能够抽丝剥茧,分析出这些话的本质含义: 首先,能进入到红衣教据点、学习到教内功法的女弟子,被称为“阿里曼使者”或者“阿里曼传法者”。不同于那些生活和居住在本身区域的百姓教徒,女子得到这些特殊待遇,本身就意味着得到了阿里曼神与阿萨辛大人的选择和认可。 其次,红衣教原先吸收女阿里曼使者时,择人其实非常严格,但如今红衣教情势不佳,许多使者和传法者被朝廷和好事者大范围追捕,损失惨重,数量凋零,就更需要吸收和接纳具有更强势力和隐蔽性的女子—— 故而,阿萨辛盯上了各大门派、各大势力的女弟子。 一六四 劝伪 鹿鸣涧这才解开了之前的疑惑,关于她们为什么如此轻易接受了自己,而且还不杀沈绛这个供职于朝廷的女兵。 我是万花谷的弟子,而沈姑娘是天策府的斥候——如果连我们这样,背后有着势力背景、将来有可能具备相当影响力的女子,都能够加入和认可红衣教的信仰,当然能更好地帮助阿萨辛,真正渗透他的思想到社会的各个角落,最终征服和感化整个世界。 而她对于她们如此近乎开诚布公的投桃做法,仍觉不够稳妥。 “姐妹,倘若我与沈姑娘不是真心归附阿里曼神,你们如此赤诚相对,岂不非常危险?” 和红衣教女子并肩走在回房间的路上,鹿鸣涧装作深思熟虑后,踌躇发问。 “信仰之事,岂容变诈?神有天恩,亦有天威。”红衣女不假思索地笑道,“你入了我教,便难以摆脱,阿萨辛大人和圣女、传法者们不会容你叛教的。” 鹿鸣涧闻听红衣女平静地这般说着,心头不禁狂跳,有种惹上了大麻烦的感觉。 以眼前这些红衣教低阶弟子的实力水平,鹿鸣涧以一敌十也没在怕的,但若是雅丝米妮这个等阶的小高手,自己就难称自信了,遑论那些大圣女们,或者教主阿萨辛。 那阿萨辛深不可测,恐怕至少和王遗风谷主伯仲之间,真叫现在这个水准的自己遇见了,便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鹿鸣涧问:“那叛教者的下场……” “杀无赦。”红衣女平静道,“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没有能活着离开的。” “果然。”鹿鸣涧点点头,脸上也一片平静,好似只是随口一问,继而面现忧色道,“可我真的没有把握说服沈姑娘。” “那更简单。若实在冥顽不灵,将她杀了便是。” 红衣女笑起来,拍了拍鹿鸣涧腰间。那里挂着鹿鸣涧刚领的骨剑。 “鹿妹妹,你正好要去相劝,便由你来做此事吧——问问她,是要美美喝水进食,还是要吃你当胸一刺。” ———————— “真理”房。鹿鸣涧看着这牌子,只觉得分外讽刺。 房里也是华丽而舒适的波斯摆设,充满着同样的浓烈异香,但沈绛的手被绳捆了、枷锁了,吊在床边。她闭着眼睛,面色青白,嘴唇干裂,显得奄奄一息。 不仅中毒,还太久没有饮食,她的状态明眼能看出很糟糕。 鹿鸣涧端了杯清水,靠近了沈绛。 沈绛见到又是一个穿了火红暴露衣裙的女子,知是阿里曼教徒又来诱骗,便将脸转向了床的方向,不看来人,表达着拒绝的意味。 她沙着嗓子厌烦道:“我是大唐的军人,不可能为邪教所用。莫要费口舌,杀了我。” 鹿鸣涧在她面前蹲下,柔声道:“沈姑娘,至少先喝点水,吃些东西。” 乍闻此声,沈绛陡然一惊,猛地拗过来脖子,正对上了鹿鸣涧隐藏在火红兜帽下的圆圆眼睛。 “鹿姑娘?!” 见鹿鸣涧没有出声,沈绛以为她投靠了红衣教而无言以对,失望且悲愤地颤声斥责道:“……你糊涂!她们是邪教徒!”
“沈姑娘,糊涂的是你。”鹿鸣涧嘴上反驳,“圣教好心救了咱们的命,你为何这样说她们!” 一听她称红衣教为“圣教”,沈绛猜到她已经从了对方,立时怒道:“分明是在骗人!她们说是救了便是救了?说不定那毒便是她们下的!” 鹿鸣涧提高了声音,吵架似的道:“我是用毒高手还是你是?实话告诉你,圣教这屋子是有些软毒在,可低级得很,与药倒咱们的那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话音未落,沈绛就听到鹿鸣涧传音入密道: “活着才有意义,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虚与委蛇,恢复体力,等咱们逃出去了,什么都好说。” 沈绛愕然,不过很快就掩饰下去了这抹神色,依旧怒道:“就算如此,她们的险恶用心也昭然若揭,不过是要你我入教,反去帮忙渗透你谷内的人、还有我身后的朝廷!” 鹿鸣涧声音又软了下来,宽慰沈绛道:“好姐妹,咱们都是女子,此中不便、不甘,我不信你没有体会——想来在天策府内,到处是勇力男儿,你只会倍加辛苦才是。圣教要拯救我等女子,不是很好么?如何就用心险恶了?” 沈绛默然抿唇,貌似在回想多年来辛苦的军中生活。 鹿鸣涧见沈绛的意志看起来像已经被松动了,连忙将捧着的清水凑到她唇边,柔声道:“你先莫倔,至少喝些水、吃点东西。腹中不饥得慌了,脑子才清醒些,方能不充满着舍生取义、忠君报国的愚蠢念头。” 喂着沈绛喝了这掺着微量致幻毒的清水,鹿鸣涧藏在袖中的手则偷偷对她同时用着“清风垂露”,当场帮她把体内的余毒和这新饮的弱毒拔除了个干净。 沈绛感觉到她的小动作,心里更加有了底气,更高兴的是,鹿姑娘到底没有做个糊涂人,上了邪教的贼船。 鹿鸣涧故意叹了口气,是有所指般道:“沈姑娘,莫怪我说话直白,冒犯了你那朝廷。只是我瞧教中这些姐妹都是心地极善的可怜人,圣教如何会被打成邪教?莫不是你那朝廷,为了些什么旁的目的,却是在构陷圣教。” 沈绛虽然性子清傲孤直,却不是蠢人,如今心中有了计较,却也在估算着表演的分寸,万不可演得太过失真,浪费了鹿姑娘创造的见面机会。 故而她满面迷惘,摇头道:“我……不知道。” 鹿鸣涧温声道:“你就算不信她们,也该试试信我。你我挚友一场,我断不会害你。” 她同时捏了条真气钻到沈绛耳朵里,传音入密道:“我已参加入教仪式,然恐有后患。但凡有办法,你就先拖着。” 鹿鸣涧担心沈绛。 自己身后有章放这高手,而且道德底线底,可以毫无心理包袱地出手灭杀敌人;但沈绛身为官军,只怕没有什么好用于自保的腌臜手段,倘若真被红衣教高层追着,她这还不如自己的实力,岂不是要糟糕。 沈绛点头。是表演,也是对鹿鸣涧传音入密的回复。 一六五 忍辱 “沈姑娘性情刚烈,虽然已经逐渐接受理解了圣教的理想,但毕竟她受朝廷教育了多年,一时之间难以全心抛弃过往……还请圣女再宽限我几日。” 鹿鸣涧认真地对雅丝米妮求肯道。 “哼。”雅丝米妮现出一丝不悦,“鹿妹妹,实在不是我为难你,只是沈姑娘身份特殊,你们又是一道来的,我很难不怀疑你一再要保她,是对阿里曼神不敬,或者另有图谋——” 鹿鸣涧咬唇道:“圣女此言,实在严重,令属下寒心不已……信仰之事,岂能轻言儿戏!沈姑娘要是轻易便入教了,她才像是另有图谋!” 雅丝米妮眼波一转,点着下巴道:“妹妹若想自证虔诚,倒也有现成的法子。你们同来的那些污秽男子,现下正在奴隶接应所里。你去将他们杀几个来,我便信了你是诚心的姐妹,再也没有猜疑。日后谁再质疑你,我也会给你作保。” 鹿鸣涧心头一沉,面上惊愕有余而略有恍然,喃喃动摇道:“原来我们同路的人都在圣教手里……” 雅丝米妮笑道:“我们要救的只是众位姐妹们,而那些臭男人……自然也有他们有用的去处。” 鹿鸣涧抿嘴思索,只略有几息,便眼现狠辣决绝道:“属下明白。” 雅丝米妮见鹿鸣涧虽然踌躇,但很快就做出了自己希望看见的决断,很是满意。 “阿里曼神在上,适才是姐姐说得难听了些,给妹妹赔不是了。” “圣女忠心为教,属下岂敢记恨。”鹿鸣涧行了一礼,脸上浮起一层薄红,眼中狂热而虔诚,“为了女子至上的理想!” 这脸红、这眼神,当然都是故意演的。以鹿鸣涧现在的修为,随意让血液上脸,装个醉酒或者害羞的状态,那都是手到擒来。 ———————— 前面有红衣教女弟子引领,鹿鸣涧与沈绛紧随着,而雅丝米妮亲自跟在最后。 由于雅丝米妮修为高于自己,此时又显然注意力都在督查自己身上,鹿鸣涧不敢当着她的面对沈绛传音入密,唯恐被对方听了去,功亏一篑。 沈绛只能不明所以地跟来。雅丝米妮要求沈绛一起看着,看鹿鸣涧杀人,杀她们本来的同伴。 这正是迟来的投名状环节。不如说,有了今日这一遭直白的胁迫,鹿鸣涧心里反而觉得安全了些,觉得以红衣教的邪教面目,这样行事才正常。 血衣魔鬼城的奴隶接应所,就在城外沙山之中。 流沙之下,像是天然形成的洞穴被红衣教稍加改造,成了这么个魔窟。守在接应所门口的自然是一队红衣教女弟子。 但大大出乎鹿鸣涧意料的是,进得了接应所里面,竟然是一个上身赤裸、下着红裤的精壮男子来迎: “阿里曼神在上。圣女在上,圣使们在上。” 鹿鸣涧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登时一惊,沈绛也是凤眼微瞪—— 商十九?! 他赤脚戴着铁脚镣,仍坚持着恭谨而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向鹿鸣涧与雅丝米妮一行跪礼。他伸展的肩背上肌肉健美匀称,青色文身团团锦簇。
两人的诧异并未完全掩饰,鹿鸣涧甚至回头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眼雅丝米妮,传达着此人乃是我旧识的疑问。 雅丝米妮发出媚意盎然的一串轻笑,丹唇微启道:“九奴诚心皈依圣教,与那些腌臜男子全然不同——姐妹们清洁高贵,若无事时,终不便成日履足奴隶接应所此等污秽之地,也要有得力的男子帮忙辖制才好。” 鹿鸣涧心里却道,十九真他娘的是个人才!红衣教内,男子的性别如此劣势,竟然还这么快就给他混到了个方便的身份。 有了鹿鸣涧的前事背书,沈绛立刻也倾向于商十九是在忍辱负重,表面虽然微微颦蹙,却也没说一个字。 雅丝米妮宠溺道:“小九起来。你是我的人,便不需要跟旁的奴隶一样,跪其他姐妹。” 鹿鸣涧背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商十九你小子,不会是出卖色相了吧…… 商十九表现得像条恭顺的大犬,蹭了蹭雅丝米妮的手,便起身在前面走了。他脚踝间的铁链叮当作响,居然有些怪异的好听。 鹿鸣涧苦笑。这雅丝米妮嘴上虽然宠信,却连脚镣都没给十九取掉,究竟还是对他明着存了防备。 ———————— 一路下行,商十九领着众女来到了奴隶接应所监牢似的底层。 二十几个男子被关在狱中,各个手上有枷、脚上戴镣、面有菜色。听闻了众女到来的声音,有几个便满怀仇怨地瞪视过来。而更多的则是闭目,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不愿意看红衣教这些妖女。 她粗略数了一番,只有几个人是他们同行的镖师,更多的是不认识的男人,恐怕是红衣教从其他途径掳掠而来。 鹿鸣涧扫视着观测他们的脸色和姿态,便知道他们仍旧身中软毒,修为、武功什么的被封,根本用不出来。 鹿鸣涧道:“圣女,我同行只剩了这么几个,难道是为了向你献忠心,已被你的九奴杀了大半?” 商十九呛道:“回圣使的话,九奴可没有这个胆子。” 啪! “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雅丝米妮一耳光摔在了商十九脸上,让他被厚厚刘海遮住的帅脸,半边印上了红指印。 “是。”商十九弓着身子退后了两步。 鹿鸣涧心下叹服,小子,越王勾践转生是吧。 “不在此的那些,当然都是脑筋灵活的,已经投了圣教,散出去为我们做事了。”雅丝米妮笑着摩挲她自己红艳艳的长指甲,“而剩下这些,骨头硬嘴巴也硬,只能等着给伟大的阿里曼神当祭品了。” 一个当初与鹿鸣涧、沈绛围坐着玩过击鼓催花的汉子,已经认出了现在穿着血红长袍的两位女子,霎时目眦欲裂。 他一想到自己还欣赏过这两个女人的漂亮脸蛋,便恶心得恨不得生撕了她们! 一个虎扑来到栅栏边,汉子朝着离他更近的鹿鸣涧,狠狠便是一口浓痰! 一六六 杀友 鹿鸣涧岂会中了现在如同凡人的他这记朴实无华的口水—— 原地幅度很小的两步挪动,很快,在旁人眼中她就像根本没有动弹,可她确实躲过了。 汉子见一击不中,瞪视着鹿鸣涧的眼中恨意更浓,立时用嘶哑的嗓子骂出了不堪入耳的脏话: “臭婊子!老子肏……” 可他还没吐出几个字,便被鹿鸣涧倏忽抬指,对着他胸口便是碧光一闪。 汉子身上腾起墨绿藤蔓般的光华,轰然倒地,惊起飞沙。他仍保持着那眼盈血丝、口舌大张的可怖神情,被定格一般。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凄厉怪异之死状,只觉其诡谲恐怖,更胜寻常之喷血断肉,好多人都不敢再看鹿鸣涧,眼神皆变得畏缩胆怯起来。 雅丝米妮轻轻拊掌,笑道:“我越来越欣赏鹿妹妹了……这手混元真气,真是使得出神入化。” 鹿鸣涧脸罩寒霜,指尖仍墨色环绕,仿佛是被刚才那汉子的辱骂深深冒犯到了,还在怒意盎然。 沈绛拳头攥紧,心下悲哀。尽管她知道是形势所迫,可鹿鸣涧这般心狠手辣,日后到底难以在正道交代了。 鹿鸣涧冷然道:“圣女要我杀的是谁。” 牢内众男子听了皆为惊惧,雅丝米妮微笑着,以长长尖尖的尾指抚着她自己的红唇,轻缓而愉悦地说:“左右一样,鹿妹妹自己瞧谁不顺眼,便是谁吧。” 鹿鸣涧唇角微翘,目中却尽是杀意凛然: “那杀熟好了。” 她抬指几下,电光石火,商十九招募来的汉子们,仅余的五个在牢中者,便皆瞠目含恨而亡。个个都如先前那汉子一般,呈现僵尸之姿,触之冷硬,竟如已死了多日。 可沈绛却是不忍再看,眼睛都闭了起来,睫羽颤动。 鹿鸣涧故作淡漠地道:“圣女,还要继续么?” 她此时头上沁出了薄薄的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显然这番连杀数人,给她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带来了极大的负担。 “住手!” 雅丝米妮还未回话,沈绛却再也忍不住,她一步挡在鹿鸣涧前面,愤怒沉痛斥责道: “鹿姑娘,你这般行径,与邪教何异!”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但眼中湿润的光泽出卖了她的心声—— 如果为了自己苟且偷生,而白白看着鹿鸣涧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她做不到。 鹿鸣涧望着沈绛的目光一片冷冽,说出的话更如昆仑雪原万古不化的寒冰: “沈姑娘,你现在为了这些臭男人,是要对我出手?” “如果你还要错下去的话,我只好——” 沈绛的话还没说完,鹿鸣涧的指尖便点在了她胸口心房处,熟悉的碧光大作—— 沈绛也仰面倒下了。 她到死都站得笔直,如同她那杆挂了红缨的银色长枪。英秀的脸上写满痛惜失望,与不可置信。 尽管她的长枪已经被红衣教收走了,她现在手无寸铁,也只是想要阻止挚友。阻止她活生生在自己面前,堕落进罪恶的无底深渊。
鹿鸣涧努力克制着难过,偏过头去,掩饰着声音的哽咽道: “我只好连你也杀了。” 一片沉默。 “厉害,精彩。”几息之后,雅丝米妮夸张地鼓掌。 看余下的活口被鹿鸣涧这一手阴毒的功法所骇,不少出现了神情松动的样子,这位小圣女嗤笑着这些自诩傲骨铮铮的男子们,心里更对鹿鸣涧满意了几分。 “现如今,鹿妹妹再不用替沈姑娘向本圣女求情了,倒是一了百了、诸事方便。” 雅丝米妮亲热地挽起了鹿鸣涧的手臂,感觉到她在颤抖,而且身上修为亏空,便安慰地拍着她露在红袍外的白皙手臂。 雅丝米妮想到,鹿鸣涧一直吸入着据点房间里的幻毒,实力受损,而犹有力杀众人的指力,便又是忌惮她万花谷的功法,又是高兴于这样年轻女高手的归附。 “九奴,你知道如何处理。” “是。”商十九看鹿鸣涧杀人时波澜不惊,对上雅丝米妮时,却是笑得很甜,屁股后面简直像有狗尾巴在摇。 雅丝米妮为表亲近笼络,就那样携着鹿鸣涧走了,众红衣女跟着离开了这满是低贱男奴的接应所。 商十九送走了众女,便叫来了几个同样裸衣红裤、踝戴铁链的男奴,把包括沈绛在内的几具尸身一齐搬出了这处地牢。 鹿鸣涧仍旧全身冰冷,颤抖着将自己的重量依靠在雅丝米妮搀扶她的手臂上,状似柔弱和心境动摇。 她闭着眼,掩饰着心中的跌宕。 ——商十九,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 鹿鸣涧此番的冷血残酷和酷厉手段,深深赢得了雅丝米妮的信任。 这位小圣女认为,鹿鸣涧的心性和能力,都非常适合担任阿里曼神行走于世间的传法者,而且她甚至对鹿鸣涧直言不讳道,只要你好好干,下一届小圣女拔擢之时,我会向圣女推荐你—— “到时候,咱们平级相处,可就是嫡亲的姐妹了。”雅丝米妮娇笑着。 鹿鸣涧闭门将养了三日,才将那日亏空的内力补益回了太半。雅丝米妮说已经将她的作为和虔诚报告给了上级,想来对鹿鸣涧的嘉奖和晋升,应是指日可待。 鹿鸣涧当然不会真去在意这些没影的事,但仍是做出了一副感恩和狂热的神情,激动而腼腆地道:“多谢圣女,啊不,多谢雅丝米妮姐姐。” 从雅丝米妮口中,鹿鸣涧得知了红衣教的诸多秘辛。 譬如,除了对外吸收女教徒,大多数像雅丝米妮之类的核心管理,都是阿萨辛从她们小时候就开始培养和洗脑的。尤其是在各大城附属的小镇上,一些看起来仁善、专事救济幼小孤女的孤儿院,实则便是阿萨辛豢养和培养狂热信徒的牲圈。 鹿鸣涧瞧着雅丝米妮说起这些时,那狂热迷醉的艳丽面孔,感到可怜又可悲。 这些孤女幼而遭弃,却又入深渊,像雅丝米妮她们,竟然都是真心实意地感激和信仰阿萨辛,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救不了的。她们早已病入膏肓了。 一六七 祭神 从鹿鸣涧杀沈绛与众男子,已有七日。后天便是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本应是团圆之夜。 鹿鸣涧独自待在浓香馥郁的房间里,闭目调息,排毒练功,却没法完全静心。 是有那么点思念章放,还有些怀念章敛。 但对于红衣教而言,八月十五这天虽也是一年一度最要紧的日子,却与世俗所看重的意义不同。阿萨辛对教众灌输的观点是,每年八月十五,月亮达到了一年内最圆满之时,世间的阴性力量也达到最为完美和谐的巅峰,是世人最能接近阿里曼神的日子—— 所以,阿萨辛会在此夜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神仪式。 为此大典,具有一定地位身份的红衣教众们,八月就会提前聚集在罗布泊的分坛,开始各项准备。圣女、主教、小圣女、高级传法者们,都能够得此殊荣。当然,为了安全,也不能为了大典而空虚所有据点,各处还会留下至少一位小管理——比如血衣魔鬼城据点,今年就是轮到了雅丝米妮当值,所以她没有去罗布泊。 祭神时,肮脏、卑贱的男人自然是不准靠近圣地的,男奴们把所需要的物资运送到那里后,便会被赶到边塞的一个接应所。其后,身负阿里曼神荣宠的女弟子们着手准备仪式需要的一切用品。 阿萨辛要求,整个仪式要在一个绝对圣洁的环境下进行,所以祭坛,乃至弟子们的居所,都要打扫得一尘不染。大典前夕,每个弟子都要沐浴一天一夜,以示虔诚。 月圆当夜,众红衣教弟子将聚集到祭坛,即一处方圆二里、高八丈的六芒星形状大理石台,祭神才会在阿萨辛的主持下正式开始。 首先,由六大圣女将六芒星的六角点燃;然后,将“祭物”置于祭坛中间,献给阿里曼神—— 所谓的祭物,是一对儿提前寻好的十六岁处男、处女。他们的生辰八字必须要在八月十五,并且男子生于极阳之时,女子生于极阴之时。祭典之前,他们须得沐浴三天,身披毫无瑕疵的白纱,喂下失去知觉的药物。待到此时,再被八个红衣弟子送上祭坛。 最后,阿萨辛大人亲自来到祭坛中间,呼神之名,向天祝谢,祈求万福,然后拿起火炬,点燃祭坛中间的圣火。众弟子跪拜欢呼,直到黎明。 祭典结束后的半月,阿萨辛不会离开罗布泊,会一直停留在那里,向众弟子讲道和传授武功。每个弟子都能得到祝福和犒劳。最后的七天,阿萨辛会与圣女、各主教商讨接下来一年的事宜。 ——雅丝米妮和鹿鸣涧说这些事时,语气颇为不快,显然对今年自己留下值守、不能亲自侍奉阿萨辛大人的安排大感遗恨。 鹿鸣涧禁不住皱眉问道:“平日阿萨辛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这时节确定出现——消息倘若泄漏,李唐朝廷和其他敌视圣教的所谓正道之士,难道不会借机大举攻伐,置阿萨辛大人和圣女她们于危险之境?” 可说起教主,雅丝米妮便总是因为狂热而失智,眼中充满盲目的崇拜:
“阿萨辛大人神功盖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救世主!等闲宵小,便是能摸到祭坛圣迹,也只会在阿里曼神的注视下,献出血肉,成为祭品!” 鹿鸣涧只得点头附和她道:“阿里曼神在上。永远追随阿萨辛大人。” “虽然及不上罗布泊的祭神大典,但咱们也有咱们自己的仪式。月圆之夜时,据点内的所有姐妹都会聚集在血衣城广场,点燃圣火,遥拜教主和阿里曼神,咳咳咳……” 说着说着,雅丝米妮颊边现出两团不健康的红晕,竟然咳嗽了几声。 “姐姐,得罪了。”鹿鸣涧眉间浮起轻愁。 她拉过雅丝米妮的手腕为其把脉,片刻才试探着道:“姐姐,你最近练功,可是遇到了些不顺利?经脉血气竟然这样亏虚……这种状况有多久了?” “我年幼时,因为练功太过勤勉而走火入魔。虽然蒙阿萨辛大人赐药,捡回了这条性命,但经脉受损,一直隐隐落下了病根。”雅丝米妮的异色眼眸扑闪了几下,强自笑道,“最近确实一个人要忙诸多事务,有些操劳,可临近祭神了,我实在分身乏术。只有等后天事毕,再慢慢修养。” “总之,身体之事最为紧要,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大意轻慢。”鹿鸣涧隐含忧虑地望着雅丝米妮,苦口婆心道,“姐姐,这话我说来或许会遭你忌讳,也有为自己谋求利益的嫌疑,但我还是要说—— “血衣城中各处燃着的那种异香,是确乎存着影响姐妹们心神的效果,但也实在是含有微量毒素的。常年泡在有毒的环境里,对控制教众是方便的,但于你恢复身体的确大大不利。 “你一定晓得我所言非虚,但我能与你说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开诚布公,姐姐定然懂我心意。当然,我说了不算,不过是这些天与姐姐一见如故,不忍见你衰竭而死罢了,只得和你私下里偷偷讲。 “至于要不要采纳,那是姐姐你的事情……算了,姐姐就当我没有说过。” 鹿鸣涧突然放开了雅丝米妮,一脸惊惶后悔地起身,抿唇低声道: “属下僭越,圣女莫怪。” 雅丝米妮叹了口气。她挥挥手示意鹿鸣涧离去。 ———————— 八月十五明月夜。 血衣魔鬼城迷宫外,广场上那常年被架起的巨型火盆点燃了。火焰粗大窜天,橙光高跃盛放。 鹿鸣涧跪坐在众红衣女中间。但毕竟得了雅丝米妮的青眼,她虽然还是个新人,众女却很是默契,为她留下了前列中心这样的好位置。 雅丝米妮一袭盛装,出现在广场正中。她画了浓艳眼妆,眼下贴着的亮片如同鱼鳞又似珠粉。顾盼之间,这些亮片便映着月华和火光闪耀,妖异而美丽。 女弟子们都穿着一样款式的兜帽红袍,又都微微颔首,故而从雅丝米妮这上位者的俯视角度看来,千篇一律。 一六八 纵奴 雅丝米妮头戴兜帽,面上遮了红纱,行走间红袍曳地。 红衣教女弟子的长袍胸前开了口子,下摆又是数片垂着的红布,等于四面开叉,双腿迈动间便会若隐若现。这种制式的设计委实太过开放大胆,与中土女子的传统服饰迥异其趣,但确实神秘又暴露,有种奇诡的美感。 鹿鸣涧被章敛半是自然、半是摸索地带大,读书、玩闹都与男孩子混在一处,本就没建立起多少女子们普遍极为看重的贞操观念,故而穿上这衣服时并没太多的不自在。 而沈绛当时被她劝着穿上时,就显出了三分扭捏——好在她催眠自己,将这当做军中交代的任务里遇见的那种必须克服的困难,便也是能够接受的。 但从小生长、生活在中土的男子们,却极少见过女子身上有这般诱惑的风景。那些从红袍下摆中伸出的白嫩长腿,在他们眼中就极具冲击力和诱惑力——尤其是叫那些生性急色、意志不坚的男子看了,往往更是口干舌燥、想入非非,顿生淫邪之念。 比如此刻,那些颈套黑环、脚上戴镣的男奴们,便将雅丝米妮的风姿瞧得痴了。 鹿鸣涧事前根本没想到,祭神这等“高贵圣洁”的场合,雅丝米妮居然能同意这些所谓“卑贱肮脏”男奴到场参加—— 尽管只是十几个,有“主人”的男奴。 ———————— 红衣教的女弟子们多是受过情伤,又因此被男子和世俗所轻贱的,才很轻易地被红衣教打动。但教义、理想只是口号,真正让她们死心塌地的,却是教内实实在在给她们的好处——比如,可以和世俗间男子对待女子一样,在男奴中选择自己心仪的,让他侍奉自己,而且随时可以抛弃和打杀他,再换新的。 这种惊世骇俗的阴盛阳衰,给这些女弟子带来的震撼感,简直如同地裂天崩。她们学了功法,又掌控了从前在两性关系中完全无法想象的统治地位,从此对红衣教和阿萨辛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便可想而知。 但耐人寻味的是,这般残酷错位的绝对统治地位和制度下,很多红衣教女弟子一旦选择了叫自己“主人”的“奴隶”,竟然往往还是对他不错。那种动辄虐待、无理打杀的情形,不是没有,却是极少的。 鹿鸣涧这几日早就发现了这个现象,还颇觉有趣地浅浅思考了一番。 想来一是这些女子从前惯是弱势,虽一朝翻身,但思想上的转变却难以彻底,天生地对情感更为依赖,比起报复,她们更希望幸福。口口声声喊着杀尽天下负心男子,心里却更愿意珍惜身边这个,“属于”自己的男奴。 二是从长远的角度考虑,对自己男奴残暴的女子,在男奴中便会传开不好的声名,此后若她再想挑新的奴隶,尽管对方无权拒绝,可也大概率对她不够死心塌地,到底还是对她自己不方便。 不得不说,虽然扭曲,但也合理。 鹿鸣涧曾听红衣教女子们闲谈时的碎嘴子,说之前有个女弟子真心爱上了她的男奴,被那汉子煽动着,两人叛教离开了据点。
重新回到世俗间,男女两人身份的错位便是一反。红衣教女子怎么也没想到,失去了药物和铁链的控制,那曾经跪伏于她脚边的乖顺爱人,一旦站起来,便换了副面孔。他若真是恨她恨到入骨、利用她骗她也倒罢了,此时不过是立时结果了她的性命,抹掉这段耻辱的过往。 可偏偏,这男奴也对红衣教女子生出了些真感情。他废去了她的功夫,将她拴上了铁链子,以“疯了的妻子”名义,豢养在家宅里面。 他只要看见她,就想起自己那段暗黑屈辱的时光,恨她、厌弃她,可他也渴慕她的肉体和深情,渴慕她的疯狂和天真,舍不得下杀手,舍不得离开她。 对女子而言,最痛苦的还不是与男子的痴缠争斗,而是有一日男子的父母对他说,你总不能跟个来历不明的女疯子一辈子。休了她或者贬她作妾,再娶旁的正常女子,再纳几个妾室,多生些孩子才是正经事。 结局可想而知。 男子被内心的矛盾煎熬而畸形,女子亦不堪承受爱人的转变和对待。阿里曼传法者追杀到这两个叛教者家里时,女子已经容光不再、目有死意,男子亦形容枯槁、华发早生。 不知这对怨侣是怎么过着如此受罪的日子,但“慈悲”的阿里曼传法者直接给了他们痛快,送他们到死后的美妙世界去了。 此事一出,红衣教女弟子们唏嘘慨叹,物伤其类,更加坚定了跟随阿萨辛的决心,也再鲜少有人和男奴私奔了。 杀完沈绛等人回来那天,鹿鸣涧几乎脱力,雅丝米妮还问她,要不要挑个男奴来服侍她。 当时,鹿鸣涧便半真半假道:“若非知道了九奴已经是圣女的人,我倒是想挑他的。精壮丐帮汉子的滋味可真不错吧?” 雅丝米妮便笑:“本来你若不说这话,便是让他来侍奉你两天,也没什么。可你抱了这贼心思,我却偏不愿让他与你接触了。” 尽管是不知真假的玩笑话,可凭着鹿鸣涧的感觉,雅丝米妮对商十九这厮,居然貌似是存了一丝真欢喜。 呸,臭叫花子凭着一副好皮囊,成日里美男计用得贼溜…… 总之,不知商十九是如何得了雅丝米妮的芳心,竟然能就跪在大火盆下面,离她不远的地方。甚至比鹿鸣涧等核心女弟子都近。 雅丝米妮极为知道如何利用她自己的优势,用她那妖媚入骨的声音,宣谕着阿里曼神的伟大和阿萨辛大人作为救世主的正统性。 尽管本质上不过是重复着日日以来灌输给女教众们的思想,但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在这样一个极为庄重的场合,也当着这群一直被毒药控制的男奴,雅丝米妮又借助了宗教上的一些礼节—— 于是,她说的那些话,便仿佛真的镀上了一层神圣不可侵犯的正确光辉,响彻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中。 ——咻! 一道尖锐之声撕裂空气! 一六九 调虎 是支冷箭!快逾闪电般铿锵而至! 铮然一声,箭矢击在火盆侧底,精准而大力,竟然将那火盆撬动起来! 雅丝米妮反应极快,在她头顶架着的巨火盆瞬间翻覆之前,她便闪身躲往了旁边。大量的炭火倾泻而来,霎时,沙地上便起了团团大火。 红衣教女弟子们尖叫着,纷纷躲开。其中一些意识好的,已经拔出了随身骨剑,惊惧戒备地四下张望着,试图寻找到这破坏神圣祭神仪式的贼人。 但适才那一箭,来得实在太凶太疾,竟无人发现,这羽簇究竟是发于何处! 雅丝米妮喝到:“都别慌!结阵,警戒!” 众女齐声应着,一改之前围跪成圈的态势,寻找着平日对练时的搭子,不太迅速地寻找起了自己的位置——显然,这所谓的结阵并不太熟练。 而就在众女列队之时,趁着场面略显慌乱嘈杂,又有嗖嗖两箭破空而至! 雅丝米妮和鹿鸣涧同时眼神一凛,皆朝着广场对面的山头望去——以两人的实力,全力注意着捕捉动静之下,都发现了放箭的人就藏在那儿! 随着这精准两箭,两个红衣教女子应声倒地而亡。 她们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看守“祭品”的两位。 先前,这两位传法者守在火盆另一边,监守着一排被剥去了上衣的男子——正是牢中那些不肯听命于红衣教的汉子。此时,他们皆被绳子缚成了粽子,串成一串,又吃了毒药失去意识,被摆弄出了安静跪着的姿势。 等待他们的本应该是雅丝米妮一声令下,他们就被投入大火盆,化作献给阿里曼神的新柴和牺牲。 雅丝米妮眸中闪过了然和阴狠,高声道:“敌人的目标是救援祭品,把他们围起来看好!” 有一队她的亲信应声出列,朝着那些“祭品”迅速包围了过去,而山上那弓手又是两箭,射杀了跑在头前的两名红衣教女子!众人大骇,竟一时无人敢再妄进。 雅丝米妮冷哼一声,腾身而起,竟直直朝着那山头飞去。她准备亲手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者。 根据对方放箭这频率,雅丝米妮判断,对方居然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单枪匹马,便敢来坏我圣教大事……鼠辈,出来受死!” 雅丝米妮周身爆发出惊人的焰状真气,而山上那人却不睬她,直接猫了身子往山头后面藏去。雅丝米妮到得山头,见那人手里拿弓、背了箭筒,已经往后面一个山头跑去了。 弓手蒙面黑衣,边跑边回头看雅丝米妮,似是在嘲讽和调戏她。 刚想要追上去杀了这滑溜的弓手,雅丝米妮却倏忽觉出不对,猛然回头朝广场望去——果然,是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一个道人身罩白气,正闲庭信步般走在红衣教女子中间。白刃如雪,手起剑落,红衣女子们便纷纷倒地,没了生息。 众女大骇。见这神魔般的俊秀道人厉害如斯,竟有红衣教女子怀疑是自己等人弄坏了祭神仪式,被降下了天罚,派来了肃清的使者。
有奋勇者冲上来想要与他拼刀,可脚步与剑法皆比他慢太多,碰不到他半片衣袂,便即立扑;胆小者更是肝胆俱裂,立刻转身想要逃命,道人根本不看不追她们,可她们就是会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夺去了性命。 ——仿佛他出手与不出手,所有人都一样会死。 红衣教女子们心神被夺,阵形更是大乱。有的被刺激之后反而激发了潜力和斗志,骨剑居然能与道人对上一对了,甚至有剽悍的戳破了他的护体气罩,让他被迫走位了几步,而不像之前一般不闪不避了。 她们亲身陷在阵中所以视线受阻,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雅丝米妮离得虽远,但内力深厚、眼光毒辣,却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不出手就杀人,分明是除了白衣道人,还有个男奴在补刀那些转身逃命的红衣女! 这男奴身法极其迅猛,穿梭在众人背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武器,极快速地收割着她们的生命。 哪里来的牛鼻子?! ……还有内鬼! 雅丝米妮大怒,重新起身准备回广场清理门户,可那弓手见她要走,便重新搭弓拉弦,朝着她后心、前路发射着二连矢,偏不让她回去。 被弓箭手惦记着,除非是绝世高手,很难直接使用大轻功。空中难以轻松变换身位,中箭就极为容易。 雅丝米妮心急如焚,只能一面躲避背后来矢,一面施展着轻盈的步法火速下山。 那弓手如同跗骨之蛆,一路跟着她下山,还与她保持着相对距离,不停地放箭骚扰。 她此时已然明白,对方是一个有计划的救人团队,但显然,那该死的白袍道人才是他们的最高手,他们的战略核心—— 只要杀了他,敌人就没法牵制自己边这么多教徒! 到时再来捉这弓手和那叛徒,将他们千刀万剐好好炮制! 可令雅丝米妮万万没想到的是,白袍道人的想法竟与她不谋而合——擒贼先擒王,只要捉住了雅丝米妮,不怕那些红衣教女子再有任何反抗之力。 看着雅丝米妮身法诡变地下山,很快靠近了战场,道人的嘴角勾起微笑。 他两个闪身,越过了两个拦路的红衣女,雪白剑尖在身后一挽一转,那两个女子便倒地而亡。 雅丝米妮眼含怒火,手中燃起炽烈火焰般的真气,朝着道人冲来,却在见他自己迎上来时,她突然改了主意,一个猛拐弯到了众“祭品”身畔。 “住手,不然我杀了他们。” 雅丝米妮尖利锋锐的红色长指甲,正扣在了一个“祭品”脆弱的咽喉。 没错,她已经想明白了,不能跟着这群贼人的思路被吊着乱转。对方想要的既然只是救人,那只要将“祭品”们牢牢掌握住,便不怕对方不就范。 她那双异色的美丽眼瞳透出了一股强烈的自信,充满着“我已经赢了”的气势。 一七〇 剿邪 “把剑扔了。”雅丝米妮凌厉道。 道人嘴角却仍旧噙着那抹笑意,闲庭信步般靠近着雅丝米妮。仿佛他完全不在意她的威胁,不在意她捏着的这些人的性命。 雅丝米妮见他这般举动,心下登时打鼓,不知道对方是诈她还是真的不在意。 她作为红衣教小圣女,惯是心狠手辣的,自忖“祭品”还有好几个,先杀一个试试对面的真实意图便是。 可她手上真气还未燃起,便听得背后咻咻两箭射来,知道又是那该死的弓手扰她! 雅丝米妮捏着手中的“祭品”转过身,让他成为挡箭的肉盾,同时手上用力收紧—— “祭品”没有死。雅丝米妮却满脸惊愕地倒下了。 那背后的箭矢根本没有瞄准她,但两道身法极快的红色人影,竟同时扑到了雅丝米妮身后。一个出手点了她要穴,让她仰面摔倒;另一个一掌拍在她手臂,抢走了那昏迷的“祭品”—— 正是鹿鸣涧和商十九。 躺在热沙中的雅丝米妮看到二人的面目,一瞬间全都明白了,咬牙恨道: “你们全是叛徒!” 鹿鸣涧不说话,腕指翩然,将雅丝米妮周身要穴尽数封了。如此一来,雅丝米妮便哑巴了,而且即便她能自行调动真气运功冲穴,也要花费许久时间。 商十九脖子上的黑色棘圈被他自己一捏便裂开,然后他指了指脚上的铁链,对走至近前的白袍道人笑道: “帮个忙,哥们儿。” 道人神情依旧是含笑的平静,也不答话,却立时挥动手中雪剑,只写意般的两斫,环在商十九脚踝的粗重铁镣终于被除去。 商十九活动了一番终于松快的腿脚,很是欢喜,对道人夸道:“果然好剑!” 众红衣女子见了这一系列惊变,被唬得合不拢嘴,军心溃散之下,很多便朝血衣城外跑去,想要趁鹿鸣涧等人还没轮到收拾自己,赶紧作鸟兽散。 可商十九此时如同恶虎出笼,正待大展拳脚,哪里容得她们这番计较。 他脚下发力,两段丐帮轻功“烟雨行”便闪到了出城的隘口,一夫当关,回头扎开马步双臂抡圆,长啸一声,便有龙形真气从他身上活着般跳出,亦是龙口大张的样子,仿佛他那声长啸竟然真龙所发! 众女子迎上这股滔天龙气,登时被掀飞,耳膜生疼、身形疾退! 白衣道人也赶了过来帮忙,“生太极”气场减速、“吞日月”气场封印轻功,将商十九击退回来的那票红衣女尽数笼住,一记“人剑合一”,水蓝色的混元真气大作,两个气场尽数爆炸,而十数个女子被定身当场,动弹不得。 不思逃跑那些负隅顽抗的,被先前那潜伏的男奴和鹿鸣涧杀的杀、点的点,呼啦啦倒了一片。 眼看着这男奴手里的小刀要捅进一个红衣女后腰,鹿鸣涧急切阻拦道:“壮士且慢!这姑娘才来几天,并未作恶!” 可男奴只是乜了她一眼,便毫无犹疑地捅进了红衣女身体里,继而马不停蹄地去杀别人了。
鹿鸣涧站在一地红衣教女子的死尸中,闻着这浓重的血腥味,突然有些反胃。 商十九和白衣道人也在毫不留情地清扫战场,就好像这些邪教徒不是人,只是一群家畜或者死物似的,毫无怜悯。 一个红衣教打扮的女子站到了鹿鸣涧身边。鹿鸣涧已经知道,她和那杀人的男奴都是自己边的人,只是不知,他们是如何被策反的。 这红衣女子抱着臂,望着着火的沙漠,和被屠杀的红衣女子们,就好像看着平静的夜色。她柔声道: “除恶务尽,方能不留后患。” 鹿鸣涧抿嘴不言。除恶务尽的道理,她如何不知? 倘若她是第一天来到这里,和这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都不相识,她只怕杀得比他们更快、更干脆。 可这么多天了,这些红衣教的女子有些和她笑着讲过往事,有些与她哭着吹过夜风。对鹿鸣涧来说,她们不再是代表着“邪教徒”的符号,而已经是活生生的人了。 她当然知道她们的绝大多数是坏的、没救的、应该杀掉的,但就是很难对她们,像商十九他们一样,砍瓜切菜般的无情。 鹿鸣涧没再去帮忙清理战场。 她知道对付这些女子,商十九他们就够了,用不着自己;也想明白了,十九他们忍辱多天,终于等到了今夜,整个据点的邪教徒全部集会在此的时机,终于可以将她们一网打尽,自不可能留下活口。 何况,她们有此被屠宰的惨死下场,鹿鸣涧也逃不了干系。 她不知道商十九等人的布置和后手,只能猜到,今夜,所有有想法的人,都一定会有动作。所以在今日据点午饭的水源里,鹿鸣涧便下了能令人短暂散功的慢毒。此时,众女正在毒药发作的时辰,面对着商十九等几位高手,哪里能有一丝反抗之力。 圆月悬于中天。红衣教女子们的怒骂、惨呼、求饶、祈祷,很快就归于平静。 ———————— 反叛的红衣女打了个烟花上天。不一会儿,便从血衣魔鬼城外的断崖处,居然悄无声息地升起了一驾鸾机。 所谓鸾机,由众家机关师合力发明,是一种可乘坐的机关造物,由类似灯笼罩的巨大上部和可供人乘坐的下部拼接而成。上部大罩子内里安置了点火台,只要保持火力充足和旺盛,鸾机就可以载着人和物件升空。 鸾机自从问世,便向来属于贵人们的玩物。他们想要尝尝新鲜时,便抬出来坐坐,平日便闲置着,由专人日常维护、也由专人学习驾驶。毕竟,鸾机价格昂贵,驾驶技术难学,危险程度又高,种种不便,不一而足。即便是真需要飞行之时,也远不如唐门的机关飞鸢方便,实在是鸡肋。 但不同于鹿鸣涧在《天工二十七则》上见过的插图,这驾鸾机不仅造型更为漂亮,而且下部载人空间颇大,似乎能装下至少五人。 更令鹿鸣涧惊讶的是,现在操控着它的人,竟赫然是龙门客栈的老板娘金香玉! 一七一 复盘 负责调离雅丝米妮的弓手早就摘掉了黑布蒙面,与众人并立。 她果然是沈绛。先前那手力射火盆的准头,想来便是习练天策府游龙骑法“乘龙箭”时锻就的。 金香玉一露面,便向商十九抛了记媚眼,又朝沈绛福了福,巧笑着道:“恭喜沈大人大功告成。” 沈绛对金香玉亦抱拳道:“多谢金掌柜的、鞑子哥和翠花姑娘仗义协助。” 鹿鸣涧愕然看向那反叛的红衣女,以及拿着小刀疯狂砍人的男奴。她这才发现,他们竟然都是龙门客栈的人,小二快刀鞑子和跑堂的翠花姑娘。 不得不说,如果已经知道他们身份的情况下,还是能够看出他们易容的蛛丝马迹,但对于红衣教众们而言,翠花隔着兜帽红袍,鞑子又跪地不抬脸,实在难以分辨。 鹿鸣涧奇道:“实不相瞒,在客栈毒发时,我还曾怀疑是掌柜的你们下的套子。” 金香玉啐道:“只要没钱,老娘是向不参与你们江湖人互相争斗的,可没承想那红衣教欺人太甚,居然在老娘客栈里动手!” 翠花掩嘴笑道:“这些妖女要真是手脚利索,将你们都制住了那也便罢,掌柜的最多在心里给她们记上一笔——可她们忒也无能,都让沈大人跑出来了!如此低的手段,我们若不出力,岂不是平白被她们构陷,日后倒叫朝廷以为我等是邪教的帮凶,可要百口莫辩了。” 她们将话说得真假参半,主要是向沈绛代表的朝廷表达着龙门客栈中立江湖、配合官家的微妙立场,又隐隐向商十九、鹿鸣涧等江湖客摘白自己,顺带卖着人情。 见这两伶俐女子卖力配合着,商十九心中好笑道,你们这些弯弯绕落在沈娘眼里,怕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他嘴上打趣着:“看来是只要银子到位,诸位的立场和底线还是灵活的咯?” 见沈绛真的若有所思望向了自己,金香玉气急:“天杀的叫花子,休要胡说!奴家三人此次来助,哪有收过沈大人一个铜板?” 沈绛回过味来,微笑道:“掌柜的莫被商大哥逗弄了。这次的事不与朝廷相干,是我个人拜托你们的。按照说好的,只要事成,据点里的金银材料,我们分文不取,掌柜的自行来清算就是。” 商十九牙酸道:“喂,我不同意啊?没人和我商量过这事!” 金香玉脸色难看起来,语气不善道:“你待如何?分你两成!不能更多!”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在场的人数,也知道对方一伙其实实力更强,便主动松了口。 商十九本就是另有所图,此时不过顺口一诈,闻言乐开了花,对鹿鸣涧呵呵道:“鹿娘,我讨到了咱们俩应得的。” 鹿鸣涧朝他竖了个拇指,又对翠花和鞑子问:“你们是几时偷天换日的?” 鞑子笑道:“今日。只能演得了一时,多了便容易露出马脚了。” 金香玉本就准备清算时做个人情,将血衣城的资源赠给沈绛等人一部分,自然根本也没生气,先前不过是装的。
此时,她见众人聊得差不多了,便扫视着尸横遍野的血衣魔鬼城,掩嘴笑着进入了正题道:“没有走脱的吧?不怕给江湖上这帮孙子知道了,老娘帮着朝廷搞红衣教,只怕传到了阿萨辛耳朵里,可别来难为老娘做生意。” 商十九踢了一脚被他拎在手里的雅丝米妮,笑嘻嘻道:“还有这臭娘们儿,哦,戴家的小子也还在牢里。我一会儿去提了他,有后续要忙。” 雅丝米妮早已经被鹿鸣涧戳了昏穴,对此间后事浑然不觉,当然也不会对商十九的暴行有什么感觉。 金香玉点头道:“戴大公子不知我们参与此事,便也算了。这位小圣女——”她眨了眨眼睛。 商十九咧嘴道:“掌柜的放心,她活不了。我只是要先拿她交差,你莫须操心,保证将屁股给你擦干净。” 乐于他口中的粗俗,金香玉佯装嗔怒道:“之前叫人家姐姐,现在叫人家掌柜的!” 商十九摊手:“掌柜的一会儿是‘奴家’,一会儿是‘老娘’,实在是让我糊涂,哪里还敢乱叫。” 见商十九竟然拿金香玉自己的漏洞搪塞了回去,金香玉更是娇笑连连,骂他“坏蛋”。 快刀鞑子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两人的打情骂俏,众人方七手八脚将那些“祭品”抬上了金香玉的鸾机。金香玉应承了照顾这些大难不死的汉子,待他们醒了,便打发他们自行离开。 好容易三趟才将他们和鞑子、翠花全数运走,金香玉驾着鸾机离开前,还朝商十九抛了个媚眼,说“这红裤子很适合你”。 商十九无奈笑着,暗骂了一句“干”。 ———————— 待龙门客栈众人的鸾机没了影踪,商十九笑道:“我也没想到你们个个都这么猛,害得我主角都没做上。”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笔直站在旁边的白衣道人,方续道: “本来我已筹谋定了,连那邪门的项圈子都弄开了,再不会被它封住武功。我当时的位置,鹿娘你也看见了,想要挟制住红衣教这疯婆娘,那是手拿把抓好吧!只要制住了疯婆娘,便可救出那些差点做了炭灰的可怜兄弟。呵呵,却没想到,我只跟沈娘讲叫她今日来捣乱,分些疯婆娘的心神就行,她倒搬来了这许多奇兵。” 鹿鸣涧朝商十九点头:“虽不知道你们各自的谋划,但我也做了局。不单是给教众们使了毒,我还研究了红衣教的功法,掌握了她们的行气路线。之前借着诊脉的由头,我将一丝真气顺着雅丝米妮的真气流动打入了她体内,她只会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内力。我今日动手时,已经陡然牵动那一丝真气,割裂了她的经脉,她才浑然躲不过你我的迫近了。” 看向被商十九扔在地上的、不省人事的雅丝米妮,沈绛长呼了口气道:“她竟被咱们多方算计至此,也是输得不冤。” 一七二 无恙 鹿鸣涧看了一眼商十九,才望向身畔的沈绛,勉强笑道: “也亏得十九机灵,没有将你真的当成死尸埋了。不然那日,我可真要做了痛杀挚友的恶徒。” 沈绛瞧出鹿鸣涧情绪不好,牵了她手安慰地捏了捏,正色道:“你之前便有了计较,为何不早于我说?当时我真的以为你……” 她哽住了没说下去,鹿鸣涧便截断她话头笑道:“那时我还没取得雅丝米妮信任,也尚未找到机会对她下手,自然不敢当着她对你传音入密。再者,我怕沈姑娘你演技不行,直接把我暴露了,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沈绛承认,自己的心眼子远远及不上鹿鸣涧和商十九多,她的顾虑不无道理,故而尽管不甘,也只能老实地被鹿鸣涧这般数落。 商十九插言道:“那一手假死之术却是什么功夫?当真稀奇!任谁来检查,他们当时都已经没了脉动、绝了气息,死得不能再死。幸好我猜到你定有后手,故意观察了一阵,等到了沈娘醒来。” “‘暮浸南风,莲心吐月。’那一招名为‘南风吐月’,可瞬间以自身大量混元真元织就气茧,将人全身经脉血肉皆暂时封住,形同死了。”鹿鸣涧老毛病犯了,解释时吊起了书袋,“同时,也能封闭此人五感以及其与外界的联通,一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在危境之中救命。” 商十九挑眉道:“嚯,大量真元?你当时连用了那么多次,怪不得站都要站不稳了。” 鹿鸣涧后怕道:“确实冒失。当时若是给雅丝米妮发现了此中猫腻,以我当时的状态,她捏死我就和捏死只兔子一样容易。” “万花谷教你的怎都是这般舍己为人的奇术?那‘听风吹雪’要你的生机,这‘南风吐月’要你的真元,一旦用了,都要陷你自己于危境。”沈绛立时捉住了重点,担忧不已。 沈绛只有与鹿鸣涧说话才这般啰嗦,关心则乱,甚至埋怨起了万花谷的传承来,叫鹿鸣涧听了却极为暖心。 “这些奇术都是救急之用,以备万一,平日里我不会乱玩的。也是我修为尚浅、学艺不精,若是我二师父那般熟练,这‘南风吐月’便可以留个气口,开放给受术之人,让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提前解除这一招的作用,那便方便得多了。”鹿鸣涧浅笑着,回握住沈绛的手,“对了,其他人呢?” 沈绛见鹿鸣涧事到如今还在关切其余几个同行的汉子,想起自己之前对她的误解,更加惭愧,忙解释道: “他们本也要今日同来救你们,我劝阻了。人多则纰漏也多,万一坏了你和商大哥的事,反而不美。有金掌柜的他们几个老江湖协助,已经足够——何况还有陈道长相助,成事本就多了几分把握。” 沈绛没想到陈迁时与鹿鸣涧是认识的,此时还自以为乃介绍人的角色: “‘雪名剑仙’陈迁时道长,纯阳宫这一代的翘楚。” 沈绛言罢,却未等到一向端方有礼的陈迁时同商、鹿二人行礼,才觉出了些不对来。 她疑惑地看往陈迁时,发现这清俊的年轻道人唇角含笑,目光缱绻地望着鹿鸣涧,似乎已经如此望了许久。
鹿鸣涧低着头,一直没去看那白袍道人。 今夜她心中的动摇和纷乱,当然与他的出现难脱干系。 一别魂梦萦,岂不识故人? 沈绛心头灵光一现,有了几分恍然—— 众人在此聊了半天,陈道长竟然全程一句话都没说。看来,他是有心事。 相处几日,沈绛已经对陈迁时有了些了解,知道这纯阳宫道人并非内向冷峻的性子。甚至因为沈绛话少,多数时间,陈迁时会照顾她的习惯,他自己担负起与金香玉等人沟通行动细节的责任。 从没动过男女之念的沈绛懵懵懂懂,但也终于看出了鹿鸣涧的不自然。 商十九同为男子,如何看不出陈迁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情意,却不知鹿娘是什么情况,只好挺身而出,打破这沉默尴尬的诡异局面。 他打了个哈哈,对陈迁时爽朗抱拳道:“君山丐帮商十九。陈道长,幸会。” 适才两人才默契配合,联手将红衣教女子一锅端了,商十九认为陈迁时的剑法和意识都为上乘,颇为相惜。 见鹿鸣涧始终不肯瞧他,陈迁时也不着恼,甚至心下暗喜。 要是她大大方方地认了当年之事,爽爽利利地与他兄弟相称,他才会觉得鹿鸣涧是真的放下了那份情思,他迟来的觉悟恐怕就再无让她心意转圜的余地。 所以他终于收回了一直黏糊在鹿鸣涧身上的目光,投向了商十九。 手秉剑、唇含笑,陈迁时微微往商十九还了一揖:“商居士有礼。” 他言罢,便转向了鹿鸣涧,往前走了两步,更靠近了她。这是一个只要再往前一寸,便会显得亲密的距离。 陈迁时将雪名插回了背后剑匣,状似坦然地道: “鹿姑娘,别来无恙。” 鹿鸣涧在陈迁时走至自己面前时,早将他腰封上的祥云和太极看得一清二楚了。他如今穿的道袍虽然还是素白,却不似当年那身宽松,修身笔挺,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多了几分江湖剑修的凌厉气。 她发现,她连当年陈迁时整齐穿着道袍的样子都还历历在目。接踵而至的,还有他后来衣服坏掉半裸的样子,和他头顶道冠、却穿着悟相僧袍的样子。 还有他眼底的那一泓波,眉心的那一抹红。 鹿鸣涧不是小孩子了,她做过许多次绮丽的幻梦。 不管梦中人的面目是多么的模糊陌生,身份是多么的离奇卑贱,情节是多么的破碎无稽,不变的是,当鹿鸣涧和他们相拥相吻,永远会看见他们的眉心,画着一点鲜红的朱砂。 一别经年,再次听见了陈迁时如同清泉般泠然的声音——他叫着“鹿姑娘”,而不是什么“名剑兄”之类的狗叫。鹿鸣涧终于舍得抬起头了。 “道长却是清减了。” 她笑着望他。细细望着那含笑的薄唇,和这双曾经离自己很近、很近的眼睛。 一七三 善后 当年一别,鹿鸣涧忙于生活,确实很少有想起陈迁时的时候。 长乐坊里有很多喜欢鹿鸣涧的少年和青年。但她对上他们恋慕的眼睛、捧上的热心,却一丝波动都没有。 前两年,长乐坊里来过几个纯阳宫道人,鹿鸣涧甫一出了于家,便正巧望见他们几人的背影,盈风的广袖,和头顶的高冠。 她像是不经意间被人猛地撕开了伤疤,那种她自己都已经遗忘了的、不在意的结痂,突然就疼得龇牙咧嘴——她才正视,自己可能并非不喜欢那人了,只是不得已而放弃。 她向来是个很不认输的人,但陈迁时的事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彻底。 鹿鸣涧离开长乐坊的时候,是想过可能会与陈迁时有再见之日的。 她甚至想着,如能亲眼得见陈迁时携了道侣、伉俪情深,恐怕自己才能走出这段很是令她意难平的情思。 在今夜之前,她身心紧张,都在注意着配合商十九,随时对雅丝米妮动手一事上,而断断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与陈迁时重逢。 这里关他什么事?他怎么会来的? 鹿鸣涧是没自作多情到觉得陈迁时是专门来救她的。不然前面这两三年,他多的是机会寻她,可他始终没来——甚至连他离开时所说的书信之类,都一丝也无。 她的化名与真名完全同音,但凡他想打听,决计不会想不到,她长乐坊的鹿妖女,就是那位“陆名剑”少侠。 陈迁时对鹿鸣涧越看越顺眼、越心悦,鹿鸣涧却越看他酝酿深情的眸子越是心酸,乃至生出了怨怼,眼底都泛起了薄薄的涟漪。 “……那个啥,打扰一下。” 商十九咳嗽了两声,对陈迁时和鹿鸣涧拉丝似的对望感到恶寒,呵呵干笑道: “咱就是说,这儿也挺冷的,大家也别光站着了,赶紧忙完了,您二位有什么体己话,再寻处没人的地方说去,啊?” 鹿鸣涧抽了抽鼻子,掩饰哭腔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染上风寒了。” 言罢,她便拉着沈绛率先走在前面,与陈迁时错身而过了。 商十九对着陈迁时耸耸肩,一把提起了雅丝米妮,用那种“兄弟我懂你”的怜悯眼神安慰陈迁时道:“道长是为鹿娘而来?” 还没走出几步的鹿鸣涧立时竖起了狗耳朵。 陈迁时微笑道:“非也,此乃天降之喜。贫道探寻旧友旧事时,有线索指向了红衣教,而贫道走访推测,龙门荒漠里应该有她们的一处据点,才去了龙门客栈,想着找熟悉此地的侠士们打听。” 商十九拖着长腔“哦”道:“无巧不成书,破镜好重圆是吧?” 战斗过后,商十九已经又把他那厚厚的长刘海儿放下来了。陈迁时虽然看不清商十九的眼神,但光从他的嘴巴就能想象,这厮现在的笑容是多么贱兮兮、多么挤兑人。 陈迁时却感觉很亲切。 没有回答商十九的揶揄,陈迁时笑着指了指雅丝米妮道:“贫道有话问她,还望居士行个方便。”
商十九笑道:“自然。我也有话问她,到时咱们一起。” 陈迁时听出商十九潜藏的意思。叫花子自己所要问的事不怕别人知道,却还想旁听自己所问何事,很是狡猾。 但一来他要问的事也不需避人,二来他觉得叫花子见多识广,或许还能帮着自己参详一二,故而不以为忤,欣然抱手曰:“多谢。” 鹿鸣涧听得陈迁时的出现不为自己,又是如释重负,又有一丝失落。 ———————— 众人来到奴隶接应所。门口的守卫们早就押了“祭品”们去祭神,此时应该是空无一人。但商十九知道,并非如此。 他在此当奴隶头目已有数日,熟门熟路,引着众人来到一处牢房。 钥匙是没有的,但有雪名剑在此,商十九甚至不用按照预想的使出蛮力破坏,那监牢的栅栏便直接被削开。沈绛一马当先,将里面昏迷的男人拖了出来。 此人正是昏迷的戴大公子。 “别装了。”鹿鸣涧检查了他一番,沉着脸道。 戴大公子犹自不动,鹿鸣涧冷然道:“不配合?看来只有交给沈姑娘带回去,交给天策府或者大理寺了。” 商十九帮腔道:“想来那时,尝过诸般手段,戴大公子便不会再不配合。” 戴大公子被他们一唱一和地唬住了,身子一僵,随即睁开了眼睛。他仍旧穿着来时的华服,不过此时望之脏污而破损,更显得凄惨。 “送我回家。” 戴大公子因为紧张,而先咽了口唾液,继而略微抬起下巴,恢复了三分当老板时的倨傲样子。他扫视着众人,目光停在商十九身上时,尤其之恨。 商十九对上戴大公子怨毒的目光,嗤笑一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又将小指横在嘴前吹了口气。看似是吹掉那不存在的秽物,实则只是为了给戴大公子竖小拇指鄙视他。 戴大公子气得差点再次昏过去,但形势比人强,他实在没有什么和这帮虎狼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故作硬气道: “我爹会给你们钱,很多很多钱,保下我家的名声。并且只有这样,我才愿意配合,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沈绛平静道:“你是邪教徒,证据确凿,我不会包庇你。” 戴大公子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大人,证据何在?” 鹿鸣涧盯着他癫狂的笑脸,冷冷道:“你抓我们一队江湖人士,未存好心。我亲耳听见你与雅丝米妮密谋。” 商十九瞥了鹿鸣涧一眼,心说万花谷弟子果然在抗毒性方面别有特异,笑嘻嘻道:“好巧,我也听见了。” 戴大公子犹自嘴硬,也以冷笑回敬他们道:“只是人证,算不得准,何况我家有的是钱,总有办法让你们改口——你们俩都喜欢钱,是不是?” 沈绛皱眉道:“当着我的面试图贿赂证人,议论买通之事,罪加一等。” 一七四 庆功 戴大公子一愣,瞧沈绛打定主意要铁面无私,方才真有些慌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不认识的陈迁时身上,光从那古朴沉重的剑匣和他的气度便猜出他实力不俗,重拾希冀道:“道长!道长你救我出去,我愿意捐资给你立观!” “不用你立观,只要你能答上来贫道的问题。” 众人皆诧异望向陈迁时,尤其是沈绛。她眼中尽是不赞同,甚至横到了戴大公子和陈迁时中间。 陈迁时道:“大约两三年前,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叫‘小谷’的少女,当时大约十三四岁,你可识得?” 戴大公子眼中的惊愕一闪而逝,但他很快就藏好了这情绪,摇头道:“不认得。我与这红衣教扯上关系,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 陈迁时如何会放过他之前那丝不自然,逼问道:“她如今在哪儿,境况如何?” “说了不知便是不知。你也不愿救,便将我送去大理寺吧。我爹得了官府的信儿,自会去救我。只是到时事情闹大,我的前途毁了无所谓,我家面上不好看,我爹也不会罢休,恐要让你们各有说法。” 戴大公子先是撇过头去,继而恨恨指着沈绛道:“到时定要你被除军籍,而你们几个,只要我不死,定要发了悬赏令,让你们再无宁日。”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出几分怪异来。 戴大公子对陈迁时所问之事的隐瞒自然逃不过几个人精,但此后他态度的骤变,属实耐人寻味。一改之前的软磨硬泡,竟似突然有了求死之志,言语间故意挑衅,像在迫着众人杀了他。 虽不能排除这戴大公子心机深沉故意表演的可能性,但陈迁时断定此人知情,已经确实生出了保他不死的意思。 听出陈迁时追查的竟然是小谷,鹿鸣涧想起当年那活泼又怜人的小姑娘,知道他寻访的事情定然与老友悟相大师有干系,也关心起来。 还是最通人情世故的商十九率先开口道:“这么着吧,沈娘,咱们先把他捉了,送回长安他家去——别的不论,总要他家把兄弟们此行签的镖约兑了,不然我不好做。” 鹿鸣涧接话道:“不管他老父同意与否,只要确信了他罪有应得,你到时再要拿人都是天经地义。他家要是出护卫拦着,我们几个帮你就是。” 陈迁时补充:“不错,路上我们再细细琢磨一番,看这位公子的症结到底出在哪里。” 三人连珠一心,沈绛也看出了事情另有波澜。何况事关其他三人的目的和利益,她终不能独断专行,让他们三人受损,只好点头应了。 戴大公子面色难看,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话。 他不是傻子,知道事已至此,不能更加糟糕,自己已经说什么都没用了。还不如少说,少错,熬到家中,或许还能迎来转机。 四人说话间也都在关注着戴大公子的反应。见如今达成了“送他回家”这一他最初的诉求,戴大公子却非常不快,不禁互相递着眼色,彼此都有了些新猜测。 是小谷与他家有关系?还是不想让他父亲知道他与小谷的关系? 鹿鸣涧拍了戴大公子昏穴和几处经脉,沈绛本来自觉地想负责背他,却听商十九道声“不用”,竟然一手拎了戴大公子和雅丝米妮两人,貌似轻松地走了。
只是他粗壮手臂上虬结的肌肉,每一条鼓噪的纹理都在显示着他的用劲,说明他其实也不是表面上那么的轻松。 鹿鸣涧暗笑:“就这么点爱好了,装。” 陈迁时却眼现惊艳,不禁赞了声:“别管是不是装,商居士属实力量惊人。” 沈绛抿嘴道:“确实。这两人倘若要我拎,大约就得两只手。” 鹿鸣涧与陈迁时:“……” 陈迁时呵呵道:“沈居士这副体格,能有这个力量,倒更出人意料。” 沈绛以为他是不信,便撸起袖子,活动了两下手指,勾勾手让他们两人走近些。 两人刚心道,你不会是要……? ——便被沈绛一手一个拎着离开了地面。 鹿鸣涧与陈迁时再次:“……” 鹿鸣涧拍了下沈绛的手,笑道:“我知道你惯是诚实的,用不着这般。” 陈迁时更是第一时间就挣脱,此时正在旁边整理道袍。他微红着脸抿着嘴,心道怎么能给个矮我许多的女居士提起了……实在丢脸。 得益于鹿鸣涧和商十九的卧底生涯,几人很快便几乎找全了血衣魔鬼城据点的各种物资,收缴了众多财产,尤其是各种致幻药物。 金香玉赶着骆驼车来时,就见各种东西都已被清点完毕,登时心花怒放。商十九和鹿鸣涧依照约定拿了两成,剩余的便都由龙门客栈昧了。而沈绛和陈迁时,一个是为了王法公理,一个是为了旧友情报,皆是事先便言明分文不取,只旁观着众人分赃。 一行人随着金香玉一齐回到龙门客栈时,夜已经将尽。 先前被鹿鸣涧以“南风吐月”假死送出血衣城的那些汉子,都在客栈里养伤中,翘首以盼着他们。 尤其是先前那满口脏字、痛骂鹿鸣涧的大汉,当时作为出头鸟被鹿鸣涧第一个“南风吐月”了,算得上是她试手的一招妙棋,也是那幕戏的重要一环——他见了鹿鸣涧等人安全归来,更是跑出客栈,纳头便拜: “鹿姑娘受俺一拜!之前俺误会了你一片苦心,还出言不逊,没承想多亏了姑娘忍辱负重,才救了俺们几个的命!这份恩情俺老焦记住了,姑娘以后若有用得着俺的地方,俺赴汤蹈火也定来报!” 鹿鸣涧本与沈绛同坐在骆驼上,见了这一出,却是脸上一红,忙跳下来扶人。 “焦大哥折煞我了!不过是兵行险着、权宜之举,兄弟们没事,比什么都重要。” 鹿鸣涧越是显得谦逊,大汉们越是不能轻依了她。被沈绛和金香玉阻止参加救援行动,他们个个憋了一肚子气,却又不便发作,当下好容易见了鹿鸣涧,终于能表表谢意,争先恐后、夸张至极,竟然是簇拥着她进了客栈,搞得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鹿鸣涧回头望向几个同伴,露出了无奈的求救眼神—— 沈绛罕见得温柔笑着,似是很赞成汉子们的胡闹;商十九这混账更是离谱,居然混在挤抬鹿鸣涧的众汉子里面,跟着一道儿起哄去了。 陈迁时则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她,眉宇微蹙,有种欲说还休的酸涩。 一七五 处死 戴大公子的嘴巴撬不开,突破口便落在了雅丝米妮身上。 这原来风光无限的红衣教小圣女甫一醒来,便被众人围了,凶巴巴地审问起来。 虽然被鹿鸣涧喂了散功的歹毒药物,雅丝米妮已经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没什么分别了,但以防万一,她还是被商十九用粗马绳绑了手脚。 雅丝米妮被安置着坐在龙门客栈厢房的板凳上,任凭众人如何威逼利诱说破了嘴皮子,她也只是一脸不屑,对红衣教的事不再多说一个字。 她恨透了自己,之前天真愚蠢地把诸多秘辛都告诉了鹿鸣涧和商十九,害得自己到了这般田地,怎么可能一错再错? 直到陈迁时问起了小谷的事情,雅丝米妮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始笑起来,笑得很是恶毒:“你说的这个女子……我大概知道她是谁,现在又在哪里。她是你什么人?” “乃我故友之徒。”陈迁时眯起眼睛,“她的下落,还请圣女赐教。” 雅丝米妮疯狂地笑起来:“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我为什么要对你赐教?” 商十九在旁道:“说不定你讲出来,陈道长便可保下你一条性命。以他的本事,我们几个可不见得是对手。” “我第一次主事就出了这样的乱子,本就是除了自刎以谢罪,根本不存在第二个选择了。即便你们不杀我,阿萨辛大人也不会容许我这样一个失败者活着,这让别的姐妹看见了影响多不好啊。” 雅丝米妮语气嘲讽,狭长妖媚的眼睛满含怨毒地盯着商十九,似乎要把他烧出浑身的洞来,让他不得好死: “至于你!什么放我一条生路!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事到如今了,我还会信你这张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啊,瞧你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一定心里还在鄙弃我,嘲笑着世界上还有我这么蠢的女人……是不是,九奴?” 啪! 商十九甩了甩手,活动了一下腕子,而雅丝米妮已经被他掌掴地歪了头,还是鹿鸣涧伸手扶了一下,雅丝米妮才没有整个人翻倒过去摔在地上。但她的口角已经被打破了,沁出了细细的血。 “‘奴’……妈的,从你第一次这么叫老子,我就准备好了今天这一巴掌,可惜了这么多天才让我如愿以偿。喜欢吗宝贝?” 商十九仍是那副一贯的笑模样,可说的话那样瘆人,还辣手摧花。 “听再多的故事,也比不上亲眼见过、历过一个男人……阿萨辛大人诚不我欺。男人,真是卑劣的、肮脏的、无情无义的东西……” 雅丝米妮胸口起伏,恨地差点咬碎了满口的牙齿,哼出了一串胸腔发出的低沉冷笑: “我不是没想过,是你心怀鬼胎……可是你那么乖,眼神那么爱我,还跟我说你本来另有所图!但是你爱上了我!决定皈依圣教!我……我居然信了,被你骗了……我给你的荣宠,早就超过奴隶的极限了!……你难道看不出?” 她的控诉越发凄厉起来,甚至至此转柔,泫然欲泣道:“你竟然……竟然真能狠下心来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
“我的女人?” 商十九大手捏住了雅丝米妮的下巴,嘴角残忍地翘起,戏谑地哼笑着: “和老子睡过,就以老子的女人自居了?可我记得,睡老子的那天,圣女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以后,你就是本座的专属奴隶了。’圣女的记性真是不好,和今天的说法完全相反啊。” 雅丝米妮妖媚俏丽的脸蛋,被商十九扇得红肿了半边,看上去极为凄惨可怜。 商十九又在那肿处响亮地拍了拍,继续道:“我才打了你一巴掌,你就受不了了?踩老子、踹老子、拿骨鞭抽老子的时候,你不是笑得很开心吗?这也就算了……让你他娘的扇老子嘴巴!老子的嘴巴也是你能动的?除了执法长老那老不死的,谁他妈敢扇老子!” 听商十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真相,雅丝米妮验证了这男子是彻彻底底的没有感情,也不装可怜了。 她狠狠一口唾沫呸在商十九脸上,突然怨毒道:“一想到我这辈子唯一一个男人是你,我就恶心得恨不得现在便死了。” “这么多天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像个人,像个女人。”商十九则很是无所谓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放开了雅丝米妮道,“之前,你都没把我——哦,应该说是所有男人——当作人看,某些怨言可就惹人发笑了。” “够了!” 雅丝米妮被商十九激得气血上涌,尖声骂了一句,继而努力平复了下来,冷笑道: “还是这一套。不就是想激得我恨你,生出活下来的意志,好将来报复你,然后求着牛鼻子救我,说出你们想听的事?哈哈!我偏不!” 她艳丽的脸孔扭曲了起来,瞪着商十九和陈迁时,古怪地嗬嗬笑道:“我死了无所谓,阿萨辛大人的理想是不灭的!我死了,你们便再也不能得知那女人的事……” 商十九叹了口气,走到雅丝米妮面前,冷冷道:“你当真不说?” 雅丝米妮又充满了那种“我赢了”的幻觉:“当然……一想到你们两个臭男人,懊恼愤怒的无能样子,我就连死都充满了快意!哈哈哈哈!” “好啊。” 商十九在众人默认同意的前提下,一拳打在了雅丝米妮的肚子上—— 立时,雅丝米妮感觉自己的整个腹部被摧毁了,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而死亡带来的那种太过的疼痛,被大脑自主性地延迟了一些。 商十九低声道: “最后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小谷的事情我们早就有眉目了。第二,老子行走江湖多年,女人数不胜数,就你这种的,我明天就忘了长什么模样了。” 肉体被毁掉的疼痛和精神被刺激的惊怒,让雅丝米妮的异色美目瞬间圆睁,撑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就像一条濒死的金鱼,眼球马上就要爆裂开。 ——她死了。 一七六 解惑 商十九收了拳,对陈迁时抱歉道:“这婆娘最后竟学聪明了。” 鹿鸣涧亲眼见了商十九杀雅丝米妮的过程,即便知道这女的十恶不赦,还是感觉心有余悸:“再聪明也不如你……杀人还要诛心。” 商十九显然明白,只有雅丝米妮对他真的存了一丝情意时,他最后的诛心之语才杀伤力巨大,可他还说这么说了…… 难道男子真是生来无情?恶归恶,情归情。两个姑娘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完全高兴不起来。 沈绛甚至错开了目光,都不敢看商十九了。不会商大哥才是最邪的一个吧? “啧。”陈迁时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对了,商居士不是说还要用这圣女交什么差,如今这?”他指了指雅丝米妮的尸身。 商十九道:“死活不论。一样交差。” 众人很默契地没有去问他,什么差事需要这么拼,甚至不惜献身。 ———————— 鹿鸣涧和陈迁时坐在龙门客栈外的瞭望塔上。这里算是附近视野最好的地方。 一个习惯了华山绝顶的四季如冬,一个习惯了昆仑冰原的终年覆雪,两人都很耐寒。虽然都仍身着白日里的单衣,只是鹿鸣涧加披了条厚毯子。 “我被师父关起来了。”陈迁时说。 鹿鸣涧一个猛转头,看向身旁的年轻道人。 他在解释。他在解释!他知道我在怨怼他什么! “我回去的路上便想了很多,可是越想,越是迷惘。所以一到宫里,我就去拜见师父,和他好好聊了聊。” 鹿鸣涧紧张地“嗯”了一声,陈迁时看见她偷偷吞口水,觉得可爱至极,顺便伸手帮她拉了拉溜着肩膀往下滑的毯子。 “我与师父说了我的迷惘。不光是关于剑道、仙道,也关于万花谷的一个少年男弟子,陆名剑。” 听得他一本正经的和师父说这个,鹿鸣涧忍不住笑道:“你也真是瞎子。那时候我妆都掉光了,束胸怕是都露出来了些许,偏你竟还没瞧出来。” 陈迁时也笑: “彼时我心乱如绞,即便有种种迹象,也怀疑是我自己太想你是女子了才捏造的幻觉和记忆,哪里想到你还真有这等惊喜给我。 “我师父性子耿直,是个刚愎之人,可出乎我意料的,他听时没有震怒。即便是我说不愿修行紫霞功、只想好好打磨太虚剑意的老生常谈,师父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对我严烈刻厉地斥责。 “或许因为师父实在是我至亲之人,也是唯一一个极为关心我的长辈,所以我明知可能挨骂,还是什么都与师父说了。我想着,即便此事真是我糊涂,是我被你、被红尘迷了心障,让师父将我骂醒,也好过沉沦于迷惘。” 鹿鸣涧“扑哧”笑道:“师父捋着胡须皱着眉头问,徒儿莫不是遇见了那鬼故事里吸人精魄的公狐狸精?” 惯是会被她古灵精怪的模样逗笑,陈迁时隔着毯子,揉了揉鹿鸣涧的头顶。这动作他既做得自然又突然,其中的宠溺和温柔意味,叫鹿鸣涧心跳如鼓,再没法继续嬉皮笑脸。
“师父没有和我讲对错,也没有替我解迷惘。他只是说,你去后山,好好练剑吧。什么时候你剑道大成,或者某个时刻,你明确知道了自己此生都无法剑道大成,你的心就不会迷惘了。 “那时候,你如果还想着那男子,你非要去寻他,为师又能如何了你?当然,也或许你剑心澄明,无我忘情,那亦说明他不过一时迷障,也无甚大不了。” 鹿鸣涧几番想说话,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句简单的慨叹:“你师父真乃大智大慧者。” 陈迁时叹道:“对。师父便是那剑心澄明之人,对世情人心不欲多思,行事颇为简单直白。我不及他。” 鹿鸣涧微微摇头,狡黠笑道:“非不及也,实不同哉。师父是他自己说的第二种,而你,显然是他说的第一种。” “不错,倒是我身在山中,妄自菲薄了。” 陈迁时稍稍一怔,便含笑娓娓道: “后山是我们纯阳宫弟子犯错关禁闭或者自愿闭关的地方,煞是清净。 “我潜心在此,越发对日月长短没了知觉。多数时间,打磨剑道犹嫌不足,偶尔忆及你时,更觉面目模糊、恍若一梦。” “我也是这般感受。”鹿鸣涧手指抓着毯子,克制着激动道,“本是诸事繁忙,根本想不起你来,偏又总有那不长眼的、眉心画红点的俏道士晃过街上,提醒着我好想你——” 她自觉情难自禁,一时失言,慌忙间戛然而止。 此次再逢陈迁时,她能感觉到他有些变化。他不同于当年那好懂的清傲,脸上时时挂着貌似温和实则疏离的浅笑,说话做事的风格也成熟稳重了不少。 可当下,他收了那层浅笑,上身倾过来,靠得离她近了些。 “师妹前年便与紫虚一脉的一位师弟结为道侣,双双下山去了。” 鹿鸣涧压不住嘴角,声音颤抖着却在故作嗔怪:“原是道侣跟人跑了,道长好惨一男的。” 陈迁时伸手扣着鹿鸣涧后脑勺,离她更近了些,但是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只是仍旧声气平和地讲述着。 “宫中都说是我下山游历,移情别恋了。可师妹说她早就心悦旁人了,之前一直煎熬着,不敢告诉我与师父听,毕竟是当着掌门师叔祖他们,由师父亲指的,而我那时心无旁骛,也是愿意的。” “所以师妹闻说我竟然胆大包天地,和师父说了大逆不道之事,便赶来看望我。她带了许多我爱吃的,脸红扑扑的,和我将一切都坦白了。我与她都是如释重负。从前我未开情窍,竟是留得小夕一人扛着这般滋味。 “师妹竟然还感激我……没多久,小夕便和那师弟一起去禀告了师父。这违抗师命、移情别恋的恶名,终究是由他们二人担了。” 鹿鸣涧没说话,只是不知不觉间,靠得离陈迁时越发近了。 一七七 亲吻 “今岁我破关而出,短短三年,师父看起来竟然老了许多。” 陈迁时语中隐含愧悔与沉痛。 “我在后山怡然一人,师妹又外出游历,师父身边没了徒弟侍奉孝顺,确实寂寞难捱。” 隔着毯子扣在后脑的手温热而熨帖,鹿鸣涧就着陈迁时这若有似无的揽她入怀之意,主动用额头,轻轻碰了碰他的。 感觉到陈迁时微微僵硬,鹿鸣涧笑道: “我二师父现在也一个人被我丢在家里生着闷气,做那空巢老人呢。” 夜色深浓,陈迁时的脸红其实鹿鸣涧根本看不出来,但面皮薄的道人还是清了清嗓子,转开了脸。只是他扣在鹿鸣涧脑后的手,倒也没放开。 他挑了些利于散热的话题道:“我下了山,调查当年秘境之事,听说悟相和他们那整个帮会的人果然都死了。我自然愤懑难平,决心追查那唐氏姐弟,看看雇佣他们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鹿鸣涧想起当年之事,揪心道:“嗯,我听说的也是他们全军覆没。” 陈迁时看着鹿鸣涧秀美面孔罕见地染上轻愁,暗骂自己不会聊天,连忙清了清嗓子,带上了几分故作严厉打量她道: “且不说此事。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却听说长乐坊主‘墨颠黑白’章放,收了个名唤‘鹿鸣涧’的美貌女徒——我不是傻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气你骗得我好苦,还叫我在宫中落下几年喜欢男人的坏名声。” 鹿鸣涧解了心结,嘴角都要咧到脑后去了,只恨不得一头扎进陈迁时怀里,可又想多看一会儿他害羞的可爱模样。 她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他抿着的薄唇旁边,果然热热的。 “那丐帮问我是不是专门来找你的。我说不是,你不高兴了。” 陈迁时笃定道,并且麻利地一把抓住了鹿鸣涧不老实的手指。他掌心因常年练剑结出了薄薄的硬茧,磨得她心痒痒。 不等她狡辩,他便重重点了下头,语气坚决道: “我是。我此次西行,本就是来长乐坊找你的。 “不过是路上得知了小谷的事,才临时决定插手帮帮那沈军娘。她只说了要救她的朋友,没有说你的名字。 “可见天道昭彰,你即便逃开,也免不了再入我剑网。” 鹿鸣涧很不习惯陈迁时这个样子。这顿强势的情话,又俗气又委屈,真不像陈迁时——真不像她回忆里的陈迁时。 ……哪有人会在表白的时候说你落网了啊!道长!迁时兄! 可为什么,鹿鸣涧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但嘲笑不出口,还浑身发烫,头顶简直都快要冒烟? 慌忙间只剩了本能,鹿鸣涧循着平日里一贯的德行回嘴道: “你、你之前分明还说甚‘我命由我不由天’,事到临头,又讲什么天道昭彰了!” 陈迁时被鹿鸣涧逗笑,扣着她后脑的手微微一用力,就把这身子软软的、散发着若有似无药香的姑娘揽向了怀里: “‘由我不由天’的意思就是,我需要的时候,天也得由着我。” 已过经年,鹿鸣涧久违地再次听到了陈迁时那清泉般地声音染上情动的哑,说出着如此狂妄不经的话语。
深夜宁静的荒漠里,他的轻语,是唯一的震耳欲聋。 ———————— 陈迁时吻了鹿鸣涧。 他偏过头,将唇印在她的唇上,让她不能再说出那些总令他的心儿飞翔的笑话。那些都是很好的,但他需要她的嘴属于他,就此刻,就这么一会儿。 鹿鸣涧颤抖着,任由着陈迁时裹挟了她,去随便什么死地。 她整个人、整个心,都陷在了他的臂间唇间。像陷在了缭乱的天风,像陷在了无底的流沙,像陷在了倒悬的星河。 她闭上眼前,看见了那点鲜红的朱砂。它近在咫尺,它好像活了,正在与她呼吸相闻。 陈迁时的唇舌笨拙又莽撞,饱含着情怯的渴望,浑不似他的剑刃般灵活和自信。像一个迷茫的孩童,终于寻找到了几年时光的出口。 在鹿鸣涧的感觉里,这个潮湿缠绵的亲吻,似乎比一生都要绵长。 ———————— 不知过了多久,鹿鸣涧双手抵在陈迁时胸口,把他微微往外推着。 陈迁时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她。鹿鸣涧才看见,他眼尾染上了情动的薄红。 陈迁时没说话,他在用眼睛问她,怎么了。 鹿鸣涧微张的唇齿呼着热气,背后披着的毯子早就滑落,取而代之的是陈迁时的手臂。 “渴了。”鹿鸣涧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又甜又哑。 陈迁时没说话,拈起毯子给她裹上,人便一跃下了塔顶。他很快就回来,递给鹿鸣涧一囊清水。 “伙房找不到热的了。”他抱歉道,“现烧水还要好大一会儿,我怕你等急了。” “不妨事,我不怕凉。” 鹿鸣涧捧着水囊仰头喝水,而陈迁时难以将视线从她纤细脆弱的颈子移开。 水囊剩了一小半时,鹿鸣涧恋恋不舍地把它递到了陈迁时面前:“你喝。” 陈迁时微笑着摇头:“我不渴。” 鹿鸣涧的脸偏向了旁边,嘟囔道:“你干得嘴唇起皮,都扎到我了,还在‘不渴’。” 陈迁时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触手明明温热而湿润。 “你刚才自己舔了。”鹿鸣涧瞥见了他的小动作,因偷笑而肩膀微微耸动。 陈迁时接过水囊,凑到嘴边时,却对着那个扁口子发起了呆。 她刚才对着我的水囊直接喝了…… 陈迁时后知后觉地害羞了,耳朵红到了根子上。 鹿鸣涧瞧他可爱,揶揄地笑陈迁时道: “亲我的时候怎没见你害羞?” 陈迁时横了她一眼,将水干了,便一把将她环住,抱得紧紧的。果然,她的下巴垫在他肩头,惹人的可恶笑声瞬间停了。 “亲你的时候怎没见你害羞?” 陈迁时当然知道她刚才羞得不行,颤抖得像风中落花,此时不过是在故意逗她。 “刚才太高兴了,忘了害羞。” 鹿鸣涧鼓着腮帮子,声如蚊蚋地回嘴。 “这会儿还行。你再亲亲我,我保证害羞。” 一七八 买醉 龙门客栈的瞭望塔顶就这么点儿地方。 鹿鸣涧和陈迁时待了一夜。从坐着拥吻,到滚在倾斜的塔檐,最后一起枕着雪名剑匣,看大漠的星空。 聊不完的话,还有每隔一会儿就亲在一起。好忙的两张嘴。 鹿鸣涧第一次被陈迁时放着躺下时,陈迁时伏下身子吻她。漫天星斗在他背后,都不如他的眼睛雪亮。 他一闭眼,最亮的星就坠落了。 ———————— 天亮透了,两人还是不舍得分开。 就连鹿鸣涧这么能煞风景的人,也没提出下塔的话。 客栈的门一开,较为勤奋的江湖客都出来晨练了——包括商十九和沈绛。 眼尖的商十九“嚯”了一声,陈迁时便“唰”地一下坐了起来。盖在两人身上的毯子被他的动作带起了一半,立时漏风,鹿鸣涧抱怨地“嗯”了一声便滚向旁边,将整张毯子卷走了。 有人看见这番动静,便指着陈迁时大声笑道:“干,道士好大的本事,不会是在他娘的那种地方和掌柜的偷情吧?” 鹿鸣涧也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望向了这大放厥词的汉子。 汉子一看不是能开玩笑的金香玉,而是昨天被好多人簇着的恶婆娘,便讪讪住嘴,背了锤子径自去客栈后面练武了。 陈迁时整了整头顶的发冠,便背起剑匣,将鹿鸣涧裹着毯子打横抱了,腾起“逍遥游”飞下了瞭望塔。当着众人看热闹的目光,她靠在他怀里,两人去了鹿鸣涧的厢房。 商十九抱着胳膊,啧啧有声道:“好一对狗……咳,风流花娘俏纯阳,劲儿真大啊?” 沈绛柳眉微蹙:“你是不是想说狗男女。” 商十九嘿嘿笑着:“我可没说,是你说的。” 沈绛叹了口气,望着陈迁时踩着楼梯上客栈二楼的清俊背影:“闹成这般夸张,鹿姑娘的名节……唉。” 商十九看向沈绛:“将军如何不战而思降!就不能是他二人从此永结同心,携手江湖写下一段伉俪情深的佳话嘛?” 沈绛点头,勉强笑道:“最好如此。” ———————— 商十九与老焦等被救出来的兄弟议定,等他们伤好,最多一两日,便一起上路,押着戴大公子回长安,讨回大家这趟做镖师差点没命的钱。 晚间,睡饱了的鹿鸣涧洗过澡,与陈迁时在月牙湖边散步。 客栈二楼靠窗的桌子,沈绛坐着,望见他俩连手都没牵,但是并肩站得很近,一个笑靥如花,一个浅笑望她。 沈绛收回目光,一脸难受兮兮。她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又指了指对面商十九的杯子,大着舌头说:“再、再来。” 商十九的酒量是真正的千杯不倒,陪喝无所谓,但他此时很无奈。 一把将沈绛的酒杯拿到了他自己面前用胳膊挡住,商十九劝慰道: “他俩早上衣服虽然皱皱巴巴,但穿得整齐着呢,白日陈道长送了鹿娘回房,便也回他自己房间补眠了——这说明什么?” 沈绛迷迷糊糊地眨眼,视线没有焦点地望着自己面前,没反应过来杯子去了哪里,也没太听明白商十九在说什么。
她机械地重复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两人只是谈情说爱,又没有春风一度、珠胎暗结,瞧你担心的……不知道的,定还以为你是鹿娘的老妈。”商十九彻底无语。 看出沈绛竟然真是两杯麻的菜狗,商十九对于答应了她“陪我喝两杯”的请求,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又不想睡她,她醉了,他没得一点好处;要是不走运,她喝醉了来胡搅蛮缠,她还是个天策官军,他岂不是有嘴说不清? 等等——商十九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捏酒壶细脖子的手都紧了一下。 他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道:“沈娘,你莫不是也看上了陈道长?” 沈绛幅度很大地摇头,像条小狗似的,眉心也恨不得纠结成了一朵菊花。 “鹿姑娘从前,天天是与我在一道儿的。虽然、虽然她有如意郎君了,我做好朋友的,应该替她高兴,可是……可是你看看!” 沈绛指着窗户外面,扁着嘴,提高了声量道:“她现在!都和陈道长骑一个骆驼!!!”“一个”两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外面,商十九发现那对狗男女确实找了个骆驼,正共乘着绕湖边兜圈,亲密交颈,窃窃私语。 “……那鹿娘以前不也和我同骑过嘛,这有啥的。”商十九蛋疼道,“咱们做兄弟的都能和她同骑,人家和心上人不是天经地义。” “确实天经地义。他们天造地设似的。”沈绛抽了抽鼻子,喃喃道,“可是商大哥,我一想到以后鹿姑娘嫁人了,一辈子都坐在别的男人马上,为什么好酸好难过?” 商十九是真有点怜爱了。 他把沈绛的杯子偷偷推回了她面前,一展长臂拍拍她的背:“……喝吧,姑娘,啊,喝吧。喝完了,醉了,睡大觉,咱们明天就不难受了嗷。” 沈绛的脑子此时早已经离家出走了,完全没纠结酒杯怎么失而复得,拿起来便是一个干杯。 “我本还想着,等小葱恢复好了,带着鹿姑娘一起乘小葱,在天策府的马场跑上三圈的。” 她趴倒在了桌上。 “他,嗝,陈道长要是不好好待鹿姑娘,我便一枪搠死他。” 商十九:“……” 他娘的,老子长这么大,我今儿个真是见了百合花开了我。 ———————— 动用血衣魔鬼城瓜分资财的一小部分,商十九便很是容易地和金香玉达成了协议,直接征用了红衣教的载具和囚车,把一脸死相的戴大公子装了进去。 金香玉也很高兴,这些具有显著特征的红衣教遗产,她本来还需要想方设法变卖掉换成钱,现在直接省了事情,看商十九是越发顺眼。 众人拜别了金香玉等一行,便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 小葱被安置在了驼车里。众汉子骑马的骑马,坐骆驼的坐骆驼,鹿鸣涧坐在陈迁时怀里,商十九……坐在沈绛怀里。 被抢夺了翼翻羽主权的商十九毫不生气,只是觉得好玩,顺便还逗沈绛道:“要不咱俩换换?” 沈绛执着马鞭,冷若冰霜:“不。” 一七九 扎营 天空转开始红,队伍决定扎营。有人动手协作搭着过夜用的帐篷,有人呼朋引伴去周围砍伐和捡拾些低矮的灌木。 夜幕降临时,大家纷纷贡献着火石,几堆篝火被生了起来。 江湖客们固然大多数都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但此番劫后余生,仍是个个都兴致高昂,有对饮酣处搭肩高歌者,也有兴之所至起身切磋者。 有几个同来者,在血衣魔鬼城便被红衣教弟子们迷惑降服、收归己用。众人视他们为没骨头的软蛋,是可耻的背叛者和邪教走狗,偶尔提起时也只有众口唾弃和大嫌晦气的份儿,自不会有人关心他们下场如何。故而,即便他们几个如今生死不明、下落不知,也没人怀念和叹惋。 商十九抓着串烤肉,大嘴一张撕下一大片来,边咀嚼便口齿不清道:“没事,那几个名字来历我都记下了,日后给小爷遇见,一个也跑不了他们的。” 汉子们大笑着拱手道“商大侠高义”之类的,商十九脸皮厚,当做听不出众人的揶揄,盘腿坐着,将空着的手在空气中按了按,示意众人不要客气,汉子们更加笑骂他“臭不要脸还装上了”。 沈绛转着手上的灌木杆子,上面穿了条粗粗的沙蛇,正在炙烤它。 她看了眼满口流油的商十九:“那些怂包可恨,但毕竟也是你招募来的。” 她的责备没有明说,但商十九明白沈绛的意思是,你怎么没得一点拉人跳火坑的愧疚也就算了,还要后续把人家都追杀死? 商十九吃完了手里这串狼肉,舔舔嘴巴觉得没有盐巴真是全无滋味,只能烤得极狠,到出油变焦,方能尝着些肉脂本身的香气。 “好笑。”打了个饱嗝,商十九乜了沈绛一眼,舌头舔着自己牙缝,“他们都是自己愿意来押镖的,老子是提着拳头强迫你们签约了还是怎的?如何能赖在我头上?变节了也是他们自己意志不坚,与我有何干系?” 沈绛默然。 她虽觉得商十九为了私人目的,拉了这么多人下不知深浅的水,行径实在不够磊落,但也承认,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他说得也没错。何况出事以后,商十九与鹿鸣涧本来都可以全身而退不管自己等人人的,但他们还是留下来,完成了后续的一系列行动。 手里的蛇被烤得都半面焦黑了,沈绛还在想事情,都没注意。 鹿鸣涧忙接过她手里的签子,帮她把蛇翻转了个面。 荒漠里走兽极少,常见的便只有群狼和这种沙蛇,更小的沙鼠、沙兔之流,众人见则见了,却难以捕捉,而且太小的动物也没甚可吃,不够塞牙缝的。 杀到第一只蛇时,鹿鸣涧便掐住它的尸体检查了一番。结论是,没有毒,但也不太适合食用的样子。中土人人均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一听没毒,哪还管她后面说的啥子,便一哄而散捉蛇去也,倒叫鹿鸣涧无奈笑了。 蛇蛇们啊,怪只怪你们身上没有毒,遇见我们这些嘴里淡出鸟儿来的沙漠客,只能是倒了大霉。
说话之间,老焦与另外两个剑客过来寻商十九和陈迁时切磋,几人都是好武的青年才俊,登时一拍即合,到旁边比划去了。 为了不占他们的便宜,陈迁时没有用雪名,是借了旁边一汉子的佩剑。 但名门便是名门,陈迁时更是纯阳宫中尤精于剑的那一小撮,就算不仗着神兵之利,打遍众江湖剑客亦是未逢敌手。 老焦收剑后跳,摆手认输道:“俺们不来了,实在是不成。陈道长,商少侠,你们都是大派的,做过一场让俺们大伙儿学习学习呗?” 众人喝彩,可旁边也未尝一败的商十九却连连摇头,直接一屁股重新坐下了: “我就算了。陈道长练的路子克我太甚,我有自知之明。” 陈迁时笑了笑,没有反驳,默认了商十九的说法。抱着剑朝众人揖手,然后还剑,他便又坐回了鹿鸣涧身畔。 老焦等人哪里肯依,便闹着要陈迁时与鹿鸣涧打来看看。 鹿鸣涧本来乖巧坐着,正塞了一嘴狼肉,突然被点名,霎时烫到了舌头,一边两脚拍地,一边抬头呼气,手在脸边疯狂扇风—— 好容易咽下去了,她无语地指着自己道:“我?” 众人齐齐点头:“嗯!你!” 似是对这个提议也产生了兴趣,陈迁时挑眉看着鹿鸣涧。 “我点不住你,你也鲜少能碰到我。打起来没意思的。”鹿鸣涧摇头,“我风筝起来有机会慢慢杀了你,若只是比武、不能下杀手,我便只是溜着你挨打罢了。” 她居然早就在脑内模拟过两人的对战情况。 陈迁时抿嘴道:“与我想的差不多。那便算了。” 众人虽直呼无趣,但没有彩头,哪有逼着人打架的道理,只得纷纷坐回了原位,将这小插曲揭过了。 陈迁时被剑客们缠着讲练剑心得与技巧,说起了年幼时被师父逼着练手,除了练剑,还要大把时间花在伙房,练习切菜——什么硬的萝卜、软的茄子,山上的鹿、山下的兔,尽是被要求切丝。 有人奇道:“这是何道理?” 商十九已经明白过来:“这是在让你练出剑的精准度!” “不错。各种菜肉软硬质地皆不相同,如何将它们切做整饬划一的丝,实在是个大难题。我那时练了两年,确实越来越快,菜丝模样也越发好。”陈迁时点头。 鹿鸣涧笑吟吟道:“你说师父迫着你学紫霞功,可我听着,他在培养你修剑一事上,分明格外下工夫。” 陈迁时如今剑心坚定,对这些往事很是释然:“师父他自己便是剑修,可大抵是后来有些后悔了,觉得该气剑双修的,便不想让我走了他的老路。” 鹿鸣涧想起来章敛和章放,动容道:“我两位师父各自对我倾囊相授,倒是我自己不够争气,没把他们的本事都学个囫囵。” 一八〇 进城 “不会只有我们丐帮不发师父吧?硬算起来,老子算是一帮师兄带大的……他们最老的也就大我不到十岁!” 商十九扁嘴,挠了挠鸟窝似的松狮头: “小时候日日和一帮小叫花子混在一处,乌泱泱几十个小子,一起学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法。帮里的教习只教一遍——然!后!他就蹲在旁边啃烧鸡!只偶尔顺嘴提点一下……干,老子现在想起来那个油渍麻花的咸香味儿,还是他娘的馋到流口水!” 好久没说话的沈绛安慰他:“天策府也不发师父,只有教头。” 鹿鸣涧也安慰他:“没事十九,哥们儿有两个师父,帮你把失去的份额补上了嗷。” “谢谢你,鹿娘,你真会安慰人。”商十九拳头硬了,活动着手腕子,“小嘴这么甜,一拳打下去一定会哭得很大声吧,昂?” 鹿鸣涧自己嘴贱招惹人,连陈迁时都不护着她,在旁边努力压着嘴角。 一把将商十九提在脸侧的拳头按下去,鹿鸣涧干笑道:“十九哥,其实我可以直接哭的,你看你,哪用得着劳您出拳嗷,都几把哥们儿对不对!” 众人都让她逗笑了,尤其是商十九,笑得好大声。 陈迁时发现,鹿鸣涧与她朋友们相处时极为自然松弛,与单独和自己相处时状态很是不同。但他也不讨厌她这副无赖样儿,还觉得挺可爱,有当年那位“名剑兄”的风姿了。 早已吃饱的陈迁时还在烤串,准备投喂鹿鸣涧,嘴上续道:“说起来,我如今已能胜过师父了。但他老人家要脸得紧,我便也只有让着他。” 商十九来劲道:“你居然还让的?我都一拳一个师兄了,他们偏是嘴比拳头硬,个个被我按着揍,却还是一池死鸭子!最可气的是,叫不懂掌法的七秀姑娘们看见,听信了他们天花乱坠的胡吹,还真以为他们是在让我咧!” “最可气的莫过于此!我让了!师兄弟们便以为我真的打不过!”陈迁时感同身受,望商十九的眼神都变成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陈迁时:“忍一时越想越气。” 商十九:“退一步后悔三年!” 两青年哈哈大笑起来,陈迁时被商十九感染了,少见如此爽朗之时。 “没这么死板的道理。”鹿鸣涧摇头晃脑,一脸“你们还是太年轻了”的欠揍表情,“其实吧,根据我的经验,这让不让的吧,主要还是看谁脸皮厚——最好是能让了,还把这面子挣了!” 沈绛居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怎么说?” “嗐,就拿我和我二师父切磋来说!他要是赢了,就说‘你师父还是你师父’;他要是输了,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教得真不错’,反正都是他有功。但我是谁?” 陈迁时愿意给鹿鸣涧面子,含笑望她张牙舞爪的模样,递给她一串刚烤好的狼肉,洗耳恭听状捧了一句:“你怎么还嘴的?” “对呀,我鹿某人一生不弱于人,嘴上决计不能输了阵!” 她喝了口酒,接过狼肉串却没往嘴边送,把它当成兵刃似的挥了挥,笑嘻嘻道:
“我赢了就是‘老东西爆金元宝了吧’;要是我输了,那当然就是‘你咋教的,连你都打不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乐,连沈绛一向冷清的俏脸都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你和你二师父这立体防御,简直跟我一师兄有得拼了。” 商十九收了笑容,便挠头恨道: “我小时候老和狗打架,被他瞧见了好几次,每次都能变着花样嘲笑我!我打输了,他在边上‘狗都不如’!我打个平手,他在那‘跟狗一样’!我好容易打赢了,他倒说‘嗬,比狗都厉害’!” “你这个更好笑!”鹿鸣涧笑得打跌,倒在了陈迁时怀里,指着商十九,上气不接下气道,“到底是怎么跟狗打出了一种宿敌感来啊!哈哈哈哈哈哈!” 一帮年轻人前仰后合,商十九也不以为忤,和大家笑闹着打成一片。 沙漠昼夜温差大,晚间就十分寒冷了。可围着明晃晃的橙色跳跃火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映得一片暖红。 ———————— 终于到得京畿时,已经是好几日后了。 一行人风尘仆仆,在城外镇子居民开的小客栈投宿,终于能美美地洗上个囫囵澡了——除了戴大公子。 已被关了数日,戴大公子早就没了当初的傲气和张狂,连每次排泄都要张口请求,然后商十九便端了夜壶,进囚车“伺候”他。他从一开始的备受侮辱、怒骂连连,到现在的低眉顺眼、偶有怨毒,可以说是完全被生活折断了脊梁骨。 本来戴大公子是不用沦落到这么惨的,可他偏偏不老实,在天都镇外遇见了一伙百姓,便扯开了嗓子喊救命,还想要自报身份。 好在鹿鸣涧眼疾手快,在他没喊完之前,指风便凛然而至封了他哑穴,叫他刹那间眼睛鼓胀,却发不出声音,郁气于胸,差点裂开。 百姓们当然看见了这边的动静,但瞧着沈绛的官军银甲、商十九的花臂、众汉子的刀枪棍棒,哪还有人敢凑过来问什么情况,只当是军娘拿人。戴大公子指望着有人认出他来去城里报信的希望,也就此破灭。 商十九找了块破布塞了戴大公子嘴巴,鹿鸣涧方给他解了穴,他呜呜嗯嗯地更可怜了。 即便是在客栈下了囚车,他还是被绑成了毛毛虫,还蒙着眼睛,被商十九牵羊似的牵进了房间。 翌日,众人将戴大公子照旧绑了,装在囚车里,沈绛走在最前,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了城。 鹿鸣涧戴了斗笠,垂着遮挡容貌的白纱,大喇喇走过了长安府衙的门口。 那贴满了通缉令的木牌上虽然有着伸出的檐子,仍挡不住雨打风吹。 通缉令们就像狗皮膏药似的,层层叠叠,你压我,他压你,一代新人盖旧人,最上方内容完整的的几张,都是近两年才新崛起的犯人。可仍旧是,纸张有的残破,画像有的模糊,字迹有的洇开。 一八一 拉锯 章敛已经去世多年,恶人谷这边没有刻意封锁这个消息,朝廷应该早就撤下了他的通缉;章放凶名在外,人却老实待在谷里,朝廷拿他这种人更是不积极。 她没有特意过去察看,只随口问着:“各位可领过朝廷的悬赏花银?什么水准的?拿了多少。” 众人纷纷摇头,老焦道:“谁没事喜欢与朝廷打交道?真要赚钱,还不如与戴家这样的商贾好商量!”话音一落,他自己便意识到了沈绛就在旁边,又赶紧闭了嘴。 商十九接过话茬道:“做朝廷悬赏的,多是为了扬名立万,搏个声誉。真是为了要拿花银,那浩气盟与恶人谷开的价都更高,动起手来还百无禁忌、酣畅淋漓,岂不远胜过规矩多还麻烦的朝廷?最要紧的是,朝廷要的人多是隐姓埋名、远遁千里,江湖悬赏令却是只要运气好,人便撞入你怀里也说不定的。” 鹿鸣涧和陈迁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商十九。 他分明话里有话! 鹿鸣涧靠到了队伍前方,看似随意地与商十九凑近,用其他人听不见的小声道:“你一早就知道浩气盟在捉我。” 商十九也偏过头,压低了声音对她笑道:“你又没有报假名,便是不惧人知道。” “的确不惧,但本来想的是试试自己的实力,即便打不过,我倚仗颇多,总是走得掉的。不跟你报假名,却是因为尽管当年只是一面之缘,可我觉得是他乡遇故知,对你升不起多大戒心。”鹿鸣涧解释道。 “女孩子没有几个对我戒心重。”商十九痞兮兮地吹了吹刘海儿,续道,“我看过你的通缉,你没报名字时,我就知道是你,而且你想想,我甚至都没提看看你的本事,这不奇怪?说明我一早就知道你手段高强啊。” 鹿鸣涧哽住,她是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本就在乱拉人入伙,并不太讲究。” “嘁。”商十九哂笑。 鹿鸣涧想起,这叫花子其实是个嗜财的:“那你怎么不抓我?浩气盟开得价好低?还是准备此事结束了再动手?” 商十九挠了挠后脑勺的乱发,笑嘻嘻道:“主要是我忘记他们开的价了,回头去看看你值几个钱——要是你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我何必抓你?” 鹿鸣涧脸色一沉,瞪了商十九一眼。 商十九白牙闪亮:“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说,‘咱们现在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哥们儿怎么可能想着卖你’之类的?” 鹿鸣涧阴阳道:“岂敢岂敢,马上就是卖命的交情了!” 商十九乐得差点笑出声:“咳咳,后来哥们儿确实觉得你人不错,很对我脾气,这么像兄弟的姑娘不多了,交了悬赏怪可惜的。”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鹿鸣涧没好气。 商十九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便小声问道:“你怎么不用传音入密问我,还专门跑前面来。” 鹿鸣涧摊手:“现在又是什么危险境地,用不着在这种事上消耗真元。” “原来你修为没那么高,传音入密还需要消耗真元,那哥们儿就放心了。”商十九招牌式的拖了个长腔,“之前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咧。”
“……说起这个,你根本就也能传音入密,前面还装不会!天天跟哥们儿玩心眼!十九你是一个坏叫花子!”鹿鸣涧气得捶了商十九一拳,没怎么使力就是了。 商十九对这一拳视若无物,振振有词道:“我可从来没说我不会,只是对你会表达了一下惊讶——你自己想岔了的事,也能赖在我头上?当真无理取闹。” 知道叫花子惯是无赖,鹿鸣涧翻了个白眼便回了陈迁时旁边。陈迁时没问他们二人聊了什么,只是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鹿鸣涧一个激灵,浑身过电似的,猛地看向陈迁时。 偏生这道人却目不斜视地望着前路,一脸泰然自若,只是捉她的手掌又动了动,插进了她手指间,变成了十指相扣。 这还是他们在除了一起吹夜风那天以来,第一次这么公开的亲密。 鹿鸣涧霎时心头小鹿乱撞,就这么沉默着被牵着,走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讷讷道:“怎么突然……” “商十九到底是个男子。”陈迁时小声道。 说话间,他捉鹿鸣涧的手便更紧了些。陈迁时脸掌心和指上的硬茧都是温热的,两人紧贴的手心毫无缝隙,便起了汗水黏糊着,并不好受。 他仍是那般模模糊糊的别扭口吻: “你与他凑得那般近去咬耳朵,还当着这诸多人。即便我知道你们不过是朋友兄弟的情谊,我不在意、不吃味儿,你倒该替我想想……旁人如何看我。” 鹿鸣涧实在忍不住笑了。 她笃定道:“有人很在意,而且很吃味儿。” 陈迁时用力夹着她手指,冷着脸道:“我没有。” 鹿鸣涧大部分功夫都在手上,一被弄痛,便不自觉地使上了真气对抗陈迁时的力道。陈迁时没想到弄痛了她,只是见她这么不占理,居然还敢用真气怼自己,便也用上了真气还手。 这下可好,好好的牵手成了混元内力的拉锯战,可偏生谁也不松。 ———————— 有钱人家买宅子时,要么是买在闹市之中,讲究一个寸土寸金、热闹面子;要么是买在僻静深巷,求得一个韬光藏锋、阖家安宁。戴老爷子是后一种。 众人赶着囚车到了戴宅,沈绛上前与门房交涉。 这门房看起来五十多岁一老头儿了,甫听明白沈绛的话,便惊恐地望向了囚车—— 里面那人头脸上套了布、浑身被绑着,穿着虽然破烂脏污,但依稀能看出,确实是大公子的某身衣服! 他急得快步奔下台阶,便要来迎他家大公子,却被沈绛长枪一横挡住了来路,登时惊得停住了脚步。 沈绛保持着惯常的疏离感:“麻烦老丈速速通传。人暂时不能给你。” 这老翁对上尖利的枪芒,实在没奈何,只好大叹一口气,朝沈绛行了个礼,便转身佝偻着身子跑进门去。 一八二 饶舌 老门房再次出来时,便引了众人进院子,便见了一穿着不凡的中年男子,自称戴家大管事的,来迎接众人。 囚车不便入府,被停在了宅外巷中。老焦和另个汉子留下看车,剩余众人则跟着鹿鸣涧一行,提着戴大公子进了他家府邸。 管事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容,大方笑道: “这位小沈大人,还有众位贵客,我家老爷外出还没回来,在下已经差人去请了。请在厅堂先稍事休息,尝尝府上的茶水和点心,待我家夫人收拾打扮一番,就出来会见各位贵客。” 鹿鸣涧观察着戴宅。 假山清潭,屏风园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看得出,戴家追求的是清新雅致的格调,比起京城,更像江南园林的风气。但这么广阔的面积、这么繁复的景致,戴家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比她幼时记忆中的那些豪奢的长安大户家花费更多。 也怪不得他家宅子买在这么偏僻的地段,内城的地皮,不可能给他家买下这么大一块儿来,即便是出得起钱,皇帝老子也不能愿意。 到得此处后,陈、鹿两人早已松开了手,各自戒备着随时可能突发的危险。 陈迁时突然看往高处一个阁楼——但那镂窗掩着,看不清有什么人。 他指着那阁楼问引路的管事道:“那里住的是谁?” 管事循着他的指尖看去,略一思索便笑道:“哦,那里是夫人过去没有抬正前的居所,夫人很喜欢,现在虽然已经不住了,却也没有别的如夫人再搬进去。” 陈迁时没再追问,但微微锁着的眉头并未舒展。 鹿鸣涧知道,以陈迁时现在的修为,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已经到了一个相当敏锐的地步,他既然觉得刚才那处有人窥视自己,那便多半是有的。 可管事的没有替偷窥者掩饰,或许是并不知情……这戴家也并非想象中的龙潭虎穴、铁板一块。 鹿鸣涧笑道:“这些可爱的小性都能惯着,看来老爷对夫人疼爱得紧。真是羡煞旁人。” 她说的当然是废话,主要是为了引诱着管家多说些夫人的事——为今看来,戴夫人是很有问题的一个人。 管家笑道:“自然。夫人性子娇憨喜人,且风华正茂,入府不久,就得了老爷怜爱。多年前先夫人因生产大公子而亡故,老爷哀恸,本不欲再续弦,可没想到晚年大幸,又捡到了咱们如今这位夫人。” 鹿鸣涧附和道:“真是一段佳话。” 管家虽不知这位头戴白纱的女子是何来历,但见她与纯阳宫道长、丐帮青年并立,在队伍头前的位置,便知道她应该也是哪方大势力的高手,怠慢不得,故而回话也算礼貌尽心。 见无论如何努力把话题往戴夫人身上引,管家也说不出太多有用的了,鹿鸣涧便谢了他,不再多问。 陈迁时越发戒备了,传音给商、沈、鹿三人道:“有人看我们。不止一个,一会儿一有。小心。” 三人皆不动声色,但心里都暗自更加警觉了,商十九更是从汉子们手中接过了戴大公子,亲自拎着。 已经被摘了布头套的戴大公子见又是这叫花子在挟持自己,目眦欲裂。
那管事也是个沉得住气的,既然之前要人被沈绛拒绝,这会儿他便对戴大公子凄惨遭遇视而不见、罔若未闻,对众人就像普通贵客一样谈笑风生。 夫人会客的厅堂不大,但是在宅子深处,一个相对比较中心的位置。 其实即便没有前面那些套话,戴夫人的地位也是显而易见的。 她居然可以暂时代替戴老爷子处理嫡长子生命攸关的大事,这是多大的权力?何况,戴大公子还不是她亲生的。 座椅不够,众人又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客,便基本站着没坐,只有信奉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商十九、看起来是真的饿了的鹿鸣涧,两人老大不客气地坐下,并且拈起了戴府上的糕点茶水,当真吃了起来。 鹿鸣涧以眼色朝众人示意,无毒。商十九便吃得更起劲了。 ———————— “沈大人万安,妾身姗姗来迟,倒叫贵客久等了,给诸位赔个不是。” 戴夫人华服而出,刚一进门,便盈盈福了一福。 她面上蒙了层轻纱,容颜若隐若现,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声音也童稚未脱。相貌虽然称得上青春姣好,但实在也很难想象,她竟是京中名宅一位有手腕的当家主母。 沈绛还礼道:“夫人言重。” 戴大公子被放在一个座椅上,沈绛就在他身畔立着,而大快朵颐的商十九只与他隔了个几案。 戴夫人的目光落在戴大公子身上,眉头微蹙,似是不满又似是怜惜道: “大人,不知我家大公子所犯何罪,竟被你等折磨至此?” 沈绛一伸手止住了两个围上来准备替戴大公子松绑的丫头,冷声道:“胡说!” 鹿鸣涧知晓沈绛拙于口舌,怕她着了戴夫人的道儿,忙帮腔道: “夫人慎言。公子非是被我等折磨,而是他屡次想要私自叛逃,沈大人依律将他押解回来——夫人若是觉得此事能谈,便先听听我们怎么说,如果夫人不欲谈了,那沈大人先提了公子去衙门,自有官差上门,来请戴老爷与夫人往衙门再谈。” 听鹿鸣涧说的硬气,戴夫人面色不豫,施了粉黛的眼睛眯着望向鹿鸣涧道: “你又是何人?有何立场在此饶舌?” 鹿鸣涧头上的白纱早已撩开,露出了清丽聪慧的面孔。 她端着茶盅,以盖子拨了拨茶叶,不慌不忙喝了口,笑道: “某姓鹿,是戴大公子所犯罪行的受害者,也是沈大人请的临时讼师。” 此言一出,除了沈绛还一脸正色中甚至有些轻松,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笑意。 ——讼师?鹿姑娘整日里满嘴跑马车,竟然连讼师都冒充起来了。 但转念想想,伶牙俐齿,满嘴胡话,好像正适合做讼师欸…… 戴夫人唇含冷笑,一振衣摆坐了下来。 “好,鹿讼师,且将我家公子所犯事情的始末说来吧。妾身听完才能确定,到底此事该如何定夺——事情要是难以收拾,便正好一起等老爷回来。” 一八三 结账 在等候戴夫人期间,这位脾气不好的大公子一改被商十九拿捏多日的畏惧怯懦,似乎重新想起了骄傲和面子,或许是不愿意在他这个可能年纪比他还轻的小娘面前丢脸,他剧烈而拼命地挣扎着。 而戴夫人真的露面以后,戴大公子似乎已经绝望了,跟个死人一样,不闹也不发出抗议的鼻音了。 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是,戴大公子虽被布条塞了嘴而面部扭曲,神情却委实古怪。 鹿鸣涧道:“戴大公子先是给丐帮这位‘玉面嘲风’商十九少侠下了迷幻毒药,企图控制商少侠为他所用。可大公子没想到的是,商少侠随身酒葫芦里的特制佳酿,有着醒神抗毒的功效,叫他很快便识破了大公子的手段,而且与他正追查的事情可能存在联系,故而他将计就计,想要看看大公子究竟所欲何事。” 戴大公子虽拒不交代,但鹿鸣涧与商十九几人在路上合计,早已破解了这些细节。 商十九插言道:“我本也给你们都喝了我酒的,却不知怎么回事没有用,除了鹿娘,大伙儿还是皆着了他的道儿。” “我检查过你葫芦了,那药酒大概是针对你们丐帮弟子所练功法而配套特制的,我们旁人不习练‘笑尘诀’,喝了也没对你那么明显的益处。”鹿鸣涧为他释疑。 “原来如此。”商十九恍然大悟,“不对啊,你什么时候摸了我葫芦研究的?!” 鹿鸣涧不理他,继续对戴夫人道:“后来我等被大公子所害而毒发,被一帮红衣教众运到了邪教在龙门荒漠西北方向的据点,血衣魔鬼城。路上我与商少侠皆是亲耳所闻,贵府大公子与红衣教小圣女雅丝米妮对话,与对方勾结之事千真万确。” 其后,鹿鸣涧又大略讲了众人覆灭了血衣魔鬼城种种,桩桩件件。 戴夫人听到残忍处,被吓得白了脸色,抚着胸口产生道:“你们,你们可确定?将那邪教据点里的女子尽数杀了?……莫要走脱了三两个的,日后全是祸端。” 商十九笑道:“无一活口。包括她们的小圣女雅丝米妮。” 戴夫人勉强笑道:“邪教真是无耻,做的都是这般勾当,却竟然还自称为‘圣’。” 鹿鸣涧继续讲述,尤其是众人将戴大公子从牢中提出时,他还在嘴硬嚣张,既当着朝廷官军的面想要贿赂逃遁,还威胁命官家中要她后面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云云。 抿了口茶水,鹿鸣涧淡定道:“就是这样。” 戴夫人面色不变道:“既然我家大公子是从那邪教牢中被提出,显然与众位一样,也是受到了邪教迫害的可怜人啊?” “前面说了,老子听见他勾结红衣教害人,而且他之所以在那牢里,是因为老子怕他搞事逃跑、坏了老子的事,才告了他黑状,让他在牢里待上两天。”商十九冷笑道,“夫人真是厉害,这也能给你利用来狡辩。” “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你们两人所谓的‘听说’,又或许,是你们听错了?更可能,我家大公子亦是被那邪教喂了你们所说的致幻毒药,才被迫来害你们,他自己根本不知情。”
戴夫人轻蔑一笑,留了长长指甲的葱白手指翘着,复又交叠。 “想来他从小锦衣玉食,远离江湖凶险,没有诸位的厉害手段,自然只能乖乖中毒,按照红衣教的吩咐做事——哦,还要谢谢诸位,救我家大公子脱离魔窟呢。” 沈绛欲要抢白,鹿鸣涧抬手阻止了她说话,笑眯眯拱手道:“既然夫人认了我等的辛苦,便请按照签好的镖约,给诸位兄弟结了账来。” 戴夫人剜了一眼灰头土脸的戴大公子,浑不在意道:“双喜,去取银子来。” 当即便有随侍的丫鬟应诺而去,不消片刻,便有家丁端了雪白的纹银和碎银子来,一手收了镖师交来的纸契,一手将银钱按约给付。 众汉子素是拎着脑袋过活,进了戴府见他家势大,早已起了不愿结怨的心思。此时见银子到手总算没有白忙,事情亦有大而化小的苗头,居然不少脸现喜色,甚至有人已经在称赞“夫人大气”了。 沈绛横了这鼠目寸光的汉子一眼,凛然道:“夫人不用狡辩,此事究竟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要为公子开脱,我也定会如实上报。” 众汉子见沈绛又臭又硬,竟然还有反帮着戴夫人说话的,叫沈绛莫要欺人太甚。 鹿鸣涧心下哀叹,究竟不过是眼中见利、心便长歪的世道,忙起身插入脸色不霁的沈绛与众人中间,对汉子们拱手笑道:“兄弟,既拿了钱便速速离去,我等还有事情要向戴夫人请教,事涉私人,也不方便给你们听。山高路远,终有再会之期。” 汉子们还是喜欢鹿鸣涧这般做派,此行又受了她恩惠,自不会不给她面子。有那明哲保身的早就闻出剑拔弩张、不易善了的气氛,巴不得离开;即便是刚才那心眼子蒙猪油的反给沈绛甩脸的,也收了不忿之色。 呼啦啦间,汉子们纷纷告辞,管家领了戴夫人的命令,带了诸汉子出府。 这一下,人少了许多,戴夫人的会客厅内都似清凉了几分。 终于送走了这些武功一般的同行,鹿鸣涧暗自松了口气,忖度着一会儿即便谈不拢,动起手来也不用畏手畏脚了。 戴夫人竟好似也是一般做想,她收了适才端庄威严的气质,抚着指甲,掀起了眼皮瞧沈绛: “好啊。沈大人自去上报,妾身如何管得?只是今日既然分说不明,我家大公子便没有定罪。而且。你身为官军,却勾结江湖宵小,残虐长安子民,妾身还想要去衙门上报沈大人的不是呢。” “夫人红口白牙,这讼师还是你当的好。”鹿鸣涧鼓掌道,“可惜了,依照唐律,戴大公子疑罪之身,沈大人做主,他便只能去衙门喝茶。夫人纵使还有千般狡辩,也要自来衙门,当着府尹大人的面再分说明了。” 一八四 中计 沈绛与鹿鸣涧、陈迁时交换了眼色,起身道:“话不投机,我们也告辞了。便请夫人转告戴老爷子,去长安府接人。” 这时,一个丫鬟急匆匆跑进厅堂来,在戴夫人耳边窃窃说了些什么。 “沈大人留步!”戴夫人好似这才微微急了,挤出一丝笑,“莫带公子走,万事好商量。实不相瞒,我家老爷适才实在是有些事脱不开身,才吩咐妾身出来,拖住大人一时半刻……若有得罪之处,妾身也是迫不得已。” 沈绛停了步子,回头道:“其实按照我的想法,这案情十分清晰,实在没什么可与贵府谈的,将大公子送到府衙定罪就好。只是我这几位朋友,要讨债或者找夫人问事情,我才陪着他们走了这一趟。” “问奴家?”戴夫人微怔,继而急切望向鹿鸣涧道,“众位大侠,尤其是这位鹿姑娘,请去看看我家老爷吧……你适才说了,你是万花谷的弟子,医道精湛、妙手回春是不是?只要你们治好了我家老爷,什么事情要问,奴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鹿鸣涧没说可否,先是反问道:“戴老爷出了什么问题?” 戴夫人不宁道:“妾身,妾身不知啊!也寻了不少大夫看过,可老爷只是一天不如一天,现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地下,没法见光也没法见风,一见了便上不来气,又喘又咳,涕泗横流,简直要死了……” 鹿鸣涧皱眉道:“似是极厉害的风邪。以前可有类似的症状?” 戴夫人愣道:“老爷说以前也有些畏光,若是曝在太阳下太久,往往夜半身上便起些风疙瘩,只是没如今这么严重。” 与众人交换了眼色,鹿鸣涧对戴夫人道:“引我去看。” 商十九提了戴大公子走,家丁与丫鬟便惶然地跟上了他,唯恐他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 随着戴夫人到了宅子正中心偏后一点,众人便见一阔达宽斋。斋外花草纷杂,香风熏人,还种有一片药田。 鹿鸣涧瞥了一眼,戴夫人便浅笑道:“这片园子,平时都是妾身亲自在侍弄。” “夫人当真尽心尽力。”鹿鸣涧不咸不淡道,“戴老爷子既然卧病在床,管家他们为何却推说老爷出门了?” 戴夫人脸上显出愁绪:“哪里敢叫外人知晓?家里产业颇丰,下面人手众多,要是知晓了老爷身子如此不好,不知道多少人要起心思。大公子——又是这样,老爷与我安能放心?” 陈迁时微微摇头,传音道:“仍有多人窥伺。” 鹿鸣涧点头。心下觉得这才对头,多半是有陷阱。哪可能偏生就是今日,老爷突然不好了,还要自己来看。 在戴夫人示意下,家丁们止步斋外,只有丫鬟们跟着众人进了这戴老爷的居所。 斋内昏暗无光,戴夫人娉婷地行在最前,似乎对这种环境颇为适应。 见戴老爷子的床榻挂着厚厚的幔帐,鹿鸣涧摘下日常背着的药箱,靠近了过去。 浑身的汗毛都耸立了起来,鹿鸣涧走得很慢,猜想着若有玄机,最好的发动时间便应该是此刻——
可意外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鹿鸣涧端详戴老爷子。他确实昏迷着,呼吸急促,面相比实际年龄要老,眉眼间和戴大公子有几分相似。 虽然觉得古怪,但鹿鸣涧知道陈迁时等人会替自己关注周遭,便强行耐下性子,来给老爷子认真瞧病。 偏在此时!奇变陡生! 轰隆一声,整个斋子竟然沉下了地底! 陈迁时与商十九反应极快,分别抢到门口和窗口时,却见门外窗外已经尽皆是光滑的金属壁了。两人不用说话,便一同起身去看天花板,果然亦是同样材质的金属板! 这斋子另有机关,竟然能瞬间沉到下方一个金属盒子里! 沈绛的枪尖已经抵在戴夫人喉间:“开机关。” 戴夫人站着没动,满面嘲讽,越笑越快意:“刺下来啊?你杀了我,我也只会死得比你们更舒服。你们出不去了,注定都要死在这里!被饿死、被憋死哈哈哈哈哈哈!姐妹们,我给你们报仇了!” 众人皆反应过来,这戴夫人原来是红衣教的余孽。 鹿鸣涧皱眉道:“果然都是疯的。” 商十九摘了戴大公子嘴上的布,指着戴夫人道:“说说你小妈。” 戴大公子却满眼恨意,咬牙切齿道:“她才不是!她不是那女人!——她是四欢,她不过是个丫鬟!” 众人皆惊,没想到,这戴夫人竟然是假冒的。 戴大公子惨然道:“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这般无情……我与父亲都不过是她用来对付这帮人的道具?……四欢,还有你!她叫你替死,你便来?!” 四欢厌恶地看着戴大公子,讥讽道:“圣女明白地告诉我了,我愿意的,可与你不同!你与你爹都不过是薄情寡义的贱男人,死了便死了,有何可惜?” 戴大公子要不是被绑着,便要扑上去撕咬她了,大怒道:“她手上不是有的是法子?怎么还要用到这般极端的手段?!偏要赔上我等的命!” “呸”了他一口,四欢仍是神经质地笑着:“自从他们到了门口,圣女就发现了他们身上的‘真空香’印记,赶紧布置了这一切。你还说什么法子……倘若咱们的法子有用,他们早就该死在圣教的祭坛上,而不是你这个废物灰头土脸地被人押回来!” 戴大公子铁青着脸,被四欢的鄙视刺痛,怒道:“我如何知道他们不会中毒!而且响马营地都没有干掉这马女,我已经都留下信儿了!我说此次最好不要动手了!却是她不听!逼着我……逼着我非要动手!看看如今到了什么田地!据点全毁!我也活不成了,哈……哈哈……” 说到最后,戴大公子本来还有三分英武的面相流出悲哀之色,沁着泪笑起来。 四欢并不是全然绝情疯狂,见了戴大公子的模样,也笑不出来了。 她环视了众人一遭,冷冷道:“我亲姐姐也在据点里。你们自诩正义,杀得尽兴,何曾把我们当做人命?” 一八五 破屋 屋子无灯,又沉入地底,本是一片黑暗,好在沈绛和商十九第一时间就点亮了随身的火折子。可就这么两点微光,更映得众人脸上一片鬼气森然。 “你姐死了,你现在也要死。” 鹿鸣涧又怜又恨地望着四欢,摇头叹气。 “只不知地下姐妹团聚时,你姐是会高兴你给她报了仇,还是生气你没有好好活下去……嗯,最后就只有戴夫人还好好活着,戴家遗留下的一切都会是她的,据点可以重建,而她还依旧是红衣教风光无限的小圣女,真是好算计。” “……你已经是冢中枯骨了,便是如何再牙尖嘴利、挑拨离间,如今还有何用?”四欢冷着脸,看了看陈迁时和商十九,阴阳怪气道,“还能有这么两个俊俏的男子陪死,你也算不得亏了。” 鹿鸣涧不理她,转而对戴大公子道:“说说当时怎么毒到我们的。我实在是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同行一场,让我做个明白鬼。” 戴大公子失魂落魄地抬头,空洞地望了鹿鸣涧一眼。 他清晰地记得,他被这帮人关在囚车,第一次憋不住了、求商十九说他要小解的时候,那些糙汉子都充满恶意地大笑起来,还要围着他看笑话。是这女人和那些狗男人说,大家背过去一下,不就是男人撒尿,有甚好看的。 在那般屈辱绝望的境地里,是这女人施舍给他过唯一一点可怜的尊严。从那一刻开始,戴大公子就不恨这阴险的女人了。 看见鹿鸣涧眼中平静,没有一丝将死之人的疯狂和绝望,戴大公子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难以直视她的自惭形秽——衬得歇斯底里的自己,更不像个男人了。 他移开了眼睛,沙着嗓子道:“是红衣教给的奇毒。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只知道,一路上把一种东西混在装香料的车中,让你们闻了一路,然后再吃那酒菜,便能将你们都毒倒。我就没吃,所以没事。” 鹿鸣涧终于释然:“原来只是如此平凡的法子,药性相辅而成毒……可恨香料味道浓重,掩饰了毒物的气息,我一路竟丝毫没闻出什么来。” 那香料都是戴大公子在关外所购,鹿鸣涧亲眼所见,根本未曾怀疑过其中竟然被动了手脚。 商十九插言道:“红衣教就没把男的当人看,你又出身高贵、前途似锦,为什么甘心给他们当狗,做出这种事来?” 戴大公子最恨的便是商十九,当下根本不理。 “因为圣女被戴老头子纳了没多久,还未抬正之时,大公子便已经爬上了圣女的床了……”四欢在旁笑着说风凉话,“自己父亲的小妾,滋味是不是分外得好?精虫上脑、不忠不孝的东西,又来装什么多情种子?” “你!”戴大公子脸色差到了极点,他被噎住,好几息才重新找回了声音,气急败坏道,“岂不是爹先横刀夺爱?!何况他身体日益衰败以来,我操持府中上下,兢兢业业未曾懈怠,他的药材饮食,我也未曾短了他的,我……” 说着说着,戴大公子声音终于渐低。他无法辩白。再怎么说,此事他也错得离谱。
他在富贵人家贵为嫡长,少受风霜,对世情所察欠缺,本以为自己与戴夫人乃是背德的真爱,甚至为了这女子,他甘愿去帮着红衣教做事。却没想到,对方根本就是在玩弄他的真心,还做出此等狠绝之事。 陈迁时突然道:“你如此尽力维护的人,甚至在血衣城牢中时,不惜挑衅我们——和小谷有何关系?” “有何关系……” 戴大公子凄惨地抽了抽嘴角,望向他躺在床帐里那生死不知的老父亲,脸上现出愧悔万分的神色。 “她两年前在龙门荒漠遭逢马匪,孤身逃出,被我的行商队伍撞上。我见她煞是可怜,才带了她回府养身子。我还在想着,她来历不明,如何说服父亲同意我娶了她——一日早上,竟见父亲搂了她出来,笑着和我说,来,叫谷姨娘。” 陈迁时脸色一滞:“……戴夫人竟是小谷?” 商十九挑眉道:“你们俩怎么都这么吃惊的样子?我以为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了。” 沈绛也跟着点头,显然她心中与商十九有着相似的判断。 鹿鸣涧嘴里有些发苦,对商十九摇头道: “那是你没见过三年前的小谷。那会儿她还是个天真小女娃的模样,在我和迁哥儿印象里,她都还是个孩子……断难联想到今日所闻种种,竟然是她这么个小女娃能做下的。” 商十九哂道:“真是一叶障目。你们俩竟然还没沈娘反应快。” 沈、陈、鹿三人:“……”你一句话把人骂完了你知道吗。 说话间,鹿鸣涧已经将戴老爷子的手放回了丝绸面的软被里,还悉心替他掖好了被角。 她看向怔忪的戴大公子,笑了笑道: “你爹的病有的救。他是本就体质过湿、易染风邪,但会如此严重,也是有人故意搞鬼。此间事了,断了毒性,再让老爷子好好调理身子,多加锻炼,我有六成把握教他好起来。你若是真心中有愧,待出狱以后,好好侍奉老人家,也未必就家道中落了。” 戴大公子愕然道:“你是何意思?!我们……还有以后?” 点头之间,鹿鸣涧指风电射,便把脚下移动的四欢封了要穴。 四欢见众人皆是平静泰然,意识到了自己与谷圣女的谋划尽数东流,脸色惨白道:“你们不先杀了我?” 沈绛清冷道:“待衙门审完你,自有判罚。” 鹿鸣涧心里也是如此打算。这红衣教余孽有活口,正好送与沈绛带回去。 陈迁时踩着“梯云纵”跃上了天花板,臂撑其上,雪名剑一剑刺出,便见黑暗室内亮起一抹雪白的耀目光华。 咔嚓!铮! 木制被破开,但剑尖遇见坚硬被阻,破不开那光滑的金属板。 陈迁时不言语,水蓝色的混元真气倏然透体而出,凝于右手所持剑身,让纯白的雪名透出水光般的色泽—— 金属被神兵所斫,破开了口子! 一八六 弥罪 霎时阳光透入斋内,恰似紫涛云霞,如日东来! 好一招“紫气东来”! 剑气横纵间,雪名插进那口子,已经裂开了的金属板立时便被划得更大。 商十九亦飞身而起,抽出了他从未用过的青竹打狗棒,与陈迁时一人一边,以真气和大力把洞口撕将开。 沈绛一手一个,提着戴大公子与四欢,跟着跃出了破口;鹿鸣涧则拿被子将戴老爷子包裹得如同粽子,才施施然抱着他跳将出去。 在戴大公子“是她”的大声指证中,陈迁时和商十九已经双双夹攻到了丫鬟装扮的小谷身前—— 陈迁时还没动手,商十九便一掌拍在小谷胸腹之间,叫她瞬间喷血倒退几步,也打断了她欲要掏出什么武器的动作。 “这娘们儿怎得如此不济?” 商十九又是近身一掌补上,将小谷生生打飞了一尺有余,在陈迁时“手下留人”的呼喝中,才收了手,却颇为疑惑。 鹿鸣涧第一时间便凌空将小谷点了,奈何离得太远,指力未足,只是稍稍阻止了她的动作,不能将她控死。 陈迁时抢至小谷身侧,一招“大道无术”,地下便竖起一圈剑气之牢,终于将小谷缚在了原地。 小谷面目清丽纯良,尖脸圆眼,与当年相类,但长开以后脱去童稚气,多了些女性的柔美气质,望之风格竟与鹿鸣涧八分相像。此刻,那双大眼睛正楚楚含泪,恨意凛然地望着陈迁时。 “好好好,不愧是当年被怪物吃了都没死的狗男女!”小谷咬唇,一脸不可思议和不甘心,“那金属板我早以神兵试着划过,分明不能破!为什么你的剑就可以?!” 陈迁时望着小谷,满眼失望道: “神兵之威,多半在乎持兵之人。雪名在我手中,与你这种终日不练剑的人,其力岂可同日而语。” 小谷明知大势已去,却找回了气度,收了那怜人的泪,眯起眼笑道: “本来还想过个十天半月,再将这金牢打开——一想到你们饿极了,互相厮杀和吃掉,我就快活得要死……哼,真是可惜。” 陈迁时见她这副样子,心中生厌,冷然道:“悟相何在?当年你毫无武功都能活下来,他们众人应该不至于尽数覆灭才是。” 小谷听他提及悟相,眼中恍惚一闪而逝,唇边泛起了一抹哀婉又悲戚的苦笑:“师父自然是死了。不然我怎么活下来的?” 陈迁时虽早有预感,闻言还是心中一痛。 “说说,怎么回事。” 小谷仍是凄楚笑着: “当年,那隋风见到你们二人葬身鱼腹,便引着众人退去,圆殿塌陷,他们都死了个干净。师父硬功惊人,团住身体护着我,即便被众多巨石击伤,亦过了很久才断气…… “我听着师父没了动静,害怕得不行,刨出隋风的尸身,果然见妖果在他手中。他还没来得及吃下,就被击中后脑死了。 “瞧那妖果完好,流转着血色华光,我思忖左右困在废墟也是个死,便咬咬牙捡来吃了。
“果然,吃下妖果之后,我身子发热,竟然生出了一股子邪力,从那塌方的断崖下面飞岩游树,爬了上来。” 陈迁时盯着小谷:“别告诉我,你走前没有埋悟相的尸骨。” 小谷嘲讽地望着陈迁时,呵呵笑着,越发大声,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 “你为了个女人——哦,当时还不知道是女人!”她指着鹿鸣涧,“丢下你半辈子的兄弟不管,几年过去,怎么突然想起来他尸骨寒与不寒了?怎么,这几年你是死了么?——我与你可不同!师父就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唯一重要的人!” 小谷尖声喊完,从脖子上扯出了一条项链——那里串着一根人骨。 “师父即便死了!也永远都在我身边!永远与我在一起!” 陈迁时眼中罕见地闪过软弱之色,几乎窒息,真气运行了一圈“坐忘无我”才稳定住道心,问小谷道:“你怎么不去七秀学艺,反而进了红衣邪教。” “学艺有何用?是拴得住男人,还是保得住性命?”小谷见陈迁时逃避话题,知道他是真的心中有愧,唇角的嘲讽更盛了,“你瞧瞧你们,当年够厉害了吧,结果呢?死光了——哦,是我搞错了,没承想你们这对臭男男,不,狗男女,倒是没死。” 小谷梦呓般回忆着当年: “我好容易攀爬回了地上,却浑身突然痛得要死,想来是那妖果果然有问题。阿萨辛大人正巧路过,便救了我……他说很好,说我眼中的光芒正适合成为他的神使。 “我当时可伤心了。 “这世界上待我好的只有我师父一个人……旁人皆是虚情假意!我也差点死了啊,凭什么嫌我是累赘?还有人说我要是死了就好了!我的命便比你们贱么?师父他疼我、保护我,他有什么错?! “还是权力和钱可靠啊……现在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老爷的命也握在我手中,他儿子的心也系在我身上……” 小谷看着浑身狼狈却满眼恨意的戴大公子,笑得花枝乱颤道: “看看!只要失去了毒药的控制!只要他知道我是真的要他去死!什么为了我命都可以不要的誓言,全是扯谎,果然全天下男人都一样!除了师父……” 说着说着,小谷流下了两行清泪。 沈绛听着她泣血般的哭叫,心头烦闷,便摆手止她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去衙门说罢。” 陈迁时却倏然挡在了小谷面前。 沈绛凤目微眯,语带不善道:“道长这是何意。” 陈迁时正面对上沈绛,手中垂下的剑上白光仍盛: “沈绛,此女毕竟是我故人之徒,她如今这副样子我很是痛心,但终须保她一命,否则他日泉下,恐更无颜面对我那早死的挚友。 “我知你固执,不欲多言,便手下见真章吧——若我赢了,便让我带她回华山。我保证,定将她关在宫后幽闭,念经修身,悔过思罪,终生不出。” 一八七 揭短 沈绛的唇线本就看着严厉,此时更显冷冽。她没说话,但红缨一甩,枪尖指向了陈迁时。 陈迁时吐了口气,指成剑诀,颔首行礼,示意沈绛先攻。 可沈绛还没动,小谷便先开口了。 “我不去。” 陈迁时头也不回,冷声道:“由不得你。” “当然由得……”小谷癫狂般大笑起来,“只要你知道师娘是怎么死的。” “雨娘……”陈迁时果然心神震动。他转过了身,对上小谷快意而疯狂的眼神。 “我太喜欢师父了……师父他明明是个和尚,我怎么却有个师娘?!” 小谷摩挲着胸前坠着的那截悟相手骨,甜蜜而痛苦地道: “师娘也不喜欢我。她明明不喜欢我,还容着我和他们在一处生活,就因为师父保证了,会送我去七秀坊……我不去!不会让师娘得逞的!” 猜到了后续,陈迁时眼中燃起愤怒,握剑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雨娘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悟相还不肯与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竟是你从中作梗……悟相他可知道?” 雪名剑尖抵在了小谷喉间,陈迁时剑虽不抖,声音却微颤。 “不,他不会知道。他知道的话,不可能容得下你,遑论那般疼你。” “师父当然不知道。他到死,都还以为是师娘自己练功出了岔子。啊……其实做完之后,我就后悔了。做得太过分了,反而让师父哭得眼里流血,对她念念不忘呢。” 一开始,小谷的语气是那种淡淡的嘲讽,像在说着什么好笑的事,可最后,她终还是流露出了丝丝怨毒与自嘲。 “我还以为,从那以后,师父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和我说,你就是个小孩,而我是个和尚?” 商十九嗤笑道:“看来着和尚对感情也并不是那般愚钝。他不知道你做下的恶事,但尽管如此,也没能把你当做女人看……哈哈。” 一反之前的疯癫之态,小谷竟然没有骂他。 “你说得不错。”小谷捏紧了悟相的指骨,似哭似笑,“师父死前还在与我说话,让我找个好人嫁了,莫要找个他这样没用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看护不好。” 众人默然。 “红衣教很好,好极了。” 小谷嘴角翘着。 “阿萨辛大人也很好。本来,只要这次立功,赚来一批大势力的信徒,等到雅丝米妮升任主教,我就能当上此间的小圣女了。 “我虽然柔弱,没有多少功夫,但阿萨辛大人说,我吃过邪果体质极阴,胜任圣女以后,便可以传我《大光明典》了…… “届时,渡够男子去了上古美妙世界,我功德圆满,师父会不会魂兮归来……看一看我?” “放屁!你师父倘真是一点精魂不肯投胎,定也是恨留了你这祸害在世间,恨不能亲手清理门户!”听见她那“上古美妙世界”云云的邪教幌子,商十九极为厌恶,破口便骂。 小谷似乎对商十九如何骂人都不在意,反是眼光流转在陈迁时与鹿鸣涧之间。 “我当初就看出你们互相瞧上了眼……相爱的两个人,真是令人讨厌啊。你们当初没死……如今,果然还是不会死。”
她惨然笑着,似是恨这世道不公,却不知她自己落到如今田地,大部分原因都是咎由自取。 “我知道你们的本事。我甚至都没离开这儿。我等着看看,这贼老天是不是果真如此无眼,能叫你们再次出来,双双幸运。 “……真没意思。 “有人爱的人,双双死不得。我爱的人早死了,我也早就该死了。” 小谷扬起脖颈,往陈迁时剑尖上送了一寸,竟然迫得他反而退了一步。 众人听出她生了死志,精神也早已经畸形了,瞧着陈迁时失态的模样,她反而感到无比快意。 “道士,你惯是个假仁假义的。自私得很,偏生还不承认。 “因为师父是少林弃徒,你怕他的声名连累了你,当初请你帮忙,你便是再三犹豫。 “当初明明瞧上了这女人,却因为以为她是个男人,你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还道你这辈子怯懦了一生,临死终于勇敢了一次,和这小子殉情了,还把我气得不轻——连狗男男都能求仁得仁,真让我恶心。 “如今见了你,我反而觉得本该如此……你没什么长进,还在装腔作势。 “……自以为是地替他人做决定,不问对方是否愿意,就为了你自己的快意和心安。 “若我不是师父的徒弟,只是个与你没有瓜葛的红衣教小圣女,此时莫说包庇,你陈剑仙光风霁月,怕不是比谁出手都快! “就因为——就因为你和她活下来了,我师父死了,所以你对师父愧疚,想要变着法地弥补,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是不是? “你休想。” 小谷每说一句,陈迁时脸色便难看一分。雪名剑尖刺破了小谷脖子上的皮肤,一滴鲜红顺着雪白的剑尖抖落。 “你气得发抖了啊,剑仙?偏还不能下手。”小谷伤了喉咙,嗬嗬笑着,“此刻若是杀我,便像是被我说中了,心虚了。” 鹿鸣涧听不下去,给陈迁时甩了招“清心静气”,温热的手更是从他背上滑过,轻柔安抚着陈迁时:“不过是明知必死,便想要坏了你的道心。莫要被她动摇。” 陈迁时闭上了眼,剑刃进退不得,似乎仍在彷徨。 “哈哈哈哈哈哈……瞧瞧,这女人多聪明,我都瞧得出的事,她难道看不出你是个多么懦弱的男人?”小谷难听地哑笑,“好了。你马上就可以解脱了。不过,你记住,是我要你解脱的,你又要输了。” 鹿鸣涧抬手想要点小谷哑穴,却被陈迁时一手抓住。 “让她说。”陈迁时睁开了眼。 “好,道士,你最好是一辈子都如此刻一样勇敢。” 她竟然看向了鹿鸣涧,指着陈迁时笑道: “我清楚地知道我坏、我卑劣、我胆小、我畸形,可我师父不知道。我在他面前总是乖的。但我究竟是受够了惩罚,叫我一生不得被爱—— “可他!他也是个卑劣的,他还虚伪而怯懦,你既知道,你还喜欢他?” 一八八 照鉴 鹿鸣涧直视着小谷,目光淡然而坚定。 “我知道。我知道陈迁时不似外表般仙风道骨、光风霁月。 “我知道他是个可耻的胆小鬼,我知道他极在意世俗的目光,我知道他还惯会给自己找补,身上有许多男子惯见的臭毛病。” 先前被小谷撕破脸说得难听,陈迁时强自忍住,已是痛苦万状,可复又听见鹿鸣涧当着众人,这般一一剜刺着他的痛处,也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霎时感觉心头如遭锤击。 握剑的手变得不稳,头脑微微晕眩。 “我知道他以为他自己掩饰得很好,以为我不了解他……那又如何?” 鹿鸣涧收了冷冷的语气,转为温柔: “我难道是什么完人?我连好人都算不上。 “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即便是伪善,也是一生尽力有始有终,何况即便论心,我亦觉得他瑕不掩瑜。 “我就是喜欢了他。 “我还要让他知道,即便他有诸多毛疵,但他温柔仗义,谨慎可靠,是值得被人喜欢的,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喜欢他。” 鹿鸣涧的这些话进了陈迁时耳朵,似清泉淌过石上,像暴雨落在涸田。将他本来血肉模糊、摇摇欲坠的道心,奇迹般地黏合修补了。 心中山呼海啸犹不止息,可陈迁时的手,已经恢复了平稳。 “好,好一个即便不是我,他也值得被人喜欢……这一辈子,我从没见过相爱的男女有善终,你……”小谷似是也被鹿鸣涧的坦然和宁和震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似慨叹又似诅咒,声音渐低,渐不可闻。 鹿鸣涧没有试图听清小谷的话,径自续道: “他与你不同。与你这恶贯满盈、恩将仇报的坏种不同。 “他的自私是君子对自我高要求的自私,你的自私是什么扭曲可笑的玩意儿? “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他是你在世界上照见自我的镜子?你也配?” 如果说,鹿鸣涧前面那些或凛凛或脉脉的话语还是更多让小谷感到难以置信,这几句直接的对比和大骂,便似尖刀直接插入了小谷的心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道士喜欢你。若你是个男子,我遇见你这般替我骂别人,我也要喜欢你。” 似是临近了死亡,小谷眼睛越发亮得骇人,脸颊也浮起两团奇异的红晕。 “不出十息,你就会杀了我。道士,你终于有借口,心安理得地杀我了。” 鹿鸣涧直觉不妥,不想让陈迁时听见小谷后面的话,偏被陈迁时死死捉了右手,只好劝道:“不要杀她,就算一时想不明白为何,单就因为她想要你那么做也不要——” “师娘是个学毒的,家里便有她养的许多毒物,那些丑东西,恶心死了。” 小谷刻薄地嘶声道: “我趁着师娘练功,把她养的所有毒物都放出来了,就在她养毒物那洞窟里。你问师父,师娘是怎么死的?你们三人青梅竹马,师父当时自己都差点疯魔,如何好再叫你知道师娘的死状? “哈哈,师父回家的时候,师娘早就被她自己养的宝贝们啮咬啃噬、分尸而食,七零八落—— “连成形的血肉都没剩几块啦!” 噗。
陈迁时怒刺一剑。 剑刃斫入小谷的血肉,发出钝涩的闷响。 少女的颈子被雪名洞穿,整个人串挂在陈迁时剑上。 清丽可人的圆眼睛不得合上,唇边噙着的那奇怪的笑意——就好像,她希冀着的什么东西就要实现了一样。 她是早无活着的希望,如孤魂野鬼彷徨人世,高兴于终可去见悟相大师了么? 还是她想说,我从没见过相爱的男女有善终,所以你们也别想? 更或是,如果是被她自认为镜鉴而嫉妒到发疯的陈迁时,如果他能被爱,她便可以告慰她自己,她也可以? 她是坏的,从小就坏。她也是疯的,越来越疯。 陈迁时悲愤难抑,又刚历了小谷的拷问和鹿鸣涧的直白,郁郁不得解。 他想要仰天长啸,却没能发出声音。 ———————— 鹿鸣涧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小谷实在该死,又是个没救的癫子。但是看见她的尸首,想起三年前她活泼笑着的天真样子,想起来那时候她头上的小黄毛,想到那时候的她就已经背负着欺师灭祖的罪孽了。鹿鸣涧没有不寒而栗,只有浓浓的不解和悲哀。 小谷被悟相捡到时,恐怕与自己被章敛捡到时,年龄差不多吧? 倘若我小时候没有遇见师父,倘若师父不是那么好的人,倘若师父不曾那般耐心地教好了我,倘若不是遇见了许多有善意的长辈,倘若我也将孺慕之情错作情思,是不是我也可能变成小谷这样偏激病态的女子? 太可怕了。太悲哀了。 她想起章放说的,章敛章放二人如何出逃万花、遁入恶谷。 师徒之情,胜过亲子,亦如何催生出这般多的惨剧。 鹿鸣涧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她因为畸形的感情伤害到章敛,该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只是假设,她都觉得不敬和亵渎。 每日每夜,世上的诸多角落,都有像鹿鸣涧和小谷这样、甚至更小的女娃在流离颠沛、沦为孤鸿。有的是父母亲戚皆不在了,有的是被卖了、病了无力赚钱便被丢弃,更有的是父母尚在,但家里只有够喂男娃子的粮食。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没有鹿、谷二女这样的运气,被好心的江湖客捡去,抚养成人。而是在万籁俱寂的寒夜,在没人知晓的角落,默然无声地,被饿死、冻死,被野兽咬死,被野火烧死。 没有人知道她们来过这个世界,她们或许都不曾有过名字。 或许是因为鹿鸣涧自己就是个女子,懂得女子天性的悲哀,又得了亿万分之一的幸运,锻出了几分乐观的坚强,才分外怜悯各色女子。 总有人问,怎么那么多女子堕落、邪恶?因为这世道,留给女子正派的坦途,便不如邪道多。 又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得了良好的教育,让她们学会如何抵抗堕落、如何在正途走稳。 便是如小谷这般,本算得上是有运气的,可她自己拧巴着了,暴殄天物、一手打碎。后来再遇见的,便又是阿萨辛这般玩弄人心、利用着她的魔鬼。 鹿鸣涧发现,对小谷这样渴望被爱又自绝于世的可怜虫,无关男女,她的仁悯都有限。更多是恨其既生、怒其不争。 一八九 沾情 陈迁时将雪名下倾,没有甩剑。 小谷从其上缓缓滑脱,仰躺在了园圃中。按照四欢的说法,这些花草平日里都是小谷亲自在侍弄,此时簇拥了她,倒也合宜。 拭去了剑锋上的鲜红,陈迁时独自默了一阵,看向不远处的湖边。 商十九正蹲在小亭子的美人靠,与粽子似的戴大公子说着什么,而鹿鸣涧提了药箱,支使着家丁们小心抬了戴老爷子,往最近的内室去。 先前那中年管家被沈绛找来收拾这烂摊子。这人虽然心中惶恐,但很识时务,见了小谷的尸体,也没吵着要说法什么的,只是乖乖听着沈绛的安排,也一一记下了鹿鸣涧关于戴老爷子后续调养的嘱咐。 陈迁时走进湖边亭时,恰有一阵清风从池上吹来,掠来几丝微凉之意。 “……你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活罪难免,但好在总不至于就死。”商十九与戴大公子计较着入狱后的应对,大约算是好心,但听着却也不怎么叫人高兴。 戴大公子近日里屡遭重击、死里逃生,又经了背叛幻灭和悔不当初,算是坎坷之极,却已过了最为激动的时候。此刻,挂心着他老爹的身子,又想到自己后面的牢狱之苦,面如死灰,对商十九更是爱答不理。 四欢被商十九放置在了对过的美人靠,美目冷漠,看着近前来的陈迁时。他坐在了她脚头外一人的地方,横剑在膝,默不作声,似乎亭中其他几人都不存在。 “怪只怪我们没本事,恨只恨我托付错了人。” 四欢突然开口,不知是在和陈迁时说话,还是在与她自己。 “谷圣女向来对付男子有手段,又极为冷情,我还佩服崇敬着她,以为她是天选的阿里曼传法者,想着向她学习这份坚定的意志…… “真是笑话。 “原来她不仅对男人有情,还是个死了的男人,还是个不喜欢她的男人。 “……道士,难道女子天生如此,生就着这种要命的软肋? “终究是逃不过所谓的宿命,一沾上了男人和爱情,便个个疯了傻了?” 四欢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她自小便生长在红衣教建立的孤女收容院里,受到的教育皆是男子脏蠢丑恶,可见到的事情,却总是高贵圣洁的女子,为了脏蠢丑恶的男子要死要活。 她如今快要死到临头了,可还是迷茫。她根本没有想过,阿萨辛或许是在骗她。 陈迁时不应她,仍就那般对着膝上的雪名。剑身雪白如凝冰,将他如画的眼和眉间朱砂映照其上。 他无法克制地想象着,雨娘死在她自己的练功洞窟时,是多么痛苦和绝望。 他更不敢去想,自己犹如此痛苦,悟相与雨娘两小无猜、又结为夫妻,亲眼所见她那凄惨无比的死状,该是多么锥心刺骨。 他居然还埋怨过悟相,你怎么没照顾好雨娘?悟相听了该有多么难受? 是啊,他陈迁时又有什么资格埋怨旁人? 雨娘死得冤枉,想必也死得疑惑,悟相都没来及救她,况且陈迁时;悟相亦死得冤枉,他根本都不知道,他舍命保护的这个小徒弟,是只什么样的蛇蝎!
可也像小谷说的,如果当初,陈迁时没有头脑一热选择随着鹿鸣涧跳进鱼怪口中,以他“梯云纵”之能,兴许也能保悟相不死的。 即便是听闻悟相死了,这几年来,他悲痛有余,却从未想过,本来或许有机会让悟相不死—— ……他不是一个好朋友。 微风从陈迁时交叠的领口,拂过他浑身少有的一点暴露在外的皮肤。 比起华山上终年不化的雪峰,这风的温度本毫无寒凉,但是陈迁时陡然觉得很冷。 这一刻,他从未这么迫切地希望鹿鸣涧在。 ……她在就好了。 如果她在他身旁,让他抱着,或者,她抱着他。 她身子柔软,散发着让人安心的药香,她的怀里那么温暖,她的口腔那么炙热——他一定不会再冷了。 她或许还会用那种无辜的幼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含情看着他,一次次告诉他: 你是一个好朋友,也是一个好伴侣。 陈迁时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真的很需要这个。他很难以启齿地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当他自己都难以容纳自己时,很需要鹿鸣涧来容纳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女子天生沾情便疯傻,也不知道别的男子如何,至少他自己是,沾了情便脆弱。这种事情,要他一个男子说出口来,他是万万不肯。 何况鹿鸣涧也不是那寻常女儿家。她有自己的追求,有诸多事情要忙,一颗心也不会全拴在他身上——就如此刻。 她给他空间,让他冷静。 ……可他很想她。 傍晚时分,管家来到亭中,知道这道士和叫花子不是好相与的,哆哆嗦嗦行礼道“道长,大侠,沈大人与鹿大夫有请”,两人方提了四欢和戴大公子去。 管家早已听沈绛讲了戴夫人的来历与手段,骇然后怕,当即动用着可信的人手,去清算了府中小谷的势力。可惜有几个丫鬟眼力灵活,见大势不对便早已跑不见了人影,定然都是红衣教余孽;跑得慢的,或者是小谷来府上以后才收买发展的亲信,都已被管家和家丁们捉了,关在了一起,等候着沈绛发落。 鹿鸣涧一直给戴老爷子陪护着,给他施了针法,亦输了真气,守到刚才,戴老爷子方才醒转。众人便直接在他房中齐聚议事。 听闻了事情始末,戴老爷子的病容越发现出老态来。他没有骂小谷,也没去看一眼他那逆子,却目光灼灼,盯着坐在床边的鹿鸣涧: “我这儿子蠢笨如猪,又害你们不浅,鹿姑娘,为何你竟然如此好心,这般尽力救老夫?” 戴大公子也对此事一直不解,连忙竖起了耳朵。 老爷子体内的隐毒已被鹿鸣涧拔除,不再那般虚弱畏光,室内被管家点了灯。 鹿鸣涧弯起的眼睛盛满笑意:“大公子固然可恶,老爷子您却不错。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见你被害,自然要救。” 一九〇 别父 戴老爷子努力回想,却一点也记不得曾与眼前这女子认识,她口中所谓的“恩”又从何说起。 “家师万花谷张秋收,过去有几年,曾来府上数次,给老爷子您诊脉,您可还记得?” 随着鹿鸣涧吐出这个名字,戴老爷子才终于有了印象,恍然道:“原来小鹿大夫,竟然是张大夫的徒弟!你师父如今可好?” 戴老爷子原先是生意场上的老游鱼,这种寒暄性质的问话如同喝水般自然地问出了,可刚一出口,就觉出不妥来。 果然,鹿鸣涧摇头道:“家师已经仙逝。” 戴老爷子抱歉道:“鹿大夫节哀。看你如今出落得这般出息,张大夫在天有灵,也定然欣慰欢喜。” “没关系。家师曾言,他有次采药时在山中崴了脚,是老爷子的商队遇见,帮忙载了他回来。” “确实是顺路,举手之劳,老夫再是厚颜,亦不敢以此挟恩。”戴老爷子靠着枕头,面上显出赧然,抚着胡须道,“要不是鹿大夫提起,老夫都不记得有过此事了。” “都说商人逐利,戴老爷子这话说得,真不像是京内四大商族的家主。”鹿鸣涧笑眯眯的,将药喂到了戴老爷子嘴边,“老爷子莫不是在以退为进,好让我更加念着?” 戴老爷子被人服侍惯了,很是自然地喝了鹿鸣涧喂的药,闻言叹道: “可惜了,老夫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晓得犬子此番戴罪,再也配不上鹿大夫这般慧心玲珑的女子——不然,真想叫他下了聘礼,将你娶进府中,好好管教他!将来在这京中,我家未必不能再上层楼,唉。” 鹿鸣涧一愣,心道真是舐犊情深。戴大公子与他的小夫人背德不伦,还大逆不道闯下诸多祸事,他竟然还在替儿子考量。 陈迁时甫一张嘴,却是商十九率先抢白道:“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敢嫁你家,谁晓得你老戴家老子、小子两个,是不是又要做出那不要脸的混账事来?” 他这番说话着实刻薄难听,戴老爷子被刺得连连咳嗽。 鹿鸣涧哭笑不得,边给戴老爷子顺着气,边白了商十九一眼道:“别给他又噎昏了,咱们还要多耽几日。” 沈绛见戴老爷子能沟通了,便走出一步行礼道: “好叫老爷子知道,公子此行涉事本是重罪,但一来没造成巨大后果,二来我看公子今有悔过之心,交代的态度也很好,便是去了衙门,以这众多口供,能够从轻判罪。” 她言下之意只是通知,却没有留下让戴老爷子求情留下儿子的余地。 戴老爷子吐了口气,疲惫道:“老夫知道了。还望沈大人多加照拂。” 戴大公子对商十九道:“给我解开。” 听着他这老大不客气的公子口气,商十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仍是依言拆了戴大公子身上的麻绳。 被缚了太久,又没练过武功身体底子不好,戴大公子刚一得到自由,浑身上下不听使唤,竟然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他扶住桌边勉力稳住身形,颤巍巍来到塌前,给戴老爷子磕了几个响头。
“儿子不孝,父亲珍重。” 戴老爷子终于看向了这儿子抵在地上的头。 戴大公子抬起头,涕泗横流: “这几年,家里入账并未落下,我那些往三条路子去的商队,亦都是现成可用的,忠心也够。儿子此番去为妖女做事,心下忐忑,故意没带他们,如今看来还算幸事,保留了可用的力量。 “爹,我哪里还有脸回来? “只要我去过官府大牢,名声就毁了,将来继承家里,岂不是给戴氏蒙尘? “不如爹如今先发声散出消息,将我逐出家门、断绝关系,在庶弟中择一有能者培养,一切都还来得及…… “儿子虽枉为人子,但事到如今,这点魄力与胆气还是有的。” 戴老爷子看向这形容憔悴的儿子,半晌无语,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 “还算像个人。不枉你爹我准备捞你……男子汉大丈夫,便是真到了非得不可的田地,死便死了,有甚好哭?还当着许多外人,你也不嫌丢脸。” 戴大公子愣愣看着他病重老态的父亲,却觉得老爹的风姿气度,恍惚间与自己记忆中他风华正茂的年代有了几分重合。喉中越发哽着,戴大公子说不出话来,只赶紧抹了抹泪,却把脸上的脏污弄得更是泥泞了。 “就是,又不是不能回来了,说得这般严重。”鹿鸣涧帮腔,“老爷子,您再雇个正经讼师,到长安府衙去帮忙分说,依律准备些银钱给他抵罪。” 连商十九都在旁道:“只要打点到位、周转得体,连名声受损之事官府都能替你圆过八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中大有回圜。” 戴老爷子看着这几个各负武器、面如桃李、自有千秋的年轻男女,又看了看自己那以前也算得上气质出众的儿子,竟然生出了一种逆子此行虽然没少受折磨,却也未必就全然是件坏事的诡异感觉。 可怜戴大公子被沈绛拉着起身,当即便又重新被捆了双手,与其他待送审的红衣教余孽们竟然是同一种待遇。只能说不愧是铁面无私的沈大人,管你什么公子仆从、大鱼虾米,便是一视同仁。 被推出门之前,戴大公子听得戴老爷子又开口说话,便暂停了脚步。 “我并不知道你与谷娘早有私情,谷娘也表现得对我有意,我根本未疑有他—— “要是你早与我提了,我做父亲的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非要横刀夺爱,吃上这口你看上的嫩草不可? “就算谷娘如你们所说十恶不赦,就算过去恩爱皆是虚假,可她终究是没了。 “老来凄惨之至,无非鳏寡孤独…… “翀儿,你好自为之,莫忍心让爹失了谷娘,再失去你。” 戴翀,是戴大公子的名字。他鼻子又是一酸。 沈绛无声叹了口气,扯了扯手中牵戴翀的绳头。戴翀咬着牙根,加快了随沈绛去的脚步。 一九一 印香 沈绛传信给了长安府。 很快,官差们便持了令牌来戴府,将四欢、红衣教余孽们和戴大公子一并锁了,沈绛自觉作为此事关窍,也与他们一道儿去了衙门。 戴老爷子经了丧妻陷子诸般波折,但身子好了,精神头也足了些,竟能豁达地对鹿鸣涧等人道,若是这几日无事,便在府上先住着。 管事的吩咐了几名家仆留下来伺候戴老爷子,鹿鸣涧认认真真跟他们交代了一番看护病人的事项,才与陈迁时、商十九一道退出了戴老爷子现下的居所。 也不管商十九还在旁边,夕阳也才刚泛起薄绯,甫一出了戴老爷子的屋门,就在廊下,陈迁时便一把抓过了鹿鸣涧的手。 将人一拉,抱在了怀里。 陈迁时比鹿鸣涧高出一截,双臂紧紧环缠着她,便需要微微弓着身子。 鹿鸣涧一怔,便亦反手抱住了他。 他的鼻尖几乎抵着她背上的药箱,她的视线也跨过他的肩头,看见他背上古玄剑匣的上端。 他们都背负着自己的道,但这并不影响彼此相拥。 ———————— 商十九:“……” 喂喂喂!叫花子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我就像那个路边的野狗!走着走着道儿!被人踹了一脚!不,两脚! 你们不要以为老子刘海儿盖着眼就是瞎的啊! 造孽啊!不会还要亲上了吧?! ……干,老子要长针眼了。 无助地往边上跳了半步,商十九一脸无语,龇牙捂眼。 见狗男女旁若无人的模样,商十九心中悻悻,也不好真的骂骂咧咧,脚下踏开两段“烟雨行”,便直接窜出了小花园。 眼不见则心不酸!告辞! ———————— 翌日。 商十九背了个大包裹,与鹿鸣涧和陈迁时辞行。 两人一看便知,那包里有棱有角的,是个一尺见方的盒子——内里装了雅丝米妮的人头。那日商十九杀了她,便毫不避讳他们几人地将这女人脑袋割了。 戴老爷子有意结交他们,还想挽留商十九一二,可商十九笑道: “老爷子,鹿娘要给你瞧病,陈道长陪她,我在此却是一无所用,还妨着他们卿卿我我,不如早归。” 两人被揶揄得面红,但见商十九去意已决,也知他四海漂游惯了,或许确实不喜这般客居大户的生活,便一道送商十九出府。 三人并肩,悠闲走在戴家园中,进行着最后的闲聊。 鹿鸣涧纳闷道:“十九,先前我瞧你对红衣教刻骨仇恨,对戴翀又没少欺负,还以为你饶不了他。没想到最后,你居然还会替他出谋划策。” 商十九笑笑:“我教训他是他毕竟混蛋,但瞧他被坏女人骗了那般可怜,老子也少见地发些善心……” 正说话间,却见沈绛自府外迎面奔来,她瞧着了商十九的行头,便直奔主题道: “据四欢说,咱们在血衣魔鬼城里住了有日子,一直吸入的那浓烈异香,也就是红衣教徒们口中所说的‘真空香’。这东西毒性微弱,但对她们修行的功法有补益促进之效,练起来事半功倍,更重要的是——
“能在吸入者真气中留下印记,数月不散。红衣教徒彼此见了,不论何种模样身份,都能凭此印记互相识得,配合行事,可血衣城里出来的只有咱们几个凶手了,若堂而皇之走在外面,身上这香印便是明晃晃的靶子。” 沈绛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还说得这样急,一时竟讲得不太顺畅。 她担忧地望着商十九: “商大哥,尤其是你揽过了此事的名声,更为危险。我知你自恃高强,可红衣教中亦有高手。” “这香印可有办法去除?所谓数月不散,又到底是几个月?”鹿鸣涧抓重点。 “据四欢的口供,这香印要以红衣教功法更强者出手才能抹去,咱们别家的武功路子,都感应不出它的存在,谈何去除。”沈绛柳眉微蹙,抹了把快马赶来时鬓边浸湿的汗水,“多则半年,少则三月,要视咱们吸入真空香的量、还有本身真气的排异能力而不定。” 陈迁时道:“会不会又是在诓你们。”红衣教女子们口中惯是疯话连篇、谎言不断,轻信不得。 沈绛摇头:“审犯人时有迷魂吐真的法子,她所说应该非虚。” 鹿鸣涧笑道:“幸得沈姑娘来得及时,赶上了十九哥还没启程,如此得闻,路上也好提防。” 众人没承想,商十九却摸着下巴,思考着道:“……如此说来,香印有点名堂啊。老子在想,我这段时间倘若天天晃在外面,利用这玩意儿,岂不是能以逸待劳,钓出更多红衣教娘们儿和她们的走狗来,把他们宰个痛快?” “怪不得称你是‘嘲风’神兽,当真喜欢作死……阿猫阿狗的你自然不怕,可红衣教若叫了六大圣女来,乃至阿萨辛亲至,只怕你到时傻眼都来不及,便被‘度化’去了她们说的那‘上古美妙世界’。”鹿鸣涧哭笑不得,“来年清明时分,我们几个便可以结伴去看你了。” 陈迁时也不赞成商十九的冒进:“冲动。” 沈绛更是直接:“商大哥,你与红衣教到底是何仇怨,怎么这般拼命?” 四人在靠着戴府门口嘀咕着,商十九正抱臂靠着一根大柱子,见三人灼灼目光都会聚在自己身上,知道他们应该都好奇很久了,却不答反问: “你们可知道,红衣教所倡这般女尊男卑,通常是用何种手段控制男人?能以非常短的时间,就牢牢拴住他们。” 鹿鸣涧回忆着与红衣教众女的谈天:“大致听说,是以色欲为饵,设了困心的骗局,叫他们信以为真、难以自拔?具体的手段,我当时倒还未能得闻。” 商十九点头道: “简而言之,他们会让男人以为,自己曾经身在‘天国’——即红衣教那些婆娘口中所谓的‘上古美妙世界’。据她们的描述,那里是阿里曼神主宰的、恩赐的乐土,不仅有众多的美女,还有无尽的财富,能让‘得救’的男子尽逞淫欲与豪奢。” 一九二 送行 “阿萨辛花费重金,在多处红衣教据点和边远之地,秘密打造了一批魔窟,内里遍布声色美景。 “一开始,他只是派人去贫苦乡村挑选一些四肢发达,但头脑欠灵活的壮汉,以麻药迷倒后带入这些魔窟。当这些汉子醒来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富丽堂皇的陈设,以及美女醇酒的款待,阿萨辛告诉他们,这就是所谓的‘天国’和在天国的美妙生活,并让这群人肆意享受。数日之后,红衣教会再将他们麻醉,送回原来的村落。” 鹿鸣涧猜到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好生歹毒的法子……这些汉子经过了醉生梦死的享受,便被钓住了,再也难以忍受原本的生活。” 商十九道:“正是。红衣教告诉他们,只有听从阿萨辛的指引,为实现红衣教的理想世界而做事、立功,死后才能重新进入那个梦中的‘天国’——这就是红衣教那些最早的、最忠诚的男奴们的由来。” 陈迁时叹道:“即便这些人他日得闻骗局,可身与心皆已被摧毁,煎熬亦无止了。” “后来,阿萨辛尝到了这个套路的甜头,便改进了一些魔窟,也优化了一些流程和话术,让一批更有本事的、更有影响力的男子也栽了跟头,上了他的当——这里面,就有我亲近的人。”商十九续道。 他戛然而止了,沈绛张了张嘴,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商十九如果想说,一定便告诉他们几个了。他既然没有主动说下去,作为朋友,他们便不该引起他的苦痛回忆。 一时气氛压抑,众人默然片刻,还是鹿鸣涧先打破了这凝重的氛围。 她口吻轻松地笑道:“看来为今之计,咱们最好是能寻个绝对安全之处,躲上个半年——哦,没什么绝对安全之处,那就相对安全,散开各寻也行?” 沈绛望着鹿鸣涧,薄唇弯出一点笑模样道:“我准备申请回天策府总营。” 鹿鸣涧双手拉住沈绛,握在胸前依依道:“嗯,李承恩府主武功高强天下有数,在他眼皮子下面总是好的。听说你们总营铁桶似的,又是官家的地盘,红衣教不可能闯进那处捉你,倒是十足安全。” 陈迁时侧头对鹿鸣涧道:“纯阳宫也很安全。” 鹿鸣涧脸上一红:“嗯。” 她知道陈迁时是在明示,他之前说过的“带你回去给我师父看看”一事,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直接提上日程。 沈绛以脸颊碰了碰鹿鸣涧的,转而对陈迁时道:“莫要对不起她。” 陈迁时浅笑着:“除非我死。” 鹿鸣涧心里甜蜜,却用肩头轻顶了陈迁时一下:“快呸呸呸!” 拉了拉包袱,商十九对三人抱拳:“那我也回君山总舵待一阵子。正好先将妖女人头奉到师兄坟前。” 众人互相行礼,相约若有机会,下届名剑大会见。 鹿鸣涧与陈迁时并立在戴府门口,目送着沈绛要去长安府交接,上马向左;而商十九亦翻身跃于他的翼翻羽,朝丐帮在长安的分舵去,取道朝右——
一幕特别形象的分道扬镳。 ———————— 商十九背上,装首级的盒子棱角分明。 随着他行马的颠簸,木盒嘎吱嘎吱地叫,坚硬的棱角和边条撞着他的背。 他想起小的时候,对他最好、陪他最久的那个师兄。 鹿鸣涧和陈迁时都有对他们很好的师父,可商十九没有师,也没有父,只有这个诓骗了他回丐帮的师兄。 师兄姓郑,他捡到商十九时,便已经年纪不小了,没有多大的前途可言,手上功夫倒也不算差。在丐帮里,属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 郑师兄的好处在于,他性子温宜,即便是商十九小时候那种臭石头般的顽劣毛孩,郑师兄也带得住他——像赵云睿的茶馆那边放出采水的好活计,郑师兄也很是无私地让出机会,介绍了年幼的商十九去。 郑师兄不是只对商十九好。他带过的小孩儿数不胜数,商十九只是其中一个。商十九长大过程中,性子也好得多了,与许多师兄弟都混得烂熟,也未见得对郑师兄有多少异于常人的亲近。 两年前,商十九游历途中经过长安,想到这位带过他最久、忍耐他最多的大哥,不知他如今过得怎样了,便一时心起,买了郑师兄从前最喜欢的两样酒肉。 商十九至今都嗜食羊脑子。这腥膻的味道好多人闻了都避之不及,可郑师兄以前爱吃,常蹲在台阶牙子上,捧个掀开一半的羊头盖骨,呼噜呼噜地吸食。商十九跟着闻了,腹中馋虫没日没夜地叫,也爱上了这口儿冷癖。 当下,卖热乎羊脑子的摊子还红火,商十九趁烫提了四颗羊头,潇洒地驾了丐帮大轻功“四方行”,兴冲冲去分舵寻郑师兄—— 谁知到了地方,随便一打听,商十九便笑不出来了。 郑师兄竟然身在执法堂,已被监禁一周有余! 彼时,商十九闯荡江湖也有日子了,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不少侠行与事迹便被不知哪位受他恩惠的姑娘传颂开了,声名正隆。执法堂见是商十九要见郑师兄,值守的弟子本就怜悯郑师兄,又被商十九塞了银子,方方面面,终于网开一面,放他进去看了人。 商十九如愿见了师兄,心里却很是苦楚,巴不得自己不曾见过、不曾得闻。 郑师兄赤裸的上身虽布满被执法堂惩戒留下的伤痕,但还与商十九记忆中一样结实有力。可他眉眼之间一派枯槁死意,没有了半分当年温柔的神采。 商十九与他面对面盘腿坐了,将酒肉放下,自顾自扯过墙角两个破口的海碗,把烈酒倒得胡乱洒出。 郑师兄端起一碗干了,方抹抹嘴道,小十九,长得比我都高了。 商十九好大一条汉子,嘴巴一扁,差点流下泪来。 郑师兄道,你来得倒巧。再晚几日,恐怕便是白跑一趟。 商十九震惊,师兄,你犯了什么大罪,何至于此? 一九三 莫悔 郑师兄低头。 又闷头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干了方道,我还不如早些死了,好歹也能落得一世清白。如今,我被秘密处决以后,帮里也要另寻由头,总要给我编个好听些的名目,不能坏了丐帮的清誉。 郑师兄道,行游之时,我遇见了一个北面来的落魄侠客,此人自言被强盗所害、身受重伤,我起了恻隐,便答应捎他一程。却不曾想到,两人喝酒言欢之时,竟然中了奇毒双双扑倒,再次醒来时,便是在红衣教的据点里了。 后来……后来我享受了那里的温柔乡。就像一场梦,一场荒唐的梦。 我被重新放回世俗。可我再也忘却不了那个异色眼睛的小女子,那个叫雅丝米妮的波斯少女了……我不是没想过找她! 郑师兄痛苦道。 可她不肯与我走,她说只要我听话,皈依阿里曼神教和阿萨辛大人,她会在那极乐天堂等我…… 商十九道捏紧了手里的酒碗,面色铁青道,你是蠢死的。 郑师兄苦笑。 没错,我真是鬼迷了心窍,连她这些话也能信。 红衣教说,只要做成了这次的事,就送我去见她。于是我……继交出“笑尘诀”功法的缺陷、出卖帮里年轻弟子们出任务的路线后,又偷出了帮里秘传的解毒圣药给红衣教,供她们研究。 商十九不敢置信。 听着郑师兄麻木地说着这些,商十九差点一拳揍上他的脸。 这些已经对执法堂交代过一次的罪行,再讲出来时,郑师兄便不像第一次认罪时那般痛苦了。可是更加绝望。 他的声音终于透出苍凉来。 他说,她如今做了圣女了,我好不容易见了她,可她说!她说我的男奴数不胜数,就你这种的,我明天就忘了长什么模样了……让我滚。 郑师兄颓然道。 我叛帮弃义,可原来她是这么想的,真是笑话。 商十九没再提什么“替你求情”、“救你出去”之类,他来前本来想好的话。 ——师兄不能再活着了。商十九想。 执法堂不会容他,我,或者任何一个丐帮弟子,都不能容他做出这种事以后,还全身而退。即便他是被骗的,是一时糊涂。可是错了就是错了,还是这样无可弥补的大错。 红衣教日后研制出更厉害的毒药、迷药时,残害更多的武林同道、平民百姓,这里面岂不都有郑师兄一份功劳? 最后,郑师兄挥挥手,叫商十九提了羊脑子走。 他说,我没有胃口吃了,你带走吧,别浪费了。我记得你也爱吃这个的,小时候没少跟我抢。 商十九当然不会真的拿。他摇头起身,离开执法堂的大牢。 回头看时,郑师兄端起了一颗羊头,拿着筷子,却没往嘴里送。羊脑壳儿犹自腾起着白色的热气,一片氤氲,让商十九看不清郑师兄垂下的神情。 商十九说,我给你报仇。 郑师兄抬头,勉力朝他笑着,挥了挥秉着的筷子。没说好,也没劝商十九别去。
他说,十九,别学我,更别让自己后悔。 ———————— 商十九直接离开了,没有留下等郑师兄被行刑。既无能为力,他也不愿看。 他和从前一样,漂在江湖上,四处接着悬赏,探着各种秘境,尤其是护卫一类的事件,他更是一个也不错过,想看看能不能撞见郑师兄所说类似之事——与不同人的交情多了,好名声倒是越来越大。 在龙门客栈遇见狼狈的戴大公子时,听他痛诉自己被马匪劫掠云云,商十九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终于,红衣教伸出的手终于被他抓住了。商十九忍住心中的雀跃和激动,装作一无所觉,喝下了戴大公子给他的迷魂药。 戴翀这蠢货还以为他已经控制住了商十九,还测试似的吩咐了他些小事,看他是不是真被控制。商十九心中给这小子记着账,表面上却十分听话,终于取信于戴翀,让他以为自己完全可以为他所用。 呵。商十九故意招募了沈绛和鹿鸣涧,便是存了不妙之时与戴翀反目的心思,可没承想,事情竟然那么顺利。 戴翀当然不希望队里有个天策,所以在商十九招募了沈绛之后,就脾气很大地训斥了他一顿。商十九一副“你也没早说不让”的模样混了过去,戴翀无法,只好另寻办法除掉沈绛。他根本一早就知道响马营地的位置,还引导着沈绛去送死。要不是鹿鸣涧和商十九特意去救人,便给他得逞了。 见沈绛这都安然无恙,戴翀究竟是慌了,给红衣教留了信儿,想要罢手。可小谷偏不同意,还催着他配合雅丝米妮,务必要赶在祭神仪式前,把这批“祭品”弄到血衣城去。 商十九见到雅丝米妮时,本没想到她便是郑师兄那苦主,也没想到会那么轻易就接近了她。 可雅丝米妮却主动瞧上了商十九,还撩开他刘海,看了他英俊的脸—— 她昂着漂亮的下巴,对周围的红衣教女子说,这个奴是我的了。 商十九被收去了武器,戴上了脚镣和项圈。他其实是无所谓的,大半的功夫都在拳脚上,那青竹打狗棒,也可被随意一个短棒取代。 雅丝米妮是个疯子,她明明拿了鞭子发狠地抽他,以尖利的鞋跟无情地踩他,可这之后,却又用留了长甲的温软指腹,轻柔小心地抚过商十九被她虐待过的痕迹,故意不让指甲碰到他的伤势。 她问商十九,疼么? 商十九轮廓刚健的筋肉起伏着,浸透了忍痛的汗水,老老实实道,疼。 雅丝米妮捧起他的脸,妖媚笑道,很好。我会奖励你。 商十九从前四海为家,没少眠花宿柳,对男女之事看得很开,但正因如此,遇见良家女子眉目传情、甚至投怀送抱时,他反而不敢有一丝逾矩。 靠着脸孔和身材、身手,商十九总是招女人喜欢的。可他自己对这些惯见的“喜欢”,说不上喜欢。 和雅丝米妮共赴巫山时,商十九没表现出一丝抗拒,还十分卖力。像个被致幻药和毒药控制,又被雅丝米妮惑住了心神的毛头小子。 一九四 酹冢 可雅丝米妮没想到,她才是被惑住了的那一个。 情事之后,商十九疲惫地睡去,雅丝米妮却没有。她抚过青年满是青黑文身的胸腹,目光缱绻悱恻。 她对着商十九,很是痴迷想念地讲话,像是隔着他,对着另一个故人。 她说,这小子很像你,但他比你好看,还比你听话。 她又说,我好后悔,早知道就像他现在这样,也把你毒了,成为我的奴,多好。 雅丝米妮不知道,商十九根本没睡过去。他呼吸平稳匀长,却恨不得当即跳起来,把这刚水乳交融的女子杀了。 ——她果然就是雅丝米妮,她果然就是迷惑了师兄那个女人。 商十九很快就想明白了,虽然匪夷所思,但这女人好像,竟然也对师兄是有意的。 她对郑师兄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原来是为了让师兄离开,不要留在这魔窟里——她还以为这是为他好。 她这种癫婆,根本就不懂得什么道义,不懂得师兄做下那许多错处,人便已经被毁了,不管是留在这里当条狗,还是回到丐帮去受死,他都没有活路。 雅丝米妮却更加分裂和变态起来。 她在下属们面前,表现得对商十九宠信无比,可动辄打骂时,又是那么发狠。一想起自己和这叫花子上了床,而不是那个她想了许久许久的人,她就矛盾,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不管是对他、还是他。 陪着雅丝米妮时,商十九身体炙热,内心却冷静得如同冰封之潭。他可以完全按照她所有不正常的喜好和要求与她缠绵。 因为他知道,这疯女人马上就要死了。 事发当日,雅丝米妮骂商十九和鹿鸣涧“叛徒”时,如果说鹿鸣涧还因数日相处,而生发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愧意,商十九便是全然的冷漠。 他从来就是抱着酝酿了两年的恨意来的,没有一丝动容。甚至连快意,也不如他自己想象中的巨大。 商十九恨这癫婆毁了师兄,更恨红衣教和阿萨辛,养出这样没救的癫婆。 这故事倘若要女子们听了,恐怕还有许多要可怜郑师兄和雅丝米妮。但商十九心里毫无悲悯,他只想杀杀杀杀杀杀杀。 郑师兄这样不光彩的死法,是断然入不了丐帮忠义堂的。商十九在长安分舵问过,方知郑师兄埋在了城外,落月溪畔。 商十九找到时,坟茔还不算破败,看得出,是有人来祭拜过的。想来郑师兄虽然最终糊涂、身败名裂,但帮内被他带大的小兄弟们不少,总还是有人念着他的恩情。 商十九把雅丝米妮的头连盒子一并埋在了旁边,没有立碑。 他掏出随身的酒葫芦来,在郑师兄坟前洒了一道。 商十九蹲下来,对着郑师兄坟头那简单的木牌,嘴里喃喃道: “师兄,我送癫婆见你去了。 “她死得很痛苦,不知道你会解气还是心疼。 “不过去你妈的,我解气就行。” ———————— 数日后。戴翀被家丁们抬回了戴府。
戴老爷子没去亲自接这逆子,因为丢不起这个人。但心中毕竟挂念得紧,披了老厚的氅子,让丫鬟擎了阳伞,倚在门边等着。 尽管缴了诸多银子,戴翀也态度极好地交代了许多红衣教的秘辛,可终究是罪大恶极,受了不少板子。因为逃税罪名太大,若是坐实了恐怕不能善了,所以商十九都没有在沈绛那里揭发他,只是先前在湖边亭中,单独告诫了戴翀说,你自己找些由头,把这钱补上,总之交还给官家。 戴翀此行吃了太多苦头,早已没有了抗辩之心,只想洗心革面,哪有不应诺的道理,这番银子出得是毫无怨言,连长安府衙都少有见过这么大数量的。但一想戴家续弦的小夫人是邪教徒,又是横死,戴家恐怕以后更加人丁单薄,愿意不惜代价保下这个嫡长公子,也是情有可原。 被管家和丫鬟们小心扶着,戴翀也很是艰难,才下得了辇子,刚一着地,就跪下给老爷子磕头,痛声道: “儿子不孝……” 戴老爷子明明一早就出来等着了,这会儿倒显得不耐烦起来,转身便走,又叹气对管家道:“扶大公子回去歇着,起得来了再说这些。” 鹿鸣涧到底是女子,给戴翀看着血淋淋的背部和屁股时,让这位大公子羞愤地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用被子蒙住。 作为大夫的鹿鸣涧反而坦然,将药油和真气搓揉进戴翀伤口,随口道:“大公子既然如今没事,我与迁哥儿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戴翀将脸从堆着的被子里抬起,看了看鹿鸣涧又埋了进去,瓮声瓮气道:“多谢诸位。戴某肝脑涂地,不足以赎罪,鹿大夫以德报怨,戴某终是受之有愧。” 鹿鸣涧站起来擦着手,对戴翀道:“好好侍奉老爷子。哦对了,如果你家将来再次发达了,公子有心也有余力时,可以资助一下扬州再来镇上的‘清平书院’。我姐妹在那儿替我打点着,总道银子不够花呢。” 戴翀郑重道:“在下记得了。” ———————— 两日后,华山脚下。 鹿鸣涧与陈迁时离开戴家,便直奔了华山去。 以两人如今实力之强,兼之联手,寻常高手即便是想找他们的麻烦也是不能,何况两人都擅长对毒,红衣教内不够格的弟子要是见了他俩,更是难成一合之敌。 但两人合计了一番,觉得既无多少行李,安全为上,还是直接用大轻功最方便和迅捷,故而双双携手,踩着“点墨江山”和“逍遥游”望纯阳宫去了。 陈迁时内息澎湃,加之纯阳宫轻功造诣在整个江湖中也颇为卓然,后来他干脆让鹿鸣涧省了气力,由他半抱半引着飞了。 如此一来,两人倒是都想起那年,刚从怪鱼中破腹而出,陈迁时也是如此带了“陆名剑”飞——只是如今,抱得结结实实,两人也再非当初那酸涩难言的气氛。 鹿鸣涧干脆放松,靠在陈迁时臂弯里。瞧着他飞行前望时颈子上凸出的喉结,还有他背在身后的雪色长剑,根本就忍不住傻笑。 一九五 坠风 萧萧如松下风,轩轩若朝霞举。君子容止,诚不我欺。 越看陈迁时的美貌,鹿鸣涧越觉顺意。 陈迁时本在专心飞着,感觉到鹿鸣涧在怀中颤动,还以为她不舒服了,低头关切道:“冷么?” 鹿鸣涧笑着摇头,盯着陈迁时俊脸道:“迁哥儿,这么着抱着,我便只能看你,全然看不见华山的美景了。” 鹿鸣涧其实是完全不在意一直看陈迁时的,她可没看够。但这破嘴毕竟一辈子都这样了,骚话完全就是顺口就来。 不意突然被调戏,陈迁时羞恼了一瞬,也不甘示弱,搂在她身后的手便轻轻捏了她腰间一把,惹得鹿鸣涧咯咯笑得更花枝乱颤。 陈迁时将鹿鸣涧往左一带,将本来背手的雪名平直端着,从身前刺出—— 鹿鸣涧一声惊呼,突被陈迁时真气一送,整个人腾起三尺,慌忙平稳住身形,却发现自己竟……赫然踩在了雪名之上! 平日惯见陈迁时对雪名宝贝着,它又贵为玄晶神兵,价值无量,他竟然舍得让她踩在脚下…… 鹿鸣涧心头忐忑,怕这般作为冒犯了陈迁时,赶紧回望他,却见他在身后下方,右手稳稳端着雪名和她,左掌犹自散着水蓝色真气,正护在她左近。 他仰着面孔,浅笑着微抬下颌道: “别看我了,看华山。” 鹿鸣涧心头轰然,冲他嫣然一笑,便从善如流转回身子直面前路。 她虽然没少自己驾着大轻功游历,但如此般乘风御剑,还有佳偶护持托举,却是人生第一遭,新鲜刺激,又兼之甜蜜。 一条细长似没有尽头的山路插进了云端。岚气缭绕,隐隐可见险峻怪石,青树苍雪,和白茫茫的远峰。 他们越飞越高,很快便穿过第一层云气,再也看不见山脚下的世俗村落和驿站酒馆等。而云端之外还有云层,华山之巅犹不得见。 鹿鸣涧张开了手臂,让山风从指间吹过。她闭着眼,深深呼吸。 “迁哥儿,我好像闻到了大雪压青松的香味儿。” 陈迁时努力嗅了嗅空气,没觉出什么稀罕,自忖是长于此间习惯了而不闻,可见鹿鸣涧样子陶醉,他也不会泼冷水。 “青松倒也罢了,雪不便是水么,有甚香味?” “青松自有一股淡雅端直的好闻味道,冻雪化水,流入山石和泥土,便让那股馥气更加新鲜了,沁人心脾呢。” 或许是心理原因,陈迁时再次抽了抽鼻子,竟然觉得也能够隐隐闻到鹿鸣涧所说的那股青松白雪、灰石黄土混杂的香味了。 两人再次突破一层云气时,无穷高的苍穹终于裸露在他们面前,天光灿烂,浅淡如纯阳心法的混元内力。 鹿鸣涧迎风眯眼,险而又险的西岳华山,终于可见其巍巍之巅了。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南峰,纯阳童子们的诵经声亦逐渐清晰可闻: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鹿鸣涧跟着轻声重复:“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遥迢天边,几只白鹤振翅而过。 出乎鹿鸣涧意料,陈迁时没有带着她直接往山巅所在的纯阳宫降落和停留,而是继续一飞冲天,朝着更高远的碧空而去—— 头顶的天还是蓝色,远处的太阳一片炽白,围着它,周围却晕染开淡黄的光晕。 鹿鸣涧乌黑的长发随风而动,墨色广袖与长裙亦然,让她那冰肌雪肤更显白得发亮。 她倏忽回头,对下后方端着雪名的陈迁时道: “我想试试从这里跳下去的滋味儿。不用轻功。” 没等陈迁时点头或说话,鹿鸣涧便向前一倾,满脸笑意,如一只通体黑羽的鸟儿般坠落了。 陈迁时心跳漏拍,霎时收了剑去追她,鹿鸣涧却只落了没多大距离,便自行起了“点墨江山”,踩了泼墨般的真气在空中稳住身形。 陈迁时一把将她揽住,算不得严厉地斥责道:“知你惯是爱玩,我就不该惯你。” 鹿鸣涧抬手把糊了满脸的云鬓往耳后一挂,又轻轻呸了一口,吐出刚才灌进嘴里的两根乌发,悻悻道: “失算,不玩了。风太大,愣是把头发吹了一脸,抽得我生疼……” 陈迁时瞧她可爱,动心之至,在这无限高空愣是突然凑近,亲了口那芳泽。 鹿鸣涧喘匀了气,贝齿轻咬下唇,两颊飞红。及腰长发仍在风中凌乱。 ———————— 陈迁时偕了鹿鸣涧,并肩落在了纯阳宫外门,信徒们进山礼拜的那处。 “之前你不是说,回来的时候都是直接去太极广场的么?怎么今天如此守礼。”鹿鸣涧明知故问。 陈迁时捉了她手:“我自己一人便罢,如今既是带你回山,自然要礼节隆正。给够你尊重,也好叫师父和师兄弟们知晓我的决心。” 两人正窃窃私语间,一名十五六岁的知客道士便奔将出来,兴冲冲朝陈迁时作了一个道家的揖礼:“恭迎陈师兄回山。” 又朝鹿鸣涧行礼,笑嘻嘻道:“一气化三清,上香里面请,卜卦三十文,嫂嫂欲何为?” “比你还贫。”陈迁时先是对鹿鸣涧附耳了一句,继而拿剑柄磕开了小道士虚抱的手,笑骂道,“带路。” 三人一前两后地进了外门,鹿鸣涧喜欢小道士的性子,塞了三十文给他,瞧他欢天喜地收在了道袍里,方笑嘻嘻道:“那便请小道长给我卜一卦吧,哎,你都会卜什么?” 小道士眨眨眼,狡黠笑道:“贫道只会卜姻缘。好教嫂嫂知道,这三十文没白打赏,陈师兄原是贫道这辈里有口皆碑的剑修,嫂嫂算是捡到宝了。” 鹿鸣涧乐得瞟陈迁时:“把你夸得天花乱坠。” 陈迁时含笑摇头:“这小子惯会哄人开心,何况便是我一无是处,他也不能当着你说些难听的。” 小道士怪叫一声,又立马捂住了自个儿的嘴,左顾右盼道:“嫂嫂,这回不是骗你,陈师兄确实十年没有这样笑了——想来贫道没有胡诌,他是真的中意你。” 一九六 问剑 三人轻声说笑间,到得了纯阳宫的第一重殿,三清殿。殿内供着玉清、太清、上清三位天尊,被纯阳宫视作祖师爷。当年李白拜山路过此处,见檐飞入云,殿气庄严,在壁上题诗曰:“我君六叶继圣,熙乎玄风;三清垂拱,穆然紫极。” 陈迁时整理道袍与高冠后,与那知客小道士一起,跪倒在了殿中蒲团。 待他们恭敬礼拜期间,鹿鸣涧也入观随俗地上了三炷香,之后便安静立在殿后,将披散的墨发收拢梳理,以簪子和简约银饰重新绾了。 小知客见鹿鸣涧穿得单薄,很是机灵地取来了一件氅子,鹿鸣涧不好意思地拒绝,却被陈迁时不由分说给她披上了。 “是我的。没事。”陈迁时给她系着绳结低声道。 鹿鸣涧哭笑不得:“我真不冷,不是嫌弃。” 陈迁时看了看旁边笑盈盈的小道士,摇头对鹿鸣涧小声道:“是我疏忽了,先前没注意。你裙子露了肩头,一会儿还要见过许多师兄弟……别都跟这小子一样,巴巴看你。” 鹿鸣涧忍俊不禁,怕陈迁时又要没道理地吃味,便应了他。 过了纯阳山门,便能看见一个阔大气派的广场,即纯阳宫驰名天下的论武盛地——广场地势平坦,地上镂刻着一巨大太极,“太极广场”由此而得名。 平日,纯阳弟子常于太极广场演练阵法,悟道修心,此时,亦有不少执剑的气宗、剑宗弟子们聚于此处,正在切磋。 见陈迁时回来,便有几个相熟的收了剑迎上来行礼问安,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个道童跳出来,居然以手中长剑指着陈迁时怒道: “我刚才可是瞧见了!你居然!你居然让女人踩着雪名剑!” 陈迁时挑眉道:“你眼睛倒是尖。” 小道童见他供认不韪,更气得跳脚,剑尖划来划去道:“你你你、没有剑宗之魂的东西!自己御剑也就罢了!你怎能让旁人踩剑!” “阿涧不是旁人,是我的道侣。我愿意御剑让她玩。”陈迁时不疾不徐道。 小道童跺脚:“那可是雪名!雪名哎!你这般对它不好,我要去找柯师伯祖告状了!与其让你暴殄天物,不如给了我,我一定好好待雪名,像……像待我将来的道侣一样!” 纯阳宫众师兄弟听见这边纷扰,都竖起了耳朵。 陈迁时微笑道:“你不是雪名,如何知道它不愿意?” 小道童恼道:“你又不是我,如何知道我知不知道雪名愿不愿意?” 鹿鸣涧牵引着陈迁时握雪名剑的手往前一递,雪白的剑身横在了小道童面前。 她轻笑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不如你自己问问雪名,看它愿不愿意?” 陈迁时和小道童都是一怔。 小道童吞了口唾沫,将他自己的剑插回了鞘中,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漂亮的雪名,又在陈迁时允许的目光中,接过了剑柄,目光痴迷,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剑身。 听见鹿鸣涧咳嗽提醒,小道童脸上一红,想起了前情,赶紧也清了清嗓子,做出凶巴巴的样子道:“雪名啊雪名,你要是不愿意被陈师叔这般欺负,你就跟我说嗷,我、我一定给你做主。”
鹿鸣涧捏出一把尖细的可爱女童声音,委委屈屈道:“我愿意的。陈迁时要怎么欺负我我都愿意,不要你做主。” “你!” 小道童本来摸到雪名,已经被哄得很高兴了,对鹿鸣涧也是好感大生,可谁想到她如此厚颜无耻,当即气得哇哇大叫。 “好不要脸的女人!陈师叔,你瞧你找了个什么道侣来!哪里比得上小夕师叔!” 鹿鸣涧本来就是在逗这小孩玩,瞧出他对雪名喜欢得紧,才帮他找个借口摸摸剑。 谁承想这小子如此气人,一听他提起陈迁时的小师妹来,鹿鸣涧就是突然一酸,人也尖刻了起来,还是用着那给雪名配的女童声线:“人家陈道长与鹿女侠金风玉露天生一对,轮得到你这个小屁孩儿来反对!” “好了好了。”陈迁时无奈,夺回了小道童手中的雪名插回剑匣,对小孩挥袖道,“摸也摸了,瘾也过了,玩去吧。” 小道童气得跺脚,恨恨跑远了,耳朵都是红的,还恶狠狠回头剜了鹿鸣涧一眼。 鹿鸣涧正望着他,见他瞪来,还朝他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 留下的都是成年的师兄弟们,连坤道都未见一位。小孩子走了,众人得以好好说话,方齐齐与鹿鸣涧见礼。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道人笑道:“适才我们皆见了师兄与嫂嫂扶摇鸢飞,还在猜测,究竟是师兄新寻了个嫂嫂,还是便即几年前那桩旧事?” 旁边另一年长些的道人也笑:“如今听了名字,果然却是故人——哈哈,恭喜陈师弟了,一朝洗脱那断袖分桃之名。” “我以前还不理解陈师兄,放着山上那大批好看的、同道的师姐师妹,怎么会总是非要喜欢下山,还闹出被关禁闭的事来——”引着两人来那小知客也跟着起哄,“如今一看,倒是陈师兄才是最通透聪慧的!嫂嫂性子也太好玩了,我以后也要下山找道侣,断不能与你们一样,在这宫里就被安排了。” 众人一齐笑着。 鹿鸣涧饶是平日里脸皮比章放的鞋底还厚,这毕竟是一帮不相识的纯阳宫道人,她被如此一夸,跟踩在棉花里似的飘飘然,羞得抿着嘴装端庄——可惜刚才早已漏了馅儿了,再装也是枉然。 “我先带阿涧去拜见师父。”陈迁时牵过鹿鸣涧,挥开这帮“莺莺燕燕”——他早就听鹿鸣涧说过,她喜欢他眉心那丹砂,而这帮师兄弟们,也有不少同样额心点朱。 “可是师兄,柯师伯不在山上啊。他前阵子有事刚下山去了,也就是早几日的事。”一个师弟道。 陈迁时微微皱眉,随后便舒展开,看向鹿鸣涧微笑。 “多谢师弟告知。左右阿涧要在山上住好几个月——等师父归来期间,我正好带你在华山四处玩玩。” 鹿鸣涧笑着回望他,重重点头:“好。” 一九七 穿门 “掌教师叔祖这会儿不在,应是勤修不辍去了。” 陈迁时口中的“掌门师叔祖”,是纯阳宫如今的掌教,玉虚真人李忘生。 很久从前,“纯阳子”吕洞宾还在做掌教时,其大弟子“静虚子”谢云流叛出纯阳宫,宫中便惟余“玉虚子”李忘生、“清虚子”于睿、“灵虚子”上官博玉、“紫虚子”祁进和“金虚子”卓凤鸣五人在同辈中闪耀其名了,被江湖尊称为“纯阳五子”。 鹿鸣涧被陈迁时牵着,步出了纯阳宫正殿,陈迁时歉然道:“于师叔祖竟然也不在,倒是稀奇——她平日经常会在太极广场指导我们的。既然不巧,改日我再带你来拜会他们。” 鹿鸣涧拍拍他手:“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说话间,鹿鸣涧举目四望,见这里前临太极广场,后有无极道场,仰观天风流云,俯临万丈奇观,中间飞檐斗拱以卧雪相连。这里不愧是华山南峰之巅,天地灵气之钟秀,长年云遮雾绕,乃是修道习武之圣地。 她瞧见几个小道童们在崖边打闹,手头的扫洒工作都停了下来,心情很好地问陈迁时:“你小时候也是这般偷懒?” “我来时都不小了,怎会与这些小童一样懒散。不过大略因此,也没什么朋友。”陈迁时浅笑着摇头,“除了早课与练剑,就和所有同门一样,我也要日日做些杂务,以拂拭心境。” 陈迁时指向大殿西侧:“有些时候是拎根大扫帚,在此清雪。” 他指向大殿背后:“有时候是找块干净的布,擦拭吕祖百字碑。” 他又指向北边,隐隐可见傍着险峻山路的一道天街:“顺着那边,能到老君宫。有的时候,我去那边帮助上官师叔祖分拣药材。” “最麻烦的,也不过是辛苦些飞去朝阳峰,喂一喂清池里养的千年老龟。”他顿了顿,“左右都是些小孩子皆能做的易与之事,没有什么特别的。” 鹿鸣涧莞尔:“民间传说道士高来高去,我还以为你们纯阳宫修仙的生活有多么不食人间烟火,原来也与我这市井乡野的小药童差不多。” 陈迁时辩道:“我说的那是刚来时。日子久了,等到会画符、会算卦、会炼丹,方好歹算是养出了几分纯阳的根骨。” 两人踱步,来到了通往更高处的唯一一处巨大门楼下。 鹿鸣涧抬头望着,见正中方墙上以白玉雕刻着太极八卦,墙上首坐着个嵌碧玉的大肚子葫芦,朝上的弧面也覆着雪。 方墙左右两侧各起一巍峨门楼,飞檐挂灯,门楼上亦装饰了许多黄底太极图案。两个门楼开一葫芦形的轩门甬道,左侧门上匾额曰“天意”,右侧则曰“人愿”。 “这里叫做‘两仪门’。万物由太极而生,过太极,穿两仪,方可抵修道之所。”陈迁时介绍完,便眼睛一眯勾唇笑道,“每个新拜入纯阳的弟子都要经历一番‘两仪之惑’的考验,不如阿涧猜猜,如何同时通过这两仪门?” “同时……那自然是不能从两边门洞走。”
鹿鸣涧微微一沉吟,便踩了“扶摇直上”凌空而起,想要从方墙上的大葫芦上飞跃过去,结果一个“蹑云逐月”却撞上了气墙,被强大的反震之力冲撞,她连忙调整内息稳住身体,虽然无碍,但也落回了地上。 陈迁时在旁笑而不语,似是享受她想办法的样子。 鹿鸣涧继续喃喃自语道:“不对的,新上山的纯阳弟子通常并没有功夫傍身,这通过考验的法子,定然是寻常人也能轻易做到。” 她疾退数十尺,远远观望着两仪门。 几息之后,鹿鸣涧便胸有成竹地飞了回来,脚踏实地,双手背在身后,从两仪门两旁留出的空地直接走到了门后去。 她施施然站定在“人愿”门的对过,朝着门这头的陈迁时微笑: “我可通过了?” 从黑暗的门甬中望过去,鹿鸣涧的倩影就像落于一个葫芦形的纸上——黑葫芦里装白雪,白雪中又有个着黑衣的雪白美人。天工般的巧思。 “地无极,大道自然。阿涧悟得很快,比我天分高。” 陈迁时走到鹿鸣涧身边,满眼忍不住的笑意。 “修道之人最怕执著己念,不能超脱。两仪门是虚幻,先过后过也是虚幻,修道之人,不拘泥于三界桎梏,跳出五行方能寻觅大道,达到天人合一之境,这就是越两仪而至太极的道——这是代掌教师叔祖当年收我时说的。” 鹿鸣涧摇头:“看来我是注定修不得大道的了。” “怎么?” “跳不出五行三界,我对红尘贪恋着呢。”鹿鸣涧笑嘻嘻道,“听说天上仙宫里,最好吃的东西也不过蟠桃,那有什么意思?离了辣椒油盐,我可不如死了算了。” “瞧这小肉肉,怎么能是虚幻?”陈迁时捏了捏鹿鸣涧的脸蛋,“看来我也真是没悟性的。” 鹿鸣涧听着陈迁时语气豁达,不像是自暴自弃,虽不知道这种想法对他的修行来说是不是好事,但至少她听了,心下是偷偷高兴着—— 倘若陈迁时真要修道修仙修去了天上,恐怕她也不能随他乘风归去。 ———————— 倏忽,悠长钟响,在山间连绵,回荡不绝。 鹿鸣涧与陈迁时对望,便点头,随着他一起回到了太极广场。 很快,除了那些被关禁的和闭关突破的,现下身在山上纯阳宫弟子都会聚在了此处,足有几十人之众。 一位清冷坤道立于阶上,高冠上覆了白色长纱,水月观音。 众纯阳齐声对她行礼曰:“清虚真人。” “清虚子”于睿点头回礼道:“我纯阳秘典《坐忘经》被盗,先遣的十几个弟子前往空雾峰缉凶,至今未归。掌教师兄闭关尚不得出,此事却耽误不得,你们中有谁想作为第二批去追回和救人,自来与我说。” 她语气平淡,声量也不大,但用了极为精纯的真气送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九八 入阵 “什么!《坐忘经》被盗了!” “何人所为?怎么此前秘而不宣?” 纯阳道人们一片哗然,议论声四起。但或许是修道之人普遍没有那么激烈的性子,随着于睿转身进殿,众人亦各有决断,竟然霎时便散了个精光。 鹿鸣涧看向陈迁时:“你去么?” 陈迁时点头:“就算经书无法追回,也要去看看第一批追去的同门如何了。救回一个是一个。” 鹿鸣涧道:“正是此理,我同你去。” 听了陈迁时的回报和鹿鸣涧的意愿,于睿目光流转,唯独在鹿鸣涧眼睛和她腰间悬挂的“闲心”上停留过一瞬。 “纯阳与万花地缘相近,本就为好,历年多蒙贵谷相助,贫道代合宫上下在此谢过。”于睿微微颔首,娴雅平静道,“你与迁时皆身负玄晶神兵,胜算超出不少,但亦不必勉强。” 于睿立于殿中,面对着数位自愿去空雾峰的纯阳弟子,描述着现在的情况: “《坐忘经》并非什么不传之秘。自当年大师兄叛离,他胸中的诸多经文、功法,早已不能算是我纯阳所独有,但宫中所藏古本乃是孤本,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即便不以镇宫之宝视之,亦不能放任宵小随意取夺。此番如果失利,最差的后果便是堕了纯阳宫清名,让天下武林皆知,我纯阳可欺。” 于睿所说的“大师兄叛离”一事,江湖人尽皆知。 景龙四年,原纯阳宫大弟子、“静虚子”谢云流,打伤了师父“纯阳子”吕洞宾、师弟“玉虚子”李忘生,叛离纯阳,下了华山。后来,他流离辗转,前往东瀛,开创了“一刀流”,又历经种种事端,被中原武林所不齿,得名“剑魔”。 当年逢此骤变,吕洞宾与李忘生措手不及,纯阳宫上下震动、哀怒不止。自此,谢云流从“纯阳六子”中除名,而此等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事,不仅令纯阳宫中“静虚”一脉的弟子蒙羞含愤,不理解、不原谅的声音至今不绝,也让纯阳宫后来加入的年轻弟子们对这段历史和谢云流,自然是多持敌视的态度。 这种大趋势无可厚非,但凡事固有两面。 谢云流悟性极高,又是个罕见的至情至性、意气干云之人,不仅吕洞宾几乎以亲子视之,其徒弟、同门中,也有许多慕他为人和天分,以他为榜样。至今还有一些静虚一脉的弟子思念着他,即便被他的事情所累,被纯阳宗内和武林所排挤,也坚信当年的祸事定有曲折。 这些与谢云流亲善之辈中,就有李忘生和于睿。他们昔日皆与谢云流感情深厚,多年来一直希望能够解开昔日误解与恩怨。在谢云流臭名昭著的当下,两人提起他时,却仍坚称“大师兄”。 “掌教师兄闭关以来,是卓师弟代为操持宫务,我本不该越俎代庖。但此事突发而紧急,诸位师兄弟皆各自有事不在宫中,我担心此实为调虎离山之策,不能再离开纯阳。 “故而此前,我只纠集了十几位就近弟子往去追人。先前传回的消息,说此次前来盗经的,乃是一伙东瀛倭人,不知与……大师兄,是否有干系。”
说到此处,于睿细长的眉间泛起轻愁。 于睿旁边,一个青年坤道揖道:“我离开空雾峰回来禀报时,状况还是敌人逃入峰内困守,我们无论是包围还是突入,都颇有信心与优势。”想来她便是先前那先遣队里的报信之人。 “而如今已经又三日,却无音信再传回。”于睿敛了清美愁容,对众人行礼道,“只有劳烦众位再探再报。《坐忘经》能拿回固然好,若不能时,也请诸位以保全自己为念。” “是,清虚真人。” 众纯阳别过于睿,由一位稍微年长的张姓道人组织了,略一准备,便一同起飞,往着空雾峰所在的东北方向去了。 还是先前回来报信那李姓坤道走在最前,行着引路之责。道人们彼此相识,除了稍微商量着些等下可能的遭遇战中彼此配合、结阵对敌等问题的细节,一时皆无闲话。 鹿鸣涧仍由陈迁时轻功带着,夹在一片道袍翩然的队伍中。陈迁时则抓紧时间,对鹿鸣涧窃窃私语着空雾峰的状况。 原来,这空雾峰位于华山东北诸峰之中,风景宁美,山腰间还有一灵气充沛的池子,从前亦为一沐浴、修行的好去处。后来,年轻的谢云流发现了这里,很是喜欢,便常常同剑宗弟子在此峰练剑,那灵池也渐渐有了洗剑池的美名。 谢云流远走之后,怀念谢云流的剑宗弟子仍旧常去此处练剑。 而随着时间过去,对谢云流爱信等的纯阳弟子越来越少,空雾峰又远离纯阳宫所在的南峰主峰,此处逐渐荒凉起来,鲜有人迹。 “且慢!似有古怪。” 领头的张师兄突然伸手拦了众人。说话间,他身边剑气凝聚,竟有几十道之多。剑气纵横,一道朝着峰间击去—— 果然,剑气遇到看不见的阻力,与凭空出现的火焰相击,被消弭于半空。 “此处被人设了阵法,我们从长计……” 张师兄回过头来,发现身后竟然空无一人,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看来,他们早已入阵,发现得还是太迟了。 ———————— 空雾峰山脚下。 鹿鸣涧与陈迁时左手紧握在一起,各持兵刃背立着,警觉望向四周,尤其是上山的那条窄路。 “幸好我们彼此牵着。”陈迁时后怕道,“恐怕师兄弟们都散落在峰上各处了。” 鹿鸣涧还算淡定:“没事的,既然只是将我们打散,说明阵师水准也不够高明,至少无法做到直接困杀,不然也用不着兜这圈子。” 陈迁时握紧了剑柄:“可惜我不擅阵道。” “既来之则安之。”鹿鸣涧转过身与他并肩,“反正现在就算要下山也会撞阵墙,不如先探探。合我们两人才智、武功,未必不能击而破之。” 一九九 探报 上峰的路初极狭窄,陈迁时与鹿鸣涧一前一后,走得很小心。 一边留意着两旁陡峭高寒的山壁上方,是否可能存在着埋伏;一边手还紧紧交握,生怕敌人布下的那古怪阵法再次发作,将两人分开,传送到不同地方去。 将出狭道口时,走在前面的陈迁时却倏忽向后一避,同时剑光一闪,击退了一柄从斜下方陡然刺出的长剑—— 那一剑毫无花俏,气势浩瀚,含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之意,但陈迁时神兵在手,看清楚了剑招之后,便迅速以真气包裹了雪名剑刃,方没让那相击之剑立时断折。 “自己人。”陈迁时雪名向前,仍旧戒备着,缓缓拉着鹿鸣涧走出了山道。 那藏在道口的偷袭者露出了真面目,是个道士打扮的少年人。他仍坐在地上,连刚才偷袭都没有起身,显然是受了伤。 见到陈迁时的道士打扮和雪白剑光,又回味过来刚才陈迁时的惊人反应和手下留情,这少年先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道:“可是‘雪名剑’陈师兄当面?” 陈迁时伸手制止了这少年挣扎着要行礼的姿势:“正是陈某,师弟不必多礼。” 少年便坐着,只行了个手礼道:“清虚一脉弟子林嘉琦。久仰师兄大名,可惜我这两年才上山,师兄已经在后山闭关了,始终缘悭一面。幸而雪名剑实在过于耀目,又早闻师兄兰芝玉书,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不必客气,其他人如今如何了?”陈迁时道。 林嘉琦叹气:“本来我随了师父他们同来,杀了不少倭人武士和忍者,都已快上到峰顶了,可突然陡生奇变,敌人应该是发动了什么怪异阵法,我便被送到了这附近,和师父他们断开了联系。” 鹿鸣涧趁纯阳弟子们准备出发的时间,也去纯阳天街购置了许多药材、医具,此番上山背了很大的药箱,便是提前想到大概会有不少伤员,可得管够。 在两人说话间,鹿鸣涧已经蹲下看过摸过了林嘉琦的腿:“小林道长,你这腿骨先前被打断了一截……但有人给你处理过了?” 林嘉琦回过神来,忙对鹿鸣涧谢道:“哦,居士,贫道的伤已不妨事了。万幸与贫道同被传来此处的,还有一位万花谷弟子,贫道虽拼着命杀了几个浪人,但修行日短、剑法低微,到底是受了这重伤……幸而有她,帮我接了断腿。” 鹿鸣涧利落地给林嘉琦伤腿打上了板子,绑得结结实实:“很及时,不然你以后可得做一辈子跛子了。” “那万花女弟子单修离经易道的,没有武功在身,我劝了她莫去,与我在此等待救援,就算是遇见了歹人,我也还提得动剑,终能护她几分。可她,她实在也太过任性和不自量力!你说她一个客居纯阳宫采药的万花弟子,我纯阳内部之事,与她何干?说什么我们队伍没有大夫,非要跟着蹚这趟浑水!结果留我在此,她便执意一人上山去了,还至今未归,不知现在情形如何了,千万可别是出了事……”
林嘉琦越说越担心,拿剑的手逐渐攥紧,最后更是对陈迁时急道: “陈师兄,你们莫要管我了!上山路上麻烦二位多加留意,若是见了她,千万让她莫要逞强了!哦,她好像是叫……行歌?” 陈迁时应诺了方道:“她既已走了许久,你心急也是无用。我们刚到峰间就被阵法打散,还没有什么新情报。师弟且将先前探得的事悉数讲讲。” “是,师兄。这伙贼子是倭人,但他们的首领却好像不是。”林嘉琦神色转为凝重,“据家师所言,那领头之人虽也作东瀛装扮,所用招式却显然化自原来江南大族梅家的剑法,像是在梅家剑法的基础上,融合了东瀛忍术之类的技巧,而成了现如今这副风貌——哦,家师宫紫英。” “宮师叔是单修‘太虚剑意’中有数的强者,对剑法的理解极深,兼之性情平笃,我以前也向他请教过多次。他既都如此说出来给你们听了,想来是对这个判断把握很大,不会有错。”陈迁时沉吟,“梅家……” 他多数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了修行剑道上,对这些世家少有关心,除了如今还显赫的大族,他基本没什么了解。但这个梅家,因为其族内素以剑法传承,所以陈迁时博览众家剑谱以求他山之石时,存有一丝稀薄的印象。 鹿鸣涧回忆着章敛那些野史和情报道:“武后之乱时,朝纲混乱,宫廷倾轧频繁,许多忠臣义士亦难幸免。这梅氏一族本仗着剑法精绝而享誉武林,但因卷入此番政治斗争,而惨遭灭门……” 林嘉琦赞道: “居士好见识,正是这个梅家。 “我们首次与他们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之时,家师便识破了他的路数,大声问他:‘你与江南梅家是何关系?’那人道:‘早已没有什么梅家,某现在是雾隐流宗师‘雾隐剑藏’,不过是藤原氏一家将尔。’” 陈迁时与鹿鸣涧互相望了一眼,皆是觉得不妙。 这藤原氏在东瀛原也是权力顶端的几个世家大族之一,谢云流东渡之后,江湖传闻中,他与这藤原氏脱不开干系。如果这盗经一事是藤原氏主导,恐怕其背后也有着谢云流的影子,就不是李忘生和于睿乐见的了。 林嘉琦续道: “姓梅的手下众多,而且那帮东瀛人的打法虽拙却凶,十分彪悍,有种不要命的拼杀之气,与我们纯阳学的剑道路子大相径庭,还是有些难缠的。 “师父他们与姓梅的追斗时,我听到他叫两个手下帮他断后,一个叫、叫……夕罗双?我记不清了,另一个是漂亮东瀛女人,着雪白上衣与血红宽裙。” “巫女?像是东瀛那边神宫里的巫女装扮。”鹿鸣涧在画本见过不少东瀛女子像,林嘉琦的描述很典型。 二〇〇 退忍 林嘉琦对鹿鸣涧不好意思道:“这……此行之前,贫道可以说对东瀛毫无了解,不敢妄下论断。” 鹿鸣涧手指轻点着下颌:“或许阵法便是这巫女布下的……怪不得,我想了半天,你们纯阳宫进来这么多弟子,总有擅长阵法的,怎会过了许久还没人能够破解此阵。毕竟东瀛阴阳术,与你们修习的阵道非是一个系统。” 林嘉琦黯然道:“我孤身在此已有将近一日,阵法之力居然毫无衰减。未见有人从山上下来,你们也是第一批从外间进来的……” 鹿鸣涧从药箱底层拿出个油纸包,拆开来是许多张葱油饼码在一处。她托着油纸包到林嘉琦面前:“小道长,拿两张饼子先顶着饥,我们要走了。如果事成阵破,回来时你还没被别人救走,我们便带你回去。” 林嘉琦带的吃食确实已经耗尽,便没有与她客气,抓了两张葱油饼子,拼命点头。 鹿鸣涧与陈迁时重新上路时,鹿鸣涧很自然地牵起了陈迁时,陈迁时看向她。 但鹿鸣涧的目光还在往前面和山壁上打量,随口道:“刚才大意了。万一这鬼阵法又作妖,趁着我们与小林道长说话时将我们分散开,这会儿岂不是要后悔死了。” 陈迁时嘴角微翘:“就算被分散了,我去找你。” 鹿鸣涧乜他一眼,笑得脸红红:“迁哥儿,真不敢相信这几年你是在练剑修道,总觉得你是研读了什么情话宝典……” 她的话戛然而止,手指抵在唇上。 陈迁时顺着鹿鸣涧目光望去,见前面道路上方,皑皑白雪,竟赫然染上了几滴血迹—— 两人同时抬头,纯白的“坐忘无我”护体罩和青碧的“春泥护花”护体真气同时催发,雪名和闲心一齐举起,架住了从天而降的刀兵! 是四个蒙面黑衣的东瀛忍者! 他们恐怕是本来埋伏在山壁上头,却因为和别人才动过手不久,武器上的鲜血还未及处理干净,这才滴了下来,打草惊蛇——见陈、鹿二人已经发现,他们便当机立断,直接动手了! 先扑到面前的两个忍者手上都执了长刀,一把因与雪名对斫而当场断掉,另一把被闲心架住的瞬间,便抽身后退,向旁边滚去—— 叮! 一声脆响,鹿鸣涧指风极快极准,竟然将一把阴险的手里剑击退在了另一把之上! 原来,两个忍者的近身攻击本来就是幌子,他们一击不中,便即闪开身子,而隐藏在他们身后的两把手里剑才是冲着陈、鹿二人来的杀招! 两把手里剑相撞,被卸去了飞来之力,双双委顿在了雪地上。 来不及给鹿鸣涧喝彩,陈迁时飞快地凝气插剑,脚下瞬间立起了“生太极”和“吞日月”两个气场。水蓝色的结界中,两个当先的忍者想撤走,却被气场所困,行动迟缓。 离陈迁时近那个手无寸铁,被他一剑便结果了,而离鹿鸣涧近那个反应快些,已经快要离开了气场范围——
陈迁时心念意动之间,“吞日月”气场爆炸收缩,化作一道剑意缠住那忍者,同时陈迁时身形一动,便冲到了这忍者身边,一剑下去,雪地便又被染红一片。 战斗紧迫,两人的手已经放开,鹿鸣涧先前一发现偷袭者,便游墙而上,靠近了山顶。见势不对,鹿鸣涧和陈迁时像厉害的,这擅长手里剑的黑衣忍者立时想要撤离。 忍者所学,身形最为灵动,他在山头上闪来闪去,让鹿鸣涧打来的指风尽数落了空,正自欣喜,却被鹿鸣涧预判了下一个走位落点,提前蓄了指风—— 他刚一落脚,腿上便是一麻! 这家伙也是个狠人,不顾不能动弹的右腿,左腿一跪,就地一翻,居然往着左边深不见底的山下滚去了。 鹿鸣涧无言看着这人的自杀,又去看对面崖壁上另一个偷袭者,但得益于先前那伙伴的拖延,这忍者终是逃得了性命去。 陈迁时料理了下面两个刀客忍者,踩着“梯云纵”也上来了这险峻山头,还背着鹿鸣涧先前搁在地上的药箱。 检查了鹿鸣涧毫发无伤,陈迁时方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鹿鸣涧咬唇道:“可惜走脱了一个……” “他没走脱。”前面不远处又一块怪石,它后面突然传来微弱的女声,却吓了陈、鹿两人一跳。 两人小心翼翼过去一看,竟然是个衣衫破破烂烂的万花女弟子。先前跑了那黑衣忍者扑在她身边,喉间被利器穿透,已死得不能再死。 鹿鸣涧惊喜道:“可是行师妹?” 这万花女子有些诧异,看向鹿鸣涧身上万花制式的白衣黑裙,疑惑道:“师姐面生得很……” 行歌扯到了伤口,登时“嘶”了一声,鹿鸣涧赶紧过去扶住她。细看之下,她浑身不少烧伤,尤其是背后,衣衫尽破,伤口狰狞。要不是她自己精通医术,给自己做了治疗,恐怕已经没命。 鹿鸣涧连忙把黑色外袍脱下给行歌披了,清凉的真气缓缓输送给她,为她缓解着剧烈的痛苦:“我姓鹿,常年在外行游,不住谷中。” 见识到鹿鸣涧精纯凝实的养心诀内力,行歌彻底放下了心防,又瞧了瞧旁边背着药箱的青年道长,她登时明白了什么,灰头土脸地微笑道: “多谢鹿师姐。你们可是要上山对付那帮倭人?” 鹿鸣涧称是,行歌便道: “如此,我先讲自己知道的说与你们参考。 “现如今,整个空雾峰所笼阵法名叫‘阴阳杀阵’,乃是伊势神宫巫女藤原樱奈所布,阵眼就在山上某处,由四个柱子加持,应该很是显眼。当然,那里肯定有倭人重兵看守,不好突破。 “对了,这藤原樱奈操控阵法,借助的是一个名叫‘鬼哭玉’的法器,你们若能得到,想来不仅可以破阵,她的实力也会大打折扣。” 她说得很急,如同连珠炮一般,好像生怕自己随时断气了,再没机会说出这些。 二〇一 敛剑 “我省得了,多谢告知。” 鹿鸣涧示意陈迁时转身,将药箱对着她,然后她扒拉出来了一些伤药,给行歌的烧伤涂抹着。 “行师妹,你从何处得知这些?” 行歌已经交代完了,此时如释重负,恢复了和缓的语速道: “我先前追上了纯阳宫的一队道长。他们与那藤原加奈战斗过,说她武功稀松平常,但有着阵法和法器的加持,刀枪不入、控火入微,非常难缠,让他们折损过半。好在他们捉到了她一个手下,拷问之后才得知了这些。” “东瀛忍者性子通常宁死不屈,招出来的东西会不会是故意撒谎,诱导我们去送死?”鹿鸣涧很是怀疑。 “师姐说的极有可能……那忍者虽然说了许多,但他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最后用不知道什么法子,竟然挣脱了束缚,自己突然整个人爆炸掉了!几个道长……”行歌被鹿鸣涧一提醒,也不自信起来,脸现悲痛道,“尽数灰飞烟灭。要不是我本就站得远些,恐怕也难逃一死。” 陈迁时脸色一寒,冰冷道:“会须为他们报仇。” 事关他数位同门之死,鹿鸣涧知道怎么安慰都是苍白,只给他甩了个“清心静气” 她继续跟行歌分析道:“要是这忍者存了必死之心,倒有可能讲的是真话。左右你们在他看来都要被拉上垫背了,再做欺瞒反而容易被听出不对来。” 陈迁时“嗯”了声:“不管真假,我们当做真的注意些就是。” 行歌吃了药,又得了鹿鸣涧帮助活气生肌,竟然能自己站起来了,对两人行礼道:“师姐,道长,前路危险,此去小心。我还有袖弩可防身,你们不须担忧。” 鹿鸣涧看向行歌抬起的皓腕,那里果然装了个机括小弩。想来刚才那逃命的鬼影忍者,便是没想到这里有人,中了她的暗算。 她望着这精巧的机关袖弩,想起章敛弄的那些玩意儿:“行师妹也精于天工。” “行走江湖,没有功夫傍身,总要有些别的倚仗。”行歌伤势大好,很是振奋,“我这就去山下寻那小林道长。若你们能破解阵法,我就直接带他离开。” 两人称好,别过行歌,又小心行了两个时辰,才走到半山处。 一座孤亭矗立在此,往外望是空阔的天幕和山景,往山上看,亦能见不远处白皑皑的洗剑池。 鹿鸣涧向亭中驻了几息:“若是平安清欢时节,这里真算是个偷闲浮生的好地方。” 因为行歌所说的惨事,陈迁时心中沉重,都没了心思与鹿鸣涧调笑,低声叹道:“我本也打算带你来这玩的。没想到来是来了,却玩不得。” “等此间事了,这空雾峰还是你们纯阳宫的胜景之地,咱们再来就是。”鹿鸣涧安慰。 陈迁时不欲让她担心,强笑道:“好。” 拐过山路,两人将洗剑池前场景一览无余,都在彼此眼中见到了惊色。 这岸边和对过山壁上尸首横陈,陈迁时大致一扫便知,死了三个纯阳道人,其余皆是倭人。倭人们个个一身素朴黑衣,脸上皆覆鬼面;只有一个人,不仅戴了红色鬼面具,头上还有极具东瀛特色的带角帽盔。
他应该是倭人忍者的头领,但连同其手下鬼众,被三个纯阳道人一同了结在此了。玉石俱焚。 白雪尽染红黑。战况极为惨烈。 鹿鸣涧接过了自己的药箱,看陈迁时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长剑背手走了过去。 他从三个道人手中,摘下他们生前不离身的佩剑。其中一把还被其主人牢牢握住,陈迁时使劲掰开了他的手,才将佩剑取出来。一一将三把长剑插在了本属于雪名的朴重剑匣里,陈迁时拉了拉胸前系带,确保剑匣好好地、牢牢地被挎在背上。 “走吧。”陈迁时声音染上了几分哑意。 鹿鸣涧紧跑了几步跟上他。 ———————— 在一处嵯峨山壁顶端,两人发现了第一个石柱。其形貌规整,一看便不是天然所成。 陈迁时“扶摇直上”加“梯云纵”,直接到了山巅,果然见石柱上端坐着一个人——高帽狩衣的倭人。 没有二话,陈迁时直接仗剑而上,将那人一剑穿心! 可那人中剑却不倒,连血都没流出一滴,反而从口中念出几句东瀛语言,便突然狂风自来,将陈迁时漫卷而坠。 鹿鸣涧大吃一惊,忙飞身上来接住他。幸好她预留了金属飞爪在山壁上紧抓,才没有双双被这怪风吹走。 待站稳脚跟,鹿鸣涧才收了飞爪。 陈迁时环顾四周道:“不是活人。雪名没有穿过血肉的感觉。” 鹿鸣涧看了看那既不追下来,也没有继续召唤天风的“人”,疑惑道:“阴阳师装扮,难道是傀儡……” 陈迁时道:“既然有了第一个柱子,想来行歌所说的情报可信度极高。” 鹿鸣涧道:“嗯,找找其余几个,再做打算。” 两人联袂牵手,展开轻功,在这周围一圈转了一遍,果然相继发现了四个石柱。每个石柱子上都坐了一个阴阳师傀儡,若是靠近了攻击,它们便会还手。虽然每一个能力单一,但强度都不俗。 譬如第一个那位能够召唤天风,后面三位分别能够点燃天火、劈出刀气、以及散布毒雾。这些能不能伤到陈迁时与鹿鸣涧不提,但每个傀儡都不惧攻击,即便被雪名从中斩断,但等他们二人再次回转时,那傀儡便又恢复如初了。 “当真邪门。”陈迁时又砍了一圈,落回到鹿鸣涧身边,神色有了些惊疑不定,“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材质所为,怎么能够无限再生?我刚才将召风那个剁成了碎末,可没一会儿,它又当着我重新坐起来了……” 之前,鹿鸣涧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换换思路,便自愿留下来观察喷毒那个傀儡。毕竟,四者之中,还是它对两人最无威胁。 鹿鸣涧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对,或许它们不是修复了,而是‘再生’……咱们不管破坏多少次,它们都有新的替代品出现。” 二〇二 破阵 四个傀儡,依照不同顺序去杀,足有二十四种可能性。这虽然是个笨办法,却也是踏实的,总要试试。 傀儡无心无血肉,鹿鸣涧的指法虽也能对它们洞穿一二,但破坏性和陈迁时直接以剑腰斩相比,麻烦又效果难料。故而两人一商议,便由陈迁时自己去实验,硬是飞着砍了二十四圈。 开始时,鹿鸣涧还与他一起,帮他对付那些阴阳师傀儡放出的反击,后来瞧他自己也应对得来,她便干脆坐到了毒傀儡所在的石柱子上去了。 此时陈迁时刚完事,体力和精力耗费很大,累得够呛。虽然阵法没破,但见鹿鸣涧的思路似乎有了些进展,他便直接挨着鹿鸣涧坐下了,休息了起来。 凌然柱顶,两人竟是就这样和阴阳师模样的毒傀儡背靠背坐着,场景还颇有几分滑稽。 “咱们已经试了一遍,想来关键不在这顺序上。”鹿鸣涧摸着下巴,“能让它们‘再生’的动力,应该就在那那藤原樱奈身上,可咱们破不了阵,又见不到她。” “未必。她也许也在阵中。”平复了下心情,陈迁时也找回部分理智,“继续往山上找找,要是见了藤原樱奈,万一可以力破巧——” 鹿鸣涧摇头:“你那些死去的同门实力如何?先前来了还没回去那些又如何?” “……是我急了。”陈迁时叹气,“排除了顺序因素,要么是手法问题?” 鹿鸣涧道:“若是中土阵道,大略以五行、八卦等原理为基础,却不知这东瀛阴阳术是不是也衍自这些?以迁哥儿看来,这四只傀儡可有什么规律?” 陈迁时摇头:“未曾。换个思路,也许它们必须被什么特殊的手法所伤才能损毁,譬如必须要某种性质的真气才行?譬如,我听闻吕祖他老人家的混元内力练得太好,便可以百分百反伤混元真气,唯有其他系的内力才有可能伤到他。” “也或许,我们想得太复杂了!她阵道尚不如何厉害,那她能掌握的阵法便也应该没有那么难解!”鹿鸣涧想到一事,突然眼前一亮,抓住陈迁时袖子,“迁哥儿,我适才观察到,你每次砍了这傀儡,待它重新修复其实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陈迁时心领神会:“倘若在它还没有修复好的时间里,咱们把其他三个都杀了,它们或许就恢复不了。” 说试便试。 陈迁时到了第二处石柱时,放了个信号,留在毒傀儡处的鹿鸣涧便同时动手。将闲心当做了近身武器,直接插入阴阳师傀儡腹部,然后割肉似的直接剖开了它。 傀儡是死物,就算她努力将混元真气灌注再行爆炸,“玉石俱焚”也不似对活物那般好用,只能如普通真气般起到个伤害作用。 好容易弄裂了这只,她赶忙去往另一边更近的石柱,对付那也覆了鬼面具的傀儡。 感应到活物的靠近,那傀儡一振袍袖,以它为中心,团团刀气霎时爆裂开来,而鹿鸣涧早有准备,将从陈迁时那借来的一柄长剑在身前舞成圆圈,迎着那刀气便冲上了傀儡身边。
噗! 长剑刺伤了鬼面傀儡,但很难穿透它的材质,鹿鸣涧便欺到它身上,聚气以闲心戳破了这傀儡的“脖子”。傀儡不愧是傀儡,即便是脖子断了,脑袋歪歪扭扭地掉挂在断掉的脖子皮肉旁边,它的两手仍旧能发着刀气。 鹿鸣涧躲闪不及,顶着“春泥护花”的大腿中了几发,她咬牙忍了,将闲心从傀儡的断颈处,直接朝下刺入它胸腹,以混元内力灌注,搅动着它的体内。 这暴烈的打法果然奏效,鬼面傀儡终于失去了行动能力,碎裂倒下。 一面给自己止血,鹿鸣涧一面焦急抬头,不知陈迁时那边可有成功—— 喀嚓! 鬼面傀儡彻底自行化成了粉尘,而这堆粉尘中,赫然簇拥着一颗墨黑色泽的浑圆珠子。 鹿鸣涧大喜,叫道:“迁哥儿,成了!成了!” 瞬息之间,陈迁时已经从山峰后面飞了出来,亦是满面欢欣。 看见鹿鸣涧大腿上的伤痕,陈迁时神色便作心疼,急忙将她抱起,又拂袖收起了那颗暗黑珠子。他摊开手给鹿鸣涧看,掌心已经有了红、绿、黑三枚。 “快回去,毒傀儡肯定也掉了。”鹿鸣涧催促着。 陈迁时抱了她,风一样掠向毒傀儡的柱子,果然,一颗暗紫色的珠子也落在柱顶。 至此,四枚珠子尽数落入两人手中。 藤原樱奈再也无法借助控制这四颗珠子重塑傀儡,四个石柱子失去了珠子的镇压,也很快崩解成碎石,一一倒塌。 鹿鸣涧靠着山壁,给自己的腿包扎着,喜笑颜开道:“阵定然是破了!” 陈迁时扶着她起来,笑着在她额头亲了一口:“多亏了阿涧聪慧。” “还是幸得道长厉害。” 两人互吹之后皆笑起来,鹿鸣涧指挥着陈迁时拎上药箱,催促道:“咱们快些,倭人阵法被破,定然阵脚大乱,是围剿的好机会。” 陈迁时瞧着她被刀气划破的长裙和大腿,皱眉道:“要不你下山回去吧,找行歌他们一起,我自己上山就好。” 鹿鸣涧想了想,摇头道:“万花心法伤势好得快,我这点伤不碍事的,还是与你一起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倘若遇见了你那些同门,我再离开。” 陈迁时没有再劝,只是将他最外面穿的那层长衣脱了,给鹿鸣涧披上。她自己的外衫已经给了行歌蔽体。 两人行至观星崖,倏然停步。 一个白衣红裙的美丽女子端坐在崖边,正在调息养伤。 藤原樱奈! 鹿鸣涧只来得及给陈迁时上了个“春泥护花”,他就已经仗剑“剑冲阴阳”到了藤原樱奈身前—— 可藤原樱奈不闪不避,连眼睛都未睁开。 “风遁·定影!”一个花白长发的中年浪人双手结印,大喝出声。 陈迁时中了这忍术“定影”,当场动弹不得,举着剑,就像尊俊美的雕塑被定格。 二〇三 协战 “千华,杀了他。”藤原樱奈正调息到关头之处,头顶冒着丝丝白气,她坐着没动,冷冷吩咐。 浪人鬼影千华道:“是,樱奈小姐!” 他躬身蓄力,继而长刀骤然出鞘,以迅雷之势斩向陈迁时! 叮! 闲心与鬼影千华的宝刀“天诛”相撞! 但鬼影千华是力大的刀客,这一击又是凝聚了其毕生所学的必杀一刀,鹿鸣涧虽仗着闲心之韧勉强架住了,但胳膊酸麻,差点便将闲心脱手! 鬼影千华的刀势太凶,带起磅礴的气流,直将鹿鸣涧击退数步,整个人撞击在她身后的陈迁时上,被定身的他受力往后倒去,鹿鸣涧又赶紧扯住他。 “居然能接下我的‘天诛·改’。” 鬼影千华转了转脖子,长刀双手高举,再次蓄力。 “不好!” 看出对方目标明确,是要先解决暂时失去了战斗能力的陈迁时,鹿鸣涧将陈迁时扑开,抱着他在雪地上翻滚了数圈,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鬼影千华后续几记劈砍。 可鬼影千华瞬息便到得近前,已经避无可避,鹿鸣涧放下陈迁时,抽出他手中的雪名,双手一执墨竹、一握霜刃,交叉着架了鬼影千华的“天诛”! 鬼影千华这必杀一击又被阻,对鹿鸣涧已经刮目相看。 他决定先解决了这女子。 鬼影千华想要后撤,鹿鸣涧却不让他走了,两柄神兵将天诛夹着,卸力抹向一旁,同时仰身踢腿,足尖点向鬼影千华腿上穴位! 确信到脚上一击得逞,鹿鸣涧也不恋战,立马卷了雪名后撤。 趁着鬼影千华腿麻愣住的空当,鹿鸣涧边退边抬手,闲心蓄力已久,对着鬼影千华便射出数道墨绿真气—— 此时两人相距不远,一整套百花拂穴手精准地打入了鬼影千华要穴,这中年浪人明明上身未被控制,可也没来得及闪避! “玉石俱焚”! 鹿鸣涧来不及等注入鬼影千华体内的真气流转开了,直接选择了引爆。 短暂交手之间,鹿鸣涧已经确信,鬼影千华实力高于自己,万一将自己打入的真气驱散或者化解掉,更加白费了这番筹谋。 令鹿鸣涧汗涔涔的是,鬼影千华肉身强横,纵然吃结实了这记玉石俱焚,硬顶了她这套精心设计过的袭击,居然也没有倒下的迹象。 大喝一声,他虽然以内力强行冲开了腿上穴道,却也还是被拖延而稍稍缓了步伐,让鹿鸣涧得了机会,重新安然退回到了陈迁时边上。 鹿鸣涧见鬼影千华这般有攻无守的打法,与东瀛武士常见的做法无异,心下稍定,知道只要拖住世间,多磨他几次,这人是死定了的。 可一来,鹿鸣涧算不准那藤原樱奈何时调息好伤势,如果她重新加入战局,胜利的天平便完全倒向了对方;二来,她没机会检查陈迁时中的这定影忍术何时能解,只怕自己护不住他,当下没有法子,只能得空便拍“清风垂露”在陈迁时身上,只盼他赶紧恢复——赶在对方能再放一个风遁“定影”之前。
鬼影千华面上不显,其实心中也惊惧起来。 作为上忍,他在藤原氏家养的内臣中都算得上有数的高手,此次来中原,本来任务就是护持藤原樱奈,以及给他之前死在纯阳宫手中的侄子小次郎复仇。 可谁能想到,他的宝刀“天诛”一向见血方回鞘,竟然被对方连续架住数次,而且对方手中的那两把兵刃,也绝非凡品,甚至那把雪白的剑,只怕威力更在天诛之上。 他动了贪念,甚至想把雪名据为己有。 适才,鬼影千华虽然未中鹿鸣涧“芙蓉并蒂”的控制,但对方功法古怪,这种伤人经脉的阴毒路数他在东瀛也未曾见过,一时竟然被她得手,他此时,甚至受了些内伤。 情势紧急,鹿鸣涧来不及注入他经脉更大量的混元真气,而且她自己过于谨慎所以急了,若是待得混元真气在鬼影千华体内多游走一会儿,只怕还能有机会伤到他心肝肺腑。 可恨的女人! 鬼影千华咽了口喉头涌起的鲜血,眼中凶光更盛,提刀直直奔来,而“天诛·改”此番蓄力更加磅礴,直有锋刃未出而势如实质之感! 铮! 鬼影千华的刀与雪名相击,是陈迁时握着剑。此次,陈、鹿二人没有再被鬼影千华的刀气狼狈撵开。 原来,在鹿鸣涧“清风垂露”的帮助下,陈迁时的定影术终于被提前拔除,而他甫一恢复行动力,便一气呵成地接过鹿鸣涧递来的雪名,跨到她身前挡住了鬼影千华。 陈迁时开着“紫气东来”,脚下骤然升起“生太极”、“吞日月”、“碎星辰”诸个气场,水蓝色的真气浩然长沛,将鬼影千华和鹿鸣涧都笼罩在他的剑锋所及之内。 “麻烦!” 鬼影千华用东瀛语骂了句脏话,便收刀绕后,同时结印念咒,似乎又准备再来一次“风遁·定影”。 “小心!”鹿鸣涧一边叫,一边数道指风出手,有朝着鬼影千华的嘴巴去的,有朝着他双手去的,还有冲着他要穴去的。 而“定影”不愧是风遁,出手极快,刹那间劲风已经缠上了陈、鹿两人! 可先前见陈迁时吃过一次这亏,两人此番早有准备,在鬼影千华结印之时,两人便各自开了门派身法“凭虚御风”和“星楼月影”,皆是人影一晃,便离开了本来立足之处,让那缠人妖风双双扑了个空。 鬼影千华风遁未中,不退反进,冲至陈迁时面前,与他刀剑相斫,乒乓作声,两人一黑一白,近身肉搏起来。 鬼影千华实力全盛时也就与陈迁时仿佛之间,可他在陈迁时的众气场中战斗,走了几合,便逐渐感到不支,生出了退意,何况之前他毕竟便已被鹿鸣涧所伤—— 等等!那女人呢! 发觉不对时,鬼影千华刀法不乱,但目光已经舍了面前的陈迁时去找鹿鸣涧,霎时心头一窒—— 二〇四 破庇 鹿鸣涧在陈迁时接手战斗之后,松了口气,便借助着陈迁时隐藏了身形,又在偷偷蓄力。以她现在的功力,一套威能完整的百花拂穴手,若能打在有血肉经脉的活人身上,即便是鬼影千华这样的高手,也要非死即伤。 但鹿鸣涧此番作为,却非是为了鬼影千华,而是准备等下直接来一手釜底抽薪—— 最好是能直接要了藤原樱奈的命。 鬼影千华反应过来时,果然见到那女人指风如电,已经射向了樱奈小姐! “可恶!” 虽然心知已经来不及了,但鬼影千华咆哮同时,脚下猛冲往藤原樱奈前面,还是想要竭力庇护她。 同时,宝刀“天诛”亦被鬼影千华投掷出去,砸往鹿鸣涧靠近藤原樱奈的路径。 天诛耀着银光,转着圈疾速飞来,鹿鸣涧不敢直撄其锋,只能暂时后退躲避;她真正难以接受的是,已经打出的墨绿真气击在藤原樱奈身上,居然像是泥牛入海,那美丽巫女犹自调息着,毫发无伤! 鬼影千华见状心安,飞身过来接住了他自个儿的宝刀,正待转身与陈迁时再战,却不意将后背暴露给了鹿鸣涧。 立时,他背后屡遭点穴,浑身麻痹,刀都险些拿不稳了。 陈迁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见此机会,立刻“剑冲阴阳”到了鬼影千华身前,一剑朴实无华刺出,“八荒归元”,雪名纯白的刃尖从鬼影千华当胸贯穿—— 可就在此时,藤原樱奈恢复好了,她站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她扬着下巴说,“真是有负父亲的栽培啊,千华。” “咳、咳……樱奈小姐……” 鬼影千华朝藤原樱奈伸出手,可随着陈迁时一把将雪名拔出,他胸中与口中便立时喷出鲜血,霍然扑倒在了雪地里。 对鬼影千华的死亡没有流露出什么怜悯的情绪,藤原樱奈眼中只有面前这两个棘手的中原人。 她红唇微启,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阴阳杖也挥舞起来,一团团侍魂被召唤出来,犹如阴火从空气中燃起,开始追逐着陈迁时与鹿鸣涧灼烧。 这邪门的侍魂越来越多,甚至发出着阴惨而凄厉的叫声,着实可怖。陈迁时尝试以剑挑灭,略有效果,但完全没有藤原樱奈召唤的速度快。 乌黑长发都被烧着了少许,鹿鸣涧连忙在雪里滚了一圈,将发梢的阴火用雪地浇灭。她大腿的伤势本就没有全好,适才与鬼影千华游斗,又强行用了“太阴指”和“蹑云逐月”,估计包好的伤口又被撕扯了,这会儿正在蜇人般地痛。 陈迁时没有去管鹿鸣涧,心知那是饮鸩止渴,而是擒贼先擒王,挺剑直接逼近了藤原樱奈。 果然如行歌所说,这东瀛巫女有恃无恐。她周身浮动着符文气盾,雪名根本无法破开这层庇护,也就没法对她造成伤害。 陈迁时看似在做无用功,实则在找“鬼哭玉”——情报中藤原樱奈的法器。 “迁哥儿,这侍魂阴火里也有珠子……”鹿鸣涧终于将阴火的芯子看得分明,方对陈迁时传音入密道,“和咱们杀的那四个傀儡一样的珠子!只是没那么大!”
一有此发现,两人精神都是一振,换了位置。 陈迁时打开了“坐忘无我”的真气防护罩,直接杀入了一团侍魂阴火中,将它的内珠一剑劈了。 正围着藤原樱奈溜阴火,负责观察的鹿鸣涧喜道:“所有阴火,还有她的庇护都变弱了一瞬!看来她的力量并非用之不竭!这些珠子恐怕就是她力量的一部分!” 陡然失去了一部分力量,藤原樱奈也面露惊怒,大喊一声“我的侍魂珠”,便对陈迁时念起了新的咒语。 陈、鹿二人虽然不懂东瀛话,但也猜得到是藤原樱奈被识破了伎俩,现在定然是急了,恐怕要跳墙,莫不是要放什么撒手锏,都是一凛。 鹿鸣涧传音道:“等她念咒快结束,我会将先前得到的那四个珠子一起毁掉,它们一定能够重创她!” 陈迁时回道:“好。我先继续对付阴火,能多毁几枚是几枚。” 藤原樱奈黑发无风自动,围绕着她头顶,火焰自虚空中燃起,形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火轮,似乎随时会落下—— “啊!” 藤原樱奈突然跪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那凝聚了一半的火轮也陡然熄灭,隐入空中,了无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 藤原樱奈以阴阳杖支地,勉强站了起来,用中途官话恨恨道:“我的力量……” 鹿鸣涧二话没有,直接扑在了藤原樱奈身上——她瞧得清清楚楚,刚才藤原樱奈胸前,有什么东西闪烁了,或许还有破裂的声音。 出身于藤原氏的樱奈大小姐,在伊势神宫长大,又学了一身奥妙神异的阴阳术,可是近身肉搏这一块儿,确实是惨不忍睹。 围绕着她的庇护气盾虽然还在,但是已经在消散的边缘,鹿鸣涧近了她身,也不去尝试伤她,竟然用出了小混混打架般地泼皮手段,直接去撕扯藤原樱奈的领口和颈子! 你不是刀枪不入么?那我就不动你! 只是要让我看看“鬼哭玉”何在! 果不其然,藤原樱奈被鹿鸣涧的举动吓得乱踢乱打,手和阴阳杖都护在胸前,拼命地捂着自己的领口。 鹿鸣涧修行各种江湖下三滥手段,像藤原樱奈这种程度的反抗,对她来说形同虚设。她腕子翻转间,便将藤原樱奈的手拆开,精准地探进了她交领中,一把捉住了那触手温热的玉片! “不——”藤原樱奈绝望地大叫,但没有用。 鹿鸣涧一把便扯断了她颈子上挂玉的绳子,已经把“鬼哭玉”掏了出来。 见到藤原樱奈的庇护气罩破功了,鹿鸣涧闲心都没抽,并指成刃,直接点在了藤原樱奈露出的纤细脖子—— 砰! “玉石俱焚”。 藤原樱奈死了。 陈迁时也已经赶到近前,连忙去背腿上鲜血浸透了纱布的鹿鸣涧。 可鹿鸣涧一抬头,望向陈迁时背后,他们两人的头顶,圆眼睛瞬间睁大,布满惊恐大叫出声: “躲开!” 二〇五 得救 藤原樱奈先前召唤的,那被打断的火轮,竟然重新凝成! 而且马上就落到两人身上! 瞬息之间,陈迁时根本来不及回头看背后发生什么,下意识地往前一扑,整个人盖在了鹿鸣涧身上。 轰! “火之灵陨”! 藤原樱奈失去鬼哭玉之前,竟然拼着这个刹那,召唤出了这无差别攻击的天火,誓要让他们两人陪葬!典型的东瀛人打法,我死,你也别活!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陈迁时的纯白气罩倏然展开,却没来得及套在鹿鸣涧身上。 嗡鸣和热浪包围了两人。 鹿鸣涧被这巨响震得头脑一滞,眼前一黑,刹那失去了听觉。 轰鸣过后,她努力睁大眼睛。 时间变得很慢。 冰寒的雪地忽地沸腾,四周燃烧的火焰是邪异的黑红色。 陈迁时身上的白色气罩破灭了。他沉沉地盖在鹿鸣涧身上,一动不动。 鹿鸣涧的心抽搐了一下——但凡有意识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移动自己的重心,配合着各种与他人有接触的姿势,显得不那么沉重。 她的侧脸和四肢没有完全被陈迁时覆住,裸露在外的部分也被天火所烧。虽最后一刻开出了“春泥护花”,伤势不至于透骨,皮开肉绽也是免不了的。 但她对这些平日里足以疼死人的烧伤一无所觉般,颤抖着运行着真气,“听风吹雪”,她将自己的生机输入到陈迁时体内—— 陈迁时的手指,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他没死。他没死! “迁哥儿!迁哥儿你坚持住……” 内心盈满着失而复得的喜悦,鹿鸣涧固然虚弱,但重新充满了精神。 这“火灵陨”只维持了一瞬间的大爆炸,此时已经熄灭了大半,可雪地消融,露出了大片的青黑石地,坚硬嶙峋。鹿鸣涧身下的地面,是周围唯一一处还有残雪的地方。 她不敢直接坐起来,怕那样会动到身上的陈迁时,她稳稳托着他的身子,一点点挪着,把自己的躯体从他身下抽了出来,将他就着本来的姿势放在了雪地上。 她跪坐着,看着陈迁时触目惊心的背面。 他本来飘逸绝伦的道袍自然是毁了,宽大的剑匣帮他挡了一部分伤害,但剑匣的系带熔了,剑匣滚在一旁。 高冠毁了,束起的头发散着,没了太半,背上和四肢成片的皮肤被烧掉,红白相间的血肉直接暴露在空气里,夹杂着多处灼焦的黑黄组织。 ……不忍卒睹。 就算是萍水相逢的伤患——甚至是家养的小猫小狗小猪伤成这样时,鹿鸣涧看了都会不忍心,何况这是陈迁时! 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 迁哥儿是整个人用后背接了这记“火灵陨”啊……他该有多疼? 不顾自己生机的稀薄,鹿鸣涧不要命般调动着养心诀,将温养血肉的混元真气汩汩输入陈迁时身体。若是平时,万花纯阳两门所修同为混元,彼此疗伤时事半功倍,可是陈迁时伤得实在太重了。他的经脉都凝滞了般,鹿鸣涧推送进去的真气,似乎在他体内都流动不了。
战前被她拆下来,放在远处的药箱,被天火波及已经焚烧殆尽,许多药和医具都在药箱里。她把随身带着的生肌疗伤药塞进了他口中,可他咽都咽不下去。她只有用真气推着药进了他的喉管,推着药缓缓滑进了他肚子里。 尽管她随身带着的还有一套针具,但他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不先处理伤口,她根本都没法施针。 陈迁时的生机肉眼可见地逝去着。 鹿鸣涧左右环顾,无人可帮忙。没有办法,她用了最后的法子。她手上涌起了翠绿色真气,一朵黄蕊碧华般地“南风吐月”凝聚而出。 将“南风吐月”贴在陈迁时身上,浅碧真气迅速化作了一层皮肤般,将他整个包裹起来,与外界完全隔绝。 陈迁时不动了,像真正死去一般。 鹿鸣涧很是忐忑。她从来没对将死之人使用过“南风吐月”,不知道这暂时彻底凝固生机的法子,对着快要死掉的人,能不能算一种续命的手段。 她将雪名和陈迁时之前收殓的三把纯阳佩剑一并绑了,挂在自己身前,弃了剑匣。 鹿鸣涧小心翼翼地背起了冰冷的陈迁时。 尽管她知道这种冰冷是“南风吐月”自带的效果,但陈迁时这如同尸体一般的触感,还是让她心悸不已。 她想要用轻功,可是根本飞不起来。她将生机都给他续命了,如今丹田干涸、形容枯槁,战斗力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没有多大分别。 鹿鸣涧吸了吸鼻子,负着陈迁时,蹒跚地往山下行去。 布鞋烧毁了,她脚底被严重烫伤,在石上、雪里如此一走,血泡破了,留下鲜红的足迹,煞是瘆人。可还未下至峰底,她便气力尽竭,摇晃着扑倒在地。 鹿鸣涧用最后的意识调整了一下姿势,把陈迁时勉强摆在一个相对安全舒适的位置,将自己垫在他身下。 她只昏迷了一小会儿,便以救陈迁时的意志重新醒来,拼命地想要起身。 突然,一支气剑落在了她身旁,随之展开了一个圆球形的水蓝色气场,鹿鸣涧只觉得身上各处已经麻木的疼痛突然鲜活起来,直刺得她差点惨呼出声。 可她知道,这是血肉活性恢复的表征,说明这气场能够救他们! “‘镇山河’。” 她努力抬头,看见一行数个或中年、或青年的道人落在了身前。打头那个黑发长髯,抱了柄拂尘,甫一着地,便蹲下来察看了陈迁时。 道人对鹿鸣涧点头道:“多谢。” 鹿鸣涧张嘴,但没说出话,眼睛一闭昏死了过去。 她身体和精神都已紧绷到达极限。知道陈迁时的同门们来到,他大抵得救了,她一放松,便再也撑不下去。 ———————— 鹿鸣涧醒来时,是在纯阳宫的一间客房。 身上的被子很厚,屋里的炭火也生得很旺。一个小道童正拿了个大蒲扇,昏昏欲睡地坐在煎药的小炉子边。 鹿鸣涧一睁眼,便猛地坐起,吓得那小道童“哇”了一声,叫着“醒了她醒了”跑出门报信去也。 二〇六 探郎 鹿鸣涧手臂上、腿脚上皆被包扎过,拴着纱布,应该也敷了药。左脸的烧伤也被处理了,现在应该很丑。 可她顾不得这些,踩上鞋子奔出屋子,左顾右盼时,正遇见被小道童叫来的行歌。 行歌本来正推着林嘉琦的轮椅在院中散步,闻言快步跑着迎来,与小道童一边一个扶了鹿鸣涧,口中“哎呀”道:“师姐莫慌,先顾惜自己!陈道长已无性命之危。” 紧抓着行歌手臂,鹿鸣涧急切道:“我去看他。” “好好好,我带你去看,你先把鞋穿好了。”行歌无奈。 林嘉琦摇着轮椅自己凑过来,瞧见鹿鸣涧费劲地将布鞋齐整穿了,笑呵呵道:“只一条,听说陈师兄很好面子的,他如今难看得紧,不知道愿不愿意让你看。” 听得林嘉琦能这般逗趣,鹿鸣涧方真的放下心来:“说也奇怪,我与他相见,总是两相破相,彼此多丑时也都看过了,介怀也没用。” 行歌叫小道童推了林嘉琦回房间休息,自己则搀扶着鹿鸣涧,往这院落外间走去。见她虽然半缠了头脸,笑起来半边脸仍旧清丽可人的,心下慨叹道,陈道长好福气。 “陈道长伤得太重,留在灵虚真人那儿将养呢。”行歌小心地携着鹿鸣涧,为了让她的脚底少些疼痛,行歌用了大轻功带着她,只是不那么纯熟,所以飞得不快。 “倒是你呢?你的伤怎么样了。”鹿鸣涧对行歌关切道。 行歌对鹿鸣涧那日搭救很是感激,真诚道:“多谢师姐关心。我本就还好,又得了师姐妙手回春,助我及时,早已没有大碍。这几日我留在纯阳,还能帮着照看伤患……倒是你和陈道长弄得如此狼狈,我都自责不已。” 鹿鸣涧握住行歌的手:“那日能破阵和杀敌,多亏了你的情报,不然我们俩……甚至阵内的大家,说不准都要死了。你立了大大的功,怎么还要自责。” ———————— 说话间,行歌扶着鹿鸣涧落在了老君宫外。 立时,便有道童跑进去通传,不多时,宫里走出了那日和鹿鸣涧道谢的长髯中年道人。 “陈道长。” 行歌行了个礼,那长髯中年道人对两人点头,鹿鸣涧方反应过来,原来这道长也姓陈。 鹿鸣涧跟着见礼,眼神真诚道:“那日多谢道长相救。” “可惜贫道还是来得晚了。若是趁着你们还未遭重,‘镇山河’应可保你们二人毫发无伤。”陈道长捋着长须道,“此次大祸本就是我纯阳宫内事,若不是两位万花居士高义相助,此番不知要多难了结。倒是贫道和纯阳上下,对两位居士感激不尽才是。” 两个万花姑娘跟在这老陈道长身后进了宫里,鹿鸣涧闻到了浓重的药香。 想起来从前陈迁时说过,灵虚真人上官博玉是个浸淫于丹道和符箓之道的博通道人,这老君宫便是他平时常炼丹的地方。 老君宫中除了丹室,还有数间卧房,供炼丹的道人与他们带的道童休息用,这几日,便辟了一间给陈迁时养伤用。
屋里除了侍候的两个小道童,还坐了两个道人。 鹿鸣涧眼窝子浅,往那布幔间的床上瞧了一眼,心里便酸得差点掉泪,当着众纯阳和行歌,才勉强忍住了。 “陈迁时……” 她顾不得与众道人见礼,便跑到榻边跪下,去看她心心念念的情郎。 陈迁时趴在那儿,人还没醒,但眉头皱着,让那额心的丹朱红点显得狭长了些。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身上太痛,魂梦中也不得安宁。 鹿鸣涧本来想握住他手的,可看他手上也伤得厉害,她精通医理,知道不能乱碰,终于忍住了思念,只是看。 “你那秘术是什么?吊住了迁时的命。”坐在床边矮凳的白发道人开口道。 “叫‘南风吐月’,是花间游一脉的秘术神通,只是发明日浅,学的人还不多,我也还是个半吊子。” 鹿鸣涧回过神,看向这白发道人,发现他面目还颇为年轻,只是头发全白了,有种奇异的俊美。 “当时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总不能看着迁哥儿死,只好胡乱押注在这上面试试。” 老陈道长甩了拂尘坐下,对鹿鸣涧道:“居士莫怪,宫师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他只是对天下武学尽皆好奇,见猎心喜罢了。” 姓宫,想来便是林嘉琦的师父宫紫英道长。 “我知道。”鹿鸣涧对两人挤出个笑脸,便转回对着陈迁时,“天可怜见,好在让迁哥儿活下来了。” 另一位坐着的青衫青年坤道开口道:“陈师兄的伤口及时清理过,也日日敷着新药,只是离不开人,需要好生照顾。” 鹿鸣涧早已察看过陈迁时裸露的背部,点头道:“道长所用,除了寒水石、苦参、大黄……嗯,这个颜色,应该还有青黛和赤石脂,不知还有哪几味入药?” 这青衫坤道是灵虚一脉最为精通丹道的一位,立时大惊:“还有牡蛎。药都碾磨成粉又熬成膏状了,居士竟然只用观察和嗅闻,就能几乎全部分辨出来?!” “治疗烧伤之属的药材就那么多味,我在有限的选择中分辨,总也错不到哪里去。”鹿鸣涧笑笑,对旁边听傻的小道童道,“小道长,麻烦你再去取栀子仁、去须黄连、白芷各二十钱,研粉,辅以十钱生地黄,以四十钱清麻油煎,焦黑后去滓澄清。” 小道童不知所措地看向青衫坤道,后者点头,他才赶紧领命退出去,寻药材去也。 青衫坤道好奇道:“万花谷离经易道一脉医道精湛,贫道今日方是学习了。居士刚才所为药方,贫道确实第一次得闻。” “这方子也没甚稀奇,于治疗汤泼火烧上,与道长的方子效果伯仲之间,只是更能够清凉止痛,润肌生肉。” 鹿鸣涧为青衫坤道解了惑,方才起身,朝她深深行了一礼。 “这几日,多谢道长对迁哥儿的照拂。” 二〇七 赠玉 那青衫坤道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连忙起身对鹿鸣涧回礼: “居士折煞贫道了。陈师兄既为纯阳同门,同气连枝,救助治疗他本就是贫道应尽之义;何况此次能够追回经书、诛杀众獠,也是仰仗了陈师兄与居士你。贫道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尚才疏学浅,道阻且长,须得多向居士学习。” 她说完这些,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又脸上一红,以手掩住大张的嘴巴。 这才发现她眼底隐现青黑之色,鹿鸣涧连忙道:“道长且去休息吧,我来照顾迁哥儿。” 行歌走上前道:“如今,小林道长他们那边厢的轻伤员都没什么大碍了,我也能常来这边帮忙。” 鹿鸣涧接过青衫坤道手中药钵,朝她点头。 见青衫坤道仍有疑虑,宫紫英插言道:“万花谷的医者都如此说了,便依她们。玉儿你去休息。” 看得出来,在场人之中,数他和老陈道长说话算数,这一句便有了一锤定音的效果。叫“玉儿”的青衫坤道得了他的吩咐,这才告了个礼,安心退出房间,自寻休息处去了。 老陈道长将拂尘从左边撩到右边,摇头苦笑:“柯师弟回来,要是看见迁时这样子,可别要找你我拼命。” 宫紫英翻了个白眼:“那他也应该找倭人和姓梅的,与你我何干?我要是他,就应该反躬自省,怎么教出的徒弟如此不济,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老陈道长拿宫紫英的脾气没办法,知道他话讲得难听,却是在替此役中逝去的同门们痛心,嘘了一声道:“好在《坐忘经》寻回了,迁时、嘉琦这些小辈们也多数保下了命。” 宫紫英抿嘴道:“可师父自以裁断失策,去掌教师伯关前请罚了。”他师父是于睿,此次的主事人。 老陈道长望向鹿鸣涧和行歌:“也不怕二位居士听去笑话,纯阳宫此次损失惨重,青壮年弟子不少殒身空雾峰上。” 鹿、行二人没话可答,只有默然行礼。 老陈道长捋着胡须道:“倭人底层战力薄弱,只有那么区区几个高手。但偏偏他们倚仗着邪异阴阳术的阵法之威,强拖了我们许久……一旦阵破,贫道等人很快便在峰顶捉住了那伙倭人的头领梅剑雄,将他围杀,这才夺回经本。” 鹿鸣涧捏紧了手中药钵:“梅剑雄……西子湖龙井梅庄原是口碑极好的世家,就算一朝倾覆,他既有幸逃出生天,又为何助纣为虐?” 老陈道长续道: “梅剑雄是昔日梅庄庄主梅儒敖之子。 “韦氏之乱后,梅庄灭门,上下老小仆役共一百三十二口伏诛。彼时他年纪尚幼,为一名家仆冒死救出,后随废帝李重茂远遁东瀛。到了那边,他更名为‘雾隐剑藏’,一边继续修习梅家剑法,一边将其与东瀛忍术相结合,创立了雾隐流,成为藤原广嗣麾下得力大将。 “按照梅剑雄的说法,此番藤原广嗣亲自率爱女及爱将们前来中原,为的是协助谢云流向中原武林复仇……” 鹿鸣涧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藤原樱奈……竟然是藤原广嗣的亲闺女?”
“如果梅剑雄没有欺瞒,便是如此。不过你与迁时也不必太过担忧,一来藤原樱奈虽死于你二人之手,却没有几人知道,纯阳宫弟子自不会到处乱说,就让藤原氏把账一并记在纯阳宫头上就好;二来藤原氏如今也不复过去盛景,不然藤原广嗣何不好好地在东瀛待着,跑来中原搅混水。” 老陈道长顿了一下,牙酸般补充道: “即便他们找上门来,也有师父……嗯,也有掌教和师叔他们顶着,断不会让你们小辈背着大包袱。” 看来老陈道长是玉虚真人李忘生的徒弟。 鹿鸣涧没有逞强:“如此最好。” 老陈道长清了清嗓子,对鹿鸣涧道:“居士,你与迁时交好,此番又大大帮助了我纯阳,合宫上下奉你为贵客,贫道玉虚一脉陈不羁,便唤你一声小友,可好?” 这话对于长辈来说十分客气了,鹿鸣涧连忙道:“晚辈客随主便,道长有话直说就是。” 陈不羁舔舔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嗯。我听说,那藤原樱奈身负奇异法器‘鬼哭玉’,才能以普通功夫之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有此事?” “是。”鹿鸣涧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缺角玉片,毫不避讳地递给了陈不羁,“应该就是这个,但已经残缺不全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陈不羁接过玉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又让鹿鸣涧把当日破阵与战斗的情景详细讲来。 鹿鸣涧瞧着这老道士,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事,便把药钵给了行歌,交代她帮忙照看陈迁时片刻,待到行歌笑着点头保证说“你放心”,她才恋恋不舍地随了陈不羁去屋角。 陈不羁听得十分认真,还时不时打断她问些细节,最后方若有所悟道: “想来她一身所练阴阳术,其实是分散在你说的那种‘噬魂珠’中……这玉片更像是一种起到加强和链接作用的法器,能叫她与自己的各部分修为联系起来。一旦法器毁了或者珠子毁了,她都会被削弱……那这东瀛阴阳术,其实比之咱们中土的功夫心法,颇有掣肘很不方便啊。” 鹿鸣涧随着复述战况也回忆起当日种种,不甚肯定地道: “道长分析得有道理。但晚辈觉得,他们也有可取之处。譬诸那各种珠子,最起码的便有弄风、唤火、放毒、刀兵四种属性,虽然是假于外物,但也算得上手段丰富。或许只是藤原樱奈她修为还不够高深,才让我们破解得不那么困难。倘若有一位足够强的阴阳师,是不是咱们无法攻破他的噬魂珠和法器,他便有一人敌众之力,决计不可小觑。” “鹿小友说得是。倘若真是谢师伯参与其中,铁了心要与我们做对,那以后恐怕纯阳宫少不了与倭人的纠葛……”陈不羁露出苦笑,摩挲着玉片道,“这东瀛阴阳术中土少见,我们知之甚少。这‘鬼哭玉’贫道便拿回去了,与师父和同门研究参详,务要尽量做到知己知彼,有的放矢。” 二〇八 疗伤 鹿鸣涧想了想,方道:“道长,其实如果你们能找来相熟的衍天宗弟子,晚辈觉得可能会对参详阴阳术一事大有进益。” 陈不羁挑眉道:“衍天宗避世隐居,活跃在世间的弟子本就极少,又往往不喜我们纯阳宫,倒是没听说有谁和他们相熟。鹿小友何出此言?” 鹿鸣涧想起司易廷的做派,对陈不羁的话大为认同,微笑道:“晚辈年轻时得到过一位衍天宗前辈的指点,也有幸观看过他与人动手——藤原樱奈召唤出‘噬魂阴火’的手法和阴火的战斗方式,都很像那位前辈,也就是衍天宗的功法。” “鹿小友不仅思维敏捷,兼之博闻强识,真是奇人……如此想来,东瀛小国寡民,文化习俗也多是从中土学习和变革而来,功夫术法也极有可能亦如斯!”陈不羁微微一愣,继而便很是高兴,“贫道和师父去说,看能不能结交上衍天宗的人。” 鹿鸣涧抿唇颔首:“嗯,可惜晚辈认得的那位前辈行踪飘忽,也已多年未见了。”言下之意,她没法帮忙引荐司易廷。 陈不羁摆手道:“小友误会了,贫道没有这个意思,也不须劳烦。对了,小友慷慨舍了鬼哭玉,纯阳亦不能让小友白忙。不日,贫道便差遣徒孙来赠小友一物。” 鹿鸣涧没有推辞,彼此客气过后,陈不羁抱着拂尘离去。 本来宫紫英还是那副笔直的样子抱着剑,坐在榻边小凳上没动,陈不羁都走到门边了,回头“啧”了一声道:“走啊?” 宫紫英皱眉:“你走便走,非要我也离开作甚?” 陈不羁无语道:“鹿小友是女子。迁时既是伤患又是人家道侣,人家彻夜照顾名正言顺,你一个不相干的男子,和人家共留一室算怎么回事?” 宫紫英这才恍然大悟,看了眼脸红的鹿鸣涧和憋笑的行歌,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冷脸,却一言不发起身,跟着陈不羁走了。 待得两人不见了,行歌偷偷乐道:“老陈道长好省人情,混不似这华山上众多纯阳道人般不谙世事。” 鹿鸣涧吐舌头:“那你是觉得,宫道长才像传说中的道长们,不食人间烟火是吧?” 行歌捂嘴笑着:“宫道长懵懵懂懂又傲娇,更像个小孩子。” 鹿鸣涧跟着笑,却也来捂行歌嘴巴:“宫道长可是小林道长的师父,你别嘻嘻哈哈到他面前去了,免得他觉得不尊敬。” 陈迁时沉眠未醒,在场等于没了长辈和男子,两姑娘登时肩头耸动笑作一团。 ———————— 回转到陈迁时身旁,鹿鸣涧见陈迁时身上新涂的药膏均匀细致,心下对行歌的手艺很是赞赏,对她点头表示了感谢。 行歌反而尴尬小声道:“师姐,刚才忘了问你,这会儿我才想起来……涂药的时候我很小心,没碰到陈道长身子,你可别介意啊。” 鹿鸣涧看着行歌的古怪神情,一时没懂她在说什么,恍惚了一瞬才明白过来,立时大感别扭。 她对男女之事的避讳不是没有认知,只是没想到别人都这么在意——她给别的女子家相公疗伤,从来没有问过人家娘子一句什么“你别介意”之类的话。
她想起在长乐坊行医时,坊间的汉子来求医,就当着人家娘子的面,面无表情让人家“裤子脱了、趴那儿”,还冷漠地戴上了猪大肠做的手套,将指头直接伸到人家屁股里检查来着。 都到了我面前病床上了,难道不是与那石头、猪肉无异?这不是很正常的嘛?鹿鸣涧忍不住反省了一下,难道是我太粗线条了? 可是她记得,那汉子在她的帮助下,治好了难以启齿的隐疾,后来还介绍了别的汉子来求医,也没谁因为这事忸怩,更没谁的娘子因此来找她的麻烦啊…… 她却没想到,一来长乐坊民风彪悍,坊间的汉子们也多是不拘小节之辈,既是没有办法都来找她求医了,哪里还在乎面子问题;二来她妙手回春真能治病,何况“鹿妖女”凶名在外,即便有所不满,也哪会有人敢嚼她的舌根。 回过神来,鹿鸣涧好笑道:“只要你手洗干净了,碰到伤口也不会让他恶化,那碰便碰了,哪有伤患还不让医者摸的?再说了我有什么可介意。” 行歌绞了绞手指:“嗯,合该如此。主要是我听林嘉琦说,你们都定亲了,怕你万一生了芥蒂……” 鹿鸣涧未置可否,却挑眉望她:“‘林嘉琦’啊?叫得这么亲切?你们俩才是快了吧?” 行歌被说破了心思,面上一红,嗔道:“师姐!直呼其名哪里亲切了……” 鹿鸣涧在端来的水盆里浣完手,扯了架上白帕子擦着,笑嘻嘻道:“在别人面前还‘小林道长’如何如何,私底下直接‘林嘉琦’了呢,还不亲切?” 两姑娘又对着吃吃笑了起来。 ———————— 尽管为了保持室内通风,需要经常开窗换气,可华山之巅毕竟冷寒,门户终是不能总敞着,以防袒露身体的陈迁时寒气入体,再染上风寒风邪。 鹿鸣涧又搬来了两个炭盆,拿自制的粗陋滤网罩了,吸收屋内的潮湿之气,尽量维持干燥环境。 准备就绪,她掏出随身的针具一番消毒,然后在床榻边上垫了个蒲团,跪坐其上,俯身在陈迁时身上忙起来。 陈迁时在纯阳道人们的抢救下,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如今虽然看着还是骇人,但已经足可以承受住“太素九针”的治疗了。 可惜鹿鸣涧之前“听风吹雪”与“南风吐月”连着用,如今根基亏空,没有多少真元可用来给他推拿。好在针术不关武学实力,她的手还是稳的。 施针以后,药效既能更好地发挥作用,也能刺激患者自身生机行气化瘀,像陈迁时这样身体底子好、根基深厚的年轻强者,更是易于恢复的。 她几乎将毕生所学都倾注在此。 不仅希望他身子好起来,不伤到武道根基,也希望他这副如玉的好皮囊,不留疤痕。 二〇九 上药 几乎用了快两个时辰,鹿鸣涧才结束施针。 中途她自己换了好几次姿势,腿才没有僵硬麻痹,可结束之时,一直勾着的脖子还是酸痛难忍。鹿鸣涧长呼了口气,汗水顺着鬓角流进领子,沾湿了衣服。 待到行歌捧了温茶给鹿鸣涧,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连忙灌了好几杯下去。 行歌是个细心的姑娘,掏出帕子帮鹿鸣涧擦了汗,还替她把手臂、肩头、腿脚上的伤口处理了一番。 自从章敛去了,多年以来,鹿鸣涧都是习惯给自己处理伤势和病情,即便是伤得如何重,她也是流着眼泪为自己包扎和上药。流眼泪也单纯是因为痛的,不是指望着谁看见了可怜她、心疼她。 章放是会心疼她,但他笨手笨脚,想要帮忙反而给她痛得差点晕过去,之后老头便不乐意干了,最多在旁边看着她自己弄;反而是她帮章放处理伤势的时候多些—— 日子久了,鹿鸣涧脑子里早没了与其他大夫交往的意识,哪曾被别人这般悉心照护过。 因此这一刻,她居然生出几分羞意。 她被行歌按着坐在床边,袍子、裤子都撸得高高的,露出亦被“火灵陨”所伤的皮肤。 先前她被陈不羁等人带回来,昏迷之中,也是行歌帮她进行的初步处理,此时行歌驾轻就熟,亦把她当一般病患对待。 依着行歌的吩咐,鹿鸣涧撩开紫黑裙摆,露出一截白莹莹的小腿。 这腿本该是皮肤姣好、线条极美的,可惜外侧有一溜狰狞的新鲜烧伤——但反而显得内侧完好的皮肤更加嫩白光滑,几如羊脂美玉。 行歌蹲坐在低矮的凳子上,与鹿鸣涧相侧。 她一把抓过鹿鸣涧的小腿,平放在她自己膝上,使鹿鸣涧的小脚悬空在外面,好方便她操作。 毕竟是心系陈迁时而冲动跑出来,鹿鸣涧连布袜也没穿,这么被行歌一抓,登时又痒又羞,敏感得陡然一缩,支在身侧的双手也揪住了床单。 行歌警告地瞧了她一眼,鹿鸣涧立时乖乖不动了。 因为经常锻炼,少女小腿肚子上的肉并不松弛,这一紧张便绷得紧紧的,甚至现出肌肉坚硬的线条。 行歌攥着她脚踝,拍了拍她张弓般的小腿,好笑道:“师姐,放松些,不就是上个药么?” 鹿鸣涧想起自己那些十分听话的病患,学着他们乖顺的样子,尽量把力气卸了,将腿的重量都压在了行歌膝上,任着行歌施为。 行歌莞尔道:“很好。” 她一手拿了盛药膏的钵子,另一手带了手套,挖沾出了些来,在鹿鸣涧腿上涂了,又往她破了血泡的脚底去清理伤口。 行歌干着活儿皱起了眉:“不严重,可师姐要注意了,不要再挤压到,不容易好。” 鹿鸣涧怎么不知道这些道理,可如今是她自己理亏,只能讷讷应了。 行歌没有用竹片之类的硬物给她上药,用了手,已经算是十分温柔。可鹿鸣涧小巧的裸足上,本来浑圆可爱的脚趾,还是因为疼和不自在,微微内扣着。
无奈行歌拿鹿鸣涧没法,让她放松,她反而脚掌从内扣变成张开,脚趾都一一抬头,居然险些转了筋,赧然得脸上绯红一片,行歌只好不强求她了。 好容易将脚下弄好,其实不过是一时三刻的工夫,鹿鸣涧却觉得如同上刑一般,一听结束了,立时松了一大口气,以至于后面行歌帮她弄肩头和侧脸时,她都不那么紧张了。 行歌收拾停当,说“不需要再缠着布了,可以让伤口多接触空气,但更要注意清洁卫生”云云,鹿鸣涧推着她道“省得了省得了”,行歌才告辞离去。 先前支走那小道童回来了,怯生生地和鹿鸣涧说,她要的各种药材都找来了,只是他想着第一次先让鹿鸣涧做那药膏,他在边上看着学,之后再去做。 鹿鸣涧瞧这小道童聪明谨慎,心里也甚是喜欢,便支使小孩搬来制药的锅子、炉子、舂子等物,方下了榻,趿拉着鞋子在小凳上坐了,一步一步指挥着小孩如何如何,当场炼制那改良之后清凉生肌的烧伤药。 小孩一开始看着腼腆,做事却认真也好学,从一开始只低头做事,后来也敢于问鹿鸣涧许多药理的问题了,却是个慢热以后便开朗的性子。 药成之后,小道童照鹿鸣涧说的,待药膏稍凉倾在瓷盒里装了,方交给鹿鸣涧保管,继而老老实实地退出去。 傍晚时,小道童用托盘送来了几碟吃食,有青菜豆腐,有鸡蛋面,甚至还有一盅甜梨汤——这在纯阳宫弟子的晚餐中,已经算得丰盛。 鹿鸣涧接了,对小道童甜甜笑道:“小道长有心了。不知你是否方便,给住在客居厢房那边的行歌师妹也送一份饭?” 没想到,小道童却摇头:“她早就推着林师叔去伙房领了饭,你不用替她操心了,好好养你的伤就是。” 鹿鸣涧一愣,赶紧笑着点头。 小道童走了。走前他说,他晚些时候再来取走碗筷,让鹿鸣涧吃完放着就行。那副谆谆叮嘱的派头,就好像快二十岁的人是他,而鹿鸣涧才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 倒反天罡!鹿鸣涧腹诽道。 她发觉自己受伤以来,非但是行歌,就连这灵虚一脉学丹道的小道童,但凡是个以医者自居的,都对自己说话时透着一股子管教的味道,理直气壮得很。 她陡然想起,自己从前对伤患们说话,估计也是这般严厉和不容置疑,却浑然而不自知。如今易地而处,回忆过往,方能发现,不得不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鹿鸣涧向是口味重的,可为了要烧伤恢复得好,最好是忌口,这些清淡又有营养的食物最是合宜,故而她也吃得津津有味。 趁着小道童再来时,鹿鸣涧让他弄来了大黄米酒,用以擦拭清理了陈迁时的创口和身子,又重新换敷了药。 再次看见他握剑的手伤透及骨,她仍是克制不住心疼,抽了抽鼻子。 二一〇 陪床 亥时。 老君宫里学炼丹画符的纯阳弟子们都散尽了。峰上飘起细雪,万籁俱寂。 室内炭火很旺,烧得鹿鸣涧口干舌燥,没少喝水。她将窗户支开一条缝,吸了口冷气,觉得心里终于安生下来。 每隔一段时间,鹿鸣涧就将清水沾在陈迁时唇上,让他的嘴巴不至于干枯,再将他面朝下的脑袋朝向换一换,免得对脖子不好。继而她捡起大蒲扇,轻缓地帮陈迁时摇着。 ———————— 陈迁时恢复意识时,是在夜半。 桌上仍燃着一截短短的黄蜡,室内光线幽暗。 醒来时,他正好是面朝床榻外侧,轻薄的黄布床帐半透着亮,他能分辨出,这是在老君宫的某间厢房。 他知道自己伤得极重,第一时间没有立刻尝试挪动身子,只是迷迷糊糊地将视线往床尾扫过去。 一抹熟悉的紫黑色映入眼帘。 陈迁时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可是他刚一想动弹,便发现身体的情况比他自己预想的更加糟糕。尝试起身这个动作的第一步,便是用手臂撑起躯干,可他挪动胳膊时,却不听使唤,且牵起火辣蜇人的疼痛,好像整个手臂不是他自己长的,倒像是嫁接上来似的。 陈迁时“嘶”了一声,往日如清泉般的音声沙哑低沉。 靠着床尾柱子睡着的鹿鸣涧倏然醒来,她飞快地挪了两下屁股,到陈迁时面前俯下身。她投下的阴影,笼罩住陈迁时因痛正皱着的侧颜。 陈迁时收了苦脸,眼珠子往眼尾跑着,努力看向了鹿鸣涧—— 她半边脸上涂抹了焦黑的伤药,还扁着嘴,眼里正大颗大颗地滚出热泪。泪珠子砸在床榻上垫着的厚被褥,沉闷无声。 只这么一眼,他心都化了。 太好了,她没事,还会为我哭呢。 “唉。都不好看了。”陈迁时勾起嘴角,“可惜我现在手都抬不起来,没法给你擦眼泪。” “呜哇——” 鹿鸣涧从沉默地掉眼泪变成了出声哭,再也不压抑了。“你才是……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丑……好在你看不见,不然你那么在意面子的人,怕不是要气得找块豆腐撞死了……” 陈迁时已经看见了他自己触目惊心的手臂,也隐约能想到背上腿上是怎么个吓人的光景了,只好扯了扯嘴角说: “至少我没伤到脸上,以后穿严实些就好了。” 鹿鸣涧用没受伤的手臂内侧迅速抹了抹眼睛,嗔道:“别放屁了,你会好的。一点痕迹都不会有。” 陈迁时望见了鹿鸣涧撸起的袖子和裤管,还有她白生生皮肤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慌忙烧上了一壶水,鹿鸣涧先斟上了半碗冷的等着兑,才回到榻边蹲在地上,两肘支在床边,和陈迁时四目相对。他眉心的红点都淡了。 她太想抱抱他、亲亲他了。可是现在不能,他的身体还经不得人碰。她也不想让他太激动了。 “饿不饿?” “嗯。”陈迁时鼻腔里哼出个两拐弯的否定声音。 “那你什么时候饿了和我说。”她眼睛亮晶晶的。
“嗯。”这次是肯定的调子。 鹿鸣涧托着脸点头:“那你哪里不舒服了和我说,想嘘嘘了也和我说。” 陈迁时的俊脸现出错愕与羞愤交杂的神情,半天难以启齿,简直无法直面鹿鸣涧一派坦然的眼睛。 好半天,他才很是艰辛地找回了声音,勉力没有颤抖地道:“我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到这个地步了么?” 鹿鸣涧清风朗月、义正严词:“你要是脸皮薄、不肯好好说,我便还是做个导尿管给你插上好了。” 陈迁时虽不知道那“导尿管”是什么东西,光是听也觉得恐怖异常,根本不敢想象。在他现在能承受的动作幅度中,他算是十分剧烈地摇了摇头,愤慨地表达着抗议。 “……即便我说了,你找个小师侄来帮。不要你。”陈迁时说这话时,声如蚊蚋,羞恼得几乎脸上滴血。 “瞧你这可怜劲儿的。都依你。”鹿鸣涧忍住笑,免得让他更加难堪,“啊,水开了。” 她将枕头叠着垫在陈迁时头下面,让他上身稍微高些,端着温水碗在他前面放了,拿出一支白日准备的空心竹筷子,一头插在水碗中,一头送到他口边: “喝吧,慢点儿吸。” 陈迁时瞧着这怪模怪样的竹筷,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 温水从竹筷的空心进了陈迁时嘴巴,鹿鸣涧看见陈迁时耳朵微微动了动,大觉可爱。 陈迁时离开吸管时,声音已经不那么沙哑了:“好东西啊。” 鹿鸣涧莞尔道:“本来我药箱里常备的都有一把吸管,照护病患的时候可方便了,可惜被那场天火烧没了。这还是我今天掏空了一根筷子的芯儿,专门给你做的。” 陈迁时也有气力与她逗乐了:“我本以为你会喂我。” “可以喂,但让你自己掌握着喝更安全。虽然听着你这喉管、食管都没伤到。” 鹿鸣涧含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额心丹砂。 “等你再好些,彻底不危险了,我便喂你。用调羹喂也好,用嘴巴喂也好,都依你。” “阿涧……” 陈迁时被鹿鸣涧这孟浪的话所震惊,唤了她的名,便没了言语。只觉得昏黄烛光下,她的笑容格外惑人。他的心在嗓子眼儿怦怦直跳着,恨不得从口中蹦出来。 将茶碗收拾了,鹿鸣涧上了陈迁时的床榻,抱着腿,光着脚,守在他边上。 “睡吧,我就在这儿陪你。”她安慰他,又捡起大蒲扇,给他轻轻摇着。 “嗯。” 陈迁时闭上了眼睛。过了几息,他没有睁眼,但是突然道: “我很想亲你。”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但是中心如火,几许情深藏不住。 他说我很想亲你,没说的后半句是,可是我现在办不到。在她听来,又像撒娇的央求,又像温柔的命令。 于是鹿鸣涧小心地伏下身子来,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谁也没有伸舌头。就这么静静的,四片唇瓣紧贴相触。 陈迁时嘴角勾起。他没再说话,重新陷入了深眠。 二一一 暗诺 翌日清晨,青衫坤道玉儿带了小道童来看陈迁时的状况。 鹿鸣涧便说,他昨夜已经醒过一会儿了,喝了水,精神也不错的样子。几位大夫都很是欢欣鼓舞,玉儿还劝鹿鸣涧回去休息。可鹿鸣涧坚持不走,甚至要在这厢房打地铺睡下。 玉儿无奈:“地上冷,更莫说你身上也有伤。” 鹿鸣涧看看陈迁时,摇头道:“可我想他醒来的时候我就在。” 见她心意已决,玉儿实在劝不住,思来想去,竟然愣是找人将上官博玉放在老君宫的躺椅给搬了来,让鹿鸣涧睡。 小道童满头大汗道:“凌师叔,要是太师祖回来发现了,会不会吹胡子瞪眼啊?” 鹿鸣涧这才知道玉儿她姓凌。 凌玉儿和上官博玉亲近,知道这位灵虚真人性子随和幽默,断然道:“师祖他老人家不会在意的。现下他人又不在,椅子让鹿居士睡一睡又能如何?即便他真的回来时,咱们再把椅子还回去,另想办法就是。再说了,那时指不定陈师兄早就好转,鹿居士也用不上了。” 她虽在纯阳宫修道,但未绝尘缘之心,见了鹿鸣涧和陈迁时之间真情,很是感动。同为女子,她极能理解鹿鸣涧的心意。 最后,小道童们按照凌玉儿的吩咐,找来了好几床被子,将那宽躺椅垫到挺厚,几乎也有陈迁时的床铺那么软。待遇之高,让鹿鸣涧受宠若惊。 陈不羁的礼物也送来了,竟然是个半人高的大葫芦。葫芦通体翠色,脖子上系了双股拧成的粗红绳儿,缀了数条红结和流苏,红绿相映,很是可爱。 巧则巧矣,可这么大个儿,鹿鸣涧也不明白它有什么用。 见她疑惑踌躇,凌玉儿便浅笑解释道: “这种形制的葫芦是我们纯阳宫特制的,别处都没有。 “吕祖最先有的那只,原是用来斩妖伏魔之后收纳它们妖气与灵气,甚至炼化其皮肉骨血,长此以往,钟秀之至,竟把它养成了一个法器。 “后来,为了效法吕祖,宫中弟子只要资历到了,人人都可去领一只属于自己的葫芦——怀祖养器,亦寄寓着向道之心。 “贫道听闻早些年,很多师伯师叔都是背着葫芦行游的。可江湖凶险世事多舛,许多同门死在各种秘境和大战中,有人侥幸活着回来,打开了背上的大葫芦,里面装的竟然都是同门们的尸骨。那之后,葫芦对我们来说,意义更为庄肃,也多了些沉重之意。” 鹿鸣涧光是听就觉得很惨,可以想象那副场景对纯阳宫弟子们的冲击有多大。 “掌教后来将它定为纯阳贵客的身份之证,赠予给个别对纯阳宫大有恩惠、同气连枝,却不愿入纯阳之人。”凌玉儿指指桌上的大葫芦,对鹿鸣涧浅笑着道,“日后居士若有困境,带着它上华山来,纯阳宫上下不论识得你与否,都会全力维护你。” 鹿鸣涧看看大葫芦,腹诽着它也太难于携带了,哭笑不得道:“多谢……” 凌玉儿瞧着长得呆呆的,却一眼看穿了鹿鸣涧的难言之隐,淡淡直言道:“有小的,挂在腰间那种。只是没这个有用,装不了各种灵气之类的,只能做信物用。你若是想换,去找陈师伯换就是。”
又看了看这崭新的大肚子葫芦,鹿鸣涧觉得它来到身边也是缘分,憨态可掬的,要是把它退回去,也觉得葫芦可怜巴巴的。鹿鸣涧陷入挣扎,想着再说吧。 ———————— 山中不觉岁月。 记得陈迁时刚苏醒那会儿,鹿鸣涧天天贴身陪着,白天里常常有人帮忙照看还好,可夜夜警醒,她睡不好一个囫囵觉,眼泡子肿得比眼睛都大了。陈迁时看着心疼不已,只盼自己赶紧好起来,她也不用如此辛苦,便将遵医嘱一事,贯彻了个十成十。 如此挨了数日,鹿鸣涧因为“听风吹雪”和“南风吐月”而亏损的真元恢复了大半,她的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便开始日日用养心诀,帮着陈迁时调理。陈迁时本身又苦练“坐忘经”多年,体质根基好,不到一个月便下得了床来,还一日好过一日。 复健神速,陈迁时是最高兴的一个。 虽然嘴上不曾说过,但他自从醒来,就一直隐隐担心自己根基坏了,再也没法重新握剑。怕“会好的”之类的话,都是鹿鸣涧和凌玉儿在哄他,让他安心养伤的谎言。如今看来,倒是他自己多虑了。 一朝恢复了自理能力,陈迁时卧病在床时那股子脆弱又乖顺的劲儿便一去不复返了,重新变回了往常那副温柔面具下内藏强势的性子。鹿鸣涧暗自好笑,却以“我宠他嘛”的心态不去戳破他。 不知是为了找回先前的场子还是怎样,陈迁时现在每日都有一项很执著的活动——帮鹿鸣涧涂丹参羊脂膏。据鹿鸣涧说,这种药膏是万花谷孙思邈所著《千金翼方》所载,一种灭瘢舒痕的神妙灵药。 后话是凌玉儿发觉鹿鸣涧脸上的伤疤消得干干净净,连忙来问,鹿鸣涧拿出来给她看。凌玉儿第一次见到这种药,眼睛都直了,立时许以重利,央着鹿鸣涧把方子给了她,暂且按下不表。 陈迁时此前狼狈,被鹿鸣涧早看了个底朝天,心理早就破罐破摔,没了什么障碍。角色一换过来,鹿鸣涧穿着整齐,却只把领子扒开一半,露出肩头来让陈迁时涂药时,反而让陈迁时看愣住了。 鹿鸣涧本不觉得有什么,可一瞧见陈迁时动情的眼睛,霎时也绮念乱飞,将衣服一拉,夺过药膏不再让他帮忙,一头扎进了床铺里的被子里。 陈迁时自然不依,一再保证说只是涂药,不做旁的,等你我都好了再说,才哄得鹿鸣涧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把药膏重新给了他。 皓腕握着青瓷小罐,又跟着从被子间钻出她的脑袋,可爱得他简直受不了。 虽然最终陈迁时也只是给鹿鸣涧老老实实涂了药,没有逾矩,但互相擦药这事,从此心照不宣地成为了两人间的一种情趣。 “等你我好了再说”,这话也落在了鹿鸣涧心里。 她默默想着,什么时候回去看一下章放。和他说一声,二师父,我要嫁人了。 二一二 游山 又过了月余。 陈迁时手上的皮肉彻底长拢,便迫不及待又去提雪名。不意被鹿鸣涧劈手一把将剑夺下,插回了墙边立着的新制剑匣。 “再等等。” 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鹿鸣涧拖着陈迁时坐下,摸起他的手看。新长的皮肤嫩得如同婴儿,粉红透白的颜色,却包裹着男子修长有力的骨架,显出诡异的脆弱美感。 陈迁时见她小心翼翼如待珍宝的样子,分外窝心,便也不与她抗辩,只是顺势把人抱过来拍了拍她的后背。 “再这么养下去,我可要髀肉复生了。” 鹿鸣涧从他怀里挣出来,笑嘻嘻道:“你不是说要带我逛华山?趁现在去玩吧。” 虽然练剑之类的剧烈运动,暂时被鹿鸣涧和凌玉儿所禁止,“天道剑势”的修行一时荒废,但披了大氅在雪峰间逛,陈迁时总是被允许了。 可真要出门时,鹿鸣涧取来大氅要给陈迁时穿,却发现这东西很是厚重,顿生犹豫:“新皮肉固然长得七七八八了,可究竟没全好,会不会压迫着伤口了反而不美?” 陈迁时便干脆将大氅往床里一丢,只穿了轻薄道袍,将“坐忘无我”的气罩打开,还拉了鹿鸣涧一起进罩子。 “来,暖和。” 陈迁时之前头发毁了大半,如今重新蓄发,大部分都才过耳那么短,用不着束起来,如此一笑一伸手,竟然显出几分少年气,混不似他往日里的清端模样。 鹿鸣涧瞧着新奇又喜欢,居然纵着他了,没再絮叨。 以前两人出行,多是陈迁时用“逍遥游”携着鹿鸣涧飞,如今他身子好了些,又觉得自己行了。 可鹿鸣涧一反过去在他面前的小儿女情态,总是强硬着,瞪着水灵灵的圆眼睛,叉腰直言道:“要是你非得逞强,咱们就回去,不玩了。” 倒也不是真被她这副样子胁迫到了,但瞧她正经管人的模样有趣,陈迁时总归是就范,由着鹿鸣涧踩着“点墨江山”,带了他慢慢飞。 年少时陈迁时性子清傲,从不由得别人带他,他师父又是孤直的脾气,也不惯以亲切的态度待徒弟们,不曾携着他大轻功。这竟然是他第一次被人这般护着飞,还是被他心里认定了自己要保护的女人,不由得生出些别扭不安来,话都止了。 鹿鸣涧看陈迁时住嘴侧头,也不逗他了,只是咬着一口小米白牙笑。 半月间,从落雁峰到朝阳峰,从莲花峰到坐忘峰,从论剑峰到华山深渊。鹿鸣涧陪着陈迁时,遍游纯阳宫附近的诸座峰峦。 一同采了几枝凌霜傲雪的奇花,救了一只被困在雪球里的小鸟,还顺手喂了朝阳峰顶冰池里的大龟。 陈迁时说,这老龟是峰上老道“山石道人”养的,但他人老了也糊涂,常常忘记喂食这只大宠物: “我年少时到朝阳峰附近练剑,还曾见到这老龟四肢朝天弹蹬不已。我好心帮着它翻过了身子,便见它赶紧爬回了玉池里去——也不知道这老龟是否还记得这段往事。”
鹿鸣涧听得有趣,咯咯直笑道:“你现在长大了,模样早就变了,想来它就算记得这位恩人,也不会知道就是你。” 她喂完老龟,便顺手挠了挠它皱巴巴的秃头,又像盘核桃似的盘了两爪子,气得老龟耷拉着的眼皮子猛地一掀,便脑袋一缩,徒留下一个大乌龟壳子——不让她盘了。 ———————— 这一日,两人并肩站在坐忘峰边上。 望向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鹿鸣涧想起与陈迁时初遇那会儿一起去的秘境。唐妙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总之没拉住她,是陈迁时把她救上来。 “怪不得你那时毫不害怕,华山这深渊看起来比那里恐怖多了。”鹿鸣涧笑着。 陈迁时乜了她一眼,浅笑道:“这里没什么,能用轻功上来。” 一览众峰皆在脚下,怪石青黑峭拔如削,松木如剑戟般从巉岩间刺出,与山壁垂直着,树冠便像往下坠着、流着,长成了一幅幅奇特的风貌。 鹿鸣涧喜欢这里。 尤其是崖边长着的那片黄蕊紫花,灼灼其华,煞有风情。她蹲下来,擎住其中一朵的花盘,凑进去闻了闻,沁人心脾。 “迁哥儿,这是什么花?我从没见过。好美。” “这是绝情花。” 陈迁时眼见着鹿鸣涧听了这花名,从笑意飞扬变成惊诧惋惜。 他淡淡笑道:“山崖下面长眠着一对璧人。” “哦?我最爱听故事!”鹿鸣涧先是一喜,继而换上了忧伤之色,“不过你说他们在这崖下了,看来是未能善终。” 陈迁时淡然一笑,娓娓道: “是纯阳宫中人人皆知的一桩旧事。可惜我无甚说书的天赋,只能大致与你讲讲。 “昔年,吕祖为求道不告而别,他的恋人何潮音仙子苦寻三年,终于在纯阳见到了他。吕祖自言已经挥剑断情,拒绝了仙子。仙子质问如何斩,并把佩剑扔在吕祖面前,让他当面斩情丝。吕祖摇头无言,自后对仙子避而不见。此后,仙子就在后山密林别院住下,一生与吕祖咫尺天涯。 “再说崖下这对爱侣,男子名叫李慕云,女子便是玄宗爱女郁清公主。他们二人因一只风筝相识相恋,本是一段甜蜜无瑕的爱情。可好景不长,因李重茂意图复辟,李慕云一家遭惹嫌疑,被意欲邀功的小人陷害而惨遭灭门,只有李慕云一人逃出,被迫远遁东瀛。郁清公主也离开了伤心之地,住进了纯阳宫,拜在何仙子门下修炼。 “郁清公主与李慕云离散三年不得音信,也因此而颇为寡欢。何仙子认为,李慕云定也是负了公主,便不允准他们二人再相见。 “可郁清公主即便到了纯阳躲避纷乱,但还是没能躲过野心派的阴谋,他们仍是要杀掉公主。这时,被追捕者重伤的李慕云念念不忘心上人,带着当年准备送给郁青的信物——西域相思种也来到了纯阳。” 二一三 弄花 看向寒风中犹自摇曳的朵朵奇花,鹿鸣涧仿佛猜到了故事结局。 陈迁时声音早已逐渐恢复了清泉般的泠然动听: “李慕云一路躲避围追堵截,战至濒死,自觉已经无力上山了,便托路过的纯阳弟子将相思种带给何仙子,自白说他从未改变心意,让仙子照顾好公主。在军中朋友的帮助下,李慕云终于杀出重围,撑住了最后一口气。何仙子亦被感动,答应让徒儿郁清公主与他见面。” “公主满心欢喜,在此处等着李慕云,并将相思种种在此处—— “也种下了这一生的相思之苦。” 鹿鸣涧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这一面不会便是诀别吧?” 陈迁时颔首: “是。等待李慕云到来期间,想要郁清公主性命的刺客们、兵士们已经围山。公主怕拖累李慕云,以唱歌为由,让李慕云闭眼听歌,曲终之时,公主已然毅然跳下了悬崖。 “李慕云睁开眼睛,发现公主已经跳崖,于是也跟着殉情,奋不顾身跳下去了。 “……相思种开出了绝情花。” 这故事太过苦情,又牵涉了纯阳宫吕祖与何仙姑旧日情债,陈迁时即便说得简略,也难免涌起一丝淡淡的伤感,更别提第一次听大受感动的鹿鸣涧。 她眼睛湿润,情不自禁抱住了陈迁时的腰:“好想听听公主当时唱的什么歌……” 倏然,从上山的路上飘来一阵歌声。沧桑苍老的男声,唱出的却是哀伤缠绵的曲辞,悠扬婉转,似是心有千结。 “莫问痴,雨打花落问花可有忧; “莫问恨,刀光剑影问剑几曾愁; “莫问情,怕一夜白了少年头; “莫问剑侠情缘是否不堪回首……” 着一身旧式蓝白道袍,须眉皆白的老道人背着手,声量不大地吟唱着,闲庭信步般踱步而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只昂首挺胸的高脚白鹤。一人一鹤,如从画中走出,颇有仙风。 陈迁时走上前行了个礼:“山石前辈。” 鹿鸣涧恍然,原来是陈迁时提过的山石道人。这老道据说成日晃荡在纯阳诸峰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小辈们并不知他多大年纪、是何辈分、实力几何,故而都一概称前辈。 山石道人“嘿”了一声,捋着胡子摆摆手,示意陈迁时不必多礼,便径直去了崖边的黄花丛,蹲下浇水、培土,侍弄起那盛放如芍药的绝情花来。 鹿鸣涧悄声对陈迁时道:“我还当这花是自生在此奇险高绝之处,惊为天工鬼斧,却原来还是有老前辈在照料的。” 她语气中竟然透露出失望,还有几分释然。大概类似于凄美传说被打碎了神话外衣后的落差感。 陈迁时却不搭话,深深望着山石道人的在花丛中淅淅索索的背影,所有所思。鹿鸣涧则卷了裙子下摆,上前蹲在山石道人身畔,瞧着他忙碌,半是学习半是有趣地观察着。 单手托着脸,鹿鸣涧对着山石道人光亮的大脑门儿,和几乎退到高冠处的发际线,笑嘻嘻道:“老道长,谢谢你唱给我听。”
发现一株因为花头太重,而有点想要断折的花茎,山石道人单手捻了,仔细看了看。他右手一挥,附近高木上的秃枝便自己折断,被他一招手,又乘风飞来,落在了老道身畔。 山石道人拾起枯枝,削出根极小的木签子,捆在花茎上面正畸,才道:“老道恰好听见小道士说故事,心有所感,方想起来了这段老歌。” 鹿鸣涧正蹲着,闻言拉了拉身旁陈迁时道袍的下摆,皱着鼻子笑道:“就是,迁哥儿你还说你不会说书,我瞧你讲得分明好极了!老道长也夸你呢!”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陈迁时摸了摸鹿鸣涧头顶,浅笑着道,“前辈之美我者……实美故事风月,非关我也。” 陈迁时没有说完。 吕祖,您老人家如今仍化名“山石”留在此间,是放心不下弟子们而默默多有守护,还是心怀愧悔、道心难融,潮音仙子旧日所扔下的慧剑,您终究没有斩下去? “当初这花只有一朵,如今却是一片咯。”山石道人对着花说。 崖边黄药,年年知为谁生。 ———————— 年关将近,可纯阳宫素来年味不重,连桃符福字之类亦鲜有道人张贴,望之仍是雪压屋檐,肃白一片。 鹿鸣涧写了封信,详述离开长乐坊后的历经见闻,又说了陈迁时之事: “……春节我在华山纯阳宫里过,有他相陪,诸事顺意,你大可放心。“……我是大姑娘了,今年又不在你身边,红包实在要不得。此行我赚了不少钱,孝敬你这几个,算是不能陪你过年的赔礼。” “……随信有几粒种子,是华山绝顶上寻到的耐寒植物,说是可以养成盆栽。你种上玩,花开之时,我大约就回坊啦。 “……和他商议过了,暂定在三月左右,我欲携他一起,给你瞧瞧如何。要是日子变更,我再与你去信说。 “……老头,新年快乐。有点子想你了。” 笺子被鹿鸣涧装进了纯阳宫特有的那种信封,又贴了些兑换的金叶子进去,劳烦给了纯阳宫的信使。长乐坊路远,不知年前可能送到章放手里? 鹿鸣涧走在纯阳宫里,见陈不羁、宫紫英等辈分长的道人们都默默准备了些微薄的赏钱,即便是陈迁时、林嘉琦、凌玉儿他们不需要了,年纪小的道童们还是很期盼这一套的——就算只是领几枚糖果,也好过平日里清汤寡水的吃食。 究竟是一个年节,随后还有三会中的正月初七、三元中的正月十五,算是一波连绵的节庆。山下游历的许多弟子都回到华山,与师父、同门们借机一聚。 鹿鸣涧给那相熟的小道童偷偷塞了个大红包,让那小子做贼似的揣了,跑到无人处才拆了看。他回过头看鹿鸣涧时,目光和瞧他亲娘差不多了,逗得鹿鸣涧哈哈笑。 道人们平日如何,过年便还是如何,诵经打坐,练剑切磋。可究竟人多了,气氛便热烈起来。 二一四 搬家 大年三十,太极广场上分外拥挤,剑影纵横,人声与长剑、气剑交鸣齐发,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虽说病去如抽丝,可陈迁时如今大伤几乎痊愈,恢复了往日的丰神玉朗,持着把寻常长剑与那些许久不见的师兄弟们斗作一团,战得酣畅淋漓。 雪名太过锋锐,切磋时若用上,不仅因为担心斫坏同门武器而处处掣肘,即便赢了,也有胜之不武之嫌,故而这种时候,陈迁时并不拿出来使。 与他切磋的年轻坤道连喝了三杯茶,拱手甘拜下风道:“我听闻陈师兄卧病数月,怎么剑法却似完全没落下。” 陈迁时收了剑,衣袂当风,淡然笑道:“剑不得在手,便在心中琢磨。前阵子,我每日花更多心力修炼‘坐忘经’和‘纯阳诀’,内息澎湃、身法精进,如今再提起剑,果然更觉人剑合一,剑心通融。” 这位师妹听了,颇受启发道:“原来师兄是趁此机会,重新打磨了根基。” 陈迁时到场边休息,发觉不远处,鹿鸣涧正与一名气宗青年道人切磋,而观战的、讨论的、等着与她切磋的竟然排了一小队,都在等着她“指教”。 心下暗自骄傲,陈迁时抱着剑来到这边,也默默看起鹿鸣涧与同门们过招来。 万花谷武学飘逸潇洒、举重若轻,单挑时不惧绝大部分的门派的武学套路,更克制纯阳气宗“紫霞功”这类偏向于画地为牢、控制爆发的打法。 和他们切磋了几次,鹿鸣涧心下便有了判断,气宗纯阳如果不是修为和经验明显强过她,单对单来独打独,她几乎有十成的信心赢下;但如果是气宗纯阳随便带一个帮手,凭着他们长于控制的优点,反而就极为克制万花了。 这边,场上青年道人被鹿鸣涧“厥阴指”断了行气,他心知这是极为危险之际,遂一个反身“蹑云逐月”离开了鹿鸣涧的攻击范围,欲要拖过这段气息凝滞的片刻,再重新落下“生太极”,与她拉扯。 可鹿鸣涧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同方向跟了一招“蹑云逐月”,保持着和青年道人的相对距离,待对方一落地,便接了一记“芙蓉并蒂”,将其定在原地—— 她身上墨光骤闪,一套“百花拂穴手”瞬间打出,接着摇身一晃到了远处,俏生生站定,笑吟吟道:“你输了。” 青年道人知道,鹿鸣涧没放“玉石俱焚”是存了点到为止的心思,遂行礼认输。但他收了剑,还在想着刚才的复盘,懊恼不甘道:“好生难打。” 鹿鸣涧看着气纯们一排跃跃欲试的眼睛,无奈道:“道长们,在下连轴打了六七场了,就是拉磨的驴也要休息的。” 排在前面的小个子道人笑道:“嫂嫂开始既说了人人皆能挑战,如今可不能厚此薄彼。何况贫道瞧着,嫂嫂尚游刃有余,哪里便后继无力了。” 众气纯多是内敛的性子,没这位巧舌如簧,但见鹿鸣涧被他说得站住不动了,个个脸现微笑。 于是,又有一个道人越众而出,刚要对鹿鸣涧插旗,却被站在队尾的陈迁时抢先开口道:“阿涧,回去了。”
见陈迁时过来搭救,鹿鸣涧如蒙大赦,对众气纯道:“不好意思道长们,有人喊咯!” 一边说着,她便拉着陈迁时一溜烟跑了,留下遗憾不已的众气纯。 两人走在天街上,鹿鸣涧朝陈迁时挤眉弄眼地吐舌头,悄声笑道:“你们纯阳宫好多武痴!我都说了是功法克制问题,他们还是不依不饶,说什么‘克制也不能不打了,更要多练多学,找找更好的打法’。” “那他们说得对。”陈迁时顺手将鹿鸣涧散下的鬓发挂在她耳朵后面。 “自然是对的,只要不是在捉住我对练。” 鹿鸣涧伸了个懒腰,笑嘻嘻跑去街边卖酱料的小贩处,买辣椒去也。 ———————— 寻常一日。 因为陈迁时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便被凌玉儿正式通知,可以搬回他自己的住处,不必再赖在老君宫里。 陈迁时自无不可,而鹿鸣涧看了看自己睡了有阵子的躺椅,没说话。 偏巧两人收拾好之后,天上突然下起了极大的雪。 出门时,陈迁时习惯性开了“坐忘无我”隔绝大雪,而鹿鸣涧抽出一把油纸伞,擎在头顶。陈迁时个头高些,于是自然地接过伞,收了真气罩,为两人共同撑着。 鹿鸣涧肉眼可见的心情低落,平时叽叽喳喳,如今不发一言。 两人几乎是沉默地走着,直至陈迁时往日所居的小院落前。 鹿鸣涧抿着嘴,去拿陈迁时手里的伞,低下头小声道:“那我回客房那边了。” “阿涧不进来看看?” 鹿鸣涧微微一怔,随即又有些高兴,终于舍得抬头:“之前不是来看过了么?” 陈迁时唇角含笑,捏了捏她脸蛋:“再看看。”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鹿鸣涧隐隐生出些激动,迈进了陈迁时的小院落。陈迁时收伞之后推开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鹿鸣涧走进屋子。她记得陈迁时的房间,地方算不得阔大,但很是空旷简约;如今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整个被重新布置过。 原先朴素的黄色床帐换了曼妙的紫纱,被褥也新换了丁香紫色的丝绸面儿,桌上和窗前皆放置了盆栽,墙边又多了个高高的书架。 窗明几净,显然是已经提前打扫过了,更重要的是,除了原本的那张旧床,窗子下又新置了一张竹榻,上面空空的,只有一个篾编的硬枕头。 鹿鸣涧回过头,忍不住笑意:“怎么,伤都好了还想当少爷,接着让我给你当丫鬟?” 陈迁时又来捏她脸肉:“明明都看出来了,大床是给你睡的,偏还非得说这些气我。” 鹿鸣涧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头扑进陈迁时为她准备的软绵绵被窝里。绸子触感光滑又细腻,还有股清新的香气。 “那你就睡那个小床么?”她头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 “嗯。” 二一五 同心 鹿鸣涧翻了个身变成躺着。 她拍了拍身旁蓬松的被子,勾勾地望着陈迁时。 陈迁时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潮澎湃,走过来在床边端正坐下了。 望着他直挺挺的背影和道袍,鹿鸣涧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腰带上的八卦图案。 “我……”身子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陈迁时清清嗓子道,“按照自己以为的、你喜欢的,布置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鹿鸣涧没说话,陡然坐起来,怀里抱着大枕头,水汪汪、气哼哼地看着陈迁时。 陈迁时偏过头,便对上她红得滴血的耳朵和湿漉漉的眼睛。 他心头荡漾,微微张嘴,还未及说话,便见鹿鸣涧两脚一踹,两只小鞋子霎时飞远,而她跨跪在他腿上,稍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只有她环抱在胸前的枕头,仍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吐出的热气,烧化了华山绝顶的霜雪。 “我看你这床,勉强也够两个人睡的。” 陈迁时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拽住枕头一角,将它从鹿鸣涧怀里拖出来,放在了旁边。 鹿鸣涧的姿态放松下来。她几乎是跨坐在他腿上了。嘴角勾起,她整个人扑在陈迁时身上,主动吻了他。 陈迁时把鹿鸣涧从那竹笋般层层叠叠的万花袍服中剥出,发觉自己的高冠也早就被她拆下,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他似一把坚决剑锋,又如一缕柔韧南风,将她内里乾坤倒转颠覆。 ———————— 冬去春来,鹿鸣涧与凌玉儿等人早已混得熟稔,宫里的年轻道人们也习惯了鹿鸣涧这么个万花女子的存在。 而自打出了正月,纯阳宫弟子们便很多就又重新下山游历去也,华山上人烟重又变得稀稀落落。 陈迁时恢复了日日大部分时间练剑的枯燥生活,鹿鸣涧除了练功,还与灵虚一脉的炼丹弟子们切磋药理,甚至去玉池找山石道人听讲经、学种花,也是十分忙碌。 看起来两人是没有之前如胶似漆了,实则不然。同居生活一旦开始,那些暗戳戳的花前月下,便化作了明晃晃的夜夜笙歌。 陈迁时到底没能恢复如初,他有几处皮肤留下了一生难祛的疤痕。 鹿鸣涧每次摸到这凹凸不平的几处时,都难以避免地神伤,从而只想加倍地对陈迁时好。她没提过什么“你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之类的话,因为他们从前互相救命次数太多,而如今早已不分你我。 陈迁时这一遭从鬼门关回来,更加不在乎这些了。他觉得还能提得动剑、抱得动人,已是万幸,便每每不动声色地捉着鹿鸣涧的爪子,从他那些疤痕上挪开,放在他光滑平整的部分上去—— 比如他劲瘦而结实的胸腹。 ———————— “雕好了。” 某日,陈迁时递给鹿鸣涧一个小木像。 鹿鸣涧接过一看,竟然是个她自己——形粗疏而得其意,小木像笑得十分开怀。 “迁哥儿,你还会这个?!”她捏着木像,笑得和它一模一样。
陈迁时吹了吹手上的小刻刀,笑道:“小时候我家里是木匠,学过我爹手艺的一点皮毛。可惜上山以来,早就荒废了。” 很是喜欢这个礼物,鹿鸣涧看了又看,最后道:“等你见了我二师父,赶明儿也帮他雕一个。到时候你不要管他嘴上如何不屑,心里一定喜欢得紧。” “好。”陈迁时听鹿鸣涧提章放多次了,早就大概掌握了这位前辈是个什么性子。 “我跟你说,以前在坊里,喜欢我的男的可多了。老头一边瞧不上他们,一边又担心我最后烂在他手里,真成了老姑娘。性子本来就拧巴,一天天的,他心里矛盾死了。”鹿鸣涧没良心地嘿嘿笑着。 ———————— 记得有一日吃饭,章放还很是随便地问过她:“臭丫头,你不会是不喜欢男的吧?” 鹿鸣涧差点把饭都喷出来,被呛到咳嗽,灌了两杯水才缓过气来,不可思议地骂道:“不喜欢你,不代表就不喜欢男的好吗?臭老头……你要知道就你这个脾气,碰不见女的喜欢你是很正常的。” 章放自然是当场就把她揍了,且边揍边骂:“就你这个德行!都还会有男的瞎了眼看上呢!还找我打听!” 鹿鸣涧躲着飞腿,很是疲惫,还一言难尽地望着章放,阴阳怪气道:“可上次找我说话那小子不是被你插雪地里了?怎么这回你这么热心,还帮人当起了掮客来?”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章放气得直哼哼,重新操起筷子吃饭,眼神怨毒地戳着青菜梗道,“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不得仔细挑挑?” 鹿鸣涧一筷子把那根可怜的、浑身是眼儿的菜梆子救走了,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不能一辈子不嫁。要是没有喜欢的,和二师父这么厮混着也不错。省得我走了,你又老而孤寡,越发古怪起来。” 鹿鸣涧记得很清楚。出乎意料的,她说完这话,章放竟然没发火。 “以后莫说这些窝心气话了。”似乎突然食之无味,章放撂下了筷子,他不看鹿鸣涧,嘴里嘟囔道,“老子会当真。” 鹿鸣涧看着章放撇向一旁的侧颜,登时不忍心再放这些屁来哄他了。 二师父被师父丢下过一次,恐怕不想再被我丢下一次。 ———————— 春节时,鹿鸣涧寄出的信确实送到了章放手里。 纯阳信使回山时,给鹿鸣涧带了很有章放特色的回信。没字,只是将她寄回的金叶子退回,附在信封里还有一只小小的、沉甸甸的同心锁。 同心锁,相传是月老的宝物,相爱的人只要被同心锁锁住,就会永不分离。这本是随处坊市间可见的物什,并不稀罕,但章放送来这只,恐怕是他自己弄的。不那么精巧,但天下只有这么一个。 老头就是这样的傲娇性子,但他还是会表达自己的祝福。 “二月了。”鹿鸣涧望向窗外,一成不变的华山雪峰。 陈迁时知道她心意,主动道:“嗯,师父还没回来。那我们收拾收拾,这两日便启程,先去见你二师父。” 吧唧。 鹿鸣涧搂过陈迁时脖子,在他额心的朱砂亲了一口。 二一六 归坊 鹿鸣涧最终听从了陈迁时的建议,没有换掉大肚子葫芦。她嫌它臃肿,他便帮她背着。 陈迁时换上了原先宽松的道袍,驮个大葫芦也不难看,反而还生发出些得道高人的气质,越发出尘。 红衣教之事后已过半年,那所谓的“真空香印”终于消失殆尽,如今就算阿萨辛等高层与鹿鸣涧对面而立,也不能识别她曾经与红衣教有旧了。 安全第一,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陈、鹿两人既结为了实质夫妻,患难以后更蜜里调油,分外难舍难分。这一路游山玩水,惬然写意,一个充满了对归家的期盼与喜悦,一个则隐隐对见家长一事紧张忐忑,只是佯作轻松。 在酒泉郡购置了一架驼车,除去清水、吃食、帐子等必须的东西,又采买了诸多货物、特产,好吃的、好玩的,塞了几乎半车。鹿鸣涧一再说够了够了,可陈迁时头一次登门,唯恐“老丈人”不满意,总想着再多带些东西——毕竟,那不是东西,是咱满满的诚意。 最后,还是二人雇来的赶车役夫拦住了他。这黑脸汉子笑道,老爷,再装下去,您二位坐哪儿啊? 陈迁时这才哽住作罢。鹿鸣涧难得见他因为不聪明而吃瘪的模样,笑得直打跌。 车夫是从酒泉郡的官驿门口雇来,专跑这一路线的熟手,避着马贼们常活动的路线,从龙门荒漠穿过时,比去年鹿鸣涧随着商队走得还要快些。引得她暗自啧啧称奇,对陈迁时咬耳朵道,术业有专攻,人家跑专线的果然是精益求精。 快要到龙门客栈时,一辆大车迎面而来。它刚从客栈驶出,与陈、鹿二人的车擦肩而过,背道而驰,而且行得很快。 鹿鸣涧喜欢品味百态风景,经常是兴致勃勃掀起着窗帘,不管是人潮拥堵的大街小巷,还是空无一人的壮美自然,她都看得津津有味。甫被这车一阻隔视线,她便隐约记起了什么,赶紧放下了帘子,缩回脑袋。 陈迁时瞧她面色一变,收了笑容,忙问:“怎么了?” “刚才那车……赶车的脸上虽戴了个面具,但我记性很好。”鹿鸣涧转着眼珠子,“我感觉他好像是,以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唐门。” 陈迁时压低声音,警惕地握紧了剑鞘:“你仇家?” 鹿鸣涧缓缓摇头:“……不算。” 陈迁时不解道:“那阿涧为何忧虑?” 鹿鸣涧抬眼望向陈迁时:“迁哥儿,‘无双影’夫妇的名字你可听过?我觉得刚才那人,就是‘浮光掠影’唐瓜。” 她如今成熟许多,对章敛的死早已不归因于云喜、唐瓜和玛雅,想起唐瓜把她从无盐寨火场里抓出来,其实他还算救过自己一命的恩人。 陈迁时经她提醒,想起江湖上是有这么号人,但从无打过交道,没什么印象。 “唐瓜与他侠侣‘流光囚影’玛雅焦不离孟,他既然在,那明教女人一定也在刚才的车里。”鹿鸣涧抓着膝上裙子,咬着唇分析,“据我所知,他二人早已投了浩气盟,为何出现在这儿……他们来的方向,那头岂不是只有长乐坊?!”
陈迁时马上意识到了鹿鸣涧的猜测,那种糟糕的可能性。 可他只能拉过鹿鸣涧的手,揽了她肩膀宽慰道:“你先别关心则乱。那一车人能有几个,再瞧他们行色匆匆的,即便是真对长乐坊做了什么,也定是铩羽而归。” 鹿鸣涧一想是这么个道理,稍微安下心,往陈迁时怀里靠了靠,自我安抚般道:“没错,‘无双影’早就从良了,不做从前满手血腥的买卖了,据说后来多是给人善后,说不定倒是来营救伤员的……” 她提高声音,对前面驾骆驼的车夫道:“师傅,咱们就不停客栈了,补充物资之后便连夜赶路。” 黑脸大汉车夫吆喝:“夫人,可以是可以,但得加钱!” “加多少?” “嘿嘿,三倍。”车夫贼兮兮回头笑。 鹿鸣涧心中正担忧忐忑,焦躁不已,虽然知道加钱的要求合情合理,可车夫赤裸裸的敲诈态度,让她很想发火。 陈迁时忙拉住她,高声喊着:“加得加得,你只管走就是。” “好嘞!老爷大气!” 车夫喊了一声,就跳下车去找龙门客栈补充物资了,而本来准备与金香玉等人见面叙叙旧的鹿鸣涧也没了心情,干脆没下车。 陈迁时瞧她心神不定,道声“等我”,便自行飘去,找金香玉买了两壶冰镇甜茶,趁着风味口感最佳的时候拿回来给了鹿鸣涧。 “你爱喝这个。”他记得。 鹿鸣涧拧开一壶便仰头闷了,让透心凉的感觉驱散了心头几丝沉郁。 她抹抹嘴,将剩下一壶递还给陈迁时:“你也尝尝,好喝。” “我不爱喝甜的,就是专给你买的。”陈迁时摇头,推回给她,“你刚牛嚼牡丹了一壶,这壶就自己留着慢慢享受吧。” 鹿鸣涧脸上红了一瞬,低头道:“对不起,迁哥儿,让你担心了。” “对不起什么?我若是这样都不担心你,阿涧才该杀我来。”陈迁时几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只盼早日见到章前辈,你也好不再魂不守舍。” “嗯。”鹿鸣涧抱着装了茶的冰凉水壶,感觉到驼车晃晃悠悠,又上路了。 ———————— 望山跑死马。连绵的昆仑山脉明明早就看见了,可长乐坊总也不到。 驼车过了荒漠便换了马,放开蹄子跑时,马车在山路上十分颠簸,正如鹿鸣涧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越来越近时,她更是没有来由地慌。 再拐过两座山头就能到长乐坊了……她抓紧了陈迁时的手,掌心汗涔涔的。 看见了!终于看见了! 她目力极好,胳膊支在车前,伸长了脖子望向坊南门书写着“长乐坊”三字的青黑石头牌坊—— 其上字迹漫漶,似被火烧过。后面那条为她所熟悉的街道,焦黑挠折,瓦砾破缺。 鹿鸣涧的心沉到了谷底。 二一七 余烬 长乐坊历经兵燹,有些屋子徒余断壁残垣,有些则还算完整。 坊口驿站还在,但那两个因为成日没活计,而天天偷闲蹲着唠嗑的信使和车夫,却不在了。现在还是巳时,平时最该人流匆忙的时间,坊里唯一的笔直官道却空寂无人。一眼望去,小商小贩、闲汉小孩、江湖游客,全都蒸发了似的。 昔年卖过羊汤给鹿鸣涧的摊子上,支着的大伞剩了半扇,老大的锅子翻倒在地,长凳则被劈成两截倒在路旁。 坊间此番凄惨情状落在鹿鸣涧眼中,让她双目通红,脑袋发热,血冲到了头顶,手脚却感觉冰凉僵硬。 那仿佛一直悬在她头顶的乌云,终于落下了倾盆大雨。 马车犹向着坊门疾驰,而鹿鸣涧直接腾身出了马车,一跃而“点墨江山”,径奔隔着小坡的西落雪谷地而去。陈迁时担忧她,吩咐了车夫一声“如果危险就不要入坊,在外面等着”,便也踩起“逍遥游”,追着鹿鸣涧飞走。 章放与鹿鸣涧所居的石头大平房看起来未遭战火,连围起来的小院中,零星那几株梅树松树都一切如故。 “老头!……二师父!我回来了!”鹿鸣涧脚未落地,便扯着嗓子喊起来。 无人应答。 “……章放!” 门没有上锁,鹿鸣涧猛地将其推开,冲进房子。屋里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炉火多日未燃,鹿鸣涧亲手做的摇摇乐躺椅还在厅间窗下。 她推开章放卧室的门,床上坐了个人,正在闭目调息—— 可这人明显是个女子,不是章放。 跟来的陈迁时反应极快,往后拉了一把鹿鸣涧,他转过一个身位挡在了她前面,雪名出鞘,堵在门口。 鹿鸣涧也是吓了一跳,浑身应激而起碧绿真气,但待看清了那人是谁,便立时收了,愕然道: “婆婆?你怎么在我家?……我二师父呢?” 她最后的问话故作平静,却掩饰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猫婆婆睁开并不浑浊的老眼,望了望本来警觉守护鹿鸣涧的陈迁时。他发现鹿鸣涧和这老妪相识,便微微侧开,让鹿鸣涧走了进来,但手中长剑未收,整个人内息外露,并未对猫婆婆放松戒心。 “我怕那些浩气盟还有后手,来你家翻找章放的信件和东西,便想着,还不如婆婆我先来拾掇拾掇。”猫婆婆没有回答关于章放的问题,却瞟了眼陈迁时,“这就是你信里提到的纯阳小郎君?” 陈迁时持剑稽首道:“晚辈纯阳陈迁时,见过前辈。” 鹿鸣涧抿着嘴,两步到了床前,见章放多年来收藏的各种信件,都被猫婆婆翻了出来,一大叠在旁散乱堆着。 “婆婆我不是恶人谷的人,不会看这些情报。”猫婆婆掀起眼帘,望向鹿鸣涧颤抖咬牙而显得坑坑洼洼的下巴,平静道,“是章放自己与我说过,你快要带情郎回来了,所以我也只看了你给他的信。” “……他既然知道我要带人回家,怎么不等等我?他怎么能……啊!”
鹿鸣涧再也控制不住,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趴在猫婆婆腿上,放声大哭。 猫婆婆伸出枯瘦干巴的手指,在鹿鸣涧头顶轻轻抚摸着。陈迁时一言不发,半蹲下来,从侧后方两手揽住她的肩膀,低着头,掩饰住变红的眼圈。 从婆娑的视线一角里,鹿鸣涧看见章放的窗台,放了一排圆圆的小花盆—— 里面亭亭立着一支支蓝紫色的奇花,大多数还在含苞待放,只有一朵已经绽开了些许,吐露着金黄色的花蕊。 ……是她寄给章放的绝情花。 老头向来都对什么花花草草的不上心,从前鹿鸣涧在在家时,让他照看什么都给尽数养死了,到头来还是她搬回自己屋子自己养,他只顾欣赏和享受。 原来她不在家时,章放也能很上心。也或许是因为,这次毕竟是小徒弟专门精心挑选、从千里迢迢的华山寄给他,还随信详细讲了该怎么养吧。总之就是不一样。 老头你看,这花让你养得多好啊。 ———————— 一大袋子信件被装了包裹,挂在马屁股上。陈迁时拉了缰绳,载着鹿鸣涧去恶人谷。 鹿鸣涧哭得太狠,眼睛肿了,双眼皮被撑得足有筷子那么宽。 她已经不哭了,但整个人都恹恹的,也不说话,重量全都靠在陈迁时怀里——她之前时从未如此,即便身子再虚弱、情况再危急,但凡她还有意识,她总是保留着一些气力的,只微微偎着他。 过去陈迁时从没注意到这细枝末节,若非她今日习惯的改变,他还是不会知道。但就是这一点改变,让他惊觉她从前是多么坚强,更心痛于此时她的崩溃。 两人行至西昆仑高地下,便被两个头缠红带的恶人谷守卫拦住了去路,很是不客气地要求检查身份,说非是恶人,此路一概不得通过了。 鹿鸣涧终于开口,她直起身子,沙哑着嗓子说:“劳烦通报,我来送章放留下的信件。” 这两个守卫闻言大惊,一个行了礼道“姑娘稍等”,便飞身朝山上去了。剩下这位则脸色好了很多,试探着道:“可是章大侠之徒鹿姑娘?” 鹿鸣涧惨白着脸:“大哥,我前些日子出门游历,全无风声,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去往谷里的路都戒严了?” 这守卫面露难色道:“鹿姑娘,非是我不肯与你说,但事关谷中机密。你既未曾在谷中登记留名,即便是章大侠的徒弟,我们也都知道,可实际上算不得恶人谷的人,咱们实在不便直接给你行方便,还请姑娘宽恕则个。” 没过片刻,与先前那守卫一齐并肩飞来的,竟然是当年被章放称为“对头”的那何姓女子。 “何姨……”鹿鸣涧数年未再见过这位女子,见她风姿依旧,只是眼睛也有些发肿,似是也大哭过一场。 何姨瞥了眼圈住鹿鸣涧的陈迁时,都没问他是什么人,只一把牵过鹿鸣涧的马头,对她点头道:“上堡里说。” 二一八 寻常 “有劳何统领。” 何姨在谷中有一定身份和话语权,有她亲自领人,两个守卫自然不会再拦着。 距恶人谷最近的第一座据点,恶人们以之为屏障的凛风堡,就矗立在西昆仑高地峰顶平坦处。以凛风堡为核心,整个西昆仑高地都笼罩在恶人们的范围里,再往山脚去,便是昆仑雪原和最南边的长乐坊。 如今这盘山而上的窄路十步一岗,比从前人密了许多,行马不便,陈、鹿二人下马偕行,牵过了缰绳,跟在何姨身后。 何姨道:“我们在浩气盟里插的暗子,去年便秘密传回了音信,说浩气盟筹备已久,今年年内便会发动一次对凛风堡的奇袭。倘若被他们得手,昆仑高地失守,谷口纵然仗着一线天险不至沦亡,日后也不免唇亡齿寒。” 鹿鸣涧听出不对来,右手神经质般捏住左手虎口:“……你们去年便得了消息?” 何姨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章放去年便知道。” 鹿鸣涧抬起头,不意被强烈炽白的高天日光晃了眼睛,连忙闭目低头。 凛风堡高墙壁垒,比鹿鸣涧当年去过的枫湖寨据点更加巍然,在白雪黑山的背景中,玄铁所制的堡门紧闭着,更显阴森威严。 门楼箭塔里蹲了望风的唐门和万灵,两人背弓掌弩,唐门虽脸上戴了银具看不清神色,万灵却明显神情肃然,十分戒备。 这还只是两个能摆在明处的侦查位。 进了大门,鹿鸣涧和陈迁时才知道,这暗地里,城墙上、门楼上、内墙里,还有隐身猫着的明教,持盾静待的苍云,靠着投石机玩蜘蛛的五毒——堡内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只怕浩气真要是来了大军,也讨不得什么好去。 “是鹿先生!先生回来了!” 小女孩尖细的童音从堡里西南角传来,鹿鸣涧耳朵尖,立时转身看过去,见一间小房子门微微开了缝。好几个从前她教过的小孩子,脑袋叠着脑袋,正从那条门缝里往外偷看。 何姨朝那方向呶呶嘴:“于娘子带着几个孩子在屋里。我将章放的信处理一下,差人带给谷主,就来寻你。” 鹿鸣涧顾不得礼节,匆忙点了头便冲往那小房子。 于氏听得小孩们的动静,已经赶紧来给鹿鸣涧开了门,一见真是她,便鼻翼翕动,用袖子掩了泪眼,赶忙把她让进了屋中。 “小姐……” 陈迁时本以为鹿鸣涧与于氏有些体己话要讲,就在屋外雪地站着没动。 鹿鸣涧回头望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也没示意他跟上,于氏眼波流转间,却知情识趣地挤出了一丝笑意,招呼陈迁时道: “道长与小姐同来,自是上宾,若不嫌弃奴家寡居不详之身,便不必避人。屋外天寒,进来同坐如何?” 于氏从没把那姓鲁的畜生恶霸当过正经前夫,她如今一心扑在教书上,寡妇这身份能让她免去诸多麻烦,实在是为了方便,她才常常表现出这番自弃的风貌。 陈迁时听鹿鸣涧说过于氏此女,心下同情有之,更多是佩服,不欲冒犯。如今见她虽面相苦怜柔美,谈吐中表面犹似自轻自贱,实则落落大方心思玲珑,实比鹿鸣涧描述中更为鲜活。
他看了眼鹿鸣涧的眼神,便知她其实也希望自己不用避着,乃对于氏拱手道:“于娘子,贫道稽首了。” 于氏听闻陈迁时竟然知道自己是谁,心里更是高兴。 不仅是因为被她视作半师半主的“小姐”,心里把她真的当了关系很好的亲密朋友,更是从浓重的悲哀中,由衷地生出几分替鹿鸣涧高兴来。 她知道,小姐如今已经失去了章大侠这个心灵相依的靠山,正落在没了归处的可怜境地——小姐跟这道长都能聊起闺友,想必已是亲密已极。 给两人斟了房里仅有的粗茶,于氏双手规矩地叠放在膝上,惋声道:“小姐……你不该回来的。” 她从以前弟弟带着鹿鸣涧来家里帮助了他们,便一直执意叫她“小姐”,就算鹿鸣涧说了不要他们姐弟俩为奴为婢,她也执意如此叫着。 开始时,鹿鸣涧还说了两次,可见于氏铁了心认死理,只说你非得如此叫也行,但我要你知道,我就当你是尊我的一声敬称,比“先生”亲密些而已,却绝没有视你做下人的意思。 于氏也道,“小姐”,我就是发自内心敬你谢你,也没有非要低你一等的意味在。鹿鸣涧这才高兴了,便随了她去。 这一辈子,除了那些小二、贩夫之随口招呼,也就于氏姐弟长久地如此叫过她。 从前还花了好阵子鹿鸣涧才习惯,觉得这称谓实在别扭,如今听于氏再如此唤,便陡然想起从前那段,和她在宅子里开讲堂的安闲岁月。 极为偶尔的一次,章放来于宅门口接鹿鸣涧下学,说要带她去一家新来长乐坊落户开张的北人厨子尝鲜,听得于氏叫她“小姐”,章放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笑得极其阴阳怪气,转过了街角才揶揄她道:“她叫你小姐?那小于寡妇怎么见了我不唤声老爷?” “小姐”二字被章放说得十分嘲讽,鹿鸣涧那时候当场被他臊得面皮红了,狠狠啐了章放一口,方骂骂咧咧道:“人家于姐姐那是有礼貌,你少在这恶心人了!” 斗嘴归斗嘴,可鹿鸣涧心里清楚,章放是专门待得走远了才开口故意逗她的,根本没可能让于氏听见。这老头傲娇了一辈子,却实在也是个不错的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只一瞬的工夫,深埋在记忆奥处的昨日种种,便走马灯般清晰地在鹿鸣涧脑中跑过了,连章放当时那单边扯起的薄唇,都如在眼前。而今日之前,她从未刻意回忆过这一幕。 于氏不知鹿鸣涧因为自己的一口随意称呼沉湎在了往事中,担忧道:“章大侠既然是故意送你出去,自有他的道理。我都能看出来,现在还很不安全。” “连于姐姐你都看出,他是故意赶我走……?” 鹿鸣涧口中发苦。一直自以为聪明的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后知后觉,蠢钝至斯。 二一九 摧烟 于氏瞧鹿鸣涧这副神情,心头亦如被闷在了不透气的瓶子里,难受得紧,忙摇头道:“哪能早知道。不过是前几日……” “不过是前几日,章放让她领着睡在她家这几个年幼孤儿躲进了长乐赌坊。后来事了,又蒙坊主备车,差了许多打手,载了他们这些幸存者送上山来。”何姨推门进来,掸了掸身上的冰霜,接话道。 她关上门,自顾自提起茶壶给她自个儿倒,却只倒出半碗,壶里已经见了底。她“啧”了一声,大喇喇端起干了,抹抹嘴续说: “半年来,我们调了周围诸多据点大帮会的精英,还有周边离得近些的散人兄弟们回谷,重兵都布置在凛风堡一带和谷口一线了,只待浩气过来,让他们以为的有心算无心,变成关门打王八。 “就像我们在浩气插了暗子,咱们谷中一定也有浩气盟安插的细作,所以我们大动干戈的布置,很难不透出一丝风去。故而我们防微杜渐,召回到堡中的兄弟们都是多年的老活计,而且几个月来,但凡进了山地,便不得出,即便是探子情知不妙,也传不出消息去——先前真还有个沉不住气败露了的奸细,传信被截住,他人也被在堡里当场处理了。 “可即便如此,几日前,浩气先遣队到得附近,仍是发现了我们早有准备,知道他们直攻凛风堡的计划不可能实现了,便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先毁了恶人谷在外面的耳目——长乐坊,再撤去重新计议。” 鹿鸣涧本是一言不发听着,突然道:“你们早该想到的,你们怎么可能没想到?” “我想到了。章放大概也想到了。”何姨没有躲避鹿鸣涧的目光,冷静道,“但是必须表现得一切照旧,不能让坊民们知晓。如果人心惶惶,再走漏了风声,数月的调兵遣将、苦心筹谋岂不尽付东流?” 鹿鸣涧胸中沉重,皱着眉闭了眼,隔了两息才道:“王谷主想来也想到了,只是长乐坊向来是你和二师父管的,他知晓你们二人的脾性和作风,便放任了你和老头安排。” 何姨默然,片刻才长叹道:“谷主早已备下了后手。我虽不知,他与章放应该是安排好了的。你知道,长乐赌坊的主要结构都在地下,即便是仓皇遇袭,许多坊民也得以藏身,留住了性命。” 鹿鸣涧道:“还有许多死了,是不是。比如卖羊汤的抠门大叔。” 何姨捏着茶碗,碗底在冰凉的石桌上划了几个圆,又扫了一圈在墙边挤做一团的孩子们,冷然道:“倘若不是死了这么多人,那些浩气盟怎会相信我们毫无准备……必然要搜查个底朝天。你以为于氏她们这些妇孺,还能有命在此和你对坐?” 小孩们有的已经扁了嘴,但哭也没敢出声。于氏亦是垂首默然。 那夜是章放破门而来,长驱直入她家,将床上睡着的她和厅里地上睡着的孩子们一把掼起来,极为简单粗暴地胡乱塞在一辆破马车中,人摞着人。章放喊她立时带人去赌坊藏着,便匆匆大轻功走了。
……朝着坊南火光冲天的方向。 于氏晓得利害,自然听话,根本没有驾过马车的她,和两个男孩儿一起,咬着牙强行扯了辔绳,兵荒马乱地到了赌坊。 平日里那些凶神恶煞的赌坊护院,仍是恶霸的模样,却一个个擎了火把,不问一言,只数着他们的人数,同样粗暴地把他们推进赌坊那窄小的屋门去,叫他们去楼梯下面待着,不要出声,不要闹腾,等安排。 鹿鸣涧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一屋子安静,唯有陈迁时扶着她挺直的脊背。 “你们本就算计好的,要舍弃一部分人。这里面可有他?“过了半晌,鹿鸣涧压抑着绝望,居然嘴角勾勒出一丝了然的笑容,“当然有。他‘墨颠黑白’章放,现在说出去也是长乐坊主。他若不在,敌人怎么会上钩?” “不是,鹿丫头!”何姨直接反驳道,眼圈也红了,“章放与我早就说好,我就在凛风堡下半山腰处坐镇,凭他的轻功和手段,全身而退给我传信绝无问题,谷主定然也是这么觉得——可谁能想到他就是个犟驴!” 再也没人比鹿鸣涧更知道,章放是多犟一头驴。哦,可能章敛更知道一点。他们两头犟驴现在倒是团聚了,留下她一只小犟驴,茕茕孑立在世间。 何姨擤了下鼻子,黯然道:“据被他救了那几条汉子说,他本来是都走了的,却骂着脏话回头,将追着他们几人的剑气与箭矢都击落,和那群浩气猪对上了。” 纵然是何姨这般心性飒爽的女子,虽未亲眼所见章放之死,说着说着,却也哽声难忍: “他们……足有二十多人,脚力虽然不一,追杀时有先有后,但毕竟都是浩气盟精选出的先锋高手,章放再如何有能耐,最后亦是……亦是‘玉石俱焚’了。” “‘风烟翠’,老头最引以为傲的绝技。” 鹿鸣涧简直能想象到,章放的俊脸上挂着如何不耐烦的神情,叫那些汉子麻溜滚蛋,然后他自己迎风而立,一夫当关站在街中间。 像他总是习惯的那样,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将判官笔转得潇洒俶傥,然后睥睨着世间众人。 他浑身爆发出凝实的混元真气,化作浩然决绝的墨绿之意,荡然如潮水四散奔涌,将风烟尽数染翠,让来人尽数低眉。 “昔年名剑大会,老头便是凭着这一招,以自己重伤的代价,同时重创敌手五人,将‘玉石俱焚’发挥到了极致,才拿了他春风得意年纪里,最好的一笔名声。”她低喃起章放醉酒时吹的牛皮。 何姨抹了把脸庞,哑声道:“他确实是武道奇才。” 鹿鸣涧收了怨怼。她想起章放这些年来看似潇洒不羁,其实根本就常是不开心的,突然心有所悟。 二二〇 诀师 和章敛不同,章放他其实并不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 那一年,章放刚将多年的执念乱绳捋开了一个头儿,他还没有将一切想通,但他想到了要改变。他想,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我还要和山谈谈。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可他没能赶上见章敛最后一面。 他是他年少便喜欢、携手同流亡、又多年未见的青山,也是他怄气的靶子。师父去了,二师父的靶子倒塌了,青山也崩颓了。 或许从那时候起,二师父便也多少感到了无生趣,早就存了死志。 鹿鸣涧忍不住地想。 或许章放只是放心不下自己这个拖油瓶,这个能和他一起怀恋章敛的遗产,才辛辛苦苦陪她在此经营数年。 章放分明是个不喜欢操心的人,可因为鹿鸣涧,他操了许多他从前不会操的心。 鹿鸣涧突然觉得,是不是陪自己、教自己,让章放觉得只是一种责任、惩罚和忏悔,是他放不过他自己,逼着他自己为章敛做的? 是不是我给老头写信,说我有了交心的夫君,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最后时刻,让他有了不求活的混蛋底气,想起我这个拖油瓶终于所托有人了—— 他才终于如释重负,肯放心地做回从前那个什么也不管的、对世间不屑的他自己,那个冲动的、狂放的花间郎了? 鹿鸣涧害怕。 她觉得这可能就是章放死亡真相的一部分。甚至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我想看看老头。何姨,他……他遗体还在么?” “在,怎么不在。”何姨拢了拢长袄的单边襟子,“还在堡中停着,和这次战死的其他几位兄弟一起。我本想着安排人将他们的遗骨都送去谷里,下葬的事就让谷主安排。没想到你会回来,倒让你赶上了。” 说话间,她起身摸了摸腰间的长刀,对鹿鸣涧招手,示意她跟上。 于氏扫了一圈小孩们,嘱咐年纪大些的两个看好弟弟妹妹们,让他们莫要乱跑。之后,她便起身从外面关紧了门,随着鹿鸣涧、陈迁时一起,跟在何姨背后,去了凛风堡内部的一处冰室。 这冰室应该是专为停尸和储物用,地方很大,极为冷彻。甫一进门,鹿鸣涧等几人便激发了护体真气隔绝凉气,而于氏没有武功在身上,立时被冻得牙关哆嗦。 鹿鸣涧发现她的异状,便把斗篷拆下给于氏披了,还从手上输送了一缕养心诀真气给她,帮她驱寒保暖。 何姨走到一具冰棺前,拿刀一撬,便暴力拆开了那板盖。根本用不着再招呼,鹿鸣涧已经跑到了她身边,怔怔望向躺在里面的美青年。 章放长得实在俊朗,又不是章敛和陈迁时那一挂的温润,有一种很有攻击性的美。但他此时睡得安宁,嘴角甚至有一丝他活着时都不怎么有的恬静笑意。 鹿鸣涧扶着棺材,侧着坐倒在章放身边,伸手摸了摸老头已经被清理干净、毫无血污的脸,又顺着他面庞的轮廓,一路摸到了他大敞着的领口。
那里的几排不规则黑色三角形文身,如今还在。她原来就问过,这么怪模怪样的文身,为什么做来?章放总是只翻白眼,不理她的话茬。 如今他死了,再也不会吹胡子瞪眼了,鹿鸣涧才终于如愿以偿,触手摸到他胸前这黑乎乎的古怪文身。 她才知道,原来章放身上,这几处文身的肌肤竟是坑洼不平的。他一定是原先受过极严重的伤,前胸这边留了好几道长疤。可老头又是那么嘴硬、那么装逼的人,定是觉得不好看,便就弄了文身遮住疤痕。 和章敛不一样,章放几乎不怎么对鹿鸣涧谈及过去。他连喝多了烂醉如泥的时候,也只是颠三倒四像个小孩,而没什么通顺的谈兴。 关于何姨的过往、恶人谷的过往,已经是记忆中章放说最多话的一次了。 鹿鸣涧再一次发现,她其实对章放了解得,不如她以为的多。连他这些疤怎么来的,他也不曾说过半个字。 “切,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害我好奇了这么多年。”鹿鸣涧鼻子酸酸的,软软骂了章放一句。 这是她师父,这种不敬近亵的动作她本是不该做的。可是她做了,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指责她。 她检查了一番章放的尸身。 他身上不少处被气剑、暗器等长距离攻击手段所伤,但要命的,还是穿心一刺。简简单单的当胸一剑。 “杀他的人,要么是个藏剑,要么是个纯阳,再不然就是个刀宗或者长歌。”鹿鸣涧肯定道,“这般凌厉的剑法或者刀法,又不是阔剑大刀,唯有这几门的高手。” 鹿鸣涧将章放的衣袍重新系好,连他平时从来不好好穿的大领口,都给他规规矩矩、平平整整地理好了,掩住了他胸颈间那些黑色三角串成的文身。让他看起来,就像章敛,就像其他那些性子内敛雅正的万花男弟子一样。 她哑着嗓子道:“敌人跑了几个?杀他的人死了么?” “据逃回来的汉子说,敌人众多,人人都动手了。我到时章放已经没气……我不知道是谁杀的他。”何姨缓慢地摇头,“敌人的先遣队,连同后续跟来的先头部队,二百多人被我们的人全歼。但后续对方来了两位身手极快的高手接应,到底是让他们走脱了几个。” “……是‘无双影’。”鹿鸣涧低声道。 何姨恍然:“我们当时人多势众,不意突然有明教杀出条口子,唐门便抛出‘子母爪’串走了几个。原来是他们夫妇二人……你如何识得他们?” “有过渊源。即便唐瓜戴着面具,我也认得出他。”鹿鸣涧很难不生出恨意。 如果说当年章敛之事,还能以阴差阳错、他们还对自己施过援手为由,不怪他们,如今章放之事,他们二人又搅了进来,把围杀章放的浩气盟们救走了—— 如今恩仇的天平倾斜了,鹿鸣涧实在意难平。她甚至想要恩将仇报。 二二一 焚花 平时鹿鸣涧一向自诩理智,可见到章放实实在在死了,她那根弦终于断了,乱了。 她想起章放故意说起名剑大会的那天。 ……难怪二师父陡然变了性情,居然允许她出谷放风了。原来他不是随口提提,他是早有预谋—— 他暗自引导着她出谷游历,去寻那劳什子的名剑大会请帖——原来不是他觉得外面安全了,不把她当雏鸟护着了,只是他个糟老头子另有打算。 还故意说什么“难道要老子送你去”……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陪她一起走。他自己心里一定门儿清,如果他带着她一起出门,这些恶人谷的纷纷扰扰,便伤不得他们师徒二人一点。 哪怕长乐坊化为灰烬、凛风堡轰然倒塌、恶人谷红浪倒涌,那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可章放没有这样选择。他竟然,选择自己留守在长乐坊,让鹿鸣涧走。 鹿鸣涧禁不住破口大骂: “……你一向如此,我行我素,从来就不问别人的意见!你凭什么擅自替我决定,啊?!你有没有问过我怎么想?你没有,你从来没有…… “长乐坊是你带我来的,又是你骗我走……你还问我,真对这些烂人有感情了?你的嘴是真的硬啊,我早该知道……有感情的究竟是谁啊…… “老头,你以为我离开,我看见外面天高地广的世界,我就可以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是不是?我要是被外面的人杀了呢?你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没有留在世上保护我? “你明明最知道,被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可你竟然还忍心,要把这种痛苦留给我…… “章放你真的……你真的是世间最混蛋的老头……” 她一边大哭,一边没有章法地抱怨着。纯粹是在宣泄,又像是对章放扭曲的依恋。 ———————— 何姨将刀子插在地面的冰上,倚着旁边相邻的棺材坐下。 她没再看章放。她背他回来的那天,已经看够了,也哭过了。 她眼睁睁看着鹿鸣涧骂完了、冷静了,声音渐息,过了那个风头儿,正靠在后来挨着她坐下的陈迁时手臂上。 何姨方闷闷开口,安慰鹿鸣涧道:“他那种人,做时便做了,也不怕你骂,皮厚得很。何况,他现在也听不见了……退一万步讲,真要是他的魂魄还没走远,你也该说些好听的,让他路上高兴高兴。” 摸了摸自己眼角,鹿鸣涧自嘲道:“老头那么狠心,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还指望我说些好听的哄他么?” “不是,不是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一直在旁沉默陪着流泪的于氏,竟突然开口道,“章大侠字写得好,原先你叫他题字,他没空来。可你走以后,他有日来过,留下了‘长乐书院’几个题字……说是哪日你回来了,若是想要让书院正式开张,就把他的墨宝刻作招牌,钉到门顶上去。” 鹿鸣涧嘴唇动了动,在陡然又模糊的视线里点点头,轻声问:“那字可还在?”她记得,长乐坊现在一片断壁残垣,很是凄惨。 于氏点头,脸上现出羞赧的神情:“我、我其实早就找人,做好了一块牌子。小姐你没回来,我不好意思做主把它挂到外头,便一直悬在屋里……章大侠书的元本也还在。”
长乐……意义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乐尚难寻,况求其长乎?怎么会有人这么自不量力,要把这两字当做地名的? 鹿鸣涧突然想到,章敛在再来镇开的书院号为“清平”,旨趣也是相近的。他们两兄弟,还有自己这个被他们带大的姑娘,或许都是一脉相承的痴人爱说梦。 ———————— 此番大败浩气盟奇袭阴谋,恶人谷里士气大振,连带着给此役中牺牲的兄弟们的葬礼,尽管大风、擂鼓与悲歌,还是未见人们身上现出太多怆然的情绪。 章放的朋友很少,只有花蝴蝶浓妆尽染,哭得撕心裂肺。 有不长眼的小声议论说,花蝴蝶与章放是不是私下有一腿,花蝴蝶都没去打人。反而是旁边的二掌柜甩出一双筷子,把那嚼舌根的混账手掌钉穿。那人霎时惨呼,血流如注。 而花蝴蝶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在哭。 何姨带着她的小弟们,远远站着,就像不相干的、不相熟的一伙路人。 鹿鸣涧一身素白,立在放置众人遗体的高台上。陈迁时在她外侧一点,护着她免于掉下高台。他虽没有陪她换上孝服,但道袍本就是黑白二色,倒也不显得突兀。 鹿鸣涧的情绪在一路上与冰室内已挥霍完了。这最后一刻,她甚至没有多少生动的神色。像枯槁的干花,没有一丝水分。 眼看着红衣的恶人谷守卫点火。 目送着章放化灰。 ———————— 王遗风和鹿鸣涧对坐,隔着矮案。案上放着一个圆罐子,装着章放的骨灰。他没有和那些战友一起,被埋在恶人谷里,被埋在供兄弟们吊唁和瞻仰的英雄林中。 鹿鸣涧说,她觉得老头会愿意和章敛被埋在一起,所以她准备送他也回万花谷。 王遗风没有对鹿鸣涧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无用话语,只是将又一个血红光泽的乌木指环放在了骨灰罐旁边。 鹿鸣涧看向这枚“极道魔尊”戒指。 “章放很少来谷内换取事物,但他也是极道魔尊,已经很多年了。”王遗风平静道,“这枚戒指也是你的了,鹿小友。” 鹿鸣涧把它拾了起来,与怀中掏出的另一枚一起,都套在了左手上。 两个“极道魔尊”戒指长得一般无二,犹如双生,一个在中指,一个在无名指,于鹿鸣涧手上,都显得有些过分宽大。 最后,她拿出了原来王遗风送给她的那枚“恶谷狼”指环,套上了她自己的右手中指。 王遗风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鹿鸣涧抱起章放,起身对王遗风拱手告辞。 出门前她道:“非是为了恶人谷的荣耀,是为了我师父。我要那些浩气盟血债血偿,还要重建长乐坊。” 鹿鸣涧与在门外候她的陈迁时联袂而飞。 王遗风吹起了婉转清越的笛音,送他们远去。 二二二 回梦 这次重入万花谷的隐秘小径,鹿鸣涧再次站在凌云梯顶。 极目眺望时,她见满目青紫花海、碧蓝水潭、翠木远山,竟觉景色一如过去,似乎全无岁月流逝的痕迹——万般花聚于一秘谷,桃源般的世外之地。 章放擅丹青,从前他被鹿鸣涧缠得不行,最后还是亲自绘了幅图,好让她在房间里挂。画里描的,便是他印象中万花谷三星望月的场景,画幅旁题了这首诗: “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照夜空。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章放说过,这不是他写的,是万花谷弟子人人都会吟咏的一首童谣罢了。 愿你身在桃源,亦心忧天下……这是每个万花谷弟子入门时,孙思邈爷爷都会嘱咐的话。 ……幸得如今天下还算太平。 若是纷繁大乱之时,能有此避世良处,何苦再入世历劫? 一只小松鼠窜出来,蹲在旁边旁若无人地啃起了坚果,黑亮亮、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鹿鸣涧和陈迁时,毫无一丝害怕。 这“嘎吱嘎吱”的尖牙与果壳儿击打声,打碎了鹿鸣涧乱糟糟的心绪。她朝陈迁时点点头,两人没有乘坐凌云梯,而是直接纵身飞跃,踩着大轻功前往晴昼海。 ———————— 时值正午,晴昼海边,那棵参天大树仍遮天蔽日。 “章敛之墓”。石碑在树下,被其掩风挡雨,字迹犹然清晰。 当年被鹿鸣涧留下的那架阿甘,居然也还站在树下,像个沉默的守望者。它本就通体铜绿,生得细脚伶仃,如今一别经年,身上覆满了苔痕,更显斑驳和静谧。 鹿鸣涧伸手摸了摸它的大脑袋,像年幼时她常干的那样。可立时,她手上便沾上了一片惨翠湿意。 “……阿甘。”鹿鸣涧试着唤了它的名字。 果不其然,大脑袋的机关小人没有亮起绿油油的眼睛,也没有回答。 鹿鸣涧心头微微刺痛了一瞬,便掏出干净帕子擦了手。她打开阿甘的脑壳,将它凹槽里的气石抽出,然后将自己体内混元真气汩汩注入——她曾经与这东西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从前只觉得真气是那么稀少和昂贵的东西。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气石很快便发出碧莹莹的好看色泽,流光溢彩。鹿鸣涧将气石塞回阿甘肚子里。 放骨灰罐的坑不需要多大,一点也不难挖。 两块石碑并立——“章敛之墓”,“章放之墓”。 鹿鸣涧并指作笔,真气为墨,徒手在石碑上刻字。 “落笔褰风烟,抬指杀鬼神。” “万花谷‘墨颠黑白’。” “徒鹿鸣涧敬立。” 比之当年的一笔一划、稚嫩规整,如今鹿鸣涧的书法,更显潦乱狂放、意气风流。 陈迁时趁鹿鸣涧忙时,把章敛的石头墓碑拂拭了一番,尤其是下半部分,被湿意腐蚀和虫泥弄脏。他因此而弄脏了雪白道袍,但混没在意。 在陈迁时表达了没有不愿意后,鹿鸣涧与他一起,跪在了两位师父坟前。 “老头,我也不知道师父愿不愿意和你同冢而眠,不敢替他做主,但想来,若是你们俩并排躺着,他总还是愿意的。”鹿鸣涧对章放的碑酹酒,含笑又含泪,“嗯,师父不说话,看来是没有不高兴。”
日光从扶疏的叶间漏下,碎成一地钱币样的光斑,在泥土地上,在鹿鸣涧黑亮的发间、黑紫的裙上,似粼粼水波晃动着。 “师父,老头,你们团聚啦。 “我梦见过你们在这棵树下,醉成玉山将倾,彼此依偎。而我还小,还能蜷在师父脚边,裹着师父的袍角睡大觉。 “……真想亲眼看看你们斗嘴。” 她脸上分明带着笑,可是,陈迁时很是心酸。 “给你们看看,我的小郎君。是不是模样还不错?人也是顶好的。” 鹿鸣涧挽着陈迁时胳膊,满脸希冀和献宝的神情,就像章敛和章放真就在她面前,正帮着她相看一般。 “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鹿鸣涧说。 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涧的。陈迁时想。 两人离开之前,鹿鸣涧转身:“阿甘。” “我……在,主人。”阿甘卡壳了一下,但还是发出了没有情感的熟悉机械声。 鹿鸣涧眼睛红了。 “……谢谢你,阿甘。请你,替我继续陪着他们……” “是,主人。” 阿甘说话变得顺畅了,绿眼睛却黯淡下去。 “好不容易回来了,要在万花待几日么?” 陈迁时看得出,鹿鸣涧的心境并没有没有走出来。他最近于她,多是陪伴,而少有开解。在他看来,遭逢至亲死生大变,旁人语言终究皆是苍白,唯有世间、唯有她自己,方能真正走出来。 他想让她散散心。 可是鹿鸣涧摇摇头,周身碧气大盛。她唤出羽墨雕,冲着无云的蓝天扶摇直上。她纤手一抹,发饰被除去,本来温婉绾起的黑发随风飘散。 她张张嘴,想要大叫,但终是无声。 ———————— 长安城南,天都镇。 “陈师兄?!”熟悉的声音中透出惊喜,“还有嫂子!” 一阵子未见,林嘉琦已经改了装束风格,从之前束发整齐的老实小道,变成了半披长发的青年仙长。 “林师弟。”陈迁时迎上前点头行礼。 鹿鸣涧一扫之下,便见行歌果然也在附近,正于街角一处墙边跪坐着,给两位腿脚不便的流民处理伤势。 林嘉琦虽然打扮变了,性子却没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变,跑近了两人大大咧咧道:“你们也是来救济百姓的吧?” 鹿鸣涧点头,忧心忡忡望着周遭:“嗯,听说前日西边山洪爆发,不少人流离失所,被迫跑来了这一带。” “幸好是在京城附近。官府派了人组织,也有不少周围的侠士直接过来帮忙,我和行歌也是今天才到。” 林嘉琦抹了把汗,将背上的好几捆柴火卸下,放置在行歌边上的大锅旁。 一个天策女兵朝他点头致谢,便伙同旁边一名藏剑山庄的男弟子一起,把大锅烧得更旺了些。藏剑腰力强劲,持着大杵子将锅里大米搅得白气翻滚,香气扑鼻。 二二三 济民 当街,这样的锅子还有好几口,个个都咕嘟咕嘟煮着白粥。 粥虽然不稠,但这热腾腾的新鲜粮食味道,也足以令难民们连连咽口水,每口大锅前都围着不少逃难来的百姓。 天策女兵撸着袖子,挥舞着手臂把人群往外轰着,吆喝道:“大家排好队!不要挤,人人都有份。” 一位七秀坊女子抱着一大摞碗,刚从镇外小溪边洗碗回来,直接将叠起来碗子们放在天策女兵旁,又麻利地将一摞脏碗抱着,又去城外洗;而一位戴官帽、着官服的长歌门男青年,则将这批干净的碗发给排队百姓后,去了其他周围已经领到粥的百姓们那里收回脏碗。 来自不同门派势力、年龄各异的男女侠士们,此前互不相识,但在此突发的危难面前,众志成城、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地维持着天都镇这处临时难民点的运行。 因为陈迁时、鹿鸣涧皆身着纯阳和万花常见的衣饰,又显然与林嘉琦、行歌相熟,来历清楚,有朝廷身份的那两个负责人——就是天策军女兵和长歌门官员,没有过多盘查两人的身份,便很自然地容许了他们加入救济行动。 纯阳轻功方便,陈迁时与林嘉琦去挑水、伐木、运粮食;而鹿鸣涧留在镇内,与行歌一起照顾伤病的流民们。 忙到日落,在诸位侠士的帮助下,流民们终于搭起了十数个粗陋帐篷,一片临时营地才初具规模。 “太好了,今晚流民们总算暂时有地方住。”天策女兵很是欣慰。 长歌青年微微点头,仍忧心忡忡道:“我昨日来时已经禀明了府尹大人,希望明日他能派出足够人手过来。总让这些江湖侠士们帮忙,终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之时,鹿鸣涧等他们口中的“江湖侠士”也正凑在一堆,围了一圈在下班闲聊。高强度劳动大半日,这甫一松快下来,即便是正值壮年的各位青年高手,也都疲惫中夹杂着酸痛。 白昼里,当着困苦的百姓们,鹿鸣涧不好意思享受。如今他们都回帐篷休息了,她才偷偷摸摸地掏出陈迁时买来的开口圆饼,狠狠咬了一口,霎时肉脂与腊汁四溢。 行歌也捧了块枣糕小口啃着:“我听百姓们多在偷偷说,其实不想背井离乡。” 鹿鸣涧含糊不清道:“京城本就地皮金贵、人满为患,即便是达官贵人想要入京生活,犹需要关系与打点,安置难民又要花费周章……估计朝廷也想要让他们回原籍。” 林嘉琦皱眉,看了眼那身着官服、负手独立在营地门口的长歌青年,压低了声音叹气道:“这都一两天了,长安府根本没派来半个官差过问……恐怕就是想装聋作哑,把事情甩给这长歌做。” 他年纪较大才上纯阳宫,对世事人情接触较深,看出了猫腻,很是替这年轻官员不平。 鹿鸣涧拍拍手上的饼渣,冷笑着接话道:“这突发的赈济之事,吃力不讨好,长安府不愿意沾手也是人之常情……若这长歌事情做得漂亮,将来朝廷嘉奖他时,一有好处了,这长安府便会适时站出来,说他们早就知晓、还协助了他,再将功劳占去一部分,岂不便宜。”
林嘉琦警觉地看了眼与他们有些距离的天策和长歌,“嘘”道:“嫂嫂慎言,莫要随便议论官家。” 鹿鸣涧撇了撇嘴,还是住口。 她从小的经历便注定了对官家没有什么好感,遑论敬畏。一起劳动的藏剑、七秀等人似乎与那天策女将官相熟,都伴在她身侧,在座的便只有她相熟的万花、纯阳四人组,故而她说起话来毫无客气。 “欸,不对啊!”林嘉琦突然想起一事,拍大腿道,“陈师兄,我之前遇见了柯师姐和程师兄,他们那么急着赶回纯阳去,你怎么没回?” 林嘉琦口中的“柯师姐”自然是陈迁时的嫡亲师妹柯小夕,“程师兄”则是柯小夕的那气宗道侣程晨。 一直在旁闭目打坐的陈迁时霍然睁开眼睛,眉心的朱砂因颦蹙而微微尖细。 “我师父出事了?!” 陈迁时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就犹如当时鹿鸣涧看见唐瓜,立时担心起章放一样。 亲眼所见鹿鸣涧与章放之事,陈迁时触目惊心,本就格外想念起他师父柯亦燃来,甚至还盘算着待鹿鸣涧在长乐坊安稳下来,也趁着柯亦燃年岁不迈、仍然康健,他想回华山,多陪师父些日子…… “我,我也不清楚啊?听柯师姐说,好像是柯师伯这次回山就身子不好,师姐他们二人本在一处灵地修行,得了传书就赶紧回去了……”没想到陈迁时目光变得这么骇人,林嘉琦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和柯师姐他们又不熟,没聊几句,他们便匆匆走了。我那时还以为师兄你就在山上宫中,日间咱们忙着,我都没想起这件事来。” 鹿鸣涧已经起身,对同样站起的陈迁时肃然道:“咱们去华山。” 她只有这么短短五个字,但陈迁时觉得掷地有声,胜过万语千言。 林嘉琦没想到陈迁时还不知道,自觉这么重要的事说晚了,对陈迁时愧疚难当,也站了起来,微微垂首,像个犯错孩子似的。 陈迁时虽然愁眉不展,仍不忘对林嘉琦拱手真诚道:“多谢。” 行歌则甜甜一笑,对鹿鸣涧道:“师姐且去,不必担心,百姓这边我自己也勉强照顾得来。” 鹿鸣涧一愣,心下却想,我真是个自私的人。 刚才她忧心于陈迁时和他师父,竟对此间救济灾民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救济百姓是顺手为之,若迁哥儿有事,她从不觉得自己一走了之有什么不对…… 行歌却还以为她这个师姐,和她自己、和万花谷那些悬壶济世的仁善弟子们一样,心忧天下苦,一刻不肯安。 鹿鸣涧微微赧然。 但她没有说话,只对行歌点点头,便与陈迁时一道儿,就着长安城外的冷月,乘风而去。 二二四 诊脉 披着一身风雪,陈迁时直接落在了柯亦燃所居的小院。 他与院中的青年道人程晨视线相交,却没顾得上和他打招呼,便着急地推开房门快步进去了。鹿鸣涧紧随其后,面容亦是掩不住的担忧。 “师父……小夕。” 陈迁时把广袖往臂上系扣着,看见他师妹柯小夕,正坐在师父柯亦燃床前。她手里端着个浅碗,还拿着喂药的调羹。 见陈迁时居然没有预兆、毫无规矩地不请自入,柯小夕知道他也是忧师心切,眼圈便一红,心里却温软安定下来,轻柔笑道:“师兄,你回来了。” “嗯。”陈迁时没有与她多话,直接撩开了师父的床帐,侧坐在榻旁,对上他师父柯亦燃——中年道人那轮廓方刻的面孔。 “迁时……咳咳,为师没事。”柯亦燃极为克制地咳嗽了两声。 鹿鸣涧集中注意力听着,觉得这咳嗽病灶的位置极深,至少不在咽喉气管。她判断,柯道长所受内伤重及肺腑心脉,确实不容乐观。 “这还没事,您是觉得死了才算有事?!”柯小夕一听柯亦燃嘴硬便生气,将药碗塞到陈迁时手里,转过脸去。 她在此贴身照顾师父已有接近半月,虽然心痛和辛苦,但尚不觉得脆弱,如今陈迁时一回来,她便又似乎变成了从前那跟着师父和师兄屁股后面的年幼小姑娘,清雅的面容上现出急切和无助来。 “玉儿师姐说,师父状况很不好,经脉都毁了,以后调理好,也与寻常人无异,再也修习不得功法了……” 柯小夕说时毫无委婉,也一点儿没避着柯亦燃,显然他老人家自己对这些情况都已一清二楚,没什么可瞒的。而且就鹿鸣涧听起来,柯亦燃也没有表现出无法承受的崩溃模样,或许是已经认命。 陈迁时如同往日一般的声气平和,在场的都是最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他内蕴的愠怒:“怎么搞成这样?” 柯亦燃哼了一声道:“技不如人。” 陈迁时默然无言,捏紧了拳头。 柯亦燃直直看着床顶的布幔,不与大徒弟对视。但这其实也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们都是男子,又都是道士,彼此间持礼疏离,陈迁时记忆中,他从小到大,师徒间也鲜有亲密之举。即便如今师父这副凄惨模样,他也生不出去握师父的手、或是抚摩师父脸庞的冲动。 陈迁时很想安慰一句,没事,师父,至少还活着。但是他说不出口。 他自己经历过那般深刻惶惑的时光,深深知道对于剑修而言,如果苟延残喘,但再也无法修炼,是怎样一种绝望和折磨。 他那时候趴着,总是难以抑制地想,难以抑制地害怕,但他至少总是听见鹿鸣涧给他保证,说他会好起来。 他是有奔头的,有希望的,他也确实好起来了,所以他不曾真正陷入过这样的绝望——但师父已经不年轻了,他甚至也没有道侣。师父一生心性简单,只有剑和修炼。
如果连剑都不能慰藉和陪伴师父,对他而言,余生该是多残忍? “为师只是废了,又不是死了。”柯亦燃语气满含责备道。 陈迁时一怔,看向他那一贯神情严肃的师父。他说不出口的安慰,竟然被师父反说出来安慰他了。 柯亦燃嘴角弧度仍是冷硬,眼神却终于舍得看向陈迁时,咳嗽着沙哑道:“下山一趟没有长进,还学会哭了。” “徒儿没哭。”陈迁时连忙闭眼将湿润憋回去,他摇摇头,亦声音沉哑中带着些小心翼翼道,“师父,让阿涧给看看可好?您还不一定就废了。” 陈迁时终于想起了身后的鹿鸣涧,回过头去看她时,眼中满是企盼和哀求。 柯小夕望向站在几尺外的鹿鸣涧,也陡然想起了凌玉儿的话,重新燃起了希望——玉儿师姐说过,嫂子医术精湛,几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她差人送信下山找陈迁时和他道侣,却迟迟没有音信,如今可算把人盼来了。 “嗯。我尽力而为。”鹿鸣涧被陈迁时牢牢捉住了手,像捉住了希望,唯有安慰地朝他点头,浅笑也染着苦涩,“只是迁哥儿,医道亦有力不可即处,玉儿既已断言柯前辈经脉尽毁,我只怕你们仍不免失望。” 陈迁时和柯小夕面上都闪过难以掩饰的苦痛,反而是床上的柯亦燃直言道:“老道死亦不惧矣,夫复有何失望可畏?” 这么一会儿,鹿鸣涧见了柯道长的种种表现,又想起当年他劝解陈迁时的话语,越发觉得这老道长合自己性子。即便他不是陈迁时的师父,与自己毫无瓜葛,可能也会愿意顺手帮他看看,有没有调理身子的好办法。 她隔着床幔行了个礼:“那晚辈斗胆一试。” 陈迁时与柯小夕赶紧让开位置,让鹿鸣涧坐下,而他们两人在床尾站了,很是忐忑,如同等着她宣判。 趁鹿鸣涧施施然取出医具消毒浣手的工夫,柯小夕计上心头,忙去找来了凌玉儿。柯小夕想着,嫂嫂如果此后有事离开纯阳,至少有玉儿师姐这个丹修在旁听了她断师父的症状,以后还能照着鹿鸣涧的方子和手法,将师父照顾得更仔细些。 鹿鸣涧不像许多男医者那样,为病人搭脉时惯于隔着帕子等布料以防唐突,而是自然地肌肤相触——如此做则可以有效降低误诊概率。 柯亦燃没表示异议,翻开手腕,任鹿鸣涧把纤纤玉指放在了他凸出的青色血管上。 先以传统医道查探了一番柯亦燃的身体表征,然后,鹿鸣涧直接将温养血肉的养心诀真气送入了他体内—— 他的经脉确实毁了。像是曾被什么烈性真气所入侵,然后柯亦燃或者他的帮手想要祛除对方留下的霸道真气,却因为对其某种不得其法的调度或抵抗,而触发了对方故意布下的、用心险恶的窍口。 那些滞留、凝缩在他体内的敌人真气骤然炸裂,他的经脉抵受不住这等突然而激烈的攻伐,而被骤然撑爆。 二二五 挟质 鹿鸣涧眼眸微眯。 她的食指与中指仍搭在柯亦燃外翻的搏动血管附近,拇指缓缓下挪,将他的手腕扣住了。 闭上眼睛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鹿鸣涧放了更多混元真气到柯亦燃体内,在他毁坏的经脉中强行推进着,谨而慎之地检查了三遍。 这过程十分缓慢,且消耗了鹿鸣涧很大的心力。即便是纯阳宫处在华山之巅的绝寒中,她额头亦渐渐沁出了汗水,围观的陈迁时等人更是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两炷香后,鹿鸣涧睁开眼睛,不动声色道:“柯道长,将你重伤至此之人,可是我万花谷的弟子?” 实话说,这种症状她再熟悉不过,只是想听柯亦燃亲口确认而已。 柯亦燃毫无迟疑道:“是。他是一个花间游高手。” 鹿鸣涧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竭力保持着平和语气:“道长如此坦白,不怕我给门内长辈报仇么?” 柯亦燃愣了一下,方意识到鹿鸣涧同为万花,是有这么层尴尬在里面的。 他面孔瘦削,骨头凸出,神色凝重时更显肃厉。这位中年道人虽然如今武功尽失、经脉全毁,全无昔日仙风道骨,躺在床上和世俗间寻常抱病的小老头并无二致,眼中却精光不减半分神采。 他克制地咳嗽了数声,略显严厉地迎上鹿鸣涧的目光:“那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早年还做下欺师灭祖的邪行。你们万花谷早就把他逐出去,用不着你个无名小辈替他打抱不平。” 果然,果然! “洛川神韵”,章放自己琢磨出的独门武学,能制人经脉,令其动气则毁! 她一开始还以为只是相似的武功,她不愿相信这个可能性…… 柯亦燃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鹿鸣涧继续自欺欺人。 鹿鸣涧鼻腔里喷出绵长的一团热气,扣着柯亦燃腕子的三根手指倏然捏紧,眼中杀机大盛。 柯亦燃觉出不对,多年的战斗嗅觉让他第一时间就想要反抗,可他重伤难动,命脉又被鹿鸣涧牢牢掌握,即便想要翻身起来,却被鹿鸣涧空着的左手闪电般点在了喉间。 “别动。” 鹿鸣涧几乎是用气声,快速地蹦出了这么二字。不知道是在警告柯亦燃,还是刚才亦瞬间反应过来、心惊肉跳抢上前来的陈迁时。 如今陈迁时与鹿鸣涧间只有尺余。他真要出剑,这个距离,她的咽喉亦是唾手可及。 而她压根儿就没有回头看他。 “他是章放,你去了长乐坊。”鹿鸣涧平静而绝望地继续问着,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 柯亦燃只是心思单纯,并不是蠢,他已经明白过来——大徒弟找的这女娃娃,竟然与“墨颠黑白”大有渊源。这是什么孽缘?他陷入了短暂的无言。 “是。”柯亦燃锐利的脸部轮廓动了动,半是叹息半是不齿道,“你年纪尚轻,又与迁时亲爱,奈何自甘为贼?” 他不喜撒谎。做便做了,之前的沉默也只是因为,他身为浩气盟的资深高手,这次行动本是盟中有保密要求的,他不该暴露自己曾经参与。可鹿鸣涧业已识破,他此时再否认或者沉默,显然都已晚了。
“自甘为贼……” 鹿鸣涧口中发出一串压抑的哂笑,声音陡然尖刻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啊?!冲进我家、杀了我师父,还要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为‘贼’?!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笑话!” “阿涧你冷静——” “不干你的事!” 陈迁时想来拉她,却被鹿鸣涧厉声喝住。因为同时,她点在柯亦燃喉间的指尖甚至戳破了中年道人脆弱的颈部皮肤,让一道鲜红的血线顺着他脖子细细淌下——害怕鹿鸣涧直接冲动,陈迁时再不敢妄行。 柯小夕、凌玉儿,甚至是跑进屋里来的程晨,也都全然进入了战备状态。水蓝色真气皆透体而出,个个长刃在手,气氛剑拔弩张。要不是顾忌着柯亦燃被鹿鸣涧控制着,只怕他们早已一拥而上。 ……只有离鹿鸣涧最近的陈迁时,还没有拔剑。 柯亦燃即便命悬一线,却仍旧毫无惧色,激烈咳嗽后一字一句道: “你谷以‘恶’为名,收容奸邪无数,你师父章放——更是手上沾满鲜血。 “几年前,浩气盟与恶人谷在云湖天池争夺玄冰矿脉时发生大战,他一人之手,便杀我浩气盟义士五十有余——这还只是我亲历亲晓的,我不知道时,他背负的人命恐怕更不知凡几…… “这次行动,盟内损失惨重,老道虽拾得残命,也根基尽毁。若说没有半分惜悔,那是诳语。但能诛杀你师父,也算为昔日并肩的同道们报仇,也算为江湖除一祸患,没有无功而返。 “我自忖无愧于心。” 鹿鸣涧听柯亦燃说完,眼中悲哀更盛: “如你所说,你自己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手足兄弟之恩仇,你浩气盟要的也不过都是矿脉利益之争斗……与我们有何分别?怎么,你浩气盟的人命是命,我恶人谷的人命便不是?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不过是为利!少在这冠冕堂皇了! “恶人谷固然不是好东西,你浩气盟也不是!” 柯亦燃年轻时,仗剑行侠、游历四方,曾与谢渊、翟季真等浩气盟首脑有过故旧,浩气盟成立时便自然地拉了他入盟。他心思单纯,对恶人见一个、杀一个,从未手软,也从未觉得这有何不妥。 鹿鸣涧见他不言,以之语塞,继续逼问道: “敢问道长,你既然自诩正道,是替天罚过,那你杀的那些长乐坊民,不过是依附着恶人谷生存的可怜人,他们又所犯何罪?” 柯亦燃定了定神,艰难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回答道: “江湖上谁不知道,皆是那些犯下了事不容于世的鼠辈,逃到恶人谷又因为没有本事而被拒,才在长乐坊蝇营狗苟。长乐坊臭名昭著,是最为黑暗无道的混沌邪地——欺男霸女、买卖人命、当街喋血,日日上演,经年不休,且无法无天,弱肉强食。 “就这般风气的污秽之地,难道你觉得不该被铲除,还是你要说,江湖皆是血口喷人与你们,这些坊民其实如城里百姓一般无二,是杀不得的无辜众生?” 二二六 求全 鹿鸣涧荒唐大笑。 “铲、除! “道长,你手里有剑有器,心中便无情无别,是不是?那都是人命啊!你只是道听途说,就能轻断他人生死,而心内居然真正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是无愧的…… “我真的好羡慕你。 “长乐坊从前或许如你所说,曾经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坏地方。但是许多年来,谷主、何姨、我师父,还有我,都在努力地、缓慢而切实地影响着他们。我费尽心思想要教化坊间的少年和儿童,就是在看着坊间变好—— “我觉得,未来是会变好的。 “可是你们‘正道人士’,手里拿着武器和火把,进来就烧了房子杀了人,这般行径与山贼何异?!不,山贼尚知道手下留情以求久养,你们口中却是冠冕堂皇、轻飘决然的‘铲除’二字。 “道长,你餐风饮露,不识人间疾苦;浩气盟那些大侠也不事生产,不知民生多艰—— “许多人光是活下来就已经用尽手段,能不伤害别人而活得好的,只有极其幸运的一小部分人,是你,是你们,但不是他们。 “到头来,幸运的是你们,干净的是你们,还要打杀用尽力气想从脏水沟里爬出来的他们…… “你们真干净啊。” 她说得越发平静,心里却越发冷冽。 柯亦燃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一时连冰雪心肝亦有些融化,眼眸晶动道:“……我没有杀过你坊间,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孺。” “嗯,那是因为柔弱妇孺皆被藏起来了。你遇见的本就都是恶人谷的战士,披坚执锐的汉子和女侠。”鹿鸣涧面无表情,圆眼睛却红透,“他们有的是打定了主意本就要来对付你们、守护凛风堡的,还有的根本就是坊间的居民,连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放弃的人。” 她的指尖抹过柯亦燃颈间的那一丝鲜血,蘸着它,在他的颈纹画上了一圈红线。她看着自己随手为之的这个杰作,甚至微微笑了起来,有股隐隐的疯狂味道。 “你自以为不杀没有能力作恶的妇孺,就是不违正道…… “你可知道,即便是世间最柔弱可欺的妇孺,倘若亲眼看着自家的相公、爹爹被人执剑所杀,也会化作世间最勇猛无畏的战士,即便两手空空,凭着一口白牙、凭着自生四肢,也敢于、也能够扑上来与你搏命? “你不知道。” 鹿鸣涧说完,柯亦燃的眼神确实浮起了些许迷惘和动摇。 他一生修剑、嫉恶如仇,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侠义之事做过许多,不曾对自己所作所为有过半分怀疑。就连救陈迁时、捡柯小夕,也都是行侠之后顺手为之的善后之举,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决定,也不觉得自己为他们费过多少心。 在他看来,好人与恶人的命本就不等同,鹿鸣涧的话缺乏道理,但她所说的两方势力“不过都是为了利益和义气”的说法,他却隐隐察觉到了赞同。 或许是他想得太少了,人之所聚本质确乎如此。 “你也不需知道了,道长。”鹿鸣涧说。
鹿鸣涧回想起章放拎着她练功的日日夜夜,想起他们师徒二人时常没什么道理的拌嘴,想起章放对她又踹又骂之后,又以带她去吃饭为由示好道歉…… 老头他原先真的嘴巴臭、素质又差,但是他明明也在变好了…… 我早就再不是没有力量的妇孺,用不着用悲愤和血肉去做复仇的决心和筹码。 “道长,你如今经脉尽毁、形同废人,我今日要杀你,你便只能去死。连与我搏命的半分筹码都没有——” “他有。”陈迁时说。 鹿鸣涧回过身来。 她面对着陈迁时,紧攥着柯亦燃的手腕将其举起,半侧半垂着头,艰难到几乎是断断续续地道:“你不让我复仇。” “你现在动手然后呢,要我杀了你是么?”陈迁时说。 这双平日里鹿鸣涧最为熟悉、总是对她温柔含情的星目,此刻,却微微坠着眼角,满含着决绝的悲伤。 鹿鸣涧笑起来,笑得极为凄惨。泪水不值钱地滚出眼眶,顺着两颊流到嘴里或下颌,然后落在黑裙前胸,晕开一朵朵深色的斑痕。 “好啊,等我杀了他为我师父报仇,你再来与我打一场,看能不能为你师父报仇。迁哥儿,这很公平。” “这不公平。你师父已经死了,我师父还活着。阿涧,我不会让你杀他。” 鹿鸣涧收了笑颜,做出了个嘲讽意味十足的表情——她高高挑起了一边眉毛,让眼睛显得一大一小: “不公平?那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话,对我公平么? “我不问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因为我知道你聪明得很,你在旁边听了半天,已经为我想了许多,想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了,是不是?” 陈迁时不言,但他悲切的眼睛坚定而亮澈,明白无误地肯定着鹿鸣涧的话。 “你就是吃准了我的性子,你在威胁我,在诱导我。”鹿鸣涧频频点头,“你很自信……你觉得我师父不在了,你现在就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人。” 陈迁时向来都知道,鹿鸣涧说话若想要刺人时,嘴巴是顶顶毒的,可她对他最多是逗趣撒娇,从来不这样故意伤害他。 他被刺伤到闭目一瞬,又睁开眼迎上她冰冷而嘲讽的眼神。 “事实如此。这件仇恨你切骨之痛,我不会妄求你与我师父和解,但是阿涧! “你师父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难道你要我师父也死?你没了师父,要我也当没有师父的人? “就当是为了我,你稍微退一步,就一步…… “我与你下山,我发誓永远不再见我师父。我与你好好过,我来补偿你,一生对你好,好不好? “……我求你。” 陈迁时一生要强,从未说过这个“求”字。可他如今说了,心中也没有想象中的屈辱、不甘。 他只想求得世间两全法。为此,他什么都说得、什么都做得。 二二七 诀爱 “你觉得一个活着的你,比一个我死去的师父,对我来说更重要、更有用,是不是?” 鹿鸣涧怒极反笑。 “陈迁时,你别虚伪了。心上人是可以换的,可我师父死了,仇人是不会变的。” 陈迁时眼神中,一直小心翼翼燃着的希望破灭了。 他知道鹿鸣涧的性子,就如同她也了解他。 他做出巨大的痛苦的退步,连不再见师父、把师父留给小夕夫妇照顾这种不忠不孝的事都想到了,才求了她这次。而她没有接受,还把什么都戳穿了。 他理解她现在是疯的、不理智的,可她的眼神、话语皆如尖刀,插他的心肺。 ……他努力了。他没办法改变她,心中挫败无以复加。 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你我之间,金风玉露,数度性命相托,夜夜私语无已,水乳交融、不分你我——阿涧,恩爱至此,人间少得。” 陈迁时深深望着鹿鸣涧,将这句话说得极慢,像是在回味着两人平生相伴过的岁月。 然后,他微微顿了顿,长吐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淡然的神情。 或许在他心里,已经为过去做了决断。 “以你我之间的关系,我不想说什么多次舍命救你之类的话,来挟恩求报,因为你对我也是一样的掏心掏肺,我以为我们一辈子都用不到去算清这些情债——可是阿涧,冤冤相报何时了。” 陈迁时痛恨自己说出这样无耻而苍白的劝解。 可他宁可自己来做这个无耻小人,让她死心和安心,也不想与她之间,从不死不离的胶漆到不死不休的仇敌,甚至是当场你死我活。 “嗯,最好了结在对家,是吧?”鹿鸣涧仍在流泪,但她那凉薄的冷笑,就像在欣赏陈迁时的痛苦和表演。 陈迁时已经豁出去了,眼神反而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沉稳。 “要么你杀了我,我给你师父赔命,你放过我师父,行么?我来替他死。” 他把凝霜般的雪名抽出,递到鹿鸣涧面前。雪名投下一道洁白的、莹然的光,落在鹿鸣涧眼下脸蛋上。 陈迁时浅笑着,像往日一样,温柔深情地注视着她: “来,阿涧,你杀我。” 陈迁时他不清净。但他好歹没有垢尘。 “你又觉得你了解我了。你觉得我不会杀你,所以这样……” 鹿鸣涧一把接过雪名的同时,放开了被她钳制的柯亦燃。早就蓄势待发的柯小夕瞅准这个当口,瞬息闪至榻上,挡在了柯亦燃和鹿鸣涧之间,剑锋亦对准了后者。 而鹿鸣涧看都没看柯小夕和她的剑一眼。 她正将雪名锋锐无匹的剑尖,指在陈迁时眉间的那点朱砂上。剑尖划破了他额心的皮肤,让那点朱砂,真的渗出了一滴深红的鲜血。 血珠子顺着陈迁时挺翘的鼻梁滚了半截,从鼻翼侧边滑落下去。 而他睫羽微颤,漂亮得不像话,面上还是那样温柔包容的微笑。似乎不管鹿鸣涧要不要刺下来,他都要看她这最后一眼。 鹿鸣涧嘴唇动了动,终于一撤手,将雪名扔在了地上。剑尖和剑柄先后坠地,放出丁零两声脆响。
“我不会逼着你做选择,逼着你在我和你师父之间选。 “你自以为牺牲,选了与我走,用你一生换你师父的命,你觉得值得。可我不觉得。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这根刺永远都没法拔除。你和我互相看着,眼里都是对方师父的鲜血,只会彼此痛苦、相看两恨。 “你虽然可耻,但你至少说对了一点。我没有保护到我师父,我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不孝了,你还有机会,做个孝顺的徒弟。 “还是我来选吧。这样你就不用选了,我们也不必两人都痛苦。 “我选我们不在一起了。 “我走。” 鹿鸣涧这番话说得平静而顺滑,似是只剩下接受结局的坦然和枯寂。 她从怀里取出那个栩栩如生的小木雕,丢还给陈迁时。 他下意识地躬身接住了,没让那笑嘻嘻的小鹿鸣涧摔在地上、折成两瓣,乃至更加凄惨。可他就势单膝跪地,竟然有种站不起来的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感。 他捏紧了这自己亲手做的小礼物,指节发白而颤栗。 他懂,她投掷在地的、向他退回的,不只是木雕,更是两人间的誓约和未来。 “迁哥儿。陈道长。陈迁时。”鹿鸣涧站在那儿,叫了他三声。 “嗯……嗯。”陈迁时只觉鼻腔酸楚难耐,胸口更像是被千斤巨石压迫,吸不进任何的空气。 “走了。” 鹿鸣涧清瘦的身形萧索又晃悠。她轻飘飘留下如泣如诉的两个字,转身出了纯阳宫。 陈迁时抬眼望着。 程晨身后,数柄闪着蓝芒的气剑同时朝着鹿鸣涧背心刺去,似乎想趁此机会留下她的命,以绝后患——鹿鸣涧没回头,陈迁时捡起雪名加飞身过去,只用了两个呼吸。 寥寥几剑,他将这数道剑气挑灭殆尽。 他没责备程晨。可他再回头时,斯人已去。 鹿鸣涧单薄曼妙的紫黑色背影,仿佛只用了一个刹那,便消失在了漫天的鹅毛大雪中。 ———————— 鹿鸣涧一个人走下华山去。 她开始时还脊背笔挺、骄傲决绝,后来走着走着,便成了跌跌撞撞、泣不成声。 ……她走时便知道自己输了。 如果她真的足够决绝,柯亦燃的脉搏就在她手下时,她直接痛下杀手,陈迁时绝对没有任何与她斡旋的余地。 她知道,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就等于她自己和陈迁时,今天至少要有一个死在此地,绝无同存之理。他要给他师父报仇,他们就要真刀真枪做过一场。 鹿鸣涧猜到,她如果真的如愿以偿,大概就会故意放水输给陈迁时。他杀了她固然凄惨,或者他不忍心杀她,她想这也是有可能的。但她更觉得,那样互相背着深仇,还要彼此放水,还不如爽快地厮杀一场,让活下来的那个受不了,一辈子活得比章放更痛苦—— 她疯狂嗜血时的一念之间,这些瞬间便都想明白了。 但她终究软弱了。 她不想这样。 二二八 复生 陈迁时没有让鹿鸣涧失望。他说了那些,她觉得他就会说的话。 但他还是让她失望了。他想到的办法、他做出的选择,与她的预想完全一致,让她内心最隐秘不堪的角落感到绝望。 从得知柯亦燃参加了围杀章放,甚至可能就是他造成了章放死亡的那利落一剑开始,鹿鸣涧能想到的、她自己与陈迁时之间最好的结局,就也只剩下这么一条毫无体面的绝路。 她失望的是,陈迁时也没想出更好的路。 ———————— 陈迁时没有追下来。 追下来的竟然是凌玉儿。 她背着那只大胖绿玉葫芦,就是陈迁时一直替鹿鸣涧背着的那只。 凌玉儿把鹿鸣涧从台阶上扶起来,给她披上斗篷,搓着她如同死人般冰冷的手。 她全程见了他们的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在旁边干着急,哭,却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鹿鸣涧得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霎时放声大哭。 凌玉儿性子纯真近憨,不知道如何安慰鹿鸣涧,只有把她抱得紧紧的,结结巴巴道: “嫂……鹿居士,虽然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但我和……我们都认为,你仍是纯阳宫的贵客和恩人,对你承诺的庇护,也永远有效。这个葫芦,我,他们让我给你送来,你一定不要推辞。” 鹿鸣涧过分哀痛,哭得又太狠,已然有些影响视力了。 天昏地暗中,她轻轻撑开死鱼似的眼睛,勉力看着凌玉儿从背上解下,放坐在她腿上的那大葫芦。 鹿鸣涧张开手,抱住了在凌玉儿和她中间的这个大宝贝。她整个人偎了上去,像从前抱陈迁时一样抱着它。 紧搂着大葫芦,她涕泗横流,泪水从两颊滚滚而落,像成串的、没有尽头的水流,又如同簌簌堕天的冰雪一样,都落在大葫芦身上,打得它湿乎乎、脏兮兮的。 鹿鸣涧难以遏制地回想起与陈迁时每次的点点滴滴。好像两次她满怀痛苦地选择离开,都是在这样大雪肆虐的天光下。 凌玉儿是个不会撒谎的。鹿鸣涧也不去戳破她。 ……这哪里是什么纯阳宫长辈让她送的,分明就是陈迁时这个胆小鬼。 他被还了木雕,他不甘心,他要留给她别的东西。哪怕是用门派的名义,也要堂而皇之留给她,要它陪着她,要她记得他。 他就是这样聪明、温柔又懦弱、真实的一把剑锋。她被刺透了。心甘如饴。 谁知造化弄人。她不能做他的剑鞘了。 可即便如此,她拖着残躯,也要往前走。 十岁,村人团灭,她笑着去扯了章敛的衣袖。 十五岁,章敛死在她眼前,甚至被烧至面目全非,她平静地帮着云喜完成任务,放弃了杀他。也是那一年,她有了第一次喜欢的人,又自以为潇洒,主动离开了陈迁时。 如今不到二十岁,短短一月之间,章放不留一言地狠心死了,与陈迁时的昨日种种、温情与痴缠,也似镜花水月,再无回转拼合之时。 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岁时的红叶湖畔,茕茕孑立,无助等死。 鹿鸣涧甩了甩和那时一样,高热滚烫的头颅。她站起身,背起大葫芦,居然对凌玉儿笑了笑。 凌玉儿都看得呆住了。 鹿鸣涧嘶哑道:“你回吧,不必送了。我没事。” 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 我能一个人送师父的尸身去万花,我能一个人闯进恶人谷最里面见二师父,我能一个人跳上毒潭鱼怪,撬它的嘴去救我心上的人—— 我也能一个人安然活在世间,活得很好。 ———————— 这次,鹿鸣涧独自一人穿过龙门荒漠,发现自己已是轻车熟路。 快接近昆仑山脚下时,她远远便瞧见,“长乐坊”被立起一块新门楼,笔直的主干道里也重新活跃着许多坊民和江湖客。后者大部分着红色衣袍,代表着他们是以恶人谷的官方身份来的。 一位发型滑稽的壮汉工头背对着鹿鸣涧,正吆五喝六地指挥坊民们做这做那——有些在清理彻底毁掉的断壁残垣,有些在重新修缮损毁不重的房屋店铺,还有的在做清洁卫生、搬运石料等辅助事务。 鹿鸣涧对这谢顶壮汉的两只小揪揪觉出一丝熟悉,但暂时没想起是谁。还是待走近了转到这人侧面,看清楚了他的脸,她才想起,原来这也是一位故人。 当年她只身入谷,便是这叫安宁的丑汉守在尸菜田,向她索贿来着。可她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还报复性地羞辱了这汉子——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她下手确实是没轻没重,这人求饶时乱叫她姑奶奶,她还应声来着。 现在想起来,她有种捂脸的冲动。 “鹿姑娘!” 坊民们多于鹿鸣涧相熟,见她回来,很多便欣喜地呼喊出声。安宁一转头对上她,丑陋的脸孔居然也现出由衷的高兴神色。 鹿鸣涧笑着拱手:“安监军。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安宁本来叉在腰间的大手,很是亲热地来拍了拍她肩膀,便对着干活的众人喝道:“继续继续!手上的活计别停,偷懒的仔细洒家抽你们!” 鹿鸣涧忍俊不禁。这丑汉怎么还与当年管理奴隶时风格类似,那么讨人嫌? 坊民们却不似他手下那些奴隶一样听话,当即便有汉子笑着啐道:“老安装什么呢!鹿姑娘这正牌的‘坊主’都回来了,这里哪里还轮得到你做主。” 鹿鸣涧微微一愣,一根指头指向了自己,满脸疑惑:“我?” 这红衣汉子显然也是恶人谷派来帮忙重建长乐坊的侠士,笑呵呵道:“对啊。谷主他老人家发了老长的任务榜子,帮助新定的‘坊主’鹿姑娘你重新长乐坊嘛。” 旁边着红色劲装的青年女侠也跟着打趣:“现在来这边都有战阶分拿,大家伙可踊跃了。本来吧,监工这肥差可轮不上老安——但这厮觍着脸说自己与鹿姑娘你有旧,才接到了这最值钱的任务。” “听说当年是鹿姑娘提点了老安,他才一朝梦醒,赶紧将勒索来的金银巧立名目、还给了兄弟们。结果,他小子很快就调离了尸菜田,来咱们凛风堡做了物资押运官——一改昔日之贪财吝啬,现下混得也算风生水起。”前述的汉子哈哈大笑,“这厮竟然没吹牛,鹿姑娘确实认得他,算得上他的贵人。” 鹿鸣涧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段,见安宁在旁挠头道“哎呀不提这些”云云,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红衣女侠挥手嘿道:“鹿姑娘,你就别操心了!咱们定然兢兢业业,半月之内,便把坊子建得比原来还敞亮气派——那可都是战阶分啊!” 鹿鸣涧想起自己向王遗风夸下海口,说自己要重建长乐坊,本也存了向他寻求一些帮助的暗示心思。可她完全没想到,王遗风这么迅捷、这么上道。原来以“恶人谷”的名义派发任务,人力、财力竟能被如此简单高效地调度。 她朝安宁等众人抱拳,感激道:“麻烦众位了。日后百废俱兴,大家来到坊间,鹿某自有厚报。” 短暂的交谈就像一朵小水花,扑腾了一下便散。 众人皆忙活去了,鹿鸣涧则跳上坊里那棵虬结的千年老树,俯视着干得热火朝天的人们。 ———————— 半个月后。 安宁等众多恶人谷侠士们顺利完成重建长乐坊的任务,回谷复命领奖励去也。坊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于氏带着她收容的那些孩子们,也搬还了她从前那用来开讲堂的大宅子。 卖羊汤的抠门大叔没了,而羊汤的熟悉味道还飘散在街上。鹿鸣涧循着味道望过去,竟然是大叔那从前日日蹲在坊间欺负小孩们的混混儿子,重新支起了卖汤的摊子。 鹿鸣涧买了碗羊汤泡馍,味道竟然和从前一般无二。 鹿鸣涧想到,原来这位年轻的新老板,本就是懂得家传手艺的。只是从前有人养家糊口,他便能凭着高兴当个混蛋,不和他老爹一起做生意。 而他一夕老爹没了,没人赚钱,他总不能被饿死。不继续浑浑噩噩时,他戴上围裙和头巾,也是有模有样的,除了臭着一张脸,不如他老爹笑容可掬。 ……熟悉的面孔逝去了很多,但留下的更多。 浩气盟的这次袭击,几乎灭绝了坊间小半活人。可这才过去没多久,集上就重又人潮如织。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只是过着自己的生活,伤疤好得总比想象中要快。就像全忘了那个夜晚,这里曾燃了怎样惨烈的战火,吞噬了多少的人命。 争斗,胜利,庆贺。循环往复。 战斗或许不一定总有赢家,但只要有人活下来,总有人能在生还之后歌舞升平。 ———————— 长乐坊,鹿鸣涧与章放的故居小院。 外间大风猎猎,雨雪交加,是罕见的坏天气。 门窗紧锁,鹿鸣涧闭着眼睛,歪着头躺在摇摇乐摇椅里。她身上盖了层厚重暖和的兽皮毯子,胳膊却伸在外边,手肘弯着,捏了一本翻开的青皮辞集。 暖炉生着火。旁边的木头小矮几上,还温着一壶甜酒。 激烈的雷雨之声分明喧嚣,可隔了石头墙,竟然听起来遥远而沉闷,十分催眠。她以这般姿势躺着看书,本就是惫懒偷闲之态,困意很快便如期袭来。 鹿鸣涧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有泉上清风,松间明月,亦有浓烟焚天,大雪倒卷。有章放胸前的黑纹,亦有陈迁时眉间的朱砂。 ———————— 案上,鹿鸣涧新抄的曲辞墨迹未干。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第三卷完) 注:鹿鸣涧所抄曲辞见[清]顾贞观《金缕曲》。 番外一 并蒂(一) “万花谷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愿意听你们辩解?”鹿鸣涧乍闻师父和二师父当年被驱离万花谷的内情,不可置信道。 “哪能。但这事复杂,是非多少有些说不清,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 章放回忆起年少的那个夏夜,纠缠他一生的噩梦。 ———————— 那年,章放十八岁。 他天资奇佳,又不分心于离经易道或百业诸学,只专心于花间游,花费的时间和刻苦程度都跟得上,才这般年纪,“百花拂穴手”水平在整个花谷里已勉强排得上前二十。谁看了都得赞一声,他在武道一途上,未来不可限量。 春花烂漫时,他满怀自信离开万花谷,赶赴西湖畔的藏剑山庄,参加当年的名剑大会。名次虽没有非常靠前,但对于章放还有与他同组的纯阳弟子而言,他们还年轻,而且第一次参加,这成绩已算得上令人鼓舞了。 在杭州游乐数日,章放心里始终记挂着师兄和师父,想快点回去分享喜悦的心情给师兄,加上他生性孤傲、不喜交际,便提前辞别了在名剑大会上新认识的各路翘楚,孤身打马回谷去也。 回程一路顺遂,竟比章放预计到长安的时间点,要早上了十几日。 既提前了这许多,章放当然也没急着两手空空回去。 长安市集热闹非凡,章放一手背着,一手转笔,踏着轻松闲适的步子,逛了个对穿。东市打好酒,西市修马鞍,朱雀大街最高的酒楼买上当日最贵、煮得最软烂的酱牛肉,在交易行拍下一本师父可能喜欢的棋谱,他才满意出城。 熟稔地走在通往秘谷的隐蔽小道,暮色初临,在鸟语花香的包围中,章放终于见得那柳暗花明的凌云梯。 “章敛,我可拿了名剑大会前二百,你也莫要太过懈怠了。” 章放心里暗暗得意,琢磨着怎么把这句话云淡风轻地讲出来,好把他这个一向以兄长自居、又关心又管教他的亲亲师哥,震得露出惊讶又佩服的神色来—— 那才叫一个终极爽上爽。 ———————— 仙迹岩外,寻芳径旁某处,是章氏一门三人的僻静居所。 章放心情雀跃,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 “啊——” 章放听见章敛凄厉的喊叫,面色大变: “章敛?你怎么了?!师父呢,师父——” 章放四顾着,见不仅章敛房里一片黑暗,师父的房间也不似有人。 他急促敲门而不见章敛来开,又乍然不闻了屋内动静,情急之下,一脚踹上木格门,强行破入了屋子。 却见章敛的床榻上,师父伏在师兄身上,一动不动了。 章放眼睛睁大,脑子全懵了,手里的酒肉摔在地上。酒坛子碎裂发出脆响,霎时唤醒了师兄弟两人的神智。 章放声音颤抖强作镇定:“这是怎么回事?!……师兄?” 师父衣衫不整的身体,被一双修长白皙的男性手掌推开,滚在地上。 章敛惨白的面孔露了出来。他脸颊上犹留着五道红痕,是新鲜的巴掌指印,一看就下手极重。 月色温柔,虫鸣阵阵,章放看向师父的尸体,那定格在双目圆睁的可怖神情,却分外令他感到陌生和害怕。
他突然醒悟,周身墨绿真气透体而出,对着师父的尸身就是两套极狠的“玉石俱焚”,将其炸得面目模糊,神情不辨。 “你干什么章放?!” 章敛亵衣破碎,几乎只是披着同样褴褛的袍衫,想冲过来拉住疯狂的章放,却脚下一软,及时扶住了床框才没摔倒。 他还不敢从之前发生的一切可怕事情里相信这是现实,章放这小子居然二话不说,就直接做出毁坏师父遗体这种逆天之事。 章敛觉得太荒谬了。他一向自以为最亲近、最了解、最熟悉的两人,居然一个是对同性徒弟压抑了多年背德情感的畸师,一个是毫不犹豫就能欺师灭祖的孽徒。 这个认知,比他身上此刻的伤痛,让他更加难以接受一百倍。 ———————— 章放笑得比哭还难看,声音发抖道:“师兄……章敛,你别怕,别怕……我多做点痕迹,就当、就当师父是我杀的。” 闻言,章敛却反而冷静了一些,停下了剧烈的颤栗。 他定定神,深深吐了口气,悲哀地看着章放:“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他喃喃起来,似要向师弟解释,又像在说服自己:“但是,是师父先喝醉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说了很多,我甚至骗不了自己他是把我当成其他人!他对我,对我……” 他闭了眼,说不下去了。 章放看着师兄,一身雪白皮肉布满了被蹂躏过的痕迹,他平日里最爱穿的那种层层叠叠和笋一样的白绸里衣,早被粗暴剥开,破损了多处。看得出来,师兄下体也被侵犯过,流了不少血。 流血……! “师兄,先处理你的伤,没事……”章放赶忙去开药柜找缓解撕裂外伤的药,一边胡乱慌忙地安慰着章敛,“我在,我回来了啊。” 章敛“嗯”了一声,倒在床边,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任由章放给他上药。他就这么没有遮挡、没有避讳的,在师弟面前展开着身体最羞耻的部分。 章放的手指探在章敛的秘处,轻柔细致地把药膏化入那受伤的部位。 肖想了这么久的人和画面,却是这样惨烈的形式出现在面前。章放没有哪怕一丝得偿所愿的快慰,只有做章敛共犯的可怜愿望—— 甚至,他想替他顶罪。 ———————— 三星望月,某处青岩。师祖所居的偏院就筑在这处巧地。 章敛重新找出了一身内衣、外袍,穿得整整齐齐,才与章放一起乘坐凌云梯,上了三星望月,和当夜值守的万花弟子说明了此事,要他放行二人去见师祖。 半夜三更,他老人家被小药童紧急的敲门弄醒,出来见这一对徒孙,便知道没有好事——能自己处理的小事,他们自不会找上门来。 又听小童哆哆嗦嗦道,两位师叔是被今夜当值的守卫押上来的,老人家心里更为不安,吩咐小童道:“你去将你其他几位师叔祖都叫醒,让他们都到我这来。” 小童低头道:“是,老祖宗。” 番外一 并蒂(二) “弛儿死了?!”师祖声如隆钟,怒意勃发,“你杀的?!” 章敛脸色苍白,迎着厅中上首坐着的师祖,清晰道:“是。” 师祖手上碧气大盛,章放以为他要出手击杀章敛,一步上前挡在了章敛前面。 可师祖只是一瞬,便收了这真气。他那张布满沧桑却仍然端正的老脸上,不忿与痛苦皆不那么明显。 “解释。”师祖说。 章敛环视了一圈厅内情形,除了师祖,还有他老人家叫来的几位师叔师伯,以及今夜当值的两个万花谷守卫弟子。 他舔了舔嘴唇,嗓音干涩道:“禀师祖,此事有关师父与我声誉,请您下令,让守卫还有诸位长辈回避,我只想……报与您一人。” 师祖却当即摇头:“越是如此,越不能避人。敛儿,倘若你问心无愧,便直接说来。有守卫弟子在此作见证,也免于闹到谷主面前时,我有徇私之嫌,你也百口莫辩。” 章放急道:“师兄不可!” 章敛却舒展开了紧皱的眉目,对师祖点头道:“好,我说。” 屋内全无别响,只有章敛的声音,述说着今日师父如何如何叫他一起喝酒,如何喝多了胡说八道,如何将他扛了锢在榻上—— “不可能!”小师叔最先听不先去了,他拍着桌子打断章敛,大怒道,“章、敛!三师兄他一向克己持礼,与你的性子如出一辙,对你又最是爱护有加,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兽行?!他身死,你身为人徒,竟编出这样的脏水泼在他头上,到底是何居心?!” 章放冷笑道:“是啊,师父一向极疼师兄,对我们俩视如己出,连我们俩都未曾看出一点他的龌龊心思,何况他人?” 事实伤人,言语更甚。章敛身形摇晃,被师叔指着乱骂他还能承受,可章放的大实话却让他更听不得。 然而,即便章敛强忍羞耻据实以告,师祖对师父爱徒心切,也始终对徒孙二人的说辞不肯相信。老人家一手扶着额头,一手让他的小徒弟、章敛章放的小师叔坐下。 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片刻以后,师祖极疲惫地对在场的两位守卫道:“送他们去谷主面前发落。我不想听了。” 章放年少气盛,一手击退两个应是上前的守卫弟子,扯开章敛的领口道:“师祖,这些如何解释?” 章敛下意识地拢了下领口,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只是一瞬,他便将刚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将他自己那红痕、青紫交错的脖子、锁骨整个暴露出来,还把袖子撸起,让亦布满了不堪痕迹的臂膊,也呈现在众人面前。 章放指着章敛,大声喝问着:“铁证如山,我们难道这也做得了假?” 大厅内死亡般的寂静。 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让每个人都难免对章敛的话少了几分怀疑。小师叔满脸的不敢相信和痛心疾首,师祖则因为皱眉抿嘴,额上嘴边的纹路更加深陷。 当日值守的弟子一向与章放有隙,旁听了全程,反而以鄙夷的目光看章敛。此时,竟是一直表现得毫无逾矩的他,突然冷笑起来,开口打破了屋内的一片沉默。
他说:“焉知不是你二人师兄弟相奸,被章师叔撞破,你们反而杀了他灭口再来栽赃?你对你师兄的龌龊心思,同辈之中有几人不知?” 章放瞳孔骤然放大。 他回头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同侪弟子,想起这人从前比武输给过他,因为不服气而背后中伤他,又被他当面刺过。 就这么一点过节,这人竟然在如此严重的生死之际,给他下这样致命的绊子! 见师祖的脸色信了八分,连一向被他瞒得极好的师兄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章放登时如同冷水浇头,寒冷彻心。 那狗娘养的守卫却继续风凉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阿敛师兄也真是好手段啊。天生的狐媚子竟是个男儿身,勾得你个毛头小子神魂颠倒不说,让章师叔也神思不属,做出这等兽行?” 师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老人家手里杯子被捏碎的同时,章放却已经突然暴起,“水月无间”、“乱洒青荷”,短短两息,一套拂穴手,直接要了这小子的命。 兔起鹘落之间,这人七窍流血而死,章放松开他的脖子,尸体便软倒在地上。另一个守卫吓得尖叫一声,转身也往厅外跑,却被章放指风追上,一道凝缩的墨绿碧气穿透了他的胸口,将他亦钉死在师祖的门槛上。 虽然章放清楚这扑街纯是恶意中伤、信口雌黄,但人心可畏,屋内其他人,也就是师祖和师伯师叔,看章敛和他的眼神已经不怎么好了。 师兄一向君子如竹,怎么受得了这种泼脏水却难以洗清的折辱? 章放满手是血,脸颊边亦溅上了死人爆裂的眼珠子喷出的红白两色液体。 他咬着牙,胸口起伏,知道如今自己当着众人杀了同门,即便没有章敛之事的牵涉,他也是犯了足以被清理门户的谷中规矩。 见章放冲动发狂,章敛阻止不及,也是眉尾下坠,心中担忧。 可两人没想到的是,师祖他老人家见了这一幕,反而冷静了下来。他那并不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熠熠,对章敛道:“敛儿你说完。” 章敛重新拉上了层叠的高龄,定定看着师祖道:“确实如阿放所言,师父欺辱了我。但师父养育授业之恩重逾山海,我说什么也不该动手杀了他老人家。我愿意给师父赔命。师祖,这事情跟阿放没有一丝关系,他只是想替我顶罪。” 章放却跨前抢白道:“师兄他是受害者,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师父是我杀的!” 师祖垂着悲哀的目光,望着阶下堂前,这两个凄惨的、互相想要救对方的少年徒孙。他摇了摇头。 “放儿刚就在咱们面前杀了谷内弟子,是决计脱不了干系的。”师祖已经信了二人的说辞,想起自己那个疼爱了半辈子的徒弟章弛,满是痛惜。 章敛点点头,出手在自身各处大穴上,有顺序地飞快几点,霎时就废了一身武学! 番外一 并蒂(三) 章放救之不及,抢到章敛面前时,只来得及扶住摇摇晃晃的他。 章敛脸色苍白,汗水涔涔,但声音仍保持着冷静:“师祖,我身负岐黄之术,离了武功尚能过活,阿放却不能。” 章放颤声哀切唤道:“师兄……!” 师祖抬头,眼神分别扫过了两位坐着的徒弟和两位站着的徒孙,是警告,也是疲惫。 “这里没有外人了,没人会再把真相传扬出去。我一会儿会去禀告谷主,把你们的事说成酒后冲突下的失手。你们俩走,走得越远越好,去恶人谷或者躲起来,再别被人抓住。” 章敛眼中泛起薄泪,振衣跪下,给师祖磕了三个头。章放仍旧站着,盯着章敛,眼中满溢哀怒与不忿。 师祖未以为忤,而老态的声音掩不住他威严的气势:“章放,我问你,保住你师父和师兄的名声,能做到吗。” 章放一手从后环住章敛,一手托扶着他,将他搀起。感觉章敛因自废武功而疼痛虚弱,不自觉地将重量大半都靠在了自己身上,章放侧过头,看见章敛克制着喘息的嘴唇抿着,浓密乌黑的睫羽轻轻颤栗,说不出的脆弱,又说不出的坚强。 他模糊了眼前,紧紧咬着牙,从喉间狠狠挤出一个字: “能。” 师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 “走吧。照顾好章敛,莫辜负了他的苦心。” ———————— 章放想说,我当然会,尽我所能。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可他那时候没想过,要是师兄不要呢? ———————— “我和章敛夜兼程,不敢有一丝放松,躲着万花谷派出的追杀者,一路西出昆仑,终于进了恶人谷。后来得知,师祖的授意下,同门们追了大半途便回去了,没有彻底地故意要为难于我们。” 章放的口吻没有嘲讽,亦没有感激。 “路上章敛还责怪我,说我杀性太重,那两个万花值夜守卫里,分明有一个什么也没说,也没得罪我们,我却把他也顺手杀了。” 鹿鸣涧将这些隐秘往事听得神往,托着腮帮子道:“你怎么说?” 章放翻了个白眼:“废话,让他跑走了乱说么?自然是杀了。” “的确是你们。不像编的。”鹿鸣涧锐评。 ———————— 恶人谷地如其名,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天然的穷山恶水也就罢了,人情更是只有冷,鲜有暖。章放功夫过人,打起来又疯得不要命,吓得那些爱欺负新人的恶人们不敢来找他们师兄弟二人麻烦了,这才算终于落下了根脚。 恶人谷里有处火山,但他们住的地方离那很远,离昆仑山的山腰比较近,水质不好就算了,还特别冷,章放心疼章敛,不想让他沾这么凉的水,还学会了洗衣做饭。多数时候章敛都让他不用这么紧张,但对他的洗衣做饭却夸赞有加,吃得很欢。 久而久之,章敛发现有不少恶人谷的兄弟,虽则表面粗鄙凶恶,其实人品性子皆还是不错的——也或许是得益于大夫的身份,他去了哪里,都是好战者们喜欢和尊敬的人。于是逐渐,章敛和恶人谷的好多人相处甚欢起来。
章放不喜欢这些人,更不喜欢他们围着章敛麻烦他。 章敛自废武功时本就受了伤,又手法太过粗暴,从而坏了根本,一路颠沛又未得将养,再也没有了康复的可能,余生都要在病根儿的陪伴下。 章放因此很是难过与自责,章敛倒很是豁达,反过来安慰他说,没事的,咱们俩能活着离开,安全到达恶人谷,还被谷主顺利收容,已经是极为幸运了。 章敛都这么说了,章放也只好像条落水狗似的,垂首点头,不再多言。可他还是掩饰不住那张臭脸。因为章敛明明自己身体都差得不行了,却还经常不辞辛苦,为这些不熟的、讨厌的、恶人谷的屌人看病疗伤。 ……可把章放气得不轻。 但他也清楚,章敛看起来温和,实际上脾气和他一样,都是倔驴。他是管不了章敛的。 所以他只能做好自己的事,从此像只恶犬,只围着章敛,帮他打走扰人的麻烦,还笨拙地学着一些他以前不会的的事。比如监督章敛吃药,再比如帮他按摩活络。 一开始时,章敛还很稀罕,他这个师弟变了,竟然会照顾人了。但很快,他就接受了章放的好意和他的转变。 章敛觉得,这是气人的小屁孩儿终于长大了。他很欣慰。 ———————— 章放本就有酗酒的坏毛病。 原先在万花谷里,他的酒友不少,互相吹捧一声“花间狂士”,还称得上其乐融融;现在到得恶人谷这边,性情古怪的人多,拉帮结派的人也多,但越发倨傲孤僻的章放,却哪里能和这两种人玩到一起去,只是自己常常一个人喝闷酒罢了。 喝到烂醉深处,总觉得回到了年少时,他还在万花谷里,师父亲切,师兄温柔,他过着练功喝酒、画画练字的生活,无忧无虑,完全忘却了噩梦般的那天,还有寒冷落魄的当下。 开始时,章敛还时时来酒铺,接章放回家去,可后来他不知是累了,也或许是嫌章放烦了,便鼓捣出了第一个阿甘,让阿甘去驼他回来。同时只带着差不多足量的酒钱,以防路上让别人劫去。 直到某一日,从酩酊的醉态中,章放隐隐约约听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居然在和章敛说自己坏话。 “你那个师弟天天没点正事,战功也不赚,任务也不接,喝酒的钱都是你辛苦挣来的,也太没用了些。” 章放一个酒壶摔过去,将那嚼舌根的汉子砸得头破血流,差点当场死了。汉子的同伴们齐刷刷拔刀,却被章敛拦住了,打发了银钱,还给那人包扎和敷药。 章放还想发飙,却被章敛冷冽的目光架住了。 没来由的,章敛目光中的不喜非常浅淡,但章放觉得十分刺痛。他觉得不对,他才应该是章敛最亲近的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同谋和共犯。 他为什么与别人皆能言笑晏晏,还能对这些不相干的阿猫阿狗温柔以待,却用这样冰冷警告的目光看着我? 章敛,这不对。章放很理所当然地想着。 番外一 并蒂(四) 章敛背着药箱,与章放并肩走在回他们两人居所的路。 夕阳暖融融的,在章敛俊逸的脸庞上洒着橙红的余晖,给他镶了一圈碎茸般的金边。他开口淡然,就像平日里两人吃饭,谈论着日常琐事一般无二: “阿放,我申请了出谷,做了假身份。为了安全,以后除通过联络人,我不会再轻易与谷里来往。” 一时没领会章敛在说什么,章放愣住。很快他如梦初醒,顾不得周围这些讨厌的苍蝇,道:“你一个人?我要同去。” 章敛停住脚步,看向流露出张皇的章放,温和但坚决道:“我一个人去,你不要跟来。你如要出去,就自去找谷主和军需官讨任务吧。” 章放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望着继续往前走了的章敛,喃喃道:“我不同去,谁照顾你?” 章敛却回过头,在夕阳的逆光中朝他笑道: “阿放。我一介正值壮年的男子,无非就是有点不碍事的病根,有手有脚有力气,比大部分常人不是好得多了?哪里就需要你天天贴身照顾?你被困在过去了,阿放。我不离开,你永远走不出来。” 章敛的眼眸平静如湖,却像是洞悉了一切。他只是没有说明白。 在这样的目光中,章放觉得自己所有的龌龊心思都无所遁形。他舔了舔嘴唇,像荒漠中干渴已久的人,看见了一片近在咫尺却宛如海市蜃楼的绿洲。 “章敛,你是不是猜疑我对你的……心思。” 章敛不说话,望着他。 “你想要我把话说明白么?”章放说。 “我都已经猜出来,你又何必再说。”章敛摇头,转身一个人头前走了,没有像往常一样等着章放,与他并肩。 ———————— 章敛走时和章放说:“你什么时候不想着这事了,你就来找我。我们继续师兄弟相称,我依然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 章放满脸煞气,却动了动嘴唇,没有口出恶语。 他有什么立场去要求章敛给他回应么? 从前那么多年,他都好好地掩饰住了。曾经,他以为他永远也得不到,但亦永远不会失去他。 可师父的事,让章敛不得已面对了这种不堪的处境,也让章放这种阴暗不得见光的心思,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了章敛可能会有的反应。 章放本来准备,就这样相依为命吧。把自己潮湿的、苦涩的、酸楚的心思,就不用在意到底是什么,就这样过下去。 可是章敛为什么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非要他面对? 章放恨恨地想。你面对不了,就强迫我面对。到底是怀有妄想的我不对。你一定这么觉得。 “章敛,我对你就是那种感情,你愿意面对也好,不愿意面对也罢。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你要我承认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我做不到,师兄。你不知道时我还能骗自己,你如今知道了,我是不可能再愿意继续自欺欺人了。” 他想到此处,陡然从求不得的纠结怨思中生出一腔孤勇,将什么都说了。 “你要是不愿意,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拒绝,你不喜欢我?我绝不纠缠。你才是逃避的胆小鬼,你知道吗,章敛?” 章敛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了。 他以为他的远离,能让章放摆脱这种痛苦的境况。他以为,时间可以治愈所有的伤痕,何况创口还不算深。他没有想到,他如此做好了决定,反而让章放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都血淋淋讲了出来。
可他阻止不了章放说下去。 “章敛,你是不是觉得你离开,时间长了,我总会想通的? “我告诉你,老子不会。你不回来,我就不出去。 “反倒是你,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接受我了,你就回来。 “我可以继续与你师兄弟相称,但你要承认我的感情,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师兄,我永远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 ———————— 章敛走了。 章放眼看着一个同路出谷的苍云,扶着章敛上马,背着他的包裹,牵着他的马,和他有说有笑。而章敛回过头,最后与章放摆摆手告别,脸上挂着那一向的温柔笑意。阿甘,还有章敛的其他好多东西,都在他雇的一架小破驴车上。 车轮子压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 ———————— “后来,师兄宁可去当云游郎中、当情报耳目,天天东躲西藏、刀尖舔血,也不要我跟着了。” 清醒时的章放不会说这些,但只要趁着他喝醉的时候问话,他就不设多少防备。 “我留在谷里,日子也是一样过。只是有时候想他。 “那年他给我写信,说了好些话,还说捡了你。能看出来,他在外面活得很好,充实,又快乐。我好高兴。 “我激动地睡不着觉,酒都没味道了。 “我只好托人给他捎了株‘当归’。可一年了,师兄没回来。 “我急了。我质问那见鬼的凌雪,我说怎么回事,我师兄是不是没收到信? “她说她送到了,他收了。然后就闭了嘴地望着我,眼神里尽是无言的可怜和嘲讽。 “我霎时间就没有力气了。我又怎么不懂?他早就做出选择了。我只好垂头丧气,重新做了平安符,拜托她给你们送去。 “我想着只要看到这个,师兄就还会想起我。只要偶尔,哪怕一年一次,他还能想起我就行了。” 章放喝得太多时,才会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来。鹿鸣涧甚至觉得,这臭老头平时装得那么孤傲,便是在掩饰他其实内心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很想念他的师兄,也很想要人照顾他。 “其实我后悔了,我想通了,臭丫头。可恨老子后知后觉才想明白,自己原来是想通了,才愿意拉下脸来,跑到扬州找他。 “我一路朝东,当时想过,要是章敛看见我,嘲笑我,说‘终于还是你输了’,我能不能承认?可我想去他娘的。老子都自己来见你了,面子、里子都输光了,又有什么不能承认? “或许他是对的,时间真的能改变我的想法。 “我都来见他了,所求当然是只要能伴在他身边,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他还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就行了。 “怕只怕他看见我,又用那种疏离的、不喜的目光,写满了隐藏的不接受。我怕……怕他不爱看见我了。我知道。” ———————— “没有。他很想你。” 十五六岁的鹿鸣涧,反过来像长辈似的,拍了拍三十多岁的章放。 他是醉了,但他仍没有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她。 章放的故事版本里,师父就是他杀的。而章敛双手干净,不染罪孽。 (番外一完) 二二九 踢馆 天宝十一载,春。 长乐坊主干道西侧,铁匠铺后面的坡上,有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大树。树干差不多足有十人围抱,上有外伸的粗枝托举云彩,下有虬乱的根节,其不少部分露在了地表外,支出的部分都有小孩子那么高,宽可容人。 如今书院的学生太多,屋内顾不过来,鹿鸣涧惯常就坐在这条根节上面,讲《史记》、《战国策》里的故事。听讲的人们围坐成半扇,视线微仰,就正好能对上她的。 因为来到了户外街边,那听讲的人就不止是学生们了,生意冷清的小贩、揣手游荡的闲汉,乃至于东边来的行脚商人、路过此地的恶人侠士们,都有时驻足,听上两耳朵。 且不说她教书确得妙趣,便哪怕是她真讲得寡淡无味,凭着这么个粉唇白面、清丽秀美的万花年轻女子,捧着书坐得高高的,即便紫黑长裙将垂下的两腿盖得严严实实,那也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何况鹿鸣涧笑靥如花,声线清甜,讲话也极有活力,往往惹得听讲者们入迷又入胜。 她既被王遗风亲点,两年来忝为“坊主”,在坊民们眼中,她便自有一番身份地位、隐形权力带来的威仪光环。再也不像从前教书时,她还时不时迎来那种带有猥亵意味的言语挑衅或者目光冒犯。如今,即便还有个别人,心里仍存了类似的龌龊想法,却也不会、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 长乐坊重建已有两年。鹿鸣涧除去练武、看书,便是玩乐,便是每隔一日做这女教书。她过得很是神清气爽。 昆仑雪原依旧四季如冬,时不时就有雪花骤然飘落。好在坊民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候,穿得足够保暖,也有备无患,许多人出门都带了伞或蓑笠。 有两次,鹿鸣涧课方讲到中途,指甲盖儿大小的冰雹子倏忽砸降下来,她便跳起来,将斗篷的厚实帽子兜头套了,撵着孩子们回家。可小孩子们故事听一半,心里犹如百爪挠肝,哪里肯依,都是唉声叹气、怪叫连连。 鹿鸣涧哭笑不得。怪只怪她没什么架子,教书时也不如章敛那般板正,喜欢用有趣的典故做钩子,倒把小孩儿们钓了个嘴翘,一天天巴巴的,把上课当说书听。 有不死心的孩子灵机一动,便爬上鹿鸣涧站的那处大树根,撑开好大的铁骨伞,哀求道:“先生,讲完!就讲完这一篇的!” “先生我其实还好,但你们这群小孩儿可不禁砸,要是哪个倒霉,让冰雹子打坏了脑袋,你们爹娘岂不得来找我赔钱?”她伸出手指,装作大力,实则轻轻地弹了这小孩儿一脑瓜崩,“下次一定。” 小孩儿们只好哀嚎连连地各回各家去。 还有几次,鹿鸣涧被小孩儿们死死缠住了,又或是她自己讲到兴起时滔滔不绝,直待到天色都黑下去。她便站起来拍拍裙摆,宣布下课。孩子们直喊“再讲一篇,再讲一篇”,甚至来接孩子的妇人掌着提灯,站在孩子们背后,也用一种隐含着渴望的恳求眼神望着她。 鹿鸣涧对好学的女子最是心软,登时不忍拂了他们,尤其是这位母亲的意,只好手掩口鼻假意咳嗽了两声,续道:“那就最后一段啊,讲完必须回家。先生我饿了。”
于氏本也抱着腿坐在孩子们中间,听鹿鸣涧如此说,顿时满目担心地望向了她,甚至起身准备去买两个热饼来,给鹿鸣涧先垫肚子。 鹿鸣涧浅笑着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忙,便继续说着冯谖弹剑作歌、孟尝君无使其乏的典故了—— “哟!这小娘子抛头露面的,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鹿大坊主吧?” 一个粗嘎的男音打断了鹿鸣涧的话。 鹿鸣涧住口,冷冷朝着发声的方向望去。十几个提了长刀、剑斧或者铁钎的壮硕汉子,个个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嘲讽笑容,而为首的这个大汉尤为烧包,上身光膀子套毛裘,正咧了个大嘴对着鹿鸣涧龇牙。 想来刚才就是他在狗叫。 鹿鸣涧教的这些孩子们虽然自幼长在长乐坊,也算是见惯了恶棍,但这群人不是长乐坊本地的混混,从身材来看又个个算得上练家子,有眼力见儿的学生们见势不对,立马从鹿鸣涧和这群坏人中间撤开,呼啦啦空出一片地儿来。 有的躲到了鹿鸣涧和大树身后,有的年纪大些身上也自负有三分功夫,仍护在鹿鸣涧身畔,还有的化整为零奔入了街道,不知是逃回家还是搬救兵去了。 最后这种看起来机智,其实最是倒霉,有两个便立时被壮汉们追上按住,拎了领口和胳膊,跟小鸡似的被提溜了回来。 鹿鸣涧看着这两个委屈恐惧的孩子,眼中杀意凛然。 “放开他们。”她冷冷开口。 领头那壮汉哈哈大笑,顺手还在被手下制住的小孩儿脸上蹭了蹭:“某要是说不?” “你试试看。”鹿鸣涧眯起眼睛,踩着“点墨江山”腾身冲壮汉们而来,“三,二——” 她还没数到一,人在空中,便指风如电,双双射出,分别击在挟持两个孩子的壮汉眉间。 噗噗! 两朵细小的血花从这两个汉子头颅里喷出。 见她接近时,他们明明已经有了防备,却也没想到,会被她射杀得如此轻易。他们死不瞑目地倒下了。 两个孩子被吓傻只是一瞬,被放开后迅速朝着鹿鸣涧这边奔跑起来。其他汉子们见了鹿鸣涧这鬼魅般的远距离杀人手段,有的心生惧意几欲先走,有的眼疾手快还想来控制两个小孩,先后有人或投出兵器、或亲身来捉,都被鹿鸣涧击落的击落、点穴的点穴。 首领那烧包大汉虽然嘴贱,身手和反应倒也确实是最快的,他步法轻快地追上了跑得慢那小孩,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 鹿鸣涧刚来到他们几步之外,见孩子被拿住,立刻驻足。 大汉狰狞道:“狗日的书局联盟,竟然敢骗老子……他们可没说你这么厉害!放我们走!不然老子拧断这娃的脖子!” 二三〇 杀众 小孩子被扼住咽喉提溜着,双腿悬空胡乱地蹬,两手则紧紧抓着大汉的小臂和粗腕,眼中因恐惧而沁出泪水。 鹿鸣涧站住不动了。 她两指并着横于胸前,秀眉稍蹙,似乎因为人质而束手无策。 大汉见这一招奏效,咧开嘴得意大笑,高声道:“兄弟们,咱们先撤——” 话音未落,大汉的后脑便被一根细小的机关弩箭射穿,整个人向前扑倒,壮硕的身躯轰然趴在雪地里,红的、白的,竞相流了出来。 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突然被松开钳制,发自本能地惊叫一声便奔向鹿鸣涧。 她轻飘飘朝前几步将小孩接住,塞到自己身后,唇角微翘道:“留一个活口,我要问话。” 头目死状之凄惨,让这些来踢馆闹事的壮汉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鹿鸣涧在同谁说话,但四面八方、如雨坠来的毒箭与暗器,就是回答。 他们还未及完全散开,便被这般轻易地围杀。 热血蜿蜒着滑过冰雪,从大树底的空地顺势而下,淌到地势低洼的街道上去。 ———————— “阿珂,你来得再慢些,我就一个人收拾掉了。”鹿鸣涧压着笑意,佯装抱怨。 一架黑金流光、形状奇特的机关载具停在街边,上面跨坐着个半面覆银具的唐门女人。她戴了黑手套的双手,握在载具前面用以操控方向的两个把手上,整个人微微向前伏着躯干,像背着她身后那载具上装的武器—— 一个看起来比她还大的弩机,正仰角向天,蓄势待发。 女人极为修长有力地两腿岔开,高靴之上露出一截黑色丝袜,刀锋做的鞋跟尖刃抵在冰面。她拍了下载具上某处机关,那大弩机便自动变换形态,收成了一小个匣子,缩在她坐的位置后面。她这才得以直起了身子。 “什么也没耽误,不慢。”唐珂用靴子尖撩开滚在她脚边的一具死尸,“你善后?” 鹿鸣涧双手背着,对她含笑点头:“好。多谢。” 唐珂一拍载具,便骑着她那足有半人高的“机车”,风驰电掣般驶离。来去如风。 她是恶人谷这一代中声名鹊起的年轻高手,听说做任务极为刻苦。只要给钱,她没有不干的活计。长乐坊重建后,坊市的贸易恢复了活跃和自由,比过去更胜,唐珂经常来此销赃。 鹿鸣涧曾经装作不经意间问过:“阿珂你很缺钱?要不要我先帮衬你些,你慢慢赚来、慢慢还我就行。” 唐珂摇头道:“不用,无底洞。” 鹿鸣涧不便问了,便打趣道:“那你可挑任务?要是人家开的任务你不喜欢,也要硬着头皮去做么?” 唐珂咬了一口鹿鸣涧递来的鸡腿,舔了舔流油的唇角,奇怪道:“钱难赚,屎难吃,人家都给钱了,我难道还有什么喜不喜欢?阿涧,以后你要雇我,不用问我接不接。只要钱拍在这儿,够数,就是你要我去落雁城中心杀谢渊,我也二话没有。” 鹿鸣涧大受震撼:“你这么有本事?”
唐珂红唇微翘:“没有。老板的钱也是钱,怎么会雇我去送死,让自己的钱打水漂。只有阿涧你会问这样天真的问题。” 鹿鸣涧:“……”行。 ———————— 对于和唐珂的相识,鹿鸣涧至今记忆犹新。 一次,她从雪原深处采药归来,正值深夜,在冰谷小道里,遇见了骑着这酷炫机关载具疾行的唐珂。 鹿鸣涧背了大篓药材,累得吭哧吭哧,高声喊道:“侠士!侠士可是去长乐坊?可否载我一程?” 唐珂停车调头,用车前面的圆圈状灯带对准了鹿鸣涧,直晃得后者撇了下头。 虽见是个小巧清丽的万花女子,唐珂扣在手中的暗器也没有放松:“恶人谷的?” 鹿鸣涧已看清楚了这女子的银色覆面,知道她是唐门中人,却也没怕,仍笑嘻嘻道:“我叫鹿鸣涧。姑娘从谷里出来,反正要顺路过坊中,就带带我嘛。” “唐珂。”自报家门之后,唐珂往前挪了挪屁股,又朝自己身后抬抬下巴,示意鹿鸣涧过来挤挤,“我做‘九霄风雷’时没想过要载人,设计上未留出位置,你将就坐。” 原来这又帅气又奇怪的机关载具叫“九霄风雷”。鹿鸣涧想。 她拎起长裙卷在身畔,跳上了唐珂身后,侧着坐下,很是自然地用右手搂住了她纤细劲瘦的腰肢。 唐珂不自然地激灵了一下,回头看鹿鸣涧,正巧对上她微微偏着脑袋,好奇含笑望着自己的圆眼睛。 两个姑娘就这样结缘,很快成了好友。 不同于高冷的外表,唐珂其实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尤其喜欢听鹿鸣涧讲故事。可惜她终日忙着做任务、做杀手和做生意,根本没有许多闲暇来找鹿鸣涧玩,不得不说是一大憾事。 近日,唐珂从外界做任务回来,正在坊间销赃,顺手便接了鹿鸣涧发的“巡守长乐坊”任务,为期一周。 有坊民奔来报信时,她正在坊市上坐着,支着她的小摊子,翘着个二郎腿听说书。一闻情况,她便开着“九霄风雷”奔赴现场,恰见那不长眼的壮汉正对鹿鸣涧叫嚣。 一支“孔雀翎”射在那人脑后,唐珂挥手洒出数把“天女散花”——唐家堡独门所传的暗器绝学,使出来不仅威力惊人,更煞是好看,故而得名。 红粉与碧蓝交相辉映,卷走众人性命于瞬息,继而爆裂出圈圈白光,金属彼此想撞之声铮然嗡鸣。 只有跑最快的一个汉子,脑门正中一颗“迷神钉”,立时双眼迷离、站在当场,一动不动了——唐珂出手讲究效率,随机抓一个幸运活口。 嗯,阿涧要问话来着,你跑得比同伙都快,就决定奖励你了。这是你苦练轻功应得的,不用谢。 ———————— 鹿鸣涧的宅子里,她背手站着,俯视着被捆成粽子、汗出如浆的大汉。 “说说吧,书局联盟是怎么个事?你们都是何人,不知晓我长乐坊是恶人谷罩的么?为何这么直愣愣来送死。” 二三一 捣乱 汉子双手被缚在身后,鹿鸣涧虽然没让他跪下,他却是老老实实地岔开腿跪着,坐在自己脚后跟上。 他见了鹿鸣涧和唐珂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哪里还敢有半分虚言,一张苦瓜脸都憋出了老实相:“回女侠的话,小的们都是活跃在周围各郡的江湖散人,纯是拿钱办事,实在什么也不知道啊!” 鹿鸣涧哼了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敢跨过龙门沙漠来寻衅?我这长乐坊恶名在外,外间盛传吃人不吐骨头,你们既然都是附近诸郡人士,怎么不晓得其中利害?” “女侠,咱们当然知道长乐坊也是有高手的,可咱们自忖纠集了这么多人,那东家又要求说,只需要对付您一个小女子……小的们情报未明,是猪油蒙了心,未曾料到您神功盖世啊!”这汉子汗流浃背,悔不当初,要不是被捆得结实难以动弹,他简直想给鹿鸣涧猛猛磕头,以求得她饶命。 鹿鸣涧慢悠悠踱着步子,在屋内走了一圈,纳闷道:“书局联盟是个什么势力,我以前从未听说。” 汉子结巴道:“书局联盟,就是每个城市都有的书坊、书局们,联合起来成立的一个组织啊,就跟镖局联盟之类的一样,能统一规定制版、印刷之类的定价,也会检查出书的质量,好维护市场的秩序吧?” 鹿鸣涧瞄了汉子一眼,好笑道:“你知道的不少。” 汉子讷讷道:“女侠见笑了,小的也算是在六郡间混了许久江湖,这些不算秘密的街头巷尾之事,还是能说上两句的。” 鹿鸣涧“嗯”道:“那依你说,我这长乐坊遗世独立,我又许久未出,这劳什子的书局联盟为何要寻我晦气?” 汉子张张嘴,未敢立刻成言,汗水越发密了,想来是怕自己答得不好,被这妖女一指头戳死。 鹿鸣涧也不催他,自己坐下了,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思考着。 汉子吞了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道:“小的虽不明白其中关窍,但窃以为,女侠自己定然能想到——这商人无利不起早,花了大价钱雇佣咱们来搞事,还冒了风险,总要有赚头才是。” 鹿鸣涧吹着热茶:“说些新鲜的。” 汉子吓得脸色一青,语速都快了:“一种可能是,除了女侠,他们能得到更多好处;另一种可能是,女侠的存在,碍着他们赚钱了。” 鹿鸣涧翘着脚,叠起二郎腿:“这其实都是同一种情况,我没想明白的是,我与他们的冲突在哪,除了我,这所谓的‘利’又从何处来……” “这两年,坊间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唐珂收了摊子,来到鹿鸣涧家里,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一屁股坐下,端起鹿鸣涧剩了一半的茶水就喝。 她这话没头没尾,鹿鸣涧却脑中闪过一线灵光:“坊里如今风气一新,不只是离得近的小村落,远些的各郡中,也有百姓陆续搬过来住。这其中,年轻学子犹多……”
“不错。阿涧你网罗了众位好先生、收藏了许多书本,提供给他们学习,又不问学子收银子,在人家眼里,你岂不就是在破坏他们赚钱的路子、在给他们捣乱?”唐珂一针见血道。 鹿鸣涧做这些事时,主要就是为了改善坊间的风气、教化年轻一辈的思想,抱着的完全就是做慈善的心态,没承想,居然会弄成这局面: “我从前来坊间,知晓这边是有正经教书先生的,我不知道是谁、什么水平,但总之,听说私塾要求很严,要得也很贵,而且他们与此间原先的管辖者关系处得不错,垄断了这种在昔日长乐坊算得上稀有的生意…… “可是,后来我与二师父住下,于姐姐这边将书院操持起来,来蹭课的人越发多了,确实没有再听说有谁私下请先生的。” 唐珂吃着鹿鸣涧买的甜果子,续道:“这边没法继续赚大钱,他们自然就离开了。” 鹿鸣涧回想起自己办学的经过。 一开始,她是仿照着长歌门的杨先生当年那般,只收很少的钱,教穷苦人家的孩子识字、念书。那时候,所谓的贵族私塾应该是还存在的,但那边并不以此为意,还对她的做法很是不屑,没想到,后来不光穷孩子们越来越多,周边村镇也有闻讯而来的孩子,甚至吸引了一些当地打工卖力气的底层成年人。 这本来也没什么,但坊间的有钱人家开始也把孩子往鹿鸣涧的书院那儿送以后,私塾这边是坐不住了,开始视她为眼中钉。 她本意是扶持穷孩子们,觉得富人家的孩子自有比她讲得更好的去处,来这里是浪费了,想劝他们回去,但一想院子里反正还有地方可坐,既然有教无类,就不应该阻止富人家的孩子来听课,终于也就是默许了。 这两年,她做了坊主,从前于氏帮着她照看的义学讲堂便拥有了正经的地方,挂上了章放留下的牌匾。“长乐书院”,他的字就跟他本人似的,锋锐遒劲,银钩铁画,张牙舞爪的。 教学的先生一开始只有鹿鸣涧和于氏,后来鹿鸣涧觉得,既然咱们要讲平等,让女孩子们来读书,学生是男女不忌,那先生们也应该大略参半才好。所以她在恶人谷放了任务,召集了些长歌门、万花谷、七秀坊等三大风雅门派的弟子们,来这边教孩子。 不只是念书,后来连屠宰、猎兽、裁缝、掌勺、制药等生计活儿,也请了专业的人们过来教授,让不准备多念书、而准备学手段谋生的小孩,也能找到自己的兴趣和志向,早早去找门路,学习自己喜欢的技艺。 而且,这些都不要钱。 正如唐珂提醒她的,这些事,远处的人们或许尚不得知,但附近的居民们口耳相传,总会先后有所闻,经济条件不足以学习的孩子和他们的年轻父母,总有人会为子息计深远,愿意因着孩子的教育,而试试搬来坊里。 二三二 卸任 一来二去,长乐坊和鹿鸣涧的名声传得越好,慕名而搬迁来的人便越多。 鹿鸣涧先前还觉得,长乐坊因为自己的聪明决策而日趋大治,沾沾自喜不已。原来福兮祸之所倚,倒还真惹来了麻烦。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鹿鸣涧倒回忆起件小事来。 那时她与章放来到坊间还不久,才开始办讲堂没有几次。而据说是原本坊间教书的某位贵族先生,差了书童到于宅,请她过去人家的宅子议事。可她忙着要去赌坊打擂台,便边穿斗篷系带子,边问小童道:“你家老爷的诉求是什么?你直说吧。” 小书童口齿清晰道:“老爷说,读书乃是高雅之事,更要择人而教。女娘读书之风气已被废止,连科考都不允许了——像姑娘你这样坏了规矩,早晚会惹出事端来。” 鹿鸣涧本来瞧着这小书童唇红齿白、聪明伶俐,看着很是喜欢,才对他和颜悦色的,听他这么一说,登时极为反感。 她板起脸来,对小书童道:“这里的规矩以后是我定,只有别人坏了我的规矩,被我找事,没有别人找我事的余地。你听明白了,就去回禀你家老爷。不送。” 那时鹿鸣涧没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还暗自鄙视对方一介迂腐酸儒,自己不愿意教女娃读书,还偏要狗拿耗子,也不让我教? 鹿鸣涧收回思绪,看向跪着的汉子道:“那书局联盟是这些年新成立的,还是由来已久的势力?” 壮汉被问住了,想了想才不确定道:“小的不知道,但感觉着,应该不是什么老组织吧,从前从来没听过……不瞒女侠您说,要不是他们这次雇了咱们做事,咱们哪有机会进到书局那些印刷工坊里,见到刻工之类的文化人啊。” 鹿鸣涧瞥了眼唐珂:“阿珂可知道他们?” 唐珂单手支头:“不曾打过交道,但在长安见过他们的门脸。我怀疑,他们不单是私家书坊们的联盟,恐怕还有官府的势力参加其中。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实据。” 鹿鸣涧将两根食指对着转动,这说明她在放飞思考:“雕版术方兴,如今印书是快了许多,书价跌得厉害。官府要介入管理,却披上一层民间组织的皮,不惹得书商们反感,又方便观察市场情况,倒是顺理成章……” 大汉一听这事情或许还有官府搅合其中,顿时晓得了利害,知道就算办成了此事,自己等人回去后也可能被东家灭口,登时更加后怕。 他忙不迭补充道:“女侠,那东家要我们杀了你就行,或者若能活捉了你带回去,还能加价!” “哦?活口还加价?”唐珂作为专业杀手的职业敏感性被调动,她立时有了兴趣,“怎么说,阿涧,要不我去联系一下这瓜皮联盟?你我演戏,我将你送去,咱们把这钱自己赚了——再顺手探一探他们的底细。” 鹿鸣涧瞪大了眼睛:“我见别的杀手都恨不得绕着有官府的地方走,你倒好,怎得还要自投罗网?” 唐珂抬手,扶了扶发间插着的青蓝孔雀翎,满不在乎道:“我既然去得,自然就有他们留不下我的底气。”
“不愧是咱们黑榜有名的唐大小姐。”鹿鸣涧拍手感叹,“但这事简单,不用你蹚浑水。我差不多也该再出门游历去了,这事作为由头,倒也合宜。” 唐珂没觉得惊讶,也没劝阻,只是说:“好好的坊主不当了?” “什么坊主,本就是谷主抬爱。如今长乐坊诸事都有详细制度,谁来了都能管好,我在与不在,没有多大分别。到时候让何姨安排人,或者直接叫安宁来——恐怕多的是人愿意做这份差事。” 鹿鸣涧“扑哧”笑出声,将指尖冒出的墨绿色丝状真气给唐珂看。 “我‘洛川神韵’练得已有九成纯熟,出去游历多了几分把握,身后也再没什么太多牵挂了。” “行,有人给我结算战阶积分就成,别你一走,我还没取的分被你昧了。”唐珂点头。 鹿鸣涧扬眉:“我还以为,阿珂你会主动要求做这坊主的。家家铺子都有款子收,油水还不错哦。” “我不成。我常得出去,坐不住的,只好便宜了别人。”唐珂“哎”了一声摇手,起身道,“你既然练功大成,咱俩切磋切磋?” 鹿鸣涧大眼睛眨巴两下:“求之不得!” ———————— 和唐珂一战,让鹿鸣涧信心大涨。 唐家堡教的都是杀手的实用技能,多数为直取人性命的杀戮技巧,辅以一些控制,或者其他下三滥的手段。即便有“天女散花”之类看似花俏的招数,也是以外观之花俏掩饰其夺命之实质,算不得徒有其表。 鹿鸣涧不是第一次和唐门弟子过招了,算得上对他们很熟悉。甚至她多年前最艰辛的一次搏命,就是在溶洞河上与唐乾的那一战。 唐珂说起过她的童年,说她是从小便被她爹严加训练而长大的,不像大部分唐门弟子一样,在唐家堡里被集体训练。但鹿鸣涧很确定,唐珂的厉害远在唐乾之上。而且她还精通机关术,比如她那架“九霄风雷”,就不是普通的机关造物。至少鹿鸣涧从来没在别处见过,这么精巧实用的载具。 话说回来,鹿鸣涧和唐珂的交手,其实只维持了短短十几个呼吸。 前面十几个瞬间,唐珂上天入地拉扯着鹿鸣涧,凭着她手中千机匣那极远的攻击距离,弩箭、机关,往鹿鸣涧不要钱般招呼。 而鹿鸣涧只能翻滚躲避,加之从漫天花雨般的暗器潮中,选择了几处密度不高、伤害不大的缝隙,拼着受些小伤,终于靠近了唐珂身周二十尺—— 这是鹿鸣涧目前的水平,混元真气指风,能远程保持绝对准头和高度凝实的极限距离。 唐珂立时拉了个提前布置好的“飞星遁影”,整个人瞬移到了鹿鸣涧三十尺开外,而鹿鸣涧“太阴指”接近唐珂的同时,将章放传授给她的绝学“洛川神韵”打入了唐珂的心脉。 二三三 乘墨 “别运功了哦,小心经脉受损。”鹿鸣涧一击得手,立时出言提醒。 即便唐珂真顶着“洛川神韵”强行运功,损了经脉,她们立时罢手,鹿鸣涧也能将她治好。只是既然仅为切磋,鹿鸣涧不想唐珂因为不了解她的手段而平白受损。 唐珂却并没听话站着,她腕子一翻,袖箭嗖嗖射来,整个人也奔向鹿鸣涧,竟是不退反进。鹿鸣涧略微吃惊,惊险避开袖箭,亦继续朝着唐珂奔来。 两个都习惯远程战斗的姑娘竟然相向而近,转瞬之间便到了彼此身前—— 当啷! 唐珂手中的匕首架在了鹿鸣涧脖颈间,却被闲心挡住,不得寸进。 鹿鸣涧算是赢了,却叹息道:“看来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阿珂你们这样的高手,即便不动用内力,光凭着身法与武器搏击,亦有能力近我的身、与我拼命。” 唐珂受了匕首,摘了银色面具,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可惜你狡猾得很,竟然连抛沙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出了。” “嘿嘿。”鹿鸣涧一边得意笑着,一边用“清风垂露”帮唐珂除去了眼前的盲翳,“那可不是抛沙,是我自创的万花绝学‘乘墨游心’!” 唐珂撇嘴道:“叫得那么好听,不就是把小流氓的抛沙,改换成了泼真气墨水?让人暂时看不见罢了。” 鹿鸣涧“呸”道:“很厉害的好不,至少不需要随身带着沙子,只要用真气在,随时都能用,多方便啊!” 唐珂眼前已经恢复了清明,把面具重新戴好,赞成道:“确实实用。” “不过阿珂你让我了,怎么没把你的千机匣架成炮台?若是你在地上摆了你那重弩,我可没有这么容易近你的身。”鹿鸣涧有自知之明。 “没有让你。”唐珂指着手中的千机匣,“‘天罗诡道’我练得不好,只能用来虐菜、支援或者提前做好了埋伏的情况。平白的,我若架了弩机,便要花大部分毒性真气和心力去控弩,用不得‘惊羽诀’的种种手段与你拉扯了。” “竟然是这样。”鹿鸣涧这才知道,她一直以为唐珂最招牌的地毯式轰炸、大杀器打法,竟然根本不是她擅长的。 唐珂就事论事道:“不过,我主要是吃了不晓得你泼墨的赖皮亏,倘若再来一次,我恐怕就赢面更大了。” 鹿鸣涧赞同唐珂的判断,微微叹气道:“确实,我基本功夫没你扎实,若非变着方法攻你不备,正常切磋起来,时间一长,终会落了下乘。” 本就生得高挑,唐珂还踩着双尖刀高跟靴,硬是整整高出鹿鸣涧一头去——鹿鸣涧一垂首,唐珂便直接将她满头青丝中间那条细细的青白发缝都看了个完全。 唐珂拍拍鹿鸣涧的脑袋,安慰这位垂头丧气的挚友:“没关系,敌人都比我更不了解你,阿涧你这些泼皮招数只会愈加奏效——要对自己的耍赖手法有信心。” 鹿鸣涧鼓着嘴巴双掌抱头,正按在唐珂放在自己头顶的手上:“……阿珂你好会夸人!我谢谢你了哦!”
———————— 这次离坊,不知道要去多久。 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练功时间,鹿鸣涧其实是个随性的人,不喜欢太过规划一切。但她经历了数次生离死别,心里早已觉得江湖凶险、人生不测,不知道哪次分别便可能是一去不回。以防万一,总要事先把一切安排好。 书院就全权交给于静姝打理了,她如今轻车熟路,比鹿鸣涧这个名义上的“院长”能干得多,那些被募集来的先生和恶人谷侠士们,都与她相处得很好。 对了,于静姝,是于氏后来给她自己起的名字。 最起先时,她和世间大部分出身微寒的女子一样,是没有名字的,她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后来随着鹿鸣涧学习,她自己又如饥似渴地读了许多书,便开始渴望有个名字了。 鹿鸣涧第一次与她聊天时便问过,于姐姐,你要不要起个名字?于氏那时候还什么也不懂,只是期期艾艾对鹿鸣涧道,小姐,你帮我取吧。 鹿鸣涧却说,如果你想要我现在就给你取,我是没有问题。但于姐姐,你如果想要挑个顶顶喜欢的名字,不如就等你自己念的书多了,亲自选个最中意的如何? 于氏听鹿鸣涧说这话时,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给人取名的一天,还是给她自己——纲常人伦中,男人和师长才能给孩子起名,即便是娘亲,也没有给自己生的娃娃起名的资格。 于氏来告诉鹿鸣涧自己的名字“静姝”时,面容害羞而姿态勇敢。 鹿鸣涧听了,也极为她高兴。这个名字,来自《诗》中的《邶风·静女》,一听就让人能想到其描绘的那位情意绵绵、温柔娴静的美人模样,与于氏——不,于静姝的气质,很是相配。 从此于静姝是个有名字的女子,也越来越多的人叫她“于先生”、“于娘子”,而非是“于寡妇”了。 于静姝当然很担心鹿鸣涧又一个人跑出去,但她也熟悉鹿鸣涧的天性,知道在坊间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她是过得,但她眼看着她日日勤修不辍,准备了许久、沉淀了许久——她本就是为了离开吧。 鹿鸣涧虽然是个女子,长得又清丽柔美,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但与她的外表不同,她内在里的芯子,实在与章敛一样,是个倔强固执的人。 他们这种人,即便两手空空、伤痕累累,也会从风中抓住的一分逍遥的乐子,从血里看出一朵鲜红的花来。 如果认定了什么事,他们总会极为用力地去做,即使是再亲密的旁人、再说什么,都没法影响他们一丝一毫。 所以听鹿鸣涧说了离开长乐坊的决定,于静姝只是微笑着默默称“好”,连“为什么走”、“几时回来”都不问,何况什么挽留的话。她只是自然地拾掇东西,帮着鹿鸣涧准备起远游的行李来。 二三四 买车 鹿鸣涧没想到于静姝会这样平静,她呆呆站在那儿,看着于静姝像个母亲或者姐姐一样,一边唠叨着,一边为她忙前忙后。 反倒是鹿鸣涧眼中涌现出不舍:“于姐姐,你不觉得我的决定很突然?” 把鹿鸣涧的虎皮袄整整齐齐地叠好,于静姝直起腰杆微笑道: “并不突然啊。小姐这样的人,本来就像江湖里的一滴水,是流动的、精彩的,就算时不时会回来,停留在长乐坊里,也总要重新回到大江大河中去的……去那翻滚着的惊涛骇浪中,卷起千堆雪。” 鹿鸣涧愣愣看着于静姝,鼻子一酸,一把抱住了她。 “谢谢你,于姐姐。” ———————— 龙门荒漠边缘。 鹿鸣涧坐在唐珂身后,接过了她递来的圆球状黑金头盔。 指着自己头上同款,唐珂的声音从严严实实的头盔里嗡嗡传出:“戴上。防风沙,而且万一你被甩出去了,至少不会磕到头。” “……那我最好还是抓牢你,不要被你甩出去吧喂!” 鹿鸣涧依言戴了,便见屁股下面的“九霄风雷”呜呜作响,伸出几条支棱的金属臂,轮子旁侧也变形出些支撑结构。 唐珂轻声道“坐稳了”,机车就飞一般冲进了荒漠。 “九霄风雷”像只黑色的巨鸟,张开翅膀滑行在沙中,速度惊人,一骑绝尘,不是鹿鸣涧之前见过的任何的一种沙行载具可以比拟的。 透过头盔在眼睛处留下的气口,鹿鸣涧看着她们惊飞的狂沙漫卷,感觉像置身于一个金黄色的沙瀑中,又随时把它抛在身后。 “哇……”她忍不住发出对这绝景的赞叹,紧紧搂着唐珂的细腰,贴着她的后背。 到达酒泉郡附近时,鹿鸣涧仍意犹未尽,回头望着身后的无垠大漠。 以大长腿支着地,唐珂取下头盔,一把将盘着的头发扯开,重新扎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她好笑地看着鹿鸣涧,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头盔,骨节和金属相撞,发出先脆后闷的声响:“回神了大小姐,进城。” 鹿鸣涧叹气,恋恋不舍地取下了头盔还给唐珂,突然不死心地指着“九霄风雷”道:“卖么?” 唐珂不说话,只是一拍车子,让它一番极快地变形,缩回到了她的千机匣里。 鹿鸣涧扁嘴:“好阿珂,要么你再做一个卖?我真看上了!” 唐珂摇头:“我做不出。这是我爹做的,世上再没第二个。不能卖你,但你喜欢,回来时我再带你兜兜风。” 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鹿鸣涧心道,我真该死啊,居然想买伯父的遗物……她连忙紧走两步追上了唐珂,与她并肩行着,找补道:“那我不便夺人之美了,阿珂记得今天的承诺,多带我玩。” “好。”唐珂一边应着,一边把千机匣藏到了行囊中去。 唐珂平时行走江湖,惯做闲散江湖侠女打扮,不以唐门装束示人。 以她的说法,唯有进行任务时才带起面具、穿上青蓝绲边的唐门弟子制式服饰,别人便会把账都记到唐门头上去。
没想到唐珂竟然是报着嫁祸给唐门的心思,初闻此事时鹿鸣涧还欲言又止:“……不是,阿珂你,与唐门难道有嫌隙?” 难道阿珂是什么叛出门外的在逃唐氏大小姐?鹿鸣涧习惯性地思绪飘飞。 而唐珂给出的答案十分朴实无华:“唐门就是干这个的,虱子多了不痒,多我一笔不多,何况我们唐门的大家做私活时都这么干——堡里其实也乐得其成,这显得咱们业务广泛、实绩不菲。” “不得不说,每个大势力都有自己的文化。你们唐家堡更是这个。”鹿鸣涧由衷地翘起大拇指。 “我们的文化其实是想办法做掉唐傲天,自己当堡主。”唐珂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非常可怕的话,等她看见鹿鸣涧震惊和钦佩的眼神,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我开玩笑的。阿涧你又信了?” 鹿鸣涧的大拇指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唐珂伸出小拇指。“……阿珂!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幽默!” 唐珂伸出尖尖的指甲,在鹿鸣涧竖起的小拇指上轻轻一挠,惹得敏感的鹿鸣涧痒到一激灵,“唰”一下撤回了这个代表着某种脏话的手势。 她脸上绯红,下意识地用左手摸着刚才被唐珂搔过的那处皮肤。 唐珂耸耸肩:“瞧,逗你超好玩。” ———————— 酒泉郡,西市尽头,全郡最大的连排书铺“肃州书局”。 唐珂与鹿鸣涧一前一后,走进了店里。 铺面规整得不错,不仅贴着四面墙摆满了书,也让人一走进来,就看见眼前笔直一道,两侧皆是横着放置的排排书架。放眼望去,不仅有近年新流行起来的雕版印书,也有一些旧制的简书与帛书。空气里飘着浓而新的墨香。 掌柜的是个小老头,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子,正专注地翻着柜台上摊开的一本青皮册子,手指在桌面上笔走龙蛇,似乎在琢磨什么。 见一高一矮两个年轻女子走进来,小老头抬起眯眯眼,不太热情地道:“娘子们自便。”继而又低下了头。 鹿鸣涧来到他面前,瞅了眼小老头正看的东西,原来是本书帖。 她收回目光,巧笑嫣然道:“你们东家何在?” 小老头重新抬头,嘴巴微张,推了推眼镜腿儿,看清楚了鹿鸣涧的万花弟子装扮,堆起笑容道:“东家在招待客人,娘子可是有手稿,要找我们肃州书局合作刊印?” 鹿鸣涧扬起眉毛:“若要合作刊印,你们是怎么收费?” 小老头以为是来了大生意,忙站起身来,用树皮似的枯瘦老手摸了摸头顶圆帽的光滑缎面,热情介绍道:“那要看娘子要求多久见样本,又要什么价位的刻工,还有需不需要咱们局子给您做宣传……凡此种种,您的细节要求不一,那价格自然也不一样啊。” “听着还算靠谱。”鹿鸣涧点点头,环顾了一圈,笑眯眯道,“掌柜的,咱们肃州书局——是那书局联盟的吧?” 二三五 会客 小老头摸摸胡须:“那是自然。所以娘子大可安心,咱们书局晓得规矩,在郡中也是有口皆碑,不管对作家还是买家,咱们向来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好。”鹿鸣涧敲桌子边,“我要和你们东家谈。麻烦掌柜的通传。” ———————— 后头隔着一条街,便是肃州书局东家的私宅。 “娘子真是好福气,今日东家招待的那位叶大人,竟然是个好相与的。就说东家平时里会客时,为了给客人面子,通常也就是听我们报一耳朵,不会直接处理这些事务,要将事情一件一件来办,定让娘子好等。” 小老头揣了手走在前面,引着鹿鸣涧,还有在他看来是保镖或者随从的唐珂。 “偏生今日,听了小老儿的通传,东家还没说话,客人却直接出言,让小老儿带娘子过去面谈了。” 鹿鸣涧却觉出些蹊跷来。 通常情况下,为东家通传消息的人自然应该耳语,不会让客人听见,假设这书局掌柜非是不懂规矩的笨蛋,那这叶大人要么是耳力惊人,无法当面瞒着;要么干脆就是,东家刻意让掌柜的敞开了说,没有背着叶大人的意思。 但客人既然为客,如何能代主人做主?除非书局东家对这叶大人颇为忌惮,故意摆出了坦荡的态度,想要自证一些什么。 鹿鸣涧心思电转,弯起唇角,漫不经心般老神在在道:“叶大人?西湖藏剑山庄叶家的么?还有官身?” 小老头摇头晃脑:“是不是西湖叶家,小老儿哪里会知道,但瞧着他穿长歌门的官服,大略不是藏剑山庄出身吧?” 长歌门…… 鹿鸣涧与唐珂互相看了一眼,她刚张开嘴,唐珂轻轻摇头,她便没有说话。 本来鹿鸣涧担心唐珂黑榜有名,这长歌门听着不简单,万一是个高手,将她当场识破了,岂不要有麻烦。她想说,既然还有官老爷在场,那我自己去好了,阿珂你且去郡中采买,晚宴后来接我。 但唐珂既然阻止,应该是有所依仗,不怕被人认出,鹿鸣涧自然信她的手段。 ———————— 宅子匾额写了“甘园”,鹿鸣涧猜到东家姓甘。满园甜香,不知都是什么花,但这在酒泉郡这等养花不易的地界,实属大户之风。 两女被小老头引到宅院深处,只见高亭外有满园白花,石桌石凳,对坐着两个男子。面对着三人的这位,束发长髯,看样子足有五六十岁了;而背对着的那位看不清面貌,白底绿衫,高顶官帽,一看便是个长歌门的弟子。 小老头躬身道:“东家,大人,小老儿将鹿娘子带来了。” “行,那你先下去吧,王老。辛苦。”书局东家抚着胡须,笑着指了指石桌旁唯一的空石凳,“鹿娘子坐。” 鹿鸣涧点头致意,装作娴雅地坐下了,而唐珂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护卫的样子,几乎是贴着鹿鸣涧,站在了她的背后。
书局东家脸上维持着假笑,看了看对过的长歌门男子,先给他续满了茶水,才将鹿鸣涧面前的杯子斟满,对她道:“老夫罗三元,开门见山了。王掌柜说,娘子的书稿一定要亲手交给老夫——如今既见,娘子书稿何在,拿出来吧。老夫先过过目。” 鹿鸣涧转着眼珠子,见长歌门青年端茶饮着,并不说话,只以炯炯目光黏着罗三元,像是根本没看见鹿鸣涧这个人。这让鹿鸣涧感到稀奇,反而有些在意此人了。 她如今二十二岁,正是出落得最为惹眼的年纪,寻常同龄男子看了,即便没有那种意思,也会出于对美人的欣赏,而愿意多看两下,或者故意避开,断没有如这人般无视的情况。非是她自作多情,只是顺势猜到,这叶姓长歌如此表现,怕是本就有要事在身,需要盯紧了这罗三元—— 再联系罗三元的言行,恐怕这两人中间,还有些说不明白的干系在。 “不瞒东家说,我其实并无书稿要委托,只是要见你有事相商。不知——”鹿鸣涧提起嘴角,挂上礼貌的假笑,将宽袖一拂,坐得端正了些,又朝叶大人微翘下颌,方对罗三元眨眼道,“可方便啊?”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说事不想当着叶大人。 罗三元浓密的粗眉皱起,却没立时对鹿鸣涧发难,竟是对叶大人道:“大人,您看这……” 叶大人终于舍得放下茶碗了,鹿鸣涧这才以正面的角度看清楚这人长相。 即使一身文气十足的立领青纹白袍,但他脸庞瘦削,颧骨明显,薄唇高鼻,是很凶的那种长相,何况他与鹿鸣涧对视的眼神虽然聚焦,但很是漠然,没有寻常人专注和别人说话时那种有交流的感觉。 “若非违法犯禁之事,当着本官讲也无妨。”他说话了,声音沉哑,有种不同于他年轻面目的磁性。 鹿鸣涧迎着他冷漠审视的目光,微笑道:“我所要说之事是否违法犯禁,却要听罗东家如何分说才晓得。对了,敢问叶大人官职是?这番所来又是为何?” “本官隶属集贤书院,先前任校理官。”叶大人说话语气也较为平板,“此番西行为院内所下任务,走访民办书局和书院。” 集贤书院,前身是当朝皇帝开元五年所设丽正书院,后在开元十三年改名集贤书院,仍从旧例,是朝廷负责收藏、校理典籍的官署。 “集贤书院!”鹿鸣涧眼睛亮晶晶的,“‘凡天下遗逸图书,贤才之隐滞,皆奉旨征求’,听说你们那里,官家藏书足有数万卷之数,可是真的?” “真的。看来姑娘还真是一介文士,原是本官先前有所错估。”叶大人没想到鹿鸣涧竟随口诵出他们院训之一,微微挑眉,“姑娘问完,本官答了,该本官问了。” “你问吧,叶大人。”鹿鸣涧听叶大人自称前任校理官,对他莫名生了些亲切,笑容都亲切和善了许多,圆眼睛弯成了两潭月牙泉,“咱们若是成了朋友,将来倘有机会,可不可以带我去集贤书院看看?” 二三六 灭口 “不可以。”叶大人微微怔了两息,拒绝得斩钉截铁。 鹿鸣涧遗憾耸肩:“官署果然不是随便能看的。” “那还在其次。首先,本官就不会与姑娘成为朋友。” 鹿鸣涧差点没维持住礼貌的假笑:“……” 罗三元打了个哈哈,尬笑插话道:“叶大人铁面无私,娘子也是在说笑。” 叶大人抬手,示意罗三元住口,继而对鹿鸣涧道:“姑娘不是郡中人士吧?” 鹿鸣涧扬眉:“不错,我从苦寒之地来,特意拜会东家。” “此前,姑娘可识得罗大人?” “大人?”鹿鸣涧望了眼富商装扮的罗三元,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东家自报家门之前,我都还以为东家姓甘呢,可以说半点也不识得。” 叶大人薄唇轻抿,眼睛微眯,瘦削尖锐的面容更显肃然:“想是本官又猜错。不过,一无所知,娘子却要找罗大人做不可言说的买卖,本官如今真有几分好奇了。” 罗三元头上冒汗,不知这女人是哪里杀出的程咬金,但感觉到叶大人对自己不再如先前那么剑拔弩张,心里究竟松快了些:“哎,老夫已经卸任多年,如今白身一个,这‘大人’二字绝不敢当。叶大人,既然这位鹿娘子与您所查之事无关,不如容老夫先送客,改天再与她交易——” “哎。”叶大人又打断了罗三元的话,“既来之则安之。本官总不能白来一趟,便顺便瞧瞧罗大人如今怎么做生意的,也让本官学习一二。” 也许是叶大人长相和语气的原因,这听起来本应该客客气气的话,落在罗三元和鹿鸣涧耳朵里,皆有种不怒自威、阴恻威胁的感觉。 罗三元内心叫苦不迭,只盼鹿鸣涧是个识趣的,莫要在此添乱,只闻鹿鸣涧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罗东家,你可识得此人?” 她话音未落,唐珂便飞身出院,只用了几息,便拎着挑事壮汉中唯一那活口回来,掼在了罗三元面前。 壮汉仍被捆得结实,塞口披发,头上还被唐珂罩了块黑布。如今头套被一把扯下,壮汉乍见阳光,还被吓得闭了闭眼睛。 罗三元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壮汉的样貌,连连摆头道:“老夫不识得。” 壮汉形容狰狞,又被唐珂装在囚车里拖了一路,早被折腾得凄惨已极,更显丑陋肮脏。鹿鸣涧拿出雪白的帕子,将壮汉黏糊在头脸的乱发拨开,温柔仔细地,将他的脸擦得干干净净。 “罗东家别急着答啊,瞧仔细了。”然后鹿鸣涧紧紧捏着壮汉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来,正对着叶大人,“大人你呢?可识得此人?” 叶大人瞥了一眼被鹿鸣涧掐着下颌骨而瑟瑟发抖的壮汉,不答反问:“此人是什么来头?本官应该认得他?” 鹿鸣涧盯着云淡风轻的叶大人:“若我猜的不错,书局联盟里,集贤书院应该有一席之地,甚至——联盟就是集贤书院暗中授意建立的也说不准。” “书局联盟,集贤书院确实有参加,这不是什么秘密。而且本官说了,此次外巡亦身负监察之责,故而坐在了如今经营‘肃州书局’的罗大人家里。姑娘此来,原来是与书局联盟有关。”叶大人若有所思,张开虎口,用颀长精瘦的手指撑住锋利的下脸轮廓。
“此人是书局联盟雇来灭杀我的刺客。”鹿鸣涧说着,眼神已飘向了罗三元。 先前已经站起的罗三元,陡然后退了半步。 “嗯,看来罗东家是想起什么了。” 鹿鸣涧放开壮汉,将先前那块帕子翻了个面,擦了擦手,便扔在了石桌上。她重新坐回石凳,对壮汉道:“雇佣你们的人中可有这位老板?” 壮汉哆嗦着道:“是,就是他!” “好。”鹿鸣涧一个指风过去,这壮汉瞬间被刺穿了心脉,断气倒地。 罗三元面色大变,两股战战,但看了一眼稳坐如山的叶大人,他终于忍住了转身就跑的冲动。 叶大人骨相凸出,只是微蹙,眉间便起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当着朝廷命官的面,逞凶杀人,姑娘好大的胆子。” “此人与他的同伙先到我家杀人,还强抢小孩儿。小女子我为求自保,不得已才出手反抗,只不过嘛,没轻没重的,不小心把他们都杀了。按照律法,我自卫时把强盗自卫死了,朝廷似乎不该罚我,还要大大地赏呢。” 鹿鸣涧仍像之前一样笑吟吟的,语气从无辜转为嘲讽。 “怎么,我若是不当着大人的面杀,大人就不追究我了?” 叶大人听着鹿鸣涧舌灿莲花、振振有词的狡辩,给他自己又倒了杯茶水。 他吹了吹,将茶杯凑到唇边抿了口,方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继续用之前那种漠然而审视的目光道:“本官小小文吏,管不着刑狱事。况且民间冲突,不告则不诉——如果在场有谁想追究姑娘,自去郡守处告你便是。” 鹿鸣涧翘起一边嘴角,鼓掌道:“妙,叶大人真是妙人。我越发觉得,你会成为我的朋友了。” 罗三元慌忙几步,躲到了叶大人背后。他毫不掩饰眼中对鹿鸣涧的恐惧,连胡须都在颤抖,对叶大人道: “大人,大人明鉴! “是,小人是雇人去长乐坊杀这妖女了!但小人是接了书局联盟的信儿,说是集贤书院的使者要求的,只是借着小人的手组织的附近这批所谓高手啊! “小人,小人实不知情,小人要是知道这女子就是那长乐坊的鹿妖女,小的怎么可能放她进来?小人也不知道这帮子‘高手’都是酒囊饭袋的废物,居然办砸了大人的差事!这妖女如何活着来寻仇了! “大人,大人为小的做主啊!” 他连珠炮似的说,口齿还清晰得很,竟叫每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嗤。”鹿鸣涧忍不住笑出声,“罗东家,你这招祸水东引也太拙劣了些。你怕我这妖女胡乱出手要你的命,只想着要我把账算在叶大人头上,也不想想,叶大人难道是什么好人,就能饶了你?” 二三七 控琴 “罗大人前为‘老夫’,后为‘小人’,最后变作‘小的’,思之令人发笑。”叶大人嘴上说着发笑,面上却全无一丝笑意,“不过,姑娘的挑拨也无甚技巧。” 鹿鸣涧笑吟吟道:“大人此言差矣。最好的挑拨就是说实话,还需甚额外技巧?” 见鹿鸣涧心狠手辣,心知她不愿善了,不可能放过自己,罗三元别无选择,当然只能抱紧了叶大人的腿。 这姓罗的当即咬牙切齿,指着鹿鸣涧骂道: “呸!妖女!你不过一条出身恶谷的母狗,人人得而诛之,也敢染指雕版印书万世之业!集贤书院便是着罗某雇人打杀你,也是名正言顺!叶大人,大人明鉴啊,罗某绝无欺瞒!若有半分虚言,就叫罗某半生敛财尽数沉江!” “哈哈哈哈哈……” 鹿鸣涧近年来固守长乐坊,也灭杀、败退了好几波浩气盟来的勇士们,被骂“妖女”、“母狗”这种程度的脏话,对她来说不痛不痒,甚至让她逗得花枝乱颤: “‘罗某’?东家真是纳善如流,发的毒誓听着也足够真诚。只不知这毒誓里是不是故意留了漏子,要沉江的到底是你敛的财,还是你自己啊?” 罗三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着鹿鸣涧的手哆嗦着,胡须中的嘴唇也哆嗦着:“你……” 叶大人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回桌上,瓷石相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打断了罗三元的话。 抬起葱绿色的窄袖,叶大人给自己系着袖口,用淡淡的吩咐口吻道:“鹿姑娘,看来你的事与本官的差事没有干系。请你先带人离开,待本官事了,你再来寻罗大人了结。” 鹿鸣涧学着叶大人的模样,也理了理袖子,扬眉含笑地对叶大人道:“可我听着,我的事倒像与叶大人有些干系,比起东家,我现在对大人和你背后的集贤书院更感兴趣——我可不想离开。” 被鹿鸣涧死死盯着,叶大人神情仍是木然,但目光转移间,几乎是像翻了个白眼,同时右手去取被他竖倚在石桌旁的长形五弦琴:“那只有祝姑娘,好自为之——” 叶大人话音未落,躲在他背后的罗三元瞳孔一缩,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瓷杯猛然摔在地上,同时这小老头没命般地回头小跑,想要躲往院墙后面。 院墙外、树冠上、树干后、屋子里,竟然同时冲出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 密密麻麻的暗器,泼天般朝着叶大人和鹿鸣涧、唐珂兜头袭来。这些小镖比唐珂的“天女散花”更为密集,但毫无花俏,个个都在太阳下闪着金属的耀目光芒。 鹿鸣涧根本没将这些暗器放在眼中,她身形如电,掠过叶大人,指风比她更快一步,直冲着逃跑的罗三元背心而去。 可怜罗老头当场被鹿鸣涧点住要穴,硬邦邦停在了圆形院门前,再也迈不动腿。 唐珂是公认的唐门翘楚、暗器大家,敌方人手众多,但这些暗器的品质和手法,一看就知道,还比不上她一人所布。鹿鸣涧信得过她,留给她对付便是。
果不其然,这些圆镖还没到唐珂与叶大人面前,便见唐珂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迎着漫天镖器,她踩着唐门轻功“鸟翔碧空”升起数尺悬停在空中,而所有那些靠近了她的圆镖,居然都在空中生生转弯,像是被她手中的石头吸引,投着这石头去了。 乒乒乓乓,石头在唐珂手中擎着,转了一遭,便没收了不知多少圆镖。 而更绝的是,唐珂带着黑手套的巧指一抹,这些圆镖竟然被她都摘了下来,以凌厉直接的技法原路打回! 好几位潜伏在房顶、树上耍暗器的刺客们,尚处于被唐珂手段惊呆的怔忡中,便被她这一招如数奉还,霎时殒命或重伤。 刺客们见唐珂厉害,心生惧意,立时便有几个打了退堂鼓,身手敏捷地跳下房顶、退出院子,想要逃命去也。 鹿鸣涧捉了罗三元,正欲回头帮忙,却陡然听闻琴声大作,如迷梦般的惑人心魂,同时,整个院子亮起透着浅碧色泽的白光—— 幽游竟千里,一朝梦醒时。是长歌门绝技“迴梦逐光”!传说中能够无视众多规则实现控制的超强手段! 那些已经奔出院子的刺客们竟然仿佛中了邪般,不由自主地退回了一开始的位置,甚至神情狂热地爬回了原本所在的屋顶和树上…… 鹿鸣涧看得目瞪口呆。这什么邪门琴曲啊?长歌门不削能玩?! 唐珂则极为满意叶大人的聚怪手法,千机匣中弩箭四射,精准地将众刺客一一收割。 琴声未息,却有一排近战刺客趁着唐珂收拾远程刺客们时,悄然靠近了坐在石桌旁抚琴的叶大人身侧! 鹿鸣涧瞧得分明,口中呼喝“小心”的同时,指风已经射向众刺客—— 刺客们终究人数众多,难以及时尽杀,鹿鸣涧放开已经是木头人的罗三元,飞身来救。 她指尖,细密的墨绿真气乱飞,不求杀敌,只求把他们都拖住片刻,让叶大人有反应过来继而自救的机会,也让唐珂有功夫回援一二。 唐珂也只比鹿鸣涧慢了片刻,便意识到敌人醉翁之意在叶大人身上,及时收了“鸟翔碧空”,弩箭射往叶大人身周保护他。 但说来复杂,这一切其实都发生在刹那,二女的攻击再如网织,也终有破口。 一个身法较快的刺客迫近了叶大人面前,一斧子朝着叶大人兜头劈来,几有裂山开海之威势!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琴声犹在,却见叶大人陡然从横置的琴一头出手一抽,竟然掌中多了一把细剑! 他飞快得举剑,将来人格挡,同时口中发出了震人心魄的一声长啸—— 长剑无力,未能拦住斧头片刻,刺客用力一挣,这一斧头便磕开长剑,结结实实落在了叶大人脑袋上,直将他的头颅当中裂开,分作两半! 二三八 摆俎 刺客眼神狂喜,黑布下的面容因一击得手而笑得张扬——但这笑都未能维持一息,便转为死不瞑目的困窘惊怒。 刺客当场身死,头颅裂开。 他身上除留下了叶大人瞬发数道剑气造成的伤口,致命伤竟是他自己对叶大人的那当头一斧! 唐珂和鹿鸣涧看着着兔起鹘落的惊变,皆没料到,长歌门的武功路子居然能诡异至此,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致命伤还给了敌人。 刺客授首,而琴声犹未断绝。 鹿鸣涧眼力极佳,她回想刚才观察到的景象,发现叶大人是原地留下了一个和他看起来几乎相同的残影,仿若镜鉴,而这影子竟然能继续抚琴。 在刺客斧头几乎要斫下时,叶大人与他的残影交换了位置,自己继续抚琴,而残影替他受了那一斧。 此时,满地血泊,还有因战斗而摇落枝头的纷然白花。叶大人本体坐在原本那石凳上,收剑归琴,而他那个脑袋开口的“分身”影子,则重新融入了他脚下阴翳。 直如鬼魅。 ———————— 揪着罗三元走过来,鹿鸣涧将人放在石桌旁。如此一来,她与唐珂、叶大人,几乎是将罗三元团团围住。 见自己的伏兵尽数被三人轻松收拾了,罗三元早已面无人色,要不是被点住了穴道,恐怕要抖得如同筛糠。他心下百转千回,思虑着到了如今这般糟糕的局面,自己到底在哪处还有活路可寻? 偏生鹿鸣涧火上浇油,似嗔似喜道:“罗东家既然早就给叶大人安排好了这场大戏,怎会还昏头,放了我这变数进来。” “老夫帮集贤书院做这些腌臜事也非一次两次,从未失手,倒没想到这次赶巧,翻船在你处,又遇见叶大人的麻烦事。罢了,也怪老夫俗务太多、多忘小事,没从你这妖女的姓氏联想到你的身份,只道是个寻常的万花谷书墨娘子。” 鹿鸣涧刚想说话,罗三元却闭了眼,颤着嘴唇抢先续道: “不过,如果叶大人表现得省事些,能与老夫心照不宣,将事端好好了结,老夫又何至于出此下策!” 叶大人连起身都未,只抬起视线望着罗三元,单边嘴角微翘,显得极为嘲讽:“呵。依罗大人说,倒成了本官的不是。” “老夫如今算盘打空,已毫无倚仗。大人要问什么,老夫什么都会说的。”罗三元睁开眼,迎上叶大人冷漠的目光,“只盼大人给老夫一个承诺,若老夫配合、情报有用,还请大人放老夫活着离去。日后,老夫当隐姓埋名,罗三元便是死了,再不会出现于世。” “罗大人难道不怕本官两面三刀,出尔反尔,事成之后便杀你灭口。” 罗三元微微一怔,继而苦笑道:“大人坦诚,老夫也不讲虚的。如今老夫除了大人要的情报外,再无傍身之凭,如若大人当真如此无耻,老夫亦只能黄泉之下等着大人,地府里再寻报仇之机。只是老夫原先既久在苏杭,素闻长歌门雅名;今日又察言观色,觉得大人非是那种不在意官身荣光的蝇营狗苟之徒——老夫,自然信重大人的品格操行。”
鹿鸣涧不咸不淡地笑着,看这厮表演,倒也津津有味。姓罗的不见了之前故作的谄媚小人之态,说话倒也不卑不亢起来。看来他心里很清楚,叶大人既然不吃那套,还不如就将利益和价值明晃晃摆出,反而能搏一搏。 叶大人点头:“很好,成交。只要罗大人配合,本官不仅不伤你性命,还会留你几分资财,帮你重做身份,送你去远地,重新开始生活。” 罗三元瞥了眼与叶大人分处他视野两侧的鹿鸣涧,续道:“大人,莫怪老夫贪得无厌,只是狠辣妖女既然寻上门来,老夫一介凡夫,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得大人恩惠留存此身,一想起要被恶人谷追杀,恐怕依然夜不能寐。” 叶大人那右侧的嘴角又勾了起来:“怎么,罗大人还要本官出手,替你灭杀了这两位姑娘?” 说话之间,唐珂手中的千机匣已经抵住了罗三元背心,金属尖端冷厉而坚硬。 罗三元就算毫无功夫,也从之前的战斗看得出,叶大人实力深不可测。那暗器女虽然也是高手,但他罗某人活了大半辈子,唐珂这个级数的高手也见过不少,并不足以让他咋舌。只有鹿妖女,似乎只强在反应,精于控制,要说手底下的硬功夫,在他判断,比之前两者恐怕还要稍逊些——所以她外出要带着暗器女这个护卫,更是合理。 他一瞬间便自以为将场面想得明白,此时再装得无畏,也不过是笃信叶大人有求于他,定会保他一命,却没想到唐珂如此暴躁的做派,叶大人仍旧不动如山,没有一丝出手回护他的意思似的。 “大人……”罗三元的声音颤抖了,刚退去的冷汗,又顺着额头和背心流起来。 “我爱看戏,这大唐坊间的戏,没有一出是我没看过的。但今儿嘛,我也算开了眼,瞧见一出新鲜的——你猜怎么着?” 鹿鸣涧表情夸张地指着罗三元,对唐珂说笑。 “这案板上的肥鱼,竟然自个儿跳起来,张开了嘴巴,想咬菜刀一口!哦,或许是想咬那操刀的手也说不定啊?” 说着说着,她转过灵活黑亮的眼珠子,目光落在她侧旁的叶大人身上,自顾自笑起来。 “大人也觉得好笑吧?” “嗯。”一直不苟言笑的叶大人居然鼻腔里发出了一个表示赞同的音节,继而掀起眼皮子,对罗三元道,“罗大人。本官的线索不是只有你这一条,你即便是死了,本官无非就是再费些手脚,重新去寻别的线头。但你若是蹬鼻子上脸——你要知道,你的命,对你来说是无价之宝,对本官来说,既是举手可捞,也是随手可弃。” 罗三元吞咽了一口唾沫,想点头而不得,只好开口道:“大人,大人,是老夫僭越了。您、您先给老夫解了这穴道,老夫这把年纪,如此般气血不通,已经快要上不来气了。” 二三九 交锋 鹿鸣涧“嗤”了一声,翻白眼道:“可我瞧东家一肚子坏水晃荡响,搬弄是非时口舌灵便,没有一丝气短啊?” 叶大人又淡淡笑了,只是这次是两边唇角都微微勾起。 鹿鸣涧翻白眼时偏过头,恰好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十分诡异—— 因为叶大人左边的唇角只有一点点的弧度,右边却如常人欢欣而笑时一样自然。他脸庞削瘦,被这笑容牵引,右边颧骨更显凸出,左脸仍然木然,完全是在活生生诠释什么叫做“皮笑肉不笑”。 平心而论,这叶大人长得虽然攻击性十足、近乎阴鸷,完全不似常见的琴师的温润或者儒士的端正,但他的浅色官服、文人装扮又弥补了这一点,柔和了几分气质,也算得上一种特殊点的、亦有人能够欣赏的英俊。 但这个笑容,简直看得鹿鸣涧脊背发凉。 我在民间底层、山贼营寨、长乐坊间、恶人谷里待了这么久,什么恶棍没见过?还真就没见过有人笑得这么不像好人! 鹿鸣涧赶紧转过头不看这人了,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里发憷的同时,腹诽不已。 用司上师的话说,叶大人这种外形条件,应该叫……先天反派圣体! 叶大人望向鹿鸣涧,见她故意躲开了目光装聋作哑,嘴巴还微微鼓着,摆明了不想配合。 他心内恍然大悟,先前自己觉得这恶人谷妖女的性子与谈吐有趣且特别,却原来是因为她的容止与情态似乎常常有种不符合其年龄、身份的幼稚烂漫。 这个判断令叶大人感到隐隐的惋惜——他向来冷情,本还怀疑自己适才对鹿鸣涧这种陌生的“感兴趣”,是不是世俗所谓“心动”、“情爱”之类的体验? 原来也不是。无趣。 叶大人的整理心情只花费了不到一息,便环视三人道:“罗大人辞任之前,司在苏州,行一地父母官之责,表面上无功无过。但据本官所知,实情并非如此。” 罗三元作为某位的暗子,如今落在了明处,已是注定被丢弃的命,只有主动表现好些,争取这位小叶大人的支持,于是主动开口补充道: “不错。老夫那时虽然是主动上表辞官,但并非甘愿,而是迫不得已。因老夫得到消息,说昔日老夫为求敛财,与某个组织合作所行不法事或有败露的风险。” 叶大人接口道:“故而,在朝廷派来御使监察之前,罗大人便听从了某位的安排,主动急流勇退,告病为由退了官身,跑来这西北之地——而朝廷那头,被那位运作,也将罗大人所谓‘不法之事’不了了之。” 罗三元吞了口口水,默不作声,心头却也踌躇起来。他本想着将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本也与这叶大人追查之事关系不明显,可以不说。却没想到,叶大人比他所预想的知道更多,如今看着,想要糊弄却也不能了。 但罗三元也注意到,叶大人虽然已经知晓了自己过去在朝廷中实际上的背景和靠山,却没有直呼其名,说明这其中也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
罗三元口中发苦,涩声道:“大人明朝秋毫,老夫虽按照那位的吩咐离了朝堂,未得亲眼见他处理后续,但想来确实如大人所说。毕竟,老夫安生活到了如今,还活得颇为滋润,自然是仰赖‘那位’暗中的庇护和打点。” 虽然因为被点穴无法随意活动脖子,他精明的眼神却还是灵活的。此刻,他便转着眼珠子,颇为欣赏眷恋地打量着自己这住了好些年的“甘园”。 自打叶大人开始说这些事,没有避开鹿鸣涧和唐珂,鹿鸣涧便意会到,他所说的事情恐怕与自己追查的书局联盟有关系。所以,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仔细观察罗三元上。 随着他的目光,她也打量了一番这雅致的待客院子,才突然意识到,自打来到这处“甘园”以来,她便隐隐觉得哪里的不和谐是什么——这儿,根本就是个江南式样的建筑,而非西北这边的审美风格。 原来姓罗的如今上了年纪,又蛰伏日久,做富贵私家书商模样,却没有放弃过去经营的关系,一直做着东山再起的迷梦,也怀念着过去的日子吧。 鹿鸣涧若有所指道:“‘那位’既然位高权重,自不会白帮你,想来也要让东家投桃报李……叶大人所要查的,是罗东家当年的‘不法之事’,还是他背后的‘这位’?” 唐珂也望向叶大人。 叶大人偏过头,正对上鹿鸣涧精明晶亮的眸子,波澜不惊道:“不怕说与两位姑娘听,本官受命要查的是前者。” 鹿鸣涧拖着长腔“哦”道:“也就是说,叶大人自己心里想的,其实是后者。” 被叶大人用那种看死人似的目光盯着,通常是很难令人有好感受的,往常日子里,多数人都会因此而汗流浃背,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直视。 但鹿鸣涧与他对望,毫无怯意,甚至因为成竹在胸,而有几分惯常的嬉皮笑脸。 “姑娘很聪明,但怪不得仇敌满天下。长着这么一张嘴,姑娘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这个岁数,便足以证明姑娘不简单。叶某佩服。”叶大人嘴上说佩服,手上却随意地摩挲着自己窄袖处,全无一丝恭敬之态。 这似乎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嗯,他这是承认了我的推断。鹿鸣涧第一时间想。 ……不对! 什么叫“这个岁数”啊?我很老么?而且这人是不是在转着弯儿骂我该死?!而且之前觉得这人一直“本官”、“本官”的煞是装逼,没想到他改称“叶某”之后,更显得阴阳怪气了! 无名火起,鹿鸣涧敛了先前狡黠的浅笑,也和叶大人一样,皮笑肉不笑道:“彼此彼此。大人这张嘴也不遑多让。”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罗三元再无什么隐瞒的心思,望向叶大人:“大人既不准备避着这二位女侠,那就请大人明示,哪些是可以当着她们说的,不然,老夫可不敢随意开口。别再不经意间,触了大人什么禁忌。” 二四〇 揭秘 鹿鸣涧无语了。这罗三元也是个妙人,刚才还“妖女”、“母狗”的不干不净,这会儿见事情风向有变,竟然直接“女侠”上了,当真是屁股一挪、脑子跟着歪。 叶大人显然很满意罗三元的识相,微微颔首道:“罗大人稍安勿躁。等会儿本官打发了两位姑娘走,再来与你细细商议。” “哦?”鹿鸣涧撇嘴,“叶大人这么自信?要是我不肯罢休呢?” 叶大人又是那般仅仅勾起右唇角的古怪笑容。 “你会。 “本官知道集贤书院里,也有‘那位’的暗子,甚至对书局联盟的控制,都是他的暗子在负责布置和利用。本官也可以明确告诉你,‘那位’是谁—— “但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姑娘得了情报,也未必有胆量和力量去与‘那位’抗衡,恐怕更大可能是心生惧意,吃下他的哑巴亏,打碎牙齿和血吞,最后夹着尾巴跑了。 “……就和大部分的世人一样。” 鹿鸣涧没说话,两只食指的第一指节对着转起来。她听出来,叶大人话里透出对许多不敢与“这位”斗争者的不争之意,却不知是他故意表演的,还是确有其事。 几息之后,她眯眼抿嘴道:“叶大人,你一介集贤院校书,不过是个正九品下的小官,却不怕‘这位’权势滔天的贵人报复么?我冒昧问一句,难道大人是与他有什么私怨?” 这问题在朝臣中当然算是禁忌和大逆不道,彼此之间即便有此类疑问,也定然是心照不宣、暗通款曲——故而以前从未有人直白问过他。叶大人居然想了想。 “不算。”叶大人回答得模棱两可,“姑娘,本官只要求一事。你知道了答案,便须承诺冤有头债有主,不再揪着罗大人不放——至于能不能报你的私仇,那便是你自己的事了,与本官和罗大人再无瓜葛。” 以这位小叶大人的实力,明明能与我和阿珂二人争斗,他未必就没有胜算,手尾还能做得更加干净些,却偏要兜个大圈子,用这么温吞的法子卖我个好……当然,也或许他是谨慎,万一不能胜过我们二人,反而横生枝节、凭白竖敌。 但不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与“那位”有隙,鹿鸣涧听得出叶大人一直表现出来的、若有似乎的导向性,就是希望她去与“那位”不对付,最好是与他作对、给他捣乱。 鹿鸣涧螓首微垂,掀着眼睛瞧叶大人:“好啊,我应诺。” 她答应得极为痛快,叶大人亦言简意赅:“是当今右相,李林甫。” 罗三元一声叹息。 李林甫如今年老,缠绵病榻,已不复昔日遮天之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李林甫犹在任上,尚未死耶?他虽然犹怕叶大人兜不住后续的是非,但眼下情势危急,能度过眼前的死关便不错了,由不得他置喙。 “姑娘似乎并不惊讶。”叶大人单手执起茶杯,浅抿茶水时,眼神也未离开鹿鸣涧。 “多谢大人告知。” 鹿鸣涧也不理叶大人试探的话茬,见罗三元的反应,心道如果这姓罗的不是反应极快跟上了表演,那看来叶大人所言非虚,心里顿时更有了底。
“我们先告辞了,不打扰大人查案。” “请便。” 叶大人坐着没动,只左臂直直抬起伸出,掌心斜斜向上,指向小院入口的圆形月光门。他这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鹿鸣涧没再多礼,抬腿就走,唐珂收了千机匣,亦没有与叶大人多言半句,长腿紧走几步便追上鹿鸣涧,只落后她半步左右。这个距离和身位时很有讲究的,视觉上看,唐珂几乎是与鹿鸣涧并肩朝外行去,然实际上留有护卫她身后的空间, 两人正走至月光门上时,鹿鸣涧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罗三元直直飞去两道凝碧指风—— 立时,这姓罗的老者气血恢复了通畅,赶紧撑住自己因僵立半晌而痛苦酸涩的腰部。 罗三元知道,就这举动,已经算是鹿妖女给叶大人卖面子了,哪里还敢呛声,他头也不回,根本不看离去的鹿鸣涧与唐珂,赶紧行了个礼,对叶大人露出示好的笑脸来。 ———————— 唐珂与鹿鸣涧两人出了罗三元的甘园,却没有立刻回到落脚处,而是在城中装作若无其事地又逛了几圈,才绕小巷子摸到了借宿那户的后门,取了东西、付了点碎银子,两人便换了装束,转移去了别户投宿。 防人之心不可无。罗三元虽然被姓叶的制住,但他手下这些人可不知道,还在外面随意行动着,万一有人例行地、或是立功心切地追踪了她们两人,后续再引起些麻烦,没有那个必要。 大隐隐于市,两人一合计,新找的住处干脆就是闹市中的大客栈,距离罗三元的甘园不远。房间在二楼临街,甚至以鹿鸣涧和唐珂这两个的过人眼力,都能勉强看清甘园正门前的情形。 唐珂提起被鹿鸣涧利用完就杀了的那壮汉:“他说了这么多情报,你还让我辛辛苦苦把他从长乐坊运过来,我还以为——” “以为我打算饶他一命?”鹿鸣涧用手肘支在敞开的窗棂上,端着碟红枣和糯米做成的甑糕,正用细条的木片签子剜着往嘴里送,很复杂地笑了下,“我既然在坊外立了‘入坊闹事者死’的牌子,便没道理饶他一命。” 鹿鸣涧这些年做了坊主,早已与当年的章放一样,为了守护这些坊民和秩序,手上没少染上鲜血。 “何况与他同来的那些恶棍都死了,独独让他活着,没什么道理。” 唐珂哼笑:“照你这么说,我那日选中他当活口,让他多活这么些天,反而不是他的幸运,叫他平白多受了几天罪。” 鹿鸣涧将这签子甑糕送到唐珂唇边,见后者很是自然地张嘴接了,方收了笑容叹息道: “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资财如此,刑律亦如此。 “长乐坊地位特殊,对于朝廷来说,咱们固然是行的不法私刑,但坊民们都认咱们的法,咱们就要贯彻得让他们觉得没有白信—— “更要让外面这些还想着进犯的人知道,咱们的私刑,对外极为酷烈、不容商量。” 二四一 肃刑 鹿鸣涧仍然一派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却不是她表现得如此轻松。 两年间,不说浩气盟零零散散的进犯,便是长居和暂留坊内的恶人、渣滓们“内部”之间,也时常还有流血冲突发生。 鹿鸣涧会亲自去“处理”这些事。 一开始,她也会矛盾和痛苦,会没法下狠心,去“裁定”别人的结局。但是,事情发生时总是仓促,往往没有时间让她去犹豫和成长。 ———————— 曾经,有一个年轻拳师,赛前收了钱,从而操控黑擂台赌局,帮着塞钱的人大赚特赚了一把。但东窗事发,长乐赌坊知道了,差点将他当场打死。鹿鸣涧赶到时,这拳师已被揍得肋巴骨折了好多根,流的血都不知道是不是内脏出的。 她认识这个拳师。他曾经找上门看病,但不论是鹿鸣涧还是其他医者,都告诉他,他得的是不治之症。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着出此下策,捞上一大笔钱,留给他孤苦的小妹。让她自己花也好,当嫁妆也好,总之,有所依傍。 鹿鸣涧拉开赌坊的打手们,地上的拳师保持着蜷缩的姿态,眯缝着仅能睁开的一只眼睛斜着瞧她。他剧烈地生理性抽搐着,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这人是犯了规矩,按照长乐赌坊一直以来明文公告的条令,这人是可以被他们处死的。他妹妹和钱,都已经被他送走,面对赌坊和赌徒们的堵截,他不说钱弄去了哪里,只说不可能还上。 围观的人群们自然群情激愤,要不是打手们将这拳师团住了殴打,路人和赌徒们唯恐遭到波及而插不上手,恐怕人人都恨不得上来踹他两脚、吐他一口,让这骗子、小人被活活打死了才算干净解气。 鹿鸣涧不惮于杀人,但她杀人的手法向来干脆,她不喜欢折磨人。如果她稍微折磨了谁,那就是她心里一早就觉得此人罪不至死,小惩大诫而已。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不说话,这拳师当场就要在她面前被活活打死了。 终于是怜悯占据了上风。鹿鸣涧出言制止了打手们,帮这拳师把钱还上了,还花了很久帮他接好了几根肋骨。没法完全恢复如初了,她告诉这拳师。 拳师躺在破败的床榻上,用断裂的声带嘶嘶地说,鹿姑娘,不是你一早就告诉我,我已经是活不成了?你又何必如此费事,救治我这个死人。 鹿鸣涧道,你若病死,是我没能力救也就罢了,我心里无愧。可白天你那样子,我要是见死不救,恐怕要做噩梦。 因为这件事,猫婆婆很不高兴。鹿鸣涧被叫过去她家里吃饭。对坐着夹油菜根时,猫婆婆不算严厉地斥责了鹿鸣涧。 婆婆说,你是一时气爽了,可这样做是不对的。不仅是因为赌坊是婆婆我的,你坏了我的规矩,也是因为长乐坊现在实际上就约等于是你的,你坏了你自己的规矩,砸了自己的牌子——日后,你看着吧,遗患无穷。 鹿鸣涧放弃了和猫婆婆同时夹到的那根油菜,低头扒饭。 但猫婆婆所说的“日后”根本就不遥远。长乐坊到底是恶人聚集之地,人性的坏总比善多出许多倍。之前,因为鹿鸣涧所立的律令清晰、执行也雷厉风行,手起而人倒,众人已经对她存了慑服之心,可她如今露出了软弱的一面,登时人心浮动、丑事不断。
短短几天,强暴女子、抢劫店铺的事情便先后发生。凶徒被捉之时,一个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喝多了、看错了,以为是自家娘子,另一个更是哭着跪在地上装可怜,说他是为了救他得病的老妈,才会一时鬼迷心窍云云。 鹿鸣涧气得发抖。她当然知道他们都是清醒地犯罪,此时不过是胡扯。她和从前一样,抬指而碧光现,两个凶徒都如旧例一般伏诛了。 但周围坊民们的众目,却与从前的信服、敬畏不同了。他们对鹿鸣涧,有了隐藏的怀疑和不信任——因为她,也就是长乐坊如今律令的制定者、解释者、执行者,坊规实际上的化身和代表,有了动摇,有双标的嫌疑。 鹿鸣涧是个对他人情绪极为敏感的,大家的目光虽然遮遮掩掩,但她完全洞悉到了这种变化,而且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她懂了,婆婆说得没错。是她亲手,造成了这个不稳当的糟糕局面。她仍旧觉得自己做不到看着拳师被当面打死,但她也知道,确实是她的选择,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如今这些不好的后果。 被抢劫的老板,被强暴的女子,无辜遭罪,自己难道真的错了? 垂首望着伏诛的两个罪犯,鹿鸣涧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觉得十分孤独。 从前这些残酷的事,都是章放在做,而且他想得少、戾气足,做起来顺手极了。阎王收人尚要点卯,章放杀人时多数时候,却是话都懒得废。 可是,章放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替鹿鸣涧做这些事了。她很彷徨。 晚上,拳师拖着破败的身子,艰难地敲响了鹿鸣涧的屋门。 他说,鹿姑娘,坊主,你还是杀了我吧,叫大家都来看。你杀得果断些,叫他们知道,我这样的坏胚子,在长乐坊,必须有一个死一个,他们才会怕了你,你以后,才能少费许多心力。 鹿鸣涧披了衣服,就在她的石屋槛内,与本来高大而此时佝偻的拳师对峙而立。她的身体被拳师的阴影所遮挡,只有头脸映着皎洁月华,素颜如雪,弯眉颦蹙。 她摇头,关门。 ……但拳师还是死了。被指风穿胸而过,与鹿鸣涧平日杀人的手法如出一辙。 鹿鸣涧出门时,见路人们眼中的敬畏比之前只多不少,对她更加恭顺了,她还没懂是怎么回事—— 直到她看见了拳师的尸首。披头散发,挂在坊间那大树上,跟熏肉似的。被从雪原上来的霜风一吹,还晃荡。 鹿鸣涧没问猫婆婆是不是她帮忙做的。她也没有愚蠢地去辩解和宣布,这不是她做的。拳师都死了。这是一个犯罪的、必死的人,送给她最后的赎罪和礼物。 除了收下,她别无选择。 二四二 迷思 鹿鸣涧也难免想过,以这种威刑的手段去慑服他人,与她所想要的、章敛理想中的“教而化之”,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但身处坊中,民生现实比比皆是,鹿鸣涧很快就觉悟了。只有生活安稳了,不用为每日的饿肚子事发愁,不怕走在路上平白被强者欺负了,弱者和愚昧者才有时间和力气去关心其他的事——比如思考和寻找自我,甚至为此而读书。 越是混乱贫瘠之处,人们越是难以进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鹿鸣涧也只能接受。 ———————— 直到今日,鹿鸣涧偶尔仍会想起,质问柯亦燃时铿锵怒述“他们也都是人命啊”的那个自己。她看似变了,实际上也变了,有些东西,她却觉得没变。 未得手刃柯亦燃,鹿鸣涧将章放之死的仇恨,记在了整个浩气盟头上。懦弱也罢,一刀切也罢,这是她最简单的办法。 鹿鸣涧清楚知道自己的弱点,用章放的话说,就是脑子是正常的,心却怀着些没用的悲天悯人,嘴巴硬的,肠子软的,却又桩桩件件皆不彻底。就像拳师那件事。 所以她杀起人时看着果断,其实也有那么些逃避的心理因素在。如果对对方了解得多了,她总会下意识地为对方考虑,觉得大家皆不容易,诸般罪责总有许多是情有可原的——便容易生恻隐,生怨怼,生愧悔。 鹿鸣涧时常觉得,自己手里就像握了一柄两头都有刃的刀兵。对着她身前、刺向外来者和浩气盟敌人的那头,她用起来得心应手、格外杀伐果断;而对着她身后、被她庇护着的坊民和亲朋们的那一头,却时常让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因为自己的不慎不智,而误伤了谁,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 对比起来,她荒唐地发现,她竟然更愿意去做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浴血于那些不会同她说话的浩气盟甚至朝廷走狗面前,也好过要她面对内部冲突而备受煎熬。尤其是,大家都对她有期待的时候,她觉得肩膀很沉。 ———————— 去岁,东落雪谷地发生了一起山体滑坡,好大的雪崩。好在谷地距离长乐坊还有些距离,只死了一批当日在那边忙碌的猎户们,还毁了山腰上待了许多年的一处贼寨。 听说这寨主是个落草的官府逃军,网罗了一批凶神恶煞的手下,早年是靠着劫掠和欺压长乐坊的人们过活。 一开始,鹿鸣涧跟着章放过来时,还见过这寨子的贼人长驱直入,骑着大马冲到坊民们家里打秋风,穷凶极恶的。 她本以为这种人,坊民们会恨其入骨,却没想到,官军以剿匪的名义到附近打听这贼寨时,坊民们居然心照不宣地掩护他们,根本没人出卖情报。不仅鹿鸣涧大跌眼镜,官军们也很是纳闷。 后来她听卖羊汤的大叔闲聊才知道,贼寨虽然抢劫,但每次抢得不多,就是收个保护费,甚至官军和浩气盟来时,寨里的贼人们还真会帮忙御敌。就算真端了这个寨子,总还有会别的寨子占山为王,新山大王还不一定有这个好嘞——若是来个暴虐无度的,岂不是更糟糕?
章放冷哼,鹿鸣涧默然。但她心里想着,受害者竟然在对比和衡量加害者们的“度”。世道乱离,人人可怜,但这种荒谬怎么不算一种实惠? 自从鹿鸣涧重建了坊子,以发任务的形式让恶人谷的战力参与了坊间的巡守,山贼们一两次铩羽而归后,便识相地不来袭击村民了。鹿鸣涧没有专门发任务去剿这贼寨,也未曾想过他们后事如何。 说回去岁,雪崩结束后,鹿鸣涧与当时巡守的恶人们带领着一小撮坊民——多是猎户们的家人,去东落雪谷地搜救活口。结果,居然是贼寨那老兵痞寨主背了弓箭,带了几个手下,负着两三个猎户,迎上了鹿鸣涧的队伍。 鹿鸣涧这才知道,因为打劫的买卖等于是被她断了,好些贼人便离开了,寨主身旁只剩了这么几个兄弟,便日日也和这些猎户们混在一起,干起了搏兽制皮、拆骨鬻肉的营生。 谢谢。鹿鸣涧这边接过了几个猎户,对寨主和他的兄弟们说。 寨主呸了鹿鸣涧一口,骂着脏话道,晦气,谁要你这婆娘谢?纯是一起干活的兄弟,不能看着他们横遭无妄之灾而见死不救,送他们回家罢了。 这些昔日的山贼,如今只剩了五六人,但他们毫无犹豫地拒绝了鹿鸣涧邀请同去坊里定居的邀请,说住在山里已经习惯了。寨子毁了,重新建就是,正好不做成寨子的模样了,就盖几个房子,更像家宅。 他们提着火把,消失在东落雪谷地深处。 ———————— 诸如此类难评善恶的人与事,鹿鸣涧见的、历的多了,逐渐平静与和解。 后来,她不再故作高深、手段冷厉,去吓唬坊民们听话,而是以她自身真实的、爱笑又无赖的性子,融入到坊间的生活中去。 随着时间过去,坊民们对鹿鸣涧敬畏的成分中,究竟是敬的成分渐渐多了,畏的成分渐渐少了。到头来,坊民们规矩了许多,但要说完全不怕鹿鸣涧的,还是只有那些和她学习、玩闹在一处的小孩子们。 某日,坊间长大的一对儿本地小童兄妹来找鹿鸣涧。 小男孩问,先生,我们听外面来的人说,长乐坊的人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这是真的么? 鹿鸣涧说,假的。若是想去,就只管去,但不能说自己是长乐坊的人,假作一个酒泉、张掖之类的郡人身份就好了。 小女孩又问,先生,他们还说,女孩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这也是假的么? 鹿鸣涧闻言一愣。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默认了这个常识,居然没有跟孩子们说过。 她当即回答说,不是假的,目前的情况是不能。 小女孩灵机一动,满怀期待地问鹿鸣涧说,先生,那我扮作男子去考试,能行不? 二四三 还债 鹿鸣涧失笑,不行吧。考场的监考官员会检查得很仔细,女孩子是混不过去的。 小女孩的大眼睛立时就填满了失望。先生,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书识字? 鹿鸣涧想了一下才说,若你目不识丁、口不能言,外面来的人再会说,说再多纷纭的事情给你听,你也全然听不懂。当然,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来问我这个问题了。你觉得,读书识字有没有用? 小女孩“唔”了一声,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她最后笑了,和鹿鸣涧说,我喜欢听先生讲故事,但先生讲得太少太慢了,识字以后,我偷偷去书坊瞧册子,已经看得超过先生讲到的地方了。 脸蛋变得红扑扑的,小女孩小声继续说,所以,就算不能科举考试,读书识字还是有用的。将来,要是先生您出去了,或者您老了讲不动了,我也能和您一样,坐在坊间那棵树下,给小孩们讲故事! 鹿鸣涧也笑,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说,你真棒。将来,等我们喜宝给小孩们讲故事。 ———————— 别人看来,鹿鸣涧年轻貌美、武功高强,坐享一坊、地位超然,是说不尽的幸运和风光。但她其实觉得,这些所谓的“风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虽然有时候避免不了又累又气,她逐渐理解了章放撂挑子的解脱行为,但瞧着长乐坊一天天像样子了,总体来说,鹿鸣涧还是开心与满足的。 只是,在什么也不想练功的时候,在做教书匠的时候,在屋子里关着门饮甜茶、看画本的时候,她才特别快乐。 如今,“素手剖心”鹿妖女的名号早就传了出去。 恶人谷的人喜欢她,说她仁心玉面,这双皓腕素手,剖心挖肺,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浩气盟折在她手里不少前锋,则恨得牙根痒痒,对这称号的解读可就不同了——骂她美人面、蛇蝎心,徒手打穴、穿心蚀脉,狠辣已极、可谓恐怖。 她不在乎人们如何臧否她,她介意的是,“素手剖心”这个称号好土—— 尤其是跟师父的“无碍闲心”还有二师父的“墨颠黑白”一比,就更是俗不可耐!!! ……不知道是哪个不入流的江湖说书人给我起的,抓住了定要狠狠打其一顿。 一想起这称号来,鹿鸣涧就生闷气。 ———————— “啧,没我想象中的甜。” 唐珂干的是卖命的行当,对鹿鸣涧说这些私刑啊酷烈啊之类的话题没什么感触,她习以为常了。反而是因为她从前没吃过甑糕这种甜点,尝了觉得颇为失望。 “要不我去把那姓罗的做了。”唐珂舔了舔牙齿内侧,隐隐觉得黏黏的,不太习惯,含含糊糊道,“你答应的他们,我可没答应。” 唐珂以为鹿鸣涧还选在此处观察甘园,是仍存了灭口的心思。 “不用。”鹿鸣涧没规律地戳着碟子里的红黑色甜点,似乎也觉得腻了,“如果那姓叶的是坚守承诺的好人,那你杀不了姓罗的;而倘若他不是,那你不用杀,姓叶的自己就会动手。”
唐珂不解:“他自己动手?这是为何?” “你以为他说要帮姓罗的安排假身份,还亲自送他走,是什么好人好事?这才是把他牢牢捏在了手里。姓罗的提供的情报老实、详尽、有用就罢了,如有耍滑头……姓叶的不是个好相与的。” 鹿鸣涧吐了个枣核在手心,拇指与食指将其捏住,把玩着。 “今后,即便罗老头想再通过别的渠道、靠野路子改换新身份,只要有第一个假身份的痕迹在,姓叶的总有办法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他——罗老头这辈子,都别想彻底逃出小叶大人的五指山咯。” 唐珂无奈:“你们爱读书的心都脏,想得真多真复杂。要我说,我一弩射他个对穿,啥事莫得。” 鹿鸣涧缓慢地又吃了一口甑糕,似乎在思考什么,一时两人都没了话。 似乎是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唐珂少见地用踌躇语气打破了沉默:“阿涧,其实我知道那姓叶的追查的事情,是姓罗的和哪个组织勾结的。” 这倒是完全出乎了鹿鸣涧意料。 她叼着木签子,斜着圆眼睛乜唐珂,确认道:“你知道?” “那些刺客用的暗器。”唐珂自袖中摸出一枚圆镖,举起来给鹿鸣涧看,“就算是故意替换成了大路货来掩饰身份,但危急情况下的手法是做不了假的——他们都是‘铜钱会’的人。” “铜钱会……”鹿鸣涧沉吟着,努力回想着她关于这个势力的已知情报,“也算是个老组织了,曾经如日中天,只是近年来才消沉了。” “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我其实不是唐门嫡系出身的。” 唐珂化了很朴素土气的妆容,比她实际上的长相刻意变丑了几分,也遮挡了她本身冷艳的气质,但说这话时,她的神情和语气,又与平日里她戴着银面具示人的威势一般无二了。 “硬要说的话,我最后一个混过的江湖势力,就是铜钱会。不过因为我爹,我与铜钱会亦反目成仇,叛离之后去了恶人谷。” 鹿鸣涧摇了摇头,惊讶有一点,但不多:“你确实没提过。而且我说起‘你们唐门’云云时,你也从不否认。” 唐珂冷哼一声,抱着手臂靠在窗框旁,目光望向繁华热闹的街上:“我爹抱着我从唐门逃出来以后,就投效了昔日搭档所在的铜钱会。再后来,他染上了‘逍遥芙蓉散’……债台高筑。为了还钱,他接了替人锒铛入狱的任务,最终被判流放北地。” 鹿鸣涧吓了一跳:“流放北地?你爹现在还活着?我之前还以为……” “以为他死了。”唐珂满是嘲讽地轻笑道,“我有时候也觉得,他还不如死了,好过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鹿鸣涧顿悟:“阿珂你说的赚钱是个无底洞,原来是要替你爹还债!” “不仅还债。”为了区别于唐门装扮,唐珂故意将鬓发留下了松散潇洒的凌乱几绺,她用力朝上呼了口气,让这些垂发被吹动又落下,“还得给他买那妈卖批的药。三天不吸,他个没出息的瓜皮老头就恨不得要寻死觅活。” 二四四 怜父 “阿珂!” 鹿鸣涧轻抚着唐珂劲瘦有力的脊梁骨。早就猜到唐珂是背了某种弥天大债,但瞧她不爱说起,鹿鸣涧还以为是关涉唐珂自己的什么私事,却原来是替她老爹还债,还是因为这种糟心事,登时对好友心疼不已。 “你说的这个‘逍遥芙蓉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居然都没听过。”鹿鸣涧斟酌着道,“像是以前黑市坊间流传的那些个禁药,会让人上瘾……但这类东西,一来质量不易衡量,二来不好把控价格,连好多黑市都禁止贩卖了。” “是会让人产生药物依赖,但远不是你说的上瘾这么简单,根本就是要命。”唐珂脸色不豫,语气自嘲道,“黑市不让明面上卖,自有人开辟私下的渠道,哪怕是单对单的交易——我不就一直在买?” “你试过让伯父戒这个药么?” “怎么可能没试过。先后试过三次,一次比一次吓人。他还没去北地时,就试过两次,都不行。” 唐珂拢了拢鬓发,长叹道: “最后一次是两年前。 “他已经在流放地,没有途径拿药,都是我买了给他寄送,再另外塞些银子给他的工头和同住工友之类的人,帮忙打点。 “我恨他又写信催我要药,狠下心来,就是不给他送,结果老头居然也没再写信,死皮赖脸地催我。 “好久没信儿,我反倒慌了。我千里迢迢跑去北地看,没在工地找到他人,那朝廷看守犯人的工头和我说,我爹身体太差,没有啥子劳动能力了,按照律令,没恢复好之前可以不做工,居然还让我赶紧去看看我爹。 “……我都不敢相信。我老汉儿从前那般能干,如今到底什么田地了,连朝廷的扒皮黑心工头都怜悯他? “我去到工头给我指的,我爹那所谓的屋里。四面漏风。我爹裹了个破絮被子,缩在炕上,那漏在外面的头脸两颊深陷、眼窝青黑,要不是我最熟悉的老头子,我都不敢认他了。 “老头死死闭着眼。我叫他,他也没醒。 “我掀开那破被,一股子酸臭熏得我想吐,不知道他多久没洗过身子了,肤色又青又黄,瘦得皮包骨头,早年精壮的身子骨儿是一点模样都看不出了,简直没个人样子。 “那一刻,我都唬得以为他死了。” 唐珂说着说着,声音有了几分湿意,鹿鸣涧也听得不忍。 平时惯于伪装成各种身份,唐珂的官话讲得极为标准,丝毫听不出地方口音来。只有在鹿鸣涧这种她很信任的人面前,还要像刚才这种极为激动而不够克制时,唐珂口中才蹦出几个西南方言的用语,透出一丝她幼时曾在蜀中生活的痕迹。 唐珂吸了口气,继续道:“然后我发现,老头的手脚,都被两指粗的麻绳紧紧捆着,动弹不得,一只脚踝上还栓了个铁索,另一头在屋外的柱上。一瞬间,我恨不得把工地上的监工、整个流放之地的活人、朝廷、所有人,全杀了。” “……”鹿鸣涧不敢想象,要是章敛或者章放被这样虐待,自己得怎么发疯。
唐珂眨眼,把微微水润的泪色收回去。 “结果我爹醒了。他拿眼睛盯着我,笑得特别吓人,用不知道多久没说话的沙哑嗓子和我说,珂珂,今天的梦啷个那么真啊?” 鹿鸣涧听得都替唐珂难受:“伯父老是梦见你。” “对,当时我就特别自责,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孝顺的女儿。”唐珂眉宇间紧皱,嘴巴却居然朝鹿鸣涧微笑了一下,“不过,还好我去找他了。给老头喂吃喂喝,洗洗干净,总算没让他那样窝囊地死掉。” “阿珂,这不怪你,伯父那药瘾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鹿鸣涧一向觉得唐珂强大洒脱,对其佩慕有加,这会儿见了她脆弱之色,只有加倍的怜惜,张开手抱住她拍了拍。 “嗯,谢谢阿涧。”唐珂亦回抱了鹿鸣涧一下,恢复了平静神色续道,“后来我才知道,那绳子和铁链都是监工弄的,也是迫不得已。怕我爹自残自杀,又怕我爹发癫伤人,更怕他死了——毕竟,他是顶着个五品官员的身份去服刑的,人家也不敢让他不明不白死了,怕上面查起来,不好交代。” “……”鹿鸣涧张张嘴,终于什么也说不上来。安慰的话太过苍白,人人都不容易,就连这监工小吏,整日在流刑之地苦寒中熬日子,也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困难。 “我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我质问我爹,你之前不是老问我要钱、要药嘛,这次人都要死了,脊梁骨还那么硬,啷个不要了?结果老头说,他是染了药,又不是瞎了心,难道不知道他死了比活着对我更好?” 这话太过扎人,鹿鸣涧眼圈当即就红了。 唐珂却漾起浅笑,续道:“可能到底是上了年纪,又没再在一起生活了,老头说他药瘾没上来时还是有理智的,就决定不再拖累我。想着实在熬不过去,干脆就死了干净。” “不行。”鹿鸣涧放开唐珂,捏住她两臂,直直定定地望着她说,“一定要救伯父。救他回来,还要帮他戒药瘾!”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告诉老头,你就使劲儿活着,该吃吃该抽抽,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万事交给我。”唐珂弯着唇角,“所以我回来以后,赚钱更有劲儿了。高低得先让老头吊着命。” “那个害人的什么什么散,阿珂你手里有没有货?我研究研究。” 鹿鸣涧咬咬嘴,她并非不知道其中凶险,况且技术虽不分善恶,落在恶人手中却会成为屠刀,但是—— “如果说成分之类的能破解,就算不能找到戒瘾的法子——我自己做出药来,单独只供给你爹用,也比你去买药便宜。” “没有现成的。我与人约好了下个月取货。” 唐珂坚决地摇头。 “阿涧,即便你当真能做出这东西,且不说你我这种必然下地狱的人早已不怕损阴德,可怀璧其罪,这东西你若不卖,就会让你自己陷入危机。那些盯着这吸血生意的畜生们,谁不想要这门手艺?” 二四五 议合 “再说吧,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鹿鸣涧转移话题道: “阿珂,你既然知道许多‘铜钱会’的内部情况,又已与他们反目离心,何不借此机会,将情报卖给那位叶大人?和他谈谈条件,看能不能把你爹从流刑之地捞回来。” “他?”唐珂从靠着窗框边的头摆直,望着鹿鸣涧迟疑道,“讲真,我刚才是动过这个心思。” 鹿鸣涧接口道:“但你又想,那长歌还是太过年轻,品秩也低,即便有显赫家世和宗门背景,到底羽翼未丰,未必有这个能耐,故而到底没言语。” 唐珂点头:“是。” 鹿鸣涧摇摇头,慧黠笑道: “我不敢与你保证,但我觉得,他绝对不止是集贤书院的一个小小文官那么简单。 “李林甫如今仍然为相,就算再怎么日薄西山了,他敢像刚才那样卖我们消息,就说明他背后的势力,足以让他不惧怕李林甫…… “这可不是什么文士清傲、看不起‘弄麞宰相’之类的简单理由就能糊弄过去的——他就是故意的。” 右相李林甫,地位高重却排斥贤才,在官场中固然权势滔天,名声却颇受清流诟病。“杖杜”、“弄麞”,都是他官场上闹出过的花边丑闻。 一是说李林甫执掌吏部时,候选官员严迥的判语中,有“杕杜”二字。杕杜是《诗经》中的篇名,原意是孤生的赤棠树,比喻人孤立无援。李林甫不认识“杕”字,便问吏部侍郎曰:“这里写的‘杖杜’是什么意思?”人家自然不敢接话。 二则是说太常少卿是李林甫的表兄弟,他生儿子时,李林甫亲自手写贺函以示致庆,上书“闻有弄麞之庆”云云。传统中,将家中诞下男婴称为“弄璋”,喻示着美好祝意,愿这男孩长大以后执玉器、为王侯。李林甫读书不精又偏要卖弄用典,错把“弄璋”写为“弄麞”,这意思就全然两样,搞得看到的宾客都忍不住掩口失笑。 因此,朝堂中不与他为党的官员们、仕林中看不惯他的饱学之士们私下里谈笑,皆称李林甫为“杖杜宰相”、“弄麞宰相”,以讥讽他才疏学浅。开始时,还是文士之间私下口耳,后来不胫而走,乃至在民间流传开来,皆以为贻笑。 “什么‘弄麞宰相’?”唐珂不关心政治,没听说过这些事。 “哎呀,不重要不重要。”鹿鸣涧摆摆手,“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接你爹回来,想不想搞倒铜钱会!” “自然想。”唐珂微微侧过头,疑惑打量鹿鸣涧,“倒是你,怎得这般热心?” “嘻嘻。” 鹿鸣涧将空碟子做扇面状半遮住脸,只露出格外灵动的一双眼睛,此时正因为笑而弯着。 “因为这是一石二鸟的买卖。帮你解决了后顾之忧,我以后便稳定有了阿珂你这一大助力;而这位叶大人不仅神秘又厉害,还想对付李林甫,巧的是,我也一样,能争取到他的人情,说不得以后便有大用。” 唐珂点头:“那么,现在的问题变成了,我要是贸然说出口,一来怕我们的筹码不够打动他,没有把握让他就肯答应;二来像你说的,如果他真有足够的能量办成此事,那说明他是心思深沉之辈——别陷我们进了另一潭浑水。”
低头微一沉吟,鹿鸣涧重新抬眼望唐珂:“我的事也不急于一时,若是阿珂你不怕,咱们就先以铜钱会的事试试他,多加观察,再做打算?” “好。反正就算他暂时帮不上我爹,能端了——哪怕只是重创铜钱会,也算替我爹报仇大半。”唐珂眼神锐利,似乎隐有火焰。 “伯父那药瘾,最初是铜钱会害他沾上的?”鹿鸣涧推断出了事实。 “对。老头一次出任务回来受了重伤,治疗的时候要动刀子,为了止痛,他们说有种新药效果极好,我爹不疑有他,便用了。可谁知,那东西剂量限制极其严格,用得过量,便会产生极大的依赖性。” 唐珂贝齿轻咬嘴唇,手上转着一个尾部有孔的飞镖,眼神恍惚。 “他们——铜钱会那帮渣滓,就是用这个办法,害得许多人染上了药瘾,赚这份脏心烂肺的黑钱。 “……说起来,我爹此前也并非对他们敛财的腌臜手段一无所察,只是我爹和大部分唐门的人一样,从来就没什么好心,对与自己没有关联的旁人,不懂半分怜悯。 “他还很自然地相信他们,相信这些一起任务的‘同伴’,没想到有一天,这些被他以为是‘同袍’的人,居然会害到他自己头上来。” 随着唐珂越发冰冷的语气说完原委,她指尖上旋转把玩了半天的飞镖,无声地被她抛出,直直楔进房间对面的木头墙缝里。 叹了口气,鹿鸣涧将入木三分的飞镖取了出来,无奈道:“幸好不明显,不然为了你的撒气,咱们还要赔钱。” 唐珂抽取走鹿鸣涧手上的飞镖,一转眼不知道又藏到了身上何处,恢复了一贯的轻松淡然:“我瞄准好了,力气也是拿捏好的,必不用赔钱。” 鹿鸣涧双指并着摸了摸那处墙缝,吞了口唾沫感叹道:“那唐女侠,您这手暗器功夫,可当真算得上通神入微了。” “自然。”唐珂坦然接受了夸赞,“我爹说,我小时候在唐家堡也参加过所有小孩都要经历的测试环节,听说唐老太太都夸我禀赋一流。” 禁不住笑出了声,鹿鸣涧憋了回去:“阿珂,今天可能是说了太多伯父的事,我总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唐珂一愣道:“怎么不一样?” 鹿鸣涧老神在在道:“你像个小孩子似的,屁股后面好像还有小尾巴,摇着在‘求夸夸’。” “……没有。”唐珂转过了头。 ———————— 甘园。 “哦?两位姑娘是要告知叶某那组织的事?” 叶大人端坐着,琴就横在膝盖上,而罗三元人不在。 “可从罗三元处,叶某已得闻是铜钱会了。还是说——你们有更详细的情报?” 二四六 等信 “有。”唐珂肯定地点头,炯炯盯着叶大人。 鹿鸣涧站在唐珂身畔,做出一副只是作陪的模样,一言不发,全凭唐珂交涉。 她注意到,不仅罗三元不见了,叶大人也不再以“本官”自称——他这显然是在暗示,现下这个与二女会面谈话的场合,他并不准备以朝廷官员的身份和立场行事。 “千岛湖长歌门,‘真幻’一脉,叶拾之。”他终于自报了姓名。 “叶少侠这是接受合作了?”鹿鸣涧突然插言,“罗三元呢,已经被你打发走了?” 叶拾之拿出一块白绢,细细擦拭着琴身:“鹿姑娘,当你有求于人之时,应该率先拿出自己的诚意,而不是先想着套对方的话。” 鹿鸣涧觉得这种说教的口吻又讨厌又熟悉——转念一想,这不是先生们给学生上课时候的经典语气么!……难道我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讨厌?她忽然有点心虚。 唐珂爽快道:“我是从铜钱会总部叛逃出来的,知道他们内部很多不为人知的情况。如果你愿意合作,我可以知无不言。但我也有要求,需要先确认你有能力满足我的条件。” 叶拾之眼神还在他的琴上:“说你的要求。” “你有没有本事,让北地被流放的官员回来?是我的亲人。” “几品官员?所犯何罪?这件事情可小可大,我也许能够帮你,也许不能。”叶拾之将琴倚在旁,望向唐珂,“你提供线索,我需要先去看了案件的卷宗,才能知道是否有能力应下你的条件。现在,不能跟你保证。” 唐珂与鹿鸣涧对视一眼,后者拊掌笑道:“叶少侠若是一口答应,我们还怕你有诈,这番态度反而叫我们更加放心。” “既然如此,为保彼此心中有底,互相先交换一部分信息如何?”叶拾之习惯性地摸了摸袖口,主动掏出一块黑漆漆的丑陋面具展示给二女,“叶某虽明为刀笔小吏,暗中实是朝廷捕快。此番我从东南追查到西北的案子,是罗三元与铜钱会勾结,私印兑票之事。” 神捕面具。鹿鸣涧和唐珂都为目力过人之辈,一眼真。 唐珂道:“没问题。” 叶拾之礼貌点头,问:“唐姑娘,既然说你是铜钱会总部叛出的,那么,他们的总部在何处?现任会长是谁?” “总部地点在扬州以南,某个隐蔽之所。会长身份——等我们确认合作之后,我再告诉你。”唐珂回答得斩钉截铁。 叶拾之又是那样单边唇角勾起:“很好。与我了解到的一样,且更详细。看来姑娘所言非虚。” 鹿鸣涧忍俊不禁:“叶大人,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不像好人?瞧着就觉得奸诈。” 叶拾之转过目光看鹿鸣涧,神情严肃:“我知道。” “那你还那样笑?是故意吓人的么?”鹿鸣涧惯是坏心,越看叶拾之这样正经的样子,越想逗他。 “不是。我有病,控制不了表情。” “……对不起。”鹿鸣涧心道,我真该死,又戳别人肺管子了,“不过你这个病挺稀奇的。你要是愿意让我瞧瞧,回来得空了我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给你治好了。”
“不必。治不好。”叶拾之平板道。既无愠怒与责备,也无自怜与哀叹。 他或许已经失望了许多次,如今应该是习惯了。鹿鸣涧揣测着。 唐珂坐下来,将她爹的情况与叶拾之详细讲述,然而还是留了个心眼,没说她自己的来历。叶拾之也很上道,完全就以姓氏相称,没有去问唐珂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似乎并不关心。 在鹿鸣涧的分析中,他这也是故意的保持距离,一种给自己二人安全感的手段。再不然……就是他其实对二人来历早就知晓,或者自有猜测,不需要问。 谈话之后,叶拾之说要让他管卷宗的同僚帮忙,便当场写了封书笺,揣在怀里出门去寄信。他前脚走人,唐珂便后脚上房,追踪着他而去,眼见着他大大方方走上大路,去到当地府衙,用官家养的白鸽子送走了信儿。 回来后,叶拾之才对鹿鸣涧与唐珂道:“罗三元离开了,园子和书局现在叶某名下。二位姑娘要是愿意,这几日可以住下。不过,下人们也已尽数被我遣散,无人伺候。” 鹿鸣涧和唐珂都是惯于独居的女子,自然不在意这些末节。而出于多重考虑,比如进一步了解一下叶拾之的为人与习性,为后续的合作心下有数——住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他的邀请。 唐珂一眼就选定了一间大客房,叫鹿鸣涧来同住一室,既能互相照应安全,也便于讨论事情。 而叶拾之没有住进罗三元原先的宽阔主卧,而是也住进了一间小客房,就在唐、鹿二人那间对过,隔着满园清雅花树。 鹿鸣涧与唐珂传音入密:“就怕他是认出了你我身份,此时虚与委蛇就为了稳住咱们,其实是叫了官家来捉人。” “那到时我就‘浮光掠影’溜了,你自己去坐牢。”唐珂入密回来,“反正是你说他可信的,你自食恶果也不亏。” 鹿鸣涧:“……”还得是你,黑榜大佬。 ———————— 因为叶拾之一开始就说了“自便”,鹿鸣涧就真没拿自己当客人。 买菜、做饭,她把甘园的伙房和里面那些调味料都直接征用了,柴房里原先码好的木头,也是直接搬来就使。 叶拾之坐在敞亮的窗前,手里是某一卷读到半途的《隋书》。 午时,空气中飘来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馥郁气息,不是平时花树的淡淡甜香,而是饭菜的鲜咸味道。他不由得抬眼望向院中。 鹿鸣涧端着两盘炒好的热菜,摆在院中石桌,又回身去伙房。她的乌黑长发辫成了条松散的粗麻花,拖在脑后。 叶拾之想起清晨时,自己在院内练剑,还遇见了同样出来练功的鹿鸣涧。 说也奇怪,这姑娘仍着万花谷的黑紫衣裙,只是把头发绾起来,气质就为之一变,不似前日披发时的温婉模样了。 二四七 发车 “小叶大人,一起吃饭呀?我蒸的米饭多了,足够三四人吃。”鹿鸣涧的喊话打断了叶拾之的思绪。 叶拾之看了眼圆形石桌子,居然已摆满了四碟缤纷菜色。大鱼大肉、加上两道素的。 为了方便干活儿,鹿鸣涧的宽袖被她用襻膊绑了,此时她两手扣着桌沿,腕子外翻,鲜藕似的两条小臂,和周围的梨花一色雪白。 而她微微侧头,正朝叶拾之扬着笑脸,招呼他来吃饭——很有种生动的美。叶拾之想。 恰此时,唐珂提了两大壶酒,正好归进院中,朝鹿鸣涧点头浅笑。她与鹿鸣涧说好的回来吃饭,就在这个点儿。她穿的是朴素的麻布劲装,坐下时甚至都用不着振衣,捉起筷子就大快朵颐。 见叶拾之走过来,鹿鸣涧还以为他是接受了邀请,甚至伸出脚尖,把为他留着的那个空石凳子朝他的方向微微推了一点,帮他调整位置。 没承想,叶拾之直接越过桌子和两个姑娘,就朝园外去了:“你们吃。” “这人怎得油盐不进?!”等叶拾之人都走没了,鹿鸣涧狠狠将一薄片肥瘦相间的小炒肉咬在嘴里,嘟嘟囔囔道,“就为了不让我套话,就宁可不和我们两个大美人一起吃饭呗?宁可上街花钱吃?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不就是为了趁着坐一起吃饭,其乐融融敞开了聊聊?这不显得我白费心机很没面子?!” 唐珂吐出一根大鱼刺,阴阳怪气道:“就当是给我做的。讨我一句‘好吃,阿涧辛苦了’,你心机也不算全白费。” 没想到鹿鸣涧还真高兴了,给唐珂夹来一筷子肉:“嘿嘿,还是阿珂你好。” 唐珂:“……”糟了,她傻乎乎,我脸红红。 ———————— 等待消息的数日间,叶拾之除了看书,便是练琴练剑,生活规律而枯燥。 他清早起床,洗漱收拾好后就开窗,直到晚间才熄灯闭户,透明得就像摊开了给两个姑娘监视,反而让鹿鸣涧有些疑心。 但你要说他完全没把她们当外人吧,可他不仅饭不一起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连话也不怎么与二女说。 即便是每日练功的时间、地点重合,彼此见了,他最多就是给鹿鸣涧一个眼神,表示他看见她了,维持着最低程度的礼貌。但你要说让他停下手中正操练的长歌门绝学“影”套路和青莲剑歌,去和别人打招呼,那是不可能的。 唐珂更是个不爱与人多做无谓交流的,觉得相安无事挺好,对此毫无不适。 唯有一个傍晚,本是好端端的晴天,却忽地下起了一阵疾雨。鹿鸣涧急匆匆跑到院中,想将白日晾晒的衣服收了,却没见到衣服。 她微愣在那儿,忽地听见轻敲木头的声音。一回首,见是没穿外袍也没戴官帽的叶拾之,立在他住的那房间窗前,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屈起,搁在窗棂上。 “刚才我要关窗时看见,就顺手给你摘了。”叶拾之说。 “谢谢。”鹿鸣涧朝他甜甜一笑。 但叶拾之惯是不吃这套的,消失在窗口。几息之后,屋子侧边的门开了,叶拾之单臂上搭着几件女子衣物,交到鹿鸣涧怀里抱了。
叶拾之望了眼檐外的雨,拿过靠在门边的伞撑开,塞给鹿鸣涧说:“不用。” 她擎着伞,见门被叶拾之合上,然后窗户也关了。 鹿鸣涧:“……” 她不想承认,在叶拾之撑开伞的时候,她还以为他会顺理成章地说出“我送你回去”之类的话。天老爷啊,她居然有点失望。 鹿鸣涧本来还以为,这是个天赐良机,能打开这位冷冰冰的长歌的心扉一个缝缝。得,属实又是咱自作多情了。 唐门的敏感身份和武功性质,就决定了唐珂一般不会在别人面前习练,而是有特殊专门的练功场地,平日里只需要多练手眼的准头和稳定度,而这些,是随时随地、用很多随手可得的东西都能练的。 像这些天,叶拾之和鹿鸣涧几乎在甘园待着,她却日日在郡中晃悠,将家长里短、风土人情听了个七七八八,顺带还做了这边恶人谷渠道发的几单小生意。 数日后,叶拾之收到了驿使送来的信封。三人久违地重聚在厅中,两个姑娘很有点紧张地等着叶拾之看消息。 “成交。”他抬起头对唐珂说,顺带把信纸在蜡烛上烧了。 唐珂担心道:“你送信走的是官方路子,回信却是民间驿使送来的,会不会有假?” 叶拾之笃定道:“不会。” 尽管笔迹可以仿造,但他是这方面的鉴伪专家,几乎可以确定,信就是出自那位相熟同僚的手笔。况且,官方的秘密书信间也有独特的防伪方法在,但这些,他当然不会与唐珂和鹿鸣涧这些外人说道。 鹿鸣涧插口道:“神捕固然有调取卷宗的权限,但叶大人的身份既然在暗处,信上恐怕又透露了伯父之事不少情报,若走官方路子,万一在明面上被检查到,要么就得叶大人自报身份,要么那头写信的就要担责任——还是这样,免去许多可能的麻烦。” “哦。”唐珂这才安心。 叶拾之轻笑:“可惜如今女子不得科考。否则以鹿姑娘这样的玲珑心思,进了官场,如鱼得水。” “我与你同去扬州。”唐珂抱臂,指上把玩着一个小飞镖,问叶拾之道,“铜钱会之事,你要做到什么地步?” 叶拾之正了正官帽,便招呼两个姑娘一起往外走:“上面的要求倒是容易,案子结了,有个交代就行。如有把握,让他们组织覆灭、人尽皆亡,自然更好。” “正合我意。” 唐珂红唇上勾,收了小飞镖,掏出块黑纱蒙面来,敏捷地跳上叶拾之早就准备好的马车——这两日,马车就一直停在宅子外面,随时准备载众人出发东行。 车内。 叶拾之端正坐着,闭目养神,琴竖在他旁边车角。 鹿鸣涧坐在他对面,抱着梨饮子,侧身瞧着车窗外。大街小巷,市井百态,对她而言,都像活着的绘卷。 二四八 藏金 从人们的各色神情、交互动作中,鹿鸣涧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他们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这对她来说,便是最有趣的解闷。 “叶大人,左右无事,弹个曲儿来听听?”出得城门,鹿鸣涧又看了会儿郊景便扭回头来,对叶拾之笑眯眯道。 “叶某单修‘莫问’,所习音曲皆为杀伐,怕姑娘听后七窍流血。”叶拾之眼睛都不睁,说话仍煞是气人。 不过经他这么一说,鹿鸣涧倒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接触的那位杨先生来。村人听闻她是武学世家出来的弟子,便求她教些拳脚,结果杨先生笑得很是尴尬,也曾讲过什么“我单修‘相知’,不擅杀伐”之类的话来推辞。 鹿鸣涧怅然道:“说起来,我小时候还是得一位长歌门来的女先生怜悯,方得以初初识字,所以一直对贵门倾慕有加。可惜自杨先生南归,我便再不曾得到她的消息。” 叶拾之睁开眼:“杨什么?” “先生不曾说过。”鹿鸣涧很是遗憾地摇头,“约十几年前,她那时二十岁出头,生得温婉美丽,说话轻柔细软,头上总簪着一枝花——你可识得?” “十几年前——正是上一辈年轻行游时。可杨姓在我门内是第一大姓,弟子犹众,姑娘提供的这些信息,又都太过普遍,即便是如今,门内年龄二十左右的师姐妹倒有近乎半数都差可算符合你所说的气质。” “……呃,我记得,杨先生的琴是木底金铜色?” 叶拾之略一思忖,仍是摇头。 “你不识得也罢。只希望先生她平安归去了,康健至今。”鹿鸣涧叹了口气,继而笑道,“我要是有机会,就去千岛湖拜会贵门,顺带寻她、看她。” “好。”这次,叶拾之没有拒绝。 ———————— 三人都会驾车,轮流着上,而且越往东行越是繁华,途径城池时不仅采买物资,还会在城中过夜,这一路的旅途甚至算得上轻松。 只是先前在酒泉郡时气候干燥难耐,也不知是不是有心理原因,只在那待上了寥寥数日,鹿鸣涧便觉得口舌皲裂、面上掉皮,脸颊上因为风邪而一块红、一块白的,既不健康,又影响美貌。 她将脸用白绢蒙了,整日勤于喝水、喝茶,如今又过了几日,症状却仍不见好,急得嘴里都生出毒疮来,痛得话都少了。 如此一来,在路人眼中,他们三人一行,倒像是叶拾之一位出身世家的年轻官爷,带了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两位蒙面侍女,在外行游,别有一番风雅。偶有人想上来结交,却都被叶拾之冷面相拒,讨了个没趣。 却说唐珂她爹是四年前流往北地。此前两三年,他们父女俩就已经离开了铜钱会。 一路之上,断断续续的,唐珂将她所知道有关铜钱会的情报,为叶拾之和鹿鸣涧讲了个七七八八。 铜钱会,总部在苏杭一带,数十年前,曾是江南第一的商会保镖组织。彼时镖局联盟尚未成立,各大商会行走江湖,经常会聘请铜钱会保镖,他家风头一时无两。
铜钱会建立于贞观年间,最早的一批铜钱会成员皆来自于唐门。 那时盛世清平,百业俱兴,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唐门业务量骤减,自然很是难受。若想维持唐家堡过去在江湖上的地位,就难免要与时俱进。因此,唐门内部发生了变动,一部分上层认为必须要开始重视商业发展,并削减暗杀等业务——这一改革,许多业务水平不够顶尖的唐门杀手就失去了生活来源。 他们不甘在唐门中潦倒等死,便生发出走的想法。而没被淘汰掉的顶级杀手中,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唐门这种作风。其中便有一佼佼者——唐翰,甚是可怜他们这些兄弟,便振臂一呼,将萌生去意的人们彼此聚集到一起,离开蜀中,跋涉至苏杭一带,成立了这个新的组织“铜钱会”。 铜钱会的成立也并非一帆风顺,很是经历了一些波折。 许多唐门杀手坚持,铜钱会应继续从事被唐门放弃的杀手买卖。不过铜钱会的初代会长,也就是创始人唐翰,结合当时的武林状况,决定放弃杀手业务。 铜钱会尝试了多种经营方式,最终依靠商队保镖业务生存并壮大了起来。在保镖的业务进行中,铜钱会逐渐扩大了自己的影响,并确立了自己的武术流派。 “因为铜钱会最早由唐门杀手所建立,武功多源于唐门,之后收纳的门徒虽来自五湖四海,但一旦加入铜钱会,也必须学习其招牌的暗器手段。” 唐珂说到这处,掏出了自己常用的唐门制式暗器,又将那日她从铜钱会杀手们处收缴的圆镖也拿出,一手一个,并排摆着给两人看: “像我们这些内行,只要一看对方出手,就能辨认其唐门功法的里子,但为了表示区别,以及和唐家堡划清界限,铜钱会决定改用铜钱镖为武器——一来,合乎组织名称,有彰显身份的作用,二来也表达了‘一掷千金还复来’的理念。” 叶拾之细细观察着唐珂掌心的圆镖:“然而此并非铜钱镖。” “他们现在大约是为了掩饰身份,又变了风气,都用的是这种市面上随便能买到的大路货——但发镖手法不变,自然瞒不住我这种‘自己人’。” 唐珂点头续道: “铜钱会内现下传授的主要功法秘笈只有一部,号为《藏金论》,脱胎于唐门武功《乾坤一掷》和《天罗地网》,是铜钱会在长期的暗器使用的过程中逐渐研发出来的特殊武功。讲究的是暗器手法之奇诡,并且基于使用铜钱镖这种圆形暗器,尤擅‘击打回手’和‘多段连击’。” 鹿鸣涧不懂就问:“什么意思?可以实现将暗器收回后再度发射、循环利用的效果?” “对,据说‘藏金论’练至高境界时,百般暗器,皆可为回旋镖。”唐珂眼中流出向往之情,“传说初代那位唐会长,可以仅用一枚铜钱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达成九九八十一连击,当真是天罗地网。” 二四九 辨伪 “这……练的是操控真气的柔韧巧劲吧?若无气推动,很难想象存在这种细微通神之技法。”鹿鸣涧慨叹。 唐珂肯定道:“是,有御气的因素在。不过,只有长老层级的门徒才有机会阅读此书,像我这个级别的小虾米,唯能得授几招控镖的实用技术。” 若《藏金论》果真如唐珂所述,那这部功法品质还算可以,比大部分不入流的江湖套路要精巧许多。鹿鸣涧想,但若无别种神异,实战中也仅能节省暗器成本和负重,未免略显鸡肋,还是远比不上唐门本家的两大心法,“惊羽诀”和“天罗诡道”。 鹿鸣涧一手抵着下颌:“但你身负唐门功法,用不上他这半吊子的技术呀。” “对。”唐珂收回那两枚暗器,“或许铜钱会那边也清楚这一点,知道我爹和我这种唐门叛徒与普通会员不同,无法用会内升阶、解锁更高阶的功法奖励等常规手段笼络住……所以对我们的信任也不牢靠。” “讲讲铜钱会是怎么没落的。”叶拾之道。 唐珂于是接着讲。 说开元年间,铜钱会正是如日中天,在江湖上很有名气。铜钱会自上而下都有一种优越感,养成了奢侈攀比的的风气。上至掌门,下至新入门的弟子,都非常讲究排场,以挥霍金钱为荣,以勤俭节约为耻。 天宝元年,铜钱会前任会长钱南撰通过选拔取得了会内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之后,他对铜钱会的经营方式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从保镖行业进军商界。 但铜钱会之前养成的骄奢淫逸之风已经积年而蔚然,所谓由奢入俭难,这种做派下,即便能赚钱,也根本积累不起来财富。很快,在商业上,铜钱会众们上下皆一败涂地,整个铜钱会的财产几乎被挥霍一空。 铜钱会濒临破产。会中长老出面,迫使钱南撰退位,宣称一方面是为了缓解组织上的经济压力、拯救濒临破产的铜钱会,另一方面也为了给怨声载道的会众们一个交代。 他们的施压得到了会众的支持,会长一职被裁撤,取而代之的是五名长老组成了“长老会”,代替会长掌管铜钱会大小事务。次年,钱南撰便离开了铜钱会。 鹿鸣涧一针见血道:“但实际上,这只是一次铜钱会内部的权力斗争,解决不了没钱的问题。”叶拾之也点头。 唐珂称“确实如此”,又说由于长期遗留下的奢侈恶习,这铜钱会即便是换了由长老会掌舵,经济状况也没有得到改善。为了避免外债致死,铜钱会的上上下下心照不宣,都开始暗中接受一些邪恶的委托。 后来,因为彼此发现大家都是如此行事,甚至就觉得也不必再遮掩粉饰了,堂而皇之地开始在黑市活动,在保镖和贸易之外,开展起包括但不限于倒卖、打手、暗杀、寻仇、高利贷等各种上不得台面的生意。 铜钱会众们技艺虽比不得唐门弟子高超,但一来他们比唐门便宜、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干,二来他们常常是出来接的私活,得罪了他们也不怕,不像若是拖欠唐门杀手佣金,则会被整个唐门追杀致死一样危险。因此,还是有很多下三滥的江湖人士,愿意去雇佣他们的。
可也就是这样,铜钱会众越来越占据下沉市场,会内成员互相之间抢生意之事也时有发生,价格战越打越低、吃相也愈发难看,连丐帮见了恐怕都要不屑摇头。 唐珂最后总结道:“长此以往,铜钱会在江湖上的名声越来越差。后来,还有了现在广为流传的那句对铜钱会的评价——‘要钱不要命’。” “没错,私印兑票正是掉脑袋的买卖。”叶拾之坐得很直,十指交叉搁在叠起的膝盖上,“唐姑娘,你可知道铜钱会内有人干这盗印、盗铸的勾当?” 唐珂摇头:“不知。此事太过暴利,参与者、知情者越少越好,便是有人做了亦不会声张到叫我听闻。” “分利都还是小事,如你所说铜钱会内部勾心斗角,若是做这事时不小心,落在不合之人耳朵里,被举报到了官府去——那才叫一个鸟为食亡、悔之晚矣。” 鹿鸣涧对在一起的食指有节律地点着。她这些年做长乐坊主事,对方方面面的制造工艺都至少有了些粗浅了解。 “不过,盗印兑票、盗铸钱币的买卖,也不是铜钱会底层会众那些落魄小喽啰撑得起来的,至少也得和印坊、铸坊有往来。” “叶某之前也是这般思路。肃州书局,就有与其合作的印刻工坊,我已去走访过。可惜诚如罗三元所说,坊中都是他到酒泉之后才招募雇佣的当地刻工和印工,也没再做这铤而走险的活计。” 叶拾之先掏出两张兑票来,又排出两枚铜制通宝,招呼鹿鸣涧和唐珂细看:“可瞧得出真伪?” 二女果然各有所获。 鹿鸣涧拈起兑票,对着客栈的灯光:“平摆着放,乍看之下是没什么问题,但如果透光而看,假的这张用墨之处略有不匀,当是人工所绘,力气无法精确掌握,而官家银庄发的票子是模具所刻、机械所印,绝对匀实。” 唐珂的手法更为简单,她先将两枚铜制通宝抛接数次,又掏出枚毒镖对着两块铜币相磕,继而指着其中一枚道:“假的。不耐腐蚀。虽然做得已经不错了,重量几乎完全一致,花纹和形制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叶拾之赞道:“两位姑娘术业有专攻,叶某佩服。” “你们如此一说,我倒觉得是长老会中有人在主持此事。”唐珂颇为笃定道,“如能找到这个祸首,那便事半功倍。” 叶拾之道:“愿闻其详。” 铜钱会的所有重大决议,目前皆由长老会开会决定,而五位长老分别管理一个分舵。长老的决策权的大小,由每月其下分舵所赚取的资金——实际上是填补的亏空——多少决定,因此五个分舵的竞争颇为激烈,彼此之间关系分崩离析,各自为战,都想在会中占据最大的风头。 二五〇 定计 唐珂将据她所悉铜钱会长老会的五人一一进行了一番介绍。 “‘金长老’伍尚武是兵刃高手,擅长近身缠斗,暗器手法诡异,认为兵不厌诈,喜欢暗箭伤人,为人特为不择手段,因而在铜钱会中的名声并不是很好。 “‘木长老’邱东羽,在五位长老中武功最为卑微,但善于用毒。扬州那家木林堂就是他开的药铺,只是明面上卖药材给百姓,暗地里懂行的,进了他的铺子,实际上多为买卖各类毒物。 “‘水长老’朱子贡是万花谷名医之后,他通晓医理,对于内功心法有一定的造诣,而且性子张扬,并不喜欢万花谷那种隐姓埋名的生活。他将藏金论心法,混以万花谷调息之术,攻守俱备,内外兼修,故而武功甚高,本是铜钱会会长的有力竞争者,后一战败于钱南撰,只能继续做他的长老——没想到会长只做了一年便被赶走,他作为长老反而留了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火长老’陶赤公,为人狠辣果决。在经济危机发生之时,就是他提出弹劾钱南撰,并牵头组成了长老会。我还在会中时,其人在长老会几人中毫无疑问最为威高望重,听说钱南撰在位之时,也要惧他几分。 “‘土长老’白圭最为年轻,其黑土堂的势力也最弱,因而为了取得更多的财富,白圭及其弟子最为猖狂,即使是最伤天害理的事情,黑土堂的弟子也能做得出。” 这五名长老虽性格、能力各异,但铜钱会曾经的风光无两遗留下的奢侈的生活习惯深深地影响了他们,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以四处做冤大头为乐。 如若不同分舵的弟子相见,必然大摆宴席,用花钱的多少比高下,以“证明”自己的财力丰厚,其实都是采用赊账的方式。生意人们趋利避害,一方面害怕没有底线的铜钱会众们下毒手报复,另一方面又看在铜钱会曾经的财力上、如今也并非全无进账,往往便会答应,以至于铜钱会自上而下、几乎所有教众,都欠下了很多债务。 这大量的债务导致铜钱会众们长期被各方追债,为了还钱,他们赚钱更加卖力,就往往容易被各家邪派势力所利用,做出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更加成为许多自诩“正义”江湖人士讨伐的对象——遑论债主们。 “如此恶性循环,难道会众们自己不觉痛苦、仍不思悔改?”鹿鸣涧“嘶”了一声,脑内模拟着铜钱会众们过街老鼠般的生活,“罢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攀比风气已成,个人被裹挟其中,花钱如流水的生活习惯也极难变动。” 叶拾之沉吟片刻,待唐珂住嘴后,他方道:“唐姑娘,你最熟悉铜钱会的情况,依你看来,我们应该从哪位长老处入手?” 唐珂抿唇道:“我有仇要报,私心自然希望从那白圭处下手。” 鹿鸣涧想起,两人决心去找叶拾之之前,唐珂便与她详细说过了当年之事。 唐珂的爹名叫唐彰,年轻时候在唐门,原先有个杀手老搭档,名叫唐斐。唐斐早于唐珂她爹几年叛离唐门,之后就藏在铜钱会里过活,但仍与唐彰阴行书信,私交甚笃。
所以唐彰一朝逃离唐家堡,带着唐珂逃亡外地,一早就想好了退路,便是来苏杭寻他这个老兄弟。果然,唐斐接上了唐彰和幼小的唐珂,领着他们去了铜钱会。那时,唐斐在会内“金长老”伍尚武手下的分舵做事,唐彰带着小女儿,便自然而然地也就此待下了。 可令唐彰和唐珂万万没想到的是,唐斐原来背地里逐渐背叛了伍尚武。他被“土长老”白圭所掌控,丧心病狂到竟然对着重伤的唐彰用那“逍遥芙蓉散”,害得他染上了药瘾,万劫不复。 唐珂当年还年轻,对此事和他爹一样,感到不可置信。唐门也好、铜钱会也罢,都是成员之间情感很淡漠的组织,唐珂的爹性子虽好,但忙于任务,她又从小没有娘,更没怎么得到过来自长辈的疼爱。 故而唐斐这般一向对她很好很亲切的叔叔,她心里是依赖的,很难接受他的背刺。 可出了事就是出了事,唐珂失去了她爹的庇佑,又去了恶人谷之后有了自己的生活,对人性见得多了,也没什么不敢相信的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唐斐既然被白圭拿捏住了,害她爹固然可恨,却也是情理之中。 她理解,但更不原谅了。 何况前番在流刑之地见到她爹的可怜模样,唐珂心里的恨意更加浓稠。此行,她最大的目标就是要唐斐和白圭死,最好是要黑土堂那些畜生都死。 尤其是白圭——该下地狱的罪魁祸首。 唐珂很难不去想,如果不是这畜生的胁迫,唐斐也不会变成背刺挚友的小人,她和她爹也不至于像如今一样痛苦分离、负债累累。 叶拾之很有眼力见,没去问唐珂与白圭有何仇怨,而是直指本质道:“若不论私情,只论利弊?” 唐珂垂下眼睑,避而不答道:“铜钱会恐怕有不少旧人认得我。就算乔装蒙脸,身形眉眼也不好完全掩饰。未免后续麻烦,到得扬州,你们确定了落脚点,我就先与你们分头行事——看看过去铜钱会底层会众们的据点还在不在。” 鹿鸣涧一向相信唐珂的判断:“也好,先打探情报,咱们制定计划时才好有的放矢,务求一击必中。” “好。”叶拾之朝唐珂颔首,继而看向脸蒙白娟的鹿鸣涧,“关于落脚处,叶某已有计议。鹿姑娘若与我同行,要想要合情合理,最好的选择是委屈你扮作我内眷。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旁的身份也可。” 他说得坦荡平实,毫无邪念绮思,鹿鸣涧除了面对真心喜欢的人,那惯来也是个不懂害臊的。 “这一途被路人当成叶大人内眷难道还少了?公子,您可真会见外。”故意甜兮兮地唤了声“公子”,鹿鸣涧还朝叶拾之福了福,活脱脱就是个侍妾的模样。 二五一 恕雠 又捡起叶拾之倚在桌旁的琴斜着搂了,鹿鸣涧笑嘻嘻转了一圈:“画本里的世家风雅公子哥儿,往往都带几个貌美的抱琴、司棋侍女,叶大人有了我,这下不就可以效仿了?” “我的假身份不是你说的那种设定。”叶拾之却从鹿鸣涧手里不着痕迹地接过他的五弦琴,重新放下,摇头道,“既然姑娘不介意扮内眷,那到了地方,无论面对什么人,你就切记,你就是我焦不离孟的夫人。” 叶拾之声音沉哑,语速虽然不慢,但听感极为清晰,这最后一句虽然云淡风轻,内容却还怪撩人的—— 鹿鸣涧登时微微一愣,继而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唐珂着一身朴素群青劲装,脸蒙黑布,头罩斗笠,行于扬州酒楼一条街的后巷。 繁华的背后往往是落魄,光鲜的阴影里也藏着肮脏。此处,便正是扬州热闹街市的暗面,藏污纳垢之地,充斥着主要是食物等垃圾的酸腐臭味。 铜钱会众喜欢排场和奢华,当然通常出没于城市喧闹的街道之中,往往居住于有名的酒轩,比如这条前街。铜钱会自行驻扎的营地则一般摆有宴席,并配华盖般的大伞,当条件受到限制时,华丽的锦旗也是醒目的标志。 但如今很多会众已经负债太多,被从酒楼和高轩中驱赶出来,只能在无人的破庙、城门的桥洞等尚能避风遮雨处,将就过夜。 某间大酒楼的后门外,好几只泔水桶靠着窄巷的灰墙摆着。窸窸窣窣,有个衣服破破烂烂的人,正扒在两个大桶间,淘着能吃的东西,往嘴里塞着。 唐珂望着这人的背影,蹙着眉又走近了几步,方停下脚来。 没想到这人还是挺敏锐的,感觉到有人观察和接近自己,倏然回过了头来,从脏污成绺的乱发间,瞪大了眼瞧着唐珂。 “……小珂儿?”这脏花子眸光晶亮,惊疑不定道。 “你眼力还是那么好,斐叔。”唐珂没有再靠近他,语气复杂道,“我向他们打听你。都说你腿废了,做不了事,如今在这边乞讨。” “嗐,让讨债的追上了,只是折了腿,人没死掉,已经不赖了。”唐斐居然很开朗地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哪里算得上乞讨?街边的位置都被丐帮牢牢把持着。叔这样的废人,只配拾口荒吃吃。” 一道寒芒在暗巷中亮起,唐珂手里的匕首划破空气,眨眼之间,她已经到了昔日的叔叔面前。 银刃对准了唐斐的额心,唐珂并不嫌他恶臭腌臜,近乎与他只隔了一拳的距离,冷然问道:“你害了我爹,白圭就是这样奖赏你的?” 唐斐隔着锐刃正视唐珂,眼神毫无畏惧,抽抽嘴角道:“我对不起彰哥。那时他们威胁我,我若不害你爹,他们就不给我药……我真的受不了,我恨不得死了。” 唐珂听得心凉如坠冰窟。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爹也说过。 “你现在还有瘾?” “没了。断腿时流太多血,人没死,痛精神了。”唐斐自嘲地说,似乎透过唐珂看见了久远的过去,“当时那种痛苦老子都能熬过来、没死成,这药瘾发作时的难耐,反而显得不足言死了。”
唐斐咂吧了一下嘴,想起那时走投无路,撞进某间酒楼的泔水间。他战斗经验丰富,知道那腿是已经留不得了,便断然挥刃,自己将其砍断—— 亲眼见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和自己分离,是一种奇诡的体验。眼前一黑,好像魂魄脱离了头顶,升至半空,俯瞰着自己断裂开,满地的鲜血。 唐斐用最后的力气给自己包扎了一下,便失去了意识。 红眼睛的硕大肥老鼠溜进来找吃的,见了唐斐被切掉的腿脚—— 啊,多么新鲜的血食! 它当场就欣喜若狂,将头埋进他的断肢,吱吱嘎嘎地大快朵颐起来。 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动静,让本就浑浑噩噩、痛到神经自痹的唐斐醒了过来,看见这自己被兽类啃噬的一幕,他恶心到了极点。 早就空空如也的胃中没有什么可呕吐的,酸水直接返上食道。 ……当然,这些可怖的过往,他没什么可跟唐珂说的。 “这药瘾能戒……”唐珂黑色面罩下的红唇激动地颤抖,她只抓住了唐斐话中的重点,欣喜若狂,“你是说这瘾能好!” 唐斐舔舔干裂的嘴巴:“我是好了,但是以濒死的绝望和惊吓为代价,你舍得彰哥也经历这些?” “……有办法总比死路一条强。” 唐斐瞧着这如今生得高挑挺拔的大侄女儿站直了:“你不杀我?” “你比死了都惨。我还杀你作甚?”唐珂收了匕首,语气怅然,“你要是真不想活了,我也可以成全你。” “你要是还在一直给你爹买药,小心邱东羽。” 咕嘟,唐斐吞了口唾沫,干巴巴道: “只要是扬州城里的那种药,源头都是他在做……他和白圭早就沆瀣一气,所有还在扬州买药的人,都等于掌握在他们手中,你以为你脱离了铜钱会,其实根本不曾逃开过他们的视线。” “……”唐珂没再说话,转身脚步匆匆,离开了这条暗巷。 ———————— 扬州城区几番扩建,依山傍水、流泉枕石的一片地块,被城中最大的皇商杨氏买下,开发成了最富庶的居宅群落,号为“广陵邑”。 能再寸土寸金的广陵邑买下一个宅子,是极为有面子的事情。所有宅子的契据主人,无一不是高官巨贾、地主豪侠,或是一方大势力驻扬州的代表人物。 而作为开发商的杨氏,自然更是靠着这笔眼光独到、手笔惊人的大生意,稳稳坐上江南第一首富的位置。 广陵邑正中心,杨家的大私宅,就在此黄金地段的最贵处。 一辆低调而不失奢华的马车停在杨宅门前。 家丁搬来阶梯状的脚凳,架在马车边上,车夫恭恭敬敬掀开了马车门帘—— 叶拾之仪态端方地提着袍裾,当先躬身出来,继而以手势制止了梯旁弯腰递手的家丁,亲自伸臂,让尾随他之后出车厢的蒙面女子柔柔扶了。 二五二 扮侣 这弱柳扶风般的蒙面女子,自然就是鹿鸣涧。 她天生矮瘦,这么多年的锻炼习武也未见长高,薄而匀称的肌肉又被时兴样式的裙装牢牢遮盖,从外部以肉眼来看,丝毫猜不出她小小身子蕴藏的恐怖力量来,就与富贵人家的平凡少妇没什么两样。 将手搭在叶拾之手里,鹿鸣涧娉娉婷婷地迈下脚凳,就势变成挽着叶拾之的胳膊,表现得很有几分怯生生的闺秀之气。 杨宅的管家竟然是个中年女子,约莫四十多岁,但风韵犹存,嘴巴很甜地来迎二人:“表少爷,表少夫人,里面请。得知表少爷今日到,老爷特意退掉了外出的应酬,这不,在内堂专门候着您二位。” 说是内堂,其实绕过进门处的屏障,隔着一块铺了大理石地砖的院子,就能看见檐崖高耸的主厅。四平八稳的建筑风格,除了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建筑更为轩阔一些,看不出有何出格之处。 院中央摆置一个足有两人高的立塑,金光灿然,圆币模样,中间有方孔,赫然是一枚放大版的金制通宝——这是让踏足进杨宅的每位客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理解,宅子主人毕生所求,唯方孔君而已。 主厅上首,坐着杨氏如今的家主杨西平。 他是个大肚腩的中年男子,一袭宽大却仍贴在身上的翠色绸缎外袍,腰腹系着用金线揉成的丝绦,既显得华贵,又透出俗气。 乐师们在厅角或坐或站,演奏着曲调旖旎的靡靡之音,杨西平端着酒爵,随着乐声摇头晃脑,欣赏堂下妙龄少女们的曼舞飞袂。 “侄儿林落之,见过姑父。”叶拾之身着暗紫华袍,也做富商打扮,一进得厅来便朗声问安,执子侄辈礼弯身。 “呀,都是自家人,落之何须多礼呀!” 杨西平满是横肉的脸上,那双因淫声而陶醉眯缝着的小眼睛倏然睁开,露出夸张的惊喜神色。 “先前收到你信,说要来看你姑母,她可高兴地整宿睡不着呐!哎对了,你信里说,可能还有一笔大生意要带给姑父谈,可定下来了?是什么方面的?” 说话间,杨西平拍手示意乐师们止声,又挥手叫舞姬们退下,厅内霎时便安静下来。 “哎哟,这又是?”杨西平下了主座,来到叶拾之面前,扶他直起身子,又抖抖腕子让宽袖退后了些,露出手来指着微微藏于叶拾之身后的鹿鸣涧。 “一开口就是生意,侄儿还道姑父果然关心钱胜过我。” 叶拾之勉力控制面部,扯出一个不吓人的浅淡微笑,并侧过头,让进来之后便微微落后他半步的鹿鸣涧露出来。 “这是内子陆氏。侄儿年前远赴黑戈壁,收获颇丰,不仅赚得盆满钵满,也如愿抱得美人归。” 鹿鸣涧学着叶拾之的样子,对杨西平行了个礼,大眼睛半是好奇半害羞地眨呀眨的,却不叫人。 杨西平稍微纳闷,但不欲纠结这些末节,爽朗笑着拍拍叶拾之道:“好好好,你年纪轻轻就事业姻缘两开花,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言罢,他便状似亲热地引了叶、鹿二人往厅后走去:“这会儿时辰正好,酒菜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姑父府上厨子不少,各地菜系都能做,只是事先不知你口味如何,我便叫他们只紧着拿手的式样来烧了,给你接风洗尘——” 叶拾之和杨西平,一个是真神捕扮的假生意人,一个是真生意人,总之都是人精,言笑晏晏,相处得毫无初次见面的尴尬。 “多谢姑父。”叶拾之一手被鹿鸣涧挽着,另一手被杨西平携着,压下声音对后者道,“内子出身关外小部落,幼时受惊,得过场大病,虽然侥幸活下来,但身子骨弱,也不能说话了,绝不是故意怠慢姑父。您莫要见怪。” “哦——”杨西平心里不知如何想,总之表面上做出了理解、同情的神情,目光越过叶拾之对鹿鸣涧道,“陆娘,待会儿吃饭你也不要客气。家宴,没那么多讲究。” 被设定为病弱哑女,鹿鸣涧自然只有含羞点头的份儿。 饭桌上,隔着大圆桌的遥远距离,叶拾之化名的“林落之”负责与杨西平夫妇对答,鹿鸣涧则埋头吃饭,煞是省心。 她从中几人谈话中听出,杨夫人林氏,也就是叶拾之假身份的姑母,确实出身东海大族林家,却不知叶拾之是如何攀上的这等关系。 饭后,杨西平很是自然地邀请叶拾之去议事,叶拾之欣然同意,林氏便提出带着鹿鸣涧在广陵邑走走,看看扬州的美景风月。 鹿鸣涧探询的目光投向叶拾之,见他微微颔首同意,但出言嘱咐林氏道:“陆娘性柔体弱,几乎无法片刻离我左右,逛园子就不必了,我会担心。烦请姑母带她先去厢房等我,陪她坐坐也好,侄儿很快就来。” 虽然席间叶拾之就帮身旁的鹿鸣涧布菜,而且是筷子上的鱼夹去她碗里,他却根本没看她,仍与杨西平说话,状态看起来很是惯性与自然,一副恩爱回护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林落之对其哑女妻子的感情格外深厚。 但如此“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态度,却让人感到些微怪异和不舒服了,似乎这林落之对妻子的控制欲,强到有些变态的程度。 然而看鹿鸣涧温顺点头,白娟蒙面上的剪水双瞳脉脉望着叶拾之,柔情不舍,又让人觉得他们确实两情相悦,旁人置喙不得。 林氏带鹿鸣涧去到为林落之小两口准备的大厢房。下人们早已将这里收拾罢,房间显得干净而满当,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林氏尽量和气地与鹿鸣涧说了许多客气的话,但鹿鸣涧到底是个“哑巴”,又性子胆怯,光靠寥寥的手势比划回应,毕竟难免叫林氏产生自说自话的尴尬感,很快就告辞了。 果然如叶拾之所言,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结束了与杨西平的会谈,匆匆告辞去见他的“琉璃嘎嘣脆小媳妇”了。 二五三 避手 按理说,当下社会是男权风俗,商贾之家又尤为缺乏文气,像叶拾之和鹿鸣涧扮演的这种小夫妻之间,做相公的对自家娘子即便是尽情失礼,在世俗眼中也是没有什么冒犯可言的。虽然悲哀,但世道的确如此。 如要力求演技效果的逼真,叶拾之就应该大喇喇脚步粗重地回来,直接推门——甚至踹门就进。若说得过分一点儿,他还可以顺水推舟,要求鹿鸣涧假意“伺候”他一二,方更显得自然。 但一来,叶拾之与当世上大部分男子不同,不喜此种风气;二来,两人又心知肚明,彼此是假扮的鸳鸯,叶拾之倒也不是怕如此做派冒犯了鹿鸣涧,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最次,也是为了后续行动的方便别有考量——二人事先便议定,将人设和关系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待唐珂带回消息,他们就难免要外出走访。若是普通商贾人家,相公出去做正事时,断没有带着娘子一起的道理,但鹿鸣涧却是务必要与叶拾之一起的。届时,以“妻子陆氏残病体弱、林落之又心理变态,必须片刻不相离”为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起行动。 “林落之”做青年儒商打扮,谈吐温修,叶拾之扮演起来并不吃力。 站在厢房外时,叶拾之放在门上的手停住,先大声咳嗽了两下,提醒鹿鸣涧自己要进来了,又隔了几息,方才动作不重地开门而入。 鹿鸣涧仍然穿得整齐,但姿势很是恣意。 她倚着窗边,将床上两个软绵绵的大枕头都拿来了,叠起来靠着,正捧着本时下流行的传奇画本看得津津有味,手里还提着一串绿莹莹、水灵灵的西域白葡萄。 见叶拾之进来并回身关好门,鹿鸣涧“噗”地朝小碟子吐出两颗葡萄籽,将翘起来晃悠的双脚放下,是本真的惫懒模样。 她笑嘻嘻打趣道:“好相公,回来得果真很快。” “哑巴可不会叫相公。” 叶拾之毫无面薄文士被打趣后常该有的羞涩,严肃的面相甚至透出几分凶厉。 “已商量妥当。这几日,杨西平会先帮我散布消息出去,说他这个侄儿正在寻找销路和长期合作的伙伴。我现在手上,有不少从关外弄来的稀罕货,但未必都是能堂而皇之拿去拍卖行的物件儿——比如黑戈壁的黑石矿,再比如阴山大草原的西汉五铢。有意之人,自会关注和想办法接触我。” “西汉五铢?真东西还是假东西?”鹿鸣涧挑眉,并随手掰了一颗葡萄,递到叶拾之嘴边,“这玩意儿废除有一百来年了,我只在黑市里还见过有人兜售,却不知有什么用……而且品相良莠不齐,依我看,好多应该都是过去民间盗铸的废版。” 他人的手突然凑近自己,又是口鼻这种因为脆弱而通常成为重点击打目标的部位,叶拾之受过专业训练,所以发自生理性地偏头,甚至身体往后躲了一下——更别提张嘴去接鹿鸣涧的投喂了。 叶拾之:“!” 鹿鸣涧:“……”
鹿鸣涧与人向来自来熟,先前演戏时,叶拾之也完全没有表现出讨厌与她接触的样子,不仅用他自己的筷子给她布菜,甚至把她留在碟子里不爱吃的鸡皮直接夹走,泰然自若地吃她的嘴把儿——他倒是演得高兴,坦然得很,但她甚至隐隐都有点儿害羞。 拜托,吃人的剩饭哎!在她看来,这个行为真的还挺亲密的。 所以她是万万没想到,叶拾之会下意识地如此疏离和抗拒。 而她那只擎着葡萄的小白手,就这么被晾在空气中,登时就显得很是尴尬。鹿鸣涧赶紧缩了回来。 想了想,她又把葡萄塞进了叶拾之手中,小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呃,不喜欢别人靠近。” 叶拾之瘦削的面孔一向冷峻,心中即便有不自然处,棺材板似的脸上也看不大出来。 “不必道歉,你毕竟不知道。”他接过了鹿鸣涧递来的葡萄,却握在掌心没往嘴里放,而是对她解释道,“方才你的靠近不在我们提前策划过的范围里,我……叶某没有心理准备,才会如此。不是特意针对姑娘,或者讨厌你。” 鹿鸣涧:“……”我可没想这么多,大哥。 “咳,我手里确实有货。”叶拾之轻咳一声,把话题转回刚才的正轨,“至于是不是真东西,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唐姑娘不是说铜钱会高层犹善鉴宝?” 唐珂之前说过,由于长期的奢侈生活,铜钱会众,当然,主要是高层,他们接触的奢侈品非常之多,因而品鉴能力上佳,美酒、宝器、字画通吃;此外,他们由于经常与商贾、债主等打交道,也锻炼出三寸不烂之舌和堪比城墙拐角的厚脸皮,谈判以及欺诈能力堪称一流——这或许也是直到现在,铜钱会众们还没有破产的原因之一。 鉴宝和伪造,两方面的能力从来就是相互促进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铜钱会众们既然练就了火眼金睛,又缺钱得厉害,没道理不去沾钱币、字画等古董和奢侈品的伪造技术。 鹿鸣涧问弦歌知雅意:“哦,待铜钱会的人自个儿送上门来,‘小林老板’你便正好找他们帮忙鉴定,后续再讲与他们高层接触,就可谓水到渠成。” 叶拾之点头。 ———————— 数日之后。 叶拾之与鹿鸣涧并排坐在马车厢中的绸缎软垫上,外头是杨西平府上那个干练的女管家铁三姑,在为二人执辔驾车。 这铁三姑原也是东海林家旁支所出的女子,是杨西平妻子林氏的一位表妹。在林氏当年漂洋过海远赴扬州、嫁给杨西平时,铁三姑就一起来到中原。她本是立志做个侠女闯荡江湖,后来兴许是年纪大了、闯不动了,就不再于江湖上摸爬滚打,来到杨府,做了位女管家。 车子行至一座气派轩宇的大酒楼前,方停稳当。 “表少爷,表少夫人,分月楼到了。”铁三姑在外边道。 二五四 访楼 鹿鸣涧之前便注意到了某个细节。 三姑和杨府里其他那些男管家不同,会专门招呼她这个“表少夫人”一声。若是驾车的男管家们,他们虽亦会对鹿鸣涧点头行礼,但此时这种情况,他们当然也知道车里是表少爷夫妇二人,也只会通知说“表少爷,到了”—— 约定俗成的,报告时只用对最高负责人报告就行,招呼一家人时通常只用招呼“一家之主”那个男子,而他家的妻儿都是他的附庸,用不着特意去招呼。 或许是作为女子,三姑也受到过不少这种有意无意的区别对待——鹿鸣涧不会说这是歧视,因为旁人若不是故意给你难堪,这罪名总是显得太大了些——但心里肯定也不舒服过,所以理所当然地,对此有所忤逆和反抗。 无论三姑是有心还是无意,鹿鸣涧觉得,这种现象是真的很有趣。 ———————— 叶、鹿两人对视一眼。 像之前一样,叶拾之出去后,小心翼翼地呵护了鹿鸣涧下车,鹿鸣涧则小鸟依人状挽着叶拾之,紧贴着进了酒楼。 分月楼,正是扬州近年来崛起的一座大酒楼。 虽比不得那些流传逾百年的老字号们,但他家味道不错、花样繁多、又环境清新,故而人气兴旺,口碑不错。当下,许多年轻的商人们作风逐渐不拘礼数,喜欢相约在此随意一坐,就将生意谈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分月楼名如其楼,虽也雕梁画栋,但取色淡雅,又随处可见设计好的字画与盆栽,少了最富贵那些酒楼的金碧辉煌,多了些似是而非的含蓄文气。 固然是附庸风雅、投人所好,但东家肯费这番心思,弄出这么个风格来,就已经是匠心巧运了,合该人家赚这份钱—— 这楼的东家不是秘密,正是铜钱会黑水堂堂主“水长老”白圭。 日前唐珂与叶、鹿两人会合,说了唐斐的提醒,会内恐怕也暗中早就分了党派,“水长老”白圭与“木长老”邱东羽就阴私处有勾结。三人商议定下,不管铜钱会方面哪些人会来与叶拾之接触,他们都将优先选择白圭。 原因无他,唯叶拾之之前调查、唐珂近日暗访都证实,数年前,YZ市面上的大量假兑票出现不久,白圭名下的产业“分月楼”就建立了。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立楼的大量资金其实来路不明。 江湖中人和平民百姓都知道掌柜的是谁,白圭也没有刻意隐姓埋名,邱东羽等人也大抵如此。只是外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就是铜钱会的高层,否则铜钱会的许多债主肯定要找上他们铺子的门来。但唐珂是内部叛徒,这些门道一清二楚。 顺利的是,白圭派手下来请叶拾之洽谈,地点还真就在他自己的分月楼里,正中三人计划的下怀。 ———————— 早有一位门迎候在楼外。 他躬身接过叶拾之递上的请帖,便引着叶、鹿二人,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直上高轩。
门迎停在二楼最里的一间房外,屈指轻扣木门,继而退开,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木格雕纹的双开门被人从里面拉敞,鹿鸣涧直直望进去,便见正对着门的镂花圆窗。窗下是被阶梯垫高的茶案,一个中年男子端坐于旁,青灰华服上团绣竹叶,长发黑白灰相间,只插一支木簪。 “听他们说,林老板很是年轻,白某本来还有几分不信。”这男子勾唇一笑,看向走进来的叶拾之,“今日一见,果真青年俊才,钱途无量。” 鹿鸣涧确实没想到,唐珂口中无所不用其极的白圭长老,不仅生得丰神俊朗,全没有铜钱会所谓的那股恶俗张扬的铜臭,甚至,气质可称得上高贵儒雅。 “谬赞。”叶拾之得到白圭的手势示意,迈上台阶,与他隔着茶案于另一侧振衣端坐,且牵了鹿鸣涧与他同坐,“林某性直,便开门见山了。听闻白掌柜眼力惊人,在鉴定一事上颇有造诣,不知林某手中的这批玩意儿是否有幸,可得白掌柜赏脸一观?” “白某既请林老板来,自是存着做成这笔生意的心。”白圭笑着给叶拾之倒茶,“林老板这一问,倒让白某有些不明白了。” 叶拾之侧头望白圭:“东西不少,又价值不菲,不便随车带来,都在我姑父家库房暂寄。白掌柜若是信得过林某,还请移步,亲往杨宅。” 白圭一时没说话,叶拾之也不催促。 大家都清楚,白圭是在掂量其中的利弊。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晓得作为铜钱会长老,又向来恶贯满盈、不择手段,内部外部树敌无数,贸然去别人的地盘,他自身的安全未必能得到保障;但他事先听闻了杨西平放出的消息,便派人去查了这林落之的身家,知他如今就在杨宅住着,这也是假不了的。 那杨西平何许人也,风头强劲,在扬州自是无人不知,民间都有叫他“活财神”的了,可见其生意诚信、有口皆碑,白圭根本不可能怀疑到他头上去。 白圭忖度,杨记虽以地产为业、发家甚剧,其他的生意也不是不做的,据他所知,杨家的库房就在那广陵邑中——其中住的都是权贵富豪,动静大了、碰坏了周围人的宅子,后果不堪设想,谅杨西平和林落之也不可能在那里对自己动武。 只用了几息,白圭就将这些计议定了,便放下茶壶,一甩袖子起身笑道:“得林老板相请,白某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请。”叶拾之跟着起身,与鹿鸣涧相偕而行。 白圭不禁多看了鹿鸣涧两眼,却对上了叶拾之不友善的警惕眼神,赶紧打哈哈笑道:“白某只是见令正蒙面而不禁好奇,非是存了刻意冒犯的心思,还望林老板和夫人宽恕则个。” “无妨。”叶拾之平淡道,却让白圭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只是没有发作。 二五五 鉴宝 白圭识相地没再继续纠缠在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上,转而很自然地,向叶拾之询问起关外风物与行商见闻来。 以鹿鸣涧的这些日子的观察,叶拾之的演技是杠杠的,她猜得到叶拾之既然做了这么个身份,就肯定有几分把握能对答上这类话题,却没想到他竟然能讲得切实又有趣,仿佛真有很多在塞外行商的经验似的: “羌谷河道干涸无水,戈壁中的植物多是丛生荆棘,其中还藏了沙蛇、大蚣等攻击性很强的虫豸…… “黑戈壁并不真是黑土,只是沙质粗粝,颜色较深。但那边的山石真是硬而深黑,两界山、阴风峡,处处险阻…… “林某还有幸见过一次传说中的巨型沙虫,足有七八人之高,粗如三四人合抱之树,从沙中潜行突然钻出,头顶不见五官,只有硕大的菊花状口器,张欲噬人……” 莫说白圭这一向活跃在内地的人听了觉得新奇,就连鹿鸣涧这种到过关外、数穿大漠的人,亦听得兴味盎然,暗自生了向往之心,恨不得亲往那翡翠海、歌朵兰沙漠去看看,与龙门那边的荒漠有何不同。 ———————— 广陵邑,杨西平府。 站在通往地下的阶梯外,白圭听到叶拾之说的杨记仓房不在外间,而是在杨记朝下挖出的地下一层,登时脸色便不太好看了。他虽也带了两名随侍同来,但毕竟仅仅三人,算不得保险。 白圭指着地道口:“林老板,莫怪白某疑心重,只是人在江湖,不得不防——杨记仓房众多,你偏要将这存货的地方选在地下。万一尔等存了歹意,白某岂不是自入其瓮?” “小心谨慎总是无错,白掌柜所言不无道理。既然白掌柜已经到了姑父府上,足见诚意,林某也没什么可瞒的了。文玩等物,林某自然可以差人取出来供您鉴定,但这——”叶拾之叹了口气,凑直白圭身畔近处,背手掩口低声道,“还有一大批的五铢钱。” 白圭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脸色缓和了些:“原来如此。” 五铢钱,重达五铢,故名。官方货币,由来已久,各朝皆有发行。绝大多数都是铜制,金属所铸,随着时间推移,到底会逐渐磨损漫漶,一旦分不明其朝代出处,收藏价值自然也就低了。其中年代久远者,更是必须小心存放,见不太得阳光雨露的。 “据那原主们说,其中最早的都有到西汉年间者。”叶拾之站直身子,离白圭又远了些,“可惜林某所学不精,未能辨清他们所说几分真假,只有尽数买回,找白掌柜这样的行家来替我相看。” 白圭不着痕迹地转了转眼珠子,余光撇到挽着叶拾之的鹿鸣涧,计上心来,遂对两个带来的随侍暗自传音道:“等下跟我紧些,看我手势。如果他们要对我不利,咱们三人便立时挟持了他这哑巴女人。” 见两个随侍点头,表示得令,白圭这才重新挂上儒雅的笑颜:“白某失礼。还请林老板先行带路吧。”
铁三姑持着钥匙当先下去,叶拾之微微颔首,便浑不设防地与鹿鸣涧随之进了地窖,把二人的背后留给白圭与他的护卫们,以示坦然。 白圭见状心下少安,等到得地窖里时,真见了满目琳琅,方才真的放下戒备来。 “这边是阴山黑市收来的文玩古物等。”叶拾之先指着一间库房,又指向更里面的另一间,“五铢都在这边。白掌柜的,请。” 白圭分别进入库房查验货物时,铁三姑和叶拾之、鹿鸣涧都没有跟进去,就在地窖的外廊站着。 片刻之后,白圭出来,一边脱着手上的专用手套,一边面色复杂道:“林老板……要说你这货白走了吧,确实有几样真东西,但要说你慧眼识真吧,白某确实也无法如此违心。” 叶拾之不显担忧:“愿闻其详。” “那文玩古物本就赝品居多,寥寥几件上价的,却又多有破损,应是挖出或运回时不够小心仔细,很是可惜。至于那些五铢钱嘛……”白圭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才道,“西汉那批东西是老的,一眼开门,白某就直言不讳——这个价,我收了。” 他伸出三个手指。 叶拾之没说允与不允,却抓住白圭故意漏掉的部分道:“难道剩下那些钱都是假货?” 要知道,他“囤积”的铜币这么多,西汉五铢只是其中非常少的一部分。 白圭摇摇头,用很是怜悯的目光望着叶拾之,轻叹一口气道:“多数都假。何况林老板弄到的这批中,尤以前朝和圣朝前期数量最多。就算是真的,也本就值不上多少钱——何况多为民间私铸,不法废币,连工艺都糙得很,只能骗骗外行。” 他言下之意,您林老板这是银子打水漂、做了冤大头。 但白圭没想到的是,叶拾之听了不仅没有显出他意料中的懊恼失望之色,反而似笑非笑道:“如此……多谢白掌柜,林某晓得了。” 叶拾之吩咐铁三姑将白圭看上的那批西汉五铢挑出来,以专门防潮防锈的袋子一一装了,才对白圭道送客。白圭隐隐觉出其中另有玄机,是他没想明白的,但又抓不住关窍。 终于在叶拾之送客至地窖外后,白圭忍不住屏退左右,对叶拾之直言相问道:“恕白某唐突,林老板似乎对这些币子另有所用?不知是什么生意,可有让白某也插一手、开开眼的空隙?” “看上的币子已包给你了,相看的费用也结过了——白掌柜,您还来打听这些,林某很难不怀疑,你是不是别有身份,来钓林某的鱼?”叶拾之微微挑眉,转过瘦削冷峻的面容,微微眯眼,以审视的目光深深望着白圭。 白圭一向以分月楼主、鉴宝大家的明面身份活动于扬州,铜钱会的身份捂得很紧,闻言惊悸,暗忖难道竟然是什么时候败露了,但他未动声色。毕竟林落之这么说,就说明他也没有把握,说不得只是诈一诈自己而已。 二五六 销铜 “林某一介草民,行些小商,就算这些五铢不真,林某也绝不会以假充真、以次充好,去市面上扰乱官家的秩序——绝没有朝廷以为的那些勾当。白掌柜,回去如实禀报就是了。” 叶拾之的口吻变得冰冷。 白圭却听出味道来,不免暗自好笑——姓林的小子所谓的“别有身份”,竟是误以为自己乃朝廷放在外面的暗线。 “误会,林老板。白某好奇你的打算,实是因为缺钱,也想分一杯羹。” 叶拾之的笑容一向都冷的,此时更甚:“白掌柜坐拥分月楼,如何还会缺钱。” “赚钱嘛,哪有够的时候?自然是多多益善。”白圭也不惧热脸去贴叶拾之的冷屁股,小声道,“这样,白某也给林老板透个底,如果林老板所欲为需要些地下的手段,又在扬州暂时没有合作伙伴,那么——反正已经有过合作了,何不优先考虑白某。” 他自曝有灰色门路,但不说是什么,便是既试探又诚恳。 叶拾之果然接住了白圭抛来的好意,亦凑近了白圭,小声回道:“既然如此,林某也不管当不当问了——白掌柜手中,可有能供私人使用的冶炼工坊?” 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一联系前言,白圭立时反应过来对方打得是什么主意了——这批五铢钱不论真假,姓林的早就已经想好了退路,稳赚不赔。 若是真的,便以收藏品的名义高价寄售,拍卖给诸多行家;若是像现在这样,假的居多,这林落之竟然是打算私销铜币! 私销与私铸,都是官家深恶痛绝的行为,非常扰乱市场秩序。私铸不必多说了,凭空生钱,真假难辨,原有的钱便变得不值钱了;而私销,指的是利用不合法的手段把现有的金属货币熔炼重铸。有时候,熔币所得的精铜,铸器再售卖,价格可翻数倍,其中暴利,足以想象。 要知道,发行价值和铸币成本不可能一直保持在绝对相等的位置,也就不可能杜绝掉私销和私铸的情况——只要有利可图,总会有人铤而走险。 实际中,比起私铸,私销的行为更为隐蔽,因为很难发生持续的大规模私销行为,已行的犯人往往也难以被抓住。但无论哪朝,这涉及经济、动摇稳定的事,刑罚都不会轻了。 白圭先是吓了一跳,环视一圈在场的旁人,除了他自家带的亲信,便是鹿鸣涧和铁三姑——而两位女子都没对姓林的说的话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不知道是她们妇道人家压根儿不懂这些,还是她们原本就是林落之的心腹,对他的盘算心知肚明。 心思电转间,白圭已经将这桩买卖的利害梳理了一通。 姓林的小子手里这些币子,毕竟不是现下市面上的流通货币,要是私销这些东西,上面想要追究,当然也追究得;可即便东窗事发,也有的搪塞。只要疏通好上面的关系,让上面不想追究了,那糊弄过去也不算难事,实在是妙极。 在叶拾之眼中看出“不必避讳她们”的意味来,白圭方直起身子,目中神光精明,压着气声道:“林老板,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啊。”
叶拾之勾起单边唇角:“何种买卖?林某可什么也没说。” “呵呵。”白圭拍拍叶拾之肩膀,“林老板不需再装腔作势了,白某入局。冶炼工坊有,印刷工坊也有——只要你开的价合适,白某身后的势力,没有事做不得。” “哦?这事可是需要技艺的。”叶拾之扬眉,“白掌柜的工人们都是何种来头?林某不能听你空口白牙,就放心交你。” “‘铜钱会’的名头——林老板听过吧?”白圭压着气音道,顺带又将一枚造型特别的铜钱镖在叶拾之面前晃过。 “原来如此……难怪白掌柜是鉴宝大家,原来传承已久。”叶拾之做恍然大悟状,继而亲切地执起白圭的手,“白掌柜爽快,林某再拉扯倒显得小气。只是有一事,林某要亲自监工,白掌柜可应得这要求?” “自然。”白圭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合理,“货都是林老板辛辛苦苦亲自押回的,缺斤短两了白某也不好交代,你愿意亲自看着,白某求之不得。” “那便这么定了,你看何时方便?开工之前,林某总要先去你说的各个工坊查勘一番。” 白圭笑笑:“白某先回去安排。至多两日,白某来约林老板。” “回见。”叶拾之这次是真的拱手送人。 待白圭和亲信走没影了,铁三姑方不解道:“表少爷,为何要给他时间‘安排’?要想看见工坊的实际情况,岂不应该今日直接就去,免得他做些面子工程来唬你。” 初到那日,杨西平便一声令下,让铁三姑这心腹好生照顾他这侄儿夫妇,铁三姑应了。几日以来,三姑待他们二人确实尽心尽力,虽然她表现得并不逾矩,但鹿鸣涧时常感觉,三姑是叶拾之的心腹才对。 叶拾之摆摆手:“我自有考虑。”三姑便不多言了。 陪着叶拾之回到他们“夫妇”的厢房,铁三姑行礼离开,鹿鸣涧关紧了房门方坐下,略显忧虑道:“白圭哪里仅仅是要安排他的工坊,恐怕更要利用这两日,好好调查你才是——你这假身份,可经得住查?” 叶拾之冷笑:“一介受了伤的地头蛇,势力岂能伸到东海去。而这边他能接触到的关系,不会有人能瞧出我的错漏——除非你和唐姑娘露马脚。” 鹿鸣涧莞尔:“那就好。” ———————— 两日后。 白圭如约来接叶拾之与鹿鸣涧,铁三姑亦随行。车子都是由白圭的心腹来驾,白圭果然不欲让他们记得前往工坊的路——叶拾之装作本来生气,想要发脾气的样子,但经了白圭好言解释,说铜钱会树敌、欠债种种不便,方才勉强忍了下来。 此时,白圭早已没有隐瞒铜钱会黑水堂“水长老”身份了,很多事情都可摊开了讲,气氛反倒不像之前会面时那么剑拔弩张、步步为营,双方都显得轻松惬意了不少。